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前任縣令馬慶如何囂張,仁縣縣衙官吏們最是清楚,偏偏新縣令一來,他命就丟了,馬家人都跑不了,更遑論他們。
百姓們觀望著,不敢輕易來告狀,但有阿藍起頭,仁縣的風都開始蠢蠢欲動。
縣衙里,曾經不聽話、跟馬慶作對的人,早就被排擠出了縣衙,唯有給同流合污才能夠保全名利地位。
官吏們很清楚他們做過什么。
這些百姓被逼到份兒上,連命都敢不要,新縣令出身高,背后的勢力大,在玉蒼軍和費刺史都有面子,可能真的能說到做到。
如果真能夠從輕發落,官吏們如何敢抵死不認?
可萬一,還有別的辦法不認罪呢?
官吏們不敢在許活跟前放肆,便教家里的女眷試探著設宴邀請縣令夫人和縣令的親姐姐。
這一次,許活一到仁縣就任,方靜寧便教護衛透露出去,是姐姐和女先生,不是什么妾室通房那樣的曖昧關系。
當地官吏家眷的邀請,許活交給方靜寧處理。
方靜寧以“有孕在身”為由,婉拒了邀請,而許婉然也要照顧她,便一并婉拒了。
在許活理順仁縣之前,兩個人一步也不踏出縣衙后宅,就是許活理順之后,她們也打算深居淺出,直到許婉然出月子。
官吏們又沒辦法突破侯府的護衛,只得放棄。
最后,官吏中,有一些沒有參與太多上官作奸犯科之事的小吏,為了向許活投誠,期待著或許還可以得到新縣令重用,先一步自首了。
有人開了口子,這層紙便輕輕一捅就破開,接下來的兩日,縣衙的官吏們陸陸續續自首了。
許活忙于接手縣務,哪有功夫一一聽他們陳情,便要求他們寫成文書交上來。
于是縣衙官吏們自首,還得排排坐在縣衙正堂,在環胸抱刀的冷面護衛緊迫盯人的目光下,寫認罪文書。
他們一五一十地寫明哪一年干了什么錯事兒,有時候想不起來具體細節,還能與同僚們交流一二。
這是一場開卷自首。
許活沒看著他們。
她在云中城時,買走了能買到的全部的種子,即便不分給定襄縣一部分,也不夠仁縣耕種,所以早在去州城之前,就派人去鄰州買,還得幾日才能到。
以農為先,許活派人到各個村通知村長,招他們來縣衙。
村子有遠有近,七個村長,先到了四個,其中就包括新山坳的村長。
他們跟著護衛進入縣衙,瞧見了正堂的官吏們,不明所以,且畏懼依舊。
為了民心聚攏,護衛當然要告訴他們。
四個村長一聽,面面相覷,神色中皆是掩不住的激動。
待到四人見到新縣令,除了新山坳的村長,也有一個村長滿目震驚。
新山坳的村長是唯一提前知道許活身份的本地人,怕傳出去受到報復,不敢表露出來他早就知道,但見著許活之后激動的神色根本控制不住。
好在,有其他村長反應更激烈,并不顯得他異常。
幾人拜見許活,下跪行禮,甚至都沒注意到室內還有另外一個人——阿藍。
阿藍作為長坪村現下僅剩的獨苗,又是村長的女兒,代表村子在此聽事。
許活沒對任何一個人表現出特殊對待,她雷厲風行,也不講那些虛頭巴腦的,叫幾人起來,便直接進入主題。
農事,許活肯定不如農民們更懂,但她之前私訪過,對各個村子的情況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去年關外鬧災,云州也是類似的情形,百姓們都要餓死了,根本留不住糧種,大多數村子想種地都成困難,基本都荒廢著。
還有百姓,為了口吃的賤賣了田地。
許活教村長按照村子里田地的畝數、根據各個村子的耕種情況和所需的種子上報,需要補苗的,也得算上,由縣衙安排分配初批種子,先種著,等下一批到達,再繼續分配。
她語氣豪闊,“不要耽擱時間,不要荒廢耕地,盡可能地耕種,不缺糧種,秋后能否豐收,第一步務必做好。”
許活剛“劫富濟貧”,手里有些銀錢,種子上盡可補足,過些日子便不一定了。
不過未免他們不在縣城,不知道先前的告示,許活又重復申明,這些種子在秋收后需要繳回。
耕地太重要了,只要能種上地,就還有盼頭,四個村長皆不受控制地發抖,熱淚盈眶,看許活的眼神如同是救世主一般,跪在地上磕頭謝恩,心悅誠服。
阿藍見了,也跪了下來,跟著其他村長一起給許活磕頭。
許活掃了她一眼,她橫沖直撞但也是非分明,且小小年紀不怯場,心性不錯。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縱使許活對各村還有許多打算,暫時都不及春耕重要。
唯獨一件事……許活道:“回村通知村內的青壯,春耕結束之后,縣衙會組建民兵隊,由我的護衛親自訓練,以便日后守衛村子,另外,本官審核后,極為優異者可選到縣衙為衙役。”
縣令大人的護衛各個威武,訓練都是學真本事的,就算不是在邊關,有本事就能活命,四個村長全都驚喜不已,語無倫次,又要跪下來謝恩。
許活抬手阻止,看向阿藍,又補充道:“民兵隊訓練不限男女,衙役也可不限男女,若是有孩子想學,機會允許要趁早。”
阿藍眼睛倏地亮起,目光灼灼。
四個村長并未覺得女人參與民兵訓練有什么不好,在邊關,越是艱苦,越要更強壯,女人也不例外。
許活發現這一點,心中對來到邊關越加滿意,傍晚,她跟方靜寧和許婉然一起吃晚飯時,也提到了這件事。
許婉然感嘆道:“我和女先生們在云中城中逛,也發現許多女子在外謀生,若論起來,邊關的女子比之京城的女子,要自在許多。”
許活頷首,隨口道:“我們在村還看見了妻子打丈夫。”
方靜寧和許婉然全都睜大了眼睛,“真的?”
“阿姐不也打過嗎?”許活對此很淡然,“此地民風剽悍,屢見不鮮。”
兩個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起生產后要深入體驗此地的民情。
許活看著二人的狀態,不禁想起遠在京中的伯父伯娘,如果姐姐回京時受此地民風影響太深,不知他們會作何感想。
現在小荻陪許婉然住,方靜寧搬回了她和許活的屋子。
睡前,方靜寧推了推許活的腰,問她:“你不怕日后我長本事了,也動手打你?”
“我從前就與你說,要多鍛煉,對身體有益,你若是真能長本事,那是好事。”許活頓了頓,與她實話實說,“況且,你再練,必然也打不過我。”
方靜寧坐起來,故作生氣地掐腰,“好啊,你還要真與我打!”
許活平躺,身體絲毫沒動彈,掐著方靜寧的腰輕而易舉地舉起來,用行動告訴方靜寧,她說的是事實。
方靜寧被她舉在正上方,慌張地抓著許活的手,腰下無力,腿垂了下去,腳蹬著許活的小腿,努力穩住。
許活抬腳分開她的腿,放下人,坐在她腿胯處。
而后,許活單手支起上身,另一只手在她后腰處一壓,迫使方靜寧與她貼得更近,低語:“你打我,我何時還過手?”
氣氛曖昧起來,方靜寧羞意也跟著上來,微微垂頭不語。
許活去尋她的唇,一下一下地輕吻。
并不激烈,格外輕柔。
方靜寧卻軟了身子,塌了腰。
她們許久沒親近了。
方靜寧不受控制地收緊膝蓋,玉臂勾著許活的脖子,極為順從。
“解開便好,不必脫下來,還有些涼,莫要受了風。”許活說著體貼地話,手上已經解開了方靜寧里衣兩側的細繩,接觸到了她滑嫩的肌膚。
方靜寧的回應,只有輕喘。
許活在她耳垂后親吻,忽然想起前兩日的提議,便趁著她頭腦不清楚,又提起來。
方靜寧羞恥的不行,昏昏沉沉地搖頭,囁喏:“你如今怎么如此不知羞,不可以……”
許活誘哄:“都是書上學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算有辱斯文……”
方靜寧:“……”
她到底背著她看了多少□□?
而許活學得實在是好,方靜寧很快便沉溺其中,無暇反對。
……
接下來的兩日,剩下三個村的村長也都到縣衙領走了種子。
與此同時,還有另外一個好消息——長坪村的一百多口人,被送回仁縣了。
阿藍本來還在跟女先生學認字,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顧地沖到前衙。
長坪村的老老少少全都衣衫襤褸地站在縣衙里,先前被抓走的男人們都已經不成人形,一看便知吃了許多苦,后面被抓去的人,還沒干多少活便被解救,只是挨了些打,受了些皮肉苦。
阿藍迅速找到爹和兄嫂,撲過去,緊緊抱著他們掉眼淚。
長坪村的眾人知道他們真的得救,不用再做苦役等死,還能回村子重建家園,也都不禁淚如雨下。
許活這個救苦救難的縣令,在長坪村眾人面前露個面,接受了他們感激,便單獨見了村長一家。
長坪村的土地被馬家人強占,但因為海珠他們搗亂,始終荒廢,連馬家占有的其他田地和縣衙的公廨田耕種上,他們也都破壞了。
這一點,海珠供認不諱。
許活又提及長坪村當初的“民變”,官府迫害是事實,他們和縣衙作對也是事實。
“鑒于馬慶罪孽深重,你們也服過苦役,此事我已稟明上官,不予再追究,他強占的田地也會還給你們。不過破壞耕種好的田地,有悖天理,本官罰你們全村今年一年的徭役皆不可免,縣衙這一年的所有工事,你們各家各戶皆要無綢出工,以此贖罪。”
許活能夠理解他們的憤怒和無力,但破壞農事,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一年時間來贖罪,也是給他們機會了除因果,解天怨。
長坪村村長顫顫巍巍地跪下來,毫無怨言地接受縣令大人的安排。
長坪村眾人領了種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趕緊返回村子。
阿藍也得回去,可她舍不得許婉然,臨別前到縣衙后院,小狗一樣瞪著眼睛望著她,不想道別。
許婉然沖她招招手。
阿藍立即小跑過去,站正。
“我們還是會再見的。”許婉然眉目含笑,溫柔至極,“到時候,阿藍一定會長得更高,也更優秀,是不是?”
阿藍斬釘截鐵:“我會好好跟縣令大人的護衛學本事,以后,我會進民兵隊,我還要做縣衙的衙役!”
許婉然溫聲道:“我相信阿藍。”
阿藍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她,小聲道:“我會早點兒來的,我想天天見到你……”
許婉然摸摸她的頭,笑著應道:“好。”
阿藍也咧開嘴,目光堅定。
第82章
縣衙官吏們的認罪文書擺在許活的案上,許活用了兩日才完全看完,又花了些時日派人去查缺補漏。
所謂上行下效,一個基本清正的衙門,首先父母官必定是作風端正之人,下屬官吏才會約束自身,謹言慎行。若長官為官不正,就會上梁不正下梁歪。
仁縣匱乏,馬慶為縣令時,上層盤剝,馬家吃肉,縣衙的官吏們只能分湯,一層層地搜刮民脂民膏,直到榨不出一滴油水,手上干凈的,微乎其微。
許活坐在高堂上,面無表情地望著堂下眾人。
官吏們噤若寒蟬,等候發落。
“兩個選擇……”許活開口,“本官會根據你們的罪行輕重,予以撤職或者降職,不想下獄牽連后代,罰金贖罪,亦或是勞役贖罪,隨你們選,也可二者兼之。”
她很務實,既然可以用錢代役,那也可以用錢或者勞役代罪。
縣衙官吏們卻滿臉的抗拒為難,若是真要代,豈不是要傾家蕩產?他們也熬不過勞役。
許活拿起他們的認罪文書,“這是看在你們坦白從寬,又非主犯,本官才寬恕一二,否則你們的下場只會加倍凄慘……”
官吏們神色變幻。
“孫縣丞,聽聞你的兒子學識不錯,已經在府試榜上有名?”
“陳縣尉的兒子是咱們縣的衙役,本官十分想做主,罰幾年俸祿小懲大誡。”
“李主簿,有錯要罰,不過你有些本事在身,縣里缺乏人才,本官也希望你能將功補過。”
……
她每點到一個人,那人便神思不定。
許活故作不耐煩地逼道:“給你們機會不要,本官也可以收回先前的承諾。”
一眾官吏怕她果真收回去,連選擇都沒有,接二連三地求饒,答應。
有顧忌,就不敢狗急跳墻,即便他們明知道,沒有權勢,沒人會再畏懼他們,日后在仁縣的日子也會變得難熬,他們也不得不接受新縣令給出的選擇,就像曾經接受跟馬慶同流合污那樣。
最后,縣丞縣尉撤職,李主簿留職,罰俸五年,衙役們大半被撤,剩下的也都罰俸留職,這是在他們愿意用罰金或者勞役減免罪責的前提下,得到的懲罰。
午膳,飯桌上依舊是清淡簡單的飯食。
仁縣貧困,縱使他們多好的東西吃得起,卻也不免有幾分羞愧,是以方靜寧做主全都縮減了,再沒有工序復雜的珍饈美味,只是體量許婉然孕身,許活和護衛們辛苦,也為了讓百姓賺些錢,他們每日都會采買些山珍野味回來烹飪。
仍是原先縣衙廚子為他們做飯,另外,他們人多,還請了馬家宅子的廚子,味道尚可。
方靜寧眼里容不得沙子,不甚理解:“合該將他們都發落了,才大快人心,這樣實在有些溫吞憋悶。”
許活有侯府做靠山,為何不能痛快些?
