暢和堂是陸執(zhí)方孩童時念書居住的院落。
眼下久無人居,存有舊物的屋舍都落了鎖,只隔三差五派個粗使丫鬟去清掃外庭的落葉枯枝。
驟然被荊芥問起,府里管事韓長棟的心便一緊:“可是打掃得不仔細(xì),惹了世子爺不滿?抑或是丫鬟手腳不干凈,撬鎖偷了東西?”
不然怎會才叫他開鎖,回頭又來打聽?
世子爺吩咐的事,荊芥素來嘴巴緊。
他只露個稀松平常的笑:“韓管事就說近幾日都有誰負(fù)責(zé)打掃吧,把名字報給我。”
他近身伺候多年,陸執(zhí)方喜怒不形于色的派頭學(xué)了七八分,偶爾擺出點模樣來,很是能唬人。
韓長棟接任老管事的位置不過一兩年,幾個院落主子交待的事情都不敢輕慢,何況是靜思閣的人,當(dāng)下回了笑臉:“是粗使丫鬟輪換的,至于都是誰和誰,我仔細(xì)問過了再到靜思閣回話。”
陸執(zhí)方回府,今日家宴自有一番忙碌。
老夫人、兩位太太和年輕一輩的郎君姑娘齊聚在翡翠堂用膳。韓長棟打點完,找到了同樣剛忙碌完的陳大娘,把事情說了說。
殘霞暮光中,陳大娘把他領(lǐng)到后罩房前頭。
不知哪個丫鬟不嫌凍,沒進屋躲風(fēng),坐在院中石桌后,還是豆蔻年華,臉上身上都素凈,卻生得粉靨朱唇,膚白如玉,霞光瑰色像暈染了她整張臉。
可惜,就是太瘦了些,沒有成熟女郎的風(fēng)韻。
韓長棟看得心頭一動,想再細(xì)細(xì)打量,陳大娘就把那丫鬟給罵走了:“懶丫頭還不回房,可別吹出個好歹來,還要老婆子給你請醫(yī)抓藥!”
小姑娘聽話起身,沒多久,近幾日打理過暢和堂的丫鬟們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了,韓長棟仔細(xì)看,眸中閃過一抹失望,沒有剛才那個美貌的。
人擠人的后罩房,霎時空了許多。
馥梨坐回到自己床鋪,暢和堂她打掃過,不過是悄悄替四喜頂班,四喜不想挨罵,朝她打個馬虎眼——別吱聲兒,隨后跟著別的丫鬟們出去了。
陳大娘沒跟過去,韓長棟說要私下里問話。
她人在門檻處,時不時朝外頭看他同丫鬟們說話,本就慣常擰著的眉頭皺紋更深,直到有丫鬟三三兩兩被問完話回來,才松出一口氣。
忽地,她點了點人:“桂枝呢?”
最后回來的四喜一撇嘴,“韓管事說前院花木缺個打理的,喚她過去幫忙了,桂枝還推三阻四。每次去都能多得五十文錢,多好啊!我想去都不給呢。”
陳大娘一聽這話,腳上一跺,低聲咒了一句。
四喜沒聽清,“說了什么?”
“說你這笨手笨腳的,別想往上湊了!”陳大娘心煩氣躁,回頭叮囑:“半時辰后桂枝要是還沒回,找人來喊我,回來了也叫她來一趟。”
說罷抬腳去了隔壁屋,婆子們有婆子的房間。
丫鬟們嬉嬉笑笑,打牌的打牌,嗑瓜子的嗑瓜子,還有那識字的,翻著卷邊兒的話本子給旁人念。
馥梨在一片鬧騰騰中放空,又想出去吹風(fēng),窗外玉兔東升,依稀有幾顆星子,她看了看時辰,同四喜道:“桂枝還沒有回來,平常也要這般久嗎?”
四喜已然忘了陳大娘的交待,沉浸在貴女愛上窮書生的纏綿悱惻中,隨口應(yīng)道,“老太太大壽快到,沒成是布置得更仔細(xì)呢。”
怎么樣的花草樹木,要夜里打著燈籠布置?
馥梨挪開蓋在腿上的棉被,穿上鞋,往隔壁陳大娘住的屋子去。想到她叮囑時那種隱隱的擔(dān)憂,馥梨直接推門:“陳大娘,桂枝還沒回……”
桂枝回了。
人就坐在陳大娘身前的凳子上,眼里溢滿了淚,袖口拉起來,小臂上赫然幾道指印。聽見推門聲,她錯愕地朝馥梨看來,急急忙忙拉上衣袖。
陳大娘沉了臉:“門外等著!別叫人進來。”
馥梨心頭莫名一揪,轉(zhuǎn)身守在了門外,好一會兒,才見陳大娘和桂枝從屋里出來,桂枝沉默低頭,一路沒有對上她的眼神,獨自回了后罩房。
“不該看見什么卻看見了,就當(dāng)沒看見。桂枝比你大不了幾歲,還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你敢到處去亂嚼舌根,壞了桂枝名聲,讓我聽見了有你好受!”
