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母慈子孝
他有一瞬間的沖動想緊緊抱住這人。
這是章楚不知道第幾次做夢, 這次他終于不再是毫無記憶,他記得夢境中的大半。
“桑冉,我們上一世, 是不是認識?”
桑冉好半天沒說話,章楚心中忐忑而恍然,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他只知道那個夢非常真實, 真實得像曾經發生過一樣。
“為什么這么說?”桑冉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道。
章楚用力咬了一下下唇, 強烈的刺激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些, 他為什么會脫口而出上一世?
夢里的自己似乎是天上的神仙, 而對面那個人就是桑冉的臉, 桑冉的身份沒變,模樣比現在年輕一些,其實容貌變化并不大, 但周身氣質相差甚多。
他沒有記住夢境的全部, 只有大量瑣碎的片段, 這些片段連點成線,鉤織出一個接近完整的畫面。
他一會兒目不轉睛地盯著章楚, 一會兒又抱住腦袋,桑冉攥住他手腕,“章楚。”
“桑冉……”章楚口中溢出痛苦的聲音, 這種感覺很不好受,像一個陌生的靈魂闖入, 那段記憶明明不屬于自己,卻被無端地強加上來。
更可怕的是,他無法確定這到底是一段真實的記憶還是只是一場夢,夢中自己虛構了他跟桑冉的故事。
“到底怎么了, 做夢了?”桑冉手上微微用力,強迫他拉回些神志。
章楚點點頭,“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有你和我,還有……”章楚仔細回憶,“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人,對了,還有婁弦,我們在天界,在魔界,最后好像被人出賣了,可出賣了什么我記不清了,于是我們又重新回到天界,再然后,我就醒了。”
他抬起頭扒住桑冉手臂,想要確認什么一般地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在做夢,對嗎?”
誰知桑冉突然抱住他,那股熟悉的異香再次籠罩住他,他整張臉埋進桑冉臂彎,察覺到耳邊的呼吸聲有些錯亂。
章楚心中一顫,問出了那個從前他問過的問題,“桑冉,你到底,為什么喜歡我……為什么要跟我來我的世界?”
“那你又為什么喜歡我?”
窗臺上放著一盆不知名的蕨類植物,現在空氣濕潤,氣候合宜,很適合各類植物生長,鮮綠細小的葉子沾了水汽,騰騰地生長著。
章楚頸側一涼,是桑冉的吻滑落在上面,他身上那件睡意本就松垮,被桑冉一弄,大半個肩膀都漏了出來。
雨聲無孔不入,淅淅瀝瀝地鉆入兩人耳朵。
桑冉手向下探進被子,兩人之間的空氣滿是桑冉身上的香氣,章楚:“……”
“你又為什么喜歡我呢,章楚。”他嘆詠般的聲音響起,將人壓在身下。
窗戶似乎沒關嚴,蕨類盆栽的葉子被打得濕瀝瀝,每片葉子都鮮嫩潤滑,有風捎進來,葉子微微發顫,一滴一滴向下淋著水。
這次結束之后,章楚睜眼看著天花板,身下感覺很奇怪,也可能是他的錯覺。
窗外雨聲不知為何比早晨大了許多,桑冉在他身旁熟睡,半點聲音也沒有。
回想剛才過程,章楚皺了皺眉,以往桑冉大多時候會顧及他的感受,如果他覺得痛,桑冉會親他吻他,力道也會暫時放輕一些,但剛才他中途幾次想叫停,卻只換來堵嘴般的吻和更加粗暴的對待。
章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天花板,桑冉的不正面回答讓他感到內心不安,他現在才發覺自己似乎從來不知道桑冉在想什么,他們兩個從各方面來說都天差地別的人,竟然就這樣稀里糊涂在一起了。
章楚掀開被子,不可避免看到身上那些青紅交錯的痕跡,他盯著那些痕跡發了會呆,隨后用法術簡單地清潔自己,開門出去了。
他沒注意到,在門打開的那一刻,桑冉默然睜開了眼。
章楚準備自己冷靜一下,他們所住的地方原來是部隊宿舍,樓道里人來人往,外界的飛機還在不斷送人過來,章楚想出去看看遷移情況,卻在拐角處遇上一個靠在墻壁上的身影。
“燭陰?”他微詫道。
燭陰抬頭,見是章楚,一雙淡綠的眼睛看著他,若有所思地,“媽。”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章楚已經默認了這個稱呼,但此刻燭陰這樣叫他,章楚突然心里一跳,一個念頭前所未有地冒了出來,燭陰——真的是蘊靈蛋孵出來的嗎?
如果夢境是真實的,如果他上一世真跟桑冉有什么瓜葛,那燭陰有沒有可能——
“怎么了?”燭陰腔調很慢,抬起手隨意地為章楚拂去肩上的頭發。
這動作讓章楚心中涌起一股很熟悉的感覺,他下意識握住燭陰的手,燭陰狹長的眼眸看著他,唇角挑了挑。
“你……為什么叫我媽?”章楚吃力地問下這句話,沒錯,燭陰當時為什么會這樣叫他,他又怎么會現在才想起來問這個問題,他的記憶像是在哪里出現了缺口。
但燭陰卻沒有回答,他探究而審視地看著章楚,半晌摸了摸鼻尖,“哦,你不是跟我爸在談戀愛,那不就是我媽嗎。”
“可你從一開始就這樣叫我,那時我還不認識你父親。”
燭陰突然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因為我喜歡你,想讓你當我媽。”
章楚露出迷茫又有些失望的神色。
燭陰拉起他的手,“媽,出什么事了,你跟爸吵架了?”
章楚搖搖頭,這時注意到燭陰有些泛青的眼底,才想起來問他,“你自己在這里站著干嘛,相柳呢?”
燭陰表情一愣,突然彎下腰,把頭貼在章楚肩膀上,笑著說:“干嘛,怎么一上來就問弟弟,你更喜歡二胎嗎?”
燭陰比章楚高大半個頭,做出這樣撒嬌的姿態竟也不違和,只是章楚還不太習慣,但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拒絕,低頭看著燭陰眼底的青色,“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昨晚沒睡好嗎?”
燭陰變本加厲地雙手摟住章楚的腰,使勁蹭了蹭,答非所問道:“媽媽,你給人講過睡前故事嗎?”
這稱呼又是一劑猛藥,照章楚腦殼敲了一下,他搖了搖頭,“沒有。”
他沒有親戚,也沒有小輩的朋友,沒有這種機會。
“那可以給我講一次嗎?”
章楚被他這樣抱住,雙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只得落在燭陰肩膀上,象征性地拍了拍,他沒有說“你多大了”這種話,只是遵循本心道:“好。”
燭陰驚喜地抬頭,“真的?什么時候,今晚可以嗎?”
他面露難色,“可是我們并不在一個房間。”
燭陰想了想,“不然我今晚去跟你們睡?可是我從三百歲之后爸就不讓我跟他一起睡了,現在不知道會不會被踢出去,不過只是偶爾的一次也沒關系吧?”
章楚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有些無法接受,他說:“不然我們還是再找機會吧。”
燭陰不太高興,他想了想眉眼間又愉悅起來,“對了,聽說那些人類在開班授課,我們去聽一聽嗎,媽,我就是想跟你待一會兒。”
最后一句話簡直是暴擊,章楚稀里糊涂就跟著燭陰走了,半路上才想起來問是什么課。
燭陰說:“我也不清楚,就是剛才在走廊聽人說的,好像是一些關于求生的,鑿木取火之類的,還有變異人會針對變異能力進行授課。”
兩人下樓后,看到天上的運輸機還在源源不斷地往這邊送人,章楚見到很多之前在基地時的熟悉面孔。
天上來來往往的飛機都會在這里落足,但章楚注意到有一架直接越過他們向遠處雪山腹地開去。
旁邊的勤務員解釋道:“聽說那架飛機里坐著的是人類大腦,哦,就是首都區那幫研究員,他們是去藏區研究所的。”
“他們不在這里住?”
“在吧,研究所那邊我記得沒那么多床位,這邊已經給他們安排宿舍了,但是他們時間寶貴著呢,估計每天只是回來睡覺吧。”
燭陰看著天上的飛機若有所思,摸著下巴道:“使臣也在那架飛機上嗎?”
章楚說:“應該是,那飛機不小,李昂應該也在。”
他說完看向燭陰,“你什么時候關心起人類了?”
燭陰眼睛瞇起來,唇邊帶著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壞笑:“他懂得很多,偶爾聊天能有些收貨。”
章楚沒來得及再問,就被燭陰拉走了。
自從聯盟幾個月前進入戰時狀態,全國的各種制造工廠停工了百分之五十,剩下的大型工廠全部轉為軍工產業,中小型的則是民生制造,但洪水一波又一波的沖擊,現在還在運轉的工廠只有首都區的幾個,由于藏區這邊所受影響較小,所以也剩下不少,甚至比首都區要多。
但也遠遠不夠養活全聯盟的人口。
現在從某種程度來說,政府也自顧不暇,沒有那么多免費資源無線發放,從首都區遷移到藏區,就做好在這里長期攻堅的準備,資源也要細水長流,受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人類求生的征途無法帶上所有人,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政府開設的求生課教室里人滿為患,燭陰拉著章楚從后門進入,兩人找了個角落席地而坐。
教室里的人都灰頭土臉,地上坐了一片,從前他們開會聽課心不在焉,但此時無一不是全神貫注,臺上老師正在講凈水片的用法。
章楚既來之則安之,跟著認真聽課,雖然他用不上。
聽了沒兩分鐘燭陰就在一旁不老實起來,似乎不滿章楚的注意力全在黑板上,他蠻不講理地扣過章楚下巴,轉向自己,“媽,你聽這些有什么用,變異人有自保的能力,你不知道嗎?”
這屋子里確實全是普通人,變異人基本不用為了生存發愁。
燭陰俊美的臉近在眼前,眉骨上的銀釘微微閃著光亮,他的眉眼很像桑冉,都是如出一轍的好看,只不過下半張臉卻不太像,燭陰的下頜很窄,不知是像誰。
章楚覺得這個姿勢有些奇怪,躲開燭陰的手,“那你還帶我來這里。”
“我們找個暖和的地方說說話嘛。”燭陰笑得很燦爛,把自己兩只手蠻不講理塞進章楚盤著的腿窩里,握住他的手。
兩人這樣子任誰看了,都得說一聲母慈子孝。
“想聊什么?”
章楚還記得剛才燭陰在樓道里神神怔怔的模樣,直覺他有心事,燭陰在他面前完全就是一副十八九歲的少年模樣,章楚搞不清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心里在想什么,飛快地思忖過后試探道:“是不是跟魍魎鬧矛盾了,還是跟相柳鬧矛盾了?”
燭陰一愣,隨后搖頭笑了,“媽你還是真的是……”
章楚不清楚自己說對了還是沒說對,他看著燭陰的眼睛,“如果你有心事的話,可以跟我講。”
第92章 第 92 章 本座好煩。
燭陰慢慢止住笑容, 他撐著下巴歪頭看章楚,“媽,你跟爸是怎么互相喜歡上的?”
章楚盯了他幾秒, 心說難道是遇到了情感問題,但他不習慣跟人聊這些, 只說:“大人的事小孩別瞎打聽。”
燭陰哀叫道:“怎么跟我爸說一樣的話啊,我都見過他喝醉后跟婁弦叔叔不停地說你倆那些事, 可他就是一次都不跟我講, 我……”
燭陰突然意識到什么, 閉住嘴, 對上章楚目光。
章楚不解道:“你爸喝醉后跟婁弦說我們的事?什么時候?”
桑冉什么時候背著他出去跟婁弦喝酒了?
當然是從前在魔界的時候, 燭陰看著章楚干巴巴笑了兩聲,嘴巴一轉瞎話就編好了,他語調不頓道:“就是你失蹤那次嘛, 當時你們聯盟的人打包票說能找到, 爸當天太慌了, 就中午跟婁弦叔叔小酌了幾杯。”
章楚將信將疑,這話題再次激起他心里那種不上不下的焦灼感, 如果這世上真有前世今生,如果他前世真跟桑冉有什么關系,那燭陰也應該知道。
但他還來不及多想, 下一秒,燭陰就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一歪身子, 結結實實躺到他腿上。
雙臂環住他的腰,臉貼近小腹蹭了蹭,“媽,我最近晚上都睡不好覺。”
章楚被他弄了個措手不及, 一時間尬在原地,好在周圍人都在專心致志地聽課,沒人注意他們。
他說:“你……先起來,這樣像什么樣子。”
燭陰唰地把臉扭向他,眼睛一眨一眨地,“我看魔族的小孩都是這樣跟媽媽撒嬌的,媽,你不喜歡嗎?”
章楚簡直無言以對,他現在后背就是一個墻角,燭陰推著他肩膀讓他靠上去,然后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教他怎么做一個媽媽。
章楚本來還有些僵硬,但手貼上燭陰有些發涼的面頰頓時眉頭一皺,“你的臉怎么這么涼……手也是涼的。”
他結合燭陰剛才說睡不好覺還有他今早在樓道里站著,說:“你不會一晚上都在樓道里吧?”
燭陰眨了眨眼。
“為什么?”章楚道:“三人間太擠了?我讓他們給你們換一個雙人的,你和相柳住。”
燭陰笑了,“媽你只心疼自己的孩子嗎,那魍魎呢?”
在章楚概念里,目前他還只算個“后媽”,因為自己跟桑冉的關系,所以對桑冉的孩子也多關心一點也是應該的。
他皺了皺眉,“你們關系就這么好,非得三個人一起住?”
燭陰又把臉貼到他衣服里,不說話了。
章楚平時對情愛這方面的感知力很低,但不知為何,面對燭陰時他卻能敏感地察覺到一些不對勁。
腦海中突然閃過那天他在燭陰脖子上看到的吻痕。
他用手蹭了蹭燭陰的臉,“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跟……魍魎?
燭陰肩膀一僵,章楚覺得自己猜對了,“那你現在是覺得,弟弟挨到你們的事了?”
章楚自認還是個很開明的后媽,并不反對燭陰談戀愛,還是跟個男生,他想了想說:“但是相柳還小,也很粘你,恐怕不愿意自己搬出去住,或者可以讓他跟桑冉住?不知道桑冉愿不愿意,你們……”
燭陰突然按住章楚的手,悶著嗓子叫了一句,“媽……”
章楚:“怎么了?”
“我不想聊這些。”
章楚微愣,他第一次當后媽,也是第一次跟人聊這些,怕是因為自己話太多了,想想如果是桑冉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會笑得高深莫測然后一言不發,靠氣勢讓燭陰自己悟出來。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燭陰這時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邊,親了一下,道:“我想聽聽你和爸的故事,可以嗎?”
章楚看著燭陰兩片薄薄的嘴唇貼近自己的手,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畫面,一個輕輕的、軟軟的小孩躺在他懷里,藕臂胡亂揮著,肉嘟嘟的小嘴咬著他手指。
章楚微驚,燭陰察覺到,“怎么了?”
章楚壓下驚詫,不動聲色,“沒事。”
他又說:“我和你爸有什么好說的,我們兩個從認識到現在,你不是都看著。”
燭陰看起來是真的困了,想聽睡前故事,他說:“可是我想聽你講嘛。”
章楚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講,這時原本正常的教室里突然響起幾聲驚呼,章楚抬頭,看見人都在望著窗外。
他順視線看去,發現外界的雨不知何時變大了,正如瀑布般沖刷著玻璃,雨聲透過玻璃傳進來,像是沉悶的暗雷。
教室里的人一半是藏區本地的,一半是和他們一樣從首都區遷移的,都沒見過如此大的雨。
“這雨……媽的,我怎么感覺比首都區的還大?”
“是啊,這已經不是雨了,像是有人在潑水。”
“奇怪了,我們這里雨從來沒這么大過啊,有時候出門不打傘都行,今天怎么回事?”
燭陰也從章楚腿上坐起來,兩人對視一眼,章楚道:“不對勁。”
燭陰點頭,“先回去?”
兩人走出這棟樓,他們來時地上還沒什么積水,現在竟已經到腳踝深,外界全是冒雨奔跑的人,還有來不及收拾的器材。
他們剛進宿舍樓,章楚的通訊儀就響起來,現在普通的通訊塔已經完全不能用了,只有無限電還能勉強維持。
是使臣,“行長先生,你和魔尊陛下現在有空來研究所一趟嗎?”
“出什么事了?”
“李昂有一個重大發現,現在幾位首長他們也在這邊,想一起商量一下。”
章楚直覺那發現跟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有關,于是答應下來,使臣說五分鐘后直升機在樓外等他們。
章楚說:“你上樓把你爸叫下來,我就不上去了。”
燭陰對研究所沒什么興趣,他挑了挑眉,“你怎么不自己去叫爸?你們就是鬧矛盾了吧?”
章楚避開他目光,“沒有,你快去吧,我懶得上樓。”
燭陰又捏住他下巴,悠悠道:“媽,你不誠實。”
章楚心說他這愛捏下巴的招式都是跟誰學的,他淡定回視他視線,“真的沒有,你快去吧。”
燭陰松開手,聳聳肩,“算了,情侶間吵架也是正常的,我走了。”
幾分鐘后,桑冉下樓,章楚注意到他雙手背在身后,眉眼含笑,藏著什么驚喜般,仿佛早晨兩人之間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齟齬都已經不存在。
桑冉走進,柔聲道:“原來上午是跟燭陰出去了,我說怎么睜眼發現你不在床上。”
章楚神情并不熱絡,在桑冉對他說實話之前,他還沒有想好該怎么面對他。
但桑冉并沒有這個自覺,他把手貼在章楚后腰,抿唇一笑,“昨晚和今早做了兩次,你今天精力還這么旺盛。”
“難道我以前精力很差嗎?”這個以前說的是哪個以前,章楚試探又隨意地問他。
桑冉好像并沒聽懂他弦外之音,“以前在基地的時候,每次你都要睡到第二天下午。”
章楚不悅道:“現在睡到日上三竿的是你了。”
“對,是我精力不好。”桑冉軟綿綿地說。
章楚覺得有種有氣撒不出去,揮拳打棉花的感覺,他看桑冉另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說:“你那只手干嘛呢。”
桑冉桃花眼眨了眨,突然把那只手伸到前面。
“蘊靈蛋?”
桑冉單手把這顆蛋藏在身后干嘛。
桑冉迎著他不解的目光,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蘊靈蛋上,引導道:“感受一下,看看它有什么不一樣。”
章楚在手貼上去的一瞬間就發現異樣,這顆蛋從外表來看跟平時沒什么不同,但仔細感受內部卻好像有某種震顫,這種震顫沒什么規律,一會兒強烈,一會兒微弱,強烈的時候他的手隔著蛋殼都能感受到痛感,里面像有只小怪物在張牙舞爪。
他抬眼看向桑冉,眼神中閃著光,“這是……”
“這是破殼的前兆,”桑冉盯著蘊靈蛋,“早晨我下床就聽見它在窩里不老實,過去一看,果然是快要破殼了。”
桑冉手指劃過奶白色的蛋殼,“你瞧,這里有一些裂紋,是它在掙扎。”
說不期待是假的,章楚感到一絲喜悅從心中溢出,“它什么時候能破殼?”
“也就是今天,最遲晚上,我怕它下午就破殼但是我們沒在身邊,所以便帶出來了。”
他當時想用蘊靈蛋孵化一個長鞭出來,于是在桑冉的指導下,每天都會抽出時間跟蘊靈蛋心意相通一會兒,蘊靈蛋會感知到主人的意圖從而孵化出主人想要的東西。
他看向桑冉,“它真的能孵出一個鞭子?”
桑冉勾了勾唇,“等等看就知道了。”
小型直升機已經降落在樓前,章楚把蘊靈蛋從桑冉手中接過自己抱著,兩人上了飛機。
二十分鐘后,飛機停在藏區研究所,這里位處雪山,前身便是玄中科學院藏地高原研究所,是“一所三部”的科研總所,因為末日后受災影響小,這里現存的科研力量甚至比首都區的還要強。
“雨更大了。”桑冉下飛機后道。
“才發現嗎?”章楚沒忍住道,手里還小心翼翼捧著蘊靈蛋。
桑冉笑笑沒說話。
飛機降落在研究所大院,這里的一些建筑風格起碼是上個世紀了,很快有人出來接他們。
是多日未見的使臣。
“行長先生,魔尊陛下,辛苦你們跑一趟,里面請吧,各位首長都已經到齊,就等你們了。”使臣風塵仆仆地過來,看樣子像幾天沒睡覺的。
章楚從他緊縮的眉頭中判斷出事情不簡單,難道是首都區戰事出問題了?還是……結合這天氣來看,還是又發生了什么更糟糕的事?
