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烏云籠罩整個平南侯府。
平南侯府就許活一個繼承人,寶貝的不行,侯府為她規劃的前程是在京中按部就班地升遷,哪怕是外放,最好也是像陸嶼一樣,去個還算富庶的州。
但偏偏,許活被放到了云州。
云州是什么地方?邊境,北邊兒是突厥,常有犯亂;左右是不同的邊軍,好了左右逢源,不好了左右為難;環境惡劣,人員混雜,民風剽悍……總結是兩個字:亂和窮。
正院——
除了許婉然在房中“坐小月子”,大房二房其余人皆在場。
二老爺許仲山和二夫人皆愁眉苦臉。
方靜寧有些心事重重。
“怎么就到云州去了呢?”老侯夫人舍不得也不放心,“老大,不能想想辦法,給榮安換個去處嗎?”
平南侯許伯山面無表情道:“吏部已公布,榮安又非無名之輩,若是去換,恐怕要受指摘。”
許活平心靜氣道:“祖母,為國效力,不拘何處,您不必為榮安擔憂。”
“怎么能不擔憂?”
但長子都這么說了,老侯夫人也知道擔憂無用,嘆了一聲氣。
文氏勸道:“母親,榮安三年就能回來,咱們不如抓緊準備。”
“唉——”
文氏瞥向方靜寧,“云州苦楚,靜娘你……”
方靜寧立即道:“我想隨世子一起去,我不怕苦!”
小夫妻,確實在一起比較好,侯府也不需要她留下盡孝。
老侯夫人和文氏聽她此言,都沒再說什么。
平南侯許伯山有話跟許活談,叫許活去了書房,女人們便湊在一起商量要準備帶走的東西。
東院書房——
許伯山道:“吏部尚書與我透露,你這調令,乃是臨時加的。”
一般來說,三年才會升調,許活這么年輕,才任職一年,就算因為和吳玉安動手有些詬病之處,論理也不應該調到云州那種地方。
“恐怕是陛下授意。”許伯山皺眉,“胭脂樓一案,你行事并非完全沒有破綻,到底是皇子,陛下對你有幾分不滿,調你去艱苦之地,極有可能是小懲大誡。”
“不過云州地處要地,你若是政績顯著,升遷怕是也容易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景帝是明君,唯獨對太子極為苛刻。
許活不排斥去云州,甚至有些躍躍欲試,“榮安知道該怎么做,不會因此而頹喪。”
許伯山欣慰地點頭,“平南侯府在你身后。”
許活拜下,“是,榮安一定迎難而上。”
晚間,許活和方靜寧相擁在暖炕上。
“白日我見你有心事,為何?”
方靜寧道:“不為別的,我是怕長輩們不允我跟你去云州,再一個,阿姐的孩子怎么辦?”
許活沉吟道:“明日你代我悄悄問問阿姐,是否愿意隨我出去散心,到時我安排妥當,你們兩個先在中途停下,待到生產后,是繼續去云州還是回京,再另行安排。”
“女子生產是走一遭鬼門關,因為咱們的自私,阿姐懷著身孕要在外奔波,身邊沒有長輩們陪伴,還要背井離鄉,我實在覺得愧對阿姐。”
方靜寧實在沒法兒心安理得。
“其實離開京城,到一個沒人認識你們的地方,偷梁換柱反倒容易些,也能降低和離后的一些麻煩。”許活自然也心疼姐姐,可上一次,非理智地委曲求全反倒給許婉然帶來了額外的傷害,得吸取教訓,“咱們已經作出決定,就不能再遲疑,我會盡可能安排周全。”
方靜寧點頭。
·
第二日,許活去縣衙交接,方靜寧單獨來到許婉然的屋子。
許婉然已經知道許活外放的事,一見她便主動道:“我跟你們一起走。”
方靜寧要說的話沒說出來,愧疚道:“委屈阿姐了。”
“吳玉安現在有傷在身,誰知道等他好了,會不會來糾纏我,且留在京中免不了面對流言,我這肚子也是個麻煩,倒不如離開京城省心。”
許婉然想得開,且她長這么大,只和吳家回過祖籍,再沒去過別處,隱隱是有些期待的,“昨晚我便跟我娘說過此事,她說要考慮,我再勸一勸,大不了哭一哭,應該沒問題。”
她經了一場情變,沒有陷于頹廢,整個人都比從前更爽利了,也或許,許婉然本來就是個果斷干脆的,只是隱在了溫柔的表象下。
方靜寧滿眼佩服,“我不如阿姐許多。”
“你與榮安好好的,何必如我呢。”許婉然苦笑,“深情被辜負,苦果我獨自咽下便是,怎能日日沉淪,教長輩們擔憂。”
方靜寧憐惜,“阿姐……”
