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那些秦越完全缺失的歲月。……
地底。
千尺之下的幽深地底。
并非俗世之人所想象的那樣死寂和了無生機, 相反,這里正燃著熊熊的火光。準確來說,那不是火光, 而是地底流動的熔漿因為高溫而投射到光禿石壁上的紅光。
紅亮的熔漿沿著地底的縫隙流淌,時不時地還有細小的火星噴射。這座因為封閉而顯得有些逼仄的洞穴中央,有一方圓盤。
這方圓盤足以容納十人橫躺, 粗糙的表面在微弱紅光的照耀下浮現(xiàn)出繁復(fù)的黑色花紋。這些花紋像是一個個扭曲的文字,又像是成千上萬只奇形怪狀的蟲子, 組合成一條條、一道道黑色的鎖鏈,在石盤的表面若隱若現(xiàn),似乎有陣法在其中作用。
而在這方古怪石盤的正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幾乎被花紋掩蓋過去的木雕,似乎雕刻著某種獸類的形狀。
忽然,周遭緩慢流動的熔漿從溝壑中漫出, 四面八方一路朝著圓盤的方向流去, 直至漫過整座圓盤。而直到這時, 才能看清那些漫涌上來的不僅僅只有紅亮的熔漿,還有無數(shù)的鮮血!排列成陣法的花紋, 一接觸到蔓延上來的液體, 便迅速迸發(fā)出鮮紅的色彩!
一時間,整座洞穴變成了容器, 除了咕嚕咕嚕的冒泡聲就只剩一片寂靜。
這寂靜靜默得有些可怕。隨后, 寂靜中又傳來一道細細的, 似有似無的心跳聲。這心跳聲由弱及強,隨著心跳聲的逐漸增強,熔漿也逐漸退去。
原先粗糙的大圓盤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布滿了黢黑的花紋, 那花紋仿佛有生命一般緩慢扭動著,似乎已經(jīng)吃飽喝足。而在圓盤之上,原先放著的木雕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渾身漆黑的人。
不,或許不能說是人。
這類人的怪物趴伏在磨盤上,仿佛剛剛出生的嬰兒還不懂得運用四肢,扭曲地在圓盤上動了兩下。
隨后,它像是察覺到有人窺伺,整個腦袋仿佛沒有骨頭的束縛一般扭曲過來。那張黑黢黢看不出相貌的臉上,一雙透出紅光的眼睛迅速鎖定位置,看了過來。
是你。
旁觀者聽見那非人的東西這樣說。
帶著一種近似于刻骨的仇恨,又仿佛被激發(fā)了狂喜的語氣。
是你。
好久不見啊。
*
丹霄圣君睜開眼睛,幽暗的石壁已經(jīng)退去,眼前是清幽雅靜的房間擺設(shè),耳邊是弟子低沉又關(guān)切的話語:“師尊?你怎么了?”
沈夕瞥了眼俯身探過來的秦越,年輕徒弟的神色沒有太多變化,那雙漆黑的眼睛卻是牢牢鎖住了他的臉,顯示著對方作為徒弟對他這個師尊的擔憂。
他笑了笑,道:“沒什么,剛剛神思遨游了一番罷了。”
秦越抿著嘴,顯然不太信自家?guī)熥鸬倪@個說法。
沈夕也沒有打算說服對方,只是輕輕松松地另起了一個話頭:“今天我去見了沈亭昱。”
秦越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
他有些無可奈何,心里暗道師尊狡猾。可是師尊不想說的,他不可能強行去逼問出來。偏偏現(xiàn)在師尊說的,也正是他此刻最在意的。
師尊專門避開他去和沈亭昱會面,秦越很想知道兩人究竟說了什么。
這會讓他有一種安全感,即他離師尊的世界并沒有那么遠。
沈夕慢悠悠開口道:“沈亭昱這些年來在九州大陸上的各地進行各種調(diào)查和取證,就是為了驗證我們之前的猜測是對是錯。而今日,他跟我下了結(jié)論,魔物的確復(fù)蘇了。”
秦越心頭一震。
他跟在沈夕身邊這么多年,自然明白對方是什么意思。
魔物其實一直都沒有被完全剿滅,這是修真界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但是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魔物僅存于他們的聽聞之中,或是剛?cè)腴T時的課本之中:“僅有少量魔物還在北境雪原上活動,極少能夠接近人”。
因此這世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一生都不曾見過魔物,有時甚至想不起來課本上的這句話。就算有人不幸見到那殘存的幾只魔物,也只會覺得自己倒霉,不會想得更深。因此,他們也就根本不清楚丹霄圣君的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么——
“五百年前的煉獄,或許要在人間重現(xiàn)了。”
不等秦越開口,坐在椅子上的人就輕飄飄地替他開了口。
房間內(nèi)一時安靜下來。
秦越很快抓住了重點,道:“或許?師尊的意思是事情還是有轉(zhuǎn)機的。”
“當然,”坐在椅子上的美人笑了下,似乎很滿意他的敏銳,“既然我們已經(jīng)事先有所察覺,那相應(yīng)地就能提前做些準備。這樣或許就能避免那一天的到來。”
當然,這話一半真一半假。
魔物復(fù)蘇豈是那么簡單的事情。沈夕作為年長秦越幾百歲的師尊,想到的東西遠比對方更多,所能體會到的含義也更深遠。
他完全沒有對秦越撒謊,沈亭昱的確跟他說,魔物已經(jīng)復(fù)蘇了。魔物的出現(xiàn)和魔物的復(fù)蘇完全是兩碼事,僅僅出現(xiàn)魔物是不能下這個判定的。而沈亭昱作為這么多年一直調(diào)查這件事的人,對形勢的判斷最有發(fā)言權(quán)。
這一句話,在秦越看來可能是鋪天蓋地的魔物下山,而在丹霄圣君看來,還意味著五百年前那位魔君的蘇醒。
沈夕沒有撒謊,但是造成的效果卻如同撒謊一般。
這正是說謊的最高境界,九分真一分假,甚至假的那一分都不需要點明。
秦越還年輕,又沒有經(jīng)歷過五百年前的那一場大戰(zhàn),光憑自己當然想不通其中的關(guān)竅,因此他聽到這里便點點頭,道:“弟子明白。如果師尊需要弟子做準備,弟子立刻就去辦。”
沈夕笑道:“也不著急。這樣的準備之事,不可能只靠一個人完成。大部分人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想要推廣防御之事還需要點時間。等到了那一天,師尊希望你平心靜氣,不辭辛勞,好好完成這個任務(wù),對天下人負責。”
秦越隱約感覺有些不對。
從前師尊勉勵他的時候,向來是直言不諱,要求自己做到師尊滿意的程度。如今師尊卻沒有說這個,而是要求自己對天下人負責。尤其是言語之間一點都沒有談到師尊自己,這讓秦越有些隱隱的不安。
他去看沈夕的神色,卻見對方神態(tài)自若,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所說的有什么問題,一雙含情目靜靜地望著自己,如同情.人正在等待情郎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復(fù)。
面對這樣的目光,秦越立刻道:“是,師尊。”
其實說來說去,不管是對誰負責,這都是師尊的愿望。只要是師尊的愿望,秦越都愿意完成,而到最后,師尊也總是會給他想要的獎勵。
這樣就足夠了。
果然,坐在椅子上的人聽見自己肯定的答復(fù),面上很快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沈夕心頭這一樁小事解決,心里一放松,胸腔中一癢,免不了又輕輕咳了兩聲。
一旁的秦越熟練地倒上熱茶,又更換了丹霄圣君手中的小龍玩.偶。新的小龍玩.偶沒有舊的綿軟,摸起來卻更厚實,更溫暖,燙燙地熨帖在沈夕的手上。
他看著年輕人一言不發(fā)的動作,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他們回來前的場景,忍不住打趣道:“我是不是做得有些過分?”
不等秦越疑惑地看過來,沈夕又笑道:“天天叫我的徒弟這樣伺候我,和同齡人接觸得太少,感覺把你養(yǎng)得有些不懂人事了。”
秦越不知道自家?guī)熥馂槭裁催@樣說,但對方的下一句他就明白了:
“你今日跟我回來前,那名女修都跟你說了什么?我看她的樣子似乎對你頗有些留戀,我是不是壞了你的好事?”
站在身前的年輕人往日平靜的神色裂開了一瞬。一點說不上是害羞還是惱怒的紅意爬上了他的臉頰,叫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靜:“我對她沒有任何想法,師尊不要玩笑!”
沈夕難得看到自家徒弟這樣失態(tài),感到有些有趣,道:“好,我不說了。不過你要是有什么心儀的對象,可以來向我請示。我雖然平常對你嚴厲,這點還是不會阻攔的。”
他這徒弟是個爐鼎體質(zhì),雖然被他用功法壓制了很多,但被秦越吸引的人應(yīng)當不在少數(shù)。若是有合適的人選,和他的徒弟一起雙修也是個不錯的選擇,若是操作得當,也能助長兩人的修為,共赴大道。
秦越聽到這里,心里有一股無名火在亂竄,叫他全身不得安寧。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知道他很不喜歡聽到沈夕這么說。別人同他說這話,他只會覺得對方令人厭煩,多管閑事。但是聽到沈夕這么說,秦越卻從心底生出了一種被背叛的惱怒。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很不對。
因為師尊根本沒有“背叛”他,他卻有這種感覺,是他本人出了問題。
秦越深吸了一口氣,道:“弟子不敢,終身大事怎敢越過了長輩先行。”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多少還是帶了怨氣。
沈夕自然也察覺到了。說來也怪,他從小管教秦越的時候,十分注意師徒間的尊卑界線,管教十分嚴厲,目的就是要讓對方聽話,特別是要聽自己的話。
如今秦越順利長成了他想要的樣子,這難得一遇的出格卻在沈夕眼中不是個事兒了。
瞧瞧對方這壓低的眉眼,抿緊的嘴唇和懊惱的神色。完全不需要他提醒,就知道自己錯了,偏偏明知錯了還覺得委屈,沈夕簡直從未見過秦越這樣的神色。
因此他一點也不生氣,反倒笑道:“好啊,倒是拿我做箭牌來了。”
秦越急急抬起頭道:“師尊,我……”
沈夕擺了擺手,笑道:“年輕人嘛,不想那么遠是對的。”
“我年輕的時候,也從不想這些事。一踏進修真界,我就想出人頭地,劍挑天下,看誰能敵手。后來歪打正著,還真叫我逮著了名滿天下的機會。”
坐在椅子上的人說這話的時候,眼中神采奕奕,蒼白的臉上也罩著一層光。
秦越早就忘了他們先前的話題,已經(jīng)完全被這樣的沈夕所吸引。
年輕時候的師尊是什么樣的呢?他一想到這個就感到激動。他從未見過的,或許是青澀的師尊,意氣風發(fā),笑容滿面,帶著一股子勁兒。
那些秦越完全缺失的歲月,他為此而感到著迷:“怎么會是歪打正著,師尊本來就有這個實力。”
沈夕哈哈笑起來,言語間自信從容:“你說得對!只能說那魔頭不幸,落到了我的手里。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日北境的雪原上,我與他纏斗了三天三夜,最后一招將其斬落。”
那時北境的雪原和西部的高原兩塊地界源源不斷地往人間輸送著魔物,他只身一劍,遍尋荒野,最終在北境找到了那魔頭。還好他先尋的北境,也就更早發(fā)現(xiàn)了對方,更早結(jié)束了那場戰(zhàn)斗。若是他先尋的西部高原,那……
沈夕想到這里,腦中忽然靈光一現(xiàn),覺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深千尺的地底,流動的熔漿,那塊西境的叢林才能產(chǎn)出的天磯獸雕像……
這電光石火之間的變化,沈夕掩飾得很好。秦越也沒有注意到,他還沉浸在發(fā)掘到師尊年輕時風采的喜悅里:“要是我能親眼目睹那一場就好了。摘星宴也會放師尊從前比試的片段,每次看我都贊不絕口。”
沈夕此刻心情極佳,很愿意陪他的徒弟多聊幾句:“這摘星宴真是記性長久,多少年前的事了,壓箱底的東西還翻出來。”
“即使是幾百年前的比試,對我而言也依舊很震撼。師尊的身姿真的很好看。”
“那時候比較注意這些。那年摘星宴我還有些印象……”
“……”
秦越聽著師尊講述過去的故事,他的心情是這么多年來前所未有的寧靜愉快。
他一邊聽著往事,一邊望著師尊捧在手里的小龍玩偶,心想新的沒多少了,改日再去買些材料回來繼續(xù)做吧。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還不如說你喜歡丹霄圣君。……
“您的藥包拿好, 歡迎下次再來!”
曲折的巷道中,人群來來往往,沿街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秦越付了錢, 將要的藥材收進儲物戒中,就頭也不回地進了街對面的布店。
這條巷道隸屬于蓬萊城最繁華的中心大街的分支,往來的客人絡(luò)繹不絕, 生意火爆。而這家布店在城中也算小有名氣,許多珍貴的布料都能在這里買到, 因此即便坐落在游客眾多的街道上,客流量依然獨領(lǐng)風.騷。
店面的老板平日里經(jīng)手大大小小無數(shù)生意,見多識廣,閱人無數(shù)。即使是像秦越這樣的男修者進店,他也見怪不怪,甚至沒有叫人去招呼。
這并不是因為他看不上秦越,而是老板一眼就看出對方不喜過分熱情。而且這種客人往往在來布店前就已經(jīng)有了購買的目標, 不需要人特意介紹。再加上店內(nèi)生意繁忙, 不如就叫對方自己看想要的布料, 如果有不懂的再讓附近的店員前去招呼即可。
事實證明,老板眼光獨到。秦越做了這么長時間的小龍布偶, 對于需要什么樣的布料和填充材料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他這人不喜麻煩, 以往采購都是直奔從前常去的店面。只是這回換到了蓬萊城的地界,他不熟悉, 這才尋了最有名的一家過來看看, 順便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料子。
正當秦越在各種布料前查看時, 一道有些熟悉的女聲在他的身后響起,帶著些猶疑和驚喜:
“你是……秦越?”
最后兩個字蹦出來的時候,秦越轉(zhuǎn)過身去,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名清秀的女修。
對方正是前幾日同他交談過的翁佩蘭。
翁佩蘭萬萬沒想到自己被朋友拉出來逛街,竟然也能在布店里遇到秦越。原本在她身旁一起看布料的女修適時地退場,不僅是為了讓翁佩蘭自我發(fā)揮,更重要的是遠離秦越。
她總覺得這位門中師兄沉默寡言,眉眼凌厲,一看就不是個善茬。雖然對方相貌好,地位高,門派中有幻想的不是沒有,但真正敢于出手的也就翁佩蘭這一個。她總覺得她這位朋友是利欲熏心,昏了頭才找上對方。
就像此時此刻,對方的神色雖然算不得差,但也絕非好,她還是暫且避其鋒芒比較好。
翁佩蘭不知道與自己同行的朋友是什么想法,只覺得她與這位門中師兄真是有緣。對方平日里不是跟著丹霄圣君,就是在前往擂臺的路上,要么就是已經(jīng)身處擂臺。兩人在布店相遇這樣幾乎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竟然讓她給遇上了,這叫原本就有些搖擺不定的翁佩蘭更覺得可以再嘗試一把。
不過事到如今,她也有些疑惑,秦越師兄怎么會到布店來?
布店客人以女子居多。就算是男子,也大多是顯貴人家的仆從,前來取家中女主人看好的布料,又或者是陪同夫人前來的男主人。像秦越這般單身男修逛布店的情況極為罕見。
難道說對方已經(jīng)有了佳人作陪?
