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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那吻像蒼松積雪,無聲消……

    “我喜歡的。”

    那唇瓣無比綿軟,輕輕印上來時,像鵝毛降落,像春風拂柳,帶著莎兒果一樣的馥郁芬芳。

    陸執方喉結滑動了一下,攥成拳的手用盡克制,才沒有把人揉進懷里。他沒有被怦然悸動與心跳沖昏頭腦,沒有忽略她語調里那種低落。

    馥梨靜了一會兒,慢慢重復道:

    “我喜歡世子爺!

    “我還喜歡靜思閣的差事,小廚房做的蘿卜燉牛肉又香又爛,每月能領到一筆工錢存在錢匣子,看它慢慢變多。我想等做滿了三年,就像席靈姐姐一樣,領一筆銀子出府去過活!

    “世子金相玉質,人品貴重,我喜歡世子的時刻,就像喜歡抬頭欣賞滿天星斗那樣!

    馥梨認真地說完了,手掌還捂著他。

    陸執方有很好看的鼻梁,如山巒起伏而不凌厲,有工匠大家用玉石精雕細琢一樣的薄唇與下頷,此刻聽完她的話,唇抿成一線,是心情不太妙的昭示。

    “說完了?”

    “嗯!

    “手移開!

    馥梨慢慢挪開了手,對上他寒潭映月般冷寂的眼眸。陸執方盯著她,虛扶著她的手一寸寸收緊,掌在柔韌的腰后一壓,將她扣在了懷里,聲音低下去。

    “只是欽慕?”

    “只是欽慕!

    “那為何親我?”

    “……”

    馥梨試著掙一下,他用力加一分。

    胸前貼近到快喘不過氣,青年郎君的身體是有別于她的結實蓬勃,他豐潤鼻尖抵上了她的,磨蹭一下,“說話,說了我就放開你。”

    馥梨還是沒說。

    少女脈脈不語,秋水清眸眼波盈盈,霎時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來,任誰見了都不忍再咄咄逼問。

    陸執方深吸了口氣,慣會耍賴。

    “真覺得我金相玉質,身份貴重,還敢說親就親,可問過我意愿了?”他不再需要馥梨回答了,飛鳥羽翼似流暢的眼尾微斂,用唇去尋她的,傾身下去。

    小娘子的唇,水潤溫軟,糯糯的。

    他像在親一片脆弱精致的雪花,含得久了怕化,又像虔誠跪拜的信徒求得天賜甘霖,汲取時有一分一毫的急躁都唯恐不夠莊重與敬畏。

    陸執方強行壓下心底想要更多的叫囂,無比珍惜地用唇摩挲了一下,揚湯止沸,更焦渴躁動。

    馥梨卻覺出溫柔,那吻像蒼松積雪,無聲消融。

    她再睜開雙眸,陸執方眉宇凝著的那股郁結已經散盡,神色自若地松開她,修長手指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皺,“這樣,便算扯平了!

    “扯平了……是何意?”

    “不會把你變成姨娘的意思。”

    陸執方睨她一眼。

    馥梨一時不知怎么接話,攥住了裙擺。

    他沒再看她,語氣尋常,抱臂倚著門框,下頷一點小石頭房子里的另一張行軍榻,“哨所小,只騰出來一間單獨臥室。既想安安分分當差,先把床鋪了。待會把流民畫像也畫了!

    行軍榻上就放著小兵送來的被褥枕巾等物。

    “婢子這就去。”

    馥梨忙不迭點頭,單腳跳回去,側坐在榻上展開熟褐色的細麻墊子,抻抻四個角,一開始還有些手忙腳亂,定定神,就麻利熟練起來。

    陸執方眼皮抬起,無聲看了一會兒,邁步離去。

    哨所的校尉陳承運正在值房飲酒。

    一壺燒刀子酒、一碟冷了的鹵四件、兩只烤得軟爛香綿的熱紅苕。當值按紀律不得喝酒,然而,國中腹地久無戰事,哨所生活清寒,最冷的季節不喝酒覺都睡得不踏實,已成習慣了。

    陳承運美滋滋喝著,不經意間,同不遠處漫無目的在哨所閑逛的陸執方對上視線,熱情朝他招招手,“小陸大人,你也來一杯?”

    酒菜粗陋,他沒想陸執方當真一步跨進來,就坐到風口位置,“那就不客氣,向陳校尉討一杯酒喝!

    陳承運一愣,給他倒了一杯。

    陸執方端起酒盞,掩袖仰頭,一飲而盡,輕輕放下來,那姿勢仿佛端得不是粗陶酒盞,而是宮廷宴會里的琉璃夜光杯。可惜貴公子的雅正端方沒維持多久,酒液淌過喉頭,就蹙起眉頭,嗆咳了兩聲。

    陳承運去摸茶壺:“這酒烈,辣嗓子,小陸大人喝杯茶水潤潤!标憟谭綋]揮手,示意無妨。

    人緩了一會兒,便緩過來了。

    陳承運問道:“小陸大人可是心情不佳?哨所已經先派兵連夜趕往鄆城集市,一定會抓到那些人的!

    陸執方眼神動了動,像波瀾不驚的湖面有了漣漪,露出個淡笑的意思來。他本就生得俊俏,舒展一笑起來,陳承運讀書不多,形容不出來,只覺值房都燈火都好像暗了幾分,光華全匯集到他臉上。

    “恰相反,我正是頭腦發熱時!

    陸執方支起了下頷,另一只手有一下沒一下摁那粗陶酒盞邊緣,按得噠噠響,“陳校尉娶妻了嗎?”

    “娶了,孩子都有倆,”陳承運看他像想閑聊,語氣也隨意起來,“小陸大人還沒成婚嗎?”

    陸執方一默,“成婚了是什么感覺?”

    “嗨!”陳承運笑出一口結實的白牙,“老夫老妻我就不說了,就說剛娶媳婦那會兒,每次回家腳步都是飛的,一想到有個香香軟軟的媳婦兒在被窩里等著,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想回去摟著睡。”他說著說著,赧然一笑,“我說話糙,小陸大人別見怪。”

    陸執方失笑,同陳承運另起了話題。

    陳承運當兵去過南北兩地,閱歷多,難得見這位陸將軍孫兒毫無架子愿意聽,當下打開了話匣子。

    聊得暢快了,已不覺是夜深。

    陸執方走出值房,走進那座本該給上官武將休憩的小石頭房子,馥梨已經睡熟了,兩壁凹進去的燈,滅了她這邊的,給他留了另一邊。

    他走到她的行軍榻前。

    柔光漫散,驚嚇奔勞一日的少女睡顏酣然。

    陸執方垂眸看了一會兒,吹滅了燈,回到了自己那張行軍榻,安靜地和衣躺下。

    天不亮的時辰,馥梨冷醒了。

    行軍榻窄,不結實,人睡在上頭需要留出心神,不然一翻身就能摔得鼻青臉腫。加上她一閉眼,夢里反反復復出現的,就是她同世子的對話。

    她眼皮干澀,偷偷瞄一眼,世子爺還沒醒,于是躡手躡腳地起床,轉轉腳踝,已經不太痛了。

    入靜思閣后,沒近身伺候過陸執方晨起穿戴。

    席靈也沒有,但大致同她講過需要備什么,因為這些會留在屋里給她們收拾。哨所條件簡陋,盡量按需求滿足,滿足不了的只好將就。

    陸執方剛睜眼坐起,眼前就奉來一盞香茶。

    溫溫熱熱,幽香醒神。

    少女睜著那雙明澈無垢的眼眸,賣乖地朝他眨眼,唇邊綻出小梨渦:“世子爺,先漱口。”

    漱完口了,有手巾擦臉,巾子本是溫熱的,這里無炭爐,涼得也就快。陸執方放下手巾去看那托盤,刮胡刀、梳子……連女兒家的面膏都有一盒。他慢慢旋開蓋子,看見面膏中間凹下去一個小小的指印。

    馥梨眨眨眼:“這是我的,將就用用!

    陸執方面無表情挖出一坨,涂在了手上,在那雙慢慢瞪圓的杏眼里看到了暴、殄、天、物四個字,“不就是想將功補過,好好當差嗎?一盒面膏舍不得了?”

    “……舍得的!彼诓粚π牡攸c頭。

    陸執方輕嗤一聲,自己梳了發,穿了衣,“回去賠你一盒新的。”說罷,把刮胡刀給她。

    “我來刮?”

    馥梨拿在手里,茫茫然比劃了兩下,陸執方已拎著一張行軍凳,放到屋門口光線亮堂處,“哨所沒鏡子,我生不出第三只天眼。”

    “我怕刮傷了……”

    “刮傷了無事,”陸執方輕描淡寫:“至多小廚房以后就沒有蘿卜燉牛肉這道菜了!

    馥梨硬著頭皮去了,清晨的光照著他微揚的臉,一夜過去,世子下頷冒出些青色胡茬,很短,不認真看瞧不出來。原來玉面郎君也是會長胡子的。

    馥梨拿刮胡刀去輕輕蹭了一下,發現那刀片是削得極薄的銅做的。

    陸執方坐在行軍凳上,背靠門扉,看她俯身貼近,清淺呼吸如昨夜一般,拂到了自己面上。

    他緩緩閉上眼:“再用些力,不怕!

    馥梨漸漸地掌握了技巧,有些角度不好刮,有些地方需要力重,有些地方需要力輕,最后剩下頷骨的邊緣,她手指忍不住按上去,繃緊了那一小片皮膚。

    陸執方在這時睜開眼來,墨玉瞳仁里映著她。

    恍惚間,平湖秋月一樣的眼里,還留著昨夜貼近時的的溫柔繾綣。馥梨手一抖,繃緊了的皮膚上霎時浮出一道極淡極細的血線。

    “世子爺……”她快捏不住那刮刀。

    陸執方接過刮刀,指腹在她手背蹭了一下,馥梨縮了回去,他埋怨的三個字輕似耳語:“膽兒小!

    收拾好之后,有陳承運派的親兵護送他們回京。

    此后一路順暢無阻。

    木樨早得到信報,在靜思閣等著,把陸執方離去這段日子的邸報和朝堂消息都匯集起來,放在書案。

    陸執方沐浴休整一番,先處理了需要緊急回復的批文和信件,“這封送到吏部侍郎周大人宅邸,密文給轉運判官李浮玉,另外去定國公家答復我赴春日宴。”

    木樨接了那些文書,打算去找荊芥外第二得用的護衛去跑腿,聽得陸執方在身后道:“還有一事!

    “世子爺說。”

    “你去找高揚,問靜思閣仆役身契是在他手里,還是在我母親手里。在他手里,叫他送來;不在他手里,”陸執方思忖道,“叫他想辦法謄抄一份馥梨的身契,重在籍貫信息、死活契長短,當初她入府是從哪個牙行、哪個牙婆買的,叫他查清楚了來報。”

    吩咐一下子有點多,木樨腦袋飛轉記著,下意識問了句:“世子爺還有別的吩咐嗎?”

    陸執方也覺得漏了什么,思索一番。

    “把廚娘喊過來。”

    “誰?”

    木樨以為自己聽岔了。

    陸執方已擱了筆,重復道:“小廚娘的張大娘!

    張大娘進屋事后,心里直打鼓,滿心以為剛剛送進去的燉湯做差了,卻看見世子爺在翻書,以閑談般的口氣問:“小廚房常做蘿卜燉牛肉嗎?”

    “入冬了一個月做兩次。”

    “只兩次?”

    “最近牛肉貴,不好買!

    “明日再做一次,錢超了份額跟木樨支取。”

    張大娘應好,又問:“世子爺明日大概何時下衙?我給世子爺算著時辰,做剛燉好的最適口。”

    這種有香料久燉的菜,世子爺是挑嘴的,放久了會嫌太入味,掩蓋了食材本身的鮮味,比如那蘿卜。

    書案后,陸執方翻過一頁:“我不吃,你們吃。”

    第32章 陸執方言出必行。

    皇城漸暖,靜思閣春花初綻。

    就連石階縫隙處,都冒出了柔柔嫩嫩的小草絮。

    庭院光線最好的一角,洛嬤嬤正坐在小繡墩上做針線活,眼前忽而伸來一只手,掌心躺了一只勾絲破損的天蠶梅花絡子,下頭綴著塊水色豐潤的玉佩。

    “洛嬤嬤辛苦,編個新的。”

    是世子的聲音,洛嬤嬤抬頭。

    這樣的雞毛蒜皮事,有南雁跑腿,再不成府里還養著專門的繡娘。陸執方親自來,就是來看看她,她是大太太苗斐的陪嫁嬤嬤,給世子當過乳母,小時候帶過世子,如今在靜思閣相當于養老了。

    洛嬤嬤露出個和藹的笑,接過看了看:“嬤嬤眼花咯,編不來這樣精細的花樣。”她把絡子塞回陸執方手里拍了拍,“世子爺去找小梨兒,她手巧,眼神還好,能編出個一模一樣的來!

    陸執方捻了捻那絡子,不置可否。

    “別怪我這個老婆子多嘴,小梨兒是做事出錯,惹得世子爺不高興了?”

    “沒有!

    陸執方的寢屋近來干凈得,連一粒塵都沒有。

    “我猜也是沒有的,小廚房燉牛肉一日做得比一日勤快,”洛嬤嬤穿針引線,把軟綢翻了個面兒,“那世子爺為何不再來找她了?”

    淄州回來后,不止一次沒去過馥梨屋里,連叫到跟前斟茶遞水都少,她懷疑兩人根本沒打上照面。

    “本也不該找!

    “世子爺是主子,沒什么該不該的。席靈出府之后,她一個人悶在靜思閣,也沒同齡姑娘跟她玩兒,跟我這個老婆子也說不上幾句,世子爺有事使喚使喚她,橫豎這工錢也不白給么!

    “今晨才出府玩了。”

    “哎,世子爺原來一直留意?”

    洛嬤嬤將繡線扎了個結,笑瞇瞇斜他一眼。

    陸執方自覺失言,手指輕拭了一下鼻頭。

    馥梨在府外待到快天黑了才回來。

    黃花梨霸王棖大畫桌上,堆得琳瑯滿目,是她今日同四喜、桂枝出府玩,在東西市買的小玩意,著實用不了幾個錢,但瞧著花里胡哨很熱鬧。

    馥梨一會兒戳了戳這個彩繪的“推不倒”,一會兒轉轉金銀五葉風車,把它插到窗邊。

    隔壁屋,洛嬤嬤和廚娘正嘮嗑,話聲細細碎。

    直至月兔東升,銀輝皎皎。

    風輕輕停了,五葉風車靜止,隔壁說話聲隱去,整個靜思閣靜下來。馥梨有些困,枕臂伏在畫桌上,覺出從前沒有過的空蕩來,有幾分像是主家宴會散盡后,獨自去收拾杯碟凌亂的那種寂寂然。

    她晃了晃腦袋,把這種不合時宜的感覺甩出去,驀然聽見了斯文的敲門聲,篤、篤、篤。

    “馥梨姑娘!笔悄鹃氐穆曇簟

    馥梨眸光微動,一躍而起去推門。

    “木樨小哥,可是世子爺有吩咐?”

    木樨遞給她一個包袱皮子,那花布不是她的,里頭零零散散的東西卻是,“這是你和世子爺上次外出被劫走的東西,慶州軍幫忙找到了那些流民,有些值錢物件已轉賣了,有些還沒有,馥梨姑娘看看。”

    她掃了兩眼,更關心另一樣失物:

    “木樨小哥,世子爺的馬找回來了嗎?”

    “找回來了,荊芥一路帶回的,剛到府里!

    “那便好!

