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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京城,平南侯府正堂——

    “老夫人!大夫人!世子來信了!”

    老侯夫人和文氏皆是一喜,他們惦記了許多日,終于來信了。

    “一定是生了,快把信拿過來!”

    老侯夫人急得站起來。

    婢女快步進門,呈上信。

    老侯夫人迫不及待地拆開,文氏等不及,站在老太太身旁看信。

    “是個女孩兒……”

    文氏有些許失望。

    頭一個曾孫不是男丁,老侯夫人也不可避免地有一絲失望,很快便又高興起來,“咱們家有喜了,傳我的話,闔府都賞一個月的月錢。”

    文氏跟著笑起來,“先開花后結果,得趕緊通知二弟妹。”

    “是得盡快知會老二家的這個喜事。”

    下人去二房,沒多久二夫人鄭氏便來到正堂,臉上看不到喜色。

    老侯夫人正和大兒媳文氏商量著要往云州送些什么,見到她這般,不禁無奈,卻也不好斥責,只提醒道:“好歹是喜事,你也收斂些,免得日后榮安他們回來,還以為你這個親祖母不喜歡凌云。”

    她算哪門子親祖母?鄭氏腹誹,又疑惑,“凌云?”

    老侯夫人笑道:“榮安給他女兒起的名字,許凌云。”

    鄭氏不滿,“女兒家起這樣的名字,也太盛氣凌人了,將來說人家,旁人不得擔心她脾性差?”

    老侯夫人和文氏對視一眼,雖說不至于因為個名字就定性,可她說得未嘗沒有道理。

    傍晚,平南侯許伯山回來,得知侄子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娃,面上瞧不出滿意與否。

    文氏因為許活,愛屋及烏,對她的女兒也多幾分關心愛護,“在邊關長大,教養上定然是不如京中仔細,母親想曾孫女想得緊,還說要寫信讓榮安送她回京中來教養。”

    “榮安有數,母親怕是不會如愿。”

    文氏嘆氣,“我想也是,若是榮安愿意孩子留在京中,豈會帶著孕婦去云州,婉娘在外都樂不思蜀了,回回信上催她回來,回回借口推辭。”

    許伯山道:“榮安不會一直待在云州,婉娘再流連忘返,也會回來的。”

    文氏點頭。

    西院,許仲山在數落許活:“愚蠢!女兒有何用,怎么不安排個男丁?”

    鄭氏附和:“誰說不是,還起了那么個名字,也不怕壓不住。”

    許仲山背著手,氣沖沖地來回踱步,“我非得寫信教訓教訓她不可!”

    鄭氏連忙勸阻:“老爺也不怕落人話柄,您忘了欺君之罪了?”

    她說到那四個字,幾乎是氣聲。

    許仲山一僵,隨即一屁股坐下,甩手道:“罷了罷了,我是管不了她……”

    ·

    云州,仁縣縣衙后宅——

    報喜的信送到侯府,侯府的信和東西再到云州,一來一回,許婉然便出月子了。

    孩子的洗三和滿月,許活都沒大肆宣揚,只打算她們在后宅慶祝一下,但本地官吏和百姓知道消息,都送了禮來。

    百姓送的多是些吃食,山珍野味甚至只是幾個雞蛋、一筐青菜,他們怕許活不收,放下東西就跑,洗三和滿月前后幾日,縣衙的菜擱滿了廚房。

    而洗三時,官吏商戶們送的禮,有一些以他們的家境來說應是比較貴的,許活便派人退了回去;滿月時,他們再送,便只是一些有心但不貴重的禮,許活方才收下。

    一樁樁一件件下來,仁縣上下皆認定新縣令清正廉潔,是個完全的好官。

    許活為官,就是要百姓口口相傳的好名聲,自然不會去澄清。

    事實上,許活的俸祿根本不足以支撐她們的花銷,也養不起那么多護衛,靠的還是侯府的底蘊。

    許活和方靜寧皆不缺錢,為了好過冬,還特地重新改了縣衙后宅的暖房,正在動工。

    中午,許活回后宅用午膳,瞧見雇傭的工匠仍在賣力干活,當著他們的面吩咐廚房要讓他們吃飽。

    工匠們受寵若驚,感激不已。

    輕而易舉地一點恩惠便可以得到感激,許活從不會表現得太和善可親,淡淡地抬手教他們不必多禮,便轉身去許婉然的屋子。

    屋內,方靜寧、許婉然和小荻三個人笑盈盈地圍著小小的搖籃——這是縣城一老人親手用柳條編的。

    “凌云正好醒著,快來看!”

    方靜寧歡快地招呼剛進門的許活。

    許活大步過去,小荻立即讓出位置。

    搖籃里,小凌云頭歪向方靜寧的方向,小腳丫一蹬一蹬的。

    小娃娃長開了些,白白嫩嫩,極會長,五官幾乎和許婉然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自然也像極了許活,沒有一絲吳玉安的痕跡。

    許活關心地問:“她今日可有鬧?”

    小娃娃聽到聲音,小腦瓜便又回正,黑溜溜的眼珠看著正上方的許活,嘴里發出亂七八糟的音節,奶聲奶氣的。

    許婉然生產后越發溫柔,“沒有,凌云極乖巧。”

    許活專注地看了一會兒,去一旁洗了手,方才去觸碰小娃娃的手。

    小孩子的手柔軟無骨似的,手背上有一排小小的窩。

    許活輕輕捏了捏她的小手,那只小手便緊緊抓住她一根手指頭不放。

    幾人的心都是軟的,臉上也都帶著溫柔的笑意。

    她們說起侯府的來信。

    方靜寧為難道:“祖母說想讓咱們凌云回京城教養……”

    許活沒有任何猶豫,“不必送回去,我親自教養。”

    這一點,她們早有共識,方靜寧并不擔心,她抬眼看向許婉然,“祖母還讓我勸阿姐早些回去,說是甚是思念……”

    “祖母和母親給我的信中,也有此言。”許婉然看著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愧疚道,“我舍不得與她分開,卻對長輩們不孝,不能常伴他們左右,祖母又年邁……”

    從孩子出生,許婉然便不錯言地盯著她,幾乎一刻也不能分離。

    母女連心,骨肉情深,許活自是能理解,安撫道:“孩子還小,本就不方便長途跋涉,阿姐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與長輩們回信說明,他們能夠理解的。”

    世事難兩全,庸人自煩憂,許婉然輕嘆。

    許活解下搖籃邊掛著的驅蚊香包,舉在小娃娃頭上逗她去抓,隨口問道:“阿姐,靜娘,你們先前說也要去教授百姓,打算何時去?我提前安排。”

    方靜寧和許婉然對視,然后一同看向小凌云,她們這些日子只顧著孩子,都忘了先前的打算。

    兩個人,尤其是許婉然,哪怕只是想到要跟小凌云分開,心里都有些空洞發慌。

    小凌云抓住了香包穗,“啊啊”叫著小手和小腳丫一起使勁兒,仿佛在讓許活松手。

    許活捏著另一端的繩子,輕輕晃動,口中則是對兩人道:“知道你們記掛凌云,不過難得有機會做想做的事,若每日只稍稍抽出時間都不成,日后離開了恐怕要遺憾。”

    許活大概是心性更冷硬一些,她總是能夠很冷靜地看待身邊的變化。

    許活當然也疼愛小凌云,可重心仍舊在她自己身上,并未大幅傾斜給小凌云,也沒有像方靜寧和許婉然那般滿心滿眼全是她,想要事事親為。

    路上總是會出現許多的障礙,永遠會有人搖擺不定,任何一個節點,都可能讓邁出去的步子變得踟躕,轉換到另一個方向。

    女子由衷地地想要去做一件事,而不是受從父從夫從子的觀念驅使行事,最初的牽絆或許很溫情,以為只是一時的,后來可能會不知不覺地忘記曾經的向往,然后某一日猛然憶起,心神俱震,或者再也想不起來。

    女子的人生便是這樣被“蠶食”的,令人唏噓。

    許活態度變得有些強硬,“阿姐,靜娘,侯府將來只會有凌云一個孩子,女子頂門立戶要排除萬難,除非你們堅決反對那條路,她長大后也親口告訴我,不愿意,否則我對她的教養一定會很嚴厲,我希望你們能早一點學會放手,免得屆時我們意見不統一,矛盾頻生。”

    方靜寧和許婉然面上皆露出不舍,情緒不受控制地低落,提前感受到了分別的煎熬。

    片刻后,方靜寧回過味兒來,質疑:“凌云才出生多久,你便讓我們放手,也太早了些。”

    許活有理有據地回復:“你們在仁縣無事,整日里只守著她,等到孩子要啟蒙離開你們身邊的時候,便該心亂了,因此才要早做準備,循序漸進。”

    她總是有道理,方靜寧說不過她。

    兩個人考慮了一會兒,其實也能接受循序漸進地放手,左右剛開始也就每日半個時辰,若是在京城,又要管家又要應酬,和孩子分開的時間還要更久一些。

    如此比較,她們如今只盯著孩子,確實有些無所事事了。

    兩個人決定繼續先前的打算,她們也不需要許活安排,做好了決定便安排好,沒兩日便開始參與教授。

    她們兩個受到的教育非同一般,只用作啟蒙小材大用,沒多久便成了小學堂的先生,后來,兩個人又萌生出一個念頭——想在仁縣開辦女子學堂,教她們認字,教她們謀生。

    她們詢問許活的意見,許活依回應:“需得循序漸進,想要長久地做下去,最開始便要順世情而為。”

    至于以后的發展……

    女子從只能依附男子,大多連字都不認識,到學會了生存,學會了立足,某些變化便會自然而然地發生,何必激進地挑戰、對立。

    方靜寧和許婉然琢磨后,便制定了教授內容,從琴棋書畫、管家理事、教養子女等開始。這是許多世家高門女子的教養,而平民百姓和許多底蘊不夠的官家女都難以企及的。

    而且,方靜寧和許婉然二人會親自教授,她們還會請一些官家夫人來為學生講學。

    風聲透出去,許多為了家中女兒日后好說親的人家,全都在打聽,這女子學堂何時建立,何時招學生。

    別人急,方靜寧和許婉然反倒拖延起來,必要的拿喬是調高身價以及謀求好處——來自于許活的指導。

    第92章

    許活的任期有限,云州百姓尚未溫飽,其實不適合在教化上過于傾斜,女學也太快了,但方靜寧和許婉然有意,便盡力承擔起來她們想要做的事情,投入了大量的心力,并不需要許活太過分心在這件事情上,只時不時提些建議。

    本朝只皇家和一些世家大族會在家中為女兒建立進學之處,也會容留親朋之女,規模大的也有幾十人。

    民間并無正式的女學。

    方靜寧和許婉然為女學宣揚的是世家大族對女子的教養,口說無憑,恰逢十月中旬,天震軍大將軍夫人送了兩封請帖來仁縣,請許活她們前去參加婚禮。

    方靜寧和許婉然皆有意動。

    馬上便要秋收,如今糧食在地里,滿縣百姓唯恐有人作亂毀莊稼偷糧,整日里如臨大敵地守著,許活這個縣令若是離縣,可想而知百姓會如何惶惶不安,許活本人也不放心。

    “我得留在縣里,阿姐和靜娘可帶上護衛代我前往赴宴。”

    方靜寧和許婉然一同望向搖籃里的小娃娃,不擔心獨自外出,她們擔心的是孩子。

    方靜寧憂心忡忡,“她這么小,若是帶她出門,萬一生病如何是好……”

    “為何要帶凌云?”許活理所當然,“當然是我和凌云留在家中。”

    倆人全都露出震驚之色,完全沒想過留下孩子和許活。

    三個月的孩子,待在母親身邊不才是理所應當的嗎?

    方靜寧飛快地搖頭,“不成不成……若不然,阿姐留在家中,我一個人去賀喜?”