翁佩蘭的目光迅速一掃,并未看見對方身邊有任何陌生的女子。
她放下心來,上前一步,鼻端就聞到了一點淡淡的藥材味道。
看來是剛從街對面的藥鋪過來的。
翁佩蘭想到這里,自以為聰明道:“秦師兄可是受傷了?這里的布不適合包扎。”
秦越道:“當然不是。”
對方瞥了一眼過來,盡管這位門中師兄面無表情,但翁佩蘭感覺自己被狠狠嘲笑了。她臉上燒得厲害,心中也暗罵自己愚蠢,誰會愚蠢到跑到布店來包扎呢?偏偏她還以己度人。
為了不繼續(xù)尷尬,翁佩蘭決定主動把這件事揭過去:“是我一時糊涂,那不知秦師兄來布店是為了做什么?我雖然于修行一事上天分不夠,但布料店我卻是常來的,對各種布料的運用也算是頗有心得,或許能幫得上師兄。”
經(jīng)過剛才那一遭,翁佩蘭也不去想什么和對方結(jié)為道侶之類的事了。既然人都搭訕了,那么如果能幫助到這位秦師兄,也算是給自己結(jié)個善緣,日后若是有求于對方,也比較容易開口。
秦越?jīng)]有拒絕。在為師尊提供更舒適的環(huán)境這方面,他一向是精益求精的:“有沒有哪種布料,經(jīng)過漿洗后還能一直保持柔軟?最好同時還能繼續(xù)持毛,不掉毛。”
他給師尊制作的小龍玩.偶都是精挑細選的他自認為最好的料子,平常也從不吝嗇及時更換已經(jīng)舊掉的布偶,以保證在師尊手里的永遠都是手感最好的。
只是秦越現(xiàn)在用的這種布料有一個缺點,就是在剛開始的時候是很柔軟的,但經(jīng)過兩次漿洗后就會開始有些發(fā)硬。不過再漿洗幾次后,布料又會變得很柔軟,只是到那個時候,他細細縫制在布料上的絨毛也會掉落不少,顯得整只小龍玩.偶有些禿禿的。
以秦越的私心,他還是希望每一只小龍玩.偶能在師尊的身邊陪伴得更久一些,最好直到藥性快要喪失的時候也還大致保持著原樣,沾染更多師尊的氣息。
這樣他就可以把那些曾經(jīng)陪伴過師尊的小龍玩.偶們一個個都搜集起來,專門放進一個儲物戒中。有朝一日,秦越想看到這群用久了的玩.偶都堆在師尊身邊的場景。
柔軟的,與他的真身形象關(guān)聯(lián)的布偶們堆堆疊疊地淹沒住師尊,露出那人一雙明亮的眼睛,不知道看向自己的時候會不會彎彎的。
秦越一想到這場景,就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小龍玩.偶一樣柔軟起來。
翁佩蘭聽了同門師兄的要求,腦子一轉(zhuǎn),還真想到幾種布料的材質(zhì)。剛好這家店開得大,各種布料都有不少。
她陪著秦越挑挑揀揀,卻發(fā)現(xiàn)對方簡直比自己經(jīng)常同行逛街的朋友還難伺候。天蠶絲不易臟,容易洗,手感上佳,但秦越卻嫌它摸起來太過冰涼而且不易縫制。兔絨布溫暖柔軟,還可以干洗,但秦越卻嫌它不夠透氣,無法讓填充的藥材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作用。如此種種,都被否定。
這一趟下來,翁佩蘭推薦的布料竟沒一個讓秦越滿意的。她從一開始的高興,已經(jīng)到了有些生無可戀的地步。翁佩蘭忍不住問:“秦師兄,你這是準備做什么,對布料的要求這么高?”
秦越毫無隱瞞之意,道:“我準備給師尊做暖手的東西。”
他沒有說得很具體,但翁佩蘭一下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或者說,只要在現(xiàn)場見過秦越服侍丹霄圣君場面的人都能立刻猜出來——就是那只被圣君用來暖手的小龍玩.偶!
翁佩蘭幾乎是脫口而出:“那只暖手的布偶,是你做的?”
秦越點點頭,隨后有些許不滿地皺了皺眉。
這樣的小事,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翁佩蘭震驚之余,忍不住委婉道:“圣君平日里在身邊伺候的人很少嗎?我之前好像看到還有個小童,怎么不叫他來做這些事?”
“這樣的貼身之物,怎么能假手于他人?”秦越不贊同道,“映雪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他也不會做這些。師尊需要這些東西,當然就由我來做了。”
翁佩蘭大為震撼。
她前些時間和秦越交談過,那時覺得丹霄圣君是世間一等一的好人,雖然手段嚴厲,卻是菩薩心腸。這會兒她聽說對方竟連這樣的小玩意兒都要秦越來做,一時又覺得丹霄圣君是否太過壓榨自己的徒弟。
只是秦越這番話說得理所當然,那意思就好像,這種繁瑣的小活,對方是自愿做的?而且好像還不太樂意別人來做?
平日里不見人影的修煉狂魔,原來也不一定就是一心一意地在修煉,還有可能躲起來穿針引線,就為了做出一只只,額,還有些可愛的布偶?
翁佩蘭一想到那樣的場景,就忍不住打了個顫。
感覺有些奇怪,但是這竟然是真的。最關(guān)鍵的是,這還是秦越自愿的!真的會有人自愿做這樣的事嗎?尤其是秦越還是丹霄圣君座下唯一的弟子,并非什么門中灑掃的無名之輩。
天之驕子,總是較常人更有傲氣一些。
翁佩蘭捫心自問,要她日復(fù)一日地給自家爹娘縫制這樣的小玩意兒,她才不樂意呢。而且她爹娘寵她,連大點的針線活都舍不得讓她做。如今秦越自愿做布偶,而丹霄圣君竟然也不加阻攔。
翁佩蘭怎么看怎么覺得這其中有問題。
為什么秦越這樣的人會樂意做這樣的事?是丹霄圣君曾經(jīng)給了他什么暗示嗎?還是說圣君也樂得享受對方這樣一心一意的服侍?
翁佩蘭回想了一下,覺得好像還真是這樣。每次丹霄圣君出場,都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即使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也讓秦越為他忙前忙后,絲毫不在意別人怎么說。
難道說就是因為這樣,才導(dǎo)致秦越的觀點不同常人?又或許,常年閉關(guān)的圣君不知道這樣做有些出格?
翁佩蘭此刻總覺得秦越就像誤入歧途的少年,而且似乎有越陷越深之勢,常識都與旁人不同。她委婉道:“映雪是那位小童子嗎?他不會做可以讓他學(xué)嘛,本來這些事情就應(yīng)該是小童子來做的。”
說到這里,她又補充道:“況且布偶怎么能算是貼身之物?暖手的東西多得是,這些東西也不必師兄自己來做。圣君或許久不問世事,中間又總是閉關(guān),所以有些東西沒告訴師兄,真正私密的東西怎么可能讓徒弟來做……”
她話還未完,就被對方強硬地打斷了:“這些東西輪不到你來定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師尊都沒有管過我。”
門中師兄的目光瞥過來,猶如一盆冬日三九天潑下的冰水,將她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翁佩蘭這時才理解了朋友所說的對方的相貌看起來就不是個善茬是什么意思。那凌厲的五官,配上這樣的神色,直叫她腳底打顫。
更何況對方毫不客氣,言語間帶著一種冰冷的怒意:“你有這樣的空閑時間,不如勤加修煉。既然知道自己修為不濟,要做的更應(yīng)該是追趕別人,而不是在這里浪費時間。”
翁佩蘭本來就已經(jīng)被他的怒火嚇到,這會兒再聽見這樣毫不客氣的話,面上更是難堪。尤其是這里并不是什么偏遠無人的小巷,而是人來人往臨街的大店。
明明對方并沒動手,翁佩蘭卻覺得有十幾個巴掌重重地甩在自己的臉上。她驟然遭了這一擊,心里又急又怒,偏偏又畏懼給自己難堪的人。翁佩蘭一時不知是進是退,只覺得自己好像被剝光了放在大街上被人指指點點,偏偏她還不能掙脫。
布店的中央,一位清秀女子面上通紅,臉色難看,雙手緊緊攥住裙角,似乎想逃卻只能佝僂著身子站著。往來看客無不同情,偏偏她面前站著的那位年輕男人身形高大,面如冰霜,而且修為不低,叫人不敢輕易上前。
就在此時,一道正義凜然的聲音插進來:“喂,你在這兒干嘛呢?!別欺負女孩子啊。”
秦越目光一瞥,就見是那位曾經(jīng)被師尊觀看過比試的年輕人。他冷冷道:“她與我非親非故,還想插手我的私事。怎么,你也想插手嗎?”
圍觀群眾頓時了然,然而他們心思各異,一時間周圍竊竊私語一片。
翁佩蘭的臉色漲得更紅了,她嘴唇哆嗦著,卻不知道該如何反駁,只想找個地縫趕緊鉆進去。
盛凡看這女修可憐,不過這件事他也不占理。想來想去,他最終道:“我看這位道友應(yīng)該也不是故意的,可能是想關(guān)心你吧。如果沒有說很過分的話,倒也不必做得這么難看。心意難得,不要辜負人家……”
他話還未完,就聽見對面當今修真界的明日之星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為什么不能辜負?我又不喜歡她。”
秦越這話一出,擲地有聲。
周圍靜默了一瞬。
隨即,一陣小小的抽泣聲響起。盛凡轉(zhuǎn)頭看去,就見那清秀的女修用袖子掩面哭著跑走了。
熱鬧一下就沒了,圍觀群眾也不想多生是非,當即一哄而散。
盛凡:“……”
盛凡有些古怪地看著秦越:“你不喜歡她?那你喜歡誰?”
秦越懶得理他。
經(jīng)過方才那一遭,他看上去毫不受影響,反而繼續(xù)伸手摸著桌上展示的布料,仿佛眼前買布才是他的頭等大事,剛剛那些于他而言不過是過往云煙。
盛凡看到這里,愈發(fā)覺得自己的猜測可信:“你該不會不喜歡女孩子吧?”
那女修雖說不是什么國色天香,但也清秀可人。盛凡之前從旁偶爾也聽到幾句,覺得那些話不算冒犯,甚至能稱得上溫柔小意。一般人就算不喜歡這位女修,也不至于這么讓人下不來臺。
除非他壓根就不喜歡女孩子。
盛凡眼見對方沉默不言,只一一試著布料,喃喃道:“難道你真喜歡男人?”
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瞥了他一眼。
說實在話,即便作為一個男人,盛凡也不得不承認對方的確長得很英俊。對于部分女修來說,可能相貌中過于有攻擊性的部分也都很符合男人看帥哥的口味。對方這么瞥過來的時候,濃密的睫毛直直地伸出去,如同一把小扇子。目光望過來的時候,還有種冷冷的審視感。
但的確很帥,看得人還有點腿軟。
盛凡思索了一下自己的反應(yīng),又想到之前對方在看臺上,神識肆無忌憚地注視著自己,不禁大驚失色:“你不會喜歡我吧?!”
秦越收回目光,波瀾不驚:“你多慮了。”
因為這一句回答得太過平靜,平靜得讓盛凡頓感自己自作多情,心里忍不住感到羞恥。他有點呆不下去了,匆匆為自己解圍道:“也是,明日之星怎么可能隨便看上別人。還不如說你喜歡丹霄圣君呢,忙前忙后,對方又長得那么好看,反正我對我們老頭是做不出來這種事。”
他一邊碎碎念著一邊腳下生風,趕緊溜了。
摘星宴的比試已經(jīng)到了尾聲,他還是把跟秦越的交手留在擂臺上比較好。
因此盛凡也就沒看到,先前一直從容選擇布料的人忽然停下了手,整個人如同僵硬的雕塑一般立在當場。
布料店的老板眼看這場風波終于平息,這才湊過來。
店鋪開在蓬萊城這樣玄天門主管的修真勝地,布料店老板自然是有兩把刷子,見過的世面也不少。這點都沒打起來的風波他倒還不至于嚇得六神無主,只是他也心有余悸,想趕快送走這尊大神了。
布料店老板滿臉堆笑地湊過去,就見那長身玉立的年輕人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對方此刻眉頭緊鎖,神色有些許不耐。
盛凡走前的那幾句喃喃自語仿佛一道驚雷劈中了秦越。
那股熟悉的無名火又開始在他的心頭亂竄。他下意識地想離開這勾起他無名火的地方,但他又惦記著還有布料沒買。最重要的是,秦越知道他就算此刻走了也無濟于事,因為這無名火的來源源自他的內(nèi)心深處,跟地點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眼見布料店老板來了,秦越眉頭皺得更深。他不可能在這里發(fā)泄,便干脆地隨意朝著身后一揮手,道:“把這些布全部包起來,送到……”
他本想說送到師尊的小樓,可是他忽然覺得他此刻不能見師尊。
至少最近一段時間不能見。
不然他藏不住心思的。
布料店老板眼見年輕的客人突然卡了殼,也不敢聲張,只能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屏氣在旁等著吩咐。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對面的人道:“送到城外摘星宴營地住宿區(qū)昆侖山住處,報秦越的名號。”
老板連忙道:“是,是……”
他還沒點完頭,就見那位客人朝他扔下一包叮鈴哐啷的錢袋,疾步走遠了。
師尊,他怎會喜歡自己的師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對方是自己的長輩,他怎么可能會喜歡自己的師尊?
但是秦越知道那人沒說錯。
他甚至無法反駁。
秦越心里亂成一片,隨意快走了好一陣,依然無法排解。他暫時壓抑住內(nèi)心的沖動,抬頭看了一眼周遭,才發(fā)現(xiàn)他逛著逛著,不知何時逛到了蓬萊城中專為修者發(fā)布任務(wù)的瑛材堂前。
接個任務(wù)也好。
秦越心想。
摘星宴已經(jīng)將近尾聲,很快就要迎來最后的比試,決出最終勝者。他現(xiàn)在不敢見沈夕,那時也不一定敢見。若是能有個任務(wù)拖延一下見面的時間也好,讓他好好想清楚。
這個任務(wù)不要緊急的,因為他還在參加摘星宴,需要再等一段時間。也不要嚴格限制任務(wù)時間的,因為他需要的就是時間。也不要太復(fù)雜的,他暫時沒有那個心情。
簡直滿腦子都是那道紅衣身影。
于是在人頭涌動的瑛材堂中,秦越看也不看那些高額酬金的任務(wù),徑直走向了一旁有些冷清的區(qū)域。最終在發(fā)布者熱情的推薦下,秦越很快從鋪滿了灰塵的臺子上接下了一個任務(wù):處理西邊鹽鐵鎮(zhèn)的水鬼。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他的師尊多無情。
凜然劍意劃破長空, 雪亮劍光在夜幕下猶如銀月閃爍,與高天之上的明月交相輝映。
劍隨心動,手到意到。
當空皓月之下, 弟子房舍之前,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正在心煩意亂地練劍。
不知從何時起,不知從何處來, 原本平靜無風的夜晚忽然起了一陣細細的風。這陣風一開始就不同凡響,隨后又迅速壯大, 呼嘯中暗藏著一道隱約的龍吟。
劍鋒所指,呼嘯即至。黑夜中樹影幢幢,被這風一掠,便搖旗吶喊,形似鬼魅,幾乎要從地底拔起。千里營地被群山環(huán)繞,這風聲漫卷, 便有余音回響, 層層疊疊, 如同有數(shù)千人竊竊私語。
如此風聲混著回音,越混越大, 越來越響, 氣勢如虹,如同萬鈞雷霆, 像驟風暴雨一般俯沖襲來。幢幢樹影在呼嘯風聲中被拔地而起, 又在狂風凜冽中被撕得粉碎。弟子房舍頂上的瓦片也開始起飛, 與風共舞,噼里啪啦地砸個痛快。
原本站在庭院中,正欣賞難得的秦師兄練劍場面的弟子們也紛紛躲進了房內(nèi)。
然而房內(nèi)就一定安全嗎?
外面龍吟虎嘯, 房頂磚瓦齊飛。成片的樹木已經(jīng)粉碎,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就輪到弟子住宿的房舍。
“秦師兄究竟怎么了?平常練劍也這么兇狠嗎?”
“我就知道秦師兄今日突然出現(xiàn)在弟子房舍肯定沒好事!他什么時候跟我們一起住過?他不是一直跟圣君待在一起嗎?!”
“難道他跟圣君發(fā)生爭吵了?難以想象秦師兄會跟圣君發(fā)生爭吵,感覺他面對圣君就不會生氣!”
“秦師兄怎么可能會跟圣君置氣?以我的經(jīng)驗,他很有可能是失戀了!聽說今天他跟那個誰,一個挺清秀的女修,好像叫翁佩蘭還是翁蘭佩的在布店大吵了一架。”
“……是當眾拒絕翁佩蘭,親口說自己不喜歡她的那種失戀嗎?我今天上午也在蓬萊城,不要隨便亂傳謠言啊!”
“這時候討論這些有意義嗎?當務(wù)之急是能不能來個厲害點的人物,快阻止他!”