使臣看到章楚手中顯眼的蘊靈蛋,“這是……”
章楚才發覺在這種場合不適合捧著蛋去,他剛想讓使臣找人代保管一下,使臣就嘆了口氣,“沒事,拿著進來吧。”
兩人跟著使臣往里走,上了年代的灰綠色大理石地磚,結了蜘蛛網的墻角,不銹鋼加木質的樓梯扶手,大堂里還有幾個穿著保安制服的人在拿著簸箕往外鏟水。
這是玄中聯盟現存的科研頂尖機構。
上了二樓,推開門,里面果然有很多章楚熟悉的面孔,除了李昂和研究所都是從前聯盟大樓里常見的人,甚至有些從前他接觸不到的人,比如首位上那個端坐威嚴的人。
這里是一個簡陋的會議室,兩張鐵皮桌子,周圍放了七八張木頭椅子,椅子的皮套看上去有些年代,人數和椅子數不匹配,地上還有幾個小木扎,有的人坐著,有的人蹲著。
嚴肅中夾著不協調。
他和桑冉進來后,幾道目光簌簌飛來,章楚知道這些目光絕不是因為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桑冉。
果然那些人一見到魔尊,臉上神情就不一樣了,有的恭敬,有的畏懼,有的裝著不屑一顧。
首位男人旁邊的助理率先過來,沖章楚點了點頭,隨后笑容滿面地握住桑冉的手,鄭重又熱絡道:“我們等您很久了,魔尊陛下。”
章楚見過從前也有人這樣上來就拉桑冉的手,桑冉只不動聲色地轉了下手腕,那人就像被電到一般松開他的手,神情畏懼地看他。
但這次桑冉大概是看在他面子上,并沒有拒絕這人的握手,還露出一個極具迷惑性的淡笑來。
隨后助理領著他們入座,首位上的男人也站起來跟桑冉握手,神情威嚴,寒暄的話語并不熟稔,“魔尊陛下,你剛從黑洞過來時我們見過一面,不知可否還記得。”
桑冉并未理會他伸出的手,優雅落座,微笑道:“有事直說,本座厭煩人類這些繁文縟節。”
在座幾人皆是臉色一變,章楚也坐在他身邊,聞言表情空白了一下,隨后強撐著坐在原地,沖首長和在座的人露出一個歉意而禮貌的笑容。
第93章 第 93 章 李昂的小貓死了。
首長好歹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 鼻子冒出兩縷煙,重重咳了一聲,也自顧自地坐下。
“李博士, 你來說吧。”
章楚這才注意到角落中的李昂,李昂沒有坐椅子也沒有坐馬扎, 而是蹲在一處墻角,面沖里, 正一下一下扣著墻皮, 像一塊冥頑不靈生長多年的石頭。
往里李昂雖然不合群, 但還算得體, 這是怎么了?
竇云平嘆了口氣, 捧著癟了不少的肚子說:“李博士啊,你那小貓死了也是好事,現在這種環境, 活著也是受罪, 還不如早點投胎, 你還是想開點吧。”
原來是小貓死了。
章楚又看了看懷里的蘊靈蛋。
周圍人像被打開什么開關,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導起李昂來, 最后李昂被同組的一個研究員按著脖子過來,李昂甩開他,終于肯說話了。
他眼睛通紅, 扔下一個重磅炸彈:“第二次天災的時間提前了。”
在座不少人和章楚他們一樣是剛來,此時聽見這話, 一陣死寂過后躁動起來。
“提前了?為什么?怎么會提前呢?”
“對啊李博士,不是還有三個月嗎,再提前那要什么時候了?”
“李博士你別把話說一半啊。”
李昂面無表情地等他們亂完,打開衛星電腦放出一張圖片, “這是最近一個月地球磁場變化的磁照圖,你們看吧。”
眾人紛紛盯著那張風云變幻線條紛亂的圖像。
片刻后有人道:“這我們也看不懂啊,這……這什么意思啊?”
身后研究員終于看不下去,擋開李昂自己上前道:“各位領導,簡單來說就是現在地球的磁場強度正在快速下降,這個快速的意思是比前兩個月快了至少一倍,還記得上個月發生的地磁暴嗎,就是因為太陽風活動劇烈,太陽風里的帶電粒子流被卷入地球磁場,但那時我們的磁場強度還沒像現在這么弱,還能夠抵御,地磁暴的后果是全球通信系統大幅度癱瘓至今,而現在地磁減弱,首當其沖的就是我們的飛行器和導航系統,定位的精準度大幅下降,其次就是我們直接暴露于太陽和宇宙中的射線下,威脅健康,最后就是地震和海嘯的頻繁發生,包裹最近全聯盟突然變大的暴雨。”
“藏區原本雨勢很小,現在也跟內地差不多了,而內地降雨量比我們走之前更恐怖,多地水位都已經超過一百米,城市說是一條河也不為過。”
研究員洋洋灑灑帶著數據說了一堆,其他人聽不懂,但也覺出心驚膽戰,最后終于有人受不了,情緒接近崩潰,“你就說,你就說最后會怎么樣?”
這時李昂接過話頭,他的小貓死去之后他看起來心也死了,他冷笑一聲,“地磁快速下降,就是在為極移做準備。”
第94章 第 94 章 “你怎么能讓玄中聯盟人……
別的話聽不懂, “極移”兩個字,章楚想自己還是理解的。
有人脫口道:“極移是什么意思?不會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吧。”
李昂說:“就是那個意思,地球的南北兩極對調, 冰川融化、海嘯爆發、地質運動頻繁,最后, 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會死掉。”
房間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那些第一次聽到這消息的人都被沖擊傻了。
這句話似乎斷絕了人類求生的全部希望, 冰川融化、海嘯、地震、火山, 原來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是這樣渺小, 原來三輪天災過后不是生的希望, 而是徹底的毀滅。
章楚的余光注意著桑冉,他始終不咸不淡。
又是一陣死寂過后,終于有人顫抖著開口, “所以……所以人類的結局就是死路一條?那我們現在還在這兒干什么, 那我們還開什么會, 那我們還耽誤什么時間,趕緊回家陪老婆孩子吧……”
眾人沒附和, 但顯然也是這么想的,可心里又存了一線生機,想聽李昂后面的話。
但李昂的表情逐漸變得有些沉重, 他眼睛盯著地板某處,像是又陷入自己的世界, 突然,他雙眼一抬,直直看向桑冉。
桑冉注意到他視線,平靜回視, 甚至還笑了笑。
“魔尊陛下,還記得我們之前聊過的關于平行世界的觀點嗎?”
桑冉微微挑眉,嗯了一聲,尾音上揚。
“那時我說黑洞另一邊的世界也就是你們的世界,與這邊并不算量子意義上的平行世界,從量子角度來說,平行世界不止一個,可能會很多,所以我想問你還知不知道別的平行世界。”
此言一出,屋里其他人的視線也紛紛轉向桑冉。
科研怪物的字典里大概沒有委婉或者含蓄這類詞,他迫擊炮一般沖準桑冉發射了這句話,隨后房間里平時那些最講究語言藝術的那幫中年男人們,也仿佛意識不到不妥,紛紛豎起耳朵,等著桑冉的回答。
畢竟,如果真的還有其他平行世界,聽李昂的意思,是不是他們就有救了?
章楚的手微微握緊椅子扶手,他也想知道答案,他記得桑冉說過,天界、魔界似乎跟人界就不是一個世界。
古代人族世界與這邊一樣,即將經受滅頂之災,天界和魔界雖然安然無恙,可也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聽說古代人族那邊還在瘋狂求佛拜神,祈求上蒼保佑。
他怎么從前沒想到過,如果真的還有別的平行世界,那人類是不是可以全部遷移到新世界?
桑冉遺憾道:“這點本座并不清楚。”
他這樣輕飄飄的語氣,眾人自然不信,但他緊接著道:“諸位口中的‘黑洞’另一邊,只有魔、天、人三界,其中鬼界和魔界共處一隅,除此之外,并無第四界存在,但正如你們先前不知曉我們的存在,我們先前也并不知曉你們的存在,所以本座也不敢妄言還有沒有別的平行世界。”
李昂眼珠子轉了轉,似乎很快接受了他這個說法,很快下一個問題蹦出來,“你不知道,但是有人知道,是不是?”
霎那間,桑冉臉上冷意翩然,他尖利的下頜微抬,眸光掃向李昂,“誰告訴你的?”
李昂雖然情商不高,但這種直白的臉色還是會看,他嚇得縮了縮脖子,后退半步躲在他同事后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黑洞大開不是自然現象,是人為,但是人類顯然沒有這個能力,所以只能是你們那邊的人干的,不是魔族的話就是天族,我說的沒錯吧魔尊陛下,你不能……不能生氣。”
桑冉沒說話,章楚斂眉問李昂:“你怎么知道黑洞大開是人為?”
李昂躲在后面,雖然人畏縮,但嘴皮子仍然動得很快:“黑洞出現后我們投入經費第二多的項目就是探究黑洞成因,別的水文地質災難比如海嘯地震,都能究其成因,比如三天前南美洲那場11級海嘯,就是因為海底地形突然隆起引起強烈海水干擾,再加上那邊海域沿岸地形特殊形成的。但是只有黑洞的成因至今研究不出來,一件事情只要科學,從小到大很少有我研究不出來的,所以我斷定它是人為。”
在末日之初,章楚跟使臣坐飛船去魔界時他曾嘗試過問桑冉黑洞形成的原因,但那時桑冉并沒告訴他,他心中更傾向于是自然現象,只是他也從沒忘記過燭陰那句“這是我爸跟天界那幫神仙打架弄開的。”
這句話他當時只當做戲言,何況后面去魔界后也了解到天界近些年跟魔界并無沖突,雖然魔界三番兩次挑釁,但天界從未理會,怎么會是打架弄開的?
這時他注意到竇云平沖李昂前面的研究員使了個眼色,研究員于是把李昂拉到一邊去了,竇云平又看向章楚,章楚覺得自己明白了竇云平的意思,他想讓他私下問桑冉。
章楚目光凝視面前,帶著深思。
首長見李昂退下,才重重嘆口氣,開口道:“魔尊陛下,李博士快人快語,如有冒犯到你的地方還請多見諒。”
桑冉仍是一副冰冷面孔,表示著他的不滿。
章楚手搭上他手背,輕輕拍了拍。
桑冉目光下移,面容松動了些。
“平行世界的說法太縹緲,我們可以之后再討論這個,但現在迫在眉睫的是隨時可能降臨的第二次天災,還有前線的戰事。”首長眉頭緊皺,一雙鷹眼目光如炬,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北利和菲洋對玄中開戰,除了爭搶些末日物資之外,他們最想要的跟古代人一樣,是地盤。”
旁邊有人忍不住哼道:“現在天災橫行,我們腳底下這塊土地指不定哪天睡醒就被水沖走了,他們自然想搶地盤,多一塊地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不止,”首長搖了搖頭:“研究所那邊說兩極冰川大體量消融,地殼正在劇烈運動,第二次天災主要就是以洪水和海嘯為主,所以……”
底下有人搶話道:“所以他們想搶的地盤是我們玄中的藏區高原?”
藏區高原海拔世界之最,幅員遼闊,地形多樣,聳立的雪山足以抵擋短時間內一切沖擊,恐怕現在全世界誰都想搶奪世界屋脊這塊香餑餑,偏偏它落在玄中聯盟的境內。
“沒錯 ,原本白蘇對玄中還算友好,起碼不會跟北利和菲洋蛇鼠一窩,但現在白蘇也隱隱有加入那兩派的趨勢。”
“所以,”首長話鋒一轉,“特殊時期,我也不兜圈子了,敢問魔尊陛下對當前的局勢有何看法,您冒遠前來,想必定然不是為了旅游,事到如今,您的意圖也可表露一二了。”
桑冉嘴邊勾起個似有似無的笑意,“若我說我的目的是為了幫你們,你們會信嗎?”
一瞬間,長桌兩邊亮起數道目光,這些在聯盟政府混跡多年的老油條們此時像幼兒一般天真,希冀著桑冉能給他們生的希望。
但首長的目光仍然清明,他眼眸沉著而銳利:“此話怎講?”
桑冉下頜微抬,“諸位也知道本座同章行長的關系,他的同胞本座也視為自己人,從前不說是因為還沒到時候,但既然現在第二次天災迫在眉睫,其他聯盟和古代人也虎視眈眈,那魔界自當鼎力相助,略盡綿薄之力。”
這句話語氣雖然輕飄飄的,但落在每個人耳中卻是擲地有聲,魔尊竟然就這樣輕易地答應會幫助他們?
憑什么呢?沒有條件嗎?就憑他跟章楚的關系,就憑玄中供了他幾個月的吃住?
果然首長遲疑片刻,問道:“那敢問魔尊陛下的條件是?”
桑冉微微一笑,“魔界最是睚眥必報,本座在這邊住了幾個月,已經對一些聯盟深惡痛絕,若貴聯盟肯在本座的幫助下滅了他們,也當是報了魔界的仇。”
滅了他們?
這句話聽著太過江湖氣,首長一時沒能領會。
可以理解為攻打那些聯盟,也可以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那就是全滅。
只是這幾個跟魔尊直接有仇的,大概就是章楚被綁架的那次,對象是北利,當時過后沒幾天,那個號稱最不受天災影響的島就被海嘯吞噬了,北利那邊至今還懷疑是魔尊動的手腳。
“北利聯盟?”
桑冉頷首。
首長試探著折中道,“北利和菲洋現在正聯手攻打玄中,首都區前線戰況激烈,不必您說,玄中也自然會全力打擊他們。”
桑冉聽出了他的試探,微笑道:“本座說的是,滅族。”
這下不僅其他人吃了一驚,章楚也看向桑冉,低聲問他,“滅族干什么?”
“面對仇人,自當連根拔起,魔界沒有禍不及家人的說法。”
聯盟軍事部署防御司令長撓著頭皮道:“這全滅了也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兒啊,他們的軍備和人口可不少,這這、除非啟動核武,不然這怎么滅族啊?”
聯盟外交部長皺著眉頭反對:“再者說,即便是戰爭期間,這樣做也不符合洲際聯盟法,與人道主義精神背道而馳,末日后新世界建成,玄中聯盟就是全球頭號戰犯。”
“嗨,末日后新世界能不能建成還不一定,說不定我們都死了呢。”
下面聲音越來越多,而桑冉始終深色從容地端坐在那里,仿佛心意已決,絲毫不受干擾。
章楚自然不可能同意,甚至心底隱隱冒出怒氣,他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你做什么決定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你們魔界流行滅族,在這里不可能。”
桑冉道:“他們本來也是要死的,不是嗎?”
“死于天災和死于戰爭一樣嗎?”
“反正都是死。”
“既然都會死,那你等著他們自己死就好了,干嘛還大動干戈地去滅族?”
“戰爭是他們挑起來的,代價他們自然也要承受。”桑冉看向他,“你生氣了?”
章楚把頭扭回來,目視前方,“我感覺我好像不認識你了,桑冉。”
桑冉皺眉道:“為什么?”
四周還是沸反盈天的討論聲,襯得他們這里的爭執都顯得平靜。
章楚頓了片刻,“你還是那個心狠手辣、對人命若不關心的魔尊,你對我的柔情蜜意都是裝出來的嗎?”
桑冉眼神微暗,眸中的涌動一閃而過,他輕聲道:“怎么會是裝出來的呢。”
章楚說:“如果你還有一丁點在乎我,就不要再把這個條件繼續下去。”
“如果我說,只要那些人死,我可以讓玄中聯盟的人全活下來呢?”
這句話聲音并不大,除了章楚,一直注意著他們這邊動向的首長也聽到了,他耳朵當即敏感地豎起,周遭聲音仿佛全部消失不見,此刻只全神貫注聽著那邊的對話。
章楚不理解,“你怎么能讓玄中聯盟人都活下來?”
“我說能就能。”桑冉固執道。
章楚盯著懷里的蘊靈蛋,目光像要把蛋殼盯出兩個窟窿,他頭腦混亂地想桑冉到底還瞞了他多少事情。
他沒注意到蛋殼已經蠢蠢欲動,表面細小的裂痕越來越多,隱有龜裂之勢。
第95章 第 95 章 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你說能就能, ”章楚低低地重復一遍,道:“玄中聯盟所有人的命要用另一個無辜聯盟所有人的命去換嗎?”
桑冉濃黑如漆的雙眉鎖起,他側頭盯著章楚的眼睛, 像想從中窺見一絲破綻般,章楚也回視他, 再次重復剛才的話道:“如果你還在乎我,就收回你剛才的話。”
桑冉想,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章楚變了, 他之前打聽到的, 章楚身為世界銀行行長, 從小孤身一人長大, 身邊只有個不三不四的哥哥,冷血無情,殺伐果斷, 雖不至于視人命如草芥, 但也絕不會有過多的情感。
婁弦曾說章楚這一世如他所愿長成了沒心沒肺的性子, 但現在,一切似乎都慢慢變了。
人族末日、觀點分立兩端, 章楚心生憐憫,這一切都像在步三千年前的后塵,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而留下的車轍在此刻,被重新覆蓋上了。
桑冉風聲鶴唳, 草木皆兵,恐懼幾乎是一瞬間涌上的。
章楚說完那句便一直直視著他目光,他滿腹心事,所以并未留意到桑冉那一閃而過的神情變化。
桑冉壓下心底情緒, 露出一個誰也看不出破綻的笑容:“好,我知道了。”
最終,這場談判以雙方各退一步結束,桑冉不再堅持北利聯盟滅族,只說會派遣魔族過來幫助他們在戰爭中取勝。
而北利作為侵占方,新仇舊恨加到一起,玄中聯盟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
會議結束后,眾人三三兩兩的走了,李昂還留在這里,這里像是他的一個簡易辦公室,旁邊桌子上還有幾個飯盒和肥皂架。
李昂又繼續為他的小貓傷心,看見桑冉和章楚兩人還沒走,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桑冉還維持著那個姿勢端坐在椅子上,他感受到了身邊的低氣壓,身體有些僵硬。
“為什么想要北利滅族?”章楚問道。
“……因為他們曾經傷害過你。”
章楚嘆了口氣,“我也不是什么寬宏大量能輕易原諒別人過錯的人,但是你因為北利少數群體的錯誤,就要全滅他們整個聯盟,不覺得太離譜了嗎?”
“離譜是什么意思?”
章楚狐疑地看他,“不要裝聽不懂。”
“……”
片刻后,桑冉問道:“所以你只是不想讓我殺了他們?”
“我不想讓你把他們都殺光,那樣完全沒道理。”
所以你并沒有想救他們。
桑冉在心里說。
他突然有些慶幸。
這句話他不敢問出來,害怕反而提醒了章楚,只要章楚現在還沒這個念頭就好。
章楚感到手上一涼,是桑冉的手蓋上了他的,桑冉柔聲道:“知道了,是我不對,我不會再堅持,剛才不是跟他們說過了。”
手怎么這么涼。
章楚皺了皺眉,但沒說話。
誰知道桑冉話鋒一轉,道:“但能活下來的人總是定數,他們的命運并不會因為拖晚幾月而有什么改變,該死還是要死的,我會尊重他們的死亡。”
章楚猛的無語,起身就想走,他抱著根本沒注意到已經瀕臨破碎的蘊靈蛋一陣風般出了大樓,研究所研發的雨衣能保證他在大雨中也如履平地,直升機停在外界,他看也不看,徑直飛向天上準備自己回去。
“哎行長先生……”地上人滿頭霧水地伸手:“不坐飛機了嗎,魔尊陛下呢……”
半刻鐘后魔尊陛下也出來了,依舊是那副看不出心情的模樣,可以說他如沐春風,也可以他周圍寒風陣陣。
這個古代人倒是比行長先生更現代化,老老實實地上飛機,但幾秒后端著一副嗓子問道:“章楚呢?”