    許婉然猶豫,“畢竟對外,你是生母……”且要方靜寧一人去赴宴,她會愧疚。

    兩個人糾結起來。

    許活彎腰抱起小凌云,十分熟練,邊捏著她的小手逗邊不在意道:“實在放心不下,咱們直接婉拒也無妨,左右離得遠,厚禮送上,也不至于怪罪。”

    “去是一定要去的。”許婉然道,“你不能出面,我們也得替你應酬一二,況且,我們也想為女學造勢。”

    方靜寧一個人去,旁人要多想,許婉然于心不安,可許婉然若也去,又實在擔憂孩子。

    兩個人左右為難。

    “是孩子離不開母親,還是母親離不開孩子?”許活舉起小凌云的小手,揮了揮,“不急,慢慢決定,這幾日我可以試著照顧凌云。”

    許活如此說,第二日便有了動作,要帶小凌云去前衙。

    方靜寧和許婉然不好阻止,便你一言我一語地交代著小凌云的習慣,諸如哭鬧可能是什么緣由,多久會餓,多久會排泄……

    許活皆耐心聽著,待到她們說完,便道:“且放心,哭鬧得厲害我便送她回來。”

    她力氣大,直接連搖籃一起端起來。

    方靜寧和許婉然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端走孩子。

    而嬰兒貪覺,無知無覺。

    前衙——

    正堂后方便是許活常要處理縣務的屋子,今日天晴,氣溫尚可,房內沒單獨放置炭火盆取暖,只在中間空地上引了火爐溫水。

    許活昨日臨時打了個結實的架子,搖籃掛在上頭,放在她桌案旁,牽了一根繩子,左手輕輕拉動,搖籃便輕輕晃動。

    搖籃里,小凌云身上包裹得嚴嚴實實,四肢都捆在襁褓中,睡得正香。

    連縣尉和李主簿進來,瞧見搖籃,見禮都忘了。

    “我夫人和阿姐要去天鎮軍大將軍府賀喜,我先帶凌云過來適應幾日。”

    連縣尉走近后,瞧見睡著的小娃娃,怕吵醒她,壓低聲音,“我夫人回來了,大人若是放心,可教她來幫著照看幾日。”

    李主簿也連忙輕聲道:“下官女兒的孩子比大娘子大幾月,如若大人需要乳母,下官這便去叫她過來。”

    許活道了聲謝,表示有需要一定開口,又道:“不必太過小心,沒那么嬌弱。”

    連縣尉和李主簿便稍稍提高了些許音量說話,發現孩子沒有受到驚擾,便正常說話。

    縣衙里每日雜七雜八的事務極多,百姓也常常因為各種矛盾沖突來告官,許活能分派的都分派給各個官吏,但仍有不少需要許活首肯。

    許活基本上每日都得抽出最少一個時辰來料理雜務,之后再按照近幾日的安排做其他事,或者處理一些臨時的事情,接見突然來的訪客。

    方靜寧和許婉然要出行,必定要帶足護衛保障安全,這也抽走了一部分縣城的巡衛,許活又召來龐縣尉重新制定巡邏路線和輪換。

    “每個村都派些人下去,督促百姓秋收后加緊交糧,另外,教他們警醒些,瞧見形跡可疑的陌生人及時上報……”

    三人邊聽邊點頭。

    忽地,搖籃里響起震天的哭聲,“哇——哇——”

    連縣丞三人目光全都投向搖籃。

    “許是餓了。”

    許活不緊不慢地起身,彎腰抱起小小的襁褓,對三人淡定道:“稍等,奶娘在后面,我送她過去。”

    大家族都會準備奶娘,許活也在此地提前尋摸了一個,后來許婉然想要自己喂養,便沒用上奶娘,只是為了以防萬一,仍舊供養著。

    昨日,許活派人去通知,今日一早便將她和她的孩子一并接過來,此時就在縣衙候著。

    許活在嘹亮的哭聲環繞下,將孩子抱出去,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又回來坐下。

    “哇——哇——”

    哭聲清晰地傳過來。

    許活道:“繼續。”

    龐縣尉張口:“前幾日……”

    “哇——哇——”

    龐縣尉:“西北的槐葉村來報,有人流連在莊稼附近……”

    “哇——哇——”

    哭聲越來越厲害。

    連縣丞和李主簿注意力全都不由自主地轉向哭聲的方向。

    龐縣尉說不下去了,擔憂,“大人,娘子她……”

    許活坐著未動。

    其他三個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安靜地待著,哭聲便越發清晰。

    后院——

    許婉然顰眉望向前衙的方向,“靜娘,我好似聽到了凌云的哭聲。”

    方靜寧也心里頭發慌,“我好像也聽到了。”

    “真的有哭聲!”小荻焦躁,“隔著這么遠都能聽見,得哭得多兇啊,婢子去看看吧。”

    方靜寧起身,又坐回去,自我安慰道:“小孩子都愛哭,世子說了,若是哭得兇了便送回來,阿姐……咱們再等等?”

    許婉然攥著帕子,輕輕點頭。

    前衙——

    奶娘不安地抱著哭鬧不止的孩子來到許活跟前,“大人,娘子不吃……”

    小凌云哭得臉都青了,還在哭。

    許活接過孩子,安撫奶娘:“不是你的過錯。”

    孩子許是聞到了熟悉的氣味兒,直往她懷里扭,小嘴兒使勁兒地找。

    許活:“……”

    狗鼻子。

    她餓得止不住哭啼,許活便讓連縣丞三人稍等,抱著她回后宅。

    方靜寧和許婉然在屋里就聽到哭聲越來越近,小荻提前打開了門。

    許婉然心疼極了,抱過孩子便匆匆進了內室。

    方靜寧看著許活欲言又止。

    許活道:“命廚房燒水,讓奶娘沐浴更衣,奶娘住的那間屋子熏上和阿姐屋里一樣的香,阿姐有舊衣,也拿一身給奶娘……”

    方靜寧沒出口的話更說不出來。

    許活等許婉然出來,又無情地抱走孩子。

    她其實有話沒說,若是餓得狠了,興許就吃了,不過許活若是真說出來或是真的那般做了,恐怕要惹方靜寧和許婉然不快,她的日子也得不好過。

    而許活的辦法,確實立竿見影,只是這桿兒倒得也快。

    小凌云餓了又哭,重新收拾過的奶娘抱著她喂,剛開始小凌云正常地湊過去,一張嘴就發現不對勁兒,想要吐出來,被奶娘眼疾手快地按住后腦勺。

    這是許活的吩咐,不然她也不敢對縣令大人的千金強按。

    可惜小凌云人不大,嘴很硬,就是不吸,還往出吐。

    奶娘沒法子,只能再次送她回到縣令大人這兒。

    蒙騙不過去,她又一直哭,連縣丞他們全都在勸,許活便抱著孩子出去,離后宅遠點兒,稍微餓一餓她,再抱回去給奶娘,許活怕她哭得吃進風,還將小娃娃包裹嚴實才出去。

    然而從走出縣衙,許活便接受了衙役和百姓許多異樣的眼光,他們的神色都像在問:“縣令大人為何如此冷酷無情地對自己的孩子?”

    許活頂著這樣的目光和小凌云的魔音穿耳,在縣衙外面無表情地挺了一刻鐘,抱著她回去,找到奶娘。

    過了一會兒,奶娘略顯絕望地抱著孩子又出現在許活面前。

    因為要奶著縣令大人的孩子,她吃得好,奶水好,自個兒親生的孩子吃的也好,長得都比妯娌的孩子白胖健壯。

    她很怕失去這個好差事……

    許活:“……”

    這么小的小孩子,輕不得重不得,打不得罵不得,她一哭就情不自禁地心疼,實在是硬不下心腸,只能再一次認輸。

    許活活到現在,頭一次如此束手無策,忍不住想祖父在她幼時是如何不假他手地照顧她,忍受她的……

    小凌云再一次回到許婉然的懷抱,眼角還掛著可憐兮兮的眼淚。

    許婉然心疼地不受控制地落了淚。

    方靜寧也受不了,“莫要折騰她了,算了吧,我一個人去賀喜便是。”

    內室里,許婉然一言不發。

    許活也沒勉強,只是她難得受挫,實在有幾分不甘心,于是第二日,縣衙里多了一只剛下崽的母羊。

    小凌云無憂無慮地躺在搖籃里玩腳丫。

    方靜寧勸阻許活:“阿姐留在家里照看她,不必帶去前衙了。”

    許活不好讓她們知道她這樣大的人還跟一個小娃娃較勁,一本正經道:“再冷一冷,便不好帶凌云在外走動了,我帶一帶她,習慣些,你們偶爾出去也方便,不必太受拘束。”

    之前,方靜寧和許婉然都是岔開出去,許婉然每一次去上課都是急匆匆出去急匆匆地回來,不免狼狽。

    許活又端走了搖籃。

    前衙,連縣丞三人看到搖籃,表情都有些失控,說話的時候都忍不住瞥向搖籃,防備著突如其來的哭聲。

    小凌云實在氣兒太足,嗓門兒太大,他們的耳朵實在受折磨。

    許活看向搖籃里的小凌云。

    她醒著,襁褓捆著難受,唧哼唧使勁兒,想要抽出手,抽不出來,癟著嘴又要哭。

    弱弱的哭唧聲剛發出來,連縣丞三人皆如臨大敵。

    許活探身,解救出了她的兩個小胳膊。

    小娃娃手一得了自由,便塞進了嘴里,一只不夠,她塞兩只,啃得吧唧吧唧響。

    連縣丞三人悄悄舒出一口氣。

    許活戳了戳小娃娃的手背。

    如此小便能教人忌憚非常,她也算是第一人。

    許活處理著今日的縣務,沒有等她哭鬧,估摸著時間,便教人去廚房。

    不多時,一只乃盅擺在了許活的案上,隱隱有熱氣升騰。

    許活左手單手抱著小娃娃,右手拿著湯匙,緩慢地攪動。

    這盅羊乳,廚房精心煮過,去了腥膻,乳香味兒濃郁,漸漸逸散。

    小娃娃口水漸漸泛濫,流了一下巴。

    許活拿出帕子,隨意地替她擦了擦,繼續攪動。

    晶瑩的口水又流了出來,紅潤潤地嘴巴張開,“啊~啊啊~~”

    許活不理會,拿了另一只碗,盛出些許,端起來,嘗了一口。

    很香,不燙。

    “啊啊——哇哇——”

    小凌云餓了,咧開嘴要哭。

    許活將她頭墊高些,一小勺子羊乳送進她張開的嘴里。

    小凌云吧唧吧唧,口水流得更洶涌了,小嘴兒撅著,急切地追著離開的勺子,“啊!”

    許活面上浮起笑意,卻不急著再喂,慢條斯理地教訓:“你是侯府未來的繼承人,不可太過嬌慣,聽到了嗎?”

    小凌云“啊啊啊”地喊。

    “看來你是聽到了。”許活滿意,又喂了她一口,“日后可還挑嘴?”

    小凌云噘嘴,“啊——”

    許活頷首,“既是答應,便不能再言而無信了。”

    她說完,才繼續一勺一勺地喂小凌云喝。

    后宅——

    許婉然三人等得有些焦急。

    小荻仔細傾耳聽,幻聽了似的,“小娘子是不是又哭了?”

    但無論她們如何去聽,小凌云也都沒哭。

    這時,奶娘過來,按照縣令大人的吩咐傳話:“大人說,娘子吃飽便睡下了,沒哭鬧。”

    三人驚訝。

    許婉然同時又面露失落。

    午膳時,許活抱著小娃娃回來,溫聲道:“靜娘,阿姐,你們不必擔心凌云了,她今日適應的極好。”

    等到許婉然再抱著小凌云進內室喂奶,小凌云卻不喝了。

    饒是許婉然這樣溫柔的性子,也不禁氣了,嗔怪道:“有奶便是娘,誠不欺我。”

    小凌云掰著腳丫遞到嘴里啃,一無所知,天真無憂。

    第93章

    許活這個人,不會強制地命令身邊的人必須如何,但會想方設法。

    方靜寧和許婉然對女學的開辦有很大的期望,許活解決了眼下她們心中最大的后顧之憂,兩個人最終還是決定一起出門赴宴。

    外出當日,縣衙后宅,許婉然的屋子——

    方靜寧和許婉然半蹲在搖籃邊,小荻站在倆人身后,全都依依不舍地看著孩子。

    出門在外,總不能身邊每個用的慣的人,是以小荻也跟著她們去。

    小凌云躺在搖籃里睡得香甜,完全沒感覺到分離。

    許活催促:“早些出發,免得在野外耽擱太久,不安全。”

    方靜寧和許婉然在小凌云額頭上落下兩個輕輕的吻,緩慢地起身,低落地轉身,一步三回頭。

    許活擋住了兩個人的視線,“馬車在等著。”

    方靜寧控訴她:“不解風情!”

    許婉然眼里也有幾分幽怨。

    許活順手,干脆利落地帶上身后的門,淡淡道:“秋日蕭瑟,離別之際,正適合吟詩一首,莫要辜負了此情此景。”

    方靜寧:“……”

    她分明是在調侃她!

    方靜寧提著裙擺,氣沖沖地轉身,氣不過,又返回來,在許活腳上重重一踩。

    她沒收力,痛感襲來,許活面不改色,提醒:“注意腳下,莫傷到自己。”

    方靜寧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氣悶不已地走開。

    許婉然叮囑許活照顧好小凌云。

    許活一一答應,送她們到后門外。

    方靜寧先一步上了馬車,坐在上頭梗著脖子不去瞧許活,也不與她搭話。

    許活扶著許婉然上馬車,望向車窗內,只能看見半身,便一甩前裾,一步跨上馬車。

    馬車晃動,車廂內的三人皆意外地看向車門處的許活。

    方靜寧驚,“你上來作甚?”

    許活兩步便走到方靜寧身邊,捏著她的下巴抬起來,吻上去,一觸即離,一句情話或是多余的話沒有,便又轉身出去,吩咐出發。

    方靜寧整張臉都燒起來。

    姐姐和小荻都看見了,還不知會怎樣笑她。

    沒法兒再見人了。

    方靜寧抬起手,寬大的袖子緊緊遮住臉。

    許婉然和小荻原本裝作什么都沒看見,左右張望,發現她羞得抬不起頭,才露出一點笑意。

    馬車緩緩駛離,帶走了一半的護衛。

    她們快馬加鞭,趕在天黑前,在云中城驛館落腳。

    天鎮軍駐扎的駐地外有一個小城池,將軍府便坐落在其中,距離云中城只有幾十里,婚禮在后日,明日前往即可。

    而與方靜寧、許婉然相同打算的人,不在少數,官驛之中還有其他官員及家眷。

    論官職,許活只是區區一縣令,論爵位,世子和世子夫人的品級又高過云州大多數官員,是以提前到的官眷一得知她們二人抵達,皆到驛館堂中來迎。

    他們率先瞧見的,自然是平南侯府威風凜凜的護衛,隨后關注才落在馬車上。

    護衛們下馬,停車,列隊,放腳踏……全程肅靜威嚴。

    方靜寧和許婉然提前收拾過儀容,是以先后從馬車中出來時,完全沒有風塵仆仆的狼狽。

    她們二人,只一露面,美貌、風華和氣度便給了在場諸人無限的沖擊。

    好像京城就該是這樣,京城的水土和富貴養出來的人就該是她們二人這樣光華四射,奪人眼目,不敢有一絲褻瀆。

    方靜寧和許婉然進到驛館之中,里面幾家人都是方靜寧不熟悉的官眷。

    雙方互相見禮,二人方知這些人的身份,竟不止是云州本地的官員,還有遠道而來參宴賀喜的,寒暄幾句,總能找到些許淵源來。

    兩人并無一分倨傲,皆落落大方,坦坦蕩蕩。

    不過她們到的晚了,其他官眷也都有分寸,簡單見禮便表示不打擾。

    兩人道謝后,進到提前定好的房中休息。

    而余下眾人互相一交流,彼此一打聽,好事之人便講了許多捕風捉影的事兒,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許婉然和離一事。

    “為何和離?侯府唯一的嫡娘子,夫家不能差了吧?”