許活盛了碗蘑菇湯,邊喝邊道:“主犯是馬家人,他們的罪責雖然多且雜,但按照本朝律法,不要命,重得也是送艱苦之地服苦役,輕的在縣衙大牢關押,浪費縣衙的資源不說,還可能有后患,不如教他們覺著有希望,留在仁縣贖罪,榨取些剩余貢獻。”
許活面露無奈,“實在是缺人。”
所有事情,全得靠人力,旁人輕易不會來云州定居,缺人怎么辦,現生來不及,當然只能一個都不浪費。
方靜寧稍有理解,只是懷疑:“苦累的活計,他們恐怕做不了。”
“百姓也不是生來就會做,就該做,慢慢便會了。”許活像個精明冷漠的地主,“累死沒有任何好處,康健地活著才能源源不斷地給我回報。”
方靜寧和許婉然對視,許婉然關心地問:“那你之后打算如何?縣衙人手還夠嗎?”
許活道:“咱們帶出來的護衛多,暫時維護縣衙的運作不難,縣尉就暫時用護衛長龐震,縣丞還是要本地人,我打算去求賢。”
方靜寧和許婉然異口同聲:“求賢?”
許活點頭。
第二日,許活親手拿著禮,帶著幾個護衛,出現在縣城東南一戶民居前,敲了敲院門。
院里沒人應聲,隔壁鄰居一個婦人出來,一眼便認出許活,“撲通”跪地,驚慌行禮:“民婦見過縣令大人!”
她音量極高,除了門前的院子,周遭的院門陸陸續續開了。
許活就職那一日,幾乎整個仁縣縣城的百姓都識得她了,一見望而生畏的縣令大人在自家門外,全都驚慌失措。
許活抬手制止他們下跪行禮的動作,和聲問道:“連老先生可是住在此地?他家中無人嗎?”
鄰居婦人恭敬地回答:“是住在這兒,連家沒人,嬸子去外地看女兒,走半個多月了,連先生每日出去打酒,應該是快回來了。”
許活聞言,便打算在此等一等。
縣令大人站在狹窄的巷子里,鄰居們都覺得不安,要是能請縣令大人到自家,那可就蓬蓽生輝了,他們又瞧縣令大人沒有那么嚇人,紛紛極力邀請許活進屋等。
許活婉拒了,順勢問他們,以何為生,營收幾何,物價等。
不少人都想在縣令大人面前露臉,搶著回答。
許活頷首,一垂眼對上個孩童的眼睛。
小童嚇一跳,一溜煙兒地躲到長輩身后,片刻后又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從腿后露出頭,露出一只大眼睛偷瞧見她,又趕緊縮回去。
他腦袋上有一個小辮子,支棱得像個毽子,露頭的時候小毽子先露出來,顫顫巍巍的。
小童的長輩發現許活的目光在自家孩子身上,連忙伸手向后揪孩子出來,“四海,快給縣令大人行禮。”
小童不敵,被拽了出來,囁嚅半響張不開嘴。
長輩生氣地拍他,“你這孩子,怎么這么……”
許活打斷,“不必苛責他,他還小。”
長輩訕笑,“他平時挺頑皮的。”
許活問:“他叫四海?”
旁邊還有一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大著膽子搶在大人們前面一本正經地說話:“他叫李四海,我叫趙升平,是連先生給我們取的名字,連先生還教我們認字。”
護衛打聽到的消息,連先生是本縣第一個秀才,曾經是縣學唯一的先生,后來因為不滿馬慶作為主考官縣試舞弊,將一些沒有真才實學的學子安排進縣學,使那些真心向學刻苦讀書的孩子失了機會,反抗不能,便憤而離開縣學。
后來,他便在家中教導幾個縣試“落榜”的學子,只是他們始終通不過縣試,更沒有機會府試鄉試,灰心喪氣之下,便放棄了科舉。
連先生也受到了打擊,頹喪了很久,開始酗酒,縣里有富戶請他給娃娃啟蒙,他都拒絕,鄰居請他教孩子認字,他卻很盡心。
這是真正德高望重的高潔之人。
許活夸贊:“四海升平,好名字。”
趙升平咧嘴笑,露出兩個豁牙,又趕緊閉上嘴。
許活自打知曉外放為一方父母官之后,便將百姓當作自己的責任,如今瞧見兩個天真可愛的小童,竟也生出幾分慈愛,希望他們能夠一直這般。
巷子口,連先生微微佝僂著背,拎著酒晃晃悠悠地進來,瞧見家門口圍著一圈兒人,喝問:“都圍在老夫家門口作甚?遭賊了嗎?”
最外圍的一個老婆子刷地回頭,連忙對他擺手擠眼睛,“連先生,沒遭賊,快別胡說,是縣令大人!”
她不說,連先生也看見了一個陌生的、俊俏的、氣質斐然的年輕后生。
他不知道新縣令來這兒作甚,也不敢多想,繃著臉,不茍言笑。
護衛們請百姓退離,空出一條路來。
許活上前兩步,有禮道:“連先生,在下貿然來拜訪,可否與您一敘?”
連先生一言不發地走進人群,打開自家的院門,請許活入內。
兩人一進去,門便合上。
鄰居們想要湊近聽一聽,可看到門口兩個黑面門神,便不敢了,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猜測縣令大人來找連先生的目的。
院內,連先生放下酒瓶,語氣冷硬地問:“縣令大人光臨寒舍,所為何事?”
許活拱手,“在下想請先生出山。”
連先生眼睛一閃,隨即硬邦邦地說:“縣學早已沒有老夫的容身之地,老夫也不想去教那種心思不正的學生。”
“我與先生不同意見,越是仗著家境肆無忌憚的學生,越該教其禮法,嚴加約束。”
連先生氣道:“老夫境界不夠,做不到有教無類。”
許活搖頭,“在下并非想請先生回縣學。”
連先生一滯,更惱,“那縣令大人來此羞辱老夫不成?”
許活拿出誠意,微微躬身表示尊敬,道明來意,“縣學固然重要,本官日后若是得空,也愿意去教授學子,然一縣之中,民生為首,本官想請您出山,擔任本縣縣丞。”
“縣丞?!”連先生震驚,下意識地拒絕,“老夫恐怕難當大任。”
許活肯定道:“您德高望重,非您莫屬,本官也需要您的輔佐。”
連先生受寵若驚,手足無措。
許活沖一個護衛招了招手。
護衛上前,將一個包裹打開,露出臉面縣丞的官服,呈到連先生跟前。
“老夫、我、我……”
連先生激動地語無倫次。
連先生前半輩子盼望最多的是學生考上童生、秀才、舉人……他這個恩師會如何光彩,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縣令大人會親自來請他去縣衙任職,這是何等的榮光。
連先生哪里還會拿喬,也不在乎老臉了,答應地極迅速。
許活留下縣尉的官服,請他盡快去縣衙就任,便離開了。
而連先生成為新縣丞的消息,也在她走后,迅速地傳遍縣城。
仁縣的天變了,之后每一日,縣里都有一個新的變化,百姓們不由地期待起仁縣的未來……
第83章
許活身上有許多尋常勛貴子沒有的品質,不必一一細數,她身上也有貴族子弟的習性,比如:從來不知道省錢為何物。
她生來錦衣玉食,吃過苦,沒吃過窮。
許活認為,要想得到回報,必然要先有所投入,期間肯定要伴隨風險,但不能因為風險就畏于投入。
是以,買種子她沒有吝嗇;定襄縣的百姓來幫著種縣衙的公廨田,縣衙爽快付錢;縣里有開墾土地,工、農具欠缺,許活又花錢弄回來些鐵,還在路上;還有……
連先生,現在仁縣縣衙的連縣丞,第二日來穿著官服昂首闊步地來縣衙就任,原本對許活那是恭敬有加,一身“士為知己者死”的干勁,可以看到縣衙這些日子的支出,臉色就變了。
“大人就任,還不足一月吧?這錢為何便去二分之一了?”
許活耐心地解釋每一項花銷的目的,總之全是為了仁縣,并無一分私心。
連縣丞從來沒見過這么大一筆錢,也從來沒見過真正的花錢如流水,抖著手道:“縣令大人,工具,用石器打磨便可,鐵器大可不必。”
許活道:“欲善其事必先利器。”
連縣丞又指著她擬的文書,問:“為何要打掃街市?翻新正街?”
說起這個,許活神色便有些……嫌棄。
農耕順利進行,縣里的商業當然不能落下,商稅極高,也是縣衙財稅入賬的重要來源之一。
許活出去考察過縣內屈指可數的各種鋪子,百姓手中無錢,各個鋪子皆生意不佳,亟待解決,但她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街道上太臟了!
各種污物、穢物,遍布寬街窄巷,門前屋后,許活和護衛們行走在其間,都想要掩鼻遮目。
京城的朱雀大街可同時通行十幾輛馬車,山高皇帝遠的小縣比不得,起碼要干凈整潔,不說觀之如何,單從醫理出發,不潔利病。
連縣丞也了解些醫理,聽后并不反對,只道:“那也不必花錢,縣衙下令,百姓不敢不從,只需安排衙役巡街監督便可。”
不花錢……當然好。
許活立即便采納了連縣丞的建議,然后又說明了修整正街的意圖:“本地物產豐富,只是困囿于一方,難有銷路,若是能銷往南邊兒,百姓也可多一個營生。”
本地的特產,許活他們扮作貨郎時摸了個大概,又在縣里仔細了解過,有些特產在本地尋常,自然賣不上價錢,往南便不一樣了。
百姓靠田吃田,靠山吃山,守著這些特產卻不能富家富戶,屬實暴殄天物。
最重要的是,“本官夫人族中乃是皇商,商路通達,本官打算引商人過來,總要教臉上體面些,當然,徐徐圖之,并非要一蹴而就。”
云州山珍野味和藥材十分豐富。
許活先前偽裝身份時的話,她很認真,也真的派人去方家傳信,請他們來此收山珍野物藥材等等。
她之所以缺人,就是因為她還要修路,各村通往縣城,定襄縣和仁縣之間,仁縣通往南邊兒其他州,皆是為通商。
連縣丞越聽越激動,這錢還真是必須要花,“縣城的夯土墻也得加固,村子里也得增加防衛,否則萬一咱們好起來的消息傳出去,恐怕會引來外匪。”
云州在邊境,常年受突厥侵擾,真傳出去仁縣百姓有糧有錢,就算是假的,也會引來強盜。
今年秋就很危險,仁縣種了許多地呢。
連縣丞生出緊迫感,“大人,民兵隊何時操練起來?”
“下月便開始。”
屆時耕種已經完成。
連縣丞便道:“那下官去擬告示,教百姓打掃。”
還有其他縣務,已過天命之年的老人家精神抖擻地全都攬過去,勢要為縣令大人分憂,為仁縣鞠躬盡瘁。
不過……
連縣丞走前,還是忍不住建議道:“大人您見慣好東西,但縣衙的賬上看似充實,實則杯水車薪,經不得您這般花,石器便宜易得,百姓能夠吃飽穿暖,不怕做苦力,鐵器為時尚早。”
許活第一次被人管花錢,頗有幾分新鮮,“……受教了。”
連縣丞眼中光彩奪人,“大人知人納諫,乃是仁縣之福!”
他有讀書人的耿直迂腐,并不畏懼縣官,卻又不似一般讀書人那樣視錢財如銅臭,對許活一番恭維之后,在縣衙的財政大權上上了一把鎖,許活這個縣令日后再想揮霍無度,都得先經過他的勸諫。
許活身上的擔子輕了很多,深覺這個縣丞請的好,盡職盡責。
而連縣丞關于強盜的擔憂,需要加倍重視。
許活書信一封,特地派人送往定襄縣。
定襄縣——
顧笑舟看完信,便隨手放在書案上。
金珠一手打算盤,一手記賬,抽空問:“許世子來信說什么?”
顧笑舟不似許活,直接把仁縣打碎重組,定襄縣衙的官吏并不十分得用,最能信任的人,只有金珠,她如今不止要做后宅的管家,還得做縣衙的賬房。
所幸金珠很喜歡做這些。
顧笑舟道:“他詢問,是否要借咱們幾個護衛練民兵。”
“那是好事啊,咱們緊鄰著關隘,懷里抱著點兒東西就整日臥不安寢,擔驚受怕,還是許世子想的周到。”
顧笑舟睨她,“你倒是對他滿口稱贊。”
“貴族仁善,簡直是稀世珍寶。”
在見到許活之前,金珠對所有的貴族和官都有偏見,見到許活之后,偏見依舊,僅排除了許活,“許世子仁善又通情達理。”
她實在善變,上一次還說貴族生來知道壓榨百姓,囊括了許活。
顧笑舟微微搖頭,“定襄縣是仁縣的第二道屏障,日后定襄縣向外通商,自行修路出去不方便,仁縣會是必經之路。”
他是在告訴她,許活并不是全然的好心,有利益因素。
金珠無所謂道:“這不是互惠互利嗎?做生意何必計較旁人居心如何,我得好處便可。”
顧笑舟頷首,“我會默些科考用得到的書,贈予仁縣縣學,以作回報,禮尚往來。”
他并不喜歡依附權勢,然而權勢確會使他走得通順些,縣衙官吏們知曉他與仁縣的縣令關系好,玉蒼軍大將軍夫人還提過他,安分了許多是事實。
顧笑舟不會傻到有資源不用,“過些時日,皇商方家會來人,我會帶著本縣的商戶前往仁縣,你……”
“我也去!”金珠搶先道,“你放不下身段討好人家,我樂意跟許世子的夫人、姐姐搭關系,這以后可是我的人脈。”
顧笑舟一頓,“隨你。”
金珠喜滋滋地道:“我得準備幾樣有誠意的禮物……”
……
兩日后,仁縣——
許活拿到了顧笑舟的回信,同時還有兩本探花郎親自編撰的科舉應試的書,遞給連縣丞閱讀。
連縣丞如獲至寶,連聲稱贊:“精辟!實在精辟!不愧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簡直大才!老夫當年若有此書,也不至于將近而立才得中秀才。”
地域劣勢,文風不濃,教育不平衡,確實埋沒了許多人。
連縣丞仍在感嘆:“定襄縣有顧縣令,日后的童試,定襄學子必然要大放異彩了。”
許活并未因他夸贊顧笑舟而不滿,認真道:“仁縣縣學,也該整頓了。”
連縣丞情緒起伏,神色波動。
許活沒著急,先安排借給定襄縣的護衛出發,等到縣內春耕完全結束,才又安排八個護衛下到村子里訓練村民,并且由他們帶領各個村子修村子到縣城的路。
這幾天,縣城百姓也在打破習慣,他們完全沒有干凈整潔的意識,也并不習慣約束自己,連縣丞便每日都要親自走街串巷,監督提醒。
他在縣里有威望,現在又是縣城,大多百姓尊敬他,嫌麻煩也會去做。
但縣里也有人極其排斥。
縣學如今的先生姓李,曾經擠走了連先生,見不得其得勢,心下慌其報復,偏又眼紅,不敢在外頭說,便日日在家中罵連先生“小人得志”、“張狂”……
他還故意不遵縣衙的令,不讓家里人打掃門外,也不讓縣學的學子們沾手灑掃和污穢,美其名曰讀書人“手不釋卷”,“正衣冠、行端正”……
縣學向來清高,百姓皆尊而遠之,從前衙役們在馬慶的治下,和縣學學子互不打擾。如今縣城各處皆老實地打掃,唯獨縣學這般,衙役們不知如何處理,只得回報連縣丞。
連縣丞對縣學如今的現狀痛恨又失望,想到縣令大人說要整治縣學,便親自去報給她此事。
許活挑眉,問:“連縣丞對舊事可有怨恨?”