“……”
外面狂風大作之際,一道人影隨風潛入其中。
秦越正心煩意亂,眼見有人前來,又不是師尊,想也不想便提劍迎戰(zhàn)。一時間,兩劍相撞,金石之聲響徹天地。
圍觀群眾迅速從窗戶邊探出腦袋來,似乎已經(jīng)忘記危險,觀賞這不可多得的打斗場景:
“那是誰?看著有些像舒師兄。”
“我也看著有些像舒凌云大師兄,還是師兄好啊,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但是,但是我怎么感覺外面的風越來越大了啊……”
“是啊,好像房子都有點搖晃了……”
“救命!舒師兄加入后,不僅沒有平息秦師兄的風暴,好像還因為他倆打起來了,秦師兄更兇殘了!”
“但是打得真好看啊!尤其是秦師兄,可能真不在意吧,動作太瀟灑了!”
“……”
窗外的云彩已經(jīng)將明月?lián)踝。瑓s擋不住修者的耳聰目明。
面對對面人狂風暴雨般的攻擊,舒凌云回擊的速度已經(jīng)越來越慢,呼吸也越來越沉重。
明明此刻狂風呼嘯,氣溫驟降,他卻覺得額上汗如雨下,背后冷汗涔涔。明明對手沒有殺氣,但帶給他的壓力卻不亞于殊死搏斗。
風聲呼嘯,樹影幢幢,兩道身影在夜色中纏斗,在場的弟子們凡是明眼人,都已經(jīng)判斷出了這場戰(zhàn)斗的高下。
果不其然,隨著庭院中一聲清脆的巨響,兩道纏斗的身影已然分開。
舒凌云立在倒下的假山上,氣息不穩(wěn),手中執(zhí)著的長劍已經(jīng)斷掉了一截。
呼嘯的狂風停止,弟子的屋舍前落了一地瓦片的碎片,撕碎的斷枝落葉。庭院內(nèi)高一點的樹木已經(jīng)盡數(shù)折斷倒下,草地趴伏,可見方才的狂風有多么強烈。
罪魁禍首似乎是才意識到這點,當下歸劍入鞘,先后朝著舒凌云和房舍的方向拜了拜,拱手道:“弟子練劍時心有旁騖,差點因此釀下大禍。抱歉驚擾到各位師弟師妹,多謝師兄出手阻攔。”
說完,秦越掃了一眼庭院內(nèi)的場景,道:“將庭院變成這副模樣弟子十分內(nèi)疚,勞煩舒師兄核算后報價于我,弟子定會賠償。”
他說完,沒有再看其他人一眼,徑直回了屋。
舒凌云的面色在夜色下晦暗不明。
這些時日來,他幾乎看了秦越的每場比試。因此剛剛與對方交手時他很清楚,秦越?jīng)]有動真格,僅僅只是在發(fā)泄。
然而僅僅如此,對方就已經(jīng)讓他難以招架。
這些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秦越果然比他更有天賦嗎?這就是丹霄圣君當初選擇對方的理由嗎?
已經(jīng)回到屋中的秦越不知道舒凌云在想什么。經(jīng)過剛才那一通發(fā)泄,他的心情暫時平靜了些許。現(xiàn)在回想起來,若不是有人阻攔,他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還不知會造成什么后果。
好在沒有釀成大錯,否則他就給師尊添了麻煩。即便無人敢指責丹霄圣君,也不應(yīng)該讓師尊的形象受損。
師尊,師尊。
一想到師尊,秦越剛剛平復(fù)的心情又開始煩亂起來。
今天在蓬萊城中布店的那一遭,讓他到現(xiàn)在都沒能完全平靜下來,更別說有時間思考自己的處境了。
今日回來后,秦越甚至不敢看師尊的臉。
他站在房門前,連房間都沒邁進去,說明日比賽是關(guān)鍵之戰(zhàn),最終戰(zhàn),他想一人好好練劍。秦越頭也不敢抬,余光中連那道紅色的衣角也沒有。他怕一見,就沒時間好好想自己的問題了。
師尊同意了,并且沒有多余的問話,只淡淡地表示知道了。
說實話,對方的反應(yīng)可以算作是秦越的意料之中,但卻在他的情理之外。從師尊出關(guān)后的幾個月來,他一直跟著對方,除去先前偶爾幾次下山做任務(wù),他幾乎一直和師尊待在一起。
如今他離開師尊一刻,就覺得煩躁不安,可是師尊卻并不像他離不開對方一樣離不開他。盡管知道是自己心存妄念,是自己心思不正,但這種不對等依然讓秦越感到難受。
或許這就是他愛戀師尊的懲罰吧。
秦越無處發(fā)泄苦悶,在房中來回踱了幾步,目光瞟到下午送過來的那一堆布料上。
這棟院落是專為昆侖山弟子準備的住宿之處。因為他是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所以單獨得了一個房間,不用和其他人一起住宿。再加上他先前一直跟著師尊,因此這里其實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住人了。
整間屋子毫無生活氣息,布料堆在空蕩蕩的桌面上。桌面的角落里,一盞小燈靜靜地燃著,為屋內(nèi)增添了一絲光亮。
秦越按了按眉心,干脆坐到床頭邊上,湊近那堆被燭火溫柔照著的布料。
他上午驟逢變故,心情雜亂,沒有時間挑選就隨便指了一片架子,直接讓人把那上面展示的布料通通都送了過來。這會兒秦越將心思放在桌面上,這才發(fā)現(xiàn)這批新到的布料五花八門,其中有許多都不符合他平常為縫制小龍布偶所總結(jié)的選材要求。
但是現(xiàn)在秦越心思雜亂,也不要求那么多了,索性隨手扯過一塊布,又從儲物戒中拿出針線、剪刀和早就分好的填充材料,開始縫制起新的小龍玩偶來。
這么多種類的布料,除去一些實在不適合縫制布偶的,剩下的還能做出許多種不同的小龍玩.偶,也夠師尊試用很多次了,說不定師尊能找到幾款自己喜歡的。
他的師尊雖然明面上不說,但私底下總是很嬌氣,不喜歡的東西就直接棄用,要想讓對方滿意可不容易。好在師尊不是守舊的人,也樂于嘗試新的東西,比如第一只小龍玩.偶就被師尊輕而易舉地接受了。
秦越想到這里,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了師尊坐在各種各樣的小龍布偶組成的布偶堆中,手里還抱著一只小龍布偶的模樣。對方細白的手指陷入玩.偶輕柔的絨毛里,那雙含情目望著他,唇角藏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似乎是在贊賞他給自己送來的這么多合手的布偶。
手頭的針線活不知不覺地停下來,秦越的指尖被刺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竟然輕輕地揚起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之前是陷入了幻想中,可與美好幻想相對應(yīng)的卻是現(xiàn)實的冰冷。
今晚他的身邊沒有師尊,只有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和一盞搖曳的燭光。
也不知道師尊沒有他在身邊,過得怎么樣。會不會跟以前一樣,身體冷了也不說。要不是秦越時刻注意,對方根本就不在意這件事。
秦越想到這里,忍不住有些自嘲。他想這么多有什么用,他自己把自己當回事,覺得師尊離不開他的照顧。但想要伺候師尊的人多得是,哪里缺他一個,以師尊對身外之物的看輕,可能覺得有沒有他并不重要,換個人伺候也是一樣的。
他極少會看輕自己,但想到有關(guān)師尊的事時,他卻總是忍不住這么想。
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秦越已經(jīng)徹底認清了自己的心思。
他的確是大逆不道地喜歡上了自己的師尊。
秦越知道自己逃避不了這種感情,只是他還沒有想好到底該怎么處理這件事。
他存了這樣的心思,要怎么面對師尊?如果他喜歡的是別人,以他的性格,決不會猶豫,一定會出手直到擁有對方。但這是他的師尊,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對自己的長輩產(chǎn)生這樣的感情,這是不合常理的。
更何況,他小時候是由師尊親自教導(dǎo)的。和師尊在一起的時日里,對方對他的所有事都很上心,親力親為。第一次吃頓飽飯,第一次引氣入體,第一次被灌輸要自信,如此種種,他的第一次都是和師尊度過的。
師尊不僅僅是他長生大道上的領(lǐng)路人,也是他如今種種觀念的塑造人。或許從前師尊要求很嚴厲,手段也很嚴苛,但都是為了他好,是為了履行師尊對徒弟的職責。
秦越想到這里,有些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不論他如何回憶,不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種種跡象都表明,丹霄圣君的確是從頭到尾將他看作晚輩和弟子的。或許在對方心目中,自己依然還是個孩子。
如果師尊知道了他的心思……
秦越的嘴唇抿緊了。
他迅速轉(zhuǎn)換了注意力,將目光和精力都集中在手頭正在縫制的小龍布偶上。原先的小龍布偶已經(jīng)舊了不少,新的要趕快做起來,要是做得快點,說不定今晚就能做好幾個,明日師尊就能用上,反正他已經(jīng)無需睡覺。
這么想著,秦越手中又加快了速度。
不管怎樣,明天他就能和師尊見面了。師尊對他的心思一概不知,總要來看他比試的,尤其是關(guān)系到昆侖宗顏面的最終戰(zhàn)。雖然他還沒理清自己究竟要怎么面對對方,但能見到師尊就好。
不過一天沒見,他已經(jīng)有些迫不及待了。
……
燭火靜靜地燃著,沈夕躺靠在美人榻上,就著燭火的光亮靜靜地看著一卷有些破損的發(fā)黃書籍。
圣君這段時間一直在看這種書。
映雪一邊在心里想著,一邊美滋滋地為圣君手邊小桌上已經(jīng)空了的茶杯斟滿茶。
今日秦越來了又走,十分罕見地沒在小樓中過夜,因此他終于可以照顧圣君了。自從圣君收秦越為徒后,他原本分內(nèi)的活就都被對方搶了去。以前因為秦越還要勤加修煉,他還能經(jīng)常擁有照顧圣君的機會,自從等到圣君閉關(guān)出關(guān)后,這種情況變本加厲,秦越總能搶在他前面,到后來圣君都習(xí)慣對方的照顧了。
映雪在心里偷偷抱怨,面上卻掩飾不住笑容。
他從儲物戒中拿出手爐,碰到圣君的塌前,關(guān)心道:“圣君覺得手冷嗎?映雪這里有手爐。”
沈夕的目光瞥過來。
捧上來的手爐精致小巧,還貼心地在外圍包了一層絨絨的套子。看得出來映雪很希望他用這個來暖手。
沈夕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小龍玩.偶。這是條黑色的小龍玩.偶,軟軟的絨毛已經(jīng)比之前稀疏了不少,但不管是絨毛還是露出來的一點布料,摸起來仍然十分柔軟。
還很暖和。
秦越為了這個真是費了不少心思。
沈夕有些出神地想著。
也不知道他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到弟子的屋舍中練習(xí)。
對比秦越先前和今日的表現(xiàn),沈夕總覺得對方似乎有意避著自己。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才讓他這個徒弟這樣的人能這么快轉(zhuǎn)換對自己的態(tài)度?
捫心自問,他沈夕可什么都沒做。問題必然出在秦越身上,對方連自己的臉都不敢看,怕不是做了什么自以為虧欠他的事。
等到映雪再次出聲詢問時,沈夕才瞥過眼,自然道:“不必,就用這個,這個挺暖和的。”
映雪頓時蔫下去。
沈夕笑道:“映雪費心了,不過我用慣了這個。我看映雪也冷了,你用這個手爐,我用這個布偶,一起暖和也好。”
映雪頓時又開心起來。
圣君在關(guān)心他耶!好吧,雖然特意套上的絨套沒有用上,但等會兒拿去和小黑貓一起暖和也好!
沈夕看了眼映雪,心想到底還是個孩子,還要他哄一哄。倒是秦越,除了對獎勵格外執(zhí)著外,還是很成熟穩(wěn)重的,有時候甚至可以一直不說話,安安靜靜的,叫人清心。
他想到這里,腦中不知怎的閃過剛才映雪倒茶的模樣,心想對方這么瘦瘦小小的一個,提著這個茶壺看著都有點費勁,遠不如秦越來得麻利。
尤其是秦越身形高大,若是往常,斟茶的時候免不了要把他讀書的光給遮了去。映雪在這倒茶,倒是一點影響也沒有。
還有那手爐,終究是不如小龍布偶手感好。
秦越這一天不在,還真有點不習(xí)慣。
*
第二日一大早,天氣晴朗,陽光照耀。千里營地中彩旗飄飄,擂臺區(qū)的看臺上人頭濟濟,人聲鼎沸。佇立在入口處的巨大石壁上正播放著兩位今日的決賽選手一路以來的晉級影像,以及他們在這屆摘星宴上的精彩時刻。
這日是整個摘星宴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比試的最終決賽,這一場比試將會決出摘星宴的榜首,排出最后的座次。第一名和第二名不但獎品有不少差距,日后的名氣也會有不少差距。畢竟能夠記住第一名,誰還會費心思去記第二名呢?
秦越到場的時間不算早也不算晚。
他從擂臺區(qū)入口處進入時,四周的觀賽臺已經(jīng)是高朋滿座,人山人海。看見他進來,觀賽臺上頓時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秦越仰起頭,在擠擠挨挨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抹鮮亮的紅衣身影。
對方還是坐在老位置,依然是那副從容鎮(zhèn)定的模樣。見到他望過來的眼睛,丹霄圣君點點頭,唇角牽出一抹鼓勵的淺笑。而在圣君的身旁,一道身影落在秦越眼中,有些刺眼。
映雪像只勤勞的小蜜蜂,圍著丹霄圣君這朵盛開的花朵轉(zhuǎn)悠,他從儲物戒中拿出柔軟的抱枕,靠墊,塞在圣君的周圍,又拿出一張小桌架在圣君的手邊,依次往上擺好茶壺,茶盞,然后提著茶壺將茶杯斟滿。
等到最后,映雪看見圣君手中什么也沒拿,立刻從儲物戒中拿出一捧小小的手爐。正當他眉開眼笑要遞到圣君手中時,他忽然感到背后一寒。
還沒等映雪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便有一只修長有力的手將他手中的手爐帶走。與此同時,一只柔軟漆黑的小龍布偶被塞在了圣君細白的手中。
在眾目睽睽下急速趕來的首徒呼吸不亂,神色平靜,根本看不出他此刻是什么心情。
倒是丹霄圣君的眼中閃動著些許興味的光芒,仿佛沒有看見剛才那明爭暗斗的一幕,只微微笑著點頭道:“今日放開去打。”
秦越頷首道:“是。”
他說到這里,又抬起頭來,直視著師尊那雙溫柔多情的眼睛,似乎全然忘了昨晚自己掙扎的心思:“等會兒比試結(jié)束了,我就來師尊這里。”
果然,他還是無法忍受離別。
尤其無法忍受對方的身邊出現(xiàn)能夠替代自己位置的人。
他的師尊多無情,絲毫不會不習(xí)慣他的離去。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獎勵
秦越上場的時候, 盛凡早已在擂臺上等待良久。
兩人剛一照面,他就察覺出對面人的情緒與平日不同,像是一座積壓已久的火山, 隨時準備用噴薄的熔巖將周遭的生命都拉入地獄。
盛凡在心里叫苦不迭,心想該不會是那日蓬萊城布店中他多管閑事,惹了秦越不高興, 對方自此跟他結(jié)仇了吧!他以前也不是沒看過秦越的其他比試場次,那時候?qū)Ψ诫m然也出手利落, 毫不留情,但明顯看著情緒是穩(wěn)定的,有種冷面殺手的感覺。
怎么到了跟他比試的時候就看起來不太對呢!
難不成真是報復(fù)?還是說……盛凡不知怎么的,抬眼瞧了下貴客席上的那道紅衣身影。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個中原因,對面的秦越已經(jīng)持劍沖了過來。
這么大的擂臺,秦越幾乎是瞬息之間就到了盛凡的面前!甚至他連對方帶來的風都還沒感受到!
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實力強悍,又占據(jù)先機, 龍骨劍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封.殺嚴密, 如同在擂臺區(qū)域間布下天羅地網(wǎng)。場上的另一位在局面上幾乎是處處被動,疲于招架, 不到一刻鐘便衣衫襤褸, 臉上也現(xiàn)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全是拜秦越的劍氣所賜。
若非摘星宴的擂臺比試嚴禁傷人性命,盛凡懷疑此刻的自己早已是對方劍下亡魂, 已經(jīng)化為一抔黃土。
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 在摘星宴開始之前就是備受關(guān)注的選手。自摘星宴開賽以來, 他還是頭一回打得如此主動,大開大合,咄咄逼人。這瀟灑的身姿和凜然的劍意叫觀賽臺上的觀眾們又愛又怕, 這會兒觀賽臺上已經(jīng)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全都是激動的喝彩和點評:
“我的天哪!今日秦越才拿出他的實力嗎?!打得太精彩了!”