陳大娘罵罵咧咧慣了,這次特地拉下臉,更兇了兩分,眼睛瞪著馥梨威脅。
往日性子軟和的小姑娘站在原地沒動,黑潤瞳仁無聲眨了眨。“大娘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罵過,手上沒打過,”她慢慢開口,“所以桂枝手上那些痕跡,是那個韓管事弄的,對嗎?”
“打理花木是個幌子,桂枝才不愿意去。”
“這個事情,太太知道嗎?”
她接連說了好幾句話,聲音在料峭寒風(fēng)里細(xì)細(xì),像是不需要回答,又像是在等候一個回答。
陳大娘不說話,推了推她,叫她回去。
馥梨回頭:“陳大娘,告訴太太吧,要管的。”
“你當(dāng)我不想?沒憑沒據(jù)的,沒得第三人作證,姓韓的有色心沒色膽,就愛摸兩把惡心人,你能奈他何?”陳大娘吸了口氣,“去年有倔的鬧起來,還沒鬧到太太跟前呢,人就被尋了個錯處發(fā)賣了。”
屋門在馥梨面前怦地闔上。
馥梨站了一會兒,回到后罩房,桂枝已如同沒事人那般,融入打牌的丫鬟們中。
只是身形在她進來那瞬間滯了滯。
翌日清晨,丫鬟們前前后后起身洗漱。
四喜迷迷瞪瞪擦著眼,往馥梨的床鋪一推,要把她喊起來,只摸到余溫快沒了的被褥。人呢?她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了一圈,馥梨已不在后罩房。
“怪了,從前可是使勁兒喊都喊不起來的呀。”
洗衣房里,馥梨是第一個到的。
丫鬟們吃過朝食來到時,她一人洗了好些衣衫,褲腿不知去哪兒蹭了一塊泥灰,棉襖袖口勾破,粘著一小根樹枝。四喜湊過去,替她摘掉了樹枝碎葉。
“馥梨,你是像話本子說的,要洗衣革面啦?”
“洗心革面。”
馥梨糾正她,察覺桂枝在看自己,她轉(zhuǎn)頭看過去,桂枝很快就低下了頭。
洗衣房今日事情多,堆滿了宴飲要布置的彩綢,庫房送來的,得重新清洗、熨燙、熏香。
忙活到天擦黑,前院跑腿的小僮照壁來了。
“桂枝姐姐,管事說你昨兒的活沒做完,待會兒晚膳后記得去,不然要扣錢的。”
桂枝擰彩布的手一頓,臉色都白了幾分。
馥梨擦干手上水珠,站了起來:“桂枝手上還有旁的差事,我替她去,我今日來得早,事做完了。”
桂枝一愣,丫鬟們面面相覷。
照壁撓撓臉:“可管事指名要桂枝姐姐去。”
馥梨已走到照壁身邊,沖他彎唇笑,“我侍弄過花草,你領(lǐng)我到管事那兒說,他要罵也只罵我。”
長得好看的人,即便不做任何表情,平靜時都是好看的,何況她還笑著,像寒枝上一蓬新雪遇初陽。
照壁給那笑顏晃得迷迷瞪瞪,領(lǐng)著人走了。
洗衣房里丫鬟們炸開了鍋。
“馥梨今日好反常呀。”
“人平日也沒偷懶啊,就是愛睡覺了些。”
“這可不是勤快不勤快的,都搶桂枝差事了。”
桂枝擰好的彩布又砸到水缸里,濺起水花,“是我自個兒不想去的,別說嘴了,抓緊干活吧。”她松一口氣,又有幾分惴惴不安,看向馥梨漸遠(yuǎn)的背影。
等在宴會花園的韓長棟只覺撞了大運。
來的居然就是昨日那丫鬟。
他霎時就忘了不知好歹的桂枝,揮退了照壁,“叫什么名字?入府多久了,我沒見過你。”
“婢子叫馥梨,進府快半月了,是副管事安排的。府里上百號人都仰仗韓管事,你貴人事忙,哪能記住我一個小小丫鬟。”馥梨聲音說不出的柔婉,聽得韓長棟心頭一酥,竟像是個知趣的。
他笑笑,將手上銀剪遞過去。
“修剪草木做過嗎?老太太喜歡花草,宴會園里都是秋冬更好看的矜貴品種,留神別剪壞了。”
“我試試,韓管事來幫把眼。”
馥梨挽起衣袖,比照旁邊一株修剪成形的九龍丹修去了一點枝蔓,手腕白皙的肌膚在燈下泛光。
她回眸,輕聲問:“管事瞧,是這般修剪嗎?”