許婉然搖搖頭,“日久天長,總會淡忘的。”
忠勇伯府松口和離,吳玉安卻仍想再見許婉然一面,但許婉然并不想見他。
他們一日不和離,二老爺許仲山為了從大哥那兒撈好處,便會日日折騰忠勇伯府。
許仲山還與鄭氏說:“不離才好,咱們能多賺些。”
鄭氏近來極風光,深有同感。
可惜,兩個人沒能如愿,忠勇伯府很快便扛不住,強壓著吳玉安寫了和離書,許活趁著還沒從縣衙離開,第二天便變更了許婉然的戶籍。
許婉然得知和離成功后,一個人在屋子里待了許久。
老侯夫人和文氏擔心她,便教方靜寧不必跟著她們忙活,每日多陪陪許婉然便可。
方靜寧便日日去許婉然那兒,許活不在府中,她連午膳都與許婉然一道。
而兩人和離,許活也不等忠勇伯府提,便派人將萬三娘送回伯府。
兩家徹底鬧掰,卻也不是就此平息干戈。
許家還多使了個心眼兒,鄭氏處處說,許婉然在和離前,做主替吳玉安納萬三娘為妾,且萬三娘胎相好,肯定能順產。
如此,忠勇伯府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萬三娘,還得盡量保證她平安生產,否則忠勇伯府還得背個迫害妾室的名頭。
萬三娘進入伯府的第三日,便發動了,折騰一夜,產下一個男孩兒。
她也算是求仁得仁,只是日后究竟過怎樣的日子,個中苦楚,只能她自己承受。
至此,吳玉安先有了庶長子,身體有問題,名聲又不好,忠勇伯府想要為他重娶個正妻,怕是不容易了。
這些,許婉然全都不去聽不去問,一心養身體,心心念念都是跟許活去外放。
平南侯許伯山和文氏夫妻舍不得她去那么艱苦的地方,是老侯夫人勸說兩人:“她在京城,出門不出門?出門了,是該樂樂呵呵的還是愁容滿面?無論怎樣,少不了人對她指指點點,而且難免不會碰到吳家人,糟心不糟心。不出門,憋在府里郁郁寡歡,倒不如出去走走,散心個一年半載回來,心情開闊,旁人便是眼光異樣,也影響不到什么。”
老侯夫人說得有道理,夫妻倆縱是不舍,也希望女兒開懷,最終還是同意了。
兒行千里母擔憂,只有許活和方靜寧,侯府便打算給他們帶一個車隊裝日常所需之物,如今又多了許婉然,他們恨不得將侯府搬空。
許活勸阻長輩們:“我是去做縣令,不是去游玩,尤其是云州那樣有些亂的地方,懷璧其罪,與其帶那么多東西惹人眼,還不如帶足護衛,既能震懾,又保證安全。”
“我在這幾日看過云州的地方志,那里四季分明,冬季比京城溫度低一些,卻也沒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等我們出發北上,到達云州,已經春暖,足以適應。”
三月份出行,行程慢,到達云州起碼得一個月。
許伯山深以為然,“就按榮安說得,帶些正用的便可,再帶些銀錢備用,盡量輕車簡行便是。”
老侯夫人和文氏只能再絞盡腦汁地減去。
許活又私下對方靜寧道:“你和阿姐身邊熟悉的婢女和嬤嬤也不要帶了,免得露出馬腳。”
“阿姐有孕,總不能沒有人伺候吧?”
許活早有思量,“你派人去繡莊問問那些娘子,有沒有人愿意隨咱們去云州重新開始的,那里沒人認識她們,女子也能在外謀生,她們好些人讀書識字,見識也不少,完全可以有所作為。”
方靜寧眼一亮,“我這就派人去問!”
當天,繡莊便回話來,有十個娘子愿意隨她們去云州,過了幾日,又有六個也考慮清楚,愿意去。
有人安于現狀,有人渴望新的生活,都沒有錯,不過人生的境遇,會因為不同的選擇而變得難以預料。
而李嬤嬤和小荻得知方靜寧不打算帶她們外放,李嬤嬤年紀大了,本就不愛離鄉背井,方靜寧說要她管陪嫁,她便“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小荻則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求著方靜寧一定要帶她一起去。
方靜寧只一句話:“你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若是隨我去了,我將你在那頭嫁了,等我回來,你還怎么到我身邊伺候?”