連縣丞沉默片刻,花白的胡子顫抖,“如何沒有……”
那些年不只是他一人的郁郁不得志,還是仁縣曾經向學、志存高遠的學子們的郁郁不得志,他們嘆世道不公,貪官污吏當道,卻無能為力,一度心如死灰。
“既是如此……”許活明示道,“畢竟先生今時不同往日,當初先生如喪家之犬被人趕走,如今先生已是縣丞,官服加身,奸佞小人再不能耀武揚威,連縣丞何不先獨自前往,一洗往昔陰霾,重整縣學之學風?”
連縣丞不可避免地心潮涌動,只是,“小人得志,君子道消,若我一招得勢便逞威風,豈不與小人同流,何以為師?”
許活目光尊敬,“本官僅以為,正義才是世間正道,先生秉直,所受磨難恰可以身為鏡,教學子明晰謹記,妖不勝德,邪不壓正。”
連先生洞明,當即道:“下官這便先行前往。”
許活頷首,“本官晚些到。”
第84章
縣學——
龍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縣學十幾個學子,性情也各不相同。
并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與貪官污吏和偽君子沆瀣一氣,可讀書人的清名不能讓他們獲得公平公正的結果,特立獨行只會像曾經的連先生和那些清高的學子一樣,寂寂無聲。
他們在此之前,并不認為他們的選擇是錯的,暫時的屈從不過是不想辜負家中的費力供養,若是連起步都不能,談何將來。
偏偏仁縣變天了,連先生一躍成為了縣丞……
事情發生之后,縣學的氣氛一直很詭異。
現在全縣都在聽縣衙的吩咐做事,偏偏縣學逆著,學子們面上不敢反駁先生,私底下全都有他心。
學子李澤,是如今縣學學業最好的,但并不得李先生待見,李先生更喜歡按照送禮多少來對待學生們。李澤家境貧寒,家里傾盡所有也只在縣試前出了些力,才沒落榜。
前日,李澤悄悄聯合另外兩個在縣學處處受挫的學生,石棋和張本季,“咱們趁著縣學開門前,悄悄打掃一點,萬一縣衙問責,怎么也能脫責。”
另外兩人同意了,三人昨日便天沒亮就在縣學附近悄悄打掃,還不敢做得太明顯。
然而今日,他們就被舉報了。
李先生當眾對三人喝罵:“卑躬屈膝!沒有半分風骨!不尊先生,便滾出縣學!”
他怎么當上縣學唯一的先生,無人不知,還談風骨,何其可笑。
上任縣令馬慶在仁縣只手遮天,討好馬慶的李先生就是縣學里的權威,學子們不敢反駁,而今時不同往日了。
李澤義憤填膺地站起來,“學生不服,學生與石棋、張本季乃是遵縣令大人政令,何錯之有,憑甚趕我們離開縣學?”
他將另外兩個同窗一起拉下水,三人共同抵抗。
另外兩人慌張,氣弱地回答——
“是,我們是遵縣令大人的政令。”
“萬一縣令大人怪罪縣學……”
“遵縣令大人?我看你們是想巴結那新縣丞吧。”李先生神色陰沉,“別人再是死灰復燃,風光無限,我也是你們的老師,欺師滅祖,不敬師長,德行有虧,我看你們如何科考……”
三個人皆露出慌色,他們費勁力氣想盡辦法才留在縣學,就是為了科考。
其他學生中,不少人在看好戲,也有人不忍又懦弱地避而不看。
事已至此,退無可退,李澤也沒打算退,當即便起身,英勇無畏道:“學生便去敲鼓,請縣令大人為學生們伸張正義!”
一直以來,李先生都享受著在縣學中支配掌控學生,在縣衙外受百姓敬畏的快感,此時權威被挑戰,怒不可遏,抄起戒尺便抽向“主謀”李澤。
學生需得尊師重道,李澤不能躲閃,生生扛著。
沒幾下,戒尺便打折了,李先生尤不解恨,像是在發泄胸中的郁氣似的,又對李澤揮起拳頭。
李澤抱著頭,拳頭不斷地砸下來,疼痛不斷理累積。
他已經頭破血流,石棋和張本季不能動手去攔,只能跪在地上請求李先生“饒恕李澤”。
李先生從他們的不反抗中得到了變態的滿足,雙目赤紅,越打越亢奮。
再打恐怕要出人命了。
其他學生面面相覷,裹足不前。
“李子明!”
一聲怒喝,下一刻,一身官服的連縣丞箭步上前,一把抓住李先生的手腕,拽開。
李先生年輕力壯,只稍稍退后了兩步,見到來人以及他身上扎眼的官服,眼神一震,嫉恨不已。
連縣丞查看起李澤的傷情,擔憂地問:“如何?可還能動?”
李澤面目全非,慘然一笑,便暈了過去。
連縣丞嚇了一跳,趕緊招呼跟他一起來的衙役,“快!快送他去醫館!”
衙役上前,架起李澤。
李先生不禁陰陽道:“連縣丞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不過我管教對老師不敬的學生,動手亦有分寸,連縣丞越俎代庖,管得太寬了吧。”
連縣丞板著臉,冷漠的眼神直視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對我不敬,我可曾對你下過這樣的重手?”
李先生頓時臉色難看,啞口無言。
連縣丞和李先生,亦是師生。
真正有本事的人,早就離開仁縣,去往安全的地方定居生活,留在仁縣的,一是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二是對故土有情義,三是沒有本事在外面很好的生存。
仁縣的普通百姓是第三種,連縣丞是第二種,縣衙的官吏們、縣學的李先生可能第一種、第三種皆有。
但這也是李先生一直記恨連縣丞的原因之一。
他是連縣丞較早一批學生之一,但一直以來,連縣丞都更重視另一個家境不如他、能力不如他的學生,后來他想求娶連縣丞的女兒,連縣丞卻將女兒嫁給了那個人。
那個人得到連縣丞的精心教導,竟然比他先考上秀才不說,連縣丞還幫那個人在外地縣衙謀了差。
李先生趕走連縣丞的那天,滿心都是“連先生那么得意還不是得向我低頭”的暢快,真正耀武揚威的人,是他,所以他才會以己度人。
連縣丞如今翻身,一定會來報復他,趕走他!
李先生憤憤不平,又帶著恐慌。
連縣丞卻沒再理會他,轉頭面向學生們。
這些學生中,有些曾經也受到過連縣丞的教導,如今對上他的視線,羞愧地低著頭。
連縣丞微微嘆了一口氣,并未苛責,直入主題:“縣令大人有命,為本縣學子學而無憂,學而專心,特將縣城西抄沒的馬家宅子改為新縣學,半月時間搬遷,務必愛護,不可如舊縣學一般敷衍。”
學生們驚喜。
那是本縣最好的宅子,聽說還有花園,滿縣的人遠遠路過,沒有人不向往,竟然會改成縣學!
對比這個小又簡陋老舊的縣學,日日待在那樣的好宅子里,該有多愜意。
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搬過去。
連縣丞又道:“定襄縣新縣令乃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才名響徹京都,縣令大人與其交好,特地請其傳授經驗。”
學生們中,幾個真心向學志在科舉的學生渴望幾乎沖破他們的眼睛,包括石棋和張本季,若是李澤在場,定也要喜不自勝。
唯有李先生,不甚高興。
當他以為對方必然是為他而來,卻發現對方實際根本不將他放在眼里,便越發不甘,憤恨。
為師者,真正重要的是學生的前途和德行。
連縣丞蹉跎多年,真正在意的是仁縣學子得不到好的引導,荒廢學業,不是恨曾經的學生。
連縣丞沒讓學生們高興太早,潑冷水道:“新縣學自會有新學規,縣令大人已命人刻在影壁上,需得熟讀謹記,著重一點,日后縣學每月考核,由縣令大人親自出考題,超過三次不合格者,逐出縣學。”
眾生皆驚,有慌張的,有擔憂的,也有躍躍欲試的……
連縣丞殷殷囑托:“縣令大人重視縣學,切不可懈怠。”
李先生看他這姿態做派,厭惡至極,咬牙切齒地問:“好歹我是縣學的先生,負責縣學,連縣丞這樣視我于無物,將我至于何地?”
連縣丞道:“縣學隸屬于仁縣,縣衙和縣令大人有整治之權。”
李先生冷嗤:“別再狐假虎威了!”
學生們霎時噤聲屏氣。
連縣丞頗為冷淡地掃他一眼,便又轉回頭吩咐:“搬走前,此間必須收拾干凈,不得損壞。”
做足了對李先生不屑一顧的姿態。
學生們匆忙應聲。
李先生怒不可遏,“你還要假惺惺到什么時候!”
連縣丞不過是對他全不在乎,便刺激得他情緒過激。
而連縣丞甚至已經對他沒有任何失望的情緒,他早就不認這個學生了,“公道自在人心,老夫為人如何,自有仁縣百姓和學生們評判,與李先生倒是無關。”
李先生恨聲道:“你很得意吧?如今又壓在我頭上,你以為我愿意當你的學生嗎!你偏心過甚,根本就不配為師。”
連縣丞對著他搖搖頭,眼里是直白地否定,“你心思龐雜,根本不在學業,吃不得苦,投機取巧,只知鉆營……不配為師,縣學不能留你。”
李先生一副“你終于露出真面目”的神情,“說那么許多,不過是為了報復我。”
“你欺師滅祖,我可有狀告你?”連縣丞挺直腰背,花白的胡須整齊有序,背手道,“老夫持身以正,問心無愧,倒是你,如此與我叫囂,可是虛張聲勢?”
李先生再次無言與對。
而說要晚到的許活仍舊沒來,倒是來了一群衙役,忽然將這間屋子堵住。
眾人的注意力全都轉過去,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的預感。
新縣尉龐震帶著四個衙役進來,團團圍住李先生,冷肅威嚴道:“李子明,你涉嫌參與前任縣令馬慶縣學舞弊,縣令大人特命我等將你逮捕歸案。”
“冤枉!”
李先生立即喊冤。
龐縣尉冷然道:“捉拿你,自然是證據確鑿,不容狡辯,拿下!”
衙役們直接動手,扭著他的雙手向后。
李子明下意識掙扎,口中不斷地喊冤,突然瞥到連縣丞,膝蓋落地,苦苦求道:“老師,你救我,我知道錯了,你救救我!”
連縣丞面無表情,直接側身,“我沒有你這樣的學生。”
李子明不敢放棄求他:“老師,你最心軟,你從前都沒怪罪我,你再幫幫我……”
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自私自利罷了。
連縣丞更沒什么悵然若失,閉眼,徹底撇清,徹底放下。
龐縣尉揮手,喝道:“帶走!”
臨走之前,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學生們。
學生們慌亂不已。
原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第85章
許活沒有去縣學,她去醫館看了挨打的學生李澤。
李澤醒著,他沒有錢上藥,就只求溫老大夫將他頭上的破處止血包扎好,不必理會別處。
“給他用上,診金和藥錢,本官付。”
小小的醫館內,老大夫、藥僮、李澤三人皆看向門口,隨即便要行禮。
許活走進去,按住艱難起身的李澤,又對老大夫道:“勞煩了。”
三人皆受寵若驚。
溫老大夫連聲說“不麻煩”,喊藥僮去準備。
李澤則十分不安地躺在木板床上,“縣令大人,學生……”
許活抬手,“先不必多言,治傷要緊。”
他身上亦有傷,需要寬衣赤身上藥,李澤是讀書人,在縣令面前衣冠不整,深覺失禮。
許活善解人意,得了溫老大夫的同意,便面向藥柜,時不時打開抽屜查看。
藥僮也是老大夫的兒子,今年才十六,膽戰心驚地陪在她旁邊,回話時磕磕巴巴,急得眼睛都紅了,不住地瞧老大夫。
溫老大夫包扎好李澤的頭,便叫兒子來給李澤身上上藥,他去回許活話。
許活問得更深了幾分,涉及到的醫理,也逐漸深入。
溫老大夫驚喜,“大人竟是會醫術嗎?”
“技多不壓身,本官既是要做官,要為民生計,自然不能只知紙上談兵。”
李澤和藥僮看向許活的目光皆崇敬有加。
溫老大夫深深拜下,呼:“草民等幸得有大人為父母官!”