    “伯府呢,夫君是獨子,也是一表人才。”

    “據說是世子夫人親口說的,養外室,害得這大娘子落了胎,侯府容不得,便和離了。”

    “男人有妾多尋常,這不是善妒嗎?”

    “可小聲些吧,別教許家的人聽到。”

    “這就是娘家強勢,那樣好的婚事也說不要就不要了。”

    “誰說不是呢。”

    “這大娘子瞧著溫婉,落過胎,又容不得人,和離過,娘家還這樣強勢,恐怕沒人敢求娶了。”

    “這話咱們可說不得,侯府的門第,是想攀就能攀上的嗎。”

    “和離了,拋頭露面去參加婚宴,不合適吧?”

    “是有些不吉利……”

    ……

    第二日,驛館的官眷們不約而同地等著方靜寧、許婉然二人一同出發。

    云中城本地的官員也都是今日前往赴宴,不過走得早一些,并未與他們同行。

    這段路途近一些,可行的慢一些,許家的馬車打頭,護衛們開路,壓迫十足,后面的官眷們也頗覺安心。

    一行人行到半路,后頭傳來一陣疾馳而來的馬蹄聲。

    護衛發現來人后,在馬車外稟報:“夫人,大娘子,是玉蒼軍的馬隊。”

    方靜寧的聲音傳出來,“讓路。”

    他們說話時,馬隊已經到他們隊列的末尾,絲毫未減速,顯然是不打算停留。

    許家開始靠邊讓路時,馬隊飛馳過許家的隊伍。

    其間,不少人都悄悄向玉蒼軍一行張望。

    馬隊最前方的便是玉蒼軍少將軍陳晉安,士兵中間護著的幾個,是玉蒼軍大將軍夫人葉秋及其侍女,打扮好似女將一般颯爽。

    許家的馬車始終未動。

    陳晉安路過那輛馬車時,視線偏移了一瞬,便收回。

    倒是葉秋,瞧見許家的旗,猜到是許家的女眷,行到車隊前便勒住馬。

    陳晉安等人也都隨著她停下來,根本不管擋不擋旁人的路。

    葉秋直接吩咐:“去問問,是平南侯府的女眷嗎?”

    女侍調轉馬頭,回身去問。

    他們停下,后面的人便必須得停下。

    許家的馬車上,方靜寧和許婉然對視一眼,一同起身,打算出去見禮。

    前面,葉秋和陳晉安得知馬車上是方靜寧和許婉然,關注又多了一分。

    葉秋直接驅馬走近馬車。

    方靜寧躬身走出馬車,見到葉秋的一瞬間,怔楞。

    隨后出來的許婉然,亦是從未見過這般英姿颯爽的女子,也不禁驚艷出神。

    這世間女子千萬,從前她們所見好像都在一個殼子里開出不同的花,反倒是出走邊關,許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原來這世間女子也不都是在一個殼子里開花,還有在曠野,在森林,在馬上……

    后面馬車上的人也陸陸續續出來,一一見禮要耽擱時間。

    葉秋抬手攔住兩人下馬車的動作,“上次見許世子,便想見見你們了,正好遇見,請我上去坐坐?”

    方靜寧立即答應,依舊下了馬車。

    許婉然轉身回馬車之前,察覺到了一道銳利的目光,抬頭,直接在馬車上微微福身示意,方才進去。

    葉秋瞧見,回頭望了一眼冷硬兒子毫無變化的臉龐,便翻身下馬,不見外地跨上了許家的馬車。

    陳晉安不理會后面的官眷,直接調轉馬頭,繼續向前,只是速度遷就了馬車,慢了下來,又漸漸走到馬車側。

    許家的馬車大,四個人也不擁擠。

    方靜寧和許婉然不知為何,在葉秋面前,不想報夫家,只報了她們的名字。

    葉秋對此適應良好,直接稱呼二人名字,而不是以某夫人代替。

    小荻為貴客倒茶,馬車晃動也分毫不灑。

    葉秋的注意力全都在方靜寧和許婉然身上,先是問候了方靜寧剛出生的孩子,隨后又看向許婉然,笑道:“先前許世子說起你和離,我便想見一見骨子里如此烈性的女子是什么模樣,未曾想竟是個嬌娘子。”

    她這樣直白地提出,比其他官眷隱藏得不夠好的眼神讓許婉然更舒服一些。

    許婉然在許活的庇護下,在方靜寧陪伴下,幾乎忘記她是個和離女,甚至半分未覺得出來賀喜有和不妥。

    直到見到了這樣多的人,接受各種各樣的目光,才忽然意識到,她和離了。

    可那又如何,許婉然代表的是平南侯府,也代表的是她自己,她還想建女學,自然不能有絲毫畏怯。

    是以,許婉然溫柔有禮且坦蕩從容地回道:“婉娘是將門之女,自是不能落將門之風,旁人負我,非我之過,自當棄之。”

    葉秋朗聲大笑,滿目欣賞,“好一個將門之女!”

    馬車外,陳晉安聞聲偏頭,少見地閃神。

    馬車里,葉秋道:“聽說你們要辦女學,極好,也教云州這些粗鄙的瞧一瞧,什么是貴女。”

    許婉然不卑不亢道:“夫人過譽,我與弟妹來此,多見民間女子粗鄙之中有膽量、勇毅、擔當……亦是佩服不已,只盼能習得幾分,便以傾囊相授為報。”

    方靜寧頷首,顯然與姐姐一心。

    葉秋不免羨慕道:“平南侯府可真是靈慧聚集之地,這樣的女子,竟是有兩個。”

    實際是三個,最厲害的一個只有她知道。

    方靜寧默默地得意。

    葉秋越看她們便越是喜歡,直接許諾:“若是女學辦了,定要請我過去瞧瞧。”

    背靠權勢錢財,不能稱“貴”,唯有氣度見識心性……聚于一身,方為典范,可為師。

    方靜寧和許婉然目露欣喜,異口同聲地答應。

    只要想便去做,任何一點開始都可能會留下火種,終有一日東風來,便可火勢熊熊。

    第94章

    天鎮軍大將軍姓石,駐守此地已十二年,成婚的乃是其長孫,新婚妻子是一宗室女,名為楊琴,陛下賜婚并親封其縣主,因而婚禮十分盛大。

    婚禮是隔日傍晚,今日整個城池便已張燈結彩,貼滿喜字。

    來賀喜的客人基本都已陸陸續續到達,天鎮軍大將軍府皆有安排住宿,那是個頗大的宅院,賓客們一家一院,或者幾家一院。

    葉秋母子、刺史一家、方靜寧和許婉然這樣身份不低的貴客,格外款待,住處離得頗近,環境也最優異。

    而新娘子和其送親的娘家人則是住在她們不遠處的一座單獨的宅子中,據說是新娘子娘家專為女兒建的,明日將送新娘子從那兒出門子。

    落腳后,許婉然便命人將一封提前親手寫好的拜帖送過去。

    這是以她的名義送的。

    方靜寧幼時在京中不顯,婚后才跟著侯府長輩出門交際,許婉然則不同,她性情溫柔,待人和善,便是不交心,也多的是人喜歡她,京中許多娘子皆愛與她交好,便是交情不深,也交善。

    新娘子不是久居京城,許婉然卻也曾與她在京城有過幾面之緣,當時相處尚算融洽,由她為方靜寧引見,正合適。

    不過許婉然到底是和離之身,便是她們問心無愧,旁人難免忌諱,一樁喜事若有瑕疵反倒不美,是以即便前來,也并不準備貿然出現在婚禮上,打算的是婚禮后和方靜寧一起去拜訪新娘子。

    卻不想,那頭當即便回了口信,請方靜寧和許婉然明日到出嫁的宅子。

    來的是個嬤嬤,客氣又熱情,“縣主未曾想到在云州還能見到舊友,若非今夜大將軍夫人要設宴為諸位賓客接風,還想請二位過去小敘。”

    方靜寧有些意外,看向許婉然。

    許婉然微微點頭。

    方靜寧便笑著請這嬤嬤回話:“明日我們一定去。”

    嬤嬤喜笑顏開,“我們縣主靜候二位。”

    她走后,方靜寧疑惑道:“阿姐與那娘子關系這般好嗎?”

    明日去新娘子的宅子,無異于以娘家賓客的身份送嫁,甚至完全不在乎許婉然和離的身份,不是關系好,又是為何?

    許婉然溫聲道:“她遠嫁至此,孤立無援,與你結交并無壞處。”

    方靜寧恍然大悟。

    許婉然垂眸,看得越清楚,便越覺得寧靜平和。

    旁人眼里,與利益得失相比,她和離與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于她而言,更是小事,不值得她如履薄冰。

    ·

    葉秋與方靜寧、許婉然約好一同到大將軍府赴宴。

    她和兒子陳晉安皆只換了身衣服,簡單收拾,便坐在堂中喝茶等候。

    葉秋不急不慢,“女兒家收拾起來,是要慢些,你若是不耐煩,不必在此陪我。”

    陳晉安一言不發,穩坐如山。

    葉秋觀察著他的神色,忽然意有所指道:“咱們這邊關之地可養不出這樣靈秀的女子,指不定有些見識淺薄的,瞧人家和離小產過,便以為高人一等了,實在可笑。”

    陳晉安面無異色,也并無與她交談之意。

    葉秋頗感無趣,便也閉上了嘴。

    不多時,外頭來報,方靜寧和許婉然已收拾妥當,在外等候。

    葉秋便放下茶杯,起身,邁步,絲毫不拖泥帶水。

    院外,不只方靜寧和許婉然,還有費刺史夫人及其子女,一個唇上蓄著短須的瘦高青年男子是費家長子,另一個則是費蕓。

    因為要赴宴,雙方衣著打扮皆十分鄭重,方靜寧和許婉然珠釵綾羅,姝色各異,風情動人。

    費夫人很是熱情地拉著許婉然說話,不住地表達她夸張的喜愛之情。

    費家長子盯著許婉然,完全看直了眼,垂涎之意盡顯。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她們不懷好意。

    而方靜寧和許婉然年輕,見費家長子這般輕浮失禮,皆有些不愉,只是礙于雙方的身份,礙于許活在云州做官,礙于她們是來旁人家賀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她們是女子,戳穿了也對她們不利,便稍忍著氣。

    可她們顧大局稍忍一忍,旁人卻絲毫不知收斂。

    忍讓太過,便是懦弱了……兩個人幾乎要發作。

    這時,幾人身后傳來葉秋的疑問聲:“費夫人也在等著我?”

    費家幾人立時變了神色。

    費夫人謙恭了幾分,費蕓嬌羞地瞥向陳晉安,唯有費家長子,仍對著許婉然失神。

    陳晉安眸色暗沉,一瞬間仿佛是隱沒在昏暗處的野獸,危險的目光鎖定在不知死活、冒犯領地的畜生身上。

    費家長子渾身一冷,下意識地望向危險處。

    葉秋察覺到,搶過眾人的注意力,笑著沖許婉然和方靜寧招招手:“我還要借你們許家的馬車過去,咱們便不耽誤費夫人的功夫了。”

    方靜寧和許婉然心知她是在解圍,皆領情,立時走近,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側。

    遠近親疏,一下子便拉開來。

    許婉然站在離費家人更遠的一側,左邊兒有葉秋和方靜寧,身后有小荻和葉秋的女侍們。

    她們漸漸遠離,陳晉安高大的身影墜在最后,完全隔絕了費家人的視線。

    “娘,您看吶~”

    費蕓不甘心。

    費夫人安撫她,語帶貶低,“陳家還能看上她個和離女不成。”

    ……

    許家行駛的馬車上——

    許婉然身子一動不動,嘴唇為抿。

    葉秋關心道:“可是教費家驚到了?他們行事一貫自以為是,只是對小人,遠著些為好。”

    許婉然感激地微微勾唇,“您放心,我們省得。”

    方靜寧關心地看向她,“阿姐,可是疲累不堪?”