“我倒覺得不夠精彩!對手實力差距太大,你沒看幾乎是一邊倒的情形嗎!”
“能在秦越這么猛烈的進攻下還能不掉下擂臺,這已經(jīng)足夠說明盛凡的實力了!換個人上去,說不定早就被趕下去了!”
“你說得對!而且根據(jù)我看這么多場的比試來看,盛凡本來就是那種比較擅長茍住然后尋找機會的人。他到現(xiàn)在還沒有被趕下擂臺,說不定再過一會兒就能看到他的反擊了!”
“那也得看他的反擊有沒有用……”
“……”
忽然,熱烈注視著擂臺的觀眾群中爆發(fā)出一陣高亢的歡呼。
擂臺之上,一片如果不仔細觀察絕對看不出來的細密暗器迎著秦越凜冽的劍氣而去。
那是一片針。
一片形狀如同普普通通的繡花針一樣形成的暗器群。
每一根針的體積如此之小,以至于如果不是高度專注,時刻準備,仔細觀察就幾乎根本看不見。它們的速度如此之快,配合極小的體積,簡直令人措手不及。
然而它的威力絕不可能僅僅跟一根繡花針一般,即便是一根繡花針在這樣的速度下也能教人斃命!
盛凡全身上下的衣物已經(jīng)沒有一片是好的了,一身衣服幾乎是搖搖欲墜地掛在他身上。與此同時,在每個衣服的豁口下,幾乎都對應(yīng)著一道傷口。
秦越控制靈力的能力是如此強大,以至于每道傷口在盛凡身上呈現(xiàn)的力度和大小都差不多。不至于叫他斃命,但也是在緩慢地令他失血,如果這次不能成功緩一口氣,他就真的支撐不住了。
盛凡按著腰間的長劍。
是的,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他甚至沒有機會拔劍!
拔劍需要合適的時機,若是半途拔劍,只是將自己的弱點暴露給對方,還會使自己束手束腳,徒增累贅罷了。
秦越已逼至眼前,只看那根針能否為他爭取到時間!
不僅僅是盛凡死死盯住了那片細細的針,就連在場的觀眾們都屏住了呼吸。
這一下,究竟能否得逞?這一下,究竟能否給盛凡拖延更多的時間?
針群如蜂群,直逼秦越的面門。他和盛凡之間的距離本來就近,這一群針在如此短的距離,以如此快的速度直接逼近,甚至秦越都無法騰出手來回防,他總要躲一下吧?!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秦越不但沒有躲避,甚至迎面而上。他的眼睛眨也不眨,手上的劍也穩(wěn)穩(wěn)當當,目標始終如一就是盛凡的命門!
盛凡臉色大變。
對方為了趕他下臺,難道自己也不惜重傷?!
圍觀群眾一片嘩然。
就在裁判即將喊停之際,那針群卻如同碰上石子的溪流,瞬間分了開去。隨后,針群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一把抓住,然后碾得粉碎,隨著劍氣激起的風消散于無形。
盛凡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甚至忘記了秦越那直逼而來的一劍。
等到他清醒過來的時候,那柄長劍已經(jīng)收起,一道力量沖擊了他的胸口。等到盛凡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他被秦越一腳踹下了擂臺!
這接二連三的變故發(fā)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場內(nèi)場外的裁判和觀眾到這時才反應(yīng)過來。
裁判急急忙忙敲起了鼓,宣布拔得頭魁的是來自昆侖山的秦越。
看臺上的觀眾席頓時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喝彩,人人都為這精彩的轉(zhuǎn)折而歡呼:
“剛剛那是什么!那把針!那把針竟然沒有傷到他!”
“天哪,太精彩了,我本來以為盛凡還能多留一會兒,沒想到轉(zhuǎn)頭他就出了局!”
“這是怎么做到的?!我也想用有這樣的技能!要是能全身上下都能抵擋外來傷害就好了,這樣我豈不是光靠防御就能天下無敵!”
“我感覺像是在身體表面匯聚靈力,從而擋下了這一擊!看后面針群都粉碎了,說不定順道還用靈力施了個術(shù)法!”
“好帥!我也想學(xué)!”
“你在想啥呢?你以為你的想法前人沒有想過嗎?肯定是因為難做到才沒人做啊!你不要光看秦越耍的帥,你先能把靈力控制精準能穿針引線再說這吧!”
“唉……”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秦越打得這么快,這么專注!他能做到這么難的事,看來丹霄圣君平日里對他嚴苛說不定真的有用……”
“那當然,想要變強除了天賦之外,就是要能吃苦啊!”
“……”
在周遭層層疊疊,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中,袁微名盯著擂臺上神色平靜的秦越,眼中晦暗不明。
這些坐在觀賽臺上的小崽子們見識少,閱歷低,本事也不高,所以他們看不出來這其中的關(guān)竅。但是袁微名是知道的。
秦越這一招跟那天沈夕在涼亭中是一個路數(shù),系出同源。
他看不透沈夕的修為,難道還看不透秦越的嗎?
只是袁微名雖然能看出秦越的確只有金丹期的修為,卻看不透對方剛才那一番舉動究竟是怎么操作的。他內(nèi)視秦越的經(jīng)脈,只能驚嘆這人天生的骨肉強勁,經(jīng)脈竟然如此寬廣,內(nèi)里靈力澎湃,源源不斷,似乎都集中在他背部的骨骼上。
袁微名記得,在針群粉碎的瞬息時刻,有一股強勁的靈力從秦越的身后迸發(fā)出來。只是不等袁微名深究,那股強勁的靈力就迅速縮了回去。
或許是他探視的目光有些久,擂臺上的秦越似乎察覺到什么,朝著這邊冷冷地瞥了一眼,很快就構(gòu)筑屏障來阻擋他的窺伺。
若是袁微名想強行查探,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對方畢竟身份特殊,此刻又受眾人矚目。他作為抱樸宗的長老,實在不好當眾和對方撕破臉皮,這樣會牽扯到太多,不值得。
因此袁微名臉色陰沉地退回了原位。
不管場外有多少暗流涌動,場上的氣氛依然熱烈非凡。
比試的座次已經(jīng)全部排出,排在前五十位的豪杰依次上臺接受獎勵。最后一位上臺的是秦越,當他上臺的時候,整個摘星宴的熱烈氣氛已經(jīng)達到了頂峰。
他泰然自若地迎接著來自各方的獎賞,不論是溢美之詞還是豐厚的獎品,似乎在他眼中都沒有區(qū)別。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放在貴客席的那道紅衣身影上。
自己的徒弟出盡了風頭,不但仗打得漂亮,臺上的風度也是成熟穩(wěn)重。盡管沈夕并無意到處宣揚,前來道賀的人依然絡(luò)繹不絕。
作為東道主的殷無正,此刻一掃前幾日玄天門沒有弟子進入決賽的郁氣,現(xiàn)在他望向沈夕的目光滿是佩服:“哎呀,恭喜恭喜,秦小友拔得頭籌。圣君真是教導(dǎo)有方,這樣的實力,這樣的氣度,我看都是圣君精心琢磨出來的。”
殷無正雖是恭維,卻也有真心,說的是心里話。就說這秦越,聽說原本是個爐鼎,他見面一瞧果然是。爐鼎的天資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便是身上帶著點別的血脈,若是沒有沈夕一心一意地為對方琢磨最合適的功法,又怎么可能進步得這么快?
再看秦越不卑不亢,寵辱不驚。這樣的表現(xiàn)或許有天生心性的緣故在,但如果沒有沈夕的打磨和耳提面命,對方又怎么可能十年如一日地勤勉訓(xùn)練還毫無怨言,得到這樣好的成績也不見喜色?
沈夕不管來向自己道賀的人都在想什么,面對他們的祝賀都一律笑納。若是換做其他門派的長老們弟子拔得頭籌,來人祝賀的時候多少要謙虛一下,說兩句運氣。沈夕卻不,神色自然得仿佛他的徒弟得到第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諸位前來道喜的長老們看了丹霄圣君這副模樣,不禁一時語塞。不過他們也不能說什么,畢竟凡是看過最終比試的人都知道,秦越的實力的確是一騎絕塵,不論碰上誰,終歸都是他贏。
就像幾百年前的丹霄圣君,在摘星宴上風頭無兩的模樣,真是徒弟隨師父。
等到頒獎結(jié)束后,秦越一刻也不多停留,直接下臺朝著沈夕的方向走去。
丹霄圣君身邊道賀的人已經(jīng)逐漸減少,原本還圍在他身邊的人見到秦越過來,也識趣地先走一步。頒獎的結(jié)束意味著摘星宴的落幕,各門派已經(jīng)開始著手準備啟程回宗門了。他們還是忙自己的事去吧,給別人師徒倆留個說話的空間。
沈夕當然不會跟這些人客套,他自然地將目光轉(zhuǎn)到來人的身上,面上流露出贊許的笑容:“你今天打得很好。看看剛才那些人,都是來跟我夸你的。”
秦越看著對面人嘴邊的笑意,自己也忍不住嘴角上揚起來。他認真道:“那么師尊可以給弟子獎勵嗎?”
沈夕笑道:“我什么時候沒有給你兌現(xiàn)過獎勵?”
他說到這里,又道:“說吧,這次想要什么?”
話音剛落,沈夕察覺到對面人的眼神瞬間發(fā)生了變化。因為變化太大,前后的差別仿佛一只原本無害的毛茸茸冬眠獸類突然睜開眼睛,猛地看向自己早就瞄準的獵物,將野獸的本性展露無疑。
不過轉(zhuǎn)瞬之間,這種侵略性就消失了,快得讓沈夕恍然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他覺得經(jīng)過昨天一天,秦越似乎發(fā)生了些變化。他不動聲色,只繼續(xù)看著對方,就見秦越似乎下定了決心,道:“我昨日在蓬萊城中領(lǐng)取了一個任務(wù)。摘星宴結(jié)束后,我需要先去完成它。”
當然,那是秦越一開始的想法,為了給自己留點思考的時間。然而現(xiàn)在,他的想法已經(jīng)改變:“如果師尊接下來沒有其他的事,能否陪弟子一道去?”
沈夕沒有立刻答應(yīng),先道:“你領(lǐng)的任務(wù)讓我看看。”
秦越從儲物戒中將記載任務(wù)的玉簡拿出,交到師尊的手中。
沈夕隨意一掃,就見玉簡中記錄著這一樣一句話:處理西邊鹽鐵鎮(zhèn)的水鬼。
西邊?
沈夕眼神一動。
不過還不等他說話,就有一道聲音從旁響起:
“小師弟,你要跟我們一塊回山嗎?”
沈夕轉(zhuǎn)頭一看,就見是褚桐。
摘星宴已經(jīng)結(jié)束,子午秘境經(jīng)過修真界多方測算,大概會在一個月后開放。因此各宗門都在此時回門派,尤其是那些在摘星宴上座次排名前五十拿到秘境資格的弟子們,更將是這一個月來各個宗門內(nèi)部的重點關(guān)注對象。
因此褚桐此時來問他也是應(yīng)該的。
沈夕無視了對方眼中殷殷的期待,道:“秦越還有任務(wù)要完成,我得陪他走一趟,近期應(yīng)當是都回不了宗門了。”
說完,他不看褚桐失望的神色,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徒弟道:“你準備什么時候走?”
秦越道:“如果師尊愿意,我們立刻就能走。”
沈夕滿意地笑道:“好,那我們現(xiàn)在就走。”
正當他們走到營地外圍的廣場上時,忽然沈夕似乎想起什么,轉(zhuǎn)頭對身后跟著的小腦袋道:“映雪,你先跟著掌門他們回去。”
原本正高高興興跟著圣君的映雪有些不服氣,但是看著圣君的模樣也知道自己沒有反駁的余地,只能委屈地坐上昆侖山的飛舟,在最后時刻也不忘睜著大眼睛巴巴地望著圣君,企圖抓住那一絲渺茫的機會讓圣君改變主意。
然而沈夕并沒有改變主意,只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以示安慰,就頭也不回地坐飛舟離開了這座營地。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不要靠近愛情,會變得不幸……
高天之上, 一葉小小的飛舟正在悄無聲息地滑行。
這葉飛舟外觀很不起眼,十分樸素。然而有眼力的人會發(fā)現(xiàn),整個飛舟的表面一直泛著細微的水一樣的波浪, 很快聚攏又很快消散,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這是高空之上迎面吹來的狂風在遇到這葉飛舟后被無形的薄薄的墻所阻擋,隨后分流開去的表現(xiàn)。整座防風墻雖然無形, 卻能藉由這細微的風浪勾勒出不明顯的防風罩,這樣的功能跟這樣平平無奇似乎只是最低等的飛行法器完全不匹配。
身后傳來幾聲輕輕的咳嗽聲。
站在船頭的秦越身體僵硬了一瞬, 垂在身側(cè)的手攥緊又松開,最終還是轉(zhuǎn)過身,朝著船尾的紅衣身影走去。
“師尊,你感覺冷嗎?”
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沈夕從一眾毛茸茸的小龍玩.偶中抬起頭,道:“不冷。”
這葉飛舟雖然看上去樸素,但該有的功能一樣不少, 防風防雨防寒, 再加上秦越在他身邊堆積了這么多暖手的小布偶, 他怎么可能會感覺冷。沈夕手里捧著熱茶,摸了摸膝頭上軟綿綿的小龍。
會咳嗽不過是他舊疾又犯了而已, 算不得什么大事。
即便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秦越也沒有馬上走,而是又動手把那些小龍布偶往師尊的身上堆了堆, 像是要把對方埋在其中。
就像剛剛執(zhí)意佇立在船頭, 一動不動, 頭也不回的人不是他一樣。
沈夕饒有興味地看著對方低垂著的眼睛。
秦越只在很小的時候才這樣面對過他,低垂著眼睛,似乎不敢看他的臉。那時候沈夕認為秦越自卑、孤僻的性子很不好, 至少不能對自己的師尊有所抗拒和隱瞞,因此毫不留情地教訓(xùn)過對方。
后來秦越再沒這樣對過自己,每次目光望過來的時候都毫不遮掩。卻沒想到過了十年,對方又重現(xiàn)小時候的場景了。
只不過這一次,秦越并不是在抗拒他,似乎僅僅只是不敢看他。
孩子長大了,開始有心事了。
沈夕覺得很有意思,這次他也沒有像秦越小時候那樣逼迫對方,而是饒有興味地觀察。他能隱隱感覺到秦越這次跟小時候那次的心境完全不一樣,或許他應(yīng)該給對方一點時間去好好想清楚。
雖然他還不知道對方究竟在糾結(jié)什么。
不過這都不是重點,只要最后的結(jié)果是好的就行。不然,他一定會出手干涉的。
這么想著,沈夕輕輕搭上秦越攥著他身邊小龍布偶的手。他感到那只修長有力的手很快攥緊了,然而沈夕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這點,細白的手指三兩下,輕而易舉地就將那只看似攥緊的拳頭給撥開了。
在擂臺上毫不留情握住劍柄的手,如今順從地攤開在丹霄圣君的面前。沈夕的手隨著目光在秦越的手掌上點了幾下,虎口處練劍留下的薄繭,掌心清晰深刻的紋路。
從審美上來說,的確是一只好看的手,骨肉勻停,手掌寬大,手指修長有力。
沈夕滿意地在心里評價道,適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匚談Α?br />
他的手指最終停留在對方的掌心,輕輕點了一下。
隨后,那只手就像被點了開關(guān),迅疾地合攏,將沈夕的手指完全包在了掌心當中。
就像隱忍許久的野獸,一擊必中,將獵物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手心。
沈夕感受一下這只手的溫暖和柔軟,在心里又評價道,嗯,也很適合牢牢地握人。別說小姑娘們,就是他,也喜歡這樣溫暖的手。
丹霄圣君享受了一會兒暖手服務(wù),這才輕輕搖了搖。
那手似乎才驚醒過來一般,迅速地松開。然而走的時候,又好像十分留戀,明明手掌已經(jīng)完全離開了,手指卻輕輕地擦過那細白的手背,像是不愿離去。
沈夕抬起眼,見秦越依然垂著眼睛,那只剛才握著他的手緊緊攥著,聲音有些急促道:“抱歉師尊,剛才弟子……”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
沈夕笑道:“沒什么好道歉的。”
他看著那低垂的發(fā)旋,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感覺我好像把你教壞了。”
“我看看你的手,你忍不住回握一下也是正常的,這有什么好道歉的?”