    馥梨松了一口氣。

    “世子爺說里頭應有個圖冊,看看若還能用,明日叫荊芥送你去大理寺見畫師老樊。”木樨還遞來個梅花樣的絡子,“還有件小事,馥梨姑娘能否照這個樣式給編個新的?這個倒不急,世子爺掛玉佩的。”

    馥梨記得這個,陸執方給她當敲門磚的那塊玉佩上,系的就是這個瓔珞,她點點頭,一并收了去。

    屋門闔上,燈芯剪亮。

    桌上雞零狗碎的小玩意被通通撥到一旁。

    馥梨攤開圖冊,認真檢查,有幾頁在顛簸路途中缺失了,有幾頁被黏上些許臟污,她注水研墨,重新翻出宣紙,埋頭補上那些空缺的眉眼口鼻唇。

    畫著畫著,心里頭覺得空落落的那塊,就像手里沾滿了墨水的狼毫筆那樣,慢慢充盈飽滿。

    她筆尖一頓,杏眸微微垂下來。

    世子爺是說到做到的人。

    說過她用心做的圖冊,要把它派上更大的用處,尋回來第一時間就安排了。應允她能夠好好當差,不再有似是而非的接觸,也確實是這樣踐行的。

    馥梨捉去了筆尖的一根浮毛,重新埋首紙墨。

    這日晨間,晴光璀璨,春風暄軟。

    大理寺左寺的畫室里,畫師老樊終于見到了這個畫出惟妙惟肖嬰童神態的閨中女郎,“喲,小陸大人沒騙我,還真是個女子啊!鼻G芥送來的姑娘頭戴帷帽,身穿青碧衫子配素色裙,清雅利落。

    她翻開帷帽白紗,露出一雙妙目,“樊畫師!

    “比我閨女還小。”老樊嘖嘖稱奇。

    馥梨將隨身攜帶的圖冊交給他,老樊快速翻閱,眼睛越來越亮,嘴里念念有詞,“不錯,就是這個路數,大理寺還有更詳細的類目,我給你參考。”

    他從身后架子抽出一本比磚頭還厚的圖冊,砸在她面前的紅木酸枝大畫桌上,熟練翻找起來,“你看這頁,還有這頁……這些都是你圖冊可以再補充的,目錄編撰方式還能再詳細些!

    馥梨一邊聽,一邊細細記錄下來。

    畫桌上筆墨紙硯和顏彩一應俱全。

    支摘窗大開,屋內敞亮,老樊面露期待看著她,就差把筆遞上了。馥梨彎唇,將袖子微挽起,在紙上落了墨。老樊正看出些運筆的門道來,有錄事跑來:“樊畫師,快,去訊問室做個畫像。”

    老樊剛復職沒多久,還記得上次在訊問室被襲擊的陰影,“你再找兩個人來陪我,我才去!

    “都忙著呢,小薛湊數!变浭掳旬嫀熇锪硪粋年輕畫師也拉上了,轉眼畫室里就剩下馥梨一人。

    馥梨畫得投入,鼻尖聞到了一股幽幽的沉水香,繼而,白凈畫紙上投落了一道熟悉的剪影。

    她慢慢抬眸,看見陸執方隔窗看她。

    青年郎君神清骨秀,風致楚楚,穿著官袍總讓人覺得不敢靠近,何況此處還是氛圍肅穆的大理寺。

    她默默改了口:“陸大人!

    陸執方語氣淡然,公事公辦:“你身后有個架子,編號乙零肆漆壹的畫像,替我取來。”

    馥梨擱筆,找到那畫像,從窗外給他遞過去。

    陸執方接過就走了。

    她再拾筆,紙面上多了一包東西,軟煙羅的帕子四角扎了個結,拆開來,是幾枚香氣濃郁的桃酥,像是剛出爐的,還帶著溫熱,一捏就酥酥地碎開來。

    畫冊增補不是一日兩日就能完成的事情。

    馥梨畫到申時過半,就跟著荊芥的馬車回府了,路上經過東市,她推開車門:“荊芥小哥,勞煩你在前頭繡品店停一停,我買根絲線就走。”木樨叮囑她重新編梅花絡子,府里繡娘說那種絲線正好用完了。

    荊芥一看店內,挨挨擠擠,盡是裊娜女郎。

    “我就在外頭等,不同你進去了!

    “成,我很快就出來!

    馥梨跳下車,手里拿著舊絡子,進店里就去柜臺找了店家,“掌柜的,要這種銀光緞的線,有嗎?”

    店家很快給她找來:“姑娘看可是這種?”

    馥梨挑開了帷帽紗簾,細細比對,察覺柜臺除了店家,還有一道視線牢牢黏在她臉上。她抬眸去看,對上了一雙閃爍驚異之色的丹鳳眼。女郎一雙柳葉吊梢眉高高挑起,就要越過一眾女客朝她走過來。

    店內人聲嗡嗡,夾雜著伙計眉飛色舞的介紹。

    女郎啟唇喊她,兩個字的聲音淹沒在雜音里。

    馥梨沒應,拉下帷帽面紗,碎銀拍在柜臺,一把取過了店家手中那捆線,朝著另一個方跑出店門。

    她飛快跳上馬車,荊芥連腳凳都沒來得及放好。

    “荊芥小哥,我買好了!”

    荊芥愣愣收回了腳凳:“哎,好!

    “晚了坊門堵得厲害,快些回去吧,快些。”她語氣急切,竟然帶了些哀求的意味。

    荊芥連忙道:“這就走!”

    韁繩揚起,輪轂滾動,在石板路上碾出細細碎碎的聲音,與東市的喧鬧繁華融混在一起。

    荊芥駕車轉向,側頭見繡品店追出來個左顧右盼的杏裙女郎,忽而把眸光凝向了他的方向。

    馥梨直至回到了鎮國公府,才回過神來。

    低頭看,掌心全是太過緊張掐出來的月牙印,連背上都不自覺出了一層薄汗,黏黏地有些難受。

    她吐出一口濁氣,換了身衣裳,解開那捆銀光緞的絲線,低頭對著原樣絡子編織,時不時就數數經緯把搭錯的拆了重編,用了許久功夫才編好。

    看看天色,或許還趕得及。

    她推開陸執方寢屋的門,把絡子放在外間檀木案上,正正擺在茶具旁。這樣,世子肯定能看見。

    她退開一步。

    屋門推開,陸執方手提雙梁官帽,同荊芥走進來,兩人目光都往她身上去,話音不約而同停了。

    “世子爺。”

    “怎么在這?”

    “婢子來送這個!

    馥梨指了指案上。

    陸執方似乎才想起來,揮手示意荊芥先出去,從抽屜里摸出他那塊玉佩,“幫忙系上!

    馥梨捧著那玉佩,坐到一旁,把手帕墊在玉佩底下,才開始小心翼翼地穿繩繞結。

    陸執方人去了里間,聲音遠了些,飄飄忽忽地傳來:“圖冊畫完了?老樊怎么說?”

    “樊畫師說了需要增補的地方,婢子估摸著大概要三四日才能畫好!

    “你跟他商定個章程,記下要補哪些,”陸執方的聲音一頓,“大理寺男子多,要覺得不方便,留在靜思閣里補,畫好了讓荊芥跑腿送!

    馥梨沒答,慢慢系好了玉佩的絡子,猶豫了片刻才開口,“世子爺,婢子想去大理寺的畫室補!

    “為何?”

    “可以和樊畫師偷師,他還想做個成年女子五官的圖冊,婢子想去幫忙!

    “你不嫌每日折騰麻煩,隨你意!

    “不麻煩,婢子沒去過大理寺,覺得新奇。”

    “多少官員躲都躲不及!

    “是真的新奇!

    馥梨聲音低了些,望去隔開里晚間的紗櫥,那是陸執方辦公的地方,她想看看的。

    陸執方卻似會錯了意:“靜思閣很悶嗎?”

    “沒有沒有!彼^搖得像撥浪鼓。

    里間的人看不見。

    “玉佩拿進來,扣在我換下來的蹀躞帶上!

    馥梨捏著玉佩走過去,還沒繞過屏風,就聽見他改了主意,“算了,你遞過來!逼溜L后伸來一只手,衣袖是素白絹衣,陸執方已在里頭解了官袍。

    馥梨把玉佩放到他掌心,慢慢退了出去。

    一連去了三日大理寺,她同畫師都認了臉熟。

    第四日,馥梨早早收拾世子寢屋,想著為下午做準備,卻被洛嬤嬤喊了過去,“來,把這些換上!

    洛嬤嬤手里是一套霞色的素紗襦裙,裙裾用銀線繡著海棠花,流光細細如涓流,搭配同色妝花半臂。

    看著素雅,精致功夫都在暗處。

    “洛嬤嬤,這是何意?”

    “寧國公府辦春日宴,木樨和荊芥都各有差事,你陪世子去一趟,得好好打扮,不能丟了臉面!

    “可是我從前沒陪世子赴宴過!

    “那更是要用心裝扮了啊!

    洛嬤嬤將她推回房,待換了衣裙,又給她重新梳發髻,對鏡滿意欣賞:“老婆子的手藝還在吧,當年大太太還在閨中,我也替她梳過發髻。”

    鏡中少女梳著靈動精致的朝云近香髻,幾縷額發慵慵貼在頰邊,眉若翠羽,眸似秋水,櫻唇一點胭脂,就有春三月最明媚動人的風光。

    馥梨對鏡瞧了瞧:“可我還是不知要做什么!

    “這種宴會,斟茶遞水用不著你。在世子身邊聽差就行,沒有哪家體面郎君是孤身去的!甭鍕邒叽叽偎,“去吧,別叫世子爺久等了!

    西門停著有鎮國公府徽標的大馬車。

    軟青羅帳,金絲穗角,同她平日里坐去大理寺的不是同一輛。車窗一簾挑起,露出陸執方俊逸的臉,目光在她臉上掃過,“上來,別耽擱時間。”

    馥梨踩著小兀子,進去在他對面坐好。

    “世子爺!

    “寧國公辦春日宴,主要是他家二公子相看女郎,我們這些同輩是陪客,你跟在我身后看熱鬧!

    “有什么熱鬧好看?”

    “鄭二公子最愛時興玩樂,你看過,沒看過的,都能看到!标憟谭娇恐嚤,眸光停在她耳垂上。

    馬車微微搖晃,她的耳飾跟著擺動。

    那耳垂瑩白,耳墜子的玉料卻有不易察覺的雜絮。該換一對更好些的。他都能想到庫房里有哪些。

    但洛嬤嬤也是考慮到了她身份。

    陸執方閉目養神,不再言語。

    越靠近寧國公府的永寧巷。

    越是雕車寶馬,擠得水泄不通,不少赴宴賓客都下了車,緩步行去,有女郎在路上巧遇相識的好友,更是寒暄起來,親昵地挽手并肩而行。

    鎮國公府的馬車也停在了巷口。

    陸執方對車夫道:“日暮時分再來接吧。”

    車夫應聲,架著馬車離開了擁擠之地。

    馥梨同陸執方朝里走,但見一道朱漆大門在春日晴光下簇新亮眼,四枚門簪上懸匾,正是寧國公府。

    管事正在迎客,面前停了幾道娉婷身影,他朝著其中一位,語帶客氣的問詢:“這位是……”

    “這位唐家娘子,是我們郡主的朋友!

    永嘉郡主的婢女介紹道,郡主身側的唐珠,一雙明艷丹鳳眼,一雙柳葉吊梢眉,笑吟吟對上了管事。

    朱門數丈開外,陸執方察覺身后人沒跟上。

    他驀然回首,馥梨站在落后他幾步的地方沒動,纖細手指攥著衣擺,精心描繪過的黛眉輕輕擰起來。

    第33章 柔情婉轉,綿綿不息!

    陸執方回眸,眼神帶了問詢。

    馥梨看看他,再看永寧巷這一路,呼朋喚友,前簇后擁來赴宴的貴游子弟,搖了搖頭。

    “馬車顛得頭暈,世子爺和我慢些走可好?”

    寶頂綠綢的大馬車不顛,她常坐去大理寺的那小馬車才顛簸,荊芥也沒說她抱怨過。陸執方沒拆穿,回到她身邊,一步步慢慢踱過去。

    鄭家管事認得他,露了笑臉:“小陸大人。”

    他目光落到馥梨面上,不是陸執方出行常帶的兩位長隨之一,婢女姿容出挑,衣裳雅致,卻很面生。

    他側身迎進去:“二郎君正念叨小陸大人呢!

    “怪我,上回賞雪宴太忙,抽不出身!标憟谭揭恍,帶著馥梨跨入門內,在侍女帶領下去往水榭。

    兩處國公府都是御賜宅邸,規制相似而格局大同小異。他們要往水榭去,無論是走東西哪路,必定會越過中軸,側頭可見花園里春花爛漫的盛景。

    女客們衣香鬢影,裊娜多姿的衣裙也如花,或疏或密地綴在草葉叢叢間,成為春日暄妍又一景。

    馥梨目不斜視跟在陸執方身后。

    那種被視線鎖定的不適感又陡然升起,她等行至游廊拐角一回頭,果真見唐珠目不轉睛盯著她看,若此處不是寧國公府,她不是隨賓,只怕人已過來。

    馥梨收回視線,拐過游廊,眼前柳暗花明。

    一汪碧波如翠的小湖,沐浴在陽光下。

    彎彎曲曲的棧道鋪開,通往湖心水榭,四面白綃隨風輕揚,里頭人影攢動。

    馥梨還未靠近,就聽得一陣歡快熱烈的鼓樂聲,待綃帳撩起,先被一顆五彩染麂皮球吸引了視線。

    麂皮球高高彈起,落下,又彈起。

    球身綴著的金銀流蘇隨拋落甩蕩,熠熠發光。

    一人著紅玄胡服,蹬翹頭履,在芙蓉花錦毯上,單足點地,隨鼓樂節奏旋轉,每轉一圈,正是彩球落下,另一只腳屈起去踢,一轉一踢,從不落空。

    是胡旋舞與雜耍的奇妙結合。

    馥梨看得入神,聽見陸執方淡聲道:“跟上!

    她忙低頭,跟他去見春日宴主家,寧國公府鄭二郎君。越過水榭中庭,又見兩個錦衣青年在對擲她沒見過的木棋,有幾人拿著奇珍異草地觀賞評比。

    眾人各有玩樂,教坊琵琶娘子在一角悠悠彈奏,反倒成了耍鬧嬉笑的配樂,無人認真聆聽。

    世子爺說得對,這里果真有好多熱鬧可瞧。

    水榭最里間,橫放一張高尺許,長四尺的酸枝木彌勒榻。鄭家二郎君鄭璞瑜錦衣華服,盤腿而坐。

    “九陵,你可算是來了。”

    “怎敢不來!

    屋內松松擺了幾張圈背椅,已有幾位同輩落座,最靠近鄭璞瑜的那張椅子還是空的。陸執方坐過去,馥梨跟在他身后,一站定,就陸續接收到了四面八方的視線,都在打量她。陸執方可從不帶婢女出門。

    馥梨好奇回看,那些視線又各自收了回去。

    鄭璞瑜問:“游公子呢?我早早給他發帖子,侯府管事說待他回京再答復,一等這些天都沒消息!

    “慶州瘟病,修自怕是有一陣都不能歸京!

    陸執方回皇都后隔了半月,接到嘉月的來信,說聞大夫身體已養得大好,本已啟程準備過來,在路上聽聞慶州以及附近多州被瘟病波及,聞大夫決意遏制瘟病傳播,嘉月與游介然勸說不動,只好去幫忙。

    “不是慶州的被耽擱在慶州,是慶州的拼命往外逃,還有淮州、安州和黃州染疫,有門路的都走了。”

    說話人是任城防兵馬司副指揮的嚴家四郎。

    “朝廷已派太醫和物資支援,”陸執方想起近來朝會上商討對策,每日都有新奏報,“有來皇城的?”