    話中指的是奔波疲累,但其實她們問的是別處。

    許婉然身子不便,私下里要常常處理,偏偏白日趕后半段路時,葉秋與她們同行,許婉然便強忍了半路,落腳后匆忙去處理了,隱晦處仍十分難過。

    動一動便疼得厲害。

    許婉然微微頷首,回答方靜寧。

    方靜寧便心疼道:“稍后阿姐去拜見過,便向石夫人請辭,提早回來休息。”

    葉秋也道:“身子不適便不要逞強。”

    許婉然點頭。

    大將軍府——

    方靜寧和許婉然本就是備受矚目的人物,她們二人又與葉秋一同出席,眾人的目光更是灼灼,全都在猜測著她們之間的關系。

    方靜寧姿容絕色,許婉然臉色不佳,風采卻沒有遜色分毫,反倒更憐人。

    兩個新鮮的人,風頭完全蓋過了后來的費夫人一家。

    費夫人母女不喜,費家長子離開去男客處時,一步三回頭,癡癡地望著許婉然出神,見她惹人眼,也頗為不滿。

    而許婉然半分眼神都未給他們,與石夫人寒暄片刻,便以身體不適提出告辭。

    石夫人瞧見她的氣色,自然放人,得知許家護衛侯在外門,便派了個婢女領她離開。

    許婉然提前退離。

    男客處,有人附到費家長子耳邊說了幾句話,他便起身出去。

    陳晉安眸色一凝,捏碎了杯子,像是捏斷什么人的脖子一般,隨后起身,大步跟上。

    另一頭,許婉然跟著將軍府的婢女走,漸漸發現并非原來的路,便心生警惕,詢問:“為何不原路返回?”

    婢女躬身道:“原路會遇見外男,婢子帶您走得是另一條路。”

    方向確實是往南,許婉然姑且信了,繼續隨行。

    忽地,許婉然察覺到身后有些異動。

    她回頭去瞧,卻發現身后空無一人,然而再回轉過來,卻發現帶路的婢女不見了,頓時驚慌。

    許婉然強自鎮定,顧不上身子疼,提著裙擺向前方的更亮處跑去。

    然而身后的腳步聲也緊隨身后,她沒跑幾步,便被人一把抓住,狠狠壓在墻上。

    “喊啊,你喊,名聲便壞了,只能嫁給我。”費家長子緊緊捂住她的嘴,按住她掙扎的手,壓著聲音威喝,“你都是個被人用過的了,還小產過,沒準兒生不了孩子,我也不算辱沒你,以后少拋頭露面……”

    他早就被淫邪蒙了眼,當許婉然是私有物一般,邊說邊低頭去親她。

    許婉然眼里閃動著驚懼的淚光,卻沒有放棄抵抗,掙扎躲閃著,提起全部力氣,發狠地頂向身前男人的下三路。

    與此同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一把抓住費家長子的頭,狠狠向后薅去。

    “啊——”

    下三路的疼痛,費家長子失聲尖叫。

    陳晉安手上沒有任何停滯,抓著他的頭,狠狠砸向墻面。

    劇烈的碰撞聲后,陳晉安松手,高瘦男人癱軟地滑向地面,而墻面上,留下了一道深色的痕跡。

    死、死了嗎?!

    許婉然睜大眼睛,緊緊捂著嘴,不敢發出一絲聲音。

    費家長子的喊叫聲吸引了將軍府的人,嘈雜的聲音傳來。

    陳晉安視線在地面上飛快地掃過,確定沒有落下東西,一把撈起軟在地上的許婉然,閃身躲進一側的洞門。

    這個位置,有些偏僻,明顯是有心人專門引過來的,此時也方便了他們避開人。

    陳晉安帶著一個人,仍然大步流星,直到聽不見吵嚷聲,方才停下,扶著她站好,便厲聲斥道:“你們平南侯府連婢女都沒有嗎!”

    許婉然微微咬唇,理虧,不好解釋。

    她們護衛帶的足夠,只是沒想到會有人敢在別人府里有大喜事時橫生枝節,但無論如何,確實是她們考慮不周。

    兩人離得近,許婉然身上香氣漸漸濃郁清晰。

    方才事態緊急,陳晉安沒太注意,此時察覺出些許不一樣的味道,不自覺地輕嗅。

    “啪!”

    許婉然驚魂未定,一怒,直接甩了他一巴掌,“登徒子!”

    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竟然打他的臉!

    她還好意思氣成這樣……

    陳晉安虎目圓瞪,眼神兇悍。

    許婉然教他的兇氣嚇得一凜,不由地后退一步。

    沖動緩和平復,冷靜漸漸回歸,手掌上的酥麻脹疼格外明顯,可想而知多用力。

    他肯定能躲過去的……

    竟然真的打到了……

    許婉然暗暗瞄看她的手掌,有些懊惱。

    她這般,屬實有些恩將仇報,理應認錯,“少……”

    陳晉安死死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拳頭緊攥,卻無其他動作,在她開口前打斷,忍耐道:“趕緊走,碰到人便說走散迷路了,旁的一概不知,懂嗎?”

    許婉然下意識地頷首,明白他的意思,便住了嘴,迅速道了聲謝,提著裙擺快步離開。

    陳晉安望著她的背影,目光凌厲不減,口中卻低語:“京城的娘子,皆這般表里不一嗎?還是只有平南侯府的……才如此悍然。”

    不講武德。

    第95章

    費家長子在大將軍府里遇襲,生死不知,形容可怖,很快便鬧開了。

    許婉然按照陳晉安所指,邊走邊整理儀容,沒走多遠便遇到了將軍府的下人,主動叫住人為她帶路,還詢問為何吵嚷,發生了何事。

    將軍府的人正在搜羅可疑的歹人,反過來問她為何獨自一人。

    許婉然便微微蹙眉道:“石夫人派婢女為我帶路,那婢女卻不知為何不見了蹤影,任我一人茫然無措,豈非怠慢?”

    她看起來便不像是歹人,下人并非懷疑她,只是例行詢問,聞言連忙恭敬道:“許是有所誤會,不敢怠慢,小的這便帶您出府?”

    許婉然眼神微動,正色道:“將軍府出了這樣的事,我若是一走了之,平白惹人嫌疑,落人口舌,便與我重新帶路,回宴上去洗脫嫌疑,我再行離開。”

    真放了人出去,萬一有問題,他們都要被問責。下人們巴不得客人皆如此講道理,當下便恭請她返回到席上。

    宴席上頗為混亂,所有賓客皆聚在一起,由石大將軍和石夫人主持大局,安撫賓客們。

    石大將軍長須怒目,命人嚴密封鎖將軍府,以免歹人傷人后逃脫。

    費家長子一息尚存,治病救人更為要緊。

    將軍府請了大夫前來救治,才發現不止頭上,身下亦有重創。

    什么人會如此狠辣?

    賓客們議論紛紛,也有些人心惶惶,唯恐傷及他們。

    而長子如此慘狀,費夫人悲憤欲絕,聲嘶力竭地要求找出傷害他的兇手,要兇手以命抵命。

    陳晉安悄無聲息地返回到了宴席上,尋到母親身邊。

    他渾身酒氣熏天,衣袖下擺皆有大片濡濕。

    葉秋奇怪地打量他一眼,場合不合適,便未曾多問。

    堂上,石大將軍開始詢問:“費大郎為何離席?”

    費家長子的小廝惶惶不安,顫抖著說是“更衣”。

    費夫人狠厲:“主子有什么好歹,你也得陪葬!還不說實話!”

    小廝驚慌失措,跪地求饒。

    費夫人恨聲威逼。

    小廝神色越發猶疑不定,可他偏偏不開口,實在有問題。

    石大將軍又詢問:“期間有誰離席過?”

    陸陸續續有賓客回復,飲酒后小解再尋常不過,離席過的人不在少數。

    陳晉安也面無異色地跨出一步,“小侄也離席過。”

    就算查出來與許婉然有干系,誰又能相信她一個柔弱無力的女子能傷一個高大的成年男子?

    他下手重,雖然來不及處理其他人,但除了許婉然,無人看見他動手。

    最后不過是,死無對證,不了了之。

    而陳晉安與費家大郎遠來無怨近來無仇,完全沒有人懷疑到他身上去。

    石大將軍:“可有人看見費大郎何時離席?”

    賓客們有些似是而非的答復,對捉拿兇手并不太多幫助,最后反倒又落在了費家長子的小廝身上,有人看見,他跟費家長子說了什么,費家長子才離開的。

    費夫人氣恨的要嚴刑拷打小廝。

    費蕓緊緊貼在母親身邊,揪著費夫人憤怒的衣袖,六神無主。

    陳晉安冷眼看著費家人的丑態,忽然眸光一凝,緊緊盯著那個走進來的身影。

    “阿姐,你怎么還沒離開?”

    方靜寧也第一時間發現了許婉然,疑惑出聲。

    一句話,引得原本并未注意到許婉然的人也都發現了她。

    費蕓惶惶地抬頭,對上許婉然的視線,心虛地飛快埋下頭。

    石夫人身后,婢女抖如篩、面如紙,一個年輕的小娘子紅著眼,怕的幾乎快要哭出來。

    費家長子的小廝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許婉然還一言未發,只是露個面,便有人亂了陣腳,露出異樣。

    石夫人看見許婉然,也有些意外,“許娘子不是回去休息了嗎?”

    陳晉安眼神銳利地盯著她蒼白的側臉,不受控制地氣怒。

    一介弱女子,膽子可真大,受了那樣的驚嚇委屈,竟然還敢回來。

    許婉然對他的視線視若無睹,眼神清明,不疾不徐道:“與您的婢女走散了,聽到吵鬧聲尋過去,詢問方知有人在將軍府內行兇,便又返回來,免得惹出什么誤會。”

    石夫人回頭看向先前派去帶路的婢女,本欲詢問,不想卻發現了女兒和婢女的怪異,心下一沉。

    婢女連忙跪下,眼神閃爍,不知該如何解釋。

    賓客們也不由地看向石夫人的婢女。

    將客人弄丟,可不是待客之道,且她還若無其事地回來,又在費家長子遇襲期間,太奇怪了。

    氣氛詭異,眾人的視線來回在主家石家、費家、許婉然三方游走。

    許婉然一臉的迷茫之色。

    石夫人下意識地挪動身體,擋住了顫抖的女兒。

    此時大夫面色沉重地走出來,稟報費家長子的情況。

    身下的傷雖重,卻不傷及性命,相比之下,他頭上的傷才十分危急,能不能醒過來未可知,就算醒過來很大可能無法如常人一般了。

    不死即傻。

    費夫人理智全無,又不知兇手,對著長子的小廝甩巴掌,完全失了貴夫人的儀態,“連主子都護不好,我要你陪葬!”

    費家長子傷在天鎮軍駐地,石大將軍必須得給費刺史一家一個交代,便嚴肅地命令,所有人一一盤查。

    石夫人并不希望牽扯出什么來,便出言勸說道:“將軍,明日的婚禮不能耽擱,不若慢慢審問盤查……”

    費夫人聽到石夫人此言,怒不可遏:“我兒傷在將軍府,今日將軍府不將歹人抓住為我兒償命,我們費家絕不會善罷甘休!”

    石夫人亦有怒氣,不滿道:“費夫人,別家府中做客,你家大郎更衣,緣何獨自一人在主家宅中隨意行走?還是從長計議為上。”

    費蕓扯了扯母親的袖子,心虛氣短地求道:“娘,將軍府會給咱們交代的……”

    費夫人絲毫未發覺女兒的異樣,怒火滔天,“我兒命在旦夕,夫人這話中指責之意不怕良心有虧嗎?”

    兩家同在云州為官,費刺史頗擅鉆營,原本交情不錯,不想她如今如此不顧念將軍府的顏面,石夫人怒而生怨,干脆便不再阻撓,由著去盤查,心道:鬼鬼祟祟,必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徑,左不過最丟臉的是姓費的。

    兩家鬧得不愉,陳晉安看向許婉然。

    許婉然神色全無慌張,微微垂眸,依在方靜寧身邊。

    盤查進行,石大將軍命人拿下費家的小廝去嚴加審問。

    小廝被拖行幾步,終于不堪壓力,崩潰地大喊:“小的說,小的說……”

    費蕓驚懼。

    石大將軍嚴聲道:“讓他說。”

    小廝伏在地上,哆哆嗦嗦道:“郎君、郎君不是去更衣,郎君是尾隨許娘子而去的……”

    “什么?!”

    震驚的聲音此起彼伏。

    許婉然受驚,不敢相信似的搖頭,眼里泛起淚。

    陳晉安一直注意著她,心知她不是個純善軟弱的,眼淚恐怕是裝得,眉頭卻越攏越緊。

    方靜寧本就不是好性兒,當即美目圓瞪,怒斥:“平白無故攀咬我們平南侯府,這便是刺史府的體面教養嗎?”

    “胡言亂語!”費夫人恨罵小廝,“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壞主子的名聲!”

    小廝知道他必然沒有好下場了,豁出去道:“小的只是聽令行事,是大郎君讓娘子借著跟將軍府娘子的交情,讓婢女將許娘子帶到偏僻處扔下,郎君再尋過去!”

    費蕓聲音尖利地反駁:“沒有!他胡說!”

    而石家女兒再沒法兒隱瞞,忽然哭了起來,哽咽著控訴:“費蕓說她長兄和許家娘子互相有意,心疼許家娘子身體不適,想要關心一二,我不知道為何會變成這樣,我與她關系好,她為何要騙我……”

    費蕓否認:“我沒說過!你誣賴我!我沒有!”

    “啪!”

    石夫人為了維護女兒,當眾給了她一巴掌,“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這樣單純!旁人說什么便信什么!萬一助紂為虐害了一個女子,你拿什么賠罪?”

    石家女兒泣不成聲,滿臉悔恨。

    費蕓仍在極力否認,可她那心虛的模樣,哪里能證明清白。

    費夫人后悔方才非要追根究底,反倒成了揭費家的丑事,驀地指向許婉然,“是你!是你歹毒傷我兒性命!”