沈夕忍不住回憶起幾百年前的自己:“我以前也喜歡跟你師祖鬧著玩。其實是他總逗我,一會兒打我的手,一會兒捏我的臉,說我調(diào)皮搗蛋,我還會沖他甩臉子,小時候不高興了還會揪他的胡子。在這點上,我還不如你呢。不必道歉。”
他說話的時候沉浸在回憶里,沒有注意到那低垂著眼睛的人聽了這話,整個人似乎都更消沉了一些。
沈夕回過神來,又夸贊道:“你的手很好看,也很穩(wěn)當,師尊很喜歡,這才多看了看。”
秦越被他這接連幾句話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心神不寧。師尊看他手掌的時候,他身體僵硬,那點點觸摸幾乎要讓他產(chǎn)生錯覺。然而下一刻,師尊卻回憶起自己與師祖的日常,仿佛那些曖.昧只存在自己一人心中,在師尊看來這些不過是師徒間最正常不過的玩鬧。
本來秦越已經(jīng)暫時心灰意冷,下一句,師尊卻又夸贊起他的手來。
師尊喜歡他的手。
他的心情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往來沖撞,悲喜交加。這一刻,秦越深刻體會到了他從前下山做任務(wù)時,同輩間流行的一句話:“不要靠近愛情,會變得不幸。”
雖然沒有那么夸張,但如果連平穩(wěn)的心境都不能保持,還談什么修煉。
秦越的心思亂七八糟,已經(jīng)完全忘了自己最開始想要和師尊保持距離的決心。
好在,他也沒有太多的時間來繼續(xù)讓心思亂七八糟。儲物戒中傳來異動,是刻錄任務(wù)的玉簡發(fā)來消息,提醒他鹽鐵鎮(zhèn)已經(jīng)臨近。
秦越收拾好心思,站起身朝外望去,就見底下暗色的原野和交錯的河流間,似乎有一小片區(qū)域散落著房屋,交叉著小道,往外還有稀稀落落的農(nóng)田。此時可能不是吃飯時間,只有極少數(shù)人家有幾縷細瘦的炊煙升起。
這里應(yīng)當就是鹽鐵鎮(zhèn)了。
說是鎮(zhèn),其實看著更像個大一些的村落。秦越去過的鎮(zhèn)不少,像這樣人煙稀少,沉悶寂靜的鎮(zhèn)十分少見,像是都沒什么人住在這里一樣。
“這里的天色真不好。”
沈夕靠在飛舟的沿壁上,一雙琉璃似的眼睛隨意地瞥了眼,道。
秦越?jīng)]有作聲,而是馭使飛舟繼續(xù)朝著前方飛去,直到在一片湖泊上空停下來。
這片湖泊在農(nóng)田的不遠處,從它分出去的支流中有一道挨著農(nóng)田。這道支流還被加工出更多的引水渠,潺潺地流向田間地頭。只不過此刻幾乎看不到農(nóng)田里有人。
秦越沉吟了一會兒,轉(zhuǎn)頭走過來,從儲物戒中又拿出來一條毛茸茸的紅色披風,輕輕地蓋在沈夕的身上,道:“師尊,弟子要下去看看,還請師尊在這暫時待一會兒。”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盯著披風前的系帶上,似乎一心一意在為他的師尊系帶子。
沈夕笑道:“好,你去吧,不用管我。”
他還從來沒見過秦越做任務(wù)的時候呢。
秦越將飛舟慢慢地降下,降到一個他認為得當?shù)母叨取kS后他一躍而下,凌空御劍,沿著湖泊轉(zhuǎn)了一圈。
不知是不是因為天陰,這方湖泊看起來黑沉沉的,似乎深不見底。
從任務(wù)的描述結(jié)合周遭的地形來看,他認為水鬼藏身于這方湖泊的可能性極大。不過即便水鬼沒有藏身在這里,依照湖泊離鹽鐵鎮(zhèn)農(nóng)田的距離,那東西肯定也是離這里不遠的。
更何況,秦越身負龍族血脈,對這些陰氣聚集之物往往有些直覺,總覺得這方湖泊里有些不對。
他想了想,御劍飛往岸邊停下,伸手觸摸上水面。
湖泊中的水涼意很深,一碰上去寒意就纏繞上來,感覺上就不同尋常。
看來就是在這兒了。
秦越往水中打入一道靈力,操控著這股靈力在周遭慢慢地蔓延開去。
水鬼這樣的東西沒有靈智,只會本能地渴求一切能讓它強大的東西。秦越先前做任務(wù)處理水鬼的時候,用這招屢試不爽。而能夠使用這樣的方法,全都得益于他本身體內(nèi)磅礴的靈力和對靈力精準的控制,才能有這樣的效果。
秦越屏息凝神,一邊緩慢地注入靈力,控制靈力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圍內(nèi)隨水波飄散,稀釋,一邊密切注意著湖泊中的動靜。
很快,他察覺到有一股令他感到厭惡的力量在湖泊中出現(xiàn)了。
之所以是出現(xiàn),而不是接近,是因為秦越感覺那股力量并沒有朝著這邊接近,而是僅僅只是泄露了蹤影。
他僅憑直覺和放出的一點神識,能夠大致探查到對方目前所在的湖泊區(qū)域。如果想要知道更確切的位置,恐怕還需要將神識或者靈力探查到過去才能知曉。
秦越?jīng)]有輕舉妄動。
這次的水鬼有些不同尋常。
若是放在以往,被如此絲絲縷縷的靈力引誘,水鬼早就按捺不住地露面了。稍微強盛些的水鬼可能會知道謹慎地取食,但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按兵不動。
就像,是在觀察一樣。
秦越神色不變,卻將靈力和神識都慢慢地伸過去。他做得很隱蔽,逐漸縮小包圍圈,在周遭的邊緣試探。
不能打草驚蛇。
坐在飛舟上的沈夕自然也注意到了異常。
他靠在飛舟的沿壁上,朝下方看去,覺得他的徒弟處理得十分耐心而且細心,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沈夕的目光轉(zhuǎn)而投向底下的陰影。
就在這一刻,忽然,那平靜無波的湖面上猛地起了漣漪。
隱隱的氣息逸散而出,沈夕的眉頭微微皺起。
一道黑色的影子緩緩地從下方的湖面破水而出!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哪有徒弟哄師尊的。
這道影子漆黑如夜, 一片混沌,乍看之下竟然分不清它是否有頭身的區(qū)別,是否有眼睛、嘴巴等器官。
它先前一動不動, 如今驟然暴起,卻不是朝著秦越散發(fā)出的靈力誘餌的方向,而是朝著高空之上的飛舟撲去。
沈夕坐在飛舟之上, 漫不經(jīng)心地朝著下方撲來的黑色陰影瞥了一眼。不等他捧起熱茶,便有一道雪亮劍光從這混沌一片的黑色中破出, 將它從上至下劃開一道巨大的口子。
伴隨著響徹天地的痛苦嘶鳴,水鬼分成兩半墜入湖中。湖泊表面濺起巨大的水花,絲絲縷縷的暗色血液在水面洇染開來。
秦越手持龍骨劍,踩在飛舟的船頭,道:“師尊,你怎么樣?”
沈夕當然沒事,那水鬼雖然是沖他而來, 卻在半道就被秦越斬落, 他還不至于為這點小事就受驚嚇。
他擺擺手, 示意對方不用管他。
秦越抿唇重新望向湖泊,眼中似乎燃著火焰。
若是放在往常, 他這一劍用在水鬼身上可謂殺雞用牛刀。但是現(xiàn)在, 這只水鬼卻沒有死。
站在高空之上俯瞰湖泊,秦越才看到那已經(jīng)露面的水鬼有多么龐大。巨大的黑色陰影潛藏在水下, 橫亙在飛舟的下方, 如同海里的鯨緩緩游過人的小船。方才破水而出的那部分對這巨大的陰影而來, 僅僅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盡管受了秦越剛才的一記重擊,水鬼大半的巨大身軀被硬生生撕成兩半,它卻沒有立刻逃走, 反而繼續(xù)在飛舟下徘徊。黑沉沉的湖泊水面像是一張宣紙,不斷被潑上絲絲縷縷的暗色血跡,隨后又消散開來。
身后一道悅耳的聲音傳來:“這東西不對勁。”
秦越?jīng)]有回頭,繼續(xù)注視著底下的水面,似乎在尋找突破口:“師尊是說,這可能是個魔物?”
他雖然是疑問的句式,卻沒有多少疑問的語氣。
這一幕讓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的百花盛宴,那時他也是和師尊待在一起,遇上了比這兇險得多的東西,或許那也可以稱之為水鬼。
多年前的那個魔物和現(xiàn)在這個水鬼給他的感覺十分相似,當然這個水鬼要弱得多,但也足以說明一些事情。
秦越持劍一躍而下。
似乎是察覺到那造成自己重傷的人又來了,龐大的陰影發(fā)出憤怒的嘶鳴,隔著水面冒出咕嚕嚕的氣泡,仿佛整個湖泊都放在鍋爐上加熱沸騰。
在秦越的長劍即將接近水面的那一刻,整個湖面瞬間破出無數(shù)黑色的觸手,都朝著他急速奔去。
秦越卻眼睛也不眨,身形更是毫無為此停留之意,凜冽的劍意席卷著呼嘯的狂風,直直地朝著水面下的陰影刺去。
然而就在兩者即將相撞的時刻,那些觸手卻忽然拐了個彎,直奔向秦越的背后,那葉飛舟而去。
秦越毫不猶豫,劍尖調(diào)轉(zhuǎn)方向。手腕翻轉(zhuǎn),劍隨心動,劍氣激起一圈,所到之處,黑色的觸手紛紛斷裂,掉落下去。經(jīng)此一遭,整片湖泊已經(jīng)污臟一片,暗色的血跡鋪散開來,那些黑色的觸手即便掉落到湖泊中,也依然沒有停止動彈,而是抽搐著朝著黑色陰影的方向飄去。
“魔物可不好對付,你還記得嗎?”
師尊的聲音自飛舟之上遙遙傳來。
“你身負龍族血脈,又手持龍骨劍,對付魔物比常人更有優(yōu)勢。”
“別猶豫。”
這道聲音落下,秦越即刻沖了出去。
雪亮的劍光在暗色的天光下閃爍,整座湖泊的水被劍氣攪動起來。
龍吟風嘯,水流湍急。一股又一股的巨大的漩渦在湖中心形成,湖水不斷被分開,露出湖底水鬼的真面目。
這是一只通體漆黑的怪物,形如一團巨大的爛泥,往外伸出無數(shù)肉芽狀的觸手。這些觸手大多都只有一半,翻出圓形的暗色的傷口,正往外滲著絲絲縷縷的液體。
正是秦越斬斷的那些。
然而即便傷口如此之多,也能看見那些傷口周圍正在新生出密密麻麻的細小肉芽,不斷地朝著傷口的位置擠壓,似乎想將傷口重新覆蓋起來,將其愈合。
在湖泊的水被完全攪動開后,那巨大的水鬼似乎終于意識到危險,甩動著無數(shù)的斷肢想要逃跑。只是它剛?cè)鋭恿艘幌拢J意的劍氣就割開了它的皮膚,無數(shù)細小的傷口浮現(xiàn)在黑色的軀體上,暗色的血液線一樣滲了出來。
秦越布下的劍意如同天羅地網(wǎng),封.殺嚴密,越收越緊。
水鬼劇烈掙扎,然而掙扎帶給它的只有身上越來越多的傷口。傷口愈合的速度已經(jīng)遠遠趕不上創(chuàng)造傷口的速度,又是幾道銳利的劍意下來,水鬼龐大的身軀幾乎四分五裂。
眼見躲不過去,這水鬼再不想著逃跑,反而扭動著已經(jīng)千瘡百孔的龐大身軀,毫不猶豫地迎著秦越的劍氣直沖而上。
雪亮的劍光一閃,那撲上來的肉塊四分五裂。
直到這時,秦越才看見其中一個肉塊上竟然鑲嵌著一只紅色的眼睛。那只眼睛擦著飛舟飛過,死死地注視著飛舟中坐著的人,最終不甘地閉上。分散開的肉塊逐漸消弭于無形,只在湖泊中留下星星點點暗色的血痕。
那股隱隱約約令人不舒服的感覺一散而空。
沈夕盯著下方渾濁的湖泊,下了定論:“這東西死了。”
雖然帶著魔物的氣息,但終究只是個未成品,并不是真正的魔物。否則以那怪物的體量,秦越不可能這么輕易就戰(zhàn)勝。
他思索完,轉(zhuǎn)過頭,就見秦越正踩在船頭上望著他。
對方剛剛經(jīng)歷完一場戰(zhàn)斗,身上的戾氣還未散去,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這目光不同尋常,叫沈夕心里暗暗一驚,又琢磨不透。對方是自己的弟子,是自己親自選中,親手調(diào).教出來的,幾乎一舉一動都符合他的心意,聽從他的意見。
如今,從對方的這道目光里,沈夕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失控了。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因此他迅速調(diào)整了自己的姿態(tài),冷淡道:“怎么了?”
飛舟上的人還穿著他前不久剛剛系上去的艷紅披風,白絨絨的領(lǐng)邊蹭著那張蒼白的臉。明明是冷淡的神色,也因為這毛絨絨的領(lǐng)邊而柔和了許多。望過來的眼睛更是天生就溫柔多情,即便看向他的眼神嚴厲,但落在秦越的眼里,也像被冒犯了的貓炸毛一樣可愛。
當然他清楚地知道沈夕絕不是什么小貓。面對師尊嚴厲的目光,他頭一回沒有感到慌張,而是望著對方,放緩了聲音道:“剛才我與那水鬼交手時,這東西對師尊似乎格外關(guān)注。我擔心它臨死前掙扎對師尊不利,所以一直看著這邊的動靜。”
說到這里,秦越誠懇道:“我冒犯師尊了嗎?都是我的錯,如果師尊不高興,還請師尊責罰我。”
他說這話時牢牢地盯著沈夕,語氣沈夕怎么聽怎么覺得有些別扭。要說秦越不尊敬吧,他明明用詞很恭敬,可要說他尊敬吧,沈夕總覺得他的語氣有些跟哄孩子似的。
哪有徒弟哄師尊的。
沈夕一時抓不到錯處,干脆隨他去了。他除了對秦越的修行和心性抓得嚴厲,其他時候本來也不是那種老古板的性子。就算秦越對他沒那么畢恭畢敬也無所謂,只要聽話就好。倒是他自己,剛剛看見秦越那一瞬間的眼神似乎有些小題大做。
沈夕很快調(diào)整過來,笑道:“沒有冒犯,是我一時有些糊涂。”
在他心里,那水鬼的異常已經(jīng)有了一個可靠的答案。
魔物對靈力十分敏.感,這東西這么關(guān)注他,很有可能是因為他的靈力正在外泄。
不過沈夕并沒有將這個猜測告訴自己的徒弟。
坐在飛舟上的人眉眼彎彎,額心的劍紋艷紅似火,含笑望過來的時候無端帶了點旖旎之色。
秦越這次沒有再挪開眼睛,只深深吸了口氣,道:“好,那我先收個尾。”
他在湖泊各處分區(qū)域均勻撒了幾張符箓。這些符箓見水就往下沉,表面卻不見打濕,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
秦越撒完后,御劍凌空捏了個訣,底下湖泊被撒了符箓的各處忽然在水中燃燒起來。
黑沉沉的湖面下映著熊熊火光,原先絲絲縷縷還沒散盡的血跡,掉落進湖泊中的殘肢斷臂都消弭于這火焰當中。而湖泊中原本的水草,魚類卻像是沒有感受到這烈火焚身之痛一般,依然優(yōu)哉游哉地順著火焰鑄就的火海游動。
很快,符箓?cè)急M,原本黑沉沉的湖泊似乎都變得清澈了些。
秦越的眉頭卻皺起來。
儲物戒中刻錄著任務(wù)的玉簡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沒有動靜,就說明這份任務(wù)沒有完成。為了防止有人濫竽充數(shù),謊報任務(wù)完成情況,通常任務(wù)都會關(guān)聯(lián)好完成標準刻錄在玉簡中,等到任務(wù)完成時檢測觸發(fā)。如今水鬼已經(jīng)消失殆盡,而任務(wù)沒有完成,那必定是其中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異常。
秦越回到飛舟中,將這個異常的情況報告給沈夕。
沈夕聞言心頭一動,道:“我們?nèi)ハ旅娴柠}鐵鎮(zhèn)問問。”
他本來就準備到西境尋找是否有異常的跡象,沒想到一個小小的任務(wù)就把機會送上門來。
秦越自然不會反對,立刻駕駛著飛舟在鹽鐵鎮(zhèn)前落下。
鹽鐵鎮(zhèn)并非什么有名主城的城外鎮(zhèn),即便飛舟從上方飛過也無事發(fā)生,因此他們從飛舟上下來,進入鹽鐵鎮(zhèn)的時候自然也不會遭到任何阻攔。
不但無人阻攔,甚至剛開始兩人都看不到鎮(zhèn)上有幾個人影。等到沈夕和秦越再走深了一段距離,才漸漸見到些許人煙。
落了塵土的道路前方,一個衣著破爛的小孩子嘴里叼著一塊饅頭,手里兜著兩個饅頭,一邊朝著前方狂奔一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在他的身后,正有兩個男人拿著棍棒窮追不舍。
塵土飛揚的道路盡頭,遠遠地傳來男人憤怒的喊聲:“你這個小偷,給我把饅頭還回來!”