    “有,”嚴家四郎每日巡城,熟悉得很,“好些拖家帶口來投奔親戚的,還有好些殷實商賈,商隊貨物都搬來了,逃命路上還惦記著做買賣!彼麚u頭一笑,“算了,不說這些,今日賞花賞春光,是璞瑜的好日子。”

    此言一出,里間一陣心知肚明的哄笑。

    外頭擲六博的人恰好來招呼:“鄭二!昆山剛出的瑰玉,色澤艷明,光魄絕倫,肖七郎舍得拿出來做彩頭了,你來不來?贏了送給相中的女郎!”

    鄭璞瑜笑斥了一句:“胡說八道!比藚s從彌勒榻上起來,招呼一眾郎君同去,“湊湊熱鬧!

    馥梨跟著陸執方去了。

    瑰玉亮出來,果真嬌艷水潤,光是一塊粗料,連石皮子都裹著,已看得出雕琢成器后的美麗攝人。

    鄭璞瑜動了心,嘆氣道:“我手氣可臭!

    他們玩的是小六博,不止要策略,還要運氣,二人互擲煢行棋,行棋步數根據擲的大小數決定。

    鄭璞瑜連打兩局都輸了。

    “我試試!标憟谭皆谒x座后,解下玉佩作賭。

    他一連幾次擲出來大數,棋盤之上,驕棋入水,牽魚得籌,轉眼滿了六籌大勝。肖七郎唉聲嘆氣,交出了那匣子,昆山瑰玉的粉色明光被掩在匣中。

    “虧得我還想贏一贏陸世子的玉佩!

    “九陵……”鄭璞瑜滿臉感動,朝他伸出了手。

    陸執方越過那只手,施施然收入囊中,“我拿自己的玉佩作賭,可沒說替你行事。”

    鄭璞瑜佯怒,陸執方莞爾。

    “修自家買了臻巧樓,你盡管去報我的賬,看上什么送給相中的姑娘都成。這塊玉讓給我罷!

    鄭璞瑜還能說什么呢,當然是好啊。

    此刻有府人來報,戲班子已就位,請他去點戲。

    鄭璞瑜帶著一眾人,浩浩蕩蕩又往寧國公府東北角的戲臺那邊去了。陸執方刻意走在最末,身側女郎眉眼彎彎,眸光晶亮,霞色縐紗裙隨著她步子蕩漾。

    “熱鬧好看嗎?”

    “好看!”

    “瑰玉好看嗎?”

    “也好看。”

    “敷衍。”

    “真的好看,”馥梨想了想,“像晚霞的顏色!

    陸執方笑,同她慢慢來到戲臺前。

    戲臺子上已經開唱了,戲臺對側是繡樓,那里是女郎們的座位,還可一目了然地看到園中青年才俊。

    寧國公府仆役端著點心、飲子等候在兩側。

    陸執方剛落座,馥梨繞到他身后,卻同落座了又突發奇想要換位置的嚴家四郎撞了一下。馥梨猛退了半步,端著飲子的仆役剎住腳步,奈何飲子裝得滿,乳白飲子一下子潑到了她的半臂和披帛上。

    馥梨錯愕。

    陸執方聽見動靜回頭:“璞瑜!

    鄭璞瑜坐在中間位置,看得清楚,抬抬手,招來不遠處的侍女,“帶這位姑娘去換一身衣裳。”

    “換完就回來,別亂跑。”陸執方叮囑了一句。

    馥梨跟著那侍女走了,陸執方的視線收回來。

    人走遠后,《會真記》咿咿呀呀唱了個開場。

    鄭璞瑜手指慢慢點著邊幾,“九陵,我有一問!

    “你說!

    “瑰玉贏了,準備拿去做什么?”

    戲臺上張生驚鴻一瞥,在寺廟里遇見鶯娘子丟了魂。陸執方置身事外地看,人已覺在戲中,聲音不輕不重,剛好是鄭璞瑜能聽見的:“打對耳墜子!

    戲臺子往北去,有小院落,恰是寧國公府后院的婢女居所。侍女領著馥梨來,將她帶進一間空屋,又找來一套干凈衣裙請她更換!斑@套裙裳不如姑娘身上的這套體面,但是婢女衣裙里算講究的了!

    “無妨的,多謝了!

    馥梨闔上門,動作利索地換上,再推開門去看,屋外侍女卻不見了。

    她沿著來時的路返回,中間穿越一道如意門。

    如意門青漆半新,伸手一推推不開,竟然鎖了,費了些時間呼喊,門那頭無人應答。院子東南,還有一扇小角門,倒可以推開來。

    馥梨回憶寧國公府的布局,從小角門出,正要繞去戲臺子那處找陸執方,小道外突然冒出一人。

    鵝黃衫子丹紅裙,丹鳳眼神采銳利,定定看她。

    “遲霓,竟真的是你!

    唐珠一副在這里堵她的架勢。

    馥梨腳步一頓,“姑娘認錯人了。”

    “你竟然從淮州跑到了皇都,”唐珠不顧她否認,打量她周身,“還做了高門子弟的婢女。與其這樣,當初不如嫁給我阿兄做妾,橫豎算是半個主子。”

    馥梨抬腳要走,對方一直擋住路,她深吸了口氣:“我是鎮國公府的婢女,不是姑娘口中的人!

    “是也不是,我一看便知。”

    唐珠搶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衣襟一拉。

    馥梨掖著衣襟往后退,“這是寧國公府,你我都是客,你再這樣,我只好喊人了。”

    唐珠“哈”了一聲,“你不是說自己是婢女嗎?我是跟郡主來的客,你就是個下人,真鬧起來誰理虧!彼謩偶哟螅冻堕g,馥梨衣襟松開。

    白皙頸窩處一顆紅痣,在她視線里一閃而過。

    唐珠得意,“啪”一聲,她手臂一痛,頓時酸軟脫力,彎下腰去抱臂,不知被什么敲到了麻筋。

    馥梨一下子掙脫開去。

    唐珠抬頭,見一俊眉修目,氣度出眾的青年,手握一柄折扇,面色冷肅擋在了馥梨身前。方才看戲,此人已惹得繡樓之上的女郎們議論。她知道這是誰。

    “姑娘在做什么?”

    陸執方疾言厲色,“寧國公府辦春日宴,人人和樂一場,姑娘在此不顧禮數,欺辱我陸府帶來的人,是永嘉郡主叫姑娘這般行事嗎?”

    他把水潑到了永嘉郡主那頭,唐珠心頭一突,兀自鎮定道:“陸公子這語氣說得,竟似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我同公子的婢女是舊識,不過敘舊說說話。”

    陸執方回看馥梨:“認識嗎?”

    馥梨躲在他身后,整理好了衣襟,“世子爺,婢子不認識這位姑娘,她認錯人了!

    不遠處,鄭璞瑜和永嘉郡主正走過來。

    唐珠要迎過去,卻被陸執方攔。骸肮媚镄惺率ФY,當眾拉扯她衣裙,還未同她道歉!

    唐珠眼見永嘉郡主越走越近,面上臉色變了變,語氣飛快道:“陸公子,你別被她騙了,她是淮州人,名叫遲霓,家里欠下巨債,她不孝不仁,拋下長輩親眷,獨自逃跑到皇都來。這樣的人就是個禍患!

    她說完,小跑著迎上永嘉郡主,不知說了什么,永嘉往他們這頭看看,就同她折返回了戲臺處。

    鄭璞瑜兩邊看看,神色好奇地想過來。

    陸執方揮揮手,示意他回去:“當真不認識?”

    馥梨對上陸執方的眼神,慢慢低了頭,“世子爺,婢子不是很舒服,想先回去了!毙∧镒酉褚恢欢窋×说男∝偱,甩甩衣袖,灰溜溜夾著尾巴要退場。

    陸執方臉色冷下來:“宴會未散,你就想走?”

    馥梨盯著繡花鞋尖,她想過的,唐珠不會當面來男賓客這邊同她講話,要是落單碰見了,抵死不認就罷了,可她沒想過陸執方會找來。

    她不走,陸執方邁步走了。

    馥梨衣袖上的飄帶被他輕輕一拽,她腳步不情不愿地跟著他挪,“世子爺!

    陸執方頭也未回:“你在哨所說過什么?好好當差,你見過哪家郎君赴宴,被婢女扔下先走的!

    馥梨無言,回到戲臺處,《會真記》早落幕。

    賞花、玩樂、看戲都罷了,宴會才正開場。

    廳中鋪漢白玉,中庭鑿渠引水,修成細細的流水道,環繞回旋,可見翠葉團團,小魚苗浮游而過。

    梁上懸下碧青紗,正正隔開了男女賓客的位置。

    鄭璞瑜愛玩樂,但并非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這場宴會辦到尾聲,高低得來個曲水流觴才盡興。

    他命侍女送來一座兩掌長的木雕船,極為精巧,桅桿上系著顯眼的紅綢與金鈴,“老規矩,一曲停罷,船到誰面前,就是誰了,作不出來的自罰一杯!

    教坊的琴姬預備彈奏。

    陸執方抿了一口酒:“璞瑜這把可是獨幽琴?”

    鄭璞瑜頷首。

    “我試試手?”

    “那當然好啊!

    鄭璞瑜撫掌而笑,京中知道陸執方擅書棋,玩得近的人才知道他琴也彈得不錯,就是少彈。

    那琴架在東南角,馥梨正要跟陸執方去,桌底被他捏了一下手,“你坐在這,給我布菜!

    “世子爺要吃什么?”

    “你嘗了好吃,就放碟里。”

    她便跪坐到了酒案后,低頭給他切那炙烤羊肉。

    陸執方赴宴,穿廣袖深袍,此刻飄然若仙,修長十指撫在琴弦上,清越琴音如流水飄出。

    鄭璞瑜命人放下小船,順水飄游。

    滿座人目光忘了看小船,都投向陸執方,他余光一瞥,小姑娘還在認真布菜,山藥棗泥膏勺一口,好吃,夾兩顆到碟子上,琵琶鴨腿切一塊,好吃,擺一只到碟子上,慢慢地,冰裂紋圓碟上堆成小山。

    陸執方無聲勾唇。

    一曲作罷,小船恰在唐珠酒案前。

    唐珠是商賈家女子,結交永嘉郡主不過是機緣巧合,本不通詩詞,只得端出落落大方。

    “小女子未有詩興,自罰一杯!

    酒杯空了,眾人言笑一陣。

    陸執方琴音繼續,眾人說得正興起時,一曲再終,還是聽到了唐珠面前。

    唐珠臉色微變,笑了笑,“我再自罰一杯!

    鄭璞瑜體貼,給女賓客都不是烈酒,而是甜蜜的果子釀酒。她卻喝得臉上滾燙,坐立不安。

    第三曲。

    小船飄揚著紅綢帶子,經過她時,琴音靜止時。

    唐珠倏然抬眼,看向了撫琴的端雅身姿,陸執方只看他原先的酒案方向,似乎并未關注木舟花落誰家。一眾賓客議論聲漸漸起,她什么都沒說,什么都說不出,咬著后槽牙,仰頭將果子酒一飲而盡。

    第四曲。

    唐珠臉色僵硬,十指冰涼地接過了婢女遞來的第四杯酒,嘴唇囁嚅著,喝不下去。

    若說陸執方故意為之,可是每一曲都恰是曲終才停止,并非生硬地戛然而止。

    若說他不是故意,怎么會每次都停在她面前。

    一曲兩曲可推脫說無詩興,四曲過后一字癟不出來,不就是明里暗里顯露自己是個草包。宴席間言笑晏晏的氛圍散盡,人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臉上。

    永嘉郡主看不下去了,擱下銀箸直言:“十指長短不一,人也天生各有才。我這位友人才能不在詩詞,敢問一聲,可是得罪小陸大人了?”

    鄭璞瑜亦來打圓場:“九陵彈累了吧?歇歇!

    眼色投向了琴姬,要她去接替。

    陸執方撫平了琴弦,卻拒絕了琴姬接手。

    他音色清朗,語氣平靜:“天下目不識丁有大能者,數不勝數。人不知詩禮不為恥,人不知人禮才危殆!毖巯轮,指唐珠不知禮數,不辯是非。

    永嘉郡主遲疑著回頭,不知唐珠如何得罪了陸執方,唐珠卻自知,臉色漲得通紅起身,“先前一事,是我言行失禮,冒犯了陸公子府上的人,在此賠罪!

    她將攥在手里那第四杯酒喝了,倉促離去,一句告辭都說不出口。若不道歉,往后她恐怕難再參加像今日這樣的交際宴飲。

    陸執方未看唐珠。

    他看向馥梨,少女從堆得像小山的圓碟上抬首,手握著銀箸,眸光微微,亦看向了他的方向。

    陸執方手指再撫弦。

    “璞瑜今日辦春日宴,但求人人和樂賞春光。我替璞瑜彈一曲,權當攪擾了諸位宴樂興致的賠罪!

    他十指翻動,與先前不一樣的樂聲飄出。

    鄭璞瑜聽著聽著,勾唇笑了出來,隱隱看向他相中的女郎。宴會頓時活泛起來,觥籌交錯之聲又起。

    清越的琴音轉緩,柔情婉轉,綿綿不息。

    一首《鳳求凰》。

    第34章 “怎么會讓你跟他走。”……

    馀霞影薄,云氣漫散。

    永寧巷道上,雕車寶馬接連遠去,正是宴散時分。陸執方最后一個出來,同鄭璞瑜道別,鎮國公府的大馬車恰好駛到了朱漆大門外。

    馥梨等他上了馬車,自己再上,望見簾鉤卷起了綠綢,框出一方斜陽余暉,拂過徐徐涼風。

    “世子爺同鄭二公子吃了酒,留神別撞風了。”

    “無妨!

    陸執方喝得半醺,回答反應比尋常慢些,手臂搭在窗口上,微微側倚,“那唐家娘子是誰?”

    馥梨一默,不知從何說起。

    “從你們如何結了梁子說起!

    “非要說深仇大恨,是沒有的,”少女的聲音安靜,“唐珠家和我家是做一個行當的生意,家鄉那邊就數我們兩家最大。有道是和氣生財,兩家也沒斗得你死我活過,勁頭都使在暗處較真。我還同唐珠念同一個女西席在郡君處設的私塾,同去過好些踏青游樂!

    她黛眉蹙起,“唐珠總是什么都要同我比。比輸了不高興,比贏了就來耀武揚威,弄得我也不高興!

    后半句聲音悄悄地低下去,有點不好意思。

    陸執方睨了她一眼。

    陸家不止他們這一支,家族里的妹妹們,也都有愛爭高下論短長的時刻,總歸不會弄得太難堪。

    “照這么說,唐家人都認得你?”

    “認得!

    “沒結別的梁子了?”

    “唐珠有個哥哥,叫唐鈺,說可以幫忙還一部分債務,條件是……”馥梨抿了抿唇,“叫我去當他的妾。”

    “你沒答應,你家里想答應,你就跑了?”

    “差不多是這樣,中途還有些事情,說來話長。唐鈺是個很難纏的人!别ダ媸帜罅四筌泬|上的流蘇,“世子爺,我家的債務利滾利到現在,就是全部家當賣了都抵不上。我即便去給唐鈺當妾,也于事無補!

    她不是唐珠說的那樣,不仁不孝。

    陸執方明白她意思。

    他對印子錢不陌生,大理寺查過類似案件。

    民間有黑錢莊私貸的印子錢,比香積債利高出許多,除非走投無路,真急于周轉,三日內能連本帶利還上,否則自簽訂那日,就是一腳踏入無底洞深淵。

    另外,官宦貴族把官銀兌換流通,變為難以追溯的銅錢,再兌付給黑錢莊放印子錢獲利的也不少。

    他沒再繼續上一個話題。

    “唐珠說的名字,也是真的。”

    馥梨點頭。

    可高揚謄抄來的馥梨身契,他看過,她上頭寫的姓名不是遲霓,其中定然還有曲折。

    酒意后知后覺地涌來,變為慵懶困倦。

    陸執方撫額,閉了閉眼,沒有再發問,在輕微的搖晃中睡了過去。

    好一陣,馥梨拍拍他,“世子爺,到了!

