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百里外的驛站。
本該是夜深人靜的時分,驀地傳來一陣騷動,樓上幾人跑進跑出,急而重的步子把木梯踏得吱嘎響,像是丟了什么東西,在鬧騰騰地找。
陸執方的護衛荊芥懶得去關注,只抱臂守在墻角閉目養神。明日一早,他就要同世子爺趕回皇都。
但有人在靠近。
荊芥撩起眼皮,見一男人身形魁梧,滿臉火燒火燎的急色,抬手就要敲他身后的房門。
“干嘛的!”荊芥拇指一頂,寒光凜冽的劍刃露出一截,橫亙在來人面前。
對方倒退半步,縮手,沖他一抱拳,“我是個走鏢的,姓徐,叫徐昇平,有急事想求見陸大人!”
荊芥往身后門扉聽,沒動靜,“何事?”
徐昇平左右看看,沖著門板低聲道:“小陸大人,此事事關小人鏢局聲譽,可否入房內細說?”
隔扇門后,依舊安靜。
徐昇平不確定:“小陸大人莫非還在睡?”
荊芥想翻他一個白眼,世子爺淺眠,不喜喧嘩。方才三樓這番動靜,加上這大嗓門鏢師說話的功夫,合該把人吵醒了。沒聲兒,就是不管的意思。
荊芥橫劍往前,就要攆人。
徐鏢師一咬牙,用低穩而清晰的聲音道:“小陸大人,我負責運送一只寶瓶往皇都,一刻鐘前,寶瓶在門窗緊閉的屋內離奇失竊。這本是送往皇都為一位老太太賀壽的壽禮啊,您就是不看僧面也看……”
世子爺最敬愛的祖母,不就是近來大壽么。
荊芥聞言,看了徐昇平一眼。
陸執方的聲音在門后響起:“進!
徐昇平如愿入內。
滴水成冰的夜,廂房沒點燈,只擺個燒得正熱的炭爐,不見多少暖意,全因西邊那半扇敞開的花窗,叫冷風裹著月色,獵獵闖入。
他迫切想見到的小陸大人披一條天灰色的鶴氅,悠閑坐在窗邊一把太師椅中,輪廓陷在半明半暗里。
徐鏢師心急,自顧自說了失竊經過:“小陸大人,寶瓶在桌面,離床只五步遠,抬頭就能看見。我半睡半醒聽見一聲輕響,以為是做夢,察覺不對,再扭頭一看,寶瓶就不翼而飛了!
他又補充:“驛站前后門都有我弟兄看守,確定那一陣子無人離開,定然還在驛站里頭。我想請小陸大人幫幫忙,把寶瓶找回來。”
陸執方判研的目光盯著他好一會兒。
“哪個鏢局?”
“嵩州的……五通鏢局。”
“寶瓶既是壽禮,送禮人是誰?”
“小人只知寶瓶是六十大壽的壽禮,在皇都福來客棧交接,有人等候取貨。其余的……一概不知!
“嵩州距京城甚遠,你如何認得我?”
“從前跑鏢進過京,遇到過小陸大人辦案,聽聞小陸大人善謀善斷,手底積壓的懸案疑案甚少,年年都得陛下嘉獎,是大理寺最年輕有為的……”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徐昇平這么想。
可沒等他恭維話講完,陸執方在昏暗里偏了頭。
荊芥的劍柄一拍他肩頭,“走吧,別打攪我們世子爺休息,該報官報官,該抓賊抓賊!
“回、回去?”徐昇平一噎,“不幫了?”
陸執方睨他:“我何時說過要幫?”
“小陸大人,”徐昇平咧出個比哭難看的笑,“寶瓶是三澤窯的松石綠八極香瓶,頂頂的好東西吶,陸家老太太定然喜歡的,丟了多可惜……”
“不可惜,本就不是給她老人家的禮!
徐昇平臉色唰地變了。
屋內一時沉寂,他嘴唇張了張,說不出話來。
“我不厭人說謊,世間人人有難處,說點謊不算罪過。但不喜有事相求,還把人當傻子。”
陸執方話落,荊芥作出送客模樣。
徐昇平呆若木雞地轉身,忽而回頭,箭步沖到太師椅前,朝陸執方跪了下去,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是我自作聰明鬼迷心竅,小陸大人原諒!”