“呃……行長先生直接飛回去了。”
桑冉:“……”
工作人員本以為魔尊陛下聽到這句后也會下飛機,沒想到他沒動,只是眉角有些跳動,他忍不住問道:“您……呢……?”
片刻后,魔尊陛下竟還優雅地沖他笑了笑,說:“無事,起飛吧。”
工作人員連忙點頭,直升機飛上天空。
天氣不好,兩人幾乎是同時到達藏區基地。
在宿舍樓門口遇到,章楚裝作沒看見就要往里走,桑冉叫了一聲他也沒反應,正要邁步上樓時,懷里突然傳來異樣的感覺,章楚低頭看,就見蘊靈蛋奶白色的外殼上正閃爍著淡藍色光芒,周身靈氣涌動,整顆蛋開始在他懷中劇烈顫動起來,蛋殼上的裂痕也比中午更加明顯并且沿著龜裂的紋路正逐漸加深。
蛋身的溫度逐漸升高,外殼表面有種碳酸鈣的顆粒質感,像一捧被太陽曬透了的沙子炙烤著章楚掌心。
他捧著蛋有些不知所措,這是要破殼了,他要做什么?
突然一直手伸來,黑色魔氣從掌中溢出,桑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把手拿過來,你要跟它結契。”
“結契?”章楚顧不上剛才那點別扭問道。
“對,在破殼之時將血液注入,此后蘊靈蛋便只認你一人了。”桑冉偏頭看他。
章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無師自通般劃破自己手指,桑冉牽著他的手,用靈力指引將血液注入蘊靈蛋內。
鮮紅的血液在雨幕中無比耀眼,牽絲成線,如同曼陀羅綻放的花絲,一絲一縷沿著蛋殼的罅隙流入其中。
整個過程大概十幾秒,隨后蘊靈蛋光芒大震,整個蛋猛地旋轉升空,霎那間風云際會,天空中原本陰云陣陣,此刻旋聚到一起,像有一只巨手在攪弄,而蘊靈蛋就是那旋渦的中心,它綻放出震撼奪目的藍色光焰,幾乎照亮整個昏暗的天地。
“啊,那是什么東西?”
“妖怪、妖怪……!”
“又有變異的了嗎?”
周圍人群中響起一陣騷動,所有人都駐足觀看這個看起來有點可怕的東西。
而章楚也看呆了,嘴巴微微張著,盯著天上的蘊靈蛋。
下一刻,蛋殼震破,一道令所有人眼前一白的光芒劃過,章楚只覺得當胸一擊,什么東西沖到他懷里,他下意識捧住,低頭看,對上一雙卡姿蘭大眼睛,那眼睛又大又圓,里面波光閃爍,睫毛足有兩三厘米長,撲閃撲閃地眨巴著看他,有點可憐,有點興奮的模樣。
章楚:“……”
他跟桑冉對視一眼,桑冉也盯著那東西看。
那雙眼睛只看了章楚一會兒,就心滿意足了,旋即害羞般把頭一扎,扎進他臂彎里,不動彈了。
他這才有機會觀察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這是一根渾身散發著藍色光芒的鞭子。
這鞭子通體銀白,手握處以白玉制成,溫潤微涼,質地極佳,鞭身則像是某種靈獸的尾巴,細長而堅韌,覆蓋著一層絨毛,極有分量并且彈性十足,此刻正散發著幽幽的淡藍色光芒。
而剛才那雙眼睛,就在把手處的白玉上。
這一看就是把很厲害的武器,章楚忍不住贊嘆道:“真的是鞭子……”
他很想拿起來試一下,但想起剛才那雙飽滿感情的眼睛,此刻正埋在他胳膊里,又有些手足無措,他看向桑冉:“這……”
第96章 第 96 章 開戰了!
桑冉眼角微瞇, 片刻后慢道:“蘊靈蛋是上古神物,性格各異,磨合幾天熟悉一下。”
章楚點頭, 掂了掂懷里的分量,便想抬腳上樓。
桑冉道:“章楚。”
章楚腳步微頓, 桑冉從后面靠近,大概是礙于光天化日所以沒抱住他, 聲音有些啞, 還透著委屈:“不要不理我, 我感到很難受。”
章楚:“……”
“我沒有不理你。”
他只是覺得他跟桑冉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 這種認知層面的差異與生俱來, 就像你跟一個封建制度下的古代人去解釋人權,去說人人生而平等,這根本說不通。
他只能選擇略過這個話題, 或者等彼此都冷靜下來, 等他組織好語言, 再跟桑冉談。
桑冉還欲開口,章楚打斷他, “你這幾天應該很忙吧,要從魔界調兵過來,我們的事后面再說吧。”
說完, 他抱著懷里的長條就上樓了。
桑冉眸中情緒翻涌,盯著他背影直到消失不見, 過了一會兒婁弦從樓上下來,一身鴉青色暗紋束腰錦袍,手里抓著折扇,語調有些悠然, “剛才看見嫂子上樓一聲不吭的,怎么,吵架了?”
桑冉收回目光,睫毛壓下情緒,偏頭道:“消息下達了嗎?”
婁弦聳聳肩,“下達了,你剛才傳訊給我時我便讓塞巴他們趕回魔界,調集大軍隨時等消息。”
“好,最遲明天這邊就會派人過去交涉,讓他們準備好。”桑冉又問:“派多少人?”
“牛頭兵三千,大惡魔一百,還有……封湛說他在魔界呆的無聊,這次想帶隊,加護法一人。”婁弦問道:“可以嗎?”
桑冉捏了捏眉心,“隨便。”
婁弦展開折扇,絲毫不懼寒似得搖了搖,笑道:“大哥,你終于準備出手幫章楚的族人了,我還在想你要等到什么時候。”
“你知道的,這不能完全算幫。”
婁弦挑挑眉,“所以剛才他是因為這個和你鬧脾氣?”
桑冉眉心短暫地蹙了一下,婁弦覺得他又有陷入無限自我懷疑和向內消耗的勢頭,連忙打住,嘆了口氣道:“末日之初你就跟我說過害怕他早晚有天恢復記憶要像三千年前一樣救所有人,那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除非他再次以命相抵,而這是你最害怕的,所以從那時起你就在做準備,你盡可能地減少這個世界的人數,若章楚真有想起來的那天,那這世上剩下的人越少越好,如此你便能幫他完成他的心愿,救下他的族人。”
“只是大哥,”婁弦微微偏頭,目光中帶著探究,“我不明白,你打算如何幫章楚救下這數以萬計的民眾。”
桑冉沒說話,表情有些空白,似乎還沉浸在章楚不想理他的情緒中。
婁弦繼續道:“三千年前,說章楚是人界的救世主也不為過,或者再生父母,隨便什么,總之要不是他,人族估計就徹底覆滅了,雖然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方式讓人族繼續繁衍下去,但他最后死了,你呢,你想怎么救人族?”
桑冉現在臉上有了些表情,在聽婁弦的話,但并沒有回答他。
婁弦心中突然涌上一個念頭,他心里一沉,“大哥,你到底怎么想的,告訴我。”
“……他是天人,一命能救天下萬千,我的命不如他值錢,若是可以,我也想幫他把所有人救下,只怕我做不到,但這條命換玄中聯盟的人存活下來,應該還是可以的。”
婁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么,“你說什么?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
桑冉卻扯著嘴角笑了一下,“不到最后,我自然也不會尋死,走一步看一步吧。”
說完他就想走,婁弦一把拽住,“大哥,你把話說清楚。”
婁弦知道,桑冉表面狂妄張揚,內里卻是一個柔和安靜的人,并且比誰都悲觀,他以前覺得章楚死后他沒跟著自殺都是個奇跡。
不對,桑冉是自殺過的。
當年他復仇的怒火燃遍整個天界,最后被四方天帝鎮壓下來,回魔界看到躺在冰棺里的章楚時,曾經想不開給自己灌了藥,還是容晗他們及時發現救了下來,后來桑冉為了兩個孩子,也為了尋找章楚轉世,才沒有繼續尋死。
那現在,章楚回來了,相柳也長大了,他想干嘛,還想不開嗎?
“人界與天界從前界限并不明顯,是他的死為人界劃出一片新天地出來,現在那邊的人界也將覆滅,這邊的人界也茍延殘喘,想要救下這些人,恐怕還是要創造一個新世界。”
“創造新世界?你知道怎么創造?”婁弦問。
桑冉只說四個字,“有些眉目。”
“什么眉目?”
他不說話了。
婁弦眉毛豎起來,桑冉有時候驢脾氣上來很有種不管不顧的倔強,就是章楚站他面前問他,他估計也不會松一點嘴。
這點上一世的章楚應該比他領悟的更透徹。
婁弦抿了抿唇,“大哥,要我說我們根本沒必要在這邊浪費時間,反正嫂子也找到了,將人打暈了直接帶回魔界,我們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管這邊這些人死活干什么?”
桑冉搖了搖頭,“他會管。”
婁弦有一肚子話說不出來,比如“那就讓章楚永遠別想起來”或是“那干脆把他這一世記憶也直接消除”,但他沒辦法對桑冉說這些話。
“何況,”桑冉道:“現在人界亂象橫生,天界出手的遲早的事,魔族不可能獨善其身。”
這話說的也是,婁弦道:“我們這次出手,難保天界那邊不會有動靜,他們伺機已久。”
桑冉抬頭望向陰云密布的天空,似乎已經透過厚重云層看到那個九重天上那個四海升平,法相莊嚴的天宮,他說:“不要再讓我等了。”
樓上,章楚進屋關上門,把懷里的長條揪出來拿到面前打量,那鞭子哼唧了一聲,一雙大眼睛就正正對上章楚的,章楚從那雙眼睛中看出幾分羞澀的神態,他嘗試著跟它溝通,“你……就是蘊靈蛋孵化出的長鞭?你有名字嗎?”
那長鞭用腦袋蹭了蹭他手心,點點頭,旋即又搖搖頭。
章楚說:“你沒有名字?那你會說話嗎?”
長鞭又哼唧兩聲,鞭尾指指自己的眼睛,那意思好像是在說它只有這一雙眼睛,然后又把自己鞭身背面沖向章楚,上面刻著二字——流霜。
如此溝通交流一番,章楚竟全部理解了它的意思,難道這就是結過契的,連心靈感應都有了。
“流霜,這是你的名字嗎,很好聽……”章楚說:“看來你并不會說話,我是你的主人,這個你應該知道,你有什么功能嗎?”
除了賣萌。
流霜嗖地一下從他手中飛出,竄到桌子前卷起水壺往杯中倒了一杯水,又四平八穩地拿著水杯飛回章楚面前,邀功似的遞給他。
章楚不明所以接過,緊接著流霜又飛到墻角,尾巴卷起掃帚,開始掃地。
章楚:“……”
流霜掃得很認真,掃完地后又要去擦桌子,章楚攔下它,“等等,我不是說做家務,我的意思是你的法力……怎么樣?”
流霜聽后愣住,隨后一個立正站直,尾巴尖一甩,一道白光霹靂而去,窗外一棵樹的樹干轟然炸開,硝煙散后留下一個大洞,把周圍人嚇得扭頭亂看。
這聲音也確實把章楚震到,他看流霜還準備故技重施,單手一伸將它抓回自己懷里,“好了,我知道了。”
流霜似乎很喜歡被他抱著,愉悅地哼唧了一下,又扎進他臂彎,不動彈了。
這時章楚房門突然被推開,燭陰毫不客氣地進來問他,“媽,剛才什么動靜,你這里沒事吧?”
他感受到章楚房間有異常的靈力波動。
章楚正以一個喂奶的姿勢抱著流霜,實則是流霜一定要這樣扎進來,他正想把它弄開。
一抬頭,撞見燭陰和他身后的相柳。
燭陰表情有些怪異,看著他懷里的一團,摸著下巴道:“媽,它是什么?”
而相柳看見這一幕的瞬間,眉毛就緊緊皺起來,隨機把頭偏向一邊,小臉更冷了。
“這是……流霜,蘊靈蛋孵化出的流霜鞭。”章楚說。
“剛才的動靜是它鬧出來的?”燭陰一指流霜。
“嗯。”章楚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尷尬,他說:“沒事,你們別擔心。”
他注意到燭陰身后的相柳好像有些不高興,雖然這孩子一直都是副冷冰冰的樣子,但現在倒像是誰惹他生氣了。
他自然而然以為是燭陰,便囑咐了一句,“燭陰,不要總是欺負弟弟。”
燭陰莫名其妙,回頭看了相柳一眼,看見他的神色瞬間明白了,轉回來笑道:“媽,這次可不是我欺負他。”
他抱胸倚在門框上,下巴沖流霜抬抬,“你這樣抱它,怎么,它是你第三個孩子嗎?”
章楚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
燭陰又道:“相柳生氣的是他小時候你都沒有這樣抱過他。”
相柳身體一僵,隨機一拳頭砸在燭陰后背,悶聲叫道:“哥哥!”
燭陰嘴角勾起笑容,相柳一轉身跑走了。
章楚明白了他的意思,臉頰有些發紅,但面上只是低著頭想把流霜弄下來,“又在胡說了。”
燭陰幽幽笑著,正欲再說什么,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那聲音像是穿透千里萬里而來,隔著云層和大雨敲擊在鼓膜上,兩人一同望向窗外,只見遠方環繞的群山中閃過一道白光,旋即濃重的硝煙騰空升起。
——開戰了!
第97章 第 97 章 你為什么一定要想起從前……
“怎么回事?”走廊里頓時亂成一鍋粥, 躁動的人群全部從房間跑出來,東張西望著。
燭陰也立刻扒到窗前向外看,章楚站起來道:“是魔界大軍來了嗎?”
“不是, 聲音不對,”燭陰望向遠處, 極目千里,旋即回頭道:“是你們的人開戰了。”
流霜從章楚懷中露出頭, 一雙眼睛全然不復剛才茫然無害的模樣, 而是機警地瞪大著, 周身隱有藍光流轉, 似乎隨時預備出手。
章楚走到窗前, 這里是藏區腹地,雖然現在地磁紊亂,但衛星覆蓋領土上空的防空導彈系統應該依然搖搖欲墜地存在著, 不然他們頭頂上方恐怕早就淪為一片硝煙。
“你看到什么了?”他問燭陰。
“好大的煙, 什么東西尾巴著著火就飛出去了, 應該是人類的大炮吧。”魔族視力與凡人不同,但是章楚不是凡人。
燭陰將手繞過章楚后頸, 指著他的視線向遠方望去,引導道:“媽,你試試, 你自己也能看見。”
順著燭陰手指的方向,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席卷章楚, 他眼前變得無比清晰,就像開了什么去霧模式,每一絲雨滴、每一片樹葉、甚至每一縷風他都能看到。
燭陰的聲音在耳邊悠悠響起,“變異后我爸沒給你好好開發開發能力么, 怎么還需要我教,”他又笑道:“不過我很樂意。”
章楚顧不上驚嘆自己的視力突然變好,因為他突然發現他能看起碼幾十公里之外的場景,那是——導彈發射裝置!
與此同時,樓下響起警戒集合聲,章楚看到從他們對側宿舍樓內列隊跑出無數士兵,樓下也開進來十幾輛武裝車,大半武裝人員都坐上車走了。
“行長先生,外面開戰了!”方啟趕過來,看到燭陰也在,顧不上他道:“聯盟在剛剛宣布,全面對北利和菲洋本土開戰,是真要打起來了我靠。”
章楚攥了攥拳,看來玄中聯盟接到桑冉承諾的援助后,已經徹底忍不了了。
“哦?”燭陰饒有趣味笑道:“對他們本土開戰,是打到那邊老巢了?”
“對啊,”方啟突然咧著嘴笑起來,“媽的,對面打我們首都打了多久,不就是仗著末日之后秩序混亂,見對面古代人從黑洞里過來打我們他們就也跟著渾水摸魚,完全不顧國際秩序,把國際法都當擦屁股紙了,這次也輪到我們好好招待招待他們的地盤!”
現代社會戰爭,最忌諱的就是在本土開戰,各國都希望以對方領土為戰場,最不濟也要找個倒霉的小國來當炮灰戰場,只要火沒在自家燒起來,就永遠沒有“燃眉之急”的困擾。
雖然現在每個聯盟都支離破碎,但玄中這樣一炮過去,也勢必會給北利和菲洋造成不小的沖擊。
這時桑冉也出現在房間門口,他只是安靜地立在那,朝章楚張望,沒有說話。
走廊外是焦急紛亂的人群,偶爾還會撞到他,但桑冉周身透著一股清冷,或說是孤單,仿佛周遭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他只是在看著章楚。
章楚向他看去,他又避開目光,道:“基地封閉了,你們注意安全。”
燭陰無所謂地點頭,看見桑冉沒有進來的意思,“爸,不進來嗎?”
章楚也看著他,桑冉說:“魔族軍隊在下午抵達,玄中聯盟的將軍在下午也會坐飛機去首都區前線,我一同前往。”
章楚皺眉,“你跟著一起去?”
“嗯。”
“玄中聯盟哪個將軍?”
桑冉思忖片刻,“……忘了。”
燭陰看著他倆,從中琢磨出一絲鬧了別扭的尷尬感,不由新鮮,駐足打量。
章楚說:“能跟你同行,應該是哪個元老級去坐鎮的。”
章楚發覺自己有些話想跟桑冉說,于是看向身邊兩人,“你們沒事就先回去吧。”
方啟愣頭愣腦道:“我有事啊行長先生,咱們這邊雖然不是前線,但是現在外面也危險著呢,剛才都下令基地戒嚴了,我得在這里保護你。”
燭陰毫不客氣笑道:“大塊頭,你是不是從來沒談過戀愛啊?”
方啟嘖了一聲,“你問這個干什么?”
燭陰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停留在胸前兩塊飽滿的胸肌上,笑嘻嘻攬著他肩膀出去,“別在這兒礙眼了,我爸我媽有話要說你看不出來嗎?”
章楚:“……”
雖然現在桑冉心不在燭陰上,但看見他兒子脫褲子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皺眉道:“別亂來,現在外面不太平,去看好你弟弟。”
“知道了爸。”燭陰揮揮手,帶著方啟出去了。
章楚后知后覺,“燭陰想對方啟做什么?”
燭陰不是喜歡魍魎嗎?
桑冉搖了搖頭,“方啟不是燭陰喜歡的類型。”
章楚點了點頭,又想說桑冉到底是怎么教孩子的,愛情觀太畸形了。
桑冉看了他一眼,“ 別站在窗邊,會受寒。”
章楚覺得有些郁悶,但又說不上來,也無法消解,他揉了揉心口坐到床邊,“剛才忘記問你,你打算給這邊提供多少兵力。”
桑冉如實告訴他。
章楚聽完后,莫名來了一句,“桑冉,這世上每天都在有數以萬計的人死去。”
桑冉“嗯”了一聲。
章楚低下頭,眼睛盯著虛空微微出神,“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覺得很亂。”
“我晚上總是做夢,有時能記得清夢里的場景,有時記不清,我覺得……我覺得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腦海中多了很多不屬于我的記憶,桑冉,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前世今生,如果有的話,我的前世……到底發生了什么……”
等他回過神來,桑冉已經坐在他身邊,流霜從他懷里探出頭,睜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桑冉。
桑冉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沒想到流霜突然臉頰爆紅,渾身一激靈。
從章楚懷里溜了出去,扎進枕頭縫里。
章楚好像失去了語言組織能力,東一句西一句,“我現在每天都很難受,我知道外面每天都在死人,我的銀行已經失去放貸能力,那些聯盟的領導人拿著錢去建軍工企業,人類都已經走到現在這步,他們還在想著怎么自相殘殺,桑冉你覺得這合理嗎?還有今天玄中向你借兵,我知道徹底宣戰會使更多人喪命,但是沒時間了,如果繼續打下去,第二次天災一來誰也跑不了,這場戰役必須速戰速決,而魔界入場會是最好的助燃劑,但我還是好難受,桑冉,我是不是生病了……”
章楚從小冷漠孤僻,心里從來都是單線思維,見山是山,見水就是水,小時候只考慮第二天吃什么,長大了只考慮第二天怎么賺錢,很少有這樣仿佛心里缺了一塊的時候,“為什么會這樣,我到底怎么了……”
他語氣茫然,隨即抓住桑冉,“你一定知道,告訴我,告訴我我到底怎么了。”
桑冉抱住他,力道之大如鋼鐵般不可撼動,他脖子上親了一下,“你太善良了,即便轉世重生,也還是這樣。”
章楚瞳仁微張,他攥緊桑冉袖子,那一瞬間有種割裂的剝離感,“什么意思,我真的……轉世重生?”