    五十護衛帶出來,還能教自家的娘子受欺負?方靜寧毫不猶豫地維護:“費夫人如此欺辱我們,當我們平南侯府怕你不成。”

    許婉然看著擋在她面前的方靜寧,滿是感動,隨后便不卑不亢地站出來,“我與婢女走散,慌不擇路地尋她,從始至終未見過費郎君,沒有旁人作證,費夫人非要污我名聲,我也無從辯駁,只是你言之鑿鑿指責我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傷了費郎君性命,滑之大稽。”

    費夫人篤定,“你們許家護衛個個身手了得,豈用你親自動手?”

    “護衛皆候在外頭,是否有擅自闖入,將軍府一清二楚,且我獨自一人,如何指使?”

    許婉然目光灼灼,明明外表如茉莉一般,面對詆毀,卻絲毫不畏怯退縮,“刺史夫人今日空口無憑誣賴我,他日我狀告費家,還望刺史夫人也能始終如一,振振有詞。”

    費夫人咬住不放,“不是你又是何人?總歸與你脫不了干系!”

    “那就煩請費夫人舉證我有罪,我本就無辜,不必為此爭辯,費夫人也無權命我自證清白。”

    費夫人哪里有證據,反倒說來說去,都是對他們不利的,偏偏沒能先聲奪人,氣勢上壓制住許家,只覺得臉面都丟盡了,急于擺脫困窘而不能,無地自容。

    然而許婉然申明立場,根本不屑與非善之人多費口舌,轉向石大將軍和石夫人,微微福身,識大體道:“主家大喜,我等皆來賀喜,未想到會有這樣一番波折,原想著若能不擾貴府喜事,不使縣主大婚蒙陰影,便將此事揭過也無妨,只是費夫人咄咄逼人,強詞奪理,已不是我個人蒙冤委屈與否,我平南侯府的顏面絕不能任人踩踏。”

    兩廂比較,許婉然實在風度斐然了。

    石大將軍和石夫人皆出言安撫她,石夫人更是親口替女兒道歉。

    許婉然看向石家娘子,寬和道:“年少犯錯,并非罪大惡極不可原諒之過,石小娘子思之改之,日后明辨是非,仍是大善。”

    若是名聲有礙,一輩子便毀了,石家女兒心頭一松,泣不成聲。

    石大將軍和石夫人也都承許婉然的情,與她溫聲軟言,親近有加。

    許婉然強撐的氣力瀉掉,氣色更差。

    石夫人見狀,連忙讓她回去休息,她也親自對其他官眷再三表示歉意,送人回去休息。

    至于費家人,石家表示盤查還會繼續,至于結果……總要做做樣子。

    ·

    葉秋、陳晉安母子仍然和許婉然、方靜寧同行。

    陳晉安惡龍垂涎寶物一樣盯著許婉然不放。

    葉秋瞧見,十分丟臉,低聲喝斥:“離遠些!眼珠子挪開!惹婉娘不喜,我便與你母子劃清界限!”

    許婉然進馬車了,陳晉安拔開視線,冷著臉一言不發。

    葉秋氣個倒仰,撂下狠話:“有你求我那日。”

    陳晉安神色微動。

    他們回到住處,許婉然下馬車,陳晉安又緊迫盯人。

    但許婉然始終沒有給他任何一個眼神,懨懨地靠在方靜寧身上,與葉秋告辭后,兩人便相互攙扶著進去。

    陳晉安目送許婉然身影消失,招來手下去弄來一份安神湯,隨后才跟上母親的腳步,亦步亦趨。

    葉秋看他坐在她這兒不走,無語,“你想干什么?”

    陳晉安一桿子通到底,“母親,替我提親。”

    葉秋嫌棄,“滾滾滾!誰去替你招人煩,婉娘可看不上你這兇蠻的玩意兒。”

    陳晉安大馬金刀地坐著不動。

    葉秋無奈,“不是我這個當娘的胳膊肘往外拐,你們不般配,婉娘回京找個金貴體貼的郎君過富貴日子多和美,找你有甚好的?”

    陳晉安沉默如山,依舊不走。

    葉秋睨了他幾眼,忽然問:“那費家的狗東西,是不是你廢的?”

    陳晉安身上殺意暴露,“他也配覬覦。”

    得,真相大白。

    葉秋起身,“隨你吧。”

    方靜寧、許婉然的屋子——

    許婉然有些低燒。

    她不方便請大夫,方靜寧擔心地紅了眼睛,口中罵著費家人,“回去便與世子說,定要為阿姐討回來,絕對不能這么算了!”

    許婉然安慰她:“我沒那么難受,你別擔心。”

    “怎么能不難受。”方靜寧垂淚,念叨,“阿姐你直接回來便是,何必又回宴上受氣,有我在,還能讓她們憑白誣賴你不成。”

    許婉然不語。

    既然一定會被問出來,她不在場,旁人便會妄自揣測她不清白,與其那般,不如她正大光明地回去。

    況且,方靜寧純粹的過分。

    撕破臉已是必然,總不能只爭些口舌,挑撥,施恩,拉攏,立威……無論得什么利,不能白白浪費。

    許婉然知道許活一定會為她討回來,可她是姐姐,不是躲在許活身后的藤蔓。

    “咚咚咚。”

    小荻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進來,“大娘子,這是陳少將軍派人送過來的,安神壓驚……”

    方靜寧也察覺到了陳晉安的意圖,小心地覷著姐姐的神色。

    許婉然沒拒絕湯藥,卻也說得明白,“我暫時沒有再嫁的意思,無論是誰,不必理會。”

    方靜寧聞言便道:“那我記下來,回頭替阿姐還禮。”

    “還得備一份厚禮重謝少將軍救了我。”

    許婉然分得清楚明白,絲毫不留曖昧的余地。

    第96章

    許是安神湯效果不錯,也許是許婉然身體好,第二日便退了燒,有些難言之隱能夠忍受,便若無其事地去新娘子楊琴的宅子賀喜。

    她們到的時候,楊琴正在梳妝打扮,粉面含春,一身喜服之下,艷麗無雙。

    許婉然原不打算進到她的閨房,楊琴得知她在,毫無顧忌地請她進來,一見到許婉然便直白道:“我既是請姐姐,自是不在意那些俗昧的說頭,反倒還想討姐姐的吉利。”

    許婉然回以同樣的親近,失笑道:“向我討什么吉利?”

    她和離了也明媚又燦爛,身上沒有一絲頹廢悲郁之氣,楊琴羨慕,“過得不如意便能和離,和離了也不見落魄,不畏人言,有家可歸……可不是吉利?我還想抱一抱姐姐,好能多沾些姐姐的好福氣。”

    方靜寧和許婉然聞言皆失語。

    方靜寧是想到她娘家也無支,她今時今日的自在多是仰賴于許活。

    許婉然同樣想到了許活和家人們,胸中氤氳著極大的滿足,甚至有些發酸發脹。

    若是前路通達,后路廣闊,哪個女子不想肆意地活著?

    便是被憧憬羨慕的許婉然,年少時也是不能行差踏錯一步,事事循規蹈矩,如今和離了,才像是沖破了阻障,撥開了云霧,見到了不同的山峰。

    該做些什么才是……

    許婉然緩步向前,輕輕擁住這個只有幾面之緣的姑娘,“這樣抱,夠嗎?”

    她溫柔的聲音就在耳畔,楊琴莫名地臉頰發燙,羞澀起來,舍不得說“夠”,手指動了動,悄悄上移,環住了許婉然的腰。

    方靜寧:“……”

    姐姐太招人喜歡,活像處處留情……

    這個詭異的念頭一起,方靜寧連忙眨眨眼,迅速清空。

    罪過。

    ……

    吉時到,婚禮開始進行,賓客們漸漸匯聚在一起。

    大喜之日,所有人皆對昨日的晦氣避而不談,個個都言笑晏晏,喜氣洋洋。

    這個晦氣,自然不是許婉然,特指費家。

    賓客們嘴上不說,私底下都認為,費家長子就是見色起意,沒有自知之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有那樣的下場,分明是英雄替天行道,不是什么歹人行兇,頂多好奇,對找出來繩之以法沒那么熱衷。

    沒多少人對費家的遭遇同情。

    費夫人母女連同費家的下人,預見到這種一定會沒臉的局面,便拿費大郎為借口,閉門不出。

    她們不露面,倒省了其他賓客跟她們裝模作樣地客套。

    而大多數明辨是非的賓客們今日再見到許婉然,則沒有露出任何異樣的眼光,甚至還因為她受到的無妄之災有幾分憐惜。

    這是很少見的。

    男女之間但凡涉及到桃色相關的流言蜚語,慣常來說,女子都要吃虧,總有些不講道理的人,不管事實如何,一定要詆毀女子“天生下賤,愛勾引男人”,全然不去在意男人管不住自個兒的褲帶其實更下賤。

    但放在許婉然身上,無人敢明目張膽地說出來。

    一來,許婉然除了和離過小產過,出類拔萃的有目共睹,果真說出那樣的話,恐怕要跟費家人一個結果——避如蛇蝎,名聲都壞了。

    二來,平南侯府也不是好相與的,許婉然能得方靜寧這個未來的侯府女主人那般維護,更遑論侯府其他人,她受家中寵愛必定不是假的。

    人多少有些看笑話的心態,事情出了,都在背地里笑話費夫人自己教養不好兒女,還沒腦子地得罪人,等著看他們的下場。

    三來,許婉然不是個懦弱的。

    云州這個地方,離京城太遠,離繁華太遠,民風又相對粗野,教養也粗枝大葉,從前他們對京城貴女的想象片面單薄又乏味,但許婉然出現了,想象就變成具象,京城貴女,合該就是她這個樣子。

    人皆從眾,來送嫁新娘子的娘家人和云州城身份最高的兩個大將軍夫人全都對她推崇有加,個別人有點兒陰暗心思也得藏起來。

    賓客中年輕未婚的小娘子們,對許婉然十分向往,有人提起“女學”,不少夫人當面跟方靜寧、許婉然打聽起“女學”,聽說陳大將軍夫人也有意在女學建成后去授課,連石夫人都表示出了興趣。

    門當戶對是婚事的決定因素,女兒家的規矩教養可以為婚事添磚加瓦的,女學要是真能成,不說能否學出名堂,單就結交人脈,便值得一去。

    一下子,表達想送女兒跟她們學習的人家驟然更多。

    “女學可是打算建在仁縣?其實還是云中城便利些。”

    有夫人這般建議。

    方靜寧笑容頗不好意思,“我們原只是想要為仁縣之教化盡些綿薄之力,未曾想過大辦女學,廣招學生,實在擔憂愧對諸位夫人們的信任,回去后一定籌劃個仔細的章程,學堂也盡快籌建。”

    若是女學辦在仁縣,想要入學的娘子便都得寄宿,必然會影響不少人決定是否入學,這般看來,確實是州城更繁華也更便捷。

    許婉然柔聲補充道:“正是,仁縣四通八達,無論是往云中城還是往京城等地皆方便,仁縣地勢平坦些,賊匪不易藏匿,近來縣衙又十分重視巡防,宵小大減。”

    她沒說得太明白,也不強求眾人支持女學,隨她們意會。

    邊關之地,無論發展什么,首要一個便是要保障安全,仁縣是遠,可真要有什么萬一,立馬便能送走家眷,不至于淪陷。

    許活所圖不小,仁縣既占了好位置,商貿交易在仁縣進行,學子們到仁縣來求學,再從仁縣出去,越來越多的人來仁縣定居……為何不能取代州城成為樞紐?

    ……

    婚禮后,方靜寧和許婉然歸心似箭,不做停留,第二日便向將軍府告辭,葉秋和陳晉安母子仍舊與她們同行。

    葉秋嘴上說不管兒子,不愿意招人煩,卻還是有了動作,在許家的馬車上厚顏提出:“難得出來,就這么分別,教人不舍,我想與晉安去仁縣做客,不知叨擾嗎?”

    方靜寧聞言,不好回答,瞥向姐姐。

    許婉然面不改色,溫和地笑道:“您能去,蓬蓽生輝,若是能多住些日子,我們能得您指教,更是榮幸欣喜,只是少將軍在軍中任要職,久不歸營,會否有擅離職守之嫌?”

    有些委婉的拒絕,不需要說得太明顯。

    許婉然分明無意。

    葉秋并不意外,該見好就收才是,可她輕嘆一聲,直言不諱道:“我這兒子性情執拗,想做什么輕易不會放棄,我們做父母的會約束他,若是日后他煩擾到你,也不必客氣。”

    她實在是一位再善解人意不過的長輩。

    許婉然想了想,“若是您需要,我可與少將軍說清楚些。”

    狼想吃肉,怎么可能突然念“阿彌陀佛”便放棄?葉秋覺得沒用,卻也道了謝。

    沒有陳晉安的事,葉秋仍然想要去仁縣,她打發兒子回去,陳晉安堅持送她們一程。

    一行人沒入云中城,直接繞行趕往仁縣。

    然而剛過云中城不遠,便被后面緊追而來的費刺史攔住。

    費刺史姿態放得極低,要親自為費夫人的無禮向許婉然賠罪,意圖大事化小。

    方靜寧和許婉然坐在馬車上,皆未下去,沉默許久。

    因著許婉然當場所堅持的是沒有碰見過費家長子,事情便沒有擴大到勢不兩立的地步,尤其費家長子落得那樣的下場,某種程度來說已經算是得了報應,許家若是咬著不放非要費家如何,會落下睚眥必報的話柄。

    起碼明面上,要得饒人處且饒人。

    年輕人恐會咽不下這口氣,葉秋便欲出言解圍。

    許婉然在她開口前,出了聲:“費大人不必如此,就此揭過吧。”

    他帶來的賠禮,許婉然也收下了。

    陳晉安面上冷硬,沒有強出頭,待許婉然做了回應,便徑直驅馬從費刺史身邊過去。

    馬車上,葉秋看著這樣的許婉然,頗為遺憾,她要是真能成她兒媳婦,該多讓長輩們沒有后顧之憂啊。

    ……

    陳晉安送到了距離仁縣縣城二十幾里的岔路上,便勒住韁繩,目光灼灼地望著停下的馬車。

    車窗大開,瞧得清清楚楚。

    葉秋抱歉地看向許婉然。

    許婉然微微扯起嘴角,隨即側頭對陳晉安道:“少將軍,瓜田李下,可否顧念我女子的名聲,避避嫌。”

    陳晉安難得的,眼神顯露幾分心緒,氣不太足,更多的卻是固執。

    他年紀比許婉然要小些,許婉然又道:“可否下馬一敘?”