面前的青年郎君一手掖著鶴氅,一只皂靴踩在地上,不緊不慢地打拍,似乎在思考拿他怎么樣。
那聲音很輕,像踩在徐昇平心口。
半晌,開了尊口。
“先說說。”
“說,說什么?”
“說說你如何鬼迷心竅!
徐昇平在昏暗里,對上了陸執方的目光。
“寶瓶確實是壽禮,雇主沒說是送往哪一家。我巧合聽見您的護衛說起,要趕回京給老夫人賀壽,怕您事不關己不愿意幫忙……才、才出了這昏招兒!
陸執方哂笑:“誆騙我,鏢局能落得好?”
徐昇平咽了咽口水。
“鏢局名字也是假的吧?”
事已至此,再多狡辯不過徒惹對方生氣,徐昇平一屁股坐到地上,老老實實交代,“小陸大人猜得對,嵩州沒有五通鏢局,我是弘運鏢局的。”
“我是顧不上了。”他喃喃,像在解釋,又像自言自語,“今年時運不濟,年頭到年尾丟了兩趟鏢,要是再丟一次,我的鏢局只能關門大吉,家里八口人都跟著我喝西北風去!
等到天亮報官,不止變數大,還壞鏢局聲譽。
不如直接求助眼前這位小陸大人,官字兩個口,動動嘴皮子就能把驛站翻個底朝天。等鏢物找到,再交接完,他立刻溜出皇都,往后再不接這邊的鏢。
可如意算盤落空了。
徐昇平薅了一把自己后腦勺的頭發,眼睛一閉,心一橫,“著實是頭昏腦熱。小陸大人心里有氣,要打要罰都隨意,只求您揀快的來。”
他還得回去和弟兄們商量接下來如何是好。
陸執方的鶴氅越過他,掠出一陣寒意。
徐昇平睜眼,太師椅已空。
荊芥沒好氣地沖他再翻了一個白眼:“幫你搜查是別想了,世子爺愿意去失竊現場看,還不帶路?”
“這就去!就去!”徐昇平忙不迭爬起來。
三樓廂房,燈火明亮。
時隔兩年,再次看這位小陸大人的模樣,還是要夸一句生得真好,戲文寫的玉山照人,豐神俊朗不是夸張。不過青年的眼角眉梢像罩了層冰殼子,街上大姑娘小媳婦想丟帕子香花,估計是沒膽兒的。
徐昇平亂糟糟走了個神,被陸執方喚回。
“寶瓶原本放在何處?”
“就這兒,這張桌子。”
“沒遮沒擋,就放著?”
“丟鏢丟怕了,好端端鎖在箱子里的東西都能不見,光禿禿放著一眼瞧見,我能安心。”
徐昇平臉色再度郁卒起來,光禿禿的也丟了。
陸執方開始問他失竊時的更詳細經過,包括失竊前后一眾鏢師的方位和看守安排。他一邊問,一邊檢查閉合的兩扇窗,連桌布都掀開看過一遍。
最后,視線落在了屋頂橫梁上。
荊芥足尖一點翻上去,“爺,橫梁沒有異常!
陸執方視線沒動:“看屋頂。”
荊芥翻身而下,出了廂房,不多時攀上驛站三樓的屋頂,掀開了一片瓦,聲音從頭頂遠遠傳來。
“爺,這有瓦片松動的痕跡。”
“幾片?”
“只一片!
荊芥揭開,漏開的一角不比巴掌大多少。
他花了些許時間才返回屋內,手掌都是灰,捏著一團物什,“爺,屋頂煙囪找到的!
陸執方接過那物什,在油燈下分辨,是一團彎曲打結的銀白色繩索,末端系著個小勾子。
徐昇平跟著琢磨:“小陸大人,這是何物?”