桑冉的力道越來越大,語調卻有種壓抑過后的溫柔平靜,讓章楚汗毛倒豎。
“為什么一定要想起來從前,我們現在不好嗎,你的族人我幫你守護了,燭陰和相柳也都大了,你要是喜歡,我們以后還可以要自己的孩子,章楚,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為什么一定要想起從前?”
第98章 第 98 章 他上次求饒還是三千年前……
桑冉的狀態讓即便是情緒恍惚的章楚都察覺出不對勁, 他想后退,卻被緊緊扣著后頸,桑冉灼熱的氣息燒著他, 嘴唇貼著皮肉,仿佛隨時能咬下一口。
“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 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逼我?”桑冉緊緊箍著他,章楚能感覺到面前人在顫抖, 本能地畏懼使他想遠離桑冉, 這一點的后退卻徹底把人激怒, 鋪天蓋地的吻落下, 章楚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就被壓到床上。
“門還開著,”章楚喃喃道,“放開我, 放開我, 門還開著桑冉, 你清醒點!”
“我要清醒做什么,我已經不清醒了三千年, 遇到你之后這癥狀沒有一絲一毫改變,既然如此,我大抵就是個瘋子, 也好,你從前就是這么說我的。”桑冉揮手, 門被嘭的一聲關上,章楚的衣服兩三下在他手底化為碎片。
“你瘋了,桑冉,你發什么瘋?你放開我, 我……唔!”
流霜還在枕頭縫里,此時屏氣凝神,面露驚恐,但它到底是一個魔界出身的蘊靈蛋,所以并未驚慌失措,而是躲在枕頭中仔細觀察。
他的主人似乎正在被欺負,他的主人流眼淚了,可是上面那個人是在親他,親吻不是表達喜愛的意思么?
流霜疑惑地把頭歪了一個弧度。
他主人看著跟剛才好不一樣,身體都紅了,眼尾也紅了,不對……身體?主人為什么沒穿衣服?主人的腿好細好長,主人還在晃……不對,是它自己在晃,為什么它自己會晃……啊,是整個床都在晃!
流霜嗖地一下用尾巴卷住床頭的扶手,盤踞而上,用鞭身把自己包裹住,只露出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主人……
……
一個小時后,房間安靜下來,窗外是冷冽的風聲和雨聲,門外樓道依舊踢踏著嘈雜的腳步,章楚衣不蔽體地躺在床上,周圍有一個巨大的熱源,桑冉發絲黏在他鎖骨和前胸,兩人正是個親密無間的姿勢。
章楚累得連一根手指都不想抬,他雙眼瞪著天花板,嘴唇微張,霧色氣息從口中吐出,一下一下的。
隨著剛才那些東西一起印進身體的,還有桑冉的話。
所以他們前世真的認識,他前世到底是誰?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從那時就已經認識桑冉了嗎?
無數的問題糾纏在腦海中,但剛才發生的事已經驗證了桑冉不會告訴他答案。
桑冉連衣服都沒脫,而他□□。
桑冉指尖在章楚身上游走,輕聲道:“好多汗。”
他的胸膛很薄,剛才像要被折斷了似的,令桑冉想起三千年前的黃金籠里,在那張大床上,章楚也曾這樣哀求過他,讓他放他出去,說外面有很多人還在等著他救命。
那你為什么不能救救我?
在后來的無數次夢境中,桑冉反復被這句話驚醒。
章楚,為什么不能救救我?
桑冉的指尖走到某處,被章楚攥住,他放進嘴里狠狠咬下。
桑冉仿佛沒有知覺,安靜地看著他咬自己。
一絲血跡順著手指流下,章楚嘗到血腥味,又用舌尖舔了一下,松開桑冉,輕罵道:“畜生。”
桑冉指尖一緊,“什么?”
“畜生。”
桑冉抱著他的手臂收緊,“對,我是……”
章楚變異后體力比以前也好了很多,躺了許久緩過來一些,他推了推桑冉,“我不知道我們從前發生過什么,我只知道你不想告訴我,桑冉,我可以允許你今天對我胡來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愛你,我對你足夠坦誠,因為你在我這兒跟別人不一樣,所以我可以原諒你,但是你好好想想吧,你對我到底是怎樣的?”
章楚頓了頓,語氣突然有些發顫,“你好好想想,你面對我的時候心里到底想的是誰?”
章楚想知道他是否有前世,桑冉給了他肯定的答案,但除此之外卻閉口不提,沒關系,他會自己想辦法弄明白。
說完這句話他推開桑冉,在箱子里拿了干凈衣服換上,微微偏頭,從桑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側臉的曲線,“本來想跟你坐飛機一起去首都區的,你自己去吧。”
桑冉:“……”
章楚離開后,桑冉在屋內靜坐良久,直到十幾分鐘后屋外傳來呼喚,他該啟程了。
章楚從房間出去后下樓,在大廳遇到了集結的人群,現在外界已經開戰,導彈發射基地就在離他們幾十里的地方,大家聽著炮火聲誰也在房間里呆不安穩,都紛紛下樓了。
方啟本來蹲在門口,看到他就站起來,“行長先生,你們在上面聊什么呢,這么久。”
“沒什么,”章楚左手摸了摸領口,問道:“燭陰呢?”
“他剛才把我帶出房間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估計找他弟弟去了吧。”說完他哎了一聲,伸手指著章楚肩膀,“這是什么玩意兒?”
章楚順著他手指去看,就見流霜不知道什么時候盤在他肩膀上了。
他點了點流霜“額頭”,“是剛才開門的時候你跟出來了嗎?”
流霜眨巴著大眼睛,狀似天真無邪。
章楚突然想起什么,剛才他和桑冉在房間里時,流霜也在……
方啟不明所以,看他耳朵根突然紅了,詢問道:“怎么了行長先生,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怪好玩的。”
末日之后什么新鮮的都見過,所以方啟現在看到一根長了眼睛的鞭子也不覺得奇怪,伸手想去撥弄。
誰知流霜突然變了眼神,鞭頭一根細小的流蘇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勢纏上方啟伸過來的手指,方啟嗷地叫了一嗓子,那流蘇是極細的銀線,稍有不慎他這只手指就可能徹底廢了。
章楚連忙制止,“流霜,放開!”
流霜聽到主人發話,態度頓時又軟下來,恢復了可愛無害的模樣,收回流蘇,乖乖地盤在章楚肩上。
方啟低低罵了一聲,但沒太在意,“小東西真有脾氣啊。”
他看著流霜的身形,鞭子……他突然想到,指著流霜大叫:“蘊靈蛋,你是蘊靈蛋!”
章楚示意他低聲,用正常音量道:“對,它叫流霜,就是蘊靈蛋里孵化來的。”
方啟頓時雙眼放光,要知道除了章楚可就是他照顧蘊靈蛋的時間最長了,“你個小沒良心的,不認識我了嗎,你可是我跟行長先生一起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真是沒良心啊……”
方啟說著仍不死心地想碰它,但這次流霜沒拒絕,像在仔細思考他的話。
章楚把流霜從身上扒下來遞給方啟,讓他們倆去玩,自己則準備去外面看看。
方啟接過流霜卻跟在他身后。
“怎么?”章楚問。
“行長先生,這戰爭起得突然,基地大門也是臨時封閉的,我聽說還有很多研究員留在藏區研究所那邊。”
他有些欲言又止。
章楚望向遠處雨幕中的雪山,他極好的視力能讓他看見那邊導彈依然在發射中。
這是已經持續發射多久了?
玄中聯盟本著速戰速決的想法面對這場戰役,那又會使多少本不該死于戰爭中的人死去?
“研究所那邊肯定要留人,那些研究員大概也舍不得回來,怎么了?”
方啟撓了撓腦袋,“我就是覺得現在外面太危險了,電磁脈沖炮都用了,我怕那邊會出事,而且研究所那邊變異人又少……”
章楚看了他一眼,露出個笑容:“在擔心使臣嗎?”
方啟哈哈笑了兩聲,“算是吧,他這人除了嘴皮子利索,也沒什么自保的能力。”
章楚點點頭,方啟從前朋友很多,但他的那些朋友大多都死在了末日里,現在使臣也是他的朋友了。
“所以我想過去看看,但是又放心不下你,哎呀我靠……”
章楚現在的實力已經遠不是方啟能保護的了,但方啟還是留著以前做保鏢的習慣,凡事以他的安全為首位。
“據我所知研究所那邊安保力量很可以,畢竟是玄中最后一個科研基地,不過你要是擔心,明天我跟你去看看,現在天已經晚了。”
正好他也不想憋在基地里,去研究所那邊說不定會有什么新收獲。
章楚望向天空,不知道桑冉他們什么時候回來,等回來的時候,這場戰役應該就結束了吧。
晚上,宿舍樓大廳的人群不減反增,人們湊在一起熱鬧地開始起火燒飯。
末日之后這些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更多的是一個人面對孤獨的房間,很少有這樣熱鬧的時候,誰也不忍心離開。
章楚聽見旁人的人小聲聊著天,“今天是我第一次說這么多話,自從我媽和我姐姐都死了之后,我還沒說過這么多話。”
“哎,誰說不是呢,我老婆孩子都沒了,”那人長嘆口氣,故作輕松道:“別想不多,不能細想,指不定哪天咱們就死了,能過一天是一天吧。”
另一人眼淚溢了出來,哽咽道:“我就是恨自己,當時我們家住首都區高層,政府鼓勵搬離時我說不搬,外面那么危險,各種怪物橫生,還是家里安全,我媽和姐姐兩個女人,那時都亂了,她們相信我都聽我的,結果……結果后來再想搬就已經晚了,那時政府人力不夠,每天食物就送那么一點,我媽為了省食物給我倆,活活餓死了,我帶著姐姐逃生,我們從27樓窗戶爬出去,當時很多人都這么做,因為政府沒有足夠的資源救我們,我們只能自救,結果、結果也跟很多人一樣,繩子在中間就斷了,我姐姐她掉進水里,她……”
男人說不下去,抖著肩膀哭起來。
他旁邊的人灌了一口水,像一口干烈的白酒入喉。
第99章 第99章 超長飽飽章
男人繼續帶著哭腔說:“我最恨我自己的是, 我最恨的是……我媽和姐姐死的第二天,我就變異了,我為什么不能早點變異, 這樣就能救她們就能保護她們,我們就沒有人會死。”
章楚在一旁靜靜聽著, 外界狂風暴雨,眼前燃著篝火, 不遠處還有兩個人因為生火起了爭執。
“你到底有沒有在課上好好聽過, 老師都說了, 板子上要先掏一個洞出來, 再用木頭去鉆會更容易起火, 而且你從哪兒找的濕柴火,這樣能把火生起來才怪,要用干草。”
兩人喋喋不休。
遠處架起一口大鍋, 里面燉著肉和菜, 香味彌漫了整個大廳。
現在物資緊缺, 基地每天只發一頓飯,剩余的就要靠變異人自己去打獵回來, 不然就餓著,還有植物變異人,他們不需要進食和飲水, 只要每天出去淋淋雨就行,還有一些白菜變異人或是冬瓜變異人能自產自銷, 養活一幫人。
除此之外,大部分人還是每天只能有一頓飯,省著吃。
所以今晚這鍋政府為了穩住人心的燉肉就格外誘人,很多人都眼巴巴地期待著。
突然, 章楚面前伸來一只手,那只手骨骼很細弱,甚至有些干柴,給他遞了一碗羊奶。
章楚抬頭看,一個女孩兒正沖他微笑,是張有些熟悉的臉,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女孩兒低頭挽了下頭發,“行長先生,不記得我了嗎?”
聽見聲音章楚有些印象,“你是……那個幼兒園老師?”
“對,”女孩兒有些驚喜地抬頭,“叫我菲菲就行。”
章楚沒想到在藏區基地能遇見她,“你們怎么來這里了?當時遷移不是統一遷到后方的村子里嗎?”
菲菲說:“大部分人是去了村子里的,村子里更安全嘛,但是當時也要征招一些植物變異人來基地這邊,因為植物變異人大多數是女性,所以軍區基地植物變異人很少,然后我就來了。”
他接過菲菲遞來的奶,在身旁讓了一個位置給她。
菲菲有些受寵若驚,“沒事的行長先生,我就是想讓你嘗嘗母羊今天剛下的奶,煮沸加熱過了,還是溫的,你趁熱喝。”
章楚眉眼露出一個淡笑,末日后乳制品都屬于稀罕東西,他確實很久沒喝過了,但他的生活品質已經遠超大多數人,也不該貪下這碗奶,“我喝不慣這個,你拿去給別人喝吧。”
菲菲有些遺憾地接回來,有些奇怪地嘟囔,“真的嗎,剛才好多人都說自己喝不慣呢。”
章楚笑了笑,說:“你的那幾個孩子呢,你來基地的話他們不會鬧著也想來?”
菲菲臉上神情一僵,空氣突然有些沉默,章楚意識到什么,心里微微下沉,果然,菲菲嘴角強扯出個笑容,“他們都……都沒了。”
“……都沒了?”那幾個孩子,全都沒了?
菲菲點頭,臉色有些灰敗,“剛來這里的幾天,他們染上了一種新型腺病毒,短短幾天內,村子里好多孩子都沒了。”
末日后除了洪水猛獸,更致命便是瘟疫感染。
大災之后有大疫,而災難從未停止,疫情自然也接連不斷,從前在首都區,政府每日都會派船只或飛機在水面上空撒藥殺菌,這甚至是比救人更重要的事,但每天仍會有許多人因為感染病菌死去。
“所以,你才提出想來基地這邊嗎?”
菲菲眼眶發紅,她用袖子蹭了蹭,突然笑了一下,“對,再繼續呆在那里我太難受了,每分每秒都在想他們,想他們最后躺在我懷里,臉蛋發紅揪著袖子,睫毛一眨一眨。很安靜的模樣,哎真是的,這輩子也就那時候這么乖過。”
章楚從兜里拿出一張手帕,遞給她,菲菲見到手帕有些憋不住,捂著臉哭了一會兒。
章楚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手在后背輕輕拍了兩下。
等菲菲情緒恢復后,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啊行長先生,讓你看笑話了。”
章楚沒說話,片刻后道:“以后你如果有什么困難,可以來找我,我一定盡我所能。”
菲菲笑著搖搖頭,“沒了,我家人朋友都不在了,現在那幾個小屁孩也走了,我以后應該都不會有困難了。”
“他們本該在洪水爆發那天就死,是你把他們的生命又延續了將近半年,所以不要有什么遺憾,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菲菲嗯了一聲,“沒有什么遺憾,他們最大的六歲,最小的四歲,經歷過幾輪春夏秋冬,來這時間走過一趟就是值得的。”
他們聞過春天的花香,聽過夏天的蟲鳴,看過秋日的繁星,也感受過冬天的大雪,他們短短的一生單純熾熱,骨灰撒進藏區碧藍的湖水,以后也必會化作天上的星星,朗照世間。
菲菲收拾好情緒,有些羞赧道:“行長先生,其實我剛來這里第一天就看見你了,但是當時沒機會打招呼,我現在管理后勤這一塊,植物變異嘛,有凈化和治愈能力,過濾純凈水啊處理一些小型外傷什么的,雖然知道你和魔尊陛下都很厲害,但是你們要是有什么能用的上我的地方,就盡管吩咐,那天你和魔尊陛下救了我們,當時我整個人太混亂都沒有跟你們好好道謝,我回去之后一直記在心里,想著要是有再能見面的一天,我一定好好報答你們,所以……”
“所以以身相許嗎?”身后傳來一道調笑的聲音,緊接著章楚肩上搭來一只手臂,燭陰的臉出現在他旁邊,沖著菲菲勾起嘴角笑道:“姐姐,你找錯人了,我媽跟我爸才是一對,他們救你不過是順手而已,就跟救只路邊的小貓小狗也沒什么分別,實在不用放在心上。”
章楚變了臉色,“燭陰,住口。”
菲菲面露尷尬,她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出現在報紙上的魔族殿下燭陰,不過親眼看到這張臉,還是會被這樣的美貌震住,她干笑兩下。
章楚道:“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你別理他。”
菲菲連忙擺手,雖然她沒明白剛才燭陰說的什么“我媽我爸”,也沒明白章楚為什么說他是小孩子,但她還是沒放在心上,“沒關系行長先生,那你們先忙,我先走了。”
說完菲菲就走了,燭陰偏頭看章楚,兩人離得親密無間,他笑嘻嘻道:“媽,怎么我爸不在你就跟別的小女生聊那么好。”
章楚撥開他的手,“聊那么好?我們就是正常說話。”
燭陰被撥開手也渾不在意,坐到剛才菲菲的地方,霸占住位置,“哪里正常了,她看你的眼神明明就不對勁,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在想什么我最明白了,她明明就是……”
“行了,你爸都不這么管我,你別廢話了,”章楚不想跟他討論這么無聊的話題,問道:“你弟弟呢?”
燭陰見他有意岔開話題,心中稍有不順,但還是順著他的話道:“在樓上。”
章楚有些猶豫道:“他還在鬧脾氣嗎?”
燭陰挑眉,“嗯。”
章楚遲疑道:“真的是因為我?”
原本他和桑冉在一起之后,章楚也把照顧兩個孩子劃入了自己責任范疇內,燭陰大了不用說,相柳還小,尤其是心智不怎么成熟,而且桑冉這個當爹的看起來也不上心,全放給燭陰帶了,燭陰自己還是個孩子,孩子怎么帶孩子?
所以他一直有心想照顧相柳,更何況現在他還不清楚自己前世到底跟桑冉之間發生了什么,桑冉當時說燭陰和相柳是蘊靈蛋里孵化出來的,而蘊靈蛋破殼時要結契,那這個過程他有沒有參與?這些他都不知道,這倆孩子說不定跟他還有更近一層的關系。
“媽,你想什么呢?”燭陰把臉伸過去看他。
章楚沒躲,細細打量燭陰,思考這孩子是他親生的可能性有多大。
燭陰見章楚沒躲,一時新奇,就著這個距離道:“你要去哄相柳嗎,其實也沒什么,他就是氣性大,什么事都能拿來氣一氣。”
燭陰想了想說,“不過這次可能是真有點受傷,”他看了章楚一眼,“畢竟他從小就沒媽媽照顧,從前你……咳,他把你當媽了嘛,剛才看見你抱孩子似的抱你那鞭子,都沒那么抱過他,自然心里不痛快。”
章楚困擾道:“可是他那么大了,我怎么抱他?”
“算了,我上去看看。”最后他道。
大鍋里燉的肉和菜已經爛熟,那邊在一碗一碗分著,章楚去拿了一碗上樓。
在相柳房間門口站定,敲門,很快,門開了,是多日不見的魍魎。
章楚一愣,差點忘了他們三人是一間房。
魍魎見了他微微笑了,“找燭陰嗎?他下樓了。”
“不是,”章楚端著碗熱騰騰的大鍋菜說:“我找相柳。”
魍魎挑挑眉,饒有興致地哦了一聲,側身讓開,“他心情似乎不太好,在床上趴著。”
章楚有些進退兩難,他看了魍魎一眼,魍魎嘴角漾起弧度,“那我下去找燭陰,你們好好相處。”
章楚道謝,“樓下有飯,你和燭陰可以去吃。”
魍魎走后,章楚進屋,發現這間房是大床加小床的配置,兩張床中間還用了簾子隔開,大床這邊床單凌亂,衣服褲子堆了半床,生活痕跡十足,而小床那邊冷冷清清,從門口的角度,只能看到簾子后小床的床位,以及上面的一雙腳。
章楚說:“相柳,我過去了。”
那邊沒聲音。
章楚于是過去,發現相柳面朝下,把自己扎在床單里。
章楚發自內心地笑了一下,去拍拍他的腿,“不憋氣嗎,起來,這里本來就是高原,一會兒缺氧了。”
相柳沒說話,片刻后他扭身抬頭,雙眼通紅地瞪著章楚。
“你進來干什么?出去。”相柳悶悶地說。
章楚看到他通紅的眼眶,心里牽著動了一下,他把那碗冒著香氣的燉肉放到床頭,輕聲道:“今天樓下很熱鬧,怎么一個人悶在房間里?”