    陳晉安立時便翻身下馬,在馬車邊等著她。

    許婉然下馬車后,徑直走向一旁,教護衛們站遠些。

    葉秋和方靜寧躲在馬車上,悄悄看著。

    陳晉安身為男子,自是敢作敢當,并不怯懦,“許娘子,我對你有意,并非兒戲,若你愿意,三媒六聘……”

    “少將軍。”許婉然打斷,直截了當,“我暫時無意再嫁。”

    陳晉安頓了頓,問:“你是怕了?”

    他像是想問“你慫了?”,臨時改了口。

    許婉然不由地輕笑,搖了搖頭。

    “旁人對你不住,便棄了他,大可不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陳晉安皺眉,“若你是因為‘不能生’的流言……”

    許婉然眉心一動,好奇,“如何?”

    “馬革裹尸,戰死沙場,自然名垂千古,萬民供奉,香火何用。”

    許婉然默然,微一福身,以示尊敬,“我與少將軍坦言,我從少將軍的眼里看到的,是您并未正視我。”

    許婉然經過那一場婚姻才發現,世間大多數男子皆傲慢,無論是從前的吳玉安,還是此時的陳晉安。

    可笑的是,傲慢不等同于德行有虧。

    “所以,不是怕。”

    她怕什么,她有后路,也有勇氣重新開始。

    “也并非少將軍不好。”許婉然認真道,“只是如今覺得,不過如此,少將軍志在死得其所,我亦可,曠野,山川,未嘗不能有我。”

    第97章

    葉秋對親生兒子確實很了解,陳晉安并不是一個被拒絕便輕易放棄的人。

    許婉然說他“并未正視”她,陳晉安不甚認同,許婉然說婚姻“不過如此”,說她有自己的方向,陳晉安反問:“不是任何人,是嗎?”

    所以,許婉然的感受并不是毫無緣由的,皆是從他的言行而來。

    許婉然不會為了拒絕他而違背自身的意愿,也不能去含糊其辭地教人誤會還有希望,便選擇了疏離地保持沉默。

    陳晉安沒有糾纏,走之前告訴許婉然,“任何時候,只要你需要幫助,都可以來找我,我等著你。”

    最后極有侵略性地看了許婉然一眼,翻身上馬。

    他不是個紈绔子弟,他是玉蒼軍的少將軍,隨父真守邊關,為人冷酷卻不屑于對女子強取豪奪,但如果許婉然有朝一日來求他,便要付出些什么了。

    許婉然看懂了那一眼的涵義,內心并無波動。

    ·

    仁縣縣衙——

    縣里正在秋收,縣衙忙碌,氣溫一日比一日低,許活怕孩子著涼,不敢帶著小凌云進進出出,便命人將暖房燒起來,她在暖房里看著小凌云,一并處理縣務。

    奶娘就在隔壁候著,有需要便過來給小凌云喂奶換尿布,完事兒就退出去。

    小凌云還小,對常在身邊的人味道敏感,可實際還不會看人,方靜寧、許婉然、小荻走了,頭一日有些不適應地哭鬧,許活抱一抱,哄一哄,第二日便如常了。

    有時連縣丞他們來議事,她躺在搖籃里,打著拳腳,“嗚嗚啊啊”地出聲,吸引人注意力,沒人過去,就“啊啊”得更使勁兒,好像也在參與他們的對話似的。

    是個小沒心沒肺的。

    今日,龐縣尉來報:“大人,昨夜又抓了一個蟊賊,今晨剛送到縣里來,縣衙大牢里快要人滿為患了。”

    仁縣今年糧食長得好,百姓日夜在田間地頭巡邏盯守,就怕有偷糧的。

    果然,遭了許多人惦記,糧食一長成,宵小驟增。

    好在,許活防患于未然,提前練了民兵,百姓們自發地保衛,損失尚在可控范圍內,并且抓住了許多鬼鬼祟祟、形跡可疑的蟊賊,都在縣大牢里關著。

    許活有些打算,安排奶娘暫時照看小凌云,又留了兩個護衛在此看顧,便前往前衙,提審蟊賊。

    兩刻鐘后,所有的蟊賊都壓到了縣衙大堂。

    衙役威武地列于兩側,李主簿坐在旁側的桌案后,捋著袖子緩慢研磨。

    許活身著官服,威嚴地高坐在堂上,掃視堂下跪著的一眾蟊賊。

    龐縣尉道:“大人,這是先前審問的口供。”

    恭敬地雙手奉上。

    許活神色淡淡地接過來,手指隨意地撥開翻看。

    堂下的蟊賊們,有的尖嘴猴腮,十分瘦小;有的面貌平平無奇,好似放在人堆里便會消失無蹤;有的高大兇惡,極符合窮兇極惡之徒的刻板印象;有的瑟縮著,一臉的苦悶,迫于無奈似的……

    他們都是頭一次見到年輕的縣令大人,沒想到他如此年輕俊秀,有那膽大不老實的,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著縣令。

    龐縣尉眼神冷厲,喝斥:“放肆!”

    蟊賊們先前在他手中吃了許多苦頭,尚有畏懼,紛紛低下頭,再不敢冒犯縣令大人。

    許活面色不變,不緊不慢地翻著口供,偶爾抬眼,根據口供上的相貌特征對一對人。

    時間一點點過去,堂上始終無人出聲,縣衙諸人神態沒有任何變化,唯有堂下的犯人們,在令人窒息的壓力下,越發跪不住,心理防線一點點潰散。

    突然出現在旁側門后的護衛打破了寂靜。

    這是留在小凌云身邊的護衛,許活注意到他,發現了他臉上的焦急為難,便出聲問:“何事?”

    護衛立即稟報:“大人,娘子哭鬧不止,奶娘哄了許久,怕哭出問題……”

    許活稍一沉吟,道:“給她多穿些,抱過來。”

    護衛領命,立時返回去后院。

    許活這才隨機抽出一份口供,喊了名字,重新開始審問。

    說是審問,卻并沒有緊著一個人問,正問著前一個人時,忽然便跳到下一個,十分跳脫,沒什么規律,不像是在審問,倒像是閑聊。

    而她問得很雜,祖籍何地,家中還有何人,為何到仁縣來,從哪兒聽說仁縣有糧,偶爾還問問他祖籍地的風俗習慣,讓犯人用鄉音說幾句話……

    有龐縣尉從旁恐嚇,被問到的犯人縱使眼里有狡詐卻不敢當堂耍心機,都一五一十地回答。

    李主簿在一旁下筆飛快地記錄著。

    許活問到第三個人時,嬰兒啼哭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

    片刻后,護衛小心翼翼地托著小凌云,出現在側門。

    侯府的護衛,乃是侯府精心培養,各個拿出去都是以一當十的精兵,悍不畏死,此時抱著個哭嚎的奶娃娃,卻如臨大敵,屏息挪步。

    場面十分滑稽。

    許活、龐縣尉等人眼里不禁浮起笑意。

    護衛終于挪到許活身邊,望著許活的眼神如同望著救星,“大人!”

    許活托著小凌云的后腦勺和腰,抱過來。

    她一離開護衛的手,護衛便仿若解脫一般長吁一口氣,好像抱著的不是軟趴趴的無害的小娃娃,是什么可怖的嚇人的怪物。

    而小凌云一到許活懷里,哭聲便小了,只是可憐巴巴地抽抽搭搭。

    她頭上綁著包臉的虎頭帽,身上穿得厚實,外頭還包裹著一層被子。許活溫熱的手指觸了觸她露在外的臉蛋,不涼,便沒再管她,就這么抱著她繼續問話。

    慣常有父不抱子的說法,還是個女兒,縣令大人竟然在眾人面前毫無妨礙地抱著她,犯人們精神龐雜紛亂,不能集中。

    許活又點到一個犯人,口供上說,他是定襄縣某村人,父母早逝,自小混跡在市井鄉野,偷雞摸狗為生。

    此人口音完全是本地人,十分不起眼。

    許活隨口問道:“你父母因何而死?沒有其他親人了嗎?”

    那犯人老實回道:“全教突厥人殺了,小的才一個人流浪。”

    許活抬眼,專注地看了他幾瞬,忽然道:“那你與那些沒有教養人倫的蠻夷牲畜有血海深仇,沒想過報仇嗎?”

    犯人一頓,隨即便畏畏縮縮地哭求:“小的嚇破膽了,小的只想活著,小的是怕餓死才偷糧的,以后再也不敢了,您饒了小的吧……”

    許活沒錯過他一絲一毫的異樣,驟然冷下臉,“拿下這突厥探子!格殺勿論!”

    那犯人立馬暴起,拼命地向外奔逃。然而他還未跑出大堂門,兩個衙役靠近門的衙役動了,三兩下將他擒住,同時動作狠辣地卸了他的下巴,防止他自絕。

    一切只發生在轉瞬間,堂下犯人們皆是怔楞,懾得眼神在衙役們身上游移,他們不知道衙役中有縣令家中的護衛,完全震驚于他們的武力和狠辣,等到反應過來后,全都憎恨地望著那突厥探子,恨不得生啖其肉。

    這才是云州人提起突厥人的普遍反應,再是嚇破膽,恨意都無法掩飾。

    衙役之首,龐縣尉突然抽刀發作,橫在一眾犯人中的一人頸上。

    那犯人一怔,慌急道:“我不是,我不是探子!大人明鑒!”

    其他犯人眼神懷疑,甚至對周遭別的人也不確信了。

    許活低頭瞧著懷中的娃娃。

    小凌云習慣了耳邊有人念念叨叨,突然的聲響也沒有嚇到,睫毛都還濕著,脖頸也沒那么靈活,偏好熱鬧,循著聲音使勁兒歪頭想要去瞧。

    許活點點她的下巴肉,冷酷道:“本官寧可殺錯,也不放過。”

    此人方才藏在眾人中間,也像其他犯人一般滿眼憎恨,只是太過浮于表面。

    龐縣尉動作比衙役們更加果斷,完全不給他繼續反抗叫嚷的機會,同樣卸掉了他的下巴,“壓下去。”

    剩下的蟊賊們再看縣令大人,可不覺得她年輕好看了,怕他們也被懷疑是突厥探子,膽戰心驚地跪著。

    許活不甚溫和道:“敢在我仁縣境內犯事,便要有付出代價的準備,縣衙大牢不養閑人,即日起,你們便在縣里服苦役,直到贖完罪行。”

    正缺人呢,來了便不要想走了。

    至于震懾,便不需要了,許活吩咐:“低調些處置,免得日后宵小不敢再來,縣里確人做苦役。”

    竟然還生怕宵小不來似的……犯人們畏懼地看著她,只覺得這后悔不迭,要是知道仁縣如此可怕,故意設陷阱坑他們做苦役,他們是斷斷不會來的。

    許活抱著襁褓起身,離開前意有所指道:“獨我受苦受難,不如大家一起,方得平衡。”

    犯人們:“……”

    好有道理,蠢蠢欲動了怎么辦?

    ·

    許活帶小凌云回后宅,喂她喝了些羊乳,便欲放下她。

    然而小凌云后背一沾到被褥,便扯開嗓子哭嚎:“啊啊啊嗚嗚嗚……”

    許活沒有寵慣縱容她,仍舊徹底松開手,任她哭嚎。

    隔壁,奶娘聽到動靜兒,擔心地趕忙放下自個兒的孩子,來到暖房外,小心地詢問:“大人,小娘子怎么了?用不用我哄一哄?”

    許活在屋內回應道:“無妨,她哭一會兒便好了。”

    奶娘極尊敬新來的縣令大人,可此時聽了縣令大人的話,聽著小娘子的哭聲,也忍不住在心中埋怨縣令大人心狠,“大人,小娘子極好照看了,她今日許是怕您不在身邊,才哭鬧……”

    奶娘不敢支使縣令大人做事,只隱晦地提醒。

    屋內,許活看著小凌云咧著小嘴哇哇大哭半晌,下眼睫上卻只掛著硬擠出來兩泡淚,良久,才無奈地對外頭的奶娘道:“我知道了。”

    奶娘聽哭聲小了,這才高興地回到隔壁屋里,心道:縣令大人雖然狠心,但是個大好人,聽得進勸!