    馬車窗框之外,正是鎮國公府的西門。

    小廚房知陸執方赴宴,已事先做定解酒湯。

    馥梨備了熱水巾子,一并端過去。

    陸執方坐在外間,眼前湊近的小娘子分外殷勤,像要感謝他在春日宴的維護,雙掌攤開冒著熱氣的巾子,一雙杏眼水亮盈盈,定定看著他。

    陸執方將手遞過去,溫熱厚實的棉巾覆上來,她手小,捧著他的手掌,隔著布料一點點按揉。擦完手,換一條新的,抖開來要覆蓋到他臉上。

    陸執方配合地仰起頭。

    閉眼那刻想,就是要她把醒酒湯喂到嘴邊,馥梨沒準都會答應。念頭一閃而過,倒是沒有這么做。

    他聲音隔著棉巾,模模糊糊:“你替鋪開紙墨!

    馥梨摘了巾子,應聲去了,將文房四寶擺成他最趁手的位置,“世子爺,我要在一旁伺墨嗎?”

    “不用,你出去!标憟谭阶^去,待人走了,再從袖中掏出那個裝瑰玉的小匣子,當鎮紙壓在一角。

    皇都東南靠近東市的燕林巷。

    一座三進的宅邸近來剛搬入新的居住者。

    唐鈺正指揮隨從將庭中盆栽換個位置,就見本該在寧國公府宴飲的唐珠雙手捂著臉,一路帶泣音跑回了西廂房。他一連叫了兩聲都沒有回頭。

    唐鈺叩門:“阿妹,怎么回事?”

    里頭只有唐珠發脾氣亂砸東西的動靜。

    唐鈺語氣嚴肅起來:“唐珠,別逼我找人撞門!

    門扉開了,唐珠腮邊還凝著淚,目露委屈之色。

    “阿兄!

    “叫你別去了,皇都高門貴族的圈子,豈是你想融進去就融進去的!碧柒曈柍,更擔心另一事,“你這么早回來,是不是得罪永嘉郡主了?”

    他們一路來皇都,恰好遇到外出游玩的永嘉郡主騎馬受驚,唐家商隊的鏢師反應比郡主護衛快,出手相救,唐珠又和郡主同齡,才搭上關系有了交往。

    “我沒有,郡主同我好好的,”唐鈺豈能坦白她得罪的人是鎮國公府世子,垂著腦袋,真話假話摻著說,“我在宴會上做不出詩句,自覺沒臉,就先回了。”

    “阿兄,”她話帶不甘地頓了頓,“我看見遲霓了!

    唐鈺以為自己聽錯:“誰?”

    “遲霓,她也來了皇都,還做了高門奴婢,”唐鈺將所見所聞顛倒了過來,“她看起來過得很不好,還遠不如當初在淮州的時候。阿兄,你不若將她要過來?”

    唐鈺皺眉看她:“你是不是認錯人?”

    “我連她頸窩上的痣都確認過了,就是她。她現在跟著鎮國公府的陸世子當婢女。阿兄找人打聽一下,就知道我是不是說謊了!碧浦槠届o地抹去頰邊的淚,沒有錯過她兄長眸中閃過的異色。

    她阿兄就是這樣的人,越得不到越惦記。無論是生意還是女人,只要想要,千方百計都會弄到手。

    在寧國公府春日宴遇到唐珠一事,對馥梨的最大影響便是她旬休日沒再出府游玩了。碰到唐珠,至多是被冷嘲熱諷幾句,她真正怕的是碰到唐鈺。

    旬休日不出,但去大理寺畫室的事情沒落下。

    圖冊比較重要。

    馥梨戴著白紗帷帽,日日用馬車接送,往返于大理寺與鎮國公府西門,沒去別處。老樊領著她做完了嬰童肖像五官的圖冊,繼而做不同年紀的女郎圖冊。

    畫室的支摘窗打開,她撿窗邊的位置坐,偶爾一抬頭就能看見陸執方和同僚行色匆匆地走過,衣袍振振,身姿筆挺。馥梨攪攪筆洗,筆尖去舔新墨。

    她所求不多,能一直待在靜思閣就很好了。

    這日,馥梨埋首案頭,到日影西移。

    荊芥按著時候來接她回去。

    回到靜思閣里,卻有發髻梳得一絲不茍的嬤嬤在等候,是大太太身邊的方嬤嬤,帶過她幾日的。

    馥梨快步迎上去,露出笑臉來:“方嬤嬤,可是大太太找世子爺?他還未下衙,婢子代大太太傳話!

    方嬤嬤神色有些嗔怪:“你這丫頭,你爹來了,進府這么久了不知道往家里去一封信,他怕你出事,就冒冒失失地闖到府門來,太太心軟,禮佛回來見到了才問清楚,眼下人在廳里等著了!

    少女眉眼秾麗精致,比當初在清夏堂學規矩時,又舒展開了幾分,有了妙齡女郎的風致。此刻,眼里驟然亮起了光彩,旋即又擰起眉頭,臉色變得煞白,“方嬤嬤,我爹他……遠在他鄉,是不是弄錯了?”

    “是不是弄錯,你見一眼不就知道了?”方嬤嬤推了推她,馥梨遲疑地跟著她往前廳走去。

    她爹爹去年出海行商,遇到船難,失蹤了,只留下了一大筆天文數字般的債務。

    如果他還活著,能夠找到鎮國公府這里來嗎?

    如果不是他,馥梨腳步一頓,“嬤嬤,是不是歹人來冒認的,我突然想起來,我給家里寫過信的。”

    “太太也怕是冒認的,他黃籍都拿出來看過了,跟你身契一個籍貫,一個姓,住址在一起,還在府門就報了你真姓名,就是你爹,錯不了。”方嬤嬤肯定道。

    馥梨來到清夏堂,看見了一個滿臉滄桑的男人。

    男人一見到她,露出些欣喜,用帶著口音的話,喊她簽訂身契的名字,“柳兒,爹來接你回去。”他說罷打開隨身帶的包袱皮子,露出里頭的銀錢。

    他拿出那些銀錢,向著廳中飲茶的苗斐道:“小人家時來運轉,發了筆橫財,夠全家人嚼用好久。我來想將這丫頭贖回來,給她說門親事,正好年紀到了,要是等她做滿三年,都二十了不好嫁人。”

    苗斐聞言一愣,看向馥梨:“你怎么說?”

    那意思仿佛她只要一點頭,就能放良了出府去。

    “大太太,他不是……”

    馥梨在這晴暖春日里,手腳冰涼,咬緊了牙關,對上陌生男人回頭看她的陰鷙眼神,心頭發顫。

    是唐鈺。

    只有唐鈺會使這樣叫人進退兩難的招數。

    她跟這個男人走,會落到他手里。

    她拆穿這個男人,就會暴露自己冒用他人身份,進入鎮國公府做事,同樣沒有辦法留下來。

    馥梨聲音有些顫,勉強鎮定下來:“大太太,婢子還不想回家嫁人,想繼續在鎮國公府當差。”

    男人聽了一愣,滿面怒容,“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不記得爹娘生恩養恩,想待在這里攀高枝!”

    馥梨不管他說了什么,目不轉睛地看苗斐,只要大太太不松口,這個男人就無法把她帶走。大太太若松口了,她就再想辦法拖到陸執方回來。

    苗斐看著眼前急得眼眸起霧,楚楚可憐的少女,心里亦拿不定主意。兒子對她的喜愛超出預料,連陪嘉月去吉陽城尋醫問藥,都把她帶上了。

    再長久留著……似乎不是好事。

    她轉了轉腕間的翡翠手鐲,正要開口,廳門處有人影一閃,高揚神色匆匆地跑過來:“大太太。”

    他在苗斐身側,不知輕聲說了一句什么。

    苗斐擰著眉頭,起身往外走去,“你們稍候!

    馥梨愣怔地看她離去,高揚要跟著苗斐走,跨過門檻前回頭說了一句:“馥梨備些茶點來,好歹是客。”

    方嬤嬤留在廳中看,男人不好跟她太緊。

    馥梨下意識走向平日里放糕點蜜餞的小偏房。

    門扉才推開,就被一只手拽了進去,青年身上的官袍未換,胸口起伏,微微急促,似一路疾步趕來。

    是陸執方。

    馥梨看見他的第一眼,渾身凝固的血液仿佛再流動起來,“世子爺……”一開口,不自覺帶了哽咽。

    陸執方扼住她的手腕,點漆墨瞳看著她。

    “慢慢說!

    “我……我不認識那個人,他不是我爹。我同府里簽契約的姓名籍貫都不是我的,是旁人的!

    “這人一定是唐鈺找來的!别ダ婷蛄嗣虼剑拔也灰,我想留在靜思閣。”

    陸執方一連問了幾個問題,松開她就跨了出去。

    “世子爺?”

    “你連我都不愿跟,怎么會讓你跟他走?放心!

    第35章 “我替你選,還是近一些……

    陸執方在廳中見到了自稱柳兒父親的男人。

    面容滄桑,身量瘦削,穿一件舊棉衫,人坐在凳子上,手扒緊了凳邊,有幾分心虛被強行壓制下來。

    方嬤嬤見他來了很驚訝:“世子爺今日這么早下衙?太太有事走開了,原正在商量馥梨的去留!

    陸執方挑眉,仿佛才知道這件事。

    方嬤嬤又將事情始末說了一遍。

    “近來皇都有人造假黃籍販賣,四處招搖撞騙,”他揀了個位置坐下,“嬤嬤可查驗了?”

    方嬤嬤道:“看過了,馥梨那丫頭也都見過!

    陸執方看向柳兒爹,男人這會兒倒是不心虛了,將懷里略微發皺的黃籍掏出來,“少爺,我不是假冒的,是真的,您要看看嗎?”

    陸執方當真接過看了。

    紙質韌實,官印清晰,與柳兒同州縣同街巷,連家中住址都一樣,黃籍是真的,筆墨沒有篡改痕跡,再驗證黃籍是否屬于他,已經沒有意義。

    再深究下去,被揭穿的人會是馥梨。

    他將黃籍遞回去,看向方嬤嬤:“馥梨是我靜思閣里的人,嬤嬤讓我同他說幾句話?”

    方嬤嬤會意,卻還有猶豫:“世子爺,太太原是想……”太太的意思像是想把馥梨放出府去的。

    陸執方臉色冷了幾分。

    方嬤嬤不敢再多嘴,退出了廳外。

    那頭,苗斐已經從西庭下繞回來。

    方才高揚來報,說小公子在西庭踢蹴鞠,摔了跤坐在地上不肯起來。她對這個幺兒事事都上心,著急忙慌去看,愷兒乖乖地掀開臟污了一塊的褲腿給她看,油皮都沒擦快一星點兒。

    “母親,孩兒沒事。”

    “那你還怎么還賴在地上?”

    愷兒露出個靦腆的笑,拉著她手臂站了起來。

    苗斐放了心,再同高揚回到廳中,柳兒爹人已經不在了,只有陸執方好整以暇坐在那兒喝茶。

    她看向方嬤嬤:“人呢?”

    “改主意了,說還是做滿三年了再接回去,同馥梨那丫頭連聲道別都沒有就走了,趕天黑前出城!

    方嬤嬤雖然沒聽清談話,也猜到世子爺定然允諾了大大的好處,否則,男人不會這么輕易就離去。

    苗斐臉色不太好看:“陸執方!

    陸執方站起身來:“兒子陪母親回清夏堂。”

    幺兒無事,苗斐這會兒冷靜了。

    她腦子轉過來,既氣惱,又不可思議:“你同愷兒串通好的?身為兄長不好好當榜樣,還叫愷兒撒謊!

    “阿弟沒撒謊,兒子只是下衙回來,見到他跌坐在西庭,叫他乖乖坐著等母親來看。”

    陸執方承認得坦然。

    柳兒爹在府門口時,高揚就趕緊派人來大理寺報信了,他幾乎前后腳趕著馥梨的馬車回的府。

    有些事,母親走開了,他才方便去問。

    苗斐冷笑了一聲,快步回到清夏堂。

    主屋內,愷兒已換過一身衣裳,嗓音軟綿綿地喚了一聲“母親”和“兄長”。苗斐摸摸他的額頭,踢蹴鞠踢出來的汗濕已給嬤嬤擦干了。

    她不想理陸執方,側坐在榻上,背對著他,只喊愷兒:“給母親捶捶。”愷兒還矮,爬到榻上站著,剛好給她捶捶肩。陸執方小時候也像這般貼心,后來……

    后來,苗斐不想了。

    肩膀上錘的力道輕輕的,拳頭卻大。

    苗斐側頭,愷兒正抱著茶壺,盤腿在她身旁玩,她愣了愣,沒轉頭,知道身后那個是陸執方。

    “你就那么喜歡那丫頭?不舍得放?”

    “往后兒子不在府里,她家里有哪個誰找來,母親也不要放,萬事等我回來再說。”

    苗斐沒點頭。

    她肩背上捶打的力道一下下,比愷兒還輕柔,但動作不太熟練,只知道往一個地方去。

    “母親,”陸執方聲音也輕,“兒子七歲之后,念書進學,考取功名,無論科舉還是仕途,一步步都按著父母親最滿意的方向走。母親也遂一遂兒子的心愿!

    苗斐一靜,拒絕的話沒忍心說出口。

    是陸執方七歲那年,大兒子早夭,鎮國公府世子的位置一下子落到他頭上,那些功名利祿和錦繡前程的期望也壓了過來。小孩兒不會無緣無故在一夜之間懂事,早熟早慧,天才少年,都有代價。

    “再者,”陸執方看了幼弟一眼,“愷兒把耳朵捂上!庇椎芄怨哉兆。

    “去吉陽那趟,兒子同她已有肌膚之親了!

    “陸執方?!”

    這次苗斐是真的沒忍住,震驚地回了頭,“她、她……”她咬牙切齒壓低聲,“她就是個丫鬟。”

    皇都高門里,養個通房丫鬟,叫少年郎曉人事的做法不少。可苗斐怎么都想不到自己這看起來冷心冷情,對男女之事毫不感興趣的兒子會越過這界限。

    陸執方神色平靜,沒有解釋。

    親了也是肌膚之親,他就是要讓母親知道他看重馥梨,為了她逾矩。往后唐鈺再敢故技重施,母親便是看在母子之情,也不會輕舉妄動。

    苗斐還在消化中,方嬤嬤一臉驚喜地跑過來。

    “太太,高管事說……”

    “說什么說,我還沒怪他!”

    苗斐吸了一口氣,高揚也是看兒子眼色的人。

    方嬤嬤忍不住笑,仗著主仆情誼,繼續把話說了下去:“說接到大姑娘來信了。送信人就從慶州來,是府里派過去的護衛之一,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大姑娘能說話了。”

    這下,陸執方都愣住了。

    “是真的能講話了。”

    正廳里,來送信的護衛剛得了高揚給的辛苦費,正眉飛色舞,又等到苗斐和陸執方來細聽。

    苗斐一再確認,怕自己聽錯了:“真的能講?”

    “能,小人聽得真真切切。不過因為太久沒說話,有些吐字不清,聞大夫說多講講糾正就好!

    陸執方提醒她:“母親,看信!

    苗斐眼眶都泛淚了,拆開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她說過幾日就啟程回來,聞大夫弟子跟過來施針鞏固,聞大夫還留在慶州!

    陸執方算了算日子,“現下已經在路上了!

    苗斐這下是真的不想同陸執方置氣了,只惦記著怎么準備迎接陸嘉月。她又把信細細讀了一遍,“你爹還未下衙,我先去跟你祖母說說這個好消息!

    鎮國公府陷入一種按捺著的喜悅歡欣。

    而陸執方的靜思閣依舊寧靜。

    這個春夜,雨聲細細,疏風微涼。

    陸執方立在許久未曾去過的西屋廊下,醞釀許久,還是抬手叩了馥梨的屋門。隔扇門后,小娘子聲音警惕,對今日差點被帶走的事情心有余悸。

    “是誰?”