“不、要、你、管。”相柳看著那碗燉肉,眼眶更紅了,幾乎把嘴唇咬出血來。
他這副模樣,讓章楚突然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在那個貧民窟里,要是哪天周思凡回家晚了,他就會陷入巨大的被拋棄的恐慌,也覺得恨死他了。
他笑了,故意說道:“是不是想爸爸了爸爸回首都區有點事情處理,過幾天就回來了。”
相柳把頭砸向被子,砸得咣咣響,感覺更生氣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要你管,你出去。”
章楚走過去把手墊在他頭下,小孩的腦殼跟小狗似的很硬,他不自覺地溫聲說:“我是不是還沒有正式介紹過自己,你知道我叫什么嗎?”
本以為相柳不會理他,沒想到相柳說:“我知道。”
“哦,我叫什么?”
“……章楚。”
“對,我叫章楚,你知道這個名字是誰給我起的嗎?”
“不是你爸爸媽媽么?”
章楚笑著說:“我沒有父母,這是我哥哥起的名字。”
相柳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抬起頭,“你沒有父母?”
“嗯,”章楚點點頭,“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是自己一個人,他們可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把我拋棄了。”
相柳不知想起什么,縮了縮肩膀,又把頭低下了。
章楚見他不再撞頭,便把手抽出來,手在相柳頭頂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
相柳發絲很軟,章楚嘗試摸了一下,他并沒拒絕,章楚于是順著他的頭發,道:“所以我曾經暗自發誓,如果將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不會跟他們做同樣的事。”
“相柳,”章楚叫他名字,“我跟你父親在一起,你覺得好嗎?”
“關我什么事。”相柳聲音依然很悶。
“當然跟你有關,你年紀還小,你父親平日里最關心疼愛的就是你,我自然想得到你的認可。”
相柳冷哼一聲,把頭偏到一邊。
章楚繼續道:“我知道你幼年期很長,被父親和哥哥照顧著……沒有母親的關愛,今天生氣是因為看到下午我抱著蘊靈蛋嗎?”
章楚想,相柳和燭陰既然都是蘊靈蛋孵化來的,那他們和流霜之間想必也會有些冥冥之中的感應,勉強也能稱為同類,看到另一個受寵自然心里會不平衡,何況流霜只是個武器,而他們是桑冉的孩子。
相柳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章楚竟然聽到被褥里傳來輕輕抽噎的聲音。
章楚錯愕,旋即失笑,“哭了?我看看。”
說著他就要去扒被子,而相柳死死按著被角,就是不讓他掀開。
“別哭,流霜只是個武器,你怎么還吃它的醋?”章楚解釋道:“它今天剛剛破殼,情緒性格什么的都還不穩定,下午一頭扎來,我一時間也沒推開,跟你道歉好不好?”
相柳帶著哭腔道:“跟我道什么歉,反正我從小就沒有媽,就連哥哥他都被你養了幾個月,我呢,我連你的奶都沒喝過,所以才一直長不大,這些你根本都不關心不在乎,從我長大的第一天,你就沒跟我說話,到現在才來跟我說話,連個鞭子都能被你抱在懷里,你根本就不喜歡我!”
這段話的信息量太大,章楚一時間愣在原地,“你說……什么?”
相柳說完那段話就把頭更深地埋進被褥里,身體顫抖,像是哭狠了。
“你……你在說三千年前?”章楚早知道這兩個孩子應該知道些什么,他本想找機會問燭陰,但沒想相柳就這樣不設防地說出來了。
他說自己養過燭陰,給他喂奶,沒有養過相柳,所以……所以自己前世真的跟桑冉關系匪淺,并且燭陰和相柳也是他們共同撫育的。
不對……那他為什么沒給相柳喂過奶,相柳又為什么一直沒長大?
他低頭看,小孩子沉浸在自己悲憤的情緒中出不來,幾乎是咬著被子在哭了,偏偏還強忍著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強壓下疑惑,安撫道:“……從前的事情你應該知道,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是我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心里就很喜歡,好像有感應一般,后來你父親帶著你跟哥哥來這邊,那時你還很小,我也經常抱你,但沒多久你就長大了,我不太擅長跟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打交道,以為你不喜歡我,便沒有一直湊在你面前……今天我們把誤會說開,以后好好相處好嗎,我跟你父親一樣愛你,一樣愛著你跟哥哥,你當然比一根鞭子重要,真的……”
安慰的話真真假假,到最后章楚都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到后面這些話就仿佛從心底冒出來似的,抽枝發芽般想把面前這個孩子裹住,“不要哭了……”
后面相柳又哭了很久,久到床頭那碗燉肉已經涼了,章楚不是話多的人,這晚卻不厭其煩地安慰著他。
“不要生氣了,可以的話,今晚陪你睡好嗎,你跟哥哥是我和桑冉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從前虧欠的那些,我……愿意補回來。”
相柳終于哭累了,抬起臉來,他眼睛紅腫,淚水鼻涕混在一起,卻仍能看出好看的輪廓,那一雙眼睛,尤其像章楚,只是章楚未曾發覺。
他磕磕絆絆道:“你說的,是真心話?”
章楚用手幫他把鼻涕眼淚擦干凈,“真心話,我不會騙你。”
“那你為什么那時候一生下我就消失了,當時我雖然小,但活了三千年,也有很多記憶,魔殿里很多人說你薄情寡義,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宛如一記重錘敲在章楚心上,他緩慢道:“從前的事情我不記得了,你愿意講給我聽嗎?”
相柳猶豫片刻,攥了攥小拳頭,從被子里爬出來,向他靠近了一下,又停下,眨著眼睛看他。
章楚接收到他信號,向后讓了一下,有些茫然。
相柳便一下抱住他,把頭貼在他胸口,兩只手緊緊鎖著,像有些生疏,也像很熟練。
章楚陡然愣住,低頭看,相柳又像只小寵物般在他胸口蹭了蹭,隨后得到滿足,貼住他不動了,“媽媽。”
章楚:“……”
“嗯……”
小孩還是挺好哄的。
“我知道,你轉世了。”相柳說,“三千年前三界關系緊張,大戰一觸即發,你身為天界桃花仙子,選擇站在天族和人族那邊,與爸爸之間生了嫌隙,那時你剛生下哥哥,后來天界和人族打了起來,天界想要人界徹底消失,斷山隔水,絕地天通,火神和水神將人間變成一片煉獄,人族雖不乏能力眾多者,但跟天界仍有差距,后來你便跑去保護人族,你是從魔界扔下哥哥偷偷跑出去的,爸爸知道后震怒,最后你還是被抓了回來,然后似乎在那時懷上的我,生下我之后你又跑出去,那時正是天界和人族戰爭的尾端,你用自己生命拯救了人族,爸爸晚了一步,趕到時你已經倒在血泊中了。”
相柳講述時不知帶著怎樣的心情,這段往事他從小聽到大,也只能從別人的故事里猜測自己母親是個怎樣的人,盡管他恨章楚拋棄自己,但他仍然會想,媽媽最后是不是很疼,一個人死在沒有爸爸的地方,是不是很孤單。
他抽了抽鼻子繼續道:“而后天界因此被魔族盯上,爸爸為你復仇跟天界打了很久,人族得到機會延續至今,三千年來爸爸好像也一直在找你的轉世,現在終于找到了。”
這段話信息量太大,章楚腦海中響著持續的轟鳴聲,他猜測到自己前世和桑冉是戀人身份,但桑冉說兩個孩子是蘊靈蛋里孵來的,可聽相柳的說法,這似乎是他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是相柳不知道自己真實的身份,還是……桑冉在說謊?
還有他說什么桃花仙子?三界大戰?他為了救人族而死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前世只是個凡人,跟桑冉戀愛后自然老死,沒想到過程竟如此顛覆,章楚一時間有些消化不了,“你說的都是真的?”
相柳點頭,蹭著他胸前的衣服一上一下,有點委屈道:“當然是真的,爸爸和哥哥他們沒跟你說過從前的事嗎,媽媽,我不會騙你的。”
相柳情緒還不太穩定,眼見又要落淚,章楚連忙抱住他,在后背拍了拍,“我知道你不會騙我,我只是猛地聽見這些事,有些反應不過來……”
相柳低聲道:“你忘掉爸爸了,也忘掉哥哥,忘掉我了。”
章楚心中一窒,如果真如相柳所說,他和桑冉前世似乎不只是普通的戀人,他們育有兩個孩子,他死后桑冉為他報仇,那……那這三千年桑冉是如何過來的?現在在黑洞另一邊找到他,是偶然還是……蓄謀已久?
難道桑冉等了他三千年嗎?
桑冉為什么不告訴他?
章楚心中一團亂麻,這時房門突然被打開,燭陰邁步進來,拽住相柳胳膊一把將他扯開,斥道:“你在跟媽胡說些什么?誰讓你說這些的,生氣生昏頭了是不是?”
相柳滿臉詫異,下一秒反應過來后,臉色迅速漲紅,剛被章楚穩定下來的情緒又被激怒,“你才在胡說!我跟媽媽說的不是實話嗎!”
他被跟在燭陰身后的魍魎拽到一旁,魍魎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道:“噓,別壞魔尊陛下的事。”
哪知相柳根本不受他控制,被討厭的人一碰反而更加生氣,“別碰我,你們、你們全都是壞人!”
他氣得渾身發抖,腦子飛速旋轉結合他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和在爸爸哥哥身邊的親身感受,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媽媽的身世是他們有意在隱瞞。
為什么?瞞著一個人很有意思,那種全世界都知道就他自己一個人不知道的感覺很好受?
燭陰把還杵在原地的章楚拉到身邊,低頭看他眼睛,“媽,你相信剛才相柳那些話了?相柳他這些都是從惡魔谷酒館說書先生那里聽來的,一天一個版本,你……”
燭陰說著說著有些說不下去,因為他看到章楚目光微沉,漆黑的眸子充滿探究地盯著他,仿佛他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媽?你聽我說……”
“騙子!”相柳突然沖來用力推他一把,擋在章楚面前,“你騙我還不夠,還要騙媽,你壞死了!”
說完,相柳拉著章楚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
留下屋內錯愕的燭陰,和面無表情的魍魎。
出了房間后相柳便不知道該去哪里,往常他自己跑掉都是躲進廁所的小隔間慢慢恢復情緒,然后等燭陰來找他,這次帶著章楚,便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章楚摸摸他腦袋,溫聲道:“不用生氣,沒關系。”
相柳轉回頭,臉色有些蒼白,眼角泛紅問他:“你相信我說的話嗎,我沒有騙你。”
“我相信,”章楚說,隨后打開隔壁他和桑冉房間的門,看向相柳,“今晚睡這里?”
相柳從心智上來說更偏向幼年,有些言語行為跟幾歲的孩子類似,他眨了眨眼睛,走進屋內,深吸了口氣,跳脫道:“有爸爸的味道。”
“你小時候是不是經常跟他睡?”
相柳點點頭,“是每天,我的搖籃就放在蒼月殿。”
“他很愛你。”
章楚語調很慢,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桌面。
他看著相柳的背影,回憶著剛才燭陰的神情,燭陰也在騙他嗎?為什么,為什么桑冉和燭陰都不想讓他知道真相?
三千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燭陰和相柳真的是他跟桑冉親生的孩子?
可是兩個男人要怎么生孩子?
燭陰現在又在干什么,也在想這件事嗎?
他剛才走時看燭陰的眼神不太對,燭陰會難過嗎?
章楚感覺自己腦海中一團亂麻,心臟被來回撕扯,一半在相柳身上,一半又被燭陰牽住。
相柳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此時已經坐在床邊,眼巴巴地等著睡覺了,突然他看到什么,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媽媽,那是什么,我看很多人都有這個。”
章楚從紛亂的思緒中剝離,去看他指的方向,說:“這是手機。”
他走過去把手機從桌子上拿起來,這不是聯盟政府發的通訊機,而是末日前他的一個私人備用機,每次經歷變故恰好都完整無損,一直保留到現在。
本來是沒浪費資源去充電的,但前幾天夜晚他跟桑冉在床上,桑冉說很想記錄下這一刻,想記錄他的樣子,他便紅著臉跟桑冉說可以用手機拍照。
于是這手機便拿出來充電了。
這手機現在也只有拍照功能了,然后就是一些他根本不會打開的離線游戲。
章楚把他遞給相柳,重復了一遍,“這是手機,末日前人們可以用它聯系彼此,或者上網瀏覽一些咨詢,但現在充電很麻煩而且沒信號,就漸漸不用了。”
相柳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捧著,像生怕弄壞了,他聽得半懂不懂,“這是對人類很重要的東西。”
章楚說:“算是吧。”
他又說:“喜歡的話這個送給你了。”
相柳有些驚喜,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人說要送他東西,但他還是搖了搖頭,“我不要。”
章楚以為他不喜歡,于是找了一個熊貓吃竹節蟲的游戲給他,教他怎么玩,即便心亂如麻,但在這一刻,他奇異般地獲得了一種寧靜。
只是相柳對這游戲似乎不怎么感興趣,好奇地玩了一局便放下手機,眼睛沖著章楚要看不看,似乎是有些困了,揉了揉眼睛。
兩人于是洗漱完,關燈上床。
相柳身體長得太快,骨骼還很細,身板很瘦,洗完澡縮在被子里,像一只營養不良的貓崽,眨著那雙鳳目看他,章楚突然道:“你需要補點鈣。”
“什么是鈣?”
兩人在黑暗中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思緒仿佛飄蕩在無邊星海,章楚并不想追問相柳三千年前的細節,他在此刻也承受不住太多,只想就這么睡下去。
……
翌日,章楚一早起床,他今天要跟方啟去藏區研究所一趟。
醒來時相柳還在睡覺,兩人幾乎是如出一轍的姿勢,都是平直板正地躺在床上,只不過相柳把下巴縮進了被子里,顯得乖巧憐愛,章楚覺得自己應該沒有這樣。
他輕手輕腳下床,本想悄無聲息地離開,結果剛一掀被子,身邊就傳來聲音,相柳睜開朦朧雙眼,“媽媽……”
“嗯,”他下意識應道,回身看他,“我出去一下,你可以再睡一會兒。”
相柳躺在柔軟的床鋪上,輕輕伸展手臂,雙眼懵懂而露著甜意,“我想跟你一起去。”
最后兩人一起出門,昨天已經跟方啟說好今天一早在樓下碰面,結果一開門遇見燭陰,燭陰像是一夜沒睡,眼底細微烏青,隱約泛著紅血絲,看見章楚和相柳從房間出來,身體站直,嗓音微啞,“媽……”他看向相柳。
相柳抿了抿嘴,避開他目光。
章楚不悅道,“昨晚沒睡?”
燭陰眉心很快蹙了一下,他目光不斷在兩人間梭巡,最終也只是“嗯”了一聲。
相柳敏感地察覺到什么,冷冰冰問:“魍魎呢?”
燭陰眼底冒出一層火焰,“他回魔界了。”
“……”相柳眼中突然閃出光亮,他把脖子轉向燭陰。
章楚問道:“他回魔界干什么?”
這個關頭回魔界,難道是調兵,難道前線出什么變故了?
燭陰呼出一口氣,隨后突然笑了,“沒事,跟我鬧脾氣了,媽,你們準備去哪兒?”
燭陰這句話里不乏曖昧,章楚不由想到兩人的關系,于是稍微放下心來,說:“要去研究所一趟,”他頓了頓問:“你來嗎?”
燭陰眉眼跳出喜悅,“來。”
幾人都對昨天的事閉口不提,章楚也無意為難孩子,等桑冉回來之后,他要親自從他口中聽到答案。
在樓下遇見方啟和昨天就放在他那里的流霜,兩人看上去已經處得非常之好,流霜見到章楚,還是表示了一下主仆情深,但章楚的意思是讓它繼續盤在方啟肩上,它委屈地癟了癟嘴,便又卷住方啟了。
基地雖說已經封閉,但也只是封住了普通人和大多數變異人,以章楚燭陰他們的身份,還是能通行自如。
章楚在上空領地刷了個臉,便放幾人出去了。
沒有飛機,但章楚燭陰相柳都能飛行,只是方啟的變異能力里沒有這一項,章楚本打算自己帶他,沒想到流霜從方啟肩上下來,半截鞭身搭在地面,那意思好像是讓方啟踩上來。
方啟嘶了一聲,看向章楚,這鞭子潔白如雪,他可不敢踩。
章楚沖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踩上去,于是方啟戰戰兢兢踩上,下一刻,鞭子倏地騰空而起,方啟“我操”了一聲,冷汗都被嚇出來,本以為自己會臉朝地摔下來,沒想到那鞭身看似細且窄,卻能使人如履平地,站得很穩,完全不會摔下來。
方啟夸張地贊嘆幾句,流霜飄飄欲仙,幾人一路冒雨飛到研究所。
研究所大門依舊冷清且有序,這里還一切如常,跟幾日前沒有任何變化,聯盟決不允許戰爭的硝煙燒到這里來。
一進基地大門,方啟就迫不及待地進去找使臣,而他們三人則沒急著進去,章楚突然發現,研究所這邊的雨似乎小了很多,現在這像是在……下雪?
“好美啊,”燭陰深吸口氣,突然感嘆道:“沒想到這邊人界還有這么好看的地方。”
這是他第一次來研究所,研究所本就建在雪山腹地,常年嚴寒,終日飛雪不斷,四周群山巍峨矗立,宛如天幕下的龍脈靜默蟄伏。
此時漫天飛雪,愈下愈烈,周遭靜謐地出奇,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們三人頭上、肩上,很快就白了一片。
燭陰看著章楚和相柳,突然笑道:“要是爸也在的話就好了。”
那就是他從小只出現在夢境中的一家四口的畫面。
章楚正仰頭看從天飄落的雪花,聞言一怔,一片晶瑩的八角雪花在他眼角化開。
相柳這時從衣服口袋里掏出昨天章楚送給他的手機,一張嘴就哈出一團霧氣,說:“哥哥,我們來照相好嗎?”
章楚扭頭去看,他昨天只是給相柳解釋了什么是照相,并沒有演示,奇道:“你會照?”
相柳點頭,“會的,昨晚我偷偷照了好幾張了。”
章楚:“……”
旋即他突然想起自己存在相冊里那些和桑冉的照片,頓時脊背發涼,麻意竄上頭皮,正懷疑相柳是否看到那幾張照片時,就聽見他說:“媽媽,你跟哥哥和爸爸都一起照過,還沒有給我照過。”
燭陰湊過來看,“給我也照過?什么時候?”
“是在鬼蜮森林那里,哥,媽給你照的好矮。”相柳翻到那張很久前的相片給燭陰看,露出一個清亮的笑容。
燭陰眼睛一瞬間瞪得老大,一把將手機奪過來,盯著屏幕里的自己,叫道:“媽,這就是你上次給我拍的照片嗎,怪不得你那時候不讓我看,這真的是我嗎?”