    屋內,許活點了點小娃娃的腦門兒,“等你長大,我定要教你知曉厲害。”

    小凌云黑溜溜的眼睛盯著上方,嘴里“啊啊唔唔”,小手去抓她的手指玩兒。

    許活不給她玩兒,抬起手。

    小凌云伸手抓,急得嘴里叫喚出一串音節。

    許活逗著她,故意惹她著急。

    門外,忽然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不止一個人,腳步輕淺,熟悉。

    許活表情霎時明朗,待到面前的門推開,立時便叫道:“靜娘,阿姐。”

    而被她呼喊的兩個人直奔她懷中的小娃娃,連敷衍地應她一聲都沒有。

    小凌云被許活逗得小嘴下撇,扭頭望向剛進門的倆人,濕著眼睫,好似淚眼婆娑。

    方靜寧和許婉然心疼壞了,眼眶霎時便紅了。

    許婉然抱過孩子,不禁哽咽:“凌云這幾日受苦了……”

    方靜寧亦是眼里泛酸,“是啊,都瘦了。”

    許活道:“她并未受苦。”

    許婉然聽不見,抱著孩子想要親近,又忽然想起她才從外頭進來,連忙放下孩子,朝外揚聲道:“快準備熱水,我和夫人要沐浴!”

    方才放下便哭的孩子,此時躺在那兒不哭不鬧,乖巧至極。

    兩個人看不夠似的緊緊盯著她。

    許活站在外圍,氣笑了,小小年紀偏會賣乖。

    有小凌云,兩人沒可能分神給她,許活便暫時出去,看見小荻,方才得知玉蒼軍的葉夫人也來了,在驛館安置。

    此時天色已暗,不好再去打擾對方休息,許活便沒有親自去拜見,只派個人先過去問候。

    她又召來護衛,詢問方靜寧和許婉然在外發生的一切。

    許婉然出事第二日,護衛才騎馬趕回來稟報許活,還傳了許婉然的話——

    “大娘子說她沒受什么損害,也沒教平南侯府的顏面掃地,您在仁縣經營不易,與上官結仇怨不妥,咱們占著理,博了許多同情,正是好局面,莫要浪費了,不必爭一時之氣。”

    許活縱是怒極,也不能辜負姐姐的心意。

    費家長子已經有那樣的下場,許活若以平南侯府的權勢咄咄逼人,人們同情更弱者,對許活和許婉然沒什么好處,興許還會逼得費家非要找出動手的人,對許婉然名聲更不好。

    除了許婉然,沒人知道是誰動的手,她也沒告訴護衛,許活自然也不知道。

    但是……

    “你說,陳少將軍對大娘子有意?”

    “是,世子。”

    護衛其實更想說,陳少將軍態度霸道強勢,帶著分明的曖昧。

    “這個節骨眼兒,如此行事……”

    莫說許活,旁人會不會懷疑?

    還是說,那陳少將軍根本不在乎?

    “費刺史給阿姐賠罪,對陳少將軍可有異樣?”

    護衛答道:“并無異樣。”

    許活眼中劃過冷芒,“那個雜碎,死了嗎?”

    “沒有,據說離開前還在昏迷。”

    “沒死也好,否則太便宜他了。”許活凝視著護衛,冷聲道,“大娘子險些受辱,那個費夫人囂張跋扈,過往得罪了人,受到報復,實屬正常……記得,過兩個月再做,別下手太重。”

    “是。”

    “她不過是仗著夫君是刺史……”

    許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而許婉然受驚,也有許活的責任,她又寫了一封信,即刻送回京,請府里送幾個人過來,貼身保護、伺候方靜寧和許婉然。

    各項事務皆有料理,許活方回到后宅。她不打算詢問姐姐許婉然和陳少將軍的事,她完全以姐姐的意愿為主。

    方靜寧和許婉然沒沒察覺到她的體貼,全副心神都在小凌云身上。

    三人用完膳,已經接近就寢的時間,許活好幾日未見到方靜寧,寬袖下捏著她的手指摩挲,想與她親近,“靜娘,我們回房吧。”

    方靜寧撒開她的手,興沖沖地走向孩子,“我與阿姐說好了,今日我們和凌云一起睡。”

    許活不死心,“我一個人豈不孤枕難眠?”

    方靜寧輕輕捏著小凌云的手,親親,敷衍道:“明日,明日我便回房。”

    許活:“……”

    第98章

    葉夫人在仁縣住了兩晚,許活第二日去拜見過一次,葉夫人臨走前她親自送行又見了一次,只這匆匆兩面。

    年末縣衙事務繁多,許活每日早出晚歸。

    各村完成秋收,便要上交各種稅,同時還要扣掉年初從縣衙借走的糧種,并且預留出明年的糧種。

    在各村平均畝產不足一石的情況下,百姓的口糧幾乎未有剩余,且縣衙今年一直在要求各村加大屯墾,明年的糧種必須要留出更多,是以許活下令延遲了百姓歸還糧種的期限,以保證各村百姓今年冬有糧吃,餓不死。

    而今年縣衙沒有任何貪墨,但許活不能為了政績好看便克扣百姓,商稅又不甚突出,是以仁縣上交的稅收依然只是平平。

    許活和縣衙眾人完全不焦躁。

    仁縣的百姓仍然無法飽腹,卻都懷抱著希望,他們會越來越好。

    入冬后,仁縣百姓進入農閑,各村村民除了結伴打獵,每日練武,便是應縣衙的招做些有償或是無償的勞役。

    有償是普通村民,無償是那些身上有罪責需要贖罪的。

    許活替方靜寧和許婉然上報學政申辦女學,得了允許,方靜寧和許婉然便開始籌備女學。

    她們上一次出門賀喜,跟云州不少官眷都初步建立了良好的關系,進入籌建階段,兩個人在許活的建議下,沒有選擇全包攬,而是以為云州諸人考慮,在通信之中對諸人表示——女學屬于云州,并非屬于她們二人,應該由整個云州協力建辦,待到建成后,再以石刻書寫諸位的善舉,留待日后學生們敬仰。

    方靜寧和許婉然收到回信,不少人都樂得留名,欣然表示愿意出錢出力。

    建女學不算是縣衙的勞役,乃是有償招工,而這期間,有敏銳的商人在仁縣建起一座客棧,一座酒樓,同樣面對仁縣百姓招工,仁縣許多百姓得以做工賺些銀錢。

    算是皆大歡喜。

    未雨綢繆,臘月下旬,縣衙發布告示,上元節后,將面向全縣招選衙役二十人,武試為主,文試為輔,公平競爭,不限男女,年齡在十五歲以上,四十歲以下。

    長坪村,村長家——

    阿藍蹲在院子里悶悶不樂。

    屋內,老村長和阿藍兄嫂擔憂地望向屋外。

    海珠嘆道:“縣衙的衙役人數有限,這一次招二十人,等阿藍年紀夠了,不一定會不會再招,她惦記那么久,恐怕當不了衙役。”

    兄長道:“那有啥辦法,都是命。”

    “命啥命,咱們遇著大人,夠好命了。”老村長不愛聽喪氣的話,“村里能報名的,都去報,甭管閨女小子,萬一選上,就是吃縣衙飯的,光宗耀祖呢。”

    縣城——

    武陽激動地跑到喬四娘跟前,“先生!縣衙要招衙役了!”

    喬四娘遞給她一方帕子,笑著鼓勵:“我們都聽說了,先生們都希望你能考上。”

    女先生們在京城里,沒見過女衙役,如今縣令大人給了機會,讓女子和男子同場競爭,她們都希望武陽,還有其他的女子能夠憑著實力選上。

    武陽捏著先生的帕子,發誓:“我一定盡全力!”

    相似的場景,發生在仁縣的各個地方。

    新來的縣令大人一視同仁,幾乎家家都有符合要求的,如若選上,于平民百姓來說,便是跨越階級,那是闔村的榮耀,不論男女,誰都想試一試,搏一搏。

    許活為教百姓們能夠充分地準備,又向全縣公布了大致的考核內容:初考耐力,擇限時內完成者;復考護衛所教授之內容,以及文試,擇優四十;終考比武,定二十人。

    一時間,全縣皆操練,更有勤奮者,晝夜不休。

    但有宵小行徑可疑,狗狗祟祟,露頭便被逮到,逮到便再無逃脫的可能,全成了仁縣的苦役,干最多的活,贖莫須有的罪。

    而一到秋冬便十分猖獗的突厥探子,聽說仁縣有糧,一潛進來,便發現整個仁縣十分森嚴,左躲右藏,慌不擇路,沒探到糧食,反倒看到了仁縣全縣皆兵、訓練有序的場景,瞠目結舌,心生忌憚。

    以至于今年的冬天,仁縣和定襄縣都少了許多殺人越貨之事,也算是計劃之內的驚喜。

    百姓過了個安穩的年,沒想那么多,便是宗祠廟里祭拜,也都為縣令大人一家供上長明燈,感激縣令大人,求神佛保佑縣令大人。

    大張旗鼓地招新衙役,算是仁縣的一件盛事,正好作女學用的宅子也建成,只是內里還未充實,方靜寧和許婉然一商量,便借著這個機會,邀請全云州有意送女入學的人家前來仁縣,觀看招選衙役,順便參觀一下女學。

    兩人陸續收到回信,便開始著手準備接待四方來客。

    仁縣有一座舊客棧,一座新建的客棧,另外還有驛館,兩人仔細安排,盡量顧全到每一個愿意前來的客人。

    方靜寧和許婉然還邀請了葉秋和石夫人,費刺史是許活上官,她們不喜費家,費家應該也恨極她們,但不能越過去,否則留人話柄。

    她們便也給費夫人送了一封請帖。

    費夫人始終沒有回帖告知是否前來,方靜寧和許婉然絲毫不在意,樂得她不來,還免去他們與費家人虛與委蛇。

    衙役選拔前兩日,仁縣變得熱鬧起來,每一個許久未見過仁縣縣城的賓客都刷新了對它的印象。

    縣城整體還是那么狹小擁擠陳舊,它被打掃得格外干凈整潔,縣城內行走的百姓亦是如此,雖然衣著陳舊廉價帶著補丁,但并不臟污。

    更為的奇特的是,賓客們發現,仁縣的平民百姓似乎也變得有禮規矩了。

    很難想象,這是一座邊陲小縣,民風彪悍的百姓竟然會沾上“禮”!

    方靜寧親自接待賓客們,發現了他們的震驚,便不無驕傲地笑道:“這是教化之功,百姓只是認得幾個字,便知理更勝從前了。”

    有賓客意有所指道:“本就不好管束,豈不更易禍亂?”

    方靜寧聞言,正色道:“聞過而終禮,知恥而后勇,愚其心智,蒙其眼目,百姓何以辨是非?禍亂滋生,怪乎禮教?”

    聞者詫然。

    從前,方靜寧是個只知傷春悲秋,不識人間疾苦的嬌娘子,最不愛的便是那些大經小經之乎者也,如今竟也以理服人了。

    方靜寧卻不覺得她如今面目全非,反倒滿心地安然。

    也是在迎到某位云中城的官眷,方靜寧和許婉然得知了費夫人的近況。

    那官夫人悄悄對二人道:“費家大郎醒轉過來,腦子就不靈光了,稚童尚且知羞,他是全然不知,且還脾氣暴躁,動輒傷人,連父母兄弟子女都不認了,刺史府因為他雞飛狗跳,刺史和夫人焦頭爛額,不得不將他關了起來,外頭都能聽見他嘶叫。”

    “前些日子,他不知為何,跑了出來,狠狠撞倒費夫人,費夫人也磕了頭,腳踝折了,還臥病在床呢。”

    那官夫人從前便看不慣費夫人,又或者是想在方靜寧和許婉然面前賣好,幸災樂禍道:“這是遭了報應。”

    方靜寧和許婉然并未附和她,對視一眼,直接略過,全然不在乎。

    那官夫人見狀,捧道:“還是兩位大氣,不似我等,促狹的很。”

    兩人未應承,待回到縣衙,與許活提起費家的事。

    許活面上絲毫沒有意外之色。

    方靜寧還未想到那里,許婉然便問:“榮安,是你做的?”

    許活不置可否,只道:“說是報應也不為過,與咱們有什么相干。”

    護衛確實來報過,尋什么結仇之人,哪里有親生兒子更方便,左右他傻了,傻子發瘋,順理成章。

    不過是順勢而為。

    而方靜寧此時方反應過來,訥訥道:“與你一比,我過分純良。”

    許姓二人不禁失笑。

    第99章

    許活幾乎沒插手方靜寧和許婉然籌建女學,只是在她們需要時提供了一些便利和幫助。

    方靜寧和許婉然如何招待賓客們,許活也沒有指手畫腳,全然支持。

    初考的前一日,兩人帶著以葉秋和石夫人兩位大將軍夫人為首的賓客們參觀輪廓已成、尚未完備的女學。

    縣學和女先生們為教化百姓們的宅子毗鄰,女學則建在了深處,要去女學,先要經過兩處學場。

    縣學的大門敞著,縣學學規正大光明地展露,與此同時,墻外掛著學生們的文章,下方有簡易的桌案,筆墨紙硯置于上。

    官眷們頗為好奇。

    方靜寧和許婉然引著眾人到近前觀看。

    方靜寧介紹道:“縣學每月皆有考課,未免學生們敝帚自珍,定襄縣的顧縣令思起京城、江南等文風濃郁之地常有文會,可供學子們交流學問,便建議置文墻,邀有識之士品評學生們的文章。”

    她言談時,還帶上了金珠,“顧縣令行善舉,每月皆撥冗前來仁縣縣學講學,學生們受益匪淺。”

    金珠樂得在官眷們面前露臉,語意親近,爽朗大方地笑道:“許縣令對定襄也助力良多,況且我家顧縣令寒窗苦讀數年,最是懂得寒門學子讀書不易,半分不覺奔波辛苦。”

    方靜寧刻意提道:“聽我家大人說,顧縣令稍有空閑便在定襄縣學講學,有探花郎傾囊相授,定襄學子學問增長必定一日千里吧?”