小荻哭著說:“嫁人有什么好的,我就守著您,我不嫁人。”
李嬤嬤也勸說:“總不能一個都不帶,小荻忠心,帶在身邊好歹有個說話的人。”
方靜寧不是個獨斷專行的主子,便松口說再考慮考慮,實則是晚上又詢問許活的意見:“阿姐身子不方便,我一個人貼身照顧,恐怕不行,小荻與我自小一處長大,忠心不必提,不如帶著她?”
“你能確定她可以保守住秘密,便無妨。”
方靜寧肯定地點頭。
在國公府寄人籬下的那些年,她們之間的情分,絕非簡單的主仆,說是患難與共也不為過。
許活便同意她帶著小荻。
小荻知道后,歡天喜地地收拾東西,準備北上。
許婉然那頭,也經歷了差不多的情況,她原本還在考慮需要個人貼身照顧她,得知方靜寧帶了個貼身婢女,便干脆地決定身邊的婢女一個也不帶了。
文氏有些意見,許婉然態度堅決。
她的肚子,越少人知道越好。
到此,基本準備妥當。
三人開始與親人朋友們告別。
方靜寧和許婉然沒辦法參加周星禾的婚禮了,便一同登門,提前送賀禮。
豁達如周星禾,亦有幾分悵然,“難得交幾個相合的好友,你們這一個一個,全都走了。”
方靜寧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在京中,頂多三年,我們就能見面了。”屆時無論許活是否調回來,都要回京述職。
周星禾卻搖搖頭,“我看不見得。”
方靜寧和許婉然對視一眼,不解。
周星禾對兩人道:“那個探花郎顧笑舟,就在離你們不遠的定襄縣,帶著新婚妻子比你們先走了半個月。我爹說,新科的進士們銓試合格的,全都外放了,我懷疑,等我和林牧成親,也得外放。”
這……
方靜寧遲疑道:“世子沒提過。”
許婉然更糊涂,“怎么會這樣?”
周星禾搖頭,“不知道,不過我爹很贊成,說十年寒窗,就得去為百姓謀事,日后才能為萬民立命,否則不堪為官。”
這個說辭,方靜寧和許婉然皆頷首認同。
若是真的如周星禾所說,皆要外放,再見便無期了。
方靜寧和許婉然的不舍又加深,三個人聊了許久,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別。
許活一次宴請了所有相熟的朋友。
朱振這次沒法兒再跟著他跑了,想要抱著許活痛哭流涕一場,許活沒給他這個機會。
朱振譴責許活“沒良心”。
許活認了。
而分別在即,許活也難得多叮囑了他幾句。
朱振沒聽進去多少,一杯一杯酒下肚,抱著郭朝哭起來。
郭朝可能也喝多了,倆人熊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許活在兩人旁邊,深感無語。
倒是其他人,跟許活認真道別,祝她鵬程萬里,一帆風順。
朋友們尚且能祝福她,許活卻沒能從父母口中聽到一句“前程似錦”。
許仲山是個沒心沒肺的,也就最開始知道許活要外放時,表情不太對,后來該如何享樂還如何享樂。
用他的話說,“許活是她祖父和伯父親自教出來的,極其難搞,外放一圈兒就回來了。”
鄭氏則經常找許活,每次都愁緒萬千地說許活“不合適”、“不該”、“留在京里安穩”之類的掃興話。
許活并不愛聽,念在要走了,忍到臨行前最后一天,才對鄭氏認真道:“你早就應該明白,從你們作出那個決定的時候,我就不會再按照尋常女子那樣去過一生,別再以世俗的眼光來審判我,你們掌控不了我,只會帶你們陷入沼澤。”
鄭氏不是沒意識到,只是不甘心,聽到許活這樣說,更加不甘心,“我們又不會害你。”
他們不會害她,更不會害自己。
許活心知肚明。
鄭氏忽然問:“你跟我說實話,方靜寧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了?”
許活沒否認。
鄭氏不樂意,“現在就連她一個外人都比親生爹娘親了。”
許活只一句:“她不是外人。”
鄭氏生氣,“行行行,我們是外人,真是有了媳婦兒忘了娘!”
許活不想與她爭執,起身