有前任縣令馬慶對比,許活這個新縣令在仁縣百姓們心中,充滿了救苦救難的神光。
她的身份背景不是秘密,家世極好,又如此年輕有為,有人說以她的家世可能根本看不上小小的仁縣搜刮出來的仨瓜倆棗,為了政績升遷,定會做個好官,為仁縣百姓做實事。
百姓不在乎背后的緣由,只在乎她是個好官,便會誠心愛戴她。
民心便是這樣來的。
許活做了什么,不吝嗇于表露出去,教百姓知道,也很樂意施與恩惠,“本官只是有所學,并不精于醫道,不過京中有些方藥,此地應是難見,可與溫大夫交流一二。”
溫老大夫喜形于色,感激不盡,“大人恩德,草民……”
許活不在意道:“若能救死扶傷,才是恩德。”
恰好李澤的傷口處理好,他也能走動,許活便帶他去即將變成新縣學的宅子。
縣內的路就是泥土路,灰塵很大,許活的官靴越走越臟,不過沒了那些污穢,腳踏實地地踩在地面上,許活心境上是清透的。
李澤是本地人,對變化的感觸更直觀,敬服道:“縣令大人一來仁縣,仁縣便處處欣欣向榮,學生實在是敬佩。”
“本官若是處在你的位置上,未見得比你做得好,你是個聰明人,只是欠些機遇。”
李澤連忙謙遜道:“學生惶恐,不敢當……”
“有何不敢的,若是能從你這樣的開局走到會試、殿試,甚至是做官,改換了門楣,本就可以春風得意。”
李澤雖是向往,卻也不敢真的妄想,本朝仁縣至今還未出過進士,更遑論做大官。
“本官第一次到你們村,你們村中人尚不知本官的身份,便對本官和護衛說了許多你的事。”許活目不斜視地向前行,“李村長那時來縣里領種子,應是與你說過吧?”
李澤不敢撒謊,“是,叔祖父十分感激您,還交代學生一定要努力向學,報您的恩德。”
李澤生在仁縣最大的村子——河口村,河口村土地肥沃,若是當年不發澇,便會豐收,人口也多,足有將近一百戶,是仁縣最大的農稅來源地,徭役卻與其他村持平。
仁縣沒有富裕的村子,但在馬慶的治下,河口村的人口一直是增長的。
河口村也是仁縣唯一有啟蒙學堂的村子,雖然啟蒙先生的學識不高,可有這樣的遠見,已是不易。
河口村村長是李澤的堂叔祖父,他們夸耀李澤:字,先生教一遍他就能學會;背書,短的一遍就能記下,長的也不出三遍;李澤八歲,村里那個過了縣試始終過不了府試的老先生就不知道怎么教他了;李澤十五歲便過了童生試……
諸如此類的夸贊,可能有在外人面前夸大其詞抬高自己的嫌疑,但許活確實記住了李澤這個人。
李澤如今十九歲了,還在縣學。
兩人步行到馬家舊宅門口。
李澤自然認識這里,不解。
縣衙賬上的錢,不能用在修整宅子上面,宅子的外圍沒有任何變化,只牌匾撤了。
大門緊閉,許活抬步,方一抬手,李澤便眼疾手快地上前,“學生來。”隨即抓起門環,輕輕敲了幾下。
片刻后,門從里面打開,是許活的護衛之一。
馬家充公的兩個宅子,空置著也是浪費,其中一個宅子,改成縣學,另一個小一些的宅子,護衛們和女先生們暫時搬了過去,如今縣衙后宅,只有許活、方靜寧、許婉然和小荻,以及廚房的廚子和兩個粗使婆子。
李澤初見到護衛,以為縣令大人住在這里,門全敞開后,影壁映入眼簾,整張墻面上皆是字,最右側大字寫著【學規】二字。
“大人,這是……”
“本官和定襄縣令顧大人共同擬了兩縣縣學的新學規,望日后兩縣學子以此為誡,以縣學為榮。”許活背著手,望著影壁,“日后這里,便是新縣學,也是仁縣學子青云直上的起點。”
李澤不禁胸中激蕩。
許活轉頭,看向這個與她年紀相仿的青年,“世間廣闊,人生漫漫,哪都會有不平,本官不知你是否會心存不甘,有也是人之常情。”
李澤想否認,他并無不甘,卻說不出口。
怎么會沒有不平呢?他少年得志,還未意滿便幾乎夭折,靠著不光明的手段、集全村之力才得以通過縣試,很長時間根本看不見前路,根本不知道留在縣學的意義,想憤而甩手又無法面對村里人殷切盼望的目光,日日都受著煎熬……
“其實年輕時受挫,于你并非壞事,本官見過許多天賦驚人、少年得志、中年失意之人,倒是少年時吃過苦,成年后心性堅韌,大有天地。”
“當然,若是能一生平順,也是福氣。”
許活拿顧笑舟舉例,“顧大人是探花,少年困苦,青年風光無限未有幾日,便成了滿京城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但始終不改其志,日后官場上會走到哪里無人可知,有一點卻可以肯定,日月照山河,天地可為鑒。”
日月照山河,天地可為鑒。
這也是新學規的最后一句。
李澤怔然片刻,問:“顧大人的志向是什么?”大人的志向,又是什么?
許活復又看向影壁,“修身正心,學有所用,為民生計,掃盡世間不平事。”
李澤震動,仿佛一直以來籠罩在眼前的迷霧被一雙手撥開來,那里是……廣闊天地。
“你是縣學首席,前程可期,便該心中有術。”許活語氣輕淡,并無任何挾恩之意,“舞弊乃是大罪,本官理解你們讀書不易,百般掙扎才走至如今,實在不忍你們前途盡毀,便保下了你們。”
李澤的神情隨著她的話,從慌亂過渡到感激沉重,“學生們何以為報……”
舞弊的罪責,涉嫌其中的考生論理也需要追責,但許活打從一開始,就讓馬慶背下了所有,縣學舞弊全是他主使,如今再加個從犯李先生,而學生們受到了責罵都不敢不尊師重道,乃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
許活心知學生們之中有秉性不好之人,想要保下大多數,只能暫時容忍這一部分人留在縣學。
不會很久。
習慣于走捷徑的人,很難沉下心去提高自身,縣學的月考核會淘汰掉他們。
但如果他們知道怕了,為了不被淘汰,就此改變、上進,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一個功德。
“豈會無以為報?無論為民為士為官,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便不愧對故土生養,縣學教誨和少年之心。”許活目露期許,“奮力一搏,明年的院試,本官希望仁縣縣學榜上有名。”
許活一番推心置腹,李澤心潮澎湃,進學之心勢不可擋。
而現實是,縣衙抓走了李先生,如今的縣學,無可教之師。
關于新的先生人選,許活問連縣丞:“可有推薦?”
連縣丞仔細思考,猶豫半晌道:“云州難以留住有才能之人,下官所識之人,恐怕難以匹配大人之志。”
許活沉默。
若是本地請不到,便要在外請,耗費巨大,也耽誤學生們的學業。
她此時不禁有些羨慕顧笑舟了,她所學皆非為科舉,能教,卻不見得能教好,顧笑舟卻可以親自上陣,再沒有比探花郎更方便合適的老師了。
“其實……”連縣丞試探地開口,“下官知曉哪里有飽學之人……”
許活抬眼,示意他說。
“下官聽聞,流放之地有許多官員,學問定是不肖多說。”
許活:“……”
這個建議確實是切實建議,只是,她任職仁縣,沾手之事,件件容易教人彈劾,若真按照連縣丞的建議做了,又添了一件可彈劾之事。
連縣丞見她不說話,連忙收回前言,“下官只是說說,您切莫當真。”
許活神色復雜地看了他一眼,“已經當真了。”
連縣丞訕笑。
“本官派人去打聽打聽,是否有流放之期將滿的。”
連縣丞聞言,眼神炯炯有神,不好意思道:“大人,若是能夠請來,下官從前教導過的幾個學生可否有機會受教?”
“本官公平公正,若有真材實學,能通過縣試,便可入學,自有機會受教。”
第86章
連縣丞提起流放之地,也提醒了許活,魏琮流放的地方離云州也不算太遠,只有三百多里,起碼比京城近很多。
縣衙后宅——
許活對方靜寧道:“我派個人過去,打點一二,送些東西,那頭知道魏琮還有親戚關照,會對他寬宏幾分,免得受不住苦役。”
方靜寧感動,“我這個表妹都沒想到,你卻如此周全,都是為了我。”
許活看向她隆起的肚子,拉著她坐下,嘆道:“天氣越來越熱了,你若不是為了我,也不必辛苦裝孕身。”
方靜寧搖頭,“這里冬暖夏涼,我和阿姐每日在亭下乘涼,讀讀書,做些針線活,并不覺得悶熱難熬。”
“整日在后宅,總歸是憋悶的。”許活思索片刻,道,“你們還沒見過仁縣的風光,過幾日,我帶你們去郊外游玩吧。”
“還是算了吧,阿姐身子重,我怕她受顛簸,而且,萬一被人瞧出異樣,也不保險。”
許婉然的肚子較尋常孕婦不算大,穿著寬松的襦裙,幾乎看不出來。
方靜寧只見過別的孕婦的狀況,沒親自照顧過孕婦,見姐姐雖然面色紅潤,但除了長肚子幾乎沒長肉,總怕她身體有什么不妥當,整日小心翼翼的。
許活默然,半蹲在她面前,仰頭道:“靜娘,我對你和阿姐有虧欠。”
方靜寧否認:“怎么會,我和阿姐并未覺得哪里不好。”
“你們安之若素,不是我忽視你們的理由。前些日子我太忙,咱們又人生地不熟,還沒理順此地,我不放心你們單獨出去,并不是我怕你們出去露出端倪。”
對在意的人,才會常覺不足。
許活認真道:“靜娘,重要的是你們想不想,不是被動地考慮各種因素,然后選擇善解人意,如果想,我們就盡力安排周全,不必因此而委屈自己。”
方靜寧低頭看著她,不禁癟嘴,“你每次都很有道理,我們體貼還不好嗎?再說,從小長在內宅,早就習慣了……”
她說到后來,聲音漸低。
許活握著她的手,“偶爾放縱散心,沒有妨礙,想去嗎?縣里和之前不同了,你們不想看看嗎?”
方靜寧……當然想。
“想去我便安排,我再去問問阿姐的意愿。”
許婉然很是體貼,說是孩子生下來再出門更安全一些,時間充足。
許活問她的意愿,“如果我全都安排好,不考慮孩子,阿姐的心意是什么?”
許婉然無奈,“怎會不考慮?”
“阿姐和婉娘如今考慮孩子,以后會不考慮孩子嗎?這孩子并不僅僅是你們的責任,也是我的責任,將來孩子出生,我若是有空閑,也都會照顧,阿姐和婉娘若是忙,我也能抱到前衙去辦公。”
許婉然失笑,“我們有什么可忙的,還能耽誤你的正事不成,你抱孩子要教人笑話的。”
“阿姐,咱們如今不在京中,有我在,你們便是自由的,隨便你們想做什么,不必受拘束。”
許活拿起桌上新做好的虎頭鞋,小小的一個在掌心,看得人心軟,“你生產我已經安排好,在州城請了一個接生手藝最好的產婆,你產前我會提前接她過來,坐月子一段時間后,很快就會冷下來,你們就見不到此地今年的夏日風光了,而以后的每一個夏,都不再是今年的夏。”
她這樣說,太過動人,許婉然實在沒法兒不去向往。
出游的第一步便確定,第二步便是許活來安排,先處理好縣衙的事,好空出時間陪同。
縣學的老師得盡快安排好,最近的流放之地,便是玉蒼軍駐地附近,許活先派人前去打聽。
今年仁縣已有的耕地,都已經重滿,雖然一部分有些晚,出苗較先前的晚,長勢還行,夏季又得鋤草除蟲,還得防旱防澇,農民一整年的牽掛都在那一片耕地上。
許活將縣衙的事務暫時交到連縣丞手里,便帶著幾個護衛快馬跑遍各個村子,實地查看田地,順便告知他們可以存些山貨,日后去縣城賣,價錢會比從前高。
有些百姓被侵占的土地,許活做主返還給百姓了,另外,還告知各個村子,沒有土地或是土地不足,可按照朝廷規定的口分田畝數開墾,縣衙派人丈量后會給他們登記在冊,沒有任何購置地稅,以后正常每年交田稅便可。
許活還查看了民兵隊的訓練情況。
一切都在穩步向前。
新的縣令大人不欺凌他們,還會幫他們打算,仁縣的百姓比從前有盼頭,臉上都有了更多的笑容,見到許活個個都激動的無以復加。
許活很想讓方靜寧和姐姐看到這一切,返回到縣中,便著手安排起三人的出游。
兩日后,備好馬車等在后門,搬好東西,方靜寧、許婉然和小荻上車,眾人便出發往縣城北門走。
許活騎馬在前,護衛們騎馬在側。
街上,縣城百姓瞧見縣令大人,紛紛停下抱拳躬身行禮,并無恐懼,只有恭敬,直到許活他們過去,方才繼續做先前的事,只是閑談里免不了要提及“懷孕”的縣令夫人。
方靜寧和許婉然從馬車窗中看見這一幕幕,縣城的細微變化,她們也看在眼里,對視中,是滿溢的引以為傲。
縣城里的路還算平整,出城后便開始有些坑洼,抽百姓勞役,也得考慮農時,因此還沒有細致地修路,只是在下雨后稍稍平整了路面,保證基本的通行方便。
比起他們來之前無人管的情況,已經稍好一些。
“我前幾日發現有一處,遠山青黛,草地青綠,漫山遍野開著月季,正適合游玩。”許活騎在馬上,跟方靜寧和許婉然說他們此番去的目的地,“那里土地還算平坦,離縣城近,明年便有可能開墾成耕地。”
方靜寧趴在馬車窗上問:“若是修出路來,可以登山賞花,若能留下幾篇可傳唱的詩篇,許是會吸引些文人騷客慕名前來。”
許活道:“無妨,若真有那一日,我便在山的另一側修上石板路,那里陡,文人不找些苦頭吃,寫不出好詩。”
方靜寧俏臉冰冷:“……”
好像憑白無故,嘲諷便劈頭蓋臉地砸在了臉上。
是說矯情吧?
她就是這般矯情!
方靜寧坐正,刷地甩上簾子,不再與許活說話。
許活:“……”
好端端地說著話,怎么突然便惱了呢?
馬車內,許婉然和小荻莫名地看著滿臉不高興的方靜寧。
方靜寧挽著許婉然的手臂,小聲氣道:“她就是偏見!”