宴會花園正是少人經(jīng)過的時段。
何況,韓長棟還特意屏退了負(fù)責(zé)灑掃的仆役。
“再高些,把那兒的雜枝剪對稱了。”
“哪兒?我是眼拙,瞧不出來。”馥梨幾分赧然,玉靨薄暈,無辜眼神忽而一轉(zhuǎn),眼波盈盈勾人。
韓長棟霎時忘了環(huán)顧四周,欺身靠近,借著花木掩映,大掌往那玉一般的腕子上攀。
“兄長,你給祖母備了什么壽禮呀?”
孩童清脆明亮的聲音,不遠(yuǎn)不遠(yuǎn)傳來。
韓長棟色心頓消,猛退一步回頭,就見十步開外,本該去翡翠堂用膳的幾位郎君款款走來。
剛?cè)雽W(xué)堂的小公子尚且懵懂,沒留意異樣,跟在身后的陸執(zhí)方和陸仲堪可是及冠了的男子。
幾人轉(zhuǎn)眼已來到身前。
韓長棟畢恭畢敬地問候幾位主子,余光瞄到馥梨低眉順目地福身,并未多言,心中不由一松。
老鎮(zhèn)國公已故去,老太太健在,府里未分家。
面前這幾位,世子爺陸執(zhí)方和小公子是大老爺?shù)牡粘觯懼倏皠t是二老爺?shù)摹晌焕删昙o(jì)相仿,比照樣樣出色的陸執(zhí)方,后者只能說紈绔得很典范。
貴游子弟該有習(xí)性他都有,包括愛看熱鬧。
陸仲堪當(dāng)下不走了,一雙桃花眼亮起,饒有興致在馥梨面龐流連一圈,又落到韓長棟這邊,意有所指道:“天都黑了,韓管事還忙呢,可真真辛苦。”
韓長棟尷尬:“就忙完了,勞三公子掛心。”
再去看靜思閣那位,不知是沒瞧見,還是壓根兒不在意方才那一出,慣常的不顯山露水。
郎君們走遠(yuǎn)了。
韓長棟怕幾人去而復(fù)返,又舍不得那觸手生膩的滋味,“明日得空,照壁喊你了,你再過來。”
“聽候韓管事吩咐。”馥梨彎唇,將修剪花木的銀剪轉(zhuǎn)到把手那面,恭敬遞回到他手里才離去。
從宴會花園回后罩房,需得繞過一方極為寬闊的觀魚池。馥梨想走抄手游廊的近道,遠(yuǎn)遠(yuǎn)瞧見園中的幾位郎君憑欄喂魚,廊蕪下花燈映出粼粼的錦鯉色。
她當(dāng)下腳步一頓,打了個拐兒。
陸仲堪瞧得分明,頗感可惜。
“書卷說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我今日倒瞧見蓮花往淤泥底下探。哎,要說為攀前程,她何不來找我?小爺這張臉怎么也比那老東西順眼啊。”
“誰是老東西?”幼弟睜著好奇的眼問。
陸執(zhí)方指頭一彈他額:“別跟你三哥學(xué)舌。”
陸仲堪自覺說錯話,閉了嘴,安安分分沒片刻,又忍不住問陸執(zhí)方:“二哥不覺得稀奇嗎?”
“人各有志。”陸執(zhí)方扶穩(wěn)了整個趴在美人欄上的幼弟,捻一把魚食倒在幼弟掌心。
魚食撒開,錦鯉相爭。
此刻他腦海浮現(xiàn)的,亦是那容色楚楚的丫鬟。
人有精氣神,字有根骨形。觀面貌字跡,可略知其人七八分。她分明生就了一雙神采清潤的眼眸,難得有靜氣,卻甘愿拿來行浮浪魅惑之事。
陸執(zhí)方一哂,想到紙蜻蜓,霎時失了興趣。
便是工筆的氣韻靈逸,下筆之人也未必相襯,等回去就讓荊芥不必再打聽了。
不巧,靜思閣里,荊芥領(lǐng)著韓管事來回話。
陸執(zhí)方到底是坐下聽他稟告了。
韓長棟眼神尚有幾分尷尬,“世子爺,近半月里打掃過暢和堂的丫鬟共五個,是四喜、蔻丹……”他有心好好表現(xiàn),挽回印象,報完了名字,再細(xì)說各人當(dāng)值的日子時辰等情況。
說話間,掌心發(fā)癢得厲害,不自覺在衣擺上搓。
荊芥立在陸執(zhí)方身旁聽。
他聽著聽著,目光落到韓長棟那不安分的手上,眸子越睜越大,不過半盞茶的功夫,看韓長棟從手指到腕骨膨脹腫起,變成一只以假亂真的紅燒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