三人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道路的這一邊,正有兩個人朝他們走過來。
抱著饅頭逃跑的小孩子滿臉驚慌,他不敢回頭看后面的人有沒有追上來,反正當自己腦袋挨了一棒就是被追上了。他也不看前方,只顧著看地上的路。經(jīng)驗告訴他,只有看這條很久沒有被修的路,他才能不摔倒,才能跑得更遠。
這種膽戰(zhàn)心驚,隨時可能會遭到襲擊的時間很快結(jié)束了。
一只手輕輕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一道柔和悅耳的聲音在他的腦袋上方響起:“三個饅頭不至于用這樣的棒子來招呼,他還只是個孩子,很容易就會丟掉性命。”
小孩抬起臟兮兮的小臉,當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人的臉上時,原本叼在嘴里的饅頭掉下來,又被他手忙腳亂地去接。
最后被一只細白的手抓住,然后塞到了他的手里。
小孩抓著饅頭,神情恍惚。
他是見到了仙人嗎?
拿著棒子追趕的兩個男人也恍惚了一瞬。但很快,他們作為大人就意識到對面站著的兩個樣貌年輕的人極大可能是修者。
衣著的料子很好,與這里格格不入。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忽然出現(xiàn),纖塵不染,不是修者還能是誰?更別說那容貌盛極的人額心還有艷紅的紋路。
拿著棒子的男人想到這里,心頭一動。
他還沒開口說話,那人身旁佩劍的年輕人就扔過來一錠銀子。
沈夕開口道:“這些夠不夠他的饅頭錢?”
男人手里摩挲著銀子,連連點頭。
沈夕望著對方道:“你們這里有水鬼之害。”
男人被他的眼睛一瞧,神情恍惚了一瞬,如實道:“是的。你們是來除水鬼的嗎?”
沈夕點點頭:“我們已經(jīng)消滅了水鬼。不過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水鬼的任務(wù)是誰發(fā)布的,你們這里有人知道嗎?”
那男人似乎思索了好一陣,才道:“我不知道,我們這里是隸屬于涼城。只有那里有仙人,你說的這些事情都是那里在辦。”
聽到?jīng)龀牵桥K兮兮的孩子忽然不寒而栗。他瞪得圓溜溜的眼中現(xiàn)出一絲驚恐,正當他急切地張口想要說什么的時候,那拿著棒子的男人突然惡狠狠地瞧了他一眼。
小孩子嚇了一跳,脖子都下意識縮起來。再回過神的時候,他就見那兩位好心的仙人已經(jīng)走遠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讓我想起我第一次見你的時……
身后塵土飛揚的道路已經(jīng)漸漸遠離, 沈夕對身旁的人笑道:“剛剛那個孩子不錯,這次的事情解決了,可以把他帶回去。”
秦越聞言, 面色陰沉。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過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過頭道:“師尊是要收那孩子為徒嗎?跟當初的我一樣?”
秦越此刻心情很差。師尊會不會再收徒是他無法左右的,只是一想到自己會失去“唯一”這個特殊的身份, 要與別人共享師尊,他就感到煩躁。
面對那雙咄咄逼人的眼睛, 沈夕這次沒有感到絲毫不適。與之前在湖泊上空時不同,這樣的秦越反而叫他更熟悉。
他看了眼身旁明顯心情不好的弟子,忍不住笑了下:“那孩子的確有點像你。”
秦越不以為然。
剛才那人怎么會像他?雖然那人存著好心,但被人一瞪就嚇得驚慌失措,連句提醒也沒說出來。他可沒有那么懦弱。
沈夕的目光望向空中,似乎陷入了回憶,繼續(xù)道:“他剛剛慌不擇路差點撞到我身上的樣子, 讓我想起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
秦越怔愣了一瞬, 隨后抿了抿嘴唇。
那么小小的一個孩子撞到他的車轅前, 同樣是走投無路,透過車簾呆呆地望著他。
想到這里, 沈夕又禁不住有些心軟。他看向身旁從始至終望著他的秦越, 語氣難得是帶著安撫意味的緩和:“當然你跟他是不一樣的,我也只會有你一位弟子。”
秦越牢牢地盯住面前的人, 輕輕道:“師尊。”
沈夕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笑道:“你這么聽話懂事, 我尚且缺席了你成長的很長一段時間,怎么可能再去收別人。這對你實在不公平,因此我的精力和時間都分給你就行了。”
秦越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揚起。
沈夕這才道:“那孩子心性不錯, 我打算讓他到我名下的學(xué)堂去學(xué)習(xí)。如果有天賦,他自然可以拜入山門。就算沒有天賦,他也可以學(xué)得一技之長,將來有本事養(yǎng)活自己。”
說到這里,他瞥過眼去看一旁的秦越,笑道:“這樣一來,我的弟子還滿意嗎?”
秦越知道自己的那點小心思被師尊看穿并取笑了。不過剛剛沈夕的那一番話已經(jīng)令他通體舒泰,就像被好好撓了一遍下巴和腦袋的大貓,現(xiàn)在他的心情十分平和,因此毫不羞愧地道:“嗯。”
沈夕笑起來。
兩人很快出了鹽鐵鎮(zhèn),坐上飛舟尋找涼城的蹤跡。附屬城鎮(zhèn)往往離主城不遠,沒多久,沈夕和秦越就在飛舟上遙遙望見了一座城池的影子。
這座城池上方似乎籠罩著一層薄霧,影影綽綽,城中的建筑和人影都看不分明,甚至連整座城池的具體邊界都有些模糊。
通常較大的城池,因為人口較多,進出人也多,城中活動也多,因此往往在靠近城池的時候都能聽到隱隱約約的鼎沸人聲。
然而這一切跡象都沒有發(fā)生在前方那座城池中。
敞開的城門口無人進出,只有兩個一動不動身穿甲胄的士卒守衛(wèi)在大門兩邊。朦朧隱約的城池中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到這邊來,看上去仿佛一座空城。
當然,沈夕知道,這里絕不會僅僅只是一座空城,甚至很有可能跟多年前百花盛宴那里一樣。
不,也有可能更兇殘。
遵照師尊的指示,秦越將飛舟在距離涼城一段距離處停下。等到收起飛舟,沈夕原地輕輕一揮手,一只靈力化作的飛鳥便從他的指尖飛出,姿態(tài)輕盈,展翅而飛。
他解釋道:“西境這邊的主要勢力是沈家,這座城池有些不對,為防萬一,我給他們打個招呼。如果六個時辰后我還沒再放第二只,他們就要順著飛鳥的足跡過來看看。這是當初我和沈亭昱為了保險起見定下的約定。”
秦越點點頭。
有些事情,曾經(jīng)因為他和師尊之間的年齡差距而錯過。但是現(xiàn)在他長大了,也可以成為師尊的依靠,來保護對方了。更何況他也贊同給沈家通個信,無論如何,師尊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眼看著靈力幻化的飛鳥消失于天際線,沈夕這才回過頭和秦越一起向著涼城走去。
城門口和他們之前在飛舟上遠遠觀望的一樣,寥無人煙,十分荒涼。紅漆斑駁的大門旁,站著兩個樁子一樣的守衛(wèi),一動不動。他們戴著頭盔,并未蒙面,面容卻叫人看不分明,隱隱約約的。
沈夕和秦越進城的時候沒有受到任何阻攔,那兩名守衛(wèi)仿佛沒看見他們,直接將他們放進了城。
在穿過城門之時,一股陰風迎面刮來,似乎有什么混沌不清的低音滑過,很快消散于無形。
等到進城之后,城內(nèi)城外的景象卻大為不同。
中軸大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街邊店鋪林立,人聲鼎沸。仿佛他們先前在飛舟上那遠遠一望的寂靜都是幻覺。
秦越目光一掃,就見周邊的人歡顏笑語,交頭接耳,沒有一人朝著他們的方向看來,沒有一人發(fā)現(xiàn)他們是從城外來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人全都是側(cè)著臉交談,他們的面容落在秦越眼中乍一看似乎都極為相似,再仔細看卻又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明明人頭濟濟,如此擁擠的街道,行走之間卻沒有一人碰到他們身上,連不小心的磕碰都沒有,仿佛有一堵無形的墻隔開了他們。
秦越神色平靜,整個人卻往沈夕的方向更靠近了一步。身旁的人也沒有躲閃,兩人幾乎是肩并著肩,手碰著手了。
不知何時,街上傳來一道洪亮的男聲:
“話說天地初開,鴻蒙退散,上古神魔大戰(zhàn)……”
這聲音一板一眼,娓娓道來,聽著像是茶樓里說書先生的聲音。
沈夕和秦越對視了一眼,道:“去那邊看看。”
兩人從人流中穿過,循著聲音的方向,最終沿街找到了一棟茶樓。茶樓門口光禿禿的,也不見有人進出,但是單單站在外面,就能看見里面似乎坐滿了人。高臺之上,一位白衣書生正端坐在椅子中侃侃而談。
從外面同樣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見到嘴巴一張一合,洪亮的聲音便能傳到大街上,清晰地傳到他人的耳朵里。
沈夕領(lǐng)著秦越拾級而上,跨進了茶樓的門內(nèi)。
滿座茶客無一人回頭,似乎都沉浸在說書人的故事中。前來迎接客人的也不是尋常店內(nèi)的店小二,而是一位衣著華貴的年輕男人,看起來像是這間茶樓的主人。
“歡迎二位。”
年輕男人的聲音有些黏膩,聽起來似乎還帶著輕微的嘶嘶聲:
“我們這里新進了一批上好的茶葉,二位可要嘗嘗?”
他的語氣似乎迫不及待,說話卻又輕又慢,仿佛是學(xué)齡前的孩童在學(xué)說話一樣。
沈夕瞥了他一眼,徑直朝著樓上的雅間走:“那就來兩杯吧。”
聽到對方的回答,對方既沒有叫人,也沒有離開,反倒跟上來,笑著應(yīng)道:“好。”
樓上的雅間說是雅間,但其實一般這種茶樓雅間并不是包廂的形式,而是圍著天井邊擺一圈精致的桌椅。每一桌之間都隔著不小的距離,造成一定的私密效果。
沈夕和秦越落座的時候,那跟過來的年輕男人也在他們的對面落座。
這不同尋常的一點,不論是沈夕還是秦越都沒有表示異議。沈夕從容道:“你是這兒的茶樓主人嗎?”
茶樓主人笑道:“是的。”
沈夕似乎了然地點點頭。
底下的高臺上正傳來說書人的聲音:
“……顓頊和共工大戰(zhàn)三日三夜,此后顓頊獲勝,共工怒觸不周山。天傾西北,顓頊攜女媧補天,共工傷退,此后天下大平百年,直到有朝一日……”
沈夕略略聽了兩耳朵,面上忽然浮起個意味不明的笑:“這說書不知說的哪門子書,挺有意思。”
茶樓主人笑道:“是啊。”
不等沈夕回話,先前要的那兩杯茶就端了上來。端茶的店小二垂著頭看不見臉,端上茶后就退了下去,走路的姿勢有些僵硬,似乎還不熟練。
桌面上的茶水在茶杯中輕輕蕩漾,不知是不是因為光線,茶水底下混沌一片,看不分明。
茶樓主人笑著看著對面的兩人。
他從一開始就一直是笑面,到現(xiàn)在也沒停下。那雙眼睛直直地望著人,揚起的嘴角是最標準的弧度,露出八顆牙齒,仿佛一張假笑的假面被牢牢焊在臉上。
茶樓主人戴著這張假面,張嘴輕聲道:“喝呀,嘗嘗怎么樣。”
沈夕沒有碰那杯茶水,他的目光瞥過來。那雙天生溫柔多情的含情目,此刻竟然有幾分冷酷的凜然:“既然你是茶樓的主人,那你肯定見多識廣。”
“告訴我,水鬼任務(wù)的發(fā)布者在哪兒?”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因為它就在這里。
茶樓主人的眼睛眨了眨, 仿佛那焊在他臉上的完美假面出現(xiàn)了一絲縫隙。不過他臉上的笑容依然沒變,只是回道:“他不在。”
“哦?”沈夕挑眉,“那他什么時候回來?”
茶樓主人的視線慢慢轉(zhuǎn)到丹霄圣君手邊的茶水上, 似乎對這杯渾濁的茶水產(chǎn)生了極大興趣,道:“還要一段時間。”
隨后,他用一種鼓動的語氣道:“你們快喝茶呀, 這是本店新進的上好的茶葉。這茶葉很好,你們快喝。”
茶樓主人不斷催促, 沈夕卻始終一動不動,神色泰然道:“我們不喝茶。”
丹霄圣君撒起謊來面不改色,仿佛先前說來兩杯茶的人根本不是他。
茶樓主人似乎也完全忘記了這一點。他兩只黑黢黢的眼睛望過來,眼中眼白少眼黑多,看起來有些怪異,喃喃地念道:“不喝,不喝……”
經(jīng)過好一陣兒, 他像是想到什么, 空洞的眼睛亮了一瞬, 直直道:“不喝茶,那你們要進包廂里等嗎?”
“包廂里多好, 多好, ”茶樓主人的語速慢慢的,語氣卻有些激動, “坐到包廂里去等多好, 你們要不要去包廂等?”
說這話的時候, 他也是笑著的。
沈夕也笑起來。
跟對面仿佛假人一般有些恐怖的笑容不同,他的笑容如同桃花盛開,春風拂面, 十分從容:“我們也不去。”
這一句干脆又篤定,似乎吃準了他們就是不去,對方也不能拿他們怎么樣。
果然,茶樓主人聞言瞬間面目扭曲。他明明還是笑著的,那黑黢黢的眼瞳卻驟然放大,幾乎擴張到整個眼球。被拒絕后那股顯而易見的焦躁無處可藏,所有這些讓他的笑面看起來格外猙獰。
而他自己仿佛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接著道:“我派人去找,派人去找,叫他起來。”
這話說完,也不見茶樓主人有什么吩咐人的舉動,只坐在那里直直地望著他們倆。沈夕和秦越兩人等了沒多久,之前那位上茶的店小二就又過來了。
茶樓主人先前的焦躁消失殆盡,那張假面上的假笑更加燦爛:“已經(jīng)安排妥當了,你們跟我一起去吧。”
他說著,就要伸手來拉沈夕,卻被對方不動聲色地躲了開去。
沈夕輕輕拽起一旁秦越的袖子,和對方站在一起,對茶樓主人示意道:“你帶路吧。”
站在對面的人盯著他,好一會兒才慢慢轉(zhuǎn)過身去。
出了茶樓的門,天色已經(jīng)與沈夕他們剛來的時候大為不同了。他們抵達涼城時天色還早,光線亮堂,這會兒出茶樓的門,天色已經(jīng)暗沉沉的了。
他們明明沒有在里面待多長時間。
街上的行人依然是那么多,也依然是歡顏笑語,交頭接耳。
似乎跟他們來的時候沒有任何區(qū)別。
不,還是有區(qū)別的。
沈夕瞥了眼前方帶路的店小二和其他路過的行人。
走路的姿勢也變得僵硬了。
他們一行四人從這間臨街的茶樓中出來,即便是離得最近的行人都似乎沒有察覺到,連一點眼神都沒有分過來。
在店小二的帶領(lǐng)下,沈夕和秦越跟著茶樓主人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轉(zhuǎn)進一條迂回曲折的小巷。
此刻天色陰沉,巷道里更是昏暗。巷道兩旁是灰暗破舊的墻壁,將人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不知走了多久,墻壁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座院落。再往前去,就又是灰暗破舊的墻壁,仿佛這整條巷道就是為這座院落而生的。
此時天色更陰了,巷道中光線更少,顯得更加陰沉。他們深入巷道,中軸大街上的喧囂在這里已經(jīng)完全聽不到,逼仄的巷道中萬籟俱寂,直到那臉上依然掛著假笑的茶樓主人開口道:
“在里面,你們可以進去找他。”
沈夕看向那座孤零零的院落,天光暗淡,敞開的大門黑漆漆的,仿佛一張貪婪的大嘴,正時刻準備著吞噬進入其中的獵物。
一旁的茶樓主人忽然動了。
他渾身的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面上依然是那副燦爛的假笑,在這陰沉的天空下顯得尤為詭異。很快,茶樓主人身體微傾,抬起手來,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他就在里面,你怎么還不進去啊?”