許婉然好笑地哄她:“那咱們不理他,晾著他。”
方靜寧重重地點頭,頭輕輕靠在許婉然肩上,“阿姐對我最好。”
許婉然搖頭,取笑道:“是我對你最好嗎?阿姐為何只瞧見你對榮安撒嬌使性兒,對別人都是極明理的?”
小荻笑得見牙不見眼,“婢子也看到了。”
方靜寧羞惱,“你們一個兩個,都來看我的笑話。”
許婉然和小荻笑出聲。
馬車外,許活聽到了她們的笑聲,眼中泛著笑意。
目的地到了。
馬車停下,許活叫她們出來。
小荻扶著許婉然先出來,許活扶著姐姐下來,小荻隨后走下馬車,站在旁邊等候。
方靜寧最后一個出來。
許活伸手。
方靜寧傲嬌地抬起手,落在許活的掌心前陡然平移,伸向小荻。
小荻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世子,試探地伸手。
許活的手搶先追過去,握住了方靜寧的指尖。
方靜寧抽手,抽不出來,顧忌著面子,小聲兇巴巴,“放開!”
許活不放,還得寸進尺抓著她的手,直接搭在她脖子上,托著她的腰背和腿窩,一把將人抱起來。
方靜寧嚇了一跳,緊緊摟著許活的脖子,緩過來后,羞憤欲死,“你快放開我,在外面呢!”
好多人!
方靜寧看過去。
護衛們全都很忙似的搬東西,許婉然和小荻也都背對著她們,似乎沒人看見她們打情罵俏。
他們太刻意了!
方靜寧紅臉,忍不住攥起拳頭,無力地錘了許活肩膀一下,“都怪你,沒羞沒臊!”
許活也瞥見了眾人故作忙碌的模樣,飛快地親了方靜寧唇角一下,便若無其事地放下人。
方靜寧紅通通地傻楞在原地。
“沒人看你。”許活捏著她的肩膀,轉動她,“看,山花爛漫。”
方靜寧一轉身,便塞了滿眼漫山遍野的紅,徹底失神,“真美……”
許活在她耳邊輕聲道:“聽老鄉說,翻過山,才是漫山遍野的艷,若是費盡辛苦攀登,心境是否更不同?”
方靜寧下意識地點頭。
許活輕笑。
方靜寧回過神來,嗔怪道:“你這人,明明什么都懂得,偏要故意惹我~”
許活扶著她,煞有介事道:“你可是我唯一的夫人,我們孩子的母親,我哪里敢教你不快,這分明是你我之間的情趣。”
方靜寧心里又甜又氣,“你還是那個不茍言笑的世子嗎?你變得我都不認識了。”
不遠處,許婉然瞥見兩人的神情動作,也心道:榮安變了許多,相愛的人,彼此都會變得更好。
隨即,她又轉向山花,眼里光亮,唇角上揚。
愛自己,也會變得更好。
……
仁縣縣衙前——
幾輛馬車緩緩停下后,一個穿著鮮艷綢緞長袍,頗為圓潤的中年男人從馬車上走下來。
他看著周圍的環境,揪緊眉頭,眼里帶著不加掩飾的嫌棄和心疼。
隨從昂首挺胸地走到衙門前,對衙役道:“勞煩稟報縣令大人,縣令夫人娘家族中的四老爺來了。”
第87章
許活一家皆不在縣衙內,龐縣尉和連縣丞代為招待方四老爺。
方家豪富,方四老爺的性情又偏張揚,他習以為常的姿態動作言語,仁縣的人看來,頗有擺闊的架勢。
仁縣苦前任縣令極其家人已久,那種怨恨和恐慌深入骨髓。他們區分不出生來浸淫在富貴之中和馬家那種小人得志的做派的區別,只覺得像。
連縣丞打從看見方家人便心底不適,因為對方是縣令大人的姻親,便強壓下了這股情緒,只是仍然熱情不起來。
龐縣尉是許活的護衛,曾經與方四老爺有過幾面之緣,便主動解釋道:“大人忙了許久,難得抽出空來帶夫人和大娘子去郊外游玩,四老爺,可否晚些去稟報?”
出去玩,證明兩人感情好,方四老爺笑呵呵道:“無妨,無妨,不必去催,不是外人。”
后宅無人,龐縣尉便請廚房準備好午膳,送到前衙來用,他和連縣丞并李主簿陪同。
“他們每日就吃這些?”
方四老爺親耳聽見龐縣尉交代人“準備好的”,端上來便只是這樣,他滿眼的震驚、痛惜。
桌上八道菜,幾乎都有肉,這還不好?
連縣丞食不下咽。
李主簿表情也有些訕訕。
方四老爺一無所覺,就是覺察到也不會在意這邊陲小縣的小縣官們,猶自難過,還夸張地紅了眼:“世子金尊玉貴的,我那侄女還懷著身孕,竟然在這種地方吃盡了苦頭……”
連縣丞神色不好,龐縣尉出聲打斷:“四老爺切莫如此說,縣令大人雖出身勛貴,卻一心為民,夫人對此地百姓也頗為憐惜。”
方四老爺不是全然地口無遮攔,只是不在意,聞言便道:“他們夫妻都仁善,我這做親戚的就是見不得他們吃苦。”
他們在老家,敢以平南侯世子的長輩自居,在許活的人面前,可不敢。
隨后,龐縣尉和方四老爺一同岔過此節。
午膳后,龐縣尉方派了個護衛前去郊外稟報。
一個時辰后,許活他們返回縣衙。
方四老爺就坐在平常方靜寧和許婉然她們常待的亭子里喝茶納涼等著她們。
方靜寧早在知道消息,便思歸心切,一踏進縣衙后門,便迫不及待地往里走。
她腳下生風,邊走還邊左右張望。
方四老爺瞧見,嚇得不行,慌張極了,“慢些慢些,莫急莫急,你還懷著身孕呢!”
這可是平南侯府的嫡孫兒。
方四老爺坐不住,趕緊迎出去。
方靜寧想起來她現在的身體不適宜太激動,便又放慢步子。
許活沒落后太多,一個大步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待到兩方匯合,與方靜寧一起執了晚輩禮。
方四老爺瞧著她們,激動地一連說了好幾個“好”。
許婉然和小荻慢慢走過來,也隨了許活和方靜寧,與方四老爺見禮。
方四老爺高興地合不攏嘴,“我此番過來,帶了幾車好東西給你們,正好你們補補身子,靜娘懷著孕,尤其得吃用些好的。”
方靜寧點頭,問候了方家諸人。
方四老爺皆說“好”。
方靜寧終于壓制不住急切,問:“阿弟呢?他身體如何?長高了嗎?童試呢?可有通過?”
方四老爺知道她肯定掛念弟弟,便道:“我給你們捎了信過來,就在亭子里,有景瑜和則眠先生的,也有魏家人托我捎給你的,我還特地到京中,帶來了侯府的信和東西。”
許活攥著方靜寧的手,按住她急迫的身體,轉頭溫聲叮囑許婉然:“阿姐累了吧,先回房休息。”
方靜寧按捺住情緒:“讓小荻陪阿姐回去。”
許婉然點頭,沖方四老爺微微一禮,和小荻一起往后走。
隨后,許活陪著方靜寧不快不慢地往亭子里走。
方四老爺邊走邊神情驕傲道:“景瑜考上童生了,名列前茅呢,則眠先生還不甚滿意,說是州試延后兩年再試。”
方靜寧笑容滿面地點頭,“他年紀小,晚兩年穩妥。”
許活附和道:“正是,先生一定是對景瑜寄予厚望。”
方四老爺連連應聲,“是嘞,族長也說,晚兩年,興許景瑜能爭一爭案首呢。”
他一臉的與有榮焉,仿佛案首已經在掌握之中。
三人到亭中,方靜寧急于看信,許活便和方四老爺閑談些云州的情況,偶爾涉及物產,很快就帶過,并不談生意。
還是方四老爺沉不住氣,主動提及此番來意。
許活淡笑道:“不急,四老爺難得來此地,先派人帶你四處游玩一番。”
“正事要緊,游玩兒可以容后。”
方四老爺不覺得此地有什么可游玩兒的,方家壓根就沒有看上這個地方的生意,他來甚至都沒帶什么貨物,不過是礙于許活才過來的,為了和平南侯府更緊密,方家不介意貼上大筆錢財為許活添政績。
許活看出他的態度,不以為意道:“方家都是大生意,我這一縣屬實不夠看,是以我還請了定襄縣令帶著定襄商戶一同前來商議,咱們等他們來再談。”
方四老爺聽后,意外,“還有別的縣?”
許活只是頷首,并沒有多言。
方四老爺不方便住在縣衙后宅,許活安排他和隨從住進了驛館。
由于仁縣的地理位置,入云州先入仁縣,是以驛館修建得還算規整,不過肯定比方家的宅子要差上許多。
許活親自陪他過去,表達了些許歉意。
方四老爺沒表現出明顯的嫌棄,說話卻有些直,“來的路上也有比這兒還差的客棧,你們外放到這兒,真是辛苦,放心,方家能幫一定幫你早些調走。”
許活平和道:“還是要互惠互利。”
至于調走,她不急。
……
縣衙后宅,許活和方靜寧的寢室——
“這是府里給你的信。”
方靜寧將三封未拆封的信推到許活面前,面前是她拆過的厚厚一摞信封和正在看第二遍的一封信。
對比明顯。
許活先撕開祖母給他寫的信,都是關心之語,還叮囑她照顧好方靜寧和姐姐。
伯父許伯山的信里則多是對她先前去信的回應。
許活將她之前的所作所為以及種種考量都一五一十地寫下,送到了京中,伯父會看著處理,他信中沒有明言,但也暗示她,陛下有所過問,教她放開手腳。
許伯山還特意在信中提及了云州的馬場,說云州的官馬場不斷在擴大,輸入到軍中的戰馬也在不斷增加。
許活看著伯父的信,思忖許久,她一直在猜測陛下的用意,可能就是希望他們這樣身份特殊的地方官員改變一些地方現狀,或許是為了做什么準備……
不管為了什么,優先保障好糧食的產出,豐盈糧庫肯定沒有錯,做好父母官該做的一切。
許活定下心,打開最后一封信——她爹娘的。
信是她娘鄭氏的筆跡,信中充斥著“你爹如何如何”、“你爹說”、“你爹問你”……這樣的話,末了還繞圈子問她“孩子”。
許活毫不意外,也不指望夫妻倆忽然就對她憐愛有加。
“父親母親說了什么?”
方靜寧問。
許活直接拿給她看。
方靜寧看完,看著許活欲言又止。
“我既然做了,便不會左右搖擺,瞻前顧后。”許活隨即便轉開話題,問:“魏家人回鄉后如何?”
方靜寧笑意盈盈,“大姐姐性子堅韌,說是已經穩定下來,他們在老家安然守孝,方家族中有人路過,皆會過去探望,是以無人欺凌他們。”
“如此你便能放下心了。”
方靜寧笑著點頭,“明日我寫回信,也告訴二表嫂,你有遣人去關照二表哥的事兒,教她寬心。”
“我派去的人,應是也快回來了,若是有魏二郎的回信或者消息,不若一并傳回去。”
“好。”
許活又看向她那堆信,“先生與你說的什么,他如今有了更得心的弟子,是完全不理會我了。”
方靜寧笑得得意,“我的幾篇詩,先生逐字品評指導,我的請教先生也都一一回復了,這次我還要將我寫的話本送過去請先生品鑒,至于世子……先生沒提。”
許活故作無奈,“看來我的人緣不如你許多。”
方靜寧笑容越發燦爛。
她如今敏感的心思都用在了筆下,活得坦然又自在。
許活不禁為她驕傲,問:“你的作品,可夠成集?”
方靜寧笑容收斂,搖頭道:“先生說,我還未真正識人千面,行路千里,若只想閨中交換賞玩,不必苛責,若想要供世人傳閱乃至于流傳下去,火候沒到。”
許活明了先生的意思,道:“你的話本,先生應該會更滿意。”
方靜寧以柳云寧和秋晚兩個青樓娘子為原型寫了話本故事,許活起初看得時候,以為她會著眼于兩人的悲情故事,卻沒想到,她寫了兩個版本。
一個版本是模糊了真實人物的那個故事,她為兩人切身動過情,也真心敬佩二人的舍身大義,她的那份震撼也通過文字傳遞了出來。
許活說的先生會滿意的是另一個版本,方靜寧以她們兩個的名字創造了一對游俠,性格相貌為人處世皆迥異,卻惺惺相惜的兩個女游俠。
她們在關怪陸離的鬼怪世界中,懲奸除惡,斬妖除魔,她們不斷冒險,不斷跨越,不曾畏懼,渴望未知,始終向前。
而在此之前,許活從來沒有讀過純以女子為正面主角出現的話本。
沒有不匹配的男女愛情,沒有需要被男人拯救于水火的女子,只有她們兩個,靠著自身的智慧和能力突破重重阻礙。
這兩個版本,就像是現實和虛幻,以話本為連接,給云寧和秋晚以新的延續。
許活清楚,方靜寧跳脫出了后宅的視角,發現了女子在種種束縛下的不屈、堅韌,賦予了女子相夫教子之外的更多的可能。
先生所希望的,應該就是方靜寧能超脫性別本身,去真正成為一個被銘記的大家吧。
許活問:“你想好自己的別號了嗎?”
“用名字拆解隨便出來一兩個字便可,不過我不想叫什么居士、什么山人,我就想叫娘子,如若我的話本流傳,我想看到的人都知道,寫它的人就是個女娘。”
許活挑眉,“不怕那些迂腐男人詆毀辱罵你?”
方靜寧搖頭,“不怕。”
“那就爭,如何?”
方靜寧思索片刻,鄭重點頭,“好,爭。”
許活情不自禁地俯身,吻向她的唇,呢喃:“我就知道,我們是天生一對……”
……
之后,許活得空便會請方四老爺來縣衙用膳,旁的時間便打算派護衛帶他去郊外游玩或者在縣城內逛,感受當地的風土人情。
前兩日,方四老爺常覺無趣,只偶爾能在縣城的鋪子里看到了一些有價值的皮子或是藥材,數量也比較稀少。
掌柜皆殷勤地招呼,以為能成一單大生意,殊不知方四老爺見慣了好東西,并不十分看得上,興致缺缺。
第二日晚膳,他便客氣地跟許活說:“不必再勞煩護衛特地帶我逛,我待在驛館等候顧縣令到達便可。”
許活表示了招待不周的歉疚。
這時,方靜寧興致勃勃地問:“四堂叔可要去瞧瞧我辦的啟蒙學堂?”