而章楚腦海中只回響著那一句“你和爸爸一起照過”,那個相冊里,他和桑冉連一張正經照片都沒有,全是情欲上頭時桑冉在床上拍的。
章楚覺得自己宛如懸崖上的一片雪花搖搖欲墜,他走過去想把手機拿過來,被燭陰怪叫著躲開,“我看看你還拍了什么,不會每一張都把我照的這么矮吧,”他嘟嘟囔囔地說,“我記得那次照了好幾張呢。”
然后他就看見燭陰愣住了,微微張著嘴,神情茫然了片刻,相柳注意到,眨了眨眼睛,顯然他也猜到燭陰看見了什么。
空氣陡然安靜下來,呼吸聲都變得異常清晰,章楚生硬地停在那里,這跟被旁人窺見□□的尷尬還不太一樣,這是被自己兩個孩子看見。
他第一反應是這會不會讓他們產生什么陰影,他故作鎮定走過去拿過手機,卻根本不敢看上面是什么畫面,只是鎖了屏幕背在身后,還未開口,就見燭陰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一只手臂環住章楚,“媽,你跟我爸好會啊,這幾天他走了是不是很寂寞……”
章楚沒料到他會這么說,手指猛地扣了一下衣角,冷冷道:“說什么呢你。”
燭陰卻笑得一派放松,“不要害羞嘛,這有什么,看不出來我爸拍照技術還挺好的,我們也一起照幾張吧。”
說著他一把將相柳也拽過來,燭陰這幾個月對手機的熟練度直線上升,拍照對他來說已經是很簡單的操作。
寒風中母子三人擠在一起,相柳顯得很興奮,今天是他來這邊后最開心的一天,跟章楚關系得到緩和,并且討人厭的魍魎也不在哥哥身邊,跟媽媽和哥哥三個人一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包裹著他。
燭陰左邊攬著面色仍然僵硬的章楚,右邊是扒著他肩膀的相柳,大聲道:“來,一二三,茄子!”
咔嚓一聲,相機定格,燭陰興沖沖地轉回來看,他們兩個的表情都很好,就是章楚臉有些僵。
燭陰把腦袋沖向他,撒嬌道:“媽,笑一個嘛,別想剛才的事兒了,我們什么都沒看見,我發誓。”
說著他在章楚身上又搖又晃,把章楚弄得站不穩,也沒了脾氣,想來魔界的人看這些也如同家常便飯,他便強行將自己從尷尬情緒中抽離,“好。”
“來來,我們再照一張。”燭陰又舉起手機,這次章楚盯著自己身邊的兩個孩子,眼尾弧度微微彎起,一股滿足感充盈了心口,他盯著鏡頭,燭陰按下快門。
燭陰一連照了很多張,章楚并不是個熱衷于照相的人,后來就讓他們倆自己去照,他則走到研究所外圍觀察著這里的情況。
這雪來得突然,章楚不知道是這邊氣候使然還是發生了什么他們不知道的變故。
隨后,他聽到前方樹林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那里是一片云杉樹林,密密麻麻的一片,環繞著研究所四周,此時大雪壓頭,如一片白色海潮,突然,那樹林中震顫了一下,其實只是很細微的顫動,雪從枝丫上砸下,為數不多的鳥雀飛起,燭陰和相柳還在那邊研究手機,章楚盯著樹林深處。
片刻后,果然有東西從里面出來。
是一個體型巨大的爬行動物,它身長起碼有七八米,體寬如輪,灰色的堅硬外殼覆蓋體表,頭頂和肩胛兩側長著鋒利尖銳的倒刺,嘴巴咧到耳根后,露著鮮紅的舌頭,一雙眼睛冰冷森嚴,透著冷血動物的麻木不仁。
它兩只碩大的蹼在前端飛速爬行,眨眼就移動了數十米,從樹林那邊移至近前。
竟然悄無聲息。
章楚飛身躍起,目光冰冷至下方掃過,看見那巨型蜥蜴一個甩尾轉身,掃起一片飛雪,而后半步不停地朝他攻來。
章楚飛在半空,瞇了瞇眼,這種體型的怪物一看就是變異的,只是不知道它的靈魂還是不是人。
他一掌從上方蓋下來,凌厲的殺氣迫近,將下方雪花震開一片飛霧,那蜥蜴張著血盆大口甩動尾巴,在章楚下來的瞬間扭身避開,粗壯卻靈活的脖子一甩,嘴巴朝章楚胳膊咬來。
章楚立刻閃身躲避,他驚訝于那蜥蜴的速度之快,手臂幾乎是貼著他尖利的牙齒過去,那蜥蜴似乎也沒想要這么輕易地咬住他,下一刻尾巴襲來,變異后粗大的尾巴幾乎如一棵樹干直直朝章楚劈來,他閃躲不及,只能用腳生生踹上去。
而不遠處燭陰和相柳也早意識到這怪物的出現,相柳急著想上前幫忙,被燭陰不慌不忙攔住,“上去添什么亂,喂怪物吃嗎?”
他又打開相機,學習了錄像功能,打算錄下來等桑冉回來給他看。
那尾巴被一腳蹬開,震得蜥蜴渾身骨頭激靈了一瞬,而章楚也大腿發麻,他正想速戰速決控制住這蜥蜴,就感受到胸口衣服里有一個熱源在蠢蠢欲動。
是剛才收進他衣服里的流霜。
章楚思緒一轉,正好借這個機會來試試鞭子的威力。
于是他從衣服里抽出鞭子,就地一甩,凌厲地一聲響劃破長空,隨后章楚握鞭在手,旋身朝蜥蜴飛去,流霜鞭在手中仿佛有生命一般直指目標,鞭身柔韌而富有彈性,迅猛而連續地抽在那蜥蜴身上,蜥蜴被徹底激怒,尖銳的爪子狠狠劃破地面,跳動地想要伺機攻向章楚。
章楚注意到,它那如鋼鐵般堅硬的外殼竟然被流霜幾鞭子抽出了道道血痕,而流霜在他手中熠熠生輝,霹靂閃爍,揮舞時盈韌如云,流轉宛如飛雀般靈捷,迅猛多變,在漫天大雪中引起道道旋風,隱有崩裂之勢。
這確實是神鞭。
跟他配合得天衣無縫,指哪打哪,鞭隨心動,無比趁手。
很快,蜥蜴便抵擋不住,章楚手腕翻轉,鞭身繞住蜥蜴層層環索,章楚正準備用力將蜥蜴綁起來,突然,一股寒意籠罩住他,對危險的天然敏感讓章楚抬頭,與此同時,兩道細長的血柱從蜥蜴眼中噴射而出,直直射向章楚。
霎那間章楚瞳仁針縮,任何動物在生命危機關頭釋放的招數都是致命的,想也不用想這血液一定是劇毒,但章楚驚詫于自己的反應能力,他以一個人類幾乎達不到的肉眼無法看見的速度后退,千分之一厘的差距躲開,而蜥蜴趁著這個時機就想逃走。
章楚眼睛還沒捕捉到手便已經揮出去,這次流霜鞭沒有任何遲疑,干脆利索地將蜥蜴五花大綁,蜥蜴徹底無法動彈了。
燭陰也看見剛才蜥蜴眼中射出的血柱,放下手機朝這邊走來,拿起章楚手臂,“怎么樣,沒事吧?”
“沒事。”章楚看向那蜥蜴。
燭陰檢查一番發現確實沒傷到,視線也轉向蜥蜴,語氣有些冷,“不知死活的畜生,讓我直接——”
說著燭陰便伸掌要劈,被章楚按下,“等等,這東西還有價值,帶回去看看再說。”
沒想到此時蜥蜴竟然口吐人言,是個男人的聲音,不太標準的普通話。
“你們這幫人到底是來干什么的,要是想用我去威脅聯盟,威脅研究所,還是省省,我現在就可以死。”
章楚眸光一閃,“你果然是變異人。”
那蜥蜴說:“我是角蜥變異人,你們這群古代人到底有什么意圖?”
聯盟物資緊張,章楚自己的衣服不夠穿,有時會穿桑冉給他拿的衣服,在這角蜥變異人眼中大概就是個古代人的樣子。
“聽起來,你是聯盟的人?”章楚問道。
角蜥冷哼一聲,“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想拿我去威脅聯盟或研究所,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得逞。”
“那看來就是了,你不認識我們?”末日之后玄中聯盟僅剩不多的幾家媒體輿論資源有限,每周一份報紙,除了講述戰事情況和末日分析,激勵人心和未來計劃,剩下全都在鋪天蓋地的描述魔尊和魔族的動向,還有聯盟的幾個關鍵人物,章楚和桑冉燭陰的臉出現在報紙上是家常便飯。
角蜥皺著眉打量他們,“你們是誰,我為什么要認識你們?”
燭陰看了章楚一眼,“還是別跟他廢話,讓我……”
章楚打斷道:“他叫燭陰,是魔尊的兒子,魔界殿下,那邊是魔界二殿下,你如果是聯盟的人,那我們沒必要起沖突。”
角蜥愣住,“他們……是魔尊的兒子。”
報紙上的桑冉,是一位從天而降,救民于水火的天神,尤其是在他答應派兵援助后,媒體更是渲染得過分。
人類自古以來面對天災人禍就愛求神拜佛以尋求心靈慰藉,末日之后尤其如此,只不過不是因為封建迷信,是因為政府需要給人民一個活下去的希望。
角蜥變異人打量幾人的衣著氣質,神情逐漸松動,卸力道:“原來你們是魔界的人,那您想必就是章行長了吧。”
章楚點頭,“你是?”
“我原本就是藏區研究所的,負責野生動物保護這塊,末日后變異了,就經常在森林里巡邏,”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那看來都是誤會,抱歉,是我沒弄清楚就出手了。”
章楚收回流霜,而角蜥變異人也變回人形。
這是個藏族小伙子,身材中等,灰色衣服褲子,外面套著橘色的工作馬甲,膚色是藏區特有的高原紅,顯得質樸老實。青年的馬甲上寫著森林動物保護員這幾個大字,他自我介紹道:“我叫貢嘎,是這片區域原來的動保員,現在也負責保護研究所,你們好。”
他伸出手,章楚跟他交握,燭陰也有樣學樣,相柳站在一旁好奇打量。
章楚說:“你好像對古代人敵意很大?”
貢嘎拍了拍身上的雪,臉色有些木然,“我是研究所的人,一般就是在這片森林里呆著,末日之初變異后,知道家里人都沒了,我就扎根研究所了,大概從上個月開始,經常會有古代人過來,他們老在研究所外面一圈轉悠偷看,一看就是偷渡的,肯定沒獲得政府許可,我跟他們打過幾次,但那些人從來不正面交戰,總是打兩下就跑,試探不出他們的真實水平,也不清楚他們的意圖。”
“直到有一次他們被我逼急了,說他們是受研究所邀請而來,他們的老大在里面談話,他們是在外面等著的,我去問了所里面我認識的人,說最近是見過一些古代人出入,但更多的他也不知道了。”
章楚問:“你所里認識的人是誰?”
“門衛老張。”
“……”
貢嘎繼續道:“那些古代人什么也不肯說,他們肯定是對研究所心懷不軌,不然為什么不正大光明的進去,要在外圍鬼鬼祟祟地等,還怕被人發現。”
“你確定真的有古代人進入過研究所,還不止一次?”章楚神情凝重起來,如果貢嘎說的屬實,那說明研究所里有人背著聯盟跟古代人有接觸,并且古代人不僅正面與他們抗衡,竟還派了間諜過來,研究所里出現了叛徒?
貢嘎點頭,“是的,我不騙人。”
“這件事你有跟別人提起過嗎?”
貢嘎搖搖頭,質樸道:“我沒有朋友,所里更高級別的人也接觸不到,沒人能說。”
章楚回身看研究所,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問道:“你說的古代人,是古代人族還是……魔族?”
這話問出來,燭陰看向他。
但章楚并沒有看他,而是等著貢嘎的回答。
但貢嘎這次卻猶豫了,他撓了撓腦袋,“魔族長什么樣子,如果是他們倆的樣子,”他指了指燭陰和相柳,“那那些人應該是人族。”
魔族和人族從服飾氣質來說還是較容易區分,這點章楚深有體會,他點點頭,“你發現了一個很重要的情報。”
這件事情事關重大,他要回去跟竇云平商量一下,現在聯盟官員也少了很多,死于發燒、死于流感、死于變異、死于天災,能活下來的都是幸運的人,竇云平算一個,他在聯盟政府中承擔的責任也重了很多。
貢嘎表情依舊木然,他說:“那能多給我點食物嗎,樹林里的羚羊要活不下去了。”
“你缺吃的?”貢嘎是個能力很強的變異人,按理說不應該缺食物。
貢嘎涼涼地看了他們一眼,“我是動物保護人員,不能吃他們。”
言外之意,他沒有打過獵。
章楚有些驚訝,“那你是領政府救濟糧過日子的?”
貢嘎點頭,重復道:“能不能多給我點食物,有只母羊流產了,我要救她。”
章楚回頭看了燭陰一眼,燭陰挑唇一笑,手中出現一把酒囊,他隔空拋給貢嘎,“里面有些豆漿和羊奶,給你了。”
相柳皺了皺眉,看向燭陰,“哥,你把我的東西給出去了?”
燭陰笑道:“乖,回魔界了再給買。”
貢嘎接過來,木然的眼睛流露出一絲驚喜,他道過謝正準備離開,這時突然有一只小羊從樹林中搖搖晃晃地跑出來,嘴里發出細微的咩咩聲。
小羊羔跑到貢嘎腿邊蹭著,像是在撒嬌。
貢嘎摸摸它腦袋,從酒囊中拿出一個聞了聞嘗了一口,對到它嘴邊,小羊羔便忙喝了起來,喝得滋滋作響。
貢嘎見它短時間內喝不飽,于是隨性地席地盤腿坐下,他穿著厚重的棉衣棉褲坐在雪地里,發紅的面頰如同天邊的晚霞,看著小羊時眼中流露出一種近乎神性的光輝,與看他們時截然不同。
貢嘎見幾人還沒走,便說:“它是羊群中最后一只羊羔,本來前幾個月母羊懷孕,我以為看到希望了,沒想到又流產了……你知道它為什么流產嗎?”
“為什么?”燭陰不以為意,“吃不飽穿不暖?”
貢嘎搖搖頭,“是它的動物本性,動物對自然變化的感知能力比人強得多,當一個種群在感受到周圍環境已經不適合生存時,種群的母性族群便會主動停止繁衍,我當時竭盡全力供養母羊,卻還是沒能阻止她殺死自己腹中的孩子。”
章楚微愣,貢嘎繼續道:“現在這片區域的動物已經很少了,所有動物都在自救,一些不怕冷的在往珠峰的方向遷徙,怕冷的就往南邊跑,但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會死在路上,只是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人類在抗爭,他們也同樣在抗爭。”
章楚默然,人類自身難保,為了延續地球物種的基因,也只是把一些動物每種挑了兩只送來藏區,現在內陸城市幾乎已是一片汪洋,他不敢想象有多少物種已經滅絕了。
貢嘎離開之前,章楚問了他的住址,他要在需要貢嘎作證的時候能找到他。
等貢嘎拿著幾個酒囊,腿邊跟著扭扭歪歪的小羊走進樹林后,章楚側頭道:“你們在這兒玩,我去研究所一趟。”
燭陰摟住往前邁了一步的相柳,笑嘻嘻道:“去吧,媽。”
十日后,夜晚八點,首都區。
數十顆導彈在暗夜中如流星一般發射,在空中劃下一道道亮光的弧線。
各聯盟區域上空的攔截系統和反攔截系統徹底失效,現在的地球就像失去了保護罩,曾經以為戰火絕無可能燒及的地方,現在已經炮火連天,肉眼可見處處是火光和硝煙。
摩天大樓自一半開始燃燒,水面上的航母和戰船也燃著火光。
曾經的博物館、廣場大樓,會堂被掩蓋在水面之下,電影院、咖啡廳、游樂場被炸為廢墟。
人類文明要在這最后一戰中被盡數損毀。
他們唯一遵守的就是不傷害平民協議,各個聯盟的戰場都選在了首都區,玄中聯盟如此,其他聯盟只能是更加慘不忍睹。
末日基地作戰指揮中心。
“桂上將,最后一波導彈共計35枚已經發射完畢,請指示!”
指揮中心大廳里,光幕環繞,無數個電子屏全方位展示著前線戰況,瑩藍色光芒反射在每個人眼里,桂辛焰作為本次的總指揮上將站在前方,看著炮火連天的屏幕畫面,半晌沉聲道:“通知前線,成敗就在今晚,讓他們抗到天亮。”
“是!”
桑冉在后方椅子里閉目養神,他嘴角掛著一抹嘲弄的笑容,章楚不在,他似乎連裝都不想裝。
“婆媽猶豫,首鼠兩端,原本五日能解決的事情被你們拖出一倍時間,若是天亮之前仍未解決,魔族會出手幫你們永除后患。”
桂辛焰眉心深鎖,這幾日魔族派兵援助他們,那打法野蠻粗暴,斷頭剖腹,拽腸割肚,說是閻王現世也不為過,放在正常時期絕對要上軍事法庭的。
最重要的是,他們登陸北利和菲洋領土后并沒有按照他們要求的不傷平民,他們像是去那邊開展無差別攻擊,短短兩天傷亡無數,后來被玄中聯盟軍方懇求魔尊緊急召回。
但不得不說,魔族的打法雖粗暴卻見效,對方戰區元氣大傷,也徹底怕了魔族,幾乎聞風喪膽,原本計劃一個月的戰爭僅用十天就要結束了。
天亮之前對方會遞交和平協議,很快,這場戰火就要止步了。
桂辛焰猶豫回話期間,一旁的周思凡先開口了,“你除了無止境地殺人還會什么,當真是毫無長進。”
這段時間指揮中心的人經常能看到周上校和魔尊陛下的唇槍舌戰,沒有人知道原因,也沒人知道周上校怎么敢的,兩人脾氣穩定地你來我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急眼動過手。
桑冉嗤笑,“對,我就會殺人,章楚就喜歡這樣的。”
周思凡:“……你真是不要臉了,章楚只不過是又被你蒙騙,你……那時害得他還不夠慘嗎?”
“那時是那時,我不會讓那種脫離我掌控的事再發生一次。”
周思凡冷笑:“但愿。”
桂辛焰奇怪地看他倆一眼,“好了,等天亮停戰協議一交,我們就分批次準備撤離,但后續的事情還需要商議。”
“北利說無法讓利賠款,他們同意撤回本土,他們的領土上還有玻利維亞高原,雖然沒有我們藏區高原的海拔高,但那是他們最后的棲息地。菲洋已經沒什么領土可言了,他們跟北利一起,白蘇這次選擇站在我們這邊,他們那邊有的地區氣溫低至絕對零度,生物已經徹底無法生存,出于人道主義我們會接容他們,當然,他們的資源也要跟我們共享。”
“還有就是,古代人。”
桂辛焰敲了敲桌子:“他們是唯一的變數,他們的意圖我們完全鬧不清楚,這十天內打游擊一般東邊冒頭西邊冒頭,居我們的飛船探測還有魔尊陛下的消息,黑洞那邊的人界已經徹底是一片汪洋,而那么多古代人的藏身之處我們完全不知道,他們的國師追露子絕對不容小覷。”
他們基本可以確定古代人的意圖,就是侵占領土,至于為什么不采取和平談判的方式他們不得而知,古代人憑什么篤定他們的術法可以抵得過飛機大炮?