明明對面站著兩個人,茶樓主人的目光卻一直注視著沈夕,連說出來的話也好像只是說給沈夕聽的。
這種對身邊人貪婪的欲.望讓秦越皺緊了眉頭。
他正要回話,卻被沈夕輕輕地按住了。
紅衣美人立在昏暗的天色里,笑吟吟的面龐似乎將這條巷道都點亮了些:“我們不進去,這里沒有人。”
這話音剛落,秦越敏銳地察覺到茶樓主人臉上的假面僵硬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間,秦越甚至懷疑他臉上的假面會直接掉下來。
氣氛突然變得凝滯。
茶樓主人保持著笑容和請的姿勢一動不動,那雙眼睛牢牢地盯著沈夕。
而沈夕卻仿佛全然未覺,只松松地拽著秦越的袖子,神態(tài)自若地與對方對視。
不知過了多久,茶樓主人才收回那僵硬的姿勢,笑道:“他不在這里,那你們改日再來。”
面上的假笑始終如一,仿佛剛剛沉默的對峙從未發(fā)生。
沈夕卻依然拒絕了:“我們不走。”
茶樓主人那仿佛一直戴著的假面像是突然碎裂了,嘴角的弧度猛地掉下去,一雙眼睛凸出來,牢牢地盯著沈夕,道:“為什么?”
沈夕也看著對方,答道:“因為它就在這里。”
茶樓主人卻仿佛沒有聽見一般,繼續(xù)道:“為什么?”
沈夕也依然回答道:“因為它就在這里。”
兩個人就這樣一直你問我答地重復(fù)著這段對話。茶樓主人仿佛不會疲倦一般,保持著那怪異的模樣不斷追問。而沈夕也十分有耐心,永遠也只有那一句回答。
巷道中的天色越來越陰沉,幾乎到了接近黑夜的地步。
在這不斷重復(fù)的對話中,秦越注意到不知何時,這條單調(diào)的,幾乎只有墻壁組成的巷道兩端忽然漸漸出現(xiàn)了人影。這些人離他們有段距離,似乎完全不懂得掩藏自己的行跡,直直地望向這邊,像是過來看熱鬧的。
然而秦越知道“他們”不是。
這群人影面容模糊,身上的衣著還有些眼熟,正是先前在中軸大街上的游人。他們的站姿如今看上去更僵硬了,望著這邊的姿態(tài)如同提線木偶一般。
秦越不動聲色地一手按住了腰間的龍骨劍。似乎是感受到氣氛的不同尋常,龍骨劍的劍身有些興奮地顫動。
丹霄圣君和茶樓主人的問答仍在繼續(xù),他神態(tài)自若,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那些人影正逐漸朝著這個方向靠近。
等到沈夕再一次重復(fù)完回答后,對面的茶樓主人卻忽然沒了聲。
秦越目光一瞥,就見對方臉上的假面猛地裂開!不僅僅是臉上,他的身上也破開長長的細縫,蜿蜒如同紋路一般遍布全身,仿佛保存不當?shù)哪绢^裂開的縫隙。
就在此時,周遭的人影猛地撲過來。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不過對付如今的你,也還是……
昏暗的巷道內(nèi), 雪亮的劍光如同一輪明月閃爍,凜然劍氣激蕩開去,層層疊疊撲過來的人影便在瞬間化作齏粉。
茶樓主人見勢不妙, 轉(zhuǎn)頭便跑。明明他之前姿態(tài)僵硬,全身上下遍布蛛網(wǎng)般的裂縫,但他卻能憑借這副破破爛爛的身體靈活地從前赴后繼撲來的人影中逆行穿梭而去。
沈夕當然不會放過對方。
他輕輕一揮袖, 一柄火紅的小劍便飄然而出,劍身金光閃爍, 直奔茶樓主人的后背。它所過之處,劍氣激蕩,撲來的幢幢人影都被震蕩開去。
就在火紅小劍距離茶樓主人還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一堵破舊的墻面忽然從斜刺里闖入,瞬間橫亙在鳳凰羽劍的面前。這堵墻面很是奇特,鳳凰羽劍刺入其中的時候,仿佛一拳打在糍粑上, 墻壁極大彎曲, 內(nèi)里黏黏糊糊。
等到金紅小劍破開墻壁時, 那茶樓主人的背影已經(jīng)只剩一個點,迅速地離開了這條巷道。
秦越皺眉道:“這墻壁竟然是活的。”
“不, ”沈夕否定道, “也不算是活物。”
秦越還沒來得及問為什么,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影又圍了上來。
沈夕道:“我們先上去, 注意腳下的墻壁。”
秦越心領(lǐng)神會, 跟著對方縱身一躍, 兩人便躍至墻壁之上。
一到高處,內(nèi)外的景色陡然變幻。剛才在墻內(nèi),天空黑沉, 如今立于墻上,外面的景色已是夕陽西下。
鮮紅的火燒云綴在天空中,綿延千里,如同鮮血染就的一幅圖景。巷道之外的世界已經(jīng)全然消失,那些熱鬧的街景,中軸大街都消失不見,就連城門都看不到了。
只剩下被晚霞映得紅彤彤的,看不到邊際的一片曠野。而在這曠野當中,茶樓主人正拖著那具破破爛爛的身體奮力奔跑。
沈夕立刻道:“追上他!”
他沒有猜錯,涼城已經(jīng)是一座空寂的死城,城中的所有“活物”都是盤踞在此的魔物為了迷惑獵物所生的幻象。現(xiàn)在它被獵物反噬,自然是要逃向它的本源。
而它的本源所在,必然就是那茶樓主人此刻逃亡的方向。就算對方耍花招,殺掉這個茶樓主人也能削減這座城中魔物的力量。
秦越應(yīng)聲跟上。
腳下的墻壁似乎感應(yīng)到這些闖入獵物的心聲,原本靜默無聲的墻壁又像之前那樣開始活動起來,試圖將他們帶離茶樓主人的方向。然而這次它們卻沒有得逞,沈夕和秦越縱身一躍,幾個起落就離開了這片唯一還保留建筑的區(qū)域,直奔向茶樓主人的方向。
幻象依托環(huán)境而衍生,這城中禁止御物飛行,因此沈夕他們也不能御物飛行。不過他們的速度依然很快,配合默契,很快就一前一后堵住了對方的退路。
沈夕慢慢逼近了茶樓主人。
對方轉(zhuǎn)過身來。
茶樓主人的頭發(fā)不知何時全部散開,他原先是側(cè)身低頭,不論在前還是在后都看不見他的面容。這會兒他主動轉(zhuǎn)過身,抬起頭,看向了在他身后的沈夕。
那張臉從凌亂的長發(fā)中顯露出來。
沈夕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茶樓主人臉上的皮膚正在一塊塊地剝落,卻沒有鮮血流出,只露出內(nèi)里紅通通的木制表面。
果然是個木偶。
無數(shù)細縫已經(jīng)遍布他的臉,配上那斑駁的皮膚,讓茶樓主人看起來更加可怖。然而這時,他那僵硬的假笑卻消失了。
沈夕第一次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人”的神情。
“哈哈哈哈哈哈!”
身處被人封堵的境地,茶樓主人卻忽然大笑起來。他的眼睛盯著沈夕,神色瘋狂而清醒,再不復(fù)之前提線木偶一般的狀態(tài):“我們又見面了。”
又?
秦越心頭一動,去看沈夕,就見對方面上神色平靜,不為所動。
沈夕并不接茬,但這不影響他手上的動作。鳳凰羽劍自高空俯沖,而那茶樓主人竟也不避不閃,任那柄火紅的小劍沒入了自己的身體。
秦越立刻覺察出不妙,在天地變幻的前一刻,他頭一次聽見來自沈夕的有些焦急的聲音:
“抱元守一,清心明志!”
*
天空灰蒙,如同扣了一面巨大的蓋子在頭頂,低垂得似乎觸手可及,遠遠的天際線上綴著一方正不斷變幻的漩渦。
四周芳草萋萋,林木縱深,高山聳立,十分幽寂。
鳳凰羽劍輕易地破開了茶樓主人的偽裝,顯露出他本來的面目。
一位渾身裹在漆黑斗篷中的人。
不,那不能說是人,而是人形的魔物。斗篷的下擺和兜帽的邊緣都往外逸散著絲絲縷縷的黑色.魔氣,當他掀掉兜帽的那一刻,露出了一張沈夕十分熟悉的臉。
就在五百年前,沈夕一劍斬殺了這張臉的主人,從此換來了人間五百年的太平。
而今,他又出現(xiàn)了。
秦越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不見,而沈夕像是沒有意識到這點,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人的身上。
鳳凰羽劍已經(jīng)退至主人身前,鳳鳴陣陣,如同一道強有力的清音,始終貫徹人的耳際。
魔君的臉上是放肆的笑意:“丹霄圣君,好久不見。”
他的眼珠盯著對面的人:“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你攔不了我了。”
語罷,沈夕毫不猶豫地出手,兩人戰(zhàn)成一團。
一時間刀光劍影,樹搖草伏,寂靜的山林間風聲呼嘯,劍鳴陣陣。
魔君且戰(zhàn)且退,丹霄圣君窮追不舍。
這里的天空無日無月,沒有光線的明暗變化,永遠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沈夕不知道自己戰(zhàn)斗了多久,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他只知道他幾乎力竭,強行長時間大量動用靈力讓他心口處的魔氣亂竄,整個身體搖搖欲墜。
不知何時,他們抵達了那漩渦的邊緣。
魔君看著面前的丹霄圣君,對方的臉色比他一開始看到的更蒼白,額上是點點細密的汗珠。那雙水波瀲滟的含情目望過來卻蘊藏著殺氣,這更叫他興奮:
“這么多年過去,你還是沒變。”
魔君欣賞夠了他的容顏,便笑著縱身一躍,身影迅速消失在漩渦中,只留下一句:
“來看看吧。”
沈夕神色一凜,顧不上劇烈喘息的身體,也跟著朝里去了。
不能讓他到外面去!
然而為時已晚。
等到沈夕從漩渦中跳出來后,五百年前的煉獄已經(jīng)重現(xiàn)人間。
觸目所及之處都是燃燒的火焰,從前繁華的城池,熱鬧的街道,郁郁蔥蔥的樹木,如今都在這滔天烈火中焚燒。全世界都映著熊熊的火光,整片天空都是血紅的一片。
沈夕往前走了幾步。
街道隨著他的腳步延展開來。紅通通的火光照映著燒毀了的斷壁殘垣,大街小巷回蕩著慘叫和哭嚎的聲音。
沈夕在其中行走。
一開始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后來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嗓子“丹霄圣君”,隨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這些受苦受難的人們像是見到了救星,成群地撲到他的腳下。眾人團團圍住他,伸出手緊緊拽住他的衣角,哭腔此起彼伏:
“圣君,求求救救我們!”
“圣君,五百年前您曾經(jīng)斬殺魔君,為我們帶來太平,如今您為什么不再來一次呢?”
“是啊,圣君,您為什么不再來一次呢?”
“圣君……”
無數(shù)張臉在沈夕的眼前晃動,他們滿臉血跡,夾雜著塵土與灰燼。每張臉上都帶著疲憊和愁苦,卻又充滿希冀地望著他。
沈夕也看著他們。
那雙含情目晶瑩剔透,似乎蘊滿了淚水。他神色悲戚,卻始終一動不動。
不知道是不是他一直沒說話,這群圍著他的臉逐漸變了神情,變得絕望又怨恨。一張張嘴一開一合,聲聲泣血地聲討他:
“圣君為什么不再來一次呢?”
“我聽說圣君五百年前受了傷,如今是不是有了私心?不愿意再為我們而戰(zhàn)了?”
“這樣的圣君還有什么用?!”
“我的孩子啊,永遠也不能給你報仇了!娘恨啊,娘恨啊!”
“……”
那一張張臉圍得更緊,一雙雙眼睛緊緊地盯著面前的紅衣人。
沈夕的面上終于露出痛苦的神色,像是無法承受這樣尖銳的指責。身前的火紅小劍鳳鳴陣陣,警告著圍上來的人群。
就在丹霄圣君承受不住,退了一步的時候,一個人影忽然從人群中暴起。
對方的面容模模糊糊,袖間卻藏著一柄鋒銳的匕首。其他人似乎隨著他的行動應(yīng)聲而動,一波人潮猛地撲上來。
沈夕卻忽然抬起頭,看也不看其他人,直直盯著那懷揣著匕首的來者,眼底一片清明。
鳳凰羽劍就是在這時猛地出陣,以極快的速度刺入來者的身體。
這一切變化得太快,看上去仿佛是來者主動撞上那柄火紅的小劍一樣。
鳳鳴之聲在這映著熊熊火光的世界中響起,周圍無數(shù)的臉面頓時消弭于無形,刺殺者的容貌卻變得清晰起來。
正是那張熟悉的魔君的臉。
鳳凰羽劍一刺即離,迅速回身保護主人。
魔君挨了這一劍,身上頓時出現(xiàn)一道空洞,卻不見有血液流出。
他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痛苦,哈哈笑道:“好啊,不愧是丹霄圣君!”
“你最害怕的竟然是這個,是這世界又為我所統(tǒng)治!”
“可惜啊,那些人不懂你的苦心,”明明已經(jīng)受了如此重傷,魔君卻仍邁步圍著沈夕轉(zhuǎn)悠,語氣中循循善誘,“這世上想要把你拉下神壇的人太多太多了,那些愚民也不懂你的苦心,你何苦還要為他們這般苦苦支撐?”
魔君望著面前的人,眼睛里似乎蘊含著脈脈深情:“圣君不如加入到我這邊來。萬眾魔物都會聽從你的號令,僅憑實力就能坐穩(wěn)位置,不用想那么多道義,不用背負那么多責任……”
“而你心口的那股魔氣,”魔君笑著望向丹霄圣君,“從此也不會再折磨你了,而是會成為你的助力。何必再忍耐呢?你已經(jīng)忍了五百年,如今修為下降,為世人所不理解,還遭人陷害,你何必還苦苦守在人間?”
“剛剛刺殺我的東西,怎么會有臉說這樣的話。”
沈夕不為所動,鳳凰羽劍收回他的手中,小巧的劍身迎風暴漲,瞬間變作一柄火紅的長劍握在丹霄圣君的手中。
“你說得不錯,我的確修為下降了許多,不比當年,”沈夕抬眼,那雙波光瀲滟的含情目中現(xiàn)出一抹倨傲的神色,“不過對付如今的你,也還是綽綽有余。”
*
秦越遙遙地望著那兩個抱在一起的人。
他和師尊剛剛成功擊殺了涼城中盤踞的魔物,原本秦越還想和師尊好好交流一下這勝利的喜悅,然而對方卻毫無此意,反倒急急忙忙地到了他們先前停留的鹽鐵鎮(zhèn),第一時間找到那個之前撞上他們的小乞丐。
明明因為剛剛擊殺魔物,師尊的身體還十分虛弱,但即便這樣,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卻仍然是這個小乞丐。秦越的內(nèi)心波濤洶涌,他很想很想問師尊,你如今牢記一個不過一面之緣的人,那你還記得我嗎?
可是他不能問。
沈夕沒有將那個小乞丐扔在學(xué)堂,而是將他帶回了宗門,收在自己座下,為對方取名樂琴。
他對秦越是這么說的:“魔物泛濫,我們需要更多的力量。這個孩子天賦異稟,我要好好教導(dǎo)他,就像當初對你一樣。”
就像當初對他一樣。
那么這個孩子的一切也都會是師尊親力親為嗎?他也會和師尊同床共枕嗎?他也能得到師尊獎勵的撫摸嗎?