“學堂?”方四老爺不解,“什么學堂?”
“我從京城帶了些女先生過來,天暖之后便在一處宅子外免束脩為所有百姓啟蒙,只要他們會,百姓想學,便會無償教授。”
教授內容不限于讀書識字,還有算數,樂器,騎射武藝,基礎的醫理……
時間固定,百姓可以自行選擇想學的部分。
任何一技之長,都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個時刻救命,在縣衙的不斷宣傳下,子女學了回去教父母,一人學教全家的情況屢見不鮮。
方靜寧笑道:“待生產后,我和阿姐也打算去為百姓上課。”
方四老爺失語半響,方才磕巴道:“甚、甚好……你這是做大善事呢,我定要去看看……”
隔日,許活抽出空,陪同方四老爺前往馬家舊宅,免不了路過新縣學。
新牌匾已經掛上,大門完全敞著。
方四老爺一瞧見牌匾上【縣學】二字,便道:“這不是你的字跡嗎?”
“是,方四叔好眼力。”
從他到來,許活便開始稱其為“叔”。
方四老爺瞅了好幾眼,“好似沒學子……”
“還未搬過來,這是前任縣令的宅子,做縣學前得修整,且先生尚空置著。”
方四老爺自然聽過前任縣令的惡事以及此地百姓對新縣令的吹捧,對前者越是惡,對后者便越是喜。
兩人沒走多遠,便瞧見人群聚集,大大小小,全都老老實實地蹲著,手里拿著個小樹枝,在地上鬼畫符。
人群前面,是一個衣著簡樸的貌美女子,頭上只有一根木簪束起發髻,手里拿著一根一頭裹著布頭的碳條,在大塊的木板上一筆一劃地書寫。
方四老爺打眼一瞅,便知道那女子身段極佳,可許是對方神色太過認真,所做乃是教化之事,便起不了什么污穢的心思。
許活站定,沒有靠近,不疾不徐道:“此處宅子,亦是馬家舊宅,先生們和護衛們分住前后,之所以在此教授百姓,是因為先生們皆貌美,恐有不長眼的鬧事騷擾,護衛們在此,宵小不敢冒犯。”
方四老爺又瞧了一眼那女先生的臉,然后趕緊收回來,干笑,“有理,有理……”
“在外有教無類,百姓中若有天賦出眾者,會帶進宅子里專門教導,興許數年后仁縣會學風蔚然。”
許活和方靜寧便是要打破貧富讀書的壁壘,即便日后她不在仁縣了,多一個秀才多一個舉人,更甚者有此地學子金榜題名,都會給此地帶來巨大的變化。
方四老爺啞口不言。
他終于意識到,許活每一步都有計劃,不止三年,也不只是為了政績和升遷,她……是真的想要為百姓們做些實事。
……
方四老爺來仁縣的第四日,顧笑舟到了。
他沒有家世依靠,比許活要落魄很多,而定襄縣的商戶,臨近邊境常年受侵擾,自身難保更遑論賺錢,架著幾輛牛車停在仁縣縣衙,也都頗為寒酸。
許活親自出來迎,見金珠也來了,立即派人去后宅知會方靜寧,然后為顧笑舟和方四老爺互相引見,便帶著他們去書房單獨說話。
連縣丞則是安排商戶們在縣衙外停牛車,然后招呼他們進縣衙喝水。
挺著大“肚子”的方靜寧和小荻等在后宅門中,與顧笑舟和金珠見禮,便帶著金珠去后院。
金珠十分的熱情,邊走邊捧方靜寧,夸得句句不重樣,一張嘴噼里啪啦不停歇。
許婉然在亭子里等她們。
金珠見到她,又是一通夸贊,花樣極多。
小荻忍不住悄悄瞧她,實在想象不到顧探花的夫人是這樣能說會道的性子。
方靜寧和許婉然雖意外,卻并不會因此覺得夫妻倆不般配,客客氣氣的。
金珠奉上她的見面禮,“上次見許縣令,得知夫人有孕了,我便親自在全縣換了布頭,縫了個百家被,洗了許多遍,還用艾草熏過,絕對干凈,不過布料糙,您不介意可以壓在床褥下,一樣保佑孩子。”
方靜寧不嫌棄地親自接過來,好奇地打量:“我娘家沒有這習俗,我倒是頭一次見到百家被,既是好寓意,屆時一定會用。”
許婉然也溫聲夸道:“陸夫人這女紅真好,針腳細密。”
金珠笑得見牙不見眼,極爽利,“大娘子這可是折煞我了,我自小愛扒拉算盤,女紅若非我娘壓著我學,是極不成的。”
許婉然輕笑,“看來陸夫人算盤打得極好,陸大人得夫人這樣的賢內助,定然如虎添翼吧。”
金珠驕傲,“那是自然,他這種讀書人不屑與銅臭為伍,豈能有我通錢道。”
方靜寧和許婉然對視一眼,隨即含笑道:“如今陸大人怕是希望銅臭不斷吧,咱們皆是想為百姓做些實事的,錢財的好處再清楚不過,哪里還會嫌臭。”
這縣衙雖然比定襄縣衙闊氣多了,方靜寧和許婉然卻沒有仆從成眾,也不傲慢瞧不起人。金珠笑容更真誠了幾分,附和她:“是極。”
她們三人這里其樂融融,書房里,許活三人氣氛卻微妙。
許活坐在書案后的主位,顧笑舟和方四老爺對面而坐。
由于仁縣和定襄縣挨著,物產基本相同,許活便請顧笑舟先說。
顧笑舟如數家珍,信手拈來。
方四老爺在許活的主持下,也以商人的閱歷告訴二人是否有價值,南邊兒的需求幾何,價錢幾何,能不能得利,得幾分利……
基本上沒有遮掩。
許活問:“雙方可能互利互惠嗎?”
方四老爺誠實道:“其實并不是不能做生意,不能盈利,是此地不穩定,很多商人不愿意冒險,開鋪子也無法保證貨源。”
誰也不想開個鋪子,三天兩頭有人打劫,還不一定能收上來貨,擎等著血本無歸。
許活和顧笑舟對視后問:“若能保證兩縣轄內治安呢。”
方四老爺不信任地問:“能嗎?”
許活道:“方四叔這三日在仁縣走動,治安如何?”
方四老爺想了想,點頭,“倒是平靜。”但他看向顧笑舟的眼神依舊懷疑。
顧笑舟那里確實麻煩一些,那才是真正的民風剽悍,很多人不服管,動輒武斗,更別說還要防范摸進來的匈奴。
不過顧笑舟并不慌,擲地有聲道:“本官可以保證治安。”
許活接過話道:“我借了顧縣令一些護衛,正在加緊練民兵以防外敵,我們與玉蒼軍也有聯通,對治安已經有防范。”
顧笑舟道:“排除治安的擔憂,不必介懷我二人的官身,在商言商,以利言利。”
若是前幾日剛來時,方四老爺就會主動白給錢讓倆人賺了,如今了解了許活的心意,顧笑舟與她交好,應也是一樣的心思。
方四老爺不禁坐得板正,拿出了往常與人談生意的架勢。
然后,他便收到了許活和顧笑舟的雙重夾擊。
他們一個說“本地商戶開鋪子從百姓手中收貨,方家從本地商戶手中取貨”,另一個便說“可以官服可作保,簽字畫押”;一個說“不能壓價”,另一個便說“層層壓價,百姓利薄,反饋于商,也無力購買”;一個說“不可與民爭利”,另一個便說“需要地方保護”……
方四老爺苦不堪言:“二位,生意不是這樣談的……”
這兩尊大佛,哪里是談生意,分明是三足鼎立,三堂會審,三……不知道什么的。
方四老爺腹誹:早知道這樣,族長不便來,老五來也好,何必他來受這個折磨。
第88章
方家想送錢,他們不要,非要談什么生意,談生意還不給商人賺錢,完全矛盾。
何必呢?
方四老爺苦笑,“既然說要在商言商,我不妨提醒二位一句,云州本地也有大商戶,定是背靠著人,若是你們不準壓價,日后旁人的生意必定受影響,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
許活和顧笑舟聞言,全都面不改色。
方四老爺多勸說了一句:“絕對要得罪人的,萬一背后使什么陰毒手段,防不勝防的。”
許活尚未言語,顧笑舟便道:“顧笑舟若是怕,便不是今時今日的顧笑舟了。”
他都敢拒陛下賜婚,可不是無所畏懼。
方四老爺語塞,隨即又道:“總要考慮家人吧?”
顧笑舟沉默少許,依舊堅定,“既是為官,便免不了危機重重,難道顧某人因此便要退縮,甚至與貪官污吏為伍嗎?若人人這般,世上豈還有清正廉明?”
海晏河清靠的就是許多這樣的好官,實在不能說是傻。
方四老爺又看向許活。
許活抬眸,淡淡道:“常言道,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方家若是擋了旁人的財路,恐怕旁人也要視方家為眼中釘,退避讓路乃是下下策,莫說方家當年也是冒險下注,新朝才得以封爵,便說方家先祖做頭一單生意時,想必也是冒著風險孤注一擲,才有了后來的家財萬貫。”
方四老爺神情不由驕傲,“正是,方家先祖發家頗為不易,決斷也果斷。”
有些發達了的人家,會粉飾不堪的過去,方家人卻很驕傲,尤其是當初方家對開國皇帝的投資和之后的榮光,恨不得反復拿出來回味。
不過,許活的重點不是吹捧方家,他偏離重點了。
顧笑舟聽出來了,從容不迫道:“做生意總歸是有風險的,沒有前期的投入,如何期待更大的回報?況且,云州被低估了。”
方四老爺眼里迷茫。
他真的完全沒有了解過云州,實在是不夠重視。
顧笑舟面上表情不變,“云州的物產不止是些山珍野物,還有煤,有未來通商的前景,提前在此地運作,方能占據先機。”
許活瞥向顧笑舟,兩人并未談及“通商”的可能,她是通過伯父的只言片語才對之前的揣測有所確定,顧笑舟全憑自己的考量。
論聰明才智,她確實不如顧笑舟,也不如很多人。
不如便不如,不可能事事皆全。
許活垂眼,幾息后隨意一提般,“云州的官馬場日漸擴大,早晚有一日會放開對民間的管束。”
顧笑舟聞言,若有所思。
方四老爺此時已經坐不住。
他想得更多,若是真如兩人所說這般,這生意不容小覷,確實得先占先得,一家獨大不可能,可等到旁人皆發現了再想入場,那就真的失了先機了。
方家還真不是白送錢,這是許活給他們賺錢的機會,若不是方家有方靜寧這一層關系,等到兩人協作徹底穩定下兩縣,依舊可以與旁的商人談下生意,只是早晚的事兒。
方四老爺心思流轉,迅速換上個喜氣洋洋的笑臉,“如此,這生意做得,等到生意走上正軌,怎么也得一兩年,二位都是心中有數的,肯定會早早打算好。”
許活和顧笑舟對視一眼。
既然與他談妥,便可以與兩縣的商戶談了,按照兩人的要求,本地商戶斷不會不同意。
三人轉向前衙,召來定襄縣的商戶和仁縣的商戶,一并在堂中商議。
方家負責運輸轉賣,商戶們負責收貨,定期交貨給方家,在盡力保證方家不虧損且有薄利賺的情況下,商戶們和當地百姓也都能賺到比從前更多的錢。
這是天上掉餡餅,商戶們完全處于懵和興奮交加的狀態,直接由許活和顧笑舟牽頭粗定了協議。
他們二人在此鎮著,暫時也不擔心他們是否會遵守,至于未來,他們是否會為了牟利損毀約定,已盡人事。
為了慶祝,許活在驛館設晚宴,請顧笑舟、方四老爺和兩縣的商戶們一同出席。
本地的商戶們逢喜事,精神爽,回去后便將家中儲備的好吃食送到驛館去添菜。
下午,許活邀請顧笑舟在仁縣內逛一逛,兩人親身在縣中走一走。
金珠聽說后頗感興趣,只是她一個女眷,郎君有正事時跟出去不太妥當,便沒有張口。
方靜寧注意到,主動提及:“顧夫人一道去吧,不必拘謹,若非我身子不爽利,阿姐也要陪著我,我們定會親自陪同。”
金珠便期待地看向顧笑舟。
顧笑舟轉向許活,“許縣令,可方便?”
“自然。”
于是夫妻倆便一同隨許活去仁縣各處轉。
一行人走在街上,金珠感嘆道:“區區三月,縣城的街道和百姓的面貌便與從前大不同了,許縣令治下有方。”
顧笑舟看得更仔細,頷首認同。
許活并不吝嗇于談及她發布的政令,與顧笑舟交流心得,若是有不妥當之處,及時矯正。
顧笑舟也能從她的政令中得到啟發,談興極濃,有時談到興起意見不統一,又要據理力爭。
金珠聽得百無聊賴,便默默退后幾步,獨自觀望滿足好奇心。
顧笑舟回頭關注著她。
金珠不耐煩地沖他擺手,讓他別搭理她。
顧笑舟便轉回去。
許活和顧笑舟走到了新縣學門前,駐足,欣慰地仰頭望著,談論著,還有學子發現二人,尤其是探花郎,敬仰地出來拜見。
金珠沒興趣與他們進去,便匆匆跟顧笑舟說了一聲:“我去前面看看,你們忙你們的。”
顧笑舟不放心,又知道她煩他們聊的,便無奈地沒叫住人。
許活沖不遠不近墜在后面的護衛抬手示意。
一個護衛便抬步跟上金珠,避免有人沖撞她。
顧笑舟言謝。
許活不在意,請他進新縣學。
金珠到了女先生給百姓們講學的地方,十分新奇,尤其是對前方貌美溫柔的女先生,好奇不已。
人美,有學問,溫聲細語……
金珠不是個能沉下性子的人,自小不愛讀書,只一把算盤打得極好,今日聽著對方講課的聲音,卻不由地入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門內走出另一個女子,搖了搖鈴,女先生便停下了今日的課,溫聲叮囑眾人回去要練習今日學得字。
“喬先生,可否再教一遍,方才有個字,我沒記住!”