“釣寶瓶的勾。”
徐昇平見了鬼般,兩手納悶地比劃起來,“寶瓶有這般寬,屋頂瓦片大的洞,它出不去。
“沒釣出去!
“那……那釣去哪兒了?”
陸執方修長的手指已經順一段魚線,用鐵鉤卡著桌上白釉酒壺的耳柄試驗。酒壺半滿,被吊起來,徐徐降到及地距離,再猛地一甩蕩。
“噠”一聲,酒壺在桌底落地,穩穩立定。
細線小勾松脫,拽出,勾起桌布邊緣,把酒壺嚴嚴實實遮擋了起來。
徐鏢師的腦子也“噠”一聲,天旋地轉起來。
花瓶失竊時,他迷迷糊糊聽見了極相似的聲音,此刻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又什么都說不出來。
陸執方替他說了:“調虎離山。”
徐鏢師胸口翻騰,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按這意思,他以為寶瓶失竊時,其實還在房內,不過被釣到某個隱蔽的角落,比如桌底。全是他心神大駭,害怕盜賊走遠,沒多檢查就跑去喊人了。
“你離開后,誰進過這里,誰就可能是賊!
“一年丟三趟鏢,查查內鬼吧!
陸執方一句接一句,把他說得一顆心往下墜。
徐昇平心里浮現起一張臉,不愿意承認,“小陸大人,我身邊可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啊,過命的交情……這會不會是弄錯了?”
陸執方將魚線收好,丟回桌案上一指,“會弄錯,我只說推斷,你自行分辨!
主仆二人回到二樓廂房,已是后半夜。
陸執方命荊芥收拾行囊,“再過半時辰出發!
荊芥熟練地從懷里掏出一對擲茭,在桌上一擲,“爺,哭茭不吉,要不換個時辰再出發?”他家世子爺哪哪都好,就是忌車怕水,出遠門總不順遂。
陸執方一靜,“已日行一善了!
說罷,三樓傳來比丟寶瓶更大的動靜,間或夾雜著徐昇平暴怒的質問聲。內鬼看來抓住了,荊芥默默收回視線,又擲了一遍,還是哭茭。
“爺,你如何知道寶瓶不是送給老太太的?”
“事以密成,能把這么貴重的東西往鎮國公府送,定有所求,事未成之前,不會輕易泄露消息!
再者,嵩州壓根兒沒有五通鏢局。
披星戴月的回程果真不順遂,半道下起了陣雨。
兩人趕路一整日,回到鎮國公府,滿身狼狽。大廚房這兩日定時備好姜湯熱水,只等人一到就能用。
荊芥跟著陸執方往院子去,遠遠路過了暢和堂。
陸執方腳步一頓,“問管事開暢和堂的屋門,里頭西廂房的書桌暗屜里有一只楠木盒,替我取來!
“這就去!
“等等。”
“木盒帶鎖,鑰匙也一并取來。”陸執方的眉頭微蹙,似是在回憶思索,“鑰匙應在院后樹林東邊,距院墻最近的那棵樹的樹洞里!
荊芥一默,面上露出驚奇古怪的神色,但服從慣了,不敢多問就匆匆去辦事了。
陸執方從浴房出來,金絲楠木盒已擺在屋內。
荊芥左手心放著一枚略腐銹的銅匙,右手心攥著幾只皺巴巴有點潮的……紙蜻蜓。
陸執方投去目光。
“和鑰匙一起放在樹洞里的,不知有無用處,”荊芥端詳主子的表情,也覺自己鬼使神差多此一舉,“紙還挺新,許是小公子貪玩扔進去的。”
他要把紙蜻蜓扔丟,陸執方已拿起了一只。
羸弱的紙翅膀翻折,隱約露出字跡來,在陸執方手中翻轉幾下,就被還原成了一張皺巴巴的薄宣。
紙上勾勒一只低頭舔食的貍奴,旁邊簪花小楷寫一句話,“寒冬臘月水成冰,貍奴與我共分食!
“他還寫不出這樣好的字!
陸執方三兩下,把幾只紙蜻蜓都拆了,“得空了去問問,暢和堂近來是誰負責打掃,有誰出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