    金珠謙虛,“確有進益,只是定襄學子較之別處學業落后許多,日后若參加鄉試會試,多有不利,需得付出極多才是。”

    學風差,沒有好書院沒有好先生,教育落后,是整個云州的現狀,鄉試也就罷了,她竟然還提到會試,官眷們聽來,哪里是謙虛,簡直是自傲了。

    可顧笑舟二十出頭便點為探花郎,云州哪里出過這樣的大才,確有自傲篤定的資格。

    云中縣的縣令夫人也在,帶著幾分試探,玩笑地問:“顧縣令親授,怕不是對今年的府試院試頭名勢在必得吧?”

    金珠笑而不語。

    方靜寧意氣飛揚,指向文墻首位署名李澤的文章,不服輸道:“案首也要幾分機緣,我們仁縣學子也不差,興許落在仁縣縣學呢?”

    看似爭鋒,實則盡顯欣欣向榮之勢。

    不少官眷若有所思,家中有讀書人的,瞧著兩人,尤其是金珠,神情中不由地帶上了交好之意。

    而方靜寧點到即止,許婉然則邀請諸位夫人及她們的女兒留下墨寶,品評一二。

    石夫人推脫:“我們女流之輩,哪里有資格品評學子們的文章。”

    其他官眷亦是附和。

    許婉然柔聲道:“非學子若有佳作,也可貼在此處供人品鑒。”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轉向文墻的另一側,上面貼著幾張紙,還未看清內容,先被一張字寫得像是鬼畫符一樣的紙吸引去了目光。

    有一夫人笑不可抑,“這打油詩怎地也貼上來了?怕是七歲小童都比這字工整,比這詩有韻律。”

    兩邊優劣十分鮮明,對比之下,越發顯得滑稽,其他也都被逗笑。

    方靜寧卻眼帶光亮,面帶欣然,“夫人眼光極好,這確是個七歲小童所作,他才識字讀書半年,女先生特地將他的詩貼過來,請人批改。”

    下頭一打紙,全都是不同人的批改,有縣學的先生學子們,有縣衙的官吏,甚至有許活和顧笑舟、方靜寧和許婉然的……

    那是他們對一個貧民出身、有天賦的小童,細心的呵護和溫柔的期許。

    眾人越是翻閱,神情越是驚訝。

    方靜寧、許婉然,包括金珠,全都了然而平靜,這確實是事實,但也是許活和顧笑舟刻意營造展現出來的學風。

    許活借著方靜寧、許婉然開辦女學,打通云州各官商之間的關系,金珠此番前來,也是要借機替顧笑舟在官眷中加深探花郎的重量。

    他們皆要聲名遠揚,從而利己。

    眾人在文墻前停留了許久,方才繼續向前。

    有了先前的鋪墊,他們看到許多百姓蹲在地上學認字,倒也沒那么震驚了。

    她們在此教百姓分神,方靜寧邊帶著眾人繞過邊解釋道:“衙役考核有文試,是以人比從前多,將來會遷到別處去,免得魚龍混雜,擾亂女學。”

    眾人行了一會兒,便到了新建好的女學。

    宅子墻高遠超其他,墻頭上還有尖銳的石頭,步入正門,同樣是影壁阻隔,隨后便是一排房屋。

    方靜寧介紹道:“若是招到女衙役,家在村子里的,會安排住在這里,衙役選拔落選的女子若有好的,也會以學生和護衛招進來,可護衛女學。”

    有意安排女兒入學的夫人越聽越滿意,連連稱贊:“許夫人考量十分周到。”

    二進門后,便是寬敞的庭院,旁邊有帶著坐凳欄桿的游廊,中間空曠的空地上,石板鋪路將庭院分割成條塊,有兩組石桌石凳。

    方靜寧道:“京城好賞花,屆時花圃中會種上花,若是學生們有興趣,我們也可教導她們侍弄花草,頗有雅趣。”

    宅子還有一處園圃,此時是這樣說,日后具體種什么,外人如何知道,就是種些青菜糧食,文雅人做,那也是野趣。

    所以,女學中有一處練武場,方靜寧也可推到貧民出身的女護衛們身上,還可加以美化:“我家大人常要我強身健體,生產時力氣足些,且京中頗多娘子精通騎射,若學生們將來有機緣去到云州外,也與其他官家女眷有話聊。”

    但凡說是京中風尚,夫人們便一副深以為然的姿態,很是追捧。

    之后,方靜寧和許婉然又帶眾人去看過學舍、寢室等地,如今雖然空蕩,可眾人皆看得出建造十分仔細,雖說要兩人同住,對普通官商家來說,環境比家中也不差什么。

    石娘子和一眾隨母親前來參觀的娘子們新奇地瞧著每一處,向往不已。

    邊關的官家娘子也多在內宅,與嫁人離家不同,她們雖有些怕生,更多的卻是躍躍欲試。

    各家回去如何商討,方靜寧和許婉然絲毫不急迫,只在分別前告知眾人,明日初考的時間和觀看地點。

    第二日,城門外的空地上,方靜寧和許婉然陪同官眷們落座在臨時建起的看臺上。

    云州的冬日尚不到苦寒至極的地步,本地皆習以為常,空地上架起四個巨大的篝火,看臺上也放置了許多火盆,供人取暖。

    空地另一側,也有一座高臺,許活和連縣丞、龐縣尉等縣衙官吏站在上面。

    周遭,密密麻麻的人,有的是來參加考核,有的是來圍觀初考,縣城百姓幾乎傾巢而出。

    鑼鼓敲響,參加考核的男男女女強忍著腿肚子打顫,緊張地隨著樂聲舞動四肢,進入到空地中,人數眾多的青壯男女一同跳起本地求順遂的祭祀舞蹈,場面盛大而莊重。

    往年祭祀舞,基本都是男子,如今女子大開大合的動作,伴隨著整齊的吆喝,竟是有一種別樣的英氣,氣勢蓬勃,看客們全都目不轉睛。

    葉秋和石夫人倒是見過氣勢更甚的場面,可那是軍中,這些只是平民百姓,哪里來的士氣?

    賓客們皆大為震撼。

    臺上臺下,年輕的姑娘們全都滿眼的憧憬和羨慕。

    許活長身玉立于高臺之上。

    連縣丞站在她身后半個身位的位置,激動得老淚縱橫,“老夫從未見過咱們仁縣的百姓如此振奮,大人,您是仁縣之福啊!”

    “諸位也功不可沒。”

    許活毫無居功自傲之色,打從一開始,她便確信,終有一日,她一定會在仁縣創造出一番盛景,如今還不夠。

    舞罷,許活宣布初考的規則。

    參加初考的百姓以此地為始,沿著路向遠山跑,翻過最近的一座山頭再返回來,沿途會經過數個護衛,護衛手上有不同的印章,需得在縣衙下發的粗棉布帕子上蓋上印章,印章不缺并且在時限內,才算是通過初考。

    聽到規則的百姓望著遠處的山,議論紛紛——

    “平常上山來回都要大半天,一個時辰咋可能回來?”

    “得跑吧?”

    “這也太難了。”

    看臺上,賓客們也在詢問方靜寧和許婉然,能有人通過嗎?

    方靜寧含笑篤定回答:“護衛試過,能回來。”

    護衛常年練武,體力和毅力自是非凡,這些百姓也都嘗過人間疾苦,最不缺的便是抓住一切生存下去的勇氣。

    鑼聲一響,鼓聲助陣,考試的眾人泄洪一般向前奔馳出去。

    起步時體力在最佳,看客們只覺得眨眼的功夫,這些人便變得芝麻綠豆大小。

    接下來的時間,賓客們也沒有無聊,各種雜耍輪番上場,先前馬家養得樂師舞姬也派上用場,一改曾經的靡靡之音,魅惑之舞,大跳清爽的舞姿,樂聲也清脆悅耳。

    眾人目不暇接,幾乎都忘了他們今日的主要目的。

    大半個時辰后,忽然有人照著遠處大喊:“有人回來了!”

    打頭的身影漸漸清晰,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他似乎還有余力,跑回重點是還提了速。

    他之后,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身影,或精力旺盛,或狼狽,但都是男子。

    官眷夫人們穩坐在看臺上,閑談——

    “如此境況,倒也不意外。”

    “正是,女子到底不如男子強健。”

    “衙役本也不是女子該干的活計……”

    方靜寧、許婉然、葉秋等人一言不發,只目不轉睛地望著路的盡頭。

    而年輕的娘子們顰著眉,咬著唇,絞著帕子,心有所期。

    越發臨近截止時間,看客們議論聲更嘈雜——

    “有一會兒沒人回來了吧?”

    “瞧那些男人跑回來都累倒了,我看女人懸。”

    “再等等,萬一呢……”

    高臺上,龐縣尉點起一根長香,這香燃盡,需得一刻鐘,一刻鐘后,初考便結束。

    冬季,香煙裊裊格外清晰,圍觀的眾人時不時便望向那香,瞧它燃到哪兒來,時間還剩多少。

    香燃掉四分之一,又有兩個人拖著沉重的雙腿跑回來。

    香燃至一半,至此還未有任何一個女子出現,不少人眼里都浮現出失望。

    恐怕不會有女子通過初考了……

    許多人這般想。

    人群中,女先生們聚在一起,面容嚴肅地緊緊盯著遠處的地平線。

    喬四娘眸光沉沉,心中一直在呼喊著一個名字——

    武陽,你在哪兒?

    武陽,不是說會拼盡全力嗎?不是說一定要當上衙役嗎?

    武陽!你快回來啊!

    喬四娘心下越發焦急,方靜寧和許婉然等許多人如同她一樣,焦躁地望著遠處。

    起碼有一個女子也好。

    高臺上,許活垂眸安坐于椅上,久違地摩挲著串珠。

    忽地,兩側臺上的人紛紛起立,驚呼一片。

    許活抬眼。

    遠處,武陽和幾個年輕的姑娘互相攙扶拉扯著彼此,緩緩出現在眾人的視線內。

    香越來越短,龐縣尉拿起鼓槌,走到鑼前。

    看臺上,有娘子瞧見,顧不上規矩儀態,快步從一頭挪向另一頭,大聲呼喊:“快些啊,時間要到了!”

    她之后,又有幾個娘子也忍不住,湊過去大聲催促。

    她們的母親皺了皺眉,到底沒有制止。

    遠處,武陽等人似是聽到了,動作有些變化,片刻后松開了彼此,奮力向前跑。

    然而她們已經力竭,自以為拼盡力,實際上旁人看來仍然緩慢如龜行。

    有一個瘦些的姑娘,累到昏沉,一腳邁出,平地絆倒,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地面上。

    前面的人聽到聲音,回頭,腳步遲疑。

    摔倒的姑娘想要爬起來,手腳并用,卻四肢酸軟,始終爬不起來,不甘心地落了淚,哽咽著催:“別管我,你們快跑……”

    武陽果斷道:“不能大家一起落選。”

    其他幾個姑娘一咬牙,灑著淚往前跑。

    摔倒的姑娘落在最后,趴在地上停滯幾息,又掙扎著爬起來,搖搖晃晃地邁出兩步,左腳絆右腳,再一次狠狠摔在了地上,手上都擦出了血色。

    看臺上,年輕娘子們的眼都紅了。

    一眾夫人們也都沒了任何閑談的興致,面色沉重地望著那個爬起來又摔倒,再次試圖爬起來的女子。

    這樣辛苦掙扎是何必呢?

    為什么不放棄呢?

    衙役又不是什么好差事,跟男人一起摔摔打打的,沒有半分女兒家的樣子,這樣的女子,哪里找得到好人家……

    但心臟在震顫。

    眾人莫名希望,她們的執著都能夠得償所愿……

    前方,武陽跑出兩步,最終又毫不猶豫地轉身,跑回來,薅著她的手臂提起人,費力地背她上背。

    “三妮兒……”

    武陽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我叫武陽,別叫我三妮兒。”

    話畢,她提起最后一股勁兒,“啊啊啊啊——”地嘶吼著,抬起幾乎要爆炸的雙腿,沖破極限向前。

    機會難得,都到這里了,就差一點……

    就差一點!

    要當衙役!

    武陽背著一個人,趕上幾個姑娘,先后跨越終點。

    武陽腳下一軟,直接搶在地上,兩個人疊在一起,被人扶起來時,額頭擦紅了一片。

    其他姑娘們也都跪伏在地,胸腔內似是有烈火灼燒著氣管,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從臉上滴下,地面瞬間便出現幾個深色的點。

    高臺上,龐縣尉瞥了眼已燃盡的香和剛剛才墜落的最后一絲香灰,“咚”地敲在鑼上。

    通過了……

    現場靜了一瞬,隨即便是震天的歡呼,其中尤以姑娘們最為激動。

    看臺上,一眾夫人的表情也都松了些。

    石夫人道:“既是要招女衙役,何不單獨留幾個名額給仁縣的女子?”

    方靜寧遙望向對面的許活,“未曾有過女衙役,既要開先河,同臺競技,旗鼓相當,方可服眾。”

    對面,許活似有所覺,回視她。

    女子之野心,便是要爭取,要跨越,要明目張膽地寫在臉上:我就是要得到,我必須要達成,我一定會拼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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