    “我!

    馥梨慢慢開了門。

    入夜時分,她發髻已解,用一根簪子松松挽著,身上是潔凈溫暖的水汽,剛剛沐浴完的模樣。

    “世子爺!彼攘嗽S久不見他出聲。

    陸執方忽然靠近一步:“信我嗎?”

    “什么?”

    “信我不會強著你來,在哨所說的。”

    馥梨立刻點頭,還未啟唇,陸執方長臂攬過來,圈到她腰間,一把將她橫抱了起來,腳尖帶上她的屋門,往自己寢院的方向走去。

    東西屋有屋檐,有長廊連接。

    這一路只有過北墻時,會淋到些許飄雨。

    快要靠近寢屋時,馥梨輕輕掙了一下,陸執方頓步,卻是她抬起闊袖,拉出個小小雨蓬擋在他發頂。

    “世子爺,我們要去哪里?”

    “我房里!标憟谭巾虚W過笑,那闊袖有香氣,是靜思閣的香胰子,溫厚樸素的香氣在寒夜散發暖意。

    入夜又下雨,大多數仆役都回屋。

    但他們這樣一路過去,馥梨看向那些門扉和窗格后晃動的虛影,“會被看見的!

    “就是要看見!标憟谭降馈D赣H心思多,今日震驚之下沒追問,難保哪日想起來要打聽。

    馥梨靜了一會兒,明白了他的意思,“世子爺,今日那個人真是岑柳兒的爹嗎?你是怎么叫他走的?”

    “黃籍是真的,人對不對得上,得跑到籍貫地才能查證。至于怎么叫他走……”

    陸執方抱著她,穩穩步入東屋廊下,“唐鈺怎么叫他來,我便怎么叫他走。要驅使人,威逼、利誘、情誼,前面兩者,我能給得更多!彼~入寢屋,從外間一直走到了里間,將她放在自己的床幃之內。

    “要演得這么細致嗎?”

    馥梨有些不習慣,手撐在床沿。

    陸執方已吹滅了燭火。

    幽夜寂寂,外間透出模糊月光,淡淡一層籠罩在地上。馥梨身側一沉,是陸執方坐到了她身邊。

    “你身契上寫的是岑柳兒,是怎么回事?”

    “岑柳兒在簡縣偷偷對換了我們的黃籍!

    這是個陸執方意外的答案。

    但他們今夜有漫長的時間。

    “詳細說說。”

    “我家鄉在淮州,簡縣是最南邊的縣。家中長輩要將我送給唐鈺,我逃出來后在簡縣落腳,準備出城,可聽見了出城的人議論,說大戶人家被奴婢偷了東西,所有人都要打開包袱檢查,驗明黃籍才能出城。”

    “我住的是那種最便宜的,好幾個不認識的人擠在草絮上的下等房。岑柳兒就同我一間房。她夜里偷偷把我們的黃籍對換了。翌日排隊出城的時候,我看見她前頭不遠處突然被衙差抓了,大聲喊認錯人了。說她叫岑柳兒,不是什么遲霓!

    “我那時候突然意識到,大戶人家丟了東西,是簡縣知縣被唐鈺收買了,要借故扣下我的借口!彼f到這里聲音略微發顫,吸一口氣,鎮定下去,“世子爺,你能猜到岑柳兒是怎么回事嗎?”

    陸執方稍一思索,“她真的偷了家主錢財。但那家并沒有報官,或者說知縣沒有這樣費心思搜查。”

    馥梨點頭:“我是后來被放行了,看到自己黃籍的名字變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唐鈺見到她,會發現抓錯人。我就這樣陰差陽錯,用了岑柳兒的黃籍。”

    她回憶當時場景,有些發冷,想把自己抱起來,繡花鞋脫了,兩條腿曲了一半,猛地一頓,想起這是陸執方的床。

    陸執方看見了這動作。

    他在朦朧月光中,從床上撈出張毯子,把她整個人裹起來一推,連腿也撈到了床上。馥梨被他虛虛攏在懷,他狹長眼眸蘊著微光,靜靜打量她。

    小姑娘三言兩語,概括了一路逃跑的艱難險阻,語氣聽起來平淡,但只要設身處地代入她,就能想到這些遭遇對她而言,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那日春日宴,你在寧國公府大門,說馬車顛簸讓我走慢些,其實就看到了唐珠,對嗎?”

    “嗯!

    “為什么不同我說?”

    馥梨頓了頓,在想怎么解釋:“府里馬車都走了……”就像陸執方后來說的,哪家郎君赴宴,被婢女扔下先走的,可陸執方打斷她,語氣里有認真申明的意思:“可以叫我一人赴宴,也可以扔下我先走。”

    他的眼神在幽微夜色里對上她的。

    馥梨想躲避,偏無處可躲。

    “離得近了,怕我逾矩,離得遠了,不敢求助!

    青年郎君的懷抱結結實實地籠罩下來,隔著厚厚的毯子,將她包裹,“我替你選,還是近一些!

    第36章 似上了癮。

    軟羅帳內,陸執方清冽淺淡的呼吸縈繞。

    “我替你選,還是近一些。”

    可是,有些太近了。

    馥梨想退,身后是床,陸執方不給她退,額頭抵過來,低語時嘴唇微微開闔,快摩挲到她的。她臉頰發燙,手臂上還起了雞皮疙瘩。

    “世子爺……”

    “往后再遇到難事,要說!

    “說、說的!

    “保證。”

    “我保證!

    陸執方退開了一些。

    馥梨快憋不住的呼吸一松,朱唇微啟。

    陸執方的唇再度緊貼了上來。他像嘗一斛酒,淺嘗輒止,待品出滋味來,再湊近慢慢索取。

    小娘子的唇瓣軟得不可思議,比之哨所那夜輕輕的,鵝毛飄揚一樣的觸碰,有了更真實明晰的體會。

    陸執方慢條斯理地吮那溫熱柔軟的唇,試探著輕咬,聽見她發出貓兒似微弱的輕哼,輕得轉瞬即逝,若非鬢角廝磨,決計不會聽見。

    他在昏暗中半饜足地瞇了瞇眼。

    馥梨要躲,奈何臉側被他手掌罩著。

    陸執方唇上碾磨的力道輾轉加深,驀地,拂過她臉側的手觸到了潮濕。他唇撤開來,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眼神。拇指揉去,那微濕的確從她眼尾漫開。

    合該是委屈的,可他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更親近。

    似上了癮。

    哨所那夜輕盈的觸碰,本該了無痕跡,卻時常毫不講理地闖入夢中。陸執方一點點擦去那潮意。

    “答應過你的,不會忘!

    比起這個,更想承諾。

    “我陸執方就算娶不到你,也不會有旁人。”

    馥梨還是一聲不吭。

    陸執方將她抱得緊了些,“莫非不信?”

    小娘子再開口時,沒說信與不信,輕軟語調帶了幾分指控的委屈,“我剛剛都保證了!

    “沒說保證了不親。”

    陸執方失笑,正要松開,手臂被拉了一下,馥梨埋在他肩頭,小小嘟囔了聲:“再抱一會兒。”簡簡單單五個字,燙得他心尖飽脹。

    “好!彼崧晳馈

    再抱一會兒,便抱到體溫熨帖,心神弛緩。

    小娘子呼吸安靜淺淡,睡了過去。

    翌日是朝日,陸執方悄無聲息地下床。

    軟羅帳拉上,沒驚動里頭熟睡的女郎。南雁端來梳洗所需,陸執方在外間收拾完,冠履齊整地推門。

    黃柏等在外頭,這是除荊芥外最得用的護衛。

    陸執方囑咐了一番,臉色浸潤在清湛湛晨曦里,無端地冷了幾分:“地址記好了?”

    黃柏點頭。

    “去吧,別弄得太難看!

    黃柏稍稍領會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點頭離去。陸執方看著他的背影,錢莊、貨物、商業牌證……他有很多種更悄無聲息、隱蔽迂回的辦法,一夜過后,徹底冷靜下來,還是選了最簡單粗暴的一種。

    無他,解氣。

    燕林巷的唐宅。

    唐鈺宿醉剛醒,便得了小廝送來的紙條,“公子,有人敲門后,把這個塞到門縫里!

    紙條展開,是城郊的一個地址。

    唐鈺心里暗喜,是他同那些人約好的,事成之后送過來的地址。當初他在簡縣想抓遲霓,卻錯抓成了岑柳兒,他就留了個心眼,遲霓很可能會將錯就錯,冒用她的身份。是以,他做了另一手準備,設法弄到岑柳兒父親的黃籍,沒想到當真派上了用場。

    只要人從鎮國公府弄出來了,就好辦。

    他有的是辦法逼她就范。

    唐鈺交待好家中商鋪今日簽約的事情,帶上小廝趕往了紙條上的地址。是城郊一座舊屋,孤伶伶的,兩旁是人影稀少的樹林,正在初春中抽枝發芽。

    是哭天搶地也無人應的好地方。

    唐鈺叫小廝守在院外,滿懷期待地推開了門。

    屋里卻沒有遲霓,只有一個身材精瘦的男人。

    “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閣下是唐公子唐鈺嗎?”黃柏逼近一步,鷹一般的眼睛盯著他。

    唐鈺意識到不對勁,后退著去喊小廝,“長順!長順!”后一聲在黃柏的拳頭里,拐彎變了調。

    “……長!順!”他把嗓子都喊劈了也無人應答。

    黃柏謹記著陸執方的囑咐,拳腳沒往臉上去,用的全是內勁,唐鈺已經痛得在地上嚎哭翻滾了,可這身子就是剝光了,大夫也只驗得輕微淤青。

    唐鈺臉色抽搐,死死拉住了黃柏,咬牙切齒擠出一句話:“好漢就是要揍死我,也讓我死得明白!

    “唐公子做了什么不該做的,心知肚明!

    黃柏再補了一腳,看他咳出的唾沫里帶了血,才收了手,連同守在院外的弟兄,把快昏過去的唐鈺和手腳被束縛的小廝扛起來,丟到了燕林巷唐宅后門。

    等人再發現時,已是入夜。

    唐珠花容失色地攙扶起他,“阿兄,阿兄!”驀地,她對上了唐鈺布滿了血絲與恨意的臉。

    唐鈺用盡僅剩的力氣,狠狠甩了她一掌,“你不是說遲霓過得不好,根本不受寵愛嗎?蠢貨!蠢貨!”

    三月末,依然春晴晝暖,水綠柳柔。

    鎮國公府辦櫻花宴,府里賓客如云,一眼掃過,盡是皇城里高門大族的少年郎君和貴女。宴會的主角陸嘉月卻遲遲未出,還躲在閨房里梳妝打扮。

    馥梨從琳瑯滿目的首飾匣子里挑出一支:“大姑娘看,戴這個點金櫻花步搖好嗎?正襯這個宴會!

    藍雪隨陸嘉月回城的路上染了病,聞大夫徒弟說恐怕是慶州傳來的,要單獨在客棧康復了回來才好。

    陸嘉月身邊缺了慣用的婢女,回府后因為淄州的經歷,特地點馥梨的名字,叫她來替代藍雪這半月。

    陸嘉月看了鏡子一眼,搖搖頭:“再選選!

    三個字講得慢慢的,她手上愛比劃的動作還沒改掉,一旁緊盯的嬤嬤瞧見,重重咳了一聲提醒她。

    她經過這些天的刻意練習,大部分的吐字不清都改掉了,大太太迫不及待要為她辦一場宴會,向全城人昭示鎮國公府的大姑娘能開口說話,不是個啞巴。

    這些瑣碎比劃的動作,一定要戒掉。

    馥梨看向銅鏡中打扮得明艷精致的女郎。

    從發髻珠翠到衣衫鞋襪都無可挑剔,似桂圓核黑亮的眼睛不如往日有神,眼尾低垂下去,透著些似有似無的憂愁。她轉頭去看嬤嬤,“勞動嬤嬤去一趟前廳,讓賓客們再稍候,可好?”

    嬤嬤知年輕姑娘有小話講,很快走了。

    馥梨也不糾結她到底要戴哪只簪子了,珠寶匣子一放,“大姑娘莫非不愿意辦這個櫻花宴?”

    陸嘉月靜靜看著她,半晌,點了頭。

    “婢子猜不出大姑娘心中所想,是不想見客人,還是為了什么別的緣故?”馥梨的眸光平靜耐心,似清泉無塵,不加評判地等待她自己吐露。

    陸嘉月早在過往相處中對她卸下了防備。

    “這個宴會,除了宣告我能說話,還為了姻緣。”

    “大姑娘不想相看郎君?”

    “我……不知道!

    陸嘉月覺得自己小女兒心思矯情,可又確實無法逆著心中所想去做。從前不能說話,父母親怕她嫁去高門受看不見的委屈,又舍不得她低嫁,說“就是養一輩子也沒關系!彼龑槭卤憧吹。

    其實心里,喜歡的人是游介然。

    也明白游介然對她只是愧疚。如今叫她相看郎君,當著游介然的面,她既覺得別扭,心里又難受。

    陸嘉月有些喪氣,不知自己怎么繞進死胡同里。

    “婢子大膽問一句,是他嗎?”

    馥梨拿過茶甌,手指沾沾清水,在紗屏上寫了一個“游”字,很快干透了,不留下一絲痕跡。

    “是!

    “那他知道嗎?”

    “知道什么?”

    “大姑娘的想法!

    陸嘉月倉促地咳了一下,“我要先表露心跡嗎?”

    這些年相識相交,明里暗里的試探不少,游介然給她的反饋從來只有責任與愧疚。她啞疾要是一輩子治不好,她還懷疑游介然愿意登門提親。

    馥梨搖搖頭:“今時不同往日呀!

    “從前大姑娘啞疾治不好,游公子每每看到你,就覺得愧疚,覺得要負起責任來,可現在不一樣了!

    “大姑娘比同他分別時,說話又更流暢利索,已與常人無異。大姑娘為何不先讓他看到新的你?把沉重的愧疚和責任都卸下,人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真心!

    “他若還是無意,天大地大,好郎君可多啦。”

    闔上的珠寶匣子又打開,每一支發簪都煥發明凈華麗的光彩,馥梨杏眼彎彎,將匣子捧到她面前:

    “大姑娘盡可隨意挑,挑到滿意為止!

    陸嘉月愣怔許久,粲然一笑,挑出了她最先選的那支點金櫻花步搖,自行插到發髻上。她有些明白,阿兄為何會獨獨喜歡馥梨了。

    “你在我阿兄面前,也是這樣嗎?”

    “哪樣?”

    “這樣把心事都講明了!

    陸嘉月話落,外頭響起了敲門聲,不是去而復返的嬤嬤,是陸執方,“嘉月,母親讓我來看看!

    “我這就來。”陸嘉月對鏡子看了最后一眼,就腳步輕快地推門而出,去赴為她的嶄新開始而辦的盛宴。

    陸執方并沒有隨陸嘉月出去。

    他停在門扉處,輕聲喚她:“馥梨跟我來一下!

    馥梨慢了一陣才起身,跟他來到一處幽靜廊蕪。大姑娘院里的人大多數都去宴會了,此刻靜悄悄的。

    陸執方低頭看她,神色莫測。

    “我都聽見了!

    “……世子爺聽見什么了?”

    “你慫恿嘉月。”

    “世子爺,佛祖說,拿起了才能放下,婢子不過是想大姑娘想得通,心里舒暢些!

    “佛祖沒說過這句話。”

    陸執方睨她一眼,“你勸嘉月拿起,你自己呢?”

    自那夜表明心跡,除了她不想再娶旁人,她除了短暫的擁抱再沒有別的回應,調到嘉月院里后,還處處躲著他,擺明了就是不相信。

    馥梨眼神閃爍了一下,想假裝聽不懂,陸執方已欺身靠近!笆雷訝,這里是大姑娘院子里!