在幾大聯盟和魔族打得不可開交的十天里,古代人一共有過兩次大動作,一次集結了大量變異人從黑洞涌入,由于他們變異人數量遠超這邊,再加上神出鬼沒的術法加持,和玄中打了個平手。
第二次是三天前,奇怪的是,原本他們只針對玄中聯盟作戰,因為他們的目標就是玄中境內的藏區高原,但三天前他們突然從北利上方的黑洞露頭展開打擊,但同樣就打了一天,并未造成什么損傷就早早結束了。
桂辛焰道:“古代人始終是個變數,他們拒絕溝通談判,很難不懷疑是在憋大招,總之明天我們一切小心。”
說完,他看了桑冉一眼。
魔族對古代人的了解遠高于他們,桂辛焰總覺得桑冉也隱瞞了什么,只是如果魔尊自己不想說,他問不出任何結果。
凌晨五點,天邊亮出曙光。
首都區戰場上一片灰敗,只剩下零星幾處戰火還在茍延殘喘地燒著,轟鳴聲逐漸遠去,剩下的是千帆過盡后的靜寂,戰場上到處都是殘骸,人的、船的、飛機的。
有打撈隊在水里撈著,帶走自己戰友的尸骨,還有一些損壞程度較輕的儀器。
停戰協議已經生效,北利菲洋都在撤軍,這場戰爭中沒有人是贏家。
桑冉和周思凡站在基地瞭望塔上極目千里,兩人一個身著黑金長袍,一個身著銀白色聯盟軍裝,背風而立。
“百年前你無故消失,在三界人間蒸發,是從那時你就知道他轉世了?”桑冉平靜地詢問,但語氣卻是肯定的。
“對,遠比你知道的時間早。”周思凡語氣同樣冷靜:“三千前他慘死于靈山之戰,當時天界圍攻,但派來的主戰是瓊臺,他于章楚交好再加上章楚本身實力就是天界前三,他原本不一定會死……”
周思凡攥了攥拳,“但誰讓他當時剛生產完,月子都還沒出便急著逃出來去拯救人族,元氣大傷,在那一戰中你知道他流了多少血?尊敬的魔尊陛下,我一直沒機會好好問你,你口口聲聲說愛他,先是不顧天規與他在一起,讓他承受心理負擔和天界重罰,讓他和生于斯長于斯的天界間生了嫌隙,口口聲聲說愛他,然后明知他想救天下蒼生卻強行將他鎖在魔殿里,好,那你干脆就鎖得徹底些,為什么后面又讓他跑出來,偏偏趕上天界和人界的決戰,你口口聲聲說愛他,卻不能及時趕到救他,等元神都消散大半了你魔尊陛下姍姍來遲了,桑冉你不配說愛他,你就是個畜生。”
這一頓毫不留情面的唾罵讓桑冉的心仿佛多了個漏風的大洞,這些話傷不了他分毫,因為這三千年來他反復自我折磨般的復盤,自己說得比周思凡難聽得多。
只是他突然想到,若那時候他的傾訴對象是周思凡而不是婁弦,或許會好過一些。
于是他傲然地勾了下嘴角,“你懂什么。”
周思凡氣急,突然理解了從前章楚說有的時候很想掐死桑冉是什么感覺。
“桑冉你真是不要臉,你現在還來找他干什么,繼續演你那深情的戲碼嗎,他都已經忘了,從前的事都不記得了,他不記得你叫什么,也不記得你們倆之間發生過什么,更不記得你們有兩個孩子,你就不能放過他讓他過新的人生嗎?”
桑冉繼續道:“與你何干?”
周思凡破口大罵:“我他媽在這個世界等了一百年,二十多年前他投胎為人,我趕在他前面投胎,我看著他從一丁點大長到現在,我為了什么,為了讓你在半路去拱他?你就不能消停點,意識到你倆之間天塹的鴻溝,他現在能有轉世投胎的機會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嗎,要是因為你的出現讓他這一次生命再有什么意外,我絕對不會放過你,還有你的魔界,我跟你算總賬。”
“別說的那么深情,我知道你和章楚之間清清白白,這也是我容忍你至今的原因,你一個做哥哥的管的未免太過了。我不跟你說別的,我只問你,這個世界是不是天界創造的?”
周思凡說:“我憑什么告訴你?”
“如果你不想魔族現在就派兵攻上天門。”
周思凡瞇眼,“你威脅誰呢?”
“我不說虛言,你最好還是告訴我。我知道人族后面背靠天界,他們已經下場了卻還裝著一副事不關己道貌岸然的模樣,本座看了真是倒胃口,本以為他們這次會正面出現,竟卻還躲在人族背后。”桑冉頓了頓,“你最好是說,不然我已經迫不及待見到天界那幾個老熟人了。”
周思凡咬牙道:“桑冉,你真的瘋了,還嫌世界不夠亂。”
桑冉笑道:“是你還沒看清局勢。”
“什么意思?”
“你先告訴我。”
周思凡額角跳了跳,最后閉氣道:“我只知道這個世界與四方天帝無關,至于更多的我也不清楚。”
“那你百年前是如何得知章楚會投胎到此,又是如何知道此處的?”
“無可奉告。”
桑冉眉宇間染上森寒,“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好,那本座便去問問四方天帝。”
桑冉的瘋魔在三千年間周思凡一直深有體會,他也知道桑冉不是威脅他,他真會說到做到,于是穩下語氣,沉聲道:“此事事關重大,你就是去問四方天帝他們也不可能告訴你,但是我能告訴你一件事情。”
“說。”
“我聽聞你去找過南海神龜?”
桑冉瞥向他,“如何?”
“南海神龜告訴你天人有神格的存在,神格在天人身隕后不會消散,而是會化為某種東西留存在世間,但他恐怕沒跟你說過章楚的神格化為了什么。”
桑冉微微凝神,當時他剛從鬼母那里得知章楚是天人,隨后便去了南海問那精通世間萬物的老神龜,老神龜跟他說了章楚的神格,卻不肯告訴他那是什么,但后來告訴了他另一個重磅消息,便是章楚轉世投胎,他太過驚詫后來也沒再追問神格的事情。
他說:“你知道?”
周思凡點頭,漆黑的雙眸凝視著他,“章楚死時,那時人界已至窮途末路,不周山倒,黃河水絕,天傾星移,你以為章楚憑什么能以一己之力挽救人界?”
桑冉眉峰微蹙,他心里隱約有了一個答案,卻覺得那答案太過駭人。
周思凡道:“能猜到嗎,章楚的神格化為了人界,一個完整無缺、和從前一模一樣的人界。”
桑冉挺立峭直的身體有一瞬間的顫抖,他渾身冰冷,心跳幾乎停止跳動,神情一片空白。
周思凡說什么,章楚的神格化為了……人界?
他不是沒猜測過章楚的神格可能化為什么,畢竟這是章楚除了兩個孩子以外唯一留下的東西。
他想過會不會是桃花,章楚生前最喜歡種桃樹,釀桃花酒,也想過會不會是天界的某樣東西,或者……或者是化作什么留在兩個孩子身邊,章楚和他一樣對燭陰和相柳放心不下。
只是他從來沒想過,章楚的神格竟會化為整個人界。
周思凡品了品桑冉此刻的表情,有些快意,繼續道:“天界在最后那幾年極力打壓人界,關閉天門,絕地天通,把人族修煉的路堵死不說,還想要天折地絕,徹底讓人界消失,章楚知道僅憑他一己之力無法挽回人界頹勢,但他也知道自己是萬萬年才孕育出一個的天人,所以他想到了自己的神格。”
說到這里,周思凡眼眶也有些發紅,“那神格平時碰一下他都疼得要死,不知道他怎么狠得下心……我也不知道具體怎么實施的,反正他死之后,你當時大概也無心留意人界情況,他死之后人界東水倒流,枯草復生,裂開的地面重修于好,斷絕的山脈也在地下重新扎了根,人界徹底活過來了。”
“別的事情你都知道,那戰之后魔族就徹底盯上了天界,大有同歸于盡的架勢,反正誰也沒空再去管人界,正好給了人界休養生息的時機,于是就這么一直存活下來了。”
過了不知道多久,桑冉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記得那時曾說,他的神格只有找回來,他才能恢復從前的神體……”
“當然,神仙沒了元神叫什么神仙,同理天人沒了神格也不再是天人。”周思凡很少有話多的時候,但不知道為什么,面對桑冉時總想嘲弄:“怎么,他死前拼力想護下的人界,現在魔尊陛下又想將他心血毀于一旦,殺雞取卵,把人界葬了給他把神格找回來?”
“那又有什么問題?”桑冉濃墨般的雙眼閃過一絲猩紅,“人界霸占他的東西三千年,現在也到了該償還的時候。”
電光石火間,兩人同時捕捉到什么。
“難道你想讓……”
“所以現在人界……”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又都頓住。
周思凡率先道:“你什么意思,難道你真想讓章楚恢復從前記憶?”
神格若是歸位,那前世種種也一并回來,包括神體、法力、記憶,等于三千年前的章楚徹底要回來了。
“……他已經想起很多,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但我可能已經無法控制。”桑冉如此道。
周思凡微愣。
“何況,”桑冉看向他,“現在人界朝不保夕,恐怕不用等我出手人界就要完了,也就是說,章楚的神格遲早會歸位,對嗎?”
周思凡看了他片刻,“對。”
“你早就知道。”
“我早就知道。”
空氣靜默片刻,那便什么都不用說了,章楚真的要回來了。
桑冉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突然笑了一下,隨后唇角落下,緊接著是漫長的沉寂。
周思凡也沒有動,但他比桑冉好一點,靜了片刻便想離開,可就在這時遠方傳來騷動,兩人身處的瞭望塔下方也躁亂起來。
他身上的通訊儀“嗶嗶嗶”地緊促響起來。
“發生什么事了?”周思凡接通,皺眉看向遠方。
“報告上校,黑洞中突然涌出大量不明粉塵,里面含有劇毒毒素,我們好多戰士都中招了!”
周思凡大腦飛速運轉,他瞇眼看向遠方,“這就是人族的殺手锏。”
他一邊下塔一邊對通訊儀下達命令:“讓會飛的帶著防毒面具頂上,把受傷的都撤下來送去給植醫隊,注意隔離防護,不知道這毒有沒有傳染性,然后通知空中作戰署把之前擋雨用的空中隔離罩打開。各單位注意,古代人趕在停戰前夕搞這一手說明他們是有備而來,一定不能輕敵。”
等周思凡下去后,桑冉看向遠方的黑洞,下方冒出陣陣黃沙,如沙漠塵暴,他指尖輕敲了敲欄桿,心中思忖這有幾分可能是人族自己的主意,有幾分可能是天界在背后主使。
周思凡的擔憂完全不是多慮,這跟沙塵暴一般的劇毒飛沙果然有傳染性。
借助空氣的傳播速度和傳播范圍,凡是暴露于天光下的生物或者皮膚一旦沾染,那一片都會立刻紅腫起來,僅需要幾秒鐘,這種紅腫便能順延遍布全身,異常瘙癢難耐,完全無法忍受,就像百年前被國際軍事法庭禁止的白-磷-彈,沾上后絕無脫落的可能,不死不休。
桑冉也飛去前線,他周身靈體護體,毒氣沒有近身的可能,他看見帶著防毒面具的空中戰士僅是因為口鼻下方一點的通風口而被毒氣進入,短短片刻臉腫的像個染了色的饅頭,這絕不是僅憑意志力就能容忍的,那戰士發出痛苦的吼聲,明知此時摘下面罩更是找死,但他還是忍受不住地解開面罩扔出去,雙手狠狠扣刮自己的臉,只是一下血就下來了,他痛苦地吼叫著,同時紅腫順著脖頸蔓延,他脖子、鎖骨、看不見的胸膛,都有了……
而水面上的救援船只上已經躺了好幾個人,他們身體已經看不出人形,就像一個佝僂的龍蝦哀嚎翻滾,植物變異醫務兵去按住他,結果紅腫便順著他的手蔓延上來,醫務兵嚇了一跳,瞬間植物化軀體割斷了那塊,隨后大聲向周圍喊道:“注意避免接觸,這個是傳染性的!”
痛苦的哀嚎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大,那些中招的人猙獰痛苦地喊著:“殺了我,求求你殺了我,快,殺了我!”
桑冉聽見人群中響起哭聲,隨后是槍響,他抬頭,看向那個巨大的冒著毒氣的黑洞。
靈力在掌握匯聚。
三小時前,藏區基地。
這里作為后方大本營,今天同樣在嚴陣以待,如果一切按計劃進行,今天上午十點玄中聯盟報社會公布全球停戰的消息,然后他們會迎接前線戰士的凱旋,同時進行一場小型的慶功宴。
這幾天相柳都是在跟章楚睡,他很快適應了章楚作為他母親的身份,一旦接受后這段時間甚至也不纏著燭陰了,而是章楚在哪他跟到哪兒。
燭陰在門口抱胸地看著,歪了歪頭,意味深長道:“還不起床,今天爸可就回來了,他要是知道你們倆一起睡了這么久,會是什么反應?”
此時相柳正縮在被子里躺著,他的眼睛還沒睜開,聞言下意識叫了一聲“哥”,燭陰推門大步走過去,把他從被子里拉出來,“穿好你衣服,”他神情有些難以察覺的不悅,臉色微冷。
章楚最近在跟聯盟一起調查古代人私聯研究所的事情,已經幾天沒閉過眼,今天因為桑冉他們要回來,所以他前一天才特地回來想睡一晚好覺,此時他躺在枕頭上,看著床邊的燭陰冷著一張臉在給睡意朦朧的相柳穿衣服。
他唇邊露出淡淡笑意,伸手在燭陰臉上捏了捏,“不高興,因為沒帶你一起睡?”
燭陰頓了一下,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捏他的臉,就連桑冉也沒捏過,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也僅是一瞬,他看向章楚勾唇,“哪里看出我不高興,因為沒有給你一個早安吻嗎?”
說完,他在章楚還沒反應過來就在他臉頰印下一吻。
然后轉過身繼續給相柳穿衣服。
相柳睡意徹底消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倆,半晌道:“哥,你這樣才會讓爸生氣吧。”
燭陰抬胳膊抬腿地給他穿衣服,輕描淡寫道:“哪有什么所謂。”
“……”章楚的睡意也散得差不多,他下床出去了。
不出意外今天桑冉就要回來了,其實他還沒有想好要怎么面對桑冉,桑冉不想讓他知道前世發生過什么,但他已從相柳口中知道了大概,桑冉為什么不想他知道?是覺得他們前世經歷很不堪?還是在害怕什么別的。
這幾天他忙著配合聯盟進行研究所那邊的調查,幾乎沒時間想這些,只有現在在即將要面對那人時才感到一絲茫然和心煩意亂。
“章行長,找你半天了,原來你在這兒啊!”使臣在遠處招呼一聲,腳步急促向他走來。
此處是樓道拐角的一個陽臺,屋檐外就是狂風暴雨,章楚內心突然涌上一絲不詳,這不詳毫無根據。
“出什么事了?”
使臣面容有些凝重,“跟李昂私聯的那幾個古代人今天出現了。”
這段時間他們已經查到很多,研究所里跟古代人私聯的人就是李昂和他的兩個助手,當時聯盟派人去查的時候李昂一開始還不承認,后來是因為他實在不會撒謊隱瞞,才被人看出端倪,最終逼訊片刻一下就套出來了。
但據李昂所說,和他私聯的古代人是國師追露子的親信,他們在研究所里一共見過六次面。
一開始李昂并不想跟他們交談并且準備直接上報聯盟,但那些人有備而來,帶著一套早已絕版的《甘石星經》當做見面禮送給他,甘經石經一共十六卷,是歷史上最早的一部詳細記錄了日月星辰運行規律,同時涵蓋了占卜、地理、術法以及陰陽變化的百科全書。
這書在末日下的現在送給別人簡直是擦屁股紙都不要,但送給李昂,就像給他打了一劑猛藥,他現在需要的就是這些理論知識。
沒有網絡,藏書盡失,李昂想研究末日的原因還有其他各種項目都只能依靠自己和別的研究員腦子里的知識,而現在這樣一套書送過來簡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于是他只能靜下心來聽聽這些古代人的說法。
古代人聲稱他們的國師知道這次末日的原因,他也知道他們的世界要保不住了,所以他們想要活命只能求助于這邊聯盟,乞求聯盟能夠給他們一個容身之地,只是現在末日人人自顧不暇,他們很怕聯盟會拒絕他們的請求。
“我們國師有意求和,奈何人皇不答應,執意要戰,所以這次派人冒昧來訪也是國師自己的意思,還請您不要告訴他人。”
“我們國師知道您對末日之后的各種現象研究極深,但缺乏對應的理論知識和人才,剛好我們國師他老人家從小便上觀天文下學地理,精通奇門八卦和占卜術法,對星辰運行規律和河道流通原理極有研究,他在我們那邊孤立無援,研究也是各種受阻,得知這個世界有您之后簡直迫不及待就想跟您見一面,神交已久啊!他……”
李昂聽著他的話,眼神逐漸放光,他平時最煩別人的客套話,因為聽不懂,但這次眼前這人每說一句話,他的眼睛就亮一下,他有預感,如果這人口中的國師能到這邊來,利用自己的大腦、國師的知識儲備,研究所的實驗器材,末日的秘密很有可能就會被研究出來,最后他問道:“那我什么時候能跟你們的國師見面?”
那人露出一個憂愁的表情,“這如何容易呢,我們過來一趟都是萬般小心,還要冒著被貴聯盟發現的風險,國師他在那邊還肩負重任,更是無法抽身過來……”
李昂被他說的頭大,伸手道:“你直說吧,你到底想怎么樣?”
那人眼睛一抬,笑道:“您也知道國師是想熄戰的,但人皇年輕氣盛不聽勸阻,國師沒辦法只好從貴聯盟這邊想主意,若是您能提供給我們一些聯盟方面的政策,幫助我們國師早日勸下人皇停戰,那我們兩方也能早日和平,國師過來跟您一起研究,眾生或許還有生的希望。”
從那之后,古代人就跟李昂建立了聯系,但李昂畢竟不是傻子,間-諜-罪是什么名頭他還是知道的,所以他并沒有跟這些人真正透露聯盟機密,但一些他認為可以共享的研究成果他并沒有吝嗇。
他不懂政治上的彎彎繞繞,只知道人類現在生死存亡,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如果那些政治家的所作所為無法保護人類,起碼他這里還有一絲希望可以倚靠。
但據李昂所說,這段時間那些古代人也沒有如何套他的話或竊取什么機密,他們好像真的只是來借助一些先進的實驗設備來做實驗的。
不過這種話他們就聽聽,一是李昂可能為了自保選擇撒謊,二是就算人家真要有什么動作,也不是他一個泡實驗室的研究員能看明白的。
但是經過他們調查,確實沒發現什么重大損失,現在只能守株待兔,等著那群古代人再次過來。
李昂即便被調查被訓話仍是冷著一張臉,他聲稱這些人在浪費他寶貴的時間,浪費他的時間就是在間接殺人,殺全人類。
聯盟對他這種態度一點辦法也沒有,又不能給他定罪,這種時候上政治思想課也晚了,最后只能苦口婆心地勸說他,他這才答應跟章楚他們里應外合,等古代人來的時候套他們的話。
屋檐外風雨如晦,樓下零星矗立的幾個人臉上卻不再是木然和恐懼,流露出一絲欣喜和期待,因為今天停戰,為聯盟奮戰的將軍和戰士們馬上就要回來了。
使臣和章楚站在陽臺,夾雜著雨點的風吹在兩人臉上。
使臣道:“那幾個古代人今天又來研究所,我們的人沒有打草驚蛇,只是偷偷看監控,結果發現這幾人今天并不是來做實驗的,他們提出想邀請李博士去他們那邊跟國師見面。”
章楚眉心一跳,早不邀請晚不邀請,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今天是簽訂停戰協議的日子,他跟使臣對視一眼,使臣顯然也是這樣想的。
“我們跟前線聯系密切,這十天戰爭古代人只露過兩次面,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如果要有動作,那很可能就是今天,而古代人提出想帶走李博士,是不是驗證了古代人今天真的會行動,他們帶走李博士是因為李博士對國師的研究有利,怕李博士出事?”
章楚沉吟道:“他們到底打算做什么,要這么急著帶走李昂?”他轉而問道:“那幾個古代人現在在哪?”
“還跟李博士在實驗室里,李博士帶著耳麥,有人教他怎么說話,正在套那幾個古代人的話,不過估計很難,現在毫無進展,而且李博士本來就不精通這個,我怕再說下去被他們看出不對勁來。”
章楚轉身便往外走,使臣緊隨其后,他聲音冷靜沉穩,“現在過去,軟的不行就來硬的。”
二十分鐘后他們到達研究所,章楚推開監控室的門進去,幾個談判專家正在里面對著耳麥說話,監控器上李昂的神情已有些不耐,而對面那幾個古代人也滿頭霧水,在跟他斡旋。
章楚因為末日之初給聯盟“貸款”了一大筆錢,所以得到了優待,在很多大事上都有話語權,但主要原因誰都明白,畢竟捐錢的多的是,大多也只能換來當初遷徙時的一張機票和現在稍微高級一點房間。
幾人見章楚進來,正準備站起來,章楚伸手壓下,道:“情況怎么樣了?”