一個高壯的年輕漢子借問字想要靠近。
喬先生,就是喬四娘,輕蹙娥眉,退后一步。
這時,前排一個本地打扮的年輕女子站起來,擋在喬四娘面前,高嗓喝斥:“沒聽先生們說,男女有別,要避嫌,湊啥!你哪個字兒沒記住,我教你!”
民風彪悍,一些女子也孔武有力,此女便是。
年輕漢子悻悻,退后的同時嘟囔著:“武三妮兒,就你還教我,別惹人笑了。”
“我叫武陽!”武陽攥拳,表情兇狠地嚇唬,“找揍吧!”
年輕漢子一見,怕了她,飛快地跑走。
在場一通哄笑,多是嘲笑那漢子怕女人。
武陽又瞪向其他不安分的男人們。
眾人哈哈笑著如鳥散,只留下些小孩子和年輕的女人。
喬四娘站在武陽身后,柔聲道:“阿陽,謝謝你。”
武陽回身,撓頭,憨笑,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她給起的名兒好聽,她叫出來也好聽。
胭脂樓這些姑娘,哪怕是樓中最下等的女侍,都貌美如花,在京中尚且如此,更遑論這邊城。
她們這些女先生,與此地大多數女子皆不相同,滿城老少男女都稀奇的很。
不過武陽她們這些本地娘子一開始并不喜歡這些柔弱的姑娘,覺得她們矯揉造作,勾得那些平素對她們不客氣不溫柔的男人們腦子發癲。
但女先生們對男人的靠近厭惡至極,已經上升到身體抗拒,自是不愿意多接觸,反倒是很崇拜這些有力氣、壯實、能夠頂門立戶的女子們。
喬四娘眼里有光,希冀,“阿陽,你這樣厲害,好生學武,將來興許能進縣衙做衙役。”
她說話動聽,細聲細氣,細皮嫩肉,文雅又會書寫,懂很多,還是從京城來的……
武陽被她這樣的目光看著,縱是個女子,也忍不住自信膨脹,滿足極了,傻呵呵地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學,好些男人都打不過我呢!”
她說著,還攥起拳頭在喬四娘面前展示。
喬四娘一眼便瞧見了她手指上的傷口,緊張地抓住:“怎么受傷了?”
武陽呆住,整個手臂酥麻發軟,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的手。
怪不得那些臭男人神魂顛倒!
好軟!
好白!
都是女人,她怎么香香軟軟的?
武陽直愣愣地瞅著倆人粗細黑白對比鮮明的手,不受控制地紅了臉,羞臊地忘了回話。
金珠在不遠處看得饒有興趣,只覺得那黑壯黑壯的本地姑娘傻的可愛。
喬四娘大概與她有相同的感覺,眼里笑意若隱若現,一雙柔荑托著武陽干慣力氣活的糙大的手,在傷口上輕輕吹了吹。
武陽直接打了個激靈,人更傻了。
“你隨我進去,我幫你上藥……”喬四娘說著話,余光忽然掃見一個熟悉的俊美的身影,倏地滿眼驚喜,“顧探花?!”
武陽稍稍回神,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就見縣令大人身邊也有一個著官服的男人,應該就是她口中的“顧探花”。
喬四娘松開了武陽的手,提著裙子小跑向顧笑舟。
裙擺如蓮花一般擺動。
武陽還保持著交握的動作,眼里的酸意泛濫。
金珠也拉下臉,惡狠狠地盯著顧笑舟。
敢有什么,和離!必須和離!
第89章
喬四娘站定在許活和顧笑舟三步外,福身向二人行禮,而后目光欣喜地緊緊注視著顧笑舟,“顧大人……”
顧笑舟并不與她熟識,只是隱約有些印象,看在對方行有大善,又是許活的人,方才淡淡地頷首,算作還禮。
喬四娘有一瞬的失落,很快便打起精神,笑得柔美。
“呦~不知這位娘子和我夫君有什么際遇?”
金珠的聲音突然在幾人身邊響起。
她是小門小戶出身,講些體面,卻也不多,也沒想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像爭風吃醋一樣的話語,會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是不是落下乘。
喬四娘順著聲音看過去,目光帶著潛藏的審視和比較。
她方才授課時注意到了這個女人,因為她身后跟著縣令大人的護衛,所以猜測過她的身份,不過當時還在上課,并未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太長時間,只是一念而已。
此時得知這個相貌不如她,氣度也配不上顧探花的女人竟然是他不惜拒絕陛下賜婚的夫人,心中升騰起莫名的不甘。
她故意眼神綿綿地望向顧笑舟,語焉不詳,語調透著曖昧,“蓮心曾得大人解圍,一直未曾有機會道謝,還以為此生再不能見到大人了~”
許活瞧著這一幕,微微蹙眉。
她們摒棄過往的糟污選擇了更辛苦更清白地重新開始生活,此時卻主動提及在胭脂樓的花名……
而金珠不禁氣憤地瞪向顧笑舟。
男人除非是真蠢,亦或是裝傻,否則絕對不會看不出氣氛。
顧笑舟不是蠢人,他聰明得過分。
他對喬四娘所言,表現得極為冷淡,“本官不記得了。”
喬四娘眼里一下子有淚光閃動,楚楚動人,極惹人憐惜。
顧笑舟毫無反應,轉向金珠,溫聲道:“走了許久,腳可累了?回驛站休息?明日咱們就回定襄。”
顧笑舟的偏向明顯,金珠沒覺得如何得意,當著旁人的面,也不回應他,氣沖沖地抬腳就走。
顧笑舟略帶歉意地看向許活,隨后大步追上去,從始至終都沒有多給喬四娘一個眼神。
夫妻二人漸行漸遠,顧笑舟一靠近,金珠便走得更快,他也沒有惱,仍舊跟在后面,看起來感情好極了。
喬四娘想,他們回去之后,或許會因為她爭吵,顧探花的夫人會知道她曾經深陷煙花之地,許是會輕蔑地嘲諷她臟……
顧探花想必也嫌棄她不是良家出身,所以才不假辭色……
喬四娘越想越是偏激,表情也帶著滿滿的怨恨、不甘和痛苦。
許活富有深意的眼神在她身上短暫地停留,便也轉身。
武陽這時才敢上前,輕聲呼喚:“喬先生。”
喬四娘回神,微微彎起嘴角,只是眼神里并無多少笑意,“阿陽,我們進去換藥吧。”
武陽跟在她身后,不時打量著她的神色,在進門后,忽然道:“喬先生,你現在跟之前不太一樣,為什么?”
那個顧探花出現之前,她教課的時候眼睛里很明亮,不像現在,臉上的笑容好像戴著面具一樣假。
她覺得喬先生不該是這樣。
喬四娘心底升起一股郁氣,傷人的話脫口而出:“你懂什么,你以前連字都不認識!”
武陽怔住,有些受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片刻后匆忙找借口,“我、我家里有活,我、我、我……我先走了……”
她慌張離開,喬四娘閉上眼,苦笑。
旁人對她鄙夷,她也對別人高高在上,真是……可悲啊~
·
縣衙后宅,涼亭——
方靜寧奇怪,“你怎么回來的這么早?”
許婉然也看向許活,眼神疑惑。
許活平靜地講述了提前回來的緣由,敘述始末,不帶任何情緒。
方靜寧蹙眉,“他們之間有密切的過往?”
許活道:“應是無甚密切,顧縣令形容坦蕩,喬四娘也只說是解過圍。”
方靜寧卻仍不安心,“會否橫生枝節?萬一影響顧大人和夫人的感情……”
她不由地看向許婉然,萬三娘當初就是……
許婉然沖她安撫地笑了笑,微微搖了搖頭。
許活漫不經心,“人若是偏執,非要泥足深陷,旁人是管不了的,我公務繁忙,轄內百姓尚未能溫飽,無暇理會自溺之人。”
方靜寧惱她,“那你與我說作甚?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性子!”
許活輕笑,反問:“你是什么性子?”
許婉然在旁邊含笑看著她們玩鬧。
方靜寧臉紅,羞惱地瞪許活,若非她不分場合,豈會被阿姐笑,于是兇巴巴地趕人,“去前衙忙你的事,莫要在這兒礙我和阿姐的眼。”
許活露出一副畏妻之態,無奈道:“夫人既是不喜我在此,我走便是。”
她說完,深深地望了方靜寧一眼,似是祈望她的好臉色,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方靜寧:“……”
“呵。”許婉然掩唇笑出聲。
方靜寧不依,“阿姐~”
許婉然眉眼彎彎,“榮安除了顧念百姓,心里只有侯府,也只在你面前才這樣輕松,靜娘,你們要好好的。”
方靜寧不好意思,生硬地轉移話題,“阿姐,四娘她們不遠千里跟我來云州,必然是想要擺脫過往的束縛,我得勸勸她,莫要想岔了,因一念之差自毀余生。”
許婉然柔聲提醒:“她們命苦,旁人難以感同身受,說教許是會起反作用。”
方靜寧聞言,若有所思。
驛館——
金珠盤問顧笑舟,他和那個蓮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顧笑舟淡定否認:“我與她并無過多交集。”
金珠叉腰追問:“沒有交集?那你們是在何處見得,怎會這樣有緣分,又在這遠離京城的云州見面?”
顧笑舟自然想得起是在何地與那娘子見到的,只是想到如今她在仁縣教化百姓,此地無人知其過往,或許不該再提及。
而金珠一見他沒有立即回答,當即怒了,“你還騙我沒有交集!那怎么不敢說?”
隨即她面露猜疑,“她該不是為了你才到這里的吧?你們想再續前緣?”
顧笑舟皺眉道:“莫要胡亂猜測,我從未與其他女子有前緣。”
金珠滿臉不信。
顧笑舟便道:“是在胭脂樓。”
“胭脂樓?!”
胭脂樓的名頭,金珠也聽說過,更生氣,“你若是潔身自好,為何要去那種地方?你們男人果然都一個德行!還裝正人君子!”
顧笑舟解釋:“友人邀我前去參加詩會,我并未留宿過。”
金珠嗤笑,陰陽怪氣,“那又如何,若不是你們男人色欲熏心,煙花之地就不會存在。你們這些讀書人最好將與煙花女子的風流韻事當作談資,若是得了名妓青眼,還要寫詩來大肆宣揚。”
顧笑舟不爭辯,也不覺理虧,“歷來如此,若有風尚,便會蜂擁,世人皆隨波逐流,我亦不能完全免俗。”
他極傲,卻也想要揚名,自然不會拒絕文會詩會的邀請。
也是因為太傲,顧笑舟不可能像一些寒門出身的讀書人一般,一朝翻身便滿眼的錢權色,“我從未留情,也未自詡正人君子,那些女子對我心存幻想,不過是對才名和探花郎虛假的幻想罷了,旁人未見過我潦倒之時,沒資格享受我的風光。”
陛下和公主也不行。
“我的妻子只能是你。”
“我可不會自作多情地當你是對我忠貞。”
金珠這般說,卻也沒再揪著他和那個蓮心的事情不放。
·
喬四娘與顧笑舟夫妻見面的半個時辰后,她受方靜寧之邀,來到縣衙后宅。
方靜寧一個人坐在亭中等她。
喬四娘眉眼低垂地走近,心如浸入冷水,一片冰涼,已做好了縣令夫人會失望斥責她的準備。
她仍然改不了在煙花之地的做派,定要為人所不齒……
可是憑什么啊,她們就要受那樣的磨難,她們就不能清清白白地活著……
憑什么別人不如她,還能輕而易舉地得到一切……
仿佛有一團黑氣在喬四娘心頭縈繞,越來越緊,不得掙脫……
“四娘,你來了,快過來坐。”
方靜寧依舊笑容明媚,語氣也如常。
喬四娘一愣,不可置信地抬頭。
方靜寧嗔道:“怎地還傻住了。”
喬四娘猶疑。
她身份尊貴,許是根本不屑于表露出輕蔑。
方靜寧發現了她的神色異常,若無其事地招呼道:“原本我沒想找你,大人回來,提起你與顧縣令有一段淵源……”
來了。
喬四娘渾身發寒。
“我寫了個話本故事,想請人幫我參詳校正一番,便想到了你,還望四娘莫要見笑。”
什么?話本?
喬四娘又是一愣,眼露迷茫。
方靜寧已經拿起手邊的兩本書,放到喬四娘面前,期待地看著她。
喬四娘只得伸手拿起其中一本,緩緩翻開。
起初她還能平靜地翻閱,漸漸便察覺到什么,越到后來,手越是顫抖,一次又一次地模糊了雙眼,又不愿意放下那書。
最后的幾頁翻完,喬四娘緊緊抱著那本薄薄的書,哭得不能自已。
方靜寧靜靜地看著亭外那一方碧藍的天,靜靜地陪著,待到她的哭聲稍稍平息,才又提起另一本書。
……
傍晚,喬四娘紅腫著眼回到宅子里。
一眾娘子擔憂地圍上來,“四娘,縣令夫人可是生氣了?”