    “我如何不知?”陸執方沒退,溫熱手掌撫上了她的耳廓,在耳垂上重重揉捏了一下。馥梨耳邊一下燎起麻麻癢癢的感覺,突然又冰冰的,有了些重量。

    陸執方如法炮制,手掌觸上了另一邊。

    他親了一下她唇角,再退后一步審視。

    “還不錯!

    同樣盛裝赴宴的郎君走遠了,背著手,身姿清雅端正如松竹,半分看不出方才竊玉偷香的熟練勁兒。

    馥梨摸了摸耳朵,回到屋里對銅鏡一看。

    瑰玉做成的耳墜如霞艷明,光魄清潤,綴在她的兩只耳垂上,襯出她一臉頰無需胭脂暈染的緋色。

    第37章 想給陸執方一點甜!

    櫻花宴開場。

    陸執方留在男賓這邊招待,陳平候家的顧二郎君、永昌伯府的劉大公子,都是母親讓他暗中留意,覺得家世、年紀都相當的人選。

    酒菜才上第一輪,就看到陸嘉月身邊的嬤嬤過來,給他遞了個小紙條。陸執方看了紙條,再瞥向了席間多日未見的摯友,游介然免了舟車勞頓,容色較淄州豐朗,又因為了結一樁心事,整個人舒展起來,桃花眼都更明湛了幾分。

    酒過三巡,吃了半飽,陸執方敲敲案臺,提議來投壺,“每一輪投得最爛的那個,有罰!

    游介然一聽就不干:“陸九陵,你這是故意在整我,明知道我準頭差!钡懿蛔≠e客附和,鄭璞瑜已經作了摩拳擦掌,撩袖預備的動作。

    陸執方點來仆役準備,離席時同他落后幾步說話,“我是替阿妹留神,才提議的賞罰!

    宴飲上的輸贏玩樂是人放松嬉笑的時刻,仔細觀察,也能看出人品二三。

    游介然吊兒郎當的姿態一愣:“成吧!

    窄頸描金對耳壺擺上。

    賓客們每人都得三支箭。

    每輪投得最離譜的人都不一樣,但游介然不負眾望占了其中一輪。陸執方對其他兩位輸家高高舉起,輕輕放過,懲罰上偏最為難他:“繞前院最大的那棵五云松的園子跑十圈,邊跑邊念詠春詞!

    “詠春詞不念,區區十圈,小爺還怕你不成!庇谓槿焕鞯厝チ。園子挺大,十圈每一圈都會路過一道月洞門,叫宴飲的賓客們能看見。

    一開始還能望見那道招搖的身影,眾人笑過幾輪卻不見了,鄭璞瑜提醒:“游公子別是迷路了。”

    陸執方笑:“迷路不至于,偷懶就說不準了!

    袖子里,還攏著嘉月給的紙條——欲見修自,望兄籌謀。小姑娘說,拿起才能放下,他也希望阿妹放下。

    大半日過去,櫻花宴到了尾聲,席間只剩下殘羹冷酒,賓客三三兩兩告辭著離去。

    游介然是最后一個走的。

    陸執方在西路抄手游廊看見了陸嘉月,攏著縐紗披帛,垂袖盈盈靜立,羸弱的肩膀耷拉著。

    他走過去。

    陸嘉月轉頭,輕輕喚了一句:“阿兄!

    陸執方不動聲色觀察她:“顧二郎君性情活潑多話,有些莽撞,但為人城府不深,待人赤誠。劉大公子比你年歲大上一些,話少沉穩,還不太看得出私下脾氣。阿兄建議,是接觸顧二郎君!

    這兩位,櫻花宴上她都遠遠見過一面了。

    陸嘉月眉目忽而揚起來,釋然一笑:“好啊!

    兄妹倆正在廊下漫話,忽而見藍雪熟悉的身影在中庭出現,跟著兩個護送她回皇城的護衛,其中一人背著另一人,腳步匆匆,藍雪聲音驚慌失措:“快些,找大夫,先找云苓來止血!

    府里有略通醫術的婢女,仆役們不想費錢找正兒八經的大夫瞧,就找云苓應急。

    “藍雪!标懠卧聠玖艘宦暋

    府人已擁著那位看起來受傷的護衛去下人院。

    藍雪病后清減,此刻唇色還白,看來受了驚嚇。

    陸執方皺眉:“怎么回事?”

    藍雪道:“奴婢同兩個護衛入城,在慈安街遇到奇裝異服打扮的男子。街頭擁擠,那男子朝奴婢丟來一束鮮花,奴婢沒多想接住了,怎料那人說著口音生澀的官話,就說要……要……”

    她咬了咬唇,有些說不下去。

    陸執方接了話:“要你跟他回去成親?”

    藍雪艱難地點頭,“他跑來拉拉扯扯,護衛兄弟為了保護奴婢,跟他動了手腳,那人輸了才罷休!

    陸嘉月有些懊惱:“忘記去信同你說了,新一歲各國來朝貢,有附屬國使團入皇都,街上見到奇裝異服、樣貌獨特的人,盡量離得遠一些。”方才櫻花宴上,女郎們議論得最多的也是這事,出入馬車,戴緊帷帽,唯恐同異邦外族有了什么牽扯。

    “是瑪鄄國的人,他們當地的風俗習慣,朝喜愛的女郎拋鮮花,女郎受了便表示認同。”陸執方想了想,“那男子沒有隨行人?鴻臚寺官員不在?”

    藍雪搖頭。

    “是隨行使團里官職不高的陪同,不礙事!

    聽陸執方這么說,藍雪便放下心來,還不算給鎮國公府惹禍。陸嘉月有好一陣沒見藍雪,正要拉著她回院子里好好說話,聽得一聲清咳。

    “阿兄?”

    “你跟她說,藍雪回來了。”

    便是不說,馥梨也有眼睛看。

    陸嘉月披帛一揮就走了,故意不答應,哼哼唧唧道:“我就不說,阿兄自己來領人!

    陸嘉月的院子里,馥梨已收拾好了屋內,正雙手托腮,對上桌上的瑰玉耳墜發呆。

    從形狀到色澤都很漂亮,她很喜歡,可是太漂亮了,這不是她應該戴的首飾。她從腰間解下香囊,把耳墜子拾在手里,要放進去。

    “阿兄送的?”

    陸嘉月慢慢的講話聲忽然冒出來。

    馥梨嚇了一跳,回頭見她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后,腳步竟然悄無聲息。

    “是!

    她沒否認,把耳墜子塞入香囊,將抽繩拉緊。

    “怎么不戴?”

    “被問起來了,不好解釋。”

    馥梨對上陸嘉月疑問的目光,陸嘉月眼眸有些惋惜,又提了提語氣:“馥梨,藍雪回來啦,你今夜當值,明日就回阿兄的靜思閣!

    馥梨應下來。

    待時辰差不多了,就去給陸嘉月預備入夜要用的物件,她愛用的安神香、愛看的話本子、睡前喝的香茶、涂臉的面膏……她以往沒給陸嘉月值過夜,姑娘家的東西瑣碎,一樣樣齊備了,還怕漏點什么。

    “大姑娘還有什么想要?”

    “沒有了!

    馥梨便去闔支摘窗,隔絕春夜的微寒,做完了這一切,準備把大燈盞的火吹滅。陸嘉月坐在床邊打量她,忽而歪頭:“怎么還留一扇窗不關?”

    馥梨一愣:“在靜思閣習慣了!

    她轉身,把最東邊那扇窗也闔上。

    陸嘉月的表情浮現些困惑。

    “婢子進靜思閣做事的時候,席靈姐姐叮囑了,世子爺屋里的東側要留一扇窗。”

    “一直留嗎?”

    “對,刮風下雨都不關!

    陸嘉月聽后愣愣地失神,淡淡地“哦”了一聲,卷在手里的話本子也沒興致看了,翻身睡過去。

    馥梨走過去替她拉上了床帳,留一盞小燈,外間有長榻,鋪了整套枕褥被面,是給值夜婢女用的。

    馥梨正要繞過去,聽見陸嘉月在床帳輾轉反側。

    “大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床帳里靜了一會兒,陸嘉月掀開個小角來,“馥梨,我阿兄他喜歡你!

    “……婢子知道的!

    馥梨頓了一下,不知道她為何突然提起。

    “你不懂,”陸嘉月聲音靜靜的,有些擔憂,又有些欣喜,“他定然是很喜歡了,才會叫你察覺。你知道席靈為何要你在屋里留一道窗嗎?”

    馥梨搖頭。

    陸嘉月換了一個問法:“你有同我阿兄坐過一輛馬車吧?阿兄不喜歡坐馬車,坐船也不喜歡!

    馥梨回憶了少有的幾次,與陸執方在馬車里共渡的時刻,在陸嘉月的引導下,模模糊糊找到了共通,“世子爺……喜歡把馬車簾打起來。”

    就同他的屋里總要開窗一樣。

    “對,阿兄不喜歡逼仄的地方,尤其是沒有窗戶的。”陸嘉月干脆抱著膝蓋坐了起來,“我小時候同阿兄、同游介然三個一起胡鬧著長大,因為那時候,我還有大哥哥。阿兄是陸家孫輩行二的!

    “大哥哥他每日天不亮就要習武練功,天亮了要上課,經學史學、算數書法……一直上到天黑下來都不停。祖父說大哥哥很厲害,很有天賦,無論文武都是奇才,可是后來大哥哥突然生了重病。”

    “重病沒救過來!

    “再后來,阿兄就不能時常同我們胡鬧了!

    “大哥哥要做的那些,變成了阿兄要做。”

    “習武要看天生根骨,阿兄的天賦沒大哥哥好,就專注于習文。可是習文,但凡做得不如大哥哥好,就要被罰跪祠堂!

    “跪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一天半天……有一回,阿兄同父親吵了一大架,我一連兩三日都沒見過他從祠堂出來。我就同游介然商量,要把阿兄救出來,可把整個祠堂找遍了都沒找到阿兄。”

    “最后游介然找到了神龕底下有個機關。”

    “底下有個暗室!

    “阿兄就被關在那里。”

    “大哥哥的骨灰和墓碑,也在里面。”

    早夭是少亡人,無后不吉,不入祖墳安葬,是國中多地的習俗。馥梨聽到最后一句,已近乎呆滯。

    陸嘉月也靜了一會兒:“那次之后,阿兄沒再跪過祠堂了,先生對阿兄的夸贊也一日比一日多?婆e功名、官場仕途,阿兄樣樣都是皇都高門子弟里數一數二的。所以我說,他定然很喜歡你,才會叫你知道。因為他比誰都清楚,自己要承擔的后果!

    陸嘉月說完了心中所想,不再輾轉反側,很快睡了過去。長榻上,睡不踏實的人成了馥梨。

    一閉上眼,是吉陽城府衙外的巷道,陸執方脫力地倚著她,墻頭弦月如金鉤,照出他煞白的側臉。他還在淡笑,慢慢地說,“再緩一會兒就好”。

    翌日醒來,她伺候完陸嘉月穿戴。

    “藍雪回來了,大姑娘可否讓婢子回靜思閣?”

    陸嘉月彎了眼睛,“我正想說呢,你回去吧,不必陪我同母親請安了!痹捖洌瑡邒咔昧饲梦蓍T,“大姑娘,太太那頭傳早膳,問你要不要一并用!

    “好啊!

    嬤嬤卻沒走:“太太還說,叫馥梨陪你過去。”

    門扉之內,陸嘉月和馥梨皆是微微一愣。

    這個時辰,阿兄已經去上衙了。

    陸嘉月拍拍馥梨的手,“無事,隨我去吧!眳s還是留了個心眼,叫人去靜思閣找荊芥。

    于是一日之內,陸執方就收到了荊芥兩次報信。

    一次是馥梨隨陸嘉月去請安,被留在清夏堂。

    一次是馥梨平安無事回到了靜思閣。

    兩次報信一前一后,隔了許久,陸執方第一次嫌棄大理寺公務太少了,理應忙得他分身乏術,才不會有一顆心被懸起來,等待誰的手掌來抓握的感覺。

    等到下衙,第一時間去馬廄牽了馬。

    馬蹄踏在青石路面,聲聲干脆得像他的心跳。

    靜思閣里,飯菜味按時飄出。

    他留意的人卻不在小廚房,甚至也不在閨房。

    陸執方跨入寢屋里間,馥梨就站在他床榻邊,手里捏著一條芽綠色手帕,表情有些驚訝。

    “世子爺這么早下衙?”

    他上下打量她一眼,確認沒有異樣,才垂下視線去盯那條手帕,拉過來一把玫瑰椅坐下。

    “我母親同你說了什么?”

    “說了……說了好多話!

    “總有個意思。”

    馥梨捏著的手帕快被他抽走,她忙用力攥緊了,“大體意思是,叫婢子認清楚自己的位置,安安分分在靜思閣伺候,別得一想二!

    “就這些?”

    “就這些!

    “至于嚇得你把手絹收回去?”

    “沒有要收回……”

    “還說沒有!

    陸執方扼住她纖細手腕,用力一拽,小娘子便被他拉到腿上,扶住他肩膀才坐穩。他長臂一伸,拿開床頭那只黛藍色的杭綢繡枕,“沒有收回去,我手帕怎么不……”冷冷質問的話音戛然而止。

    繡枕底下還靜靜躺著一條帕子。

    不是細棉布,是有光澤的素軟緞,疊得方方正正,翻出來的那面,繡了兩朵梨花;ò隄嵃,花蕊嫩黃,兩片細葉柔綠,是春日最溫柔的色澤。

    馥梨腦袋擱在他肩頭:“真的沒有收回去!

    她認得清楚自己的位置,沒有得一想二,她只是想給陸執方一點甜,只是想,“給你換條好些的。”

    第38章 “累,再抱一會兒!薄

    “給你換條好些的!

    小娘子話音細細,像飄絮落在一波碧湖,蕩起他心頭的微末漣漪。

    “這回是真送,不是我自己偷偷藏的。”

    陸執方拾起那繡了花的帕子,指腹摸索繡線,是有別于帕面的觸感,他攬著她的手收攏,攔腰一抱,跨開了一步,小娘子的玲瓏身軀就被他壓到了金絲楠六柱欞格床上。

    那雙靈眸看向他,又在他湊近時慢慢閉上,單薄的眼皮顫顫,叫人想起了蝴蝶的翅膀。

    “你不說,我便當默認。”

    “我一日不退,手帕一日不許收回去!

    陸執方沒往唇上去,偏了頭,親上她線條飽滿的臉頰,瑩潤的肌膚吹彈可破,很輕易就在他呼吸拂動中泛起了如霧如霞的粉色。他又親了一下,來時隱隱按捺的焦灼都被驅散,變為沉溺放松。

    唇瓣輕輕摩挲,那片肌膚細膩溫軟,輾轉至綿綿耳廓,懷中小娘子整個人都顫了起來。

    馥梨咬唇,又被陸執方拇指摁開。

    他指腹薄繭感到了一點濡濕,很愉悅,沒忍住,陷進去再摁了一下。小娘子報復地咬了他指尖。

    陸執方笑,埋在她耳垂處的唇輕移,在小巧鼻尖啄吻一下,稍稍撐起來看她。

    “馥梨。”

    馥梨睜開眼,對上他深邃的眼眸。

    “你想不想,做回遲霓?”

    她心頭一動。

    陸執方從她表情知道了答案。

    他想娶的是眼前的小娘子,不管她叫馥梨、岑柳兒還是遲霓。讓馥梨和岑柳兒“消失”,讓遲霓回來,是他能推敲出的最快、阻礙最小的辦法。

    但在此之前,他要給遲霓的身份再增添些重量。遲霓的身份越重,對她質疑的聲音就越小。

    “過幾日,我帶你去見老師和師母!