一個人搖頭道:“不怎么樂觀,那幾個古代人也不是吃干飯的,他們現在已經有些警惕了。”
“那就別浪費時間了,”章楚道:“進去逮捕他們,打幾針吐真劑,上刑,直接逼問出來。”
旁邊這些跟章楚不熟的人有些異樣地看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平日里話不多總是顯得很冷靜的前世界銀行行長先生會如此殺伐果斷,末日之后他們大多數時間見到章楚都是跟魔尊陛下一起,襯得愈發像個面容姣好的俊后生,何況現在整個藏區基地都知道,魔尊那身高快一米九的大兒子天天跟在章楚屁股后頭喊媽,久而久之,他們都快忘了當初章楚的冷血無情。
章楚這話一出幾秒鐘內沒人動作,他給眾人遞去一個疑惑的目光,于是連忙有人行動,這是早就計劃好的事,最好的結果是李昂先把人話套出來,聯盟在實行逮捕,但現在看來,只能直接抓起來了。
這幾人大概率是變異人,但并不知道他們的異能是什么,為了保險起見,他們事先在房間內安裝了□□氣噴裝置,給了李昂一個濕毛巾,讓他到時候捂住口鼻。
于是很快,監控器上那幾人就不知不覺昏迷了。
房間內眾人都開始行動起來,或是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怎么審訊,章楚和使臣站在后面,使臣看了他一眼,歪著身子過去低聲道:“行長先生,您臉色不是很好看。”
章楚微愣,下意識用手摸了一下臉,類似的話前兩天也有人對他說過,只不過當時說的是覺得他這兩天氣色很好,章楚知道那是因為燭陰和相柳。
而現在……
使臣善解人意地說:“您放心,魔尊陛下神通廣大,這些古代人掀不起什么風浪,就算能掀得起,也不會對魔尊陛下造成什么傷害的。”
章楚垂下眉眼,低低嗯了一聲,卻莫名心慌,這些天他一直在避免自己去想桑冉,跟燭陰和相柳待在一起,就像把自己罩在一個名為親情的殼子里,他體會著初為人父……或者為人母的欣喜,這種快樂跟之前哪種也不一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
但有時他看著相柳毫無保留的笑,看著燭陰那一雙不知是肖似誰的桃花眼,他都會想起桑冉。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孩子,是他和桑冉的孩子。
就像根針冷不防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扎了一下,泛起綿密的麻和痛癢。
“有結果了!”審訊組的人效率很高,僅二十分鐘那幾個古代人就交代了。
來傳消息的人神色慌張語調急促,“不好了!那些古代人說他們的人會在今天凌晨通過黑洞往首都區前線那邊投放毒氣,毒氣沾上即死,傳染性極強!”
由于內地和這邊存在時差,現在他們這里已經是上午,但首都區還是半夜,距離天亮只有不到一個小時了。
“什么?他娘的,這群古代人真不是東西!什么毒氣說了沒有?有沒有解藥?”
“他們說他們也不知道,這是人皇的命令,他們那什么國師可能知道,國師正在想辦法弄到解藥。”
“國師弄解藥?”
“對,他們是這么說的,國師并不想跟咱們這邊為敵,是人皇執意要打。
章楚還沒聽完就立即想走,被使臣拽住,“行長先生你去哪?”
“首都區。”
“你自己怎么去,還是調飛機吧,”使臣回頭看向這里的總指揮,是軍方人員,“司令,事不宜遲,我們都聽您調度。”
司令眉頭皺得夾死蚊子,半晌他道:“如果他們說傳染性極強是真的,那我們現在過去也只是送死,事情的關鍵還是弄到解藥。”
“不對,”電光石火間章楚腦海中突然劃過什么,他看向來傳話的人,“那幾個古代人沒說實話。”
“此話怎講?”
“古代人的目的是占領我們的地盤活下來,那他們現在下毒不失為一個很好的辦法,如果傳染性很強,對聯盟造成了很大損失,此時他們提出用解藥來談判,獲取地盤,我們會答應的概率有多大?就算追露子真像他們說的那樣一開始不想跟我們打,是人皇執意這么做,這一步棋也下對了,”章楚眸中閃過寒意,“追露子必然不會再把解藥白給我們,人情總是不如威脅好用。”
司令嘶了一聲,道:“所以國師手里是有解藥的。”
章楚看了空無一人的監控器一眼,腦海中回憶起那幾個人在其中的畫面,“那他們手里有解藥的可能性多大?”
十分鐘后,解藥真被調查人員從那幾人的寶物袋里被搜了出來,這東西不是一般的袋子,而是用術法炮制的,可以隱藏與虛無,但還是被他們言行逼供了出來。
二十分鐘后,三架飛機在藏區機場上空起飛,飛機上的人員全副武裝,每一個都帶著防毒氣面罩。
章楚隱在士兵中,他的身體和臉被衣服和面罩包裹住,特制面罩之下,他的眼睛若隱若現,他是直接從研究所出發的,沒有跟任何人說,身邊也沒有那些熟悉的人,沒有燭陰、相柳、方啟。
他知道毒氣是什么東西,百年前的世界大戰中曾有國家發起過毒氣戰,那一戰用慘絕人寰來形容也不為過,遠比什么白磷可怖得多。
那些毒氣無孔不入,能讓一個身高兩米的男人幾分鐘內化為一張人皮,還有很多就算當時救下來活了下去,往后的人生也要忍受著可怕的副作用,這是伴隨一生的。
章楚不知道古代人的技術能不能達到現代化學毒氣的水平,他只能祈求這次戰爭中少死點人,祈求……桑冉可以平安無事。
藏區基地那邊還在一刻不停地試圖聯系首都區,由于磁場影響,距離又遠,兩方并不是時刻都能保持著聯系,全憑運氣。
而飛機上更是與世隔絕。
三小時后飛機達到戰場,派來的全是□□或飛行變異人,機艙門打開后他們冒著猛烈的風和暴雨一個個出去,章楚一眼就看到云層下那個處于風暴旋渦中心的男人。
“桑冉!”
章楚以為自己是喊出去的,實際上他只輕喃了一聲。
眼前的景象太過駭人,百米高空上如掉豆子一般簌簌地往下落人,那些身著聯盟銀白色軍裝制服的戰士一個個扭曲如同蝦米,他們打滾哀嚎著從天上掉下來,撲通撲通地摔在水面上。
本該有序撤離的聯盟軍隊此刻兵荒馬亂地應付,由于缺少防毒裝置,能變異的那些全變異了,不能變異的本來捂著口鼻留在下面搶救傷員,但發現這毒氣無孔不入,沒有專業裝置根本抵御不了,留下來就是活靶子,于是先撤離了。
但變異人留在這里也不好過,他們只能勉強跟黑洞下來的古代變異人打。
原本只從黑洞中溢出毒氣,那些古代人甚至沒露面,但空中作戰署把擋雨用的巨大隔離罩打開后,減少了一部分毒氣蔓延的情況,于是古代人很快便派飛行變異人出來揮灑擴散。
跟沙塵暴一樣的毒氣彌漫在上空,正在由上而下,由中心向四周地蔓延。
而桑冉一身玄色長袍站在毒氣中心,章楚在機艙口望去,明明相距百米,但他能看見桑冉臉上的每一絲表情,桑冉眼底醞釀著漆黑的風暴,整個人像個低氣壓的猛獸,壓著濃墨重彩的山雨欲來。
章楚那一聲細微的呢喃不知道他聽見沒有,章楚感覺他耳尖微動了動,但目光依舊不變,直勾勾地盯著黑洞上方。
一邊倒的戰局在三架援助飛機來了之后出現一些轉機,本來對面就是突擊,搞了這邊措手不及,現在古代人見勢頭不對,黑洞中源源不斷涌出更多的變異人,似乎想要拼死一搏。
但這些人剛一下來,便感受到某種強大的壓迫力,這并不是某種形容,而是貨真價實的壓迫感,就好像肩上突然沉沉壓下一座山,面前隔著窮山峻嶺,他們竟是行動不了一步。
桑冉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層層穿過大氣讓周圍所有人都能聽見,包括章楚。
“這就是天界給你們想的辦法?瓊臺,還要躲到什么時候?不敢出來與本座一見嗎?”
章楚聽到這個名字猛地怔了一下,旋即眉頭深深鎖起,盯向那里。
周圍的爭斗還在繼續,只是毒氣像被凝在空中,再也前進不了分毫。
片刻后,濃墨重彩云團層層包裹的洞口突然亮出一絲光,卻不是天界的人,而是追露子。
他神情似笑非笑,“魔尊陛下,為何到了黑洞這一邊,您仍要與我們做對?”
人族和魔族三千年來地位懸殊,即便到了現在桑冉仍是不屑與他交談,但剛得知人界是章楚神格所化,他現在看向對方的目光異常復雜。
見桑冉一時沒說話,追露子繼續道:“您對桃花仙子情深義重,可知他生前拼命想守護的就是人界,仙子若得知這三千年來您的所作所為,會做何感想?”
桑冉勾起一絲寡淡譏誚的笑,“你也敢提?若沒有人界,章楚不會死。”
遠處的章楚清晰地聽到了這句話,他渾身一震,桑冉到底知不知道他在這邊,要是知道,那現在這是……承認了?
原來相柳說的都是真的,如果說他此前還有最后一絲疑慮,現在聽到桑冉這樣說,最后一絲疑慮也消失不見。
追露子身后還站著那個黑衣男人,看不清表情,婁弦曾說這黑衣男是人皇身邊的影衛,章楚在想,人皇此刻是否在附近。
追露子道:“人族對仙子之死同樣心痛難忍,這三千年來人界建祠立廟,桃仙廟的香火從未斷絕,即便魔族因為仙子之死一直對人族懷恨在心,從未放棄對人族的虐殺,但人界仍然尊重愛戴仙子,魔尊陛下,我說這些只是想讓您知道,人族沒有過僭越之心,我們所作所為不過是想在亂世中尋條出路,到今時今日仍是這樣。”
“何必說些廢話,讓天界的人出來見我。”桑冉負手立在云端之下,半點也不想再聽他們多言。
相互打交道數十年有余,追露子對桑冉的性格也有所耳聞,他只輕輕嘆了口氣,便讓開 了。
下一秒章楚看到一個絕色男子憑空出現——人皇!
人皇身著朱黃色龍袍,金線緙絲鑲邊,其上雕銹正彩云龍紋,衣領和袖口修整得一絲不茍,他長著一副俊美到妖艷的臉,冷白的皮膚一雙漆黑的瞳眸,眼底有幾分陳年積壓的陰翳,正盯著桑冉。
影衛就站在他身后,章楚這才意識到什么叫“影衛”。
他身形大出人皇一圈,收腰黑衣如一片陰云般站在身后,與其說是影子,更像一股強大的氣場,無形籠罩在后面,憑空添出十分的氣勢。
“魔尊……”人皇低著頭,從喉嚨身后吐出這兩字,他看向桑冉的目光畏懼至極,又痛恨至極:“你狂妄自大,喪心病狂,這么多年有多少人族無辜死在你手里,你就半點愧疚都無?”
第100章 第 100 章 哭什么,桑冉?
“簡直可笑, ”桑冉笑道:“天道講求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人界因為章楚茍延至今, 本座便是你們的報應。”
人皇攥了攥拳,“你又憑什么自詡天道, 若是有天道真有眼,第一個便該把你……”
“咳咳, ”追露子在一旁拽了拽他袖子, 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陛下不要意氣用事了, 激怒魔尊對我們沒好處, 說正事吧。”
影衛突然轉頭, 冰冷的狼眸一下鎖定住他,追露子閉了閉氣。
人皇冷靜下來,低聲冷笑, “他已經生氣了, 你們看不出嗎。”
“……”
章楚在遠處看著, 他注意到桑冉身體微微顫抖,指尖發白, 神情有幾分欲說還休,他本以為桑冉不會說話了,因為他在外人面前并不是話多的性子, 沒想到片刻后他還是開口,“人族虛偽久了把自己也騙了, 為一個三魂七魄盡失的神仙建祠立廟,你們不覺得可笑嗎?他能收到什么?還是僅僅為了你們自己良心上過得去,章楚死了三千年,你們又能記得他多久, 就算記得又如何,他死了你們活著,這筆賬怎么算都是你們賺了,簡直無恥。”
“既然這樣想來找死,本座便成全你們。”
他說完這話,大片黑色魔氣突然自水面騰空升起,殺氣蓬勃地直沖上來,瞬間已至半空,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到,那些魔氣幻化成一個個魔族,一躍便是數十米高,竄上來加入戰局。
魔族如砍菜切瓜,狼入羊群一般開始了大肆屠殺。
聯盟軍隊是見識過這群蠻不開化的魔族可怖戰斗力的,他們對人類有天然的種族壓制,又有千年來刻進血液里的畏懼,很多古代人變異后的能力其實已經能與魔族一戰,但他們在第一眼就已經輸了氣勢。
毒氣與魔氣在水面上空侵占交融,此消彼長,這已經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了。
章楚聽見追露子在天上大喊:“魔尊陛下,冷靜,請您冷靜!我們這次出來是想和平談判,請您相信我們也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實數無奈之舉,無奈之舉!”
無奈之舉?分明就是狼心不足蛇吞象。
章楚攥拳,心中默道。
不過古代人明知魔族在這邊,還敢冒然使用毒氣戰,看來他們背后定然有天界支持,只是這兩方是什么時候勾搭上的,天界的意圖又是什么?
那邊戰局愈烈,這毒氣果然對魔族也有效果,一個頭上長角的魔族不小心沾染上毒氣,他那角上迅速紅腫了一片,一柄長槍趁其不備從面中刺來,那魔族大罵一聲閃身避開,隨后腋下夾住長槍,用力一折那長槍便一分為二,槍頭被他攔腰調轉,直直扎向那人族。
魔族速度飛快,簡直連眨眼的功夫都用不到,人族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躲避,但還是被刺中手臂,他雙眼一沉,背后毒氣袋中溢出更加霸道的毒氣。
毒氣溢出,如蛆付骨般纏繞上魔族,他痛吼一聲,紅黑色魔氣化為利錐直直扎向對面。
“砰!”
人族身體被瞬間炸成肉泥,零散著砸向水面,但魔族一雙眼睛已經完全睜不開,他痛苦地抱頭捂著眼睛,臉上掛著兩道血淚,身上皮肉也迅速紅腫潰爛,嘴里發出大吼大叫聲,有其他人想趁機來給他一擊斃命,但沒想到那魔族即便這種情況下,仍然踉蹌著避開了那致命一擊,尖刀穿透了他肩膀,他突然放下雙手,聽聲音循著那人方向,一雙眼睛已經猩紅到看不出眼仁,正準確而兇狠地瞪向那人,下一秒,他飛身朝他撲去,人族被他纏上,兩人大叫著砸向水面。
章楚也無法再旁觀,他雖然還沒有前世記憶,但他已經不想再看兩邊互相殘殺,這場鬧劇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他腳下一點飛去桑冉那邊。
桑冉孤身一人站在那里,呆立著,強大而磅礴的力量不僅環繞在周身,也蓋住了一整片區域,讓毒氣不能再向下方蔓延。
他一個人就像一場默劇,周圍紛雜的敵人、混亂的戰場不能近身他分毫,章楚飛到近前時甚至不確定他能不能飛進去。
但他覺得可以,于是他沒停下,于是他飛進了桑冉的結界中。
里面竟是寂靜無聲。
章楚憑空落下,每踏下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上。
他目光不錯地看著桑冉。
“你哭了?”他說。
桑冉有一個極細微的、想朝他看來的動作,但隨后他把頭偏向另一邊,沒有說話。
章楚走進,站在他身側,張開手抱住了他。
他感受到桑冉身體僵硬了一瞬,自己心里也仿佛有一只手在攥著疼,“哭什么,桑冉,嗯?”
“你都記起來了?”桑冉聲音沙啞,像淬了一把沙。
章楚臉頰貼著他手臂,那衣服很涼,他又問了一遍,“為什么要哭,桑冉。”
桑冉喉結滾了滾,眼皮一顫,又是兩顆淚珠滾了出來。
他像是有些壓抑不住自己,話一出來就變了調,“我……就是恨他們,憑什么還活著,憑什么用你的命給他們續了這么久。”
章楚抬起手給他擦眼淚,桑冉眼睛有些紅,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看起來很委屈,章楚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令人心都要碎了。
三千年來,桑冉流過很多次眼淚,只有燭陰小時候給他擦過,除此之外,再無別人。
現在看著章楚,他說:“你回來了嗎?”
桑冉的眼淚像斷了線,怎么擦也擦不完,章楚在他唇上輕吻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心情,腦海中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時不時便冒出來,再加上相柳跟他說的那些,他意識到可能會有一場巨大的改變發生在他身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全部想起來,也不知道想起來之后的他還是不是現在的他。
但他想知道自己曾經跟桑冉之間發生過什么,他不想讓這些痛苦全壓在桑冉一個人身上。
他輕聲道:“大概快了。”
桑冉沉默片刻,隨后道:“三千年前你一人孤軍奮戰,那時我沒選擇站在你身邊,這次不會了,你想救誰,我都會幫你。”
桑冉實在是害怕了,三千年前他一味壓制,最后章楚還是逃了出去,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這次重逢兩人再次面臨同樣局面,一個桑冉復盤了三千年的局面,如果章楚的愿望依然是所有人都活下來,那他拼命也會實現。
“黑洞那邊的人界,是不是要覆滅了?”章楚問。
桑冉點頭,“是。”
“那人族怎么辦?”
“他們想來這邊搶奪地盤,你的意思呢?”
桑冉的口氣像是這邊他做主,如果章楚點頭,他就準備立刻停火,開門迎客了。
即便現在外界魔族還在廝殺。
章楚搖了搖頭,“聯盟不會輕易同意,除非對面能拿出什么等值的東西交換,人皇這一步太陰險了,他拒絕談判,直接出陰招,就是想倒逼聯盟分他們土地。”
桑冉嗯了一聲,“帝釋青心思重,敏感多疑且自卑,他不信和平談判能換來自己想要的結果。”
章楚眸光看向外界,“當務之急是阻止他們繼續傳播毒氣。”
他話音剛落,手臂突然向旁邊揮去,流霜鞭從袖口飛出,“咻”地捆住一個正在向他們悄悄靠近的人族,那人族不知道是什么變異,被捆住后竟下一秒便原地化為一灘泥,瞬間掙脫鞭子束縛,在十米開外重新化為人形,一大股毒氣順勢飛來。
此時章楚已經在桑冉結界之外,他眼尾一掃,長腿唰地一踢,衣服下擺掀起陣風,將那股毒氣原封不動地掃了回去,古代人自然有防范的辦法,但還是被這陣風虛晃了一下,后退半步,章楚再次飛身朝他過來,人未至,鞭子凌厲的尖部已至近前,頃刻勒住他頸部,人族又想故技重施,章楚已劃身到他身后,向他頸部重重一砍,帶著靈力的一擊讓人族昏迷,身體一軟,被流霜鞭團團捆住,章楚飛腳一踢將那人族踢到另一片云上,隨后他如法炮制,打暈了不知道多少個人將他們都扔上那片云。
水面上依舊哀鴻遍野,有數不清的人被毒氣侵染,但上方的局勢已被控制住,局面正在朝聯盟這邊偏轉。
桑冉如法炮制,他也沒對人族下死手,而是跟章楚一樣將人打暈。
隨后他飛到章楚身邊,低聲道:“小心天界,他們大概快出現了。”
如果只是人族,無論如何應該不敢直接發動這場戰爭,何況這邊還有魔族,所以桑冉和章楚都斷定他們身后一定有天界的支持。
就像驗證桑冉的話,天上突然風云際會,無數云層交疊著翻涌,重紫、重橙、重藍三種顏色的云彩像旋渦般攪弄在一起,狂風怒吼在耳邊,陰了多半年的天空霎時竟冒出金光,亮如白晝,下一刻,閃著金色和白色光芒的天兵突然出現在天空。
大多數現代人只在電視劇里見過這個畫面,打斗的、水面上還沒被毒氣染上的都抬起頭來看,就見那烏央烏央的天兵少說有上萬個,他們身著白色鎧甲,手執銀色長槍,肅穆而威嚴的排排站立,隊形整齊劃一,放眼望去像層層疊疊的白色巨墻,壓迫感極強。
桑冉神色微微變化了些,目光掃過,停留在天兵正中。
那里站著一個天神,天神同樣身著戰袍,處在浩瀚神圣的光明之中,一開口,便是貫徹云霄的音量,“魔尊桑冉,從前便屢次插手凡間之事,破壞陰陽調和秩序,這次又在人間讓你的部下大開殺戒,天帝陛下良善仁慈,特派我等前來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