喬四娘淚意復又涌上來,搖了搖頭,將懷中緊緊抱著的兩本書放在桌子上,便一言不發地回了房。
眾娘子們面面相覷,看向了那兩本書,圍過去翻開,這一看,便徹底入了神。
她們這一夜都沒能入眠,第二日眼睛皆是紅腫的。
喬四娘沒在房里,趕在顧笑舟和金珠等人離開前,出現在驛館。
許活和方靜寧也攜手在此為顧笑舟夫妻送行。
眾人皆不由地看向她,眼神各異。
喬四娘先是看了許活和方靜寧一眼,方才面向顧笑舟和金珠,拜下,“顧大人,顧夫人,四娘昨日無狀,險些釀成誤會,愧對二位,特來請罪。”
金珠詫異不已,弄不明白她的反差,但也出言教她起來,表示了諒解。
顧笑舟不置可否。
喬四娘直起腰時,腦中浮現起昨日縣衙臨別前的場景——
她喊了一聲“夫人”,想問為什么,卻又無從問起……
方靜寧包容地望著她,“四娘,你看,有人救你一次,就還會救你第二次,我知道,你的心千瘡百孔,但你的勇敢,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救自己于水火。”
她的身體從胭脂樓出來,心卻并沒有真正得救。
喬四娘想,她應該真正地接納蓮心的存在,“顧大人,顧夫人,我一時想左,給兩位造成了麻煩,日后定然不再打擾,潛心于教,矢志不渝。”
顧笑舟聞言,神色變化,還以一禮。
金珠見狀,亦是還禮。
方靜寧看向許活,眼中即是光明。
她從許活那兒得到的,也會周濟于人。
第90章
顧笑舟和方四老爺陸續離開,仁縣和定襄縣的商戶們熱情高漲,對未來皆有所期。
老天爺似乎也在眷顧此地的百姓,今年的溫度適宜,晴雨交替,莊稼在百姓們細心周到地侍弄下長勢良好。
所有事情不能全都一蹴而就,先使百姓溫飽,活下去,是最緊要的。
許活更加加緊了民兵訓練和耕地的巡邏。
修路耗時耗力,許活暫時只能緊著交通要道修,按照本朝律例,每家的成年男子都需要服勞役二十天,許活在縣城張貼告示以及派人去各村通知時,教官吏跟百姓開誠布公地講明修路的意義和縣衙的一些保障措施,盡量不要以錢物代役。
本地的成年男丁要服役,成年女子便要負責家中勞作,同時還要加緊訓練,是以跟著女先生們學習的成年人少了,基本都是孩童。
喬四娘對武陽亦有愧疚,她想誠懇道歉,卻一連好幾日未能在宅子外見到武陽來聽課,便向人打聽了武陽的家,空閑時獨自前往。
武家在縣城東南,這里魚龍混雜,基本都是貧苦百姓,只能打些散工,沒什么營生。
喬四娘出現在這里,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她泰然自若,并不遮遮掩掩。
她們剛來仁縣時,并不敢獨自走動,但如今縣里許多人都認得她們,縣衙的衙役巡邏又嚴密,安全無虞。
喬四娘甚至大大方方地與一些盯著她看的百姓頷首示意。
如此一路,越走越偏,方才到了武家的院子外。
武陽在里頭劈柴,斧頭高高舉起,重重落下,一斧頭一根木頭便一劈兩半,無一錯手。
喬四娘在籬笆墻外站了一會兒,她劈柴的動作絲毫沒有減弱,好似使不完的牛勁兒。
武陽的娘武大娘從低矮的門里走出來,先看到了喬四娘,“您這是找誰?”
武陽聞聲側頭,舉起的斧頭一下子劈歪,一小片木柴飛起來,正好打在她手臂上。她也顧不上疼,眼里一喜,又訥訥道:“喬、喬先生,你怎么來這兒了……”
武大娘眼一亮,“您就是喬先生啊,我們家三妮兒總提起您!快請進來!”
武陽小聲提醒:“我叫武陽,不是三妮兒。”
武大娘無視她,快步走到門口,請喬四娘進來,又催促武陽,“還不去倒水!”
武陽逃也似的進屋,挨個碗挑了一遍,找了個看著最光滑最干凈最齊整的碗,端了一碗水,小心地捧出來。
天氣暖了,桌凳都搬到了院子里。
喬四娘坐在桌邊,和修補的桌凳十分不配。
武陽看見,腳步不由地更加慢吞吞,自慚形穢。
喬四娘微微垂眸,愧疚自責。
武大娘“啪”地一巴掌拍在武陽肩膀上,“咋這么不利索,喝你口水得渴死!”
水碗晃出水,武陽慌慌張張地穩住碗,放在桌上,伸手想用袖子擦水漬,又趕緊縮回來,訕訕道:“先生有帕子,擦一擦……”
喬四娘視線在她袖子上微頓,隨即不介意地端起碗,輕輕抿了一口,放下碗后便道:“阿陽,我是來與你道歉的……”
武陽一聽,連忙擺手,“先生別這樣說,沒有沒有……”
武大娘見倆人有事兒,便有眼色地悄悄回屋里,留她們說話。
喬四娘鄭重道歉:“阿陽,那日我不該因為自個兒不舒坦便對你刻薄,我心中從未看低你,你上進努力,武藝強,真的很好。”
武陽肉眼可見地興奮,“真的嗎?先生你真好!”
喬四娘神色輕松下來,“你原諒我了?”
“先生說的是真的,我為啥會怪先生。”
武陽這些天沒往那頭跑,其實是怕喬四娘煩她。
喬四娘笑了,指了指她的袖子,“破了,我幫你縫一下吧,就當是賠罪。”
武陽想拒絕,又不舍得拒絕,就沒能說出拒絕,樂顛顛地進屋取了針線。
“不用脫下來了,直接縫便是。”
窮人家,就一身衣服反復的穿,武陽慶幸她自從去上課,便開始愛干凈,身上的衣裳昨日剛洗過。
喬四娘教武陽坐在對角,扯過她的袖子,左手捏著袖子上的破處,右手捏著針,慢慢縫起來。
武陽美滋滋地盯著她的動作,心想那些男人都想要娶個賢妻良母,果然是賊的很,啥好就爭著搶著。
破口不大,不到一匝長,喬四娘縫得又快又仔細,還有紋樣。
縫完,武陽都不舍得碰,“真好看。”
“你喜歡便好。”
喬四娘瞧了眼天色,提出告辭。
武陽立刻起身,“我送先生。”
喬四娘推拒了兩遍,她都堅持,便同意了。
武陽揚聲吆喝了一聲,告知母親,便陪她出門。
縣城不大,東南這一片基本上都是熟識的人,武陽像是守衛者一般,昂首挺胸地走在喬四娘身側,得意極了。
都瞧見才好,喬先生是來找她的!
兩刻鐘后,武陽腳步歡快地回到家。
武大娘立即揪過她,“我看看女先生的針線活兒。”
武陽不愿意,“你別扯壞了……”
“我哪有那么笨。”武大娘抓著她的手腕抬起來瞅,夸,“針腳真細啊,還是個竹子嘞。”
武陽摸著針線處,嘿嘿傻樂。
武大娘遺憾:“你要是個小子,能當上衙役,沒準兒還能攀一攀高枝,求娶個有學問又賢惠的媳婦兒,可惜了,是個姑娘。”
武陽很驕傲,“我要是小子,先生才不會理會我!”
武大娘沒好氣,“你都這么大了,還沒有嫁出去,得意啥?”
武陽不在乎,很有志氣道:“我可是要當衙役,吃縣衙飯的!”
新縣令大人來了,喬先生她們來了,她才覺得,是個姑娘也很好嘛。
她是個壯實、力氣大的姑娘,才有機會爭當衙役,先生才夸她對她好,咋能不得意。
·
許婉然的產期將至,許活提前派人請來了產婆,沒有安置在縣衙,暫時安置在外面。
許活和小荻做了一系列準備,隨時應對許婉然的生產。
八月二十三,許活在前衙開堂,審理一件盜竊案件,許婉然便在后宅里發動了。
她們如往常一般在涼亭下乘涼,許婉然忽然便感覺到裙下濡濕。
方靜寧和小荻得知的瞬間,腦子都空白了,片刻后反應過來,便趕緊扶著她回屋。
小荻迅速幫她脫掉了外衫,用布包上所有的頭發,又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大塊兒布,交到她手里,方才跑出去喊護衛去接產婆,然后安排廚房燒水。
許婉然開始一陣一陣地疼。
方靜寧強忍住慌,一邊擔憂地與她說話,讓她安心些,一邊抓緊脫衣服拆掉假肚子,換上許婉然平時穿的衣服。
小荻回來,幫她梳起許婉然最近常梳的發髻。
兩人又用棉布遮面,掩住口鼻,方靜寧便成了“許婉然”。
雖說如無意外,此生再不會見面,可事無絕對,她們便盡可能地都包裹的嚴實一些。
她們早就學過女子生產的一些適宜,在許婉然疼痛的間歇,扶著她緩緩走動,幫助生產。
許活審案結束得到消息,匆匆趕回到后宅,在屋外出聲,教她們知曉她的存在。
屋內,許婉然又疼了起來,額頭上包裹的布避免了額頭上的喊流下來,浸到眼睛。
她口中緊緊咬著卷成一卷的布,小半張臉被遮住,唇色發白了,也始終沒發出過痛呼。
屋外,許活聽不到太清楚的聲音,便忍不住靠近門,不穩重地微微傾身,詢問:“可還好?”
她不能叫“阿姐”,不過屋內都知道問的是什么。
許婉然虛弱地點點頭。
小荻抖著聲音,揚聲回了一句:“夫人還好。”
許活坐不住,在門前來回踱步。
不多時,產婆在護衛地帶領下到來。
許活與她說話,聲音傳遞給屋內,方靜寧和小荻扶著許婉然躺回到床上。
屋內昏暗,床的四周皆有紗幔,許婉然頭朝里,腿朝外微微支起來,寬大的襦裙一擋,基本上看不清產婦的臉。
產婆進來,瞧見床邊的兩個密不透風的人,面露意外。
小荻急急地說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我們大人外放的地兒遠,年紀大的身子骨折騰不起,夫人身邊就沒帶有經驗的老嬤嬤,格外緊張了些,您別見怪。”
產婆沒多想,走到床邊抬眼看了一眼“縣令夫人”的臉,看不甚清,便掀起產婦的襦裙,仔細檢查起來。
下身光著,外人去觸碰,產婦不知會否羞恥且不說,那處看著也有些……方靜寧和小荻眼神都有驚嚇。
“開指挺快,胎位也正,再等一等,先打水來擦拭一下。”
小荻立即去準備。
方靜寧不好走,心痛地陪著姐姐,爬到床上給許婉然擦汗,低聲安慰她鼓勵她。
產婆又問:“吃東西了嗎?莫要一會兒沒力氣。”
方靜寧答道:“剛吃過,參片也準備了。”
產婆又問了一些,她們皆準備得相當充足。
如此,便是要等許婉然開指完成了。
許婉然痛得越來越頻繁,已經起不來,正好也省了支開產婆的遮掩步驟。
廚房的婆子進進出出的端水,也完全沒有察覺到什么異樣。
午時,許婉然開始生產。
許活在屋外終于聽到了悶悶地忍痛地叫聲,到窗外守著,不斷地說話:“我就在這兒,別怕,千萬別怕……”
屋里,方靜寧緊緊握著許婉然的手,啪嗒啪嗒地掉眼淚,說不出話來。
小荻也害怕心疼地邊掉眼淚邊忙活。
許婉然足足生了一個時辰,許活她們就聽著產婆一句一句地“看見頭了”、“頭出來了”、“用力”……直到嬰孩被打,哇哇啼哭,懸著心才放下些許。
產婆為產婦處理、檢查完,沒有大礙,收尾由小荻接手,便親自抱著襁褓出來討賞,“縣令大人,恭喜您喜得千金,母女平安。”
天正熱,一絲風也無。
許活接過襁褓,看著稚嫩脆弱的女娃娃那紅通通的臉蛋,低喃:“母女平安便好,母女平安便好……”
被請來的溫老大夫也恭喜她。
許活親自給了產婆賞錢,命護衛送產婆離開。
屋內,方靜寧和小荻為許婉然整理好,放下紗幔,方才請溫老大夫進去。
許婉然只露出一只手,方靜寧仍在床上,只有小荻站在床下。
旁的產婦,如果沒有出血厲害,可能不會單獨再請大夫,許活她們卻是要盡可能地保證許婉然的身體。
所幸,許婉然沒有大礙,溫老大夫也給孩子檢查了身體,也很健康。
三個人送走了大夫,懸著的心終于徹底放下,也才注意到她們渾身都汗濕了,親眼見到生產場景的方靜寧和小荻尤為嚴重。
后宅沒有什么外人走動,但為了減少任何一點被發現的可能,接下來起碼一個月的時間,方靜寧都要和許婉然待在一起,名義上是姐姐照顧弟妹的月子,實際是她“照顧”許婉然的月子。
許婉然累昏睡過去,小荻接過孩子抱進里間去。
方靜寧站在門口和許活面對面站著。
許活握住方靜寧冰涼的手,幫她暖著。
“婦人生產,好生可怕,我瞧著阿姐那般辛苦便忍不住想哭。”方靜寧現在想起來亦是渾身發軟,心有余悸,“怪不得不準沒生育過的女子靠近產房,若是見到聽到了,恐怕要憑白嚇死幾個。”
許活沉默,她算是見過血的,看到一盆盆血水端出來,也有些心底發顫。
女子生產實屬不易。
方靜寧也安靜了一會兒,忽然道:“百姓對生產多一知半解,我想日后教給百姓一些女子生育前后的知識,應是能多避免一些生產的禍患。”
許活贊成她傳授,卻也提醒道:“靜娘,不要過多渲染生產的可怖,大多女子皆是要婚嫁生育的,便像你方才說的,‘恐怕要憑白嚇死幾個’,若是恐懼太甚,會平添煩憂。”
女子若可自主婚嫁,知道得更清楚,倒也無妨,反倒更清醒些;可婚嫁不能自主之時,去除愚昧無知便可,大可不必事事清楚。
方靜寧點頭,手上回暖,道:“是個小女娃,咱們……有女兒了。”
許活肯定頷首,“是,咱們有女兒了,只有她一個,她就是侯府未來的繼承人。”
方靜寧輕輕咬唇,踏出來,關上門,低聲問:“要不要像你一般,我怕你太辛苦還不得結果。”
她是問,要不要也將這孩子女扮男裝。
“我不想為了保守秘密傷人性命,況且……”許活傲然道,“我既已走過,何必要她再效仿我的路?女兒又何妨,我偏要扶許家女一身青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