    馥梨一愣:“帶我去見是……”

    陸執方肯定道:“就是介紹的意思!

    不是她作為婢女,陪自己去見。

    是作為他喜歡的女郎,他的意中人,介紹給兩位地位在他心里僅次于陸家長輩的尊長。

    馥梨靜了好一會兒,就在陸執方以為她要拒絕退縮時,聽見她輕聲問:“世子爺的師父師母喜歡什么?我攢了一些銀錢,可以買禮物去見的!

    “一德居的芙蓉白玉雕,極風齋的古董香極瓶……盛安堂的小葉紫檀八扇屏也不錯!

    小姑娘聽得杏眼圓瞪,擰著眉頭喃喃:“這怎么哪一個都不像是我買得起的東西?”

    陸執方抱著她翻了個身,叫她趴在自己胸膛上,看她有點手足無措,“那換一個便宜的吧,霽州產的鳳葉龍團茶,一餅二兩金就能買到了!

    馥梨掰著指頭數,在換算她攢的小小金庫到底夠不夠二兩金。陸執方忽而掐了一下她的臉頰。

    “騙你的!

    “畫一幅畫就好,師父喜歡山水風景,師娘是大夫,喜歡草木綠植。”

    馥梨眼睛亮起來,這個是她能拿得出手的。她在他胸膛上一撐,看起來就要跑回閨房拿紙筆。

    驀地,后腰被一雙結實手臂箍住。

    陸執方閉著眼,確定她不再亂動后,尋到她的手,五指嵌入,慢慢扣緊:“累,再抱一會兒。”

    哨所里陳校尉說過的話,在腦海里浮現,若每日下衙回到靜思閣都有這么一個柔軟溫暖的懷抱在等,的確是歸心似箭,腳步如飛。

    下一個旬休日,春光正盛,柔風淡拂。

    鎮國公府西門的桃花開得正好。

    馥梨一身精致打扮,躬身鉆入馬車,先替陸執方打起了他那一側的車窗擋簾,陸執方隨后坐進來。

    荊芥在駕車室揚鞭,車馬往出城門的方向駛去。

    陸執方老師名喚胥垣,是當朝鴻儒,已經致仕的上一任國子監祭酒,功成名就的門生眾多。

    “不過,老師最為普羅百姓所津津樂道的,不是學富五車,而是娶了至今依然拋頭露面行醫的師娘。前幾年東市茶樓里,還能聽到說書先生說他們的故事。老師致仕后,漸漸就說得少了。”

    “世子爺,我沒有聽過!

    馥梨清澈的眼眸里有些好奇。

    陸執方莞爾:“老師也是世家子弟,但胥家不似四大家族那樣綿延百年。你能猜到有哪些橋段,斷絕父子關系、逐出族譜,最難那幾年,還是靠師娘出診的診金來撐起家中嚼用。一直到老師科舉連中三元,鯉躍龍門,得陛下賞識,胥家才把他認回去!

    “那沈大夫也跟著回胥家了么?”

    “我師娘啊,她連沈家都不回!

    陸執方挑眉,捏著她的手,撓了撓掌心,“知道老師和師娘哪個比較厲害了吧?”

    馥梨驚嘆地點點頭,師娘比較厲害。

    她有些感慨,又不安地摸了摸小心裹好的畫卷,“若胥先生和沈大夫不喜歡我的畫,也不喜歡……”

    “不用刻意討好。我是把你帶給二老看看,不是叫他們對你評頭論足。再者,老師自身飽受其苦,最是痛恨門第偏見。”

    微微搖晃的馬車內,陸執方眸光灼灼,似蘊著春日晴光,馥梨想移開眼去,行駛得穩穩的馬車,忽然急停了下來,她連忙扶住了車壁才穩住。

    荊芥隔著門板道:“爺,前邊有人打架!

    陸執方從窗邊探出視線,“望見了!

    一個作護衛打扮的同族男子,正在同瑪鄄國打扮的魁梧壯漢交手,地上散落了一地鮮花。街道上斜橫一架藍綢大馬車,肖家徽標掛在馬車的寶頂飛檐下。

    身影較小的女郎戴著帷帽,縮在馬車旁觀看。

    不過轉眼,同族護衛吃了兩招,頹勢已顯。

    不知是哪個倒霉的肖家女郎,又被喜歡滿街求愛的瑪鄄國來使看見了。陸執方凝眸觀察,瑪鄄國的人有三,其中一人打扮光鮮亮麗,身份顯然更貴重。

    “荊芥,去幫一幫!彼晣诟馈

    瑪鄄國的風俗,只要有武力更強的人接著挑戰,就到分出輸贏為止。荊芥猛地躍下馬車,拉開同族人,朝對方做了個盡管上的挑釁手勢。

    身份貴重的錦衣男子皺眉,轉頭叫另一個沒出手的瑪鄄護衛去應戰,他不疲憊,勝算更大。

    馥梨坐過去了一些,腦袋也湊到窗框邊。

    陸執方頰邊癢癢的,貼上女孩兒的臉蛋,他手掌一抬把她撥回去,“不準探頭!

    “發生什么事啦?”

    “異族登徒子當街搶媳婦!

    馥梨聽藍雪和陸嘉月說了這事,“是哪家女郎?荊芥小哥能夠打得贏么?”她今日就戴了陸執方送的那對耳墜子,被陸執方手指撥了撥。

    “瑰玉輸給我的那個郎君記得嗎?”

    “啊,我記得!

    “就是他家的,所以讓荊芥幫一幫!

    荊芥是東臨軍拔上來的護衛,實戰經驗比世家的普通護衛強上千百倍,過去沒片刻,就把瑪鄄國兩個護衛都打趴下了。鴻臚寺官員在一旁賠笑,嘰里咕嚕說著外邦語安撫,瑪鄄使者卻臉色難看,拂袖離去。

    “嘿!爺,不辱使命!

    荊芥三兩步回來,跳上了駕車室。

    肖家馬車退讓,鎮國公府馬車前行,擦身而過的時候,肖家女郎撩起帷帽,對著車窗內的人一禮。陸執方沒有留意,那張臉同任何肖家人都并不相似。

    馬車出城,行了大半個時辰,抵達了灤賢山腳。

    “世子爺的師父師娘住在山上?”

    “嗯,師娘晚年出診次數減少,剩下一半時間在編寫草藥經。兩人在山頂建了小莊園,自給自足!

    “好像神仙眷侶呀。”

    “該吵鬧的時候也沒少!

    山腳兩條道,一條緩坡,一條石階。

    陸執方讓荊芥停了馬車,同她往石階去。

    “世子爺,那條坡路走不通嗎?”

    “是迷惑人的路障,老師不想理會俗務,便想了這個法子,叫一些沒有恒心的人半道折返!

    果真是……好有脾氣的人。

    馥梨與他行至半途,看見道旁有一老漢,穿著打補丁的棉麻衫子,背著個竹編簍子,在挖什么東西。

    陸執方卻停下腳步,恭敬道:“老師!

    老漢抬起頭來,面色與尋常耕夫無異,斑駁半白的頭發扎了個圓髻在頂上。他兩鬢已露微禿,一雙眼炯炯有神,看過了陸執方,又去看馥梨。

    馥梨登時站得更直了:“胥先生好,晚輩馥梨,是世子的婢女!眱扇松塘亢玫,先這么說。

    胥垣一眼收了回去,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他抓住剛挖出來的那棵植物根莖,在石階上用力甩兩下,把浮泥甩掉,繼而拾起彎刀,割下塊莖。

    “師父在幫師娘采藥?”

    “山參沒了,叫我漫山遍野地找!

    他背后的竹編籮筐里,已放了好幾種草藥。

    馥梨看著他割下來的塊莖,欲言又止,拉拉陸執方的袖子,正想嘀咕,胥垣一眼掃過來。

    她又定住了。

    “事無不可對人言!

    “胥先生采的這個……是商陸,不是山參。”

    “哦?你怎么知道?”

    “商陸葉片比較大,形狀也不一樣,人參葉邊有一圈細細鋸齒。胥先生可以切開看看,商陸橫切,有一環套一環的圓心,人參只有一層棕黃環紋!

    馥梨說的時候,兩手食指伸出,虛空畫了形狀。

    陸執方靜靜看,人在說起自己熟悉且精通的事情時,眼中光彩,臉上神情都是不一樣的。少女此刻,明顯比剛才緊張得快同手同腳的模樣好太多了。

    胥垣盯著她沒說話。

    馥梨怕胥垣不信,放眼看了一圈,還真給她找到一棵山參。她提著裙裾要邁過去,又怕弄臟今日特地打扮的衣裙,用衣裳綴著的飄帶,將衣袖和裙擺扎了小結,才小心翼翼邁入那片枝枝蔓蔓中。

    荊芥本要去幫忙,被陸執方制止了。

    少女娉婷身影隱沒在一片綠野里。

    不一會兒,她捧著一株帶葉的人參過來。

    “胥先生看,它們塊莖也有些區別,這個沒縱溝的,”馥梨把山參放到他掌心,指頭點點末端一個小突起,“只要這個芽不破壞,還能再種回去。”

    她清凌凌的眼眸有些惋惜,“它還很小!

    挖出來了才發現,如果種得久一些,再長大一些還能發揮更大的藥用價值。

    胥垣得了一株小山參,同商陸放在了一起,眸間閃過了笑意,沒說什么,擺擺手,示意他們跟上山,腳下一雙半新不舊的草鞋,在石階上健步如飛。

    馥梨卻給自己絆住了腳步。

    她低頭解自己綁的那些結,雙手掌都沾了泥污,這樣去解結,就多此一舉了。正為難,陸執方自然而然弓腰,牽起她裙裾,結開綁結,又來解她衣袖。

    “世子爺,老師在回頭看!

    “看就看了。”

    陸執方拉起她想藏在身后的手,在胥垣盯視下,一點點揩拭去她指間泥污,扣住了她五指。

    第39章 她值得任何人喜愛!

    灤賢山不高,沿著陡峭石階往上,不過走了大半個時辰,就到達了山頂,地勢最平坦處有藩籬屋舍。

    葡萄棚、菜畦、雞窩、羊圈……一頭渾身純黑色的小山羊噠噠跑來,腦袋一低,就要用小黑角頂人,被胥垣眼疾手快抵住,嚇回了羊圈里關好。

    “師父什么時候養起了羊?”

    “你師娘有一回出診,那家人非得送她一只,說是她不要就拿去宰了吃。你師娘心軟,收了下來!

    胥垣環顧一圈,沒找到妻子沈霜月。

    他把背上竹編簍子解下來,擱在屋門前,看了看馥梨,“你懂藥材?知道這些摘下來怎么處理嗎?”

    “我知道的!别ダ纥c頭。

    她家做香藥生意,養生膏丸、香酒飲片、熏香……諸如此類,是以從小對能入藥,有特殊氣味的植物都很熟悉。當世女子獨自經商,多有艱難險阻,她當初到鎮國公府做事,也是想先攢一筆銀子,等有足夠本錢了,年紀也大一些,再做些小買賣謀生。

    胥垣語氣隨意:“那你收拾下,九陵跟我去澆肥,荊芥幫忙把那堆柴砍了!币痪湓挵讶瞬钍掳才诺妹髅靼装。馥梨搬來墻角小兀子,坐著收拾那些藥材。

    陸執方看了她一眼,跟著胥垣進屋,再出來時,換了一身霧藍細布衫,窄袖束腳,袖子挽到手臂處,連麂皮軟靴都換成了同胥垣差不多的草鞋。

    馥梨沒見過他這樣,忙中偷閑看了兩眼。

    青年高挑背影邁入菜畦里,忽而回頭瞥她,眼眸促狹地輕眨一下,馥梨握著毛刷的手一頓,想偷偷看世子擔水挑肥的心思被逮了個正著。

    養尊處優的青年郎君做起這些農活來,竟然透著悠然熟練的輕松,馥梨看了兩眼,專注于手上事情。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

    耳邊冷不丁聽見一把略低沉的女嗓質問——

    “你在做什么?”

    馥梨抬眸,見一個穿綠襟月白衫子,套深褐布裙的婦人,發髻很齊整,除卻一支碧玉簪,再無裝飾。她面容瘦削,五官淺淡,整張臉最濃重的地方,就是凝著疑問的墨黑眼眸,正緊緊盯著她的雙手。

    “我是隨陸世子來的,胥先生讓我先處理藥材!

    “我知道,我是問你正在做什么?”

    馥梨低頭,手中是那株采摘回來的山參,她清理完碎石枯葉等雜物,正拿著一塊從旁邊泥地挖來的小苔蘚,要覆蓋到那株山參上。

    這些藥材里,山參是最貴重的。

    可采摘回來,不止沒做立刻處理,還覆蓋了苔蘚。沈霜月后半生醉心草藥經注,見不得任何浪費,哪怕剛才從菜畦經過,陸執方已經同他們說了,隨行姑娘雖然是他府里婢女,但也是他所鐘情之人。

    馥梨頂著她嚴厲的目光,慢慢道:“保濕!

    沈霜月挑了挑眉:“為何?”

    “我與陸世子是在半道上遇到胥先生的,自那以后就開始留意,灤賢山石階兩側,山參蹤跡不多,這株人參小,應該是還沒有開花結果過。人參三年左右結一次果,要是等它長大了些再挖出來,附近來年或許就能發出新芽了,山參會越長越多。”

    “挖出來易,種回去難!

    沈霜月一提裙擺,在她身前蹲下來,接過那株山參查看,撥開那些苔蘚后,微微一愣,蘆頭和芽孢都保存得很好,是有很大可能種回去的。

    竭澤而漁,終有盡時。

    順應藥材的生長規律,才能一直采摘下去。

    她臉色緩了緩,又檢查了幾樣馥梨處理過的藥材,“怎么用苔蘚?”

    “苔蘚其實比濕布好,布料印染也會破壞山參根須,再有……我也不知道布巾放在哪里!

    “屋里藥架上!

    沈霜月指了指她身后半掩的藥房側門。

    小姑娘搓了搓手指上的泥,那雙手白皙,指甲蓋是健康粉潤的色澤,指甲縫隙里的泥污就格外顯眼,連鵝蛋臉上都不知怎么抹了星點泥。

    雖然如此,她袖擺和裙擺卻是干干凈凈的。

    馥梨小梨渦浮現在頰邊,“沒進過屋不知道!

    主人家還不在呢,她不好亂進去翻找。

    沈霜月點點頭,沒說什么,收走了馥梨處理過的藥材,晾曬的晾曬,清洗的清洗,一時院內又安靜。

    直到馥梨聞到飯菜香味,看見屋頂有炊煙。

    荊芥砍完柴,招呼她們去主屋吃飯。

    香椿炒雞蛋、涼拌苦菜、春筍蠶豆蒸醬油肉……飯菜是胥垣親自掌勺,沒有大魚大肉,每一筷子都是時令鮮美,春日滋養萬物生長的好味道。馥梨起初面見二人的不安消散,每吃一道菜眼睛就亮一分,一碗扎實的白米飯安安靜靜吃到了底,放下碗筷時,臉上還有些戀戀不舍,意猶未盡。

    陸執方指了指廚房方向:“那兒還有飯!

    馥梨搖頭:“已吃了九分飽,再多就浪費了!

    小僮收走了桌上殘羹碗碟,端來熱騰騰的香茶。

    胥垣與陸執方聊的盡是些朝堂上的事情,大多數人名都用官職指代,馥梨聽得心不在焉,忽而看見了沈霜月把陸執方帶來的禮物歸置,手碰到畫卷上。

    “九陵給你帶字畫了,你看放哪里?”

    “可是我想要的張公銘文拓本?”

    “拓本還未尋到,已著人留意市面博古器物店了!标憟谭缴砸活D,目光轉向了又緊張起來的馥梨。

    馥梨輕聲道:“我買不起太貴重的見面禮,便畫了一幅畫。落筆前未到過灤賢山,但巧合地竟有些相似之處,能博二老一笑便好!