秦越最終什么也沒說。
對方是他的師尊,不是他的愛人,他沒有資格問那些問題,他也不應(yīng)該起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
更何況,那小乞丐也不過是師尊的一名弟子。
秦越這么想著,也不知道在安慰誰。
然而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他想錯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乞丐小孩逐漸長大。在這期間,沈夕日復(fù)一日地陪伴在對方身邊,甚至沒有再閉關(guān)過一次。那些秦越曾經(jīng)得到過的,沒有得到過的陪伴,最終都讓樂琴得到了。
對方越長越大,越長越高。曾經(jīng)窩在師尊懷里的小孩,如今長成了能輕易籠罩師尊的身形。
一切都和當初的他那么像。
唯一不同的,就是丹霄圣君和小徒弟日益親密,親密得整個修真界有目共睹。
而秦越卻與師尊漸行漸遠。
樂琴成人的那天,丹霄圣君在昆侖山舉行了盛大的成人禮。
清清冷冷的映月峰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但秦越卻覺得自己的心從沒有如此冷過。
這一日晚間,秦越久久地等在師尊的房門前。
自從那乞丐小孩來了映月峰后,師尊就讓人在映月峰上為他另外建了一個院子。那個院子他不常去,幾乎形同虛設(shè)。
其實這個院子他也很少來了,因為他每次來看到的都是他不愿看到的畫面。師尊和樂琴挨得很近,時常頭碰著頭,手挨著手,即使他站在旁邊,師尊往往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偶爾師尊和自己說上兩句話,那小乞丐很快也會把師尊叫走。
因此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師尊說上話了。
臨近傍晚的時刻,師尊和樂琴從外面回來。兩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意,師尊的臉上更是秦越從來沒見過的寵溺。
見到他的時候,師尊面上的笑意隱去了,雖然仍帶著關(guān)切,卻遠不如和樂琴來得親昵。
沈夕那雙含情目望過來,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秦越,你怎么來了?”
“不過,來得正好,”紅衣美人不等他回答,便道,“我和樂琴要舉行合籍大典了。”
合籍大典?
秦越的眼睛猛地睜大:“你說什么?”
面前的師尊笑起來:“很吃驚?不過也是,雖然我和他是師徒關(guān)系,但是喜歡這種事情是不受控制的。”
“你從小跟在我身邊,我想你是會理解我的,對嗎?”
理解?秦越不能理解。
明明是他先來的,明明先認識師尊的人是他,先接近師尊的是他,為什么最后會是這個乞丐小孩得到了師尊?!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的變化?
他以為師尊冷情,以為自己的行為大逆不道,以為這樣就能永久地獨占師尊,所以克制了自己。然而事實證明,他大錯特錯。
秦越不知道師尊后來跟他說了什么,也不記得自己跟師尊說了什么,甚至忘記自己究竟為什么會守在師尊的房門前。
他只記得那個夜晚的月亮紅紅的,像是在哭泣,卻又透著一股難掩的詭異。
而他離開的背影很狼狽。
當天晚上,秦越坐在自己寂靜的院子里,對著那輪紅月,回想起很多年前的師尊。
那個會摸著他的頭,告訴他對方就在這里的師尊;那個會用樹枝打他的小腿,對他很嚴厲的師尊;那個會對他的道歉,因為缺席了他的成長而感到愧疚的師尊;那個笑著對他說,不會收別人為徒的師尊……
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地從秦越的心頭掠過。
他閉上了眼睛。
這些才是他的師尊。
沈夕和樂琴合籍大典的當天,秦越也去參加了。
他坐在角落里的桌子邊,像個關(guān)系疏遠的來賓遙遙望著臺上的兩人。在場的人都知道他是丹霄圣君的座下首徒,卻無人敢上前詢問。
合籍大典十分隆重,沈夕對此也很看重。典禮完畢,他就帶著樂琴挨桌敬酒,想將自己的道侶引薦給各位來賓。
敬到秦越這一桌的時候,沈夕那雙含情目看向了他。對方的面上猶帶著飲酒后的紅暈,笑道:“你是我的第一個徒弟,希望你也能祝福我。”
“不,”秦越手上連酒都沒有端,目光冷冷地望著對方,“你不是我的師尊。”
沈夕道:“你這樣說,是在怪我嗎?”
他看起來有點傷感:“我知道我作為師尊,忽略了你很多。但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不能祝福我嗎?”
秦越忽然笑道:“用鮮血祝福嗎?”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縮。
秦越道:“我真傻。”
“我曾經(jīng)給自己上了那么多道德上的枷鎖,還想過要遠離對方,不想讓彼此走到無可挽回的那一步。但是現(xiàn)在我明白了,不試試就永遠沒有可能。”
“而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落到別人的手里。”
“我不是一個被動的人。”
“沈夕”的瞳孔猛地一縮。
秦越抽出腰間的龍骨劍,毫不猶豫地朝前刺去。
對方不避不閃,只用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望著他。
然而下一刻,那柄漆黑的龍骨劍猛地一轉(zhuǎn),掉頭就刺進了一旁樂琴的身體中。
“沈夕”的目光瞬間變得怨毒,周圍紛紛響起驚叫聲。無數(shù)的人飛撲上來,想要把秦越的手扒開。
沈夕惡狠狠地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然而尖叫并沒有任何作用,周圍的人影面容漸漸模糊,大紅的盛宴逐漸褪色,如同水墨從畫面上消散一樣。
然后,秦越看見了一道紅衣身影正立在前方,手持一柄火紅的長劍,與人對峙。
似乎察覺到他的到來,那雙含情目瞥過來,眼神微微一動,丹霄圣君從容地開口道:“還不過來?”
秦越提起龍骨劍,眼中神采奕奕,昂聲道:“是,師尊。”
第80章 第八十章 這些事我已經(jīng)為師尊做過許多……
沈夕從昏睡中醒來。
朦朧中, 他看見一道人影守在自己的床邊。還沒等他看清,就見那人影猛地上前,陰影幾乎將他眼前的光盡數(shù)擋住:“師尊, 你醒了!”
聲音中透出的激動和平日里冷靜的低沉完全不一樣。
是秦越。
沈夕模糊地想著。
他是怎么睡過去的?
沈夕記得之前他與秦越合力將那盤踞在涼城的魔君分魂擊斃,隨后稍一放松他就感到胸口劇痛。在閉上眼睛的前一刻,沈夕只看到秦越呼喊著什么, 踩著搖晃的天地朝自己跑來。
然后是漫長的黑沉的睡眠,直到他此刻醒來。
沈夕的腦海中朦朦朧朧地閃過這些瑣碎的畫面。耳邊響起腳步聲, 叫人聲,他聽不大真切,也沒有力氣去分辨。眼前暈染著昏黃的光,搖曳的燭火,頂蓋上雕刻著精美卻十分幼稚的貓狗戲水圖,還有垂下的承塵,一切似乎有些眼熟。
還不等他昏沉的腦子想明白, 他就聽見門被打開, 有人邁著小碎步將什么東西重重地放在床邊, 又有誰嘰嘰咕咕地說了些什么。
隨后,秦越低沉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他的耳朵里:“好, 你們出去吧, 這些事情我來做就行。”
什么事情?
沈夕模模糊糊地捕捉到這一句話,他還沒弄清楚, 就感到自己被一雙手扶起來。
這雙手很有力, 輕松將他從床上半抱起來。
沈夕渾身無力, 任由對方施為。很快,他感到自己的腦袋枕在一個暖烘烘的胸膛上。
經(jīng)過剛才的一番折騰,他此刻已經(jīng)清醒了不少, 沈夕看到自己正枕在秦越的胸.前。
他整個人都窩在秦越的懷里,對方的呼吸聲就打在他的耳邊。室內(nèi)燭火昏黃,給他們這個姿勢平添了一份曖.昧。
沈夕覺得有些不對,下意識地想要坐起身來,然而他剛一動,就被那雙手溫柔而有力地按住了:
“師尊身體還沒好,還請好好休息。這些事情在師尊昏迷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過很多次了,所以師尊放心。”
這些事情是什么?為什么要囑咐他放心?
沈夕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yīng),就見秦越攬著他,伸手從床邊小桌上端起了一碗黑乎乎的藥,遞到他嘴邊來:
“師尊舊傷未愈,先前又在涼城牽動了體內(nèi)的魔氣,經(jīng)脈動蕩,受損有些嚴重。這藥喝下去可以滋補經(jīng)脈,師尊快趁熱喝了吧。”
雖然沈夕總覺得秦越的態(tài)度有些隱隱的不對,但他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的確已經(jīng)到了十分脆弱的地步。因此沈夕毫無異議,只是正當他想接過碗來自己喝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根本抽不出來。
一方面是他的確渾身發(fā)軟,沒什么力氣。另一方面,沈夕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秦越攬著他的手看似溫柔,實則很有力,叫他難以動彈。
而那碗藥也送到了他的唇邊。
沈夕抬起眼,就見攬著他的人垂著眼睛望著他,見他望過來,還輕聲道:“可能會有點苦,師尊忍一忍就喝完了,等會兒我給師尊一塊蜜餞含著就不苦了。”
語氣仿佛在哄孩子,叫沈夕心里有些別扭。
哪有徒弟這么對師尊說話的?
不過碗已經(jīng)遞到面前,自家徒弟又說了這樣的好話,沈夕也就不再多言,略一低頭,嘴唇就碰上了碗沿。
那碗隨著他的低頭而微微揚起,給他喂藥的碗端得很穩(wěn),又很配合他喝藥的動作,十分細心妥帖。
他喝完藥,藥碗剛拿走沒多久,就有一方溫柔的手帕碰到他的嘴唇,輕輕地仔細地擦了擦。隨后,一塊蜜餞被遞到了他的嘴邊。
沈夕微微扭頭,避開那東西:“我不吃。”
他又不是因為怕苦才猶豫不決,而是因為這樣實在太像在哄小孩子了。
然后沈夕就聽見頭頂傳來輕輕的一聲笑:“好。”
懷里的人依偎在自己的胸膛前,偏過頭的樣子似乎在賭氣。柔軟的臉頰在衣服的布料上壓著,擠出一點軟軟的臉頰肉來。
師尊真的很會撒嬌。
很快,那塊蜜餞就遠離了沈夕的嘴唇。自家徒弟抱著他,像他之前按揉系統(tǒng)小黑貓那樣揉了揉他垂下來的發(fā)絲,笑道:“生病的師尊有點像小孩子。”
沈夕:?
比起感到被冒犯,沈夕更多的是感到疑惑。明明接受蜜餞的投喂才是小孩子行為,而他已經(jīng)拒絕了,秦越為什么要這么說他?他的徒弟腦子里在想什么?
還不等他想明白這個問題,對方就將他輕輕地放在了床上。
沈夕的心里莫名松了口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他極少和人這么親近。總之當他靠在秦越身上的時候,沈夕總覺得不論是對方,還是自己,好像都有點怪怪的。
然而很快,他就覺得還不如倚靠在自家徒弟的身上了。
因為秦越開始從他的手指起步,開始逐漸往上搓揉,經(jīng)過手臂,鎖骨,再到前胸。極少有人這么長時間地接觸他的身體,沈夕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
“怎么還要按摩?”
秦越道:“師尊已經(jīng)昏睡了足足半個月,這段時日都是我在為師尊按摩手腳。沈家的醫(yī)修說這樣可以幫師尊活絡(luò)筋骨,有助于身體早日恢復(fù)。”
沈家?
沈夕終于知道自己先前所察覺到的熟悉感是從哪里來的了。他剛才被其他的事所分神,現(xiàn)在他重新打量了一遍整個房間,想起來這里是自己幼年時在沈家的住處。
頂蓋雕刻的紋路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貓貓狗狗戲水圖,垂下的承塵也是選取的他最喜歡的最柔軟的面料。
沈夕看到的東西越多,回憶起來的細節(jié)也就越多。盡管過去的記憶已經(jīng)十分久遠,沈夕依然察覺到了,這間房間的一切跟他離開時似乎沒有什么兩樣。
秦越注意到沈夕的異常,忍不住道:“師尊?你怎么了?”
沈夕撇開眼,道:“你剛剛說我昏迷了半個月?我昏迷后都發(fā)生了什么事?”
秦越察覺到沈夕在轉(zhuǎn)移話題。不過他沒有戳破,而是如實道:“師尊昏迷后,沈家主很快帶人趕到現(xiàn)場。沈家人查遍了涼城內(nèi)外,確定盤踞在涼城中的魔物已經(jīng)徹底消散。”
他知道,師尊最想聽到的一定是這個。
果然,沈夕對他的停頓沒有絲毫不滿,而是滿意地“嗯”了一聲。
秦越繼續(xù)道:“后來,沈家主將我們帶回了沈家。我考慮到師尊如今昏迷,除了位于西境的沈家,其他地方要么來不及,要么沒有這么好的條件,因此就自作主張帶著師尊到這里來了。”
沈夕的面上露出一點淡淡的笑意:“你做得很好。”
這樣的小事秦越也要擔心他的意見,雖然沈夕自認自己沒有那么嚴苛,但徒弟的乖順讓他十分舒心。
這么一來,先前那些因為秦越舉動帶來的不舒服感都減淡了不少,就連在他身上按摩的手也沒有那么令沈夕在意了。
更何況秦越應(yīng)當和他自己所說的一樣,之前每天都在給他按摩。對方的手法現(xiàn)在十分嫻熟,給他按得很舒服。
沈夕大病未愈,又受到秦越這么細心的按摩,身體放松,昏昏欲睡。就在他的眼睛即將合上的時候,又有細碎的人聲傳來,房間的門再度打開又關(guān)上,一樣重重的東西被輕輕地放在他的床頭。
沈夕朦朧中隨意瞥了一眼,睡意頓時消散了不少。
床頭被放下了一盆水,而秦越正在擰毛巾。
沈夕道:“這是要干什么?”
秦越鎮(zhèn)定道:“為師尊擦身。”
他已經(jīng)竭力說得十分平淡,但躺在床上的師尊依然睜大了眼睛。
反應(yīng)在秦越的意料之中,可他依然覺得師尊的模樣好像小孩子。
很可愛。
不等沈夕問出口,秦越就先道:“師尊已經(jīng)昏迷了大半個月,因為經(jīng)脈嚴重受損,靈力外泄,無法像以前一樣自己保持清潔,因此我之前經(jīng)常為師尊擦身。”
“這盆水中還有沈家的醫(yī)修熬制的藥,擦在身上也有助于師尊的身體恢復(fù)。”
“本來沈家家主想過是否要為師尊開辟專門的藥池進行藥浴,最后因為師尊現(xiàn)在身子骨比較弱,虛不受補而沒有實施。再加上師尊正在昏迷之中,自己藥浴容易發(fā)生危險,如果藥浴的話……”
沈夕連忙道:“好了,我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昏黃的燭火中,他似乎瞥見秦越一邊說著話,一邊耳朵一點一點紅了起來。
沈夕原本正有些尷尬。
雖然他活了幾百年,也不是沒有在極端情況下和別人赤誠相見過,但那都是危急關(guān)頭顧不上穿衣服,就要為性命奔波。如果不是特殊情況,沈夕并不想將身體暴露在人前。
沒想到,秦越看起來對這件事比他還要害羞。
沈夕的心情一下放松下來。
再開口時,他已經(jīng)平靜許多:“那就麻煩你了。”
想一想,在他昏迷的這半個月內(nèi),秦越每天都要這么不厭其煩地給他按摩身體,擦洗身體,不得不說,對方的確對他很貼心。
他們此刻身在沈家,多得是仆人可以來做這件事,但是秦越卻沒有選擇將他交給別人,而是親力親為。
他的確收了個好徒弟。
因為背對著光,沈夕看不清秦越的神情。對方湊到床邊,俯下.身,為他一步步解開衣襟。
這場景真的有點奇怪。
沈夕有些朦朧地想著。
他大病未愈,又清醒了這么久,本來就困頓得不行。剛剛還能勉強清醒過來,這會兒已經(jīng)疲憊得只想睡覺了。就連秦越將他半抱起來,為他褪.去衣服的時候,沈夕也沒有力氣去想別的了。
反正自家徒弟之前都說了,他這半個月都是這樣給他擦身的。
不過為什么都擦了半個月,動作還這么緩慢呢?
溫熱的毛巾貼上光滑的皮膚,絲毫沒有帶來任何刺激感,反而因為輕柔的力道和溫熱柔軟的觸感讓他覺得更加舒服。
秦越的動作慢騰騰的,像是做得十分仔細,不愿離去。
沈夕的心里升起一種古怪的情緒。
這小子太不對勁了。
該不會是喜歡他吧。
不等再多想,沈夕就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