    沈霜月拆開卷軸裹著的細布,看了看卷軸橫長,正好掛在一對燈架上,手一拉卷線,畫面刷地鋪開。

    是一幅重巖迭嶂,丹柯碧樹的山水畫。

    細筆勾皴,雙鉤填彩,工筆細膩中有天然挫趣。

    最妙是崇山峻嶺之上,細細勾勒一處桃源人家,葡萄棚、菜畦、雞窩、羊圈……竟都與小莊園呼應。若說是陸執方事先給她透露,那羊圈可是新搭的。

    沈霜月退開幾步,到遠處歪頭看,沒有評價。

    胥垣與她夫妻多年,無需言語,從她神情與姿態就知道,夫人是喜歡這幅畫的。那畫技在胥垣眼里,靈韻飽滿,技巧卻不足,勝在心誠意正,已將要心中山水意象描繪得原原本本的完整。

    “就掛書房里吧,那副山鷹花石圖換下來。”

    胥垣想也不想道,沈霜月聞言,又上前將那幅畫徐徐卷起來。馥梨只能從兩人的反應,推敲出個中規中矩的評價,不知是不是關愛她這個小輩才如此。

    陸執方眸中笑意卻加深。

    山鷹花石圖是掛在書房正墻的,老師自己執筆畫的,就算這么做,有幾分看在師娘喜歡的份上,也是馥梨得到了認可的證明。師娘喜歡,老師就喜歡。

    如有印證一般,沈霜月攏著那副畫往外走。

    她快要跨出門檻時,又回頭:“你與其在這里,聽他們聊無趣朝堂,不如過來給我幫忙收拾草藥?”

    這話是沖著馥梨說的。

    “好!别ダ驺读似蹋湟幌抡酒饋,邁開幾步才想到回頭看陸執方,陸執方朝她頷首。

    兩人身影拐出木門不見了。

    屋里聊無趣朝堂事的話音不約而同靜止了。

    胥垣手中香茶已涼了,淺抿一口,看向這個并非最天賦過人,卻是最勤勉自律的得意門生,“那么殷勤包攬了除草澆肥的活兒,就是把人帶來給我看看?”

    “老師看了如何?”

    “人如其畫。”

    心誠意正,原原本本,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單純。

    陸執方越座而出,到胥垣面前,長揖到底。

    “學生斗膽,來日萬事俱備,想請老師當保山。”

    婚姻大事,一要父母首肯,二要良媒冰人。

    他與馥梨身份懸殊,若有老師愿意當保山,往后面對流言蜚語,還能以此堵上一部分人的嘴。

    陸執方將馥梨家世背景同他略說,連父親失蹤欠下巨債,被迫輾轉來到皇都的事情都沒隱瞞。

    胥垣聽完默了默:“你當真想好了?”

    “若沒想好,不敢來叨擾老師與師娘的清靜!

    “起來吧!

    “學生知道此舉,實在為難老師,老師不論應與不應,都當受這一禮。”

    “你真覺得我為難,就不該開這個口。”胥垣罵他,繼而無可奈何地嘆,“往后說書先生可得再亂評我一句,名師出高徒,胥家不孝子帶出個癡情種!

    陸執方起來,神色舒緩了幾分,眉頭展開。

    胥垣給他潑冷水:“陸執方,這條路沒你想得那么好走。別看我與你師娘如今像神仙眷侶,可是把反對得最大聲的長輩都熬到仙去了,才有這般悠閑自在!

    陸執方正待聽他更多訓誡,卻聽見胥垣問:

    “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找個德高望重的人,將那小姑娘認為義女?還是給她編造一個新的身世?”

    “老師猜得都不錯!

    “憑你現有的資歷,沒有太多合適的選擇!

    胥垣手攥成拳,拇指不自覺搓著食指側面,這是他在思考時常做的小動作。

    陸執方心中一動,“老師還有別的對策?”

    胥垣點點那空杯盞,“先給我倒茶!

    日暮,回程路上,兩人都比來時安靜許多。

    馥梨從窗邊望去,城郊綠影飛掠,樹頂染出殘陽丹橘色,暮鳥成群成群地隱入山林。

    陸執方在思索胥垣的話,半晌才輕聲問她:

    “師娘同你說什么了?”

    “先是問我如何懂得處理藥材,后來問我會不會畫草藥,又問了很多,一些是關于我家的,一些是尋常在鎮國公府做事的!

    馥梨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說:“世子爺,師娘說她在編寫草藥經,需要熟悉草木特性的人畫插圖,叫我若有空了,去幫她的忙!

    小娘子黛眉微蹙,陷入了疑惑。

    灤賢山距離皇城甚遠,她便是有心,也不能時常去幫忙,都是跟著陸執方才去到的。

    陸執方聞言卻放松地笑了,忽而湊過來,把她摟在了懷里,“老師與師娘沒有子孫。她這是喜歡你,叫你多些去看她的意思。我隔些日子再帶你來。”

    “當真?”懷里的聲音滿是驚喜。

    那抹晚霞的微光在她杏眸里熠熠流轉,“師娘表情有些嚴肅,情緒不愛外露,我還以為她不喜歡我!

    “不會的。”

    陸執方莞爾,俯首吻上她薄薄的眼皮。

    他帶她來時,從來沒有這么預想過,甚至連馥梨畫的那副山水畫都沒有事先檢查過。他不擔心。有些人,只要能輕盈自在地做自己,就值得任何人喜愛。

    第40章 同以往的克制溫柔截然不……

    馬車回到鎮國公府,按著陸執方的習慣,在西門停駐,在那之前會先經過正門。馬車一側車窗的擋簾挑起,陸執方遠遠就見正門打開,石階前停一輛黃幔雕花馬車,看制式,是宮里來人了。

    陸執方皺眉,自祖父故去,陛下很少再派人過來,他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需要這個時辰來說。

    駕車的荊芥也看見了,行駛速度緩下來。

    “世子爺要在這里下嗎?”

    “停一停!

    陸執方推開車門,回望規規矩矩坐著的小娘子,“你還是到西門下,棋譜翻出來等我!

    馥梨點頭。

    先前兩人在路上說好的,她在淄州跟陸執方學了一點圍棋的皮毛,還想繼續琢磨,夜里再給她講講。

    陸執方下了車,經過正門時,問守門小廝。

    “宮里來人了?”

    “是位年紀大的公公,姓李!

    正廳里,父母親都在,連祖母也在。

    李公公已經入座,捧著一盞香茶,一見陸執方,當即眉開眼笑:“小陸大人回來啦?雜家還說討貴府一杯茶,喝著慢慢等呢,可真湊巧了!

    陸執方一路過來,已看清楚了酸枝紅木桌上堆放的和田玉如意、宮綢等賞賜,中規中矩的物件,可是聽李公公這意思,竟是沖著他來的。

    “不知何事,叫公公賞光來這一趟?”

    “小陸大人善人善舉,想不起自己做何事了?”

    李公公笑意盈盈。

    陸執方蹙眉,飛快回憶他近日所為。

    “今日在盛安大街上,小陸大人可是出手相助,救下了被瑪鄄國來使糾纏的女郎?”

    “并非是我出手相助,要論功勞,陸府護衛最是當先。”陸執方心頭浮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面上并不顯露,“何況,陸家與肖家交好,理應如此。”

    李公公微微搖頭:“那位可不是肖家女郎,而是云夢公主,小公主心性頑皮,偷偷溜出宮去玩,險些就被不知輕重的瑪鄄國使者冒犯,多得陸公子解圍,才避免了一場兩國邦交的沖突。這些賞賜,一些是小公主感謝小陸大人給的,一些是陛下賞的!

    小公主封號云夢,是陛下最疼愛的公主。

    即便陸執方不出手,瑪鄄國的人也搶不到她頭上,不過是避免了公主偷溜出宮的事情傳揚到民間,惹得百姓議論而已。陸執方不覺有功,回以一禮,就當是謝過了,卻聽見李公公道:“陛下還想當面嘉獎小陸大人,請明日進宮一趟,宮里會派車馬來。”

    李公公要說的都傳達完畢了,同老夫人、陸敬和苗斐都道了別,浮塵一甩,帶著宮人離去了。

    苗斐直到看不見李公公人影,才轉頭問陸執方:“你今日不是去拜會胥先生?當真救了小公主?”

    “我以為那是肖七郎族妹。”陸執方摁了摁眼眶,面上并無喜色,甚至隱隱透出了不悅。

    苗斐奇道:“你怎么看著還不樂意?”

    陸執方未答,一直坐著不動的陸敬已看向了苗斐道:“夫人先帶母親回去,我有話同執方說!

    陸敬臉色亦是少見的嚴肅。

    苗斐不明所以,摻著老夫人,嘀咕了一聲走遠。老夫人心知肚明,憂心忡忡地看了兒孫一眼。

    “明日陛下叫你進宮,知道何意嗎?”

    “兒子不敢擅自揣測圣意!

    陸執方攏袖,垂下眼眸,聽見陸敬以一種微妙的口吻說起:“云夢公主再過兩個月就及笄了。婚嫁之事未定,別同你爹裝傻了,當真猜不到?”

    “陛下不過是召兒子見一見,父親多慮了。”

    “朝會里見得還少?當真是陛下想見你?”陸敬似笑非笑,“往日里你祖母和母親給你安排的貴女,你相看了不喜歡,我便由著你去,這一回,不能任性了。小公主有多受寵,你我不難看出來。”

    偷偷跑出去民間,撞見了外國使團的小公主,回去不止沒被罰禁足思過,陛下反而替她送來謝禮,還叫身邊最信賴的掌筆內侍官來傳話。

    “父親想要兒子尚公主嗎?”

    “有何不可?”

    “朝中有例,駙馬最多官居四品,父親,兒子并不想這一輩子只當個大理寺少卿。”

    “你要是忤逆了陛下意,連少卿之位都得丟!

    陸敬看他的眼神,猶如看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兒。

    他父親老鎮國公耿直高傲,明明用赫赫戰功換來了太祖賜的世襲罔替的爵位,非要以敦促家族子弟為由,再向太祖求來了三代以后,降等世襲的封制。

    怎不想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往后子子孫孫要多艱難才能建功立業,重振陸家榮耀。

    陸敬手指虛空一點,“陸家到你這里,就是第三代。你不為陸家想,也為自己的子嗣想想。就算不為子嗣想,小公主金枝玉葉,美貌活潑,你不喜歡?”

    “兒子心中所想,說了恐怕惹父親生氣。”

    “我倒是想聽聽!

    “兒子日后生的不孝子,若是要當爹的做皇家婿才能換來一生榮華富貴,看來也不堪大用。還不如遵祖父遺志,寶劍鋒從磨礪出,叫子孫后代嘗一嘗人情冷暖,自己通過科舉功名或沙場功勛再爬起來!

    “陸執方!”

    陸敬手邊的茶盞重重擱在了茶幾上。

    靜思閣里,掌燈時分過去許久了。

    棋譜靜靜擺在香幾上,黑白棋子在棋盤上躺著,飄著水汽的陽羨茶已沖泡過第二趟,陸執方還未歸。

    馥梨等得有些困了,手撐再腮邊,慢慢眨眼,一不留神腦袋栽下去,手掌碰掉了一顆棋子。

    棋子噠噠,蹦到了地上。

    她忙去撿,山水描金屏風后,突然踏進來一只鞋的鞋尖,緊接著,陸執方微涼的手指就觸上了她的。

    他先把那棋子撿起,另一手牽起她。

    “世子爺!

    “等困了?”

    陸執方凝眸睇她。

    馥梨點頭,說話聲音懶懶的,有抑制住的呵欠,“許是今日坐馬車,有些累了。”

    陸執方拉著她往里間的金絲楠六柱欞格床邊去,人忽而拉不動了,馥梨有些遲疑,“上次演過戲了,還要再演一回嗎?”她還是想回自己房間睡。

    陸執方松了手:“那就回屋里休息。”

    青年郎君神色溫柔,語調沉然,只是那眼眸黯淡,有不易察覺的寂寂。馥梨湊近他看了一會兒,“世子爺,前面是來客人了?”

    “已處理完了!标憟谭铰月远汩_。

    馥梨再貼近一步,鞋尖頂上他的,尋他的眼睛。

    陸執方沒說話,垂眼看她,雙臂忽而箍在她腰間將她輕輕提起來,放在了一張紫檀鑲云石香幾上。那香幾高,馥梨坐上去,視線就與陸執方快齊平。

    “世子……”

    她張唇欲語,陸執方已吻下來。

    急促的,用力的吻。

    同以往陸執方的克制溫柔截然不同。

    唇快被碾到發麻,眨眼間在磋磨間起了熱意,她手掌按住他肩膀想躲開,奈何頸后被青年大掌扼著。她躲一寸,他就用力將她的臉推得更近兩寸。

    呼吸被掠奪,頭腦在發燙。

    她快在陸執方的氣息里溺斃。

    馥梨控制不住,嗚咽了一聲,有什么柔韌的東西闖了進來,輕輕一拭,酥麻癢意就從上顎迸發,像是一點火星落在灑滿了熱油的地面,騰然激起熾焰。

    可那熾焰不痛,只灼得她渾身發軟。

    馥梨手無力地攀上他,在臉頰上輕輕扯了一下,陸執方驀然頓住,唇撤開,眸光幽暗道:“抱歉。”

    眼前小娘子臉色酡紅,眸里洇著水,“所以,到底怎么了?陸執方。”她第一次這樣喊他的名字。

    陸執方覺得快慰。

    比方才肆意吻她,想將她揉進懷里還快慰。

    他額頭擱在她細弱肩頭上,嗅到她沐浴后幽微的澡豆香氣,暖而清甜,好像能變為源源不斷的力量,撫平他幽障重重的心緒。

    “再喊一遍?我的名字!

    “陸執方!

    馥梨攬上他的腦袋,聲音細細,語調輕快,“陸執方陸執方陸執方。”

    陸執方笑起來,再抬頭吻過去,帶著溫柔安撫的意味。他不怕父母親反對,不怕世人議論紛紜,他只怕她不信,怕小公主那頭再加一道阻礙,半信半疑的膽小姑娘就要縮回殼子里,同他長長久久主仆相稱。

    可馥梨剛剛叫他,陸執方。

    陸執方溫存地吻了許久。

    再退開時,依舊沒有告訴她到底怎么了,長眸中那股寂然幽暗消失了,清亮沉靜的神采又回來。

    馥梨放心了,任他將她再抱下來。

    “回去吧!

    陸執方送她到西屋門下,臨別時,忽然又問她要來一條手帕,“再要個有繡花的。”

    馥梨直接從衣袖里抽出來給他了。

    屋門掩上,陸執方帶著還有馨香的新手帕回到寢屋,修長十指靈巧翻折,將手帕疊成一朵絹花,綁在明日面圣準備穿戴的腰帶上,配色清雅,正正好。

    翌日睡醒,馥梨才知道鎮國公府來客是誰。

    高揚把陛下賞賜的物件整理好,一些留到府中公用,一些送來靜思閣,讓她和木樨一起收納到庫房。馥梨一樣樣打開錦盒,木樨負責登記造冊。

    “木樨小哥知道陛下為何賞賜嗎?”

    “好像是同小公主有關系的。今晨送世子爺出府時,聽他提了一句。”

    木樨埋頭寫字,半晌不見馥梨再報新物件名頭,抬頭望見她愣怔神色,旋即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幸而她只錯愕了一瞬,很快恢復如初,打開下一只錦盒。

    靜思閣的差事清閑。

    馥梨同木樨整理完賞賜之物,打掃了房間,又幫洛嬤嬤做了好多針線活,還剩下時間研究棋譜。直至這日頭落下去,直至弦月如鉤,稀星閃閃,她都沒再聽見陸執方踏入靜思閣的動靜。

    世子寢屋的燈,到子時都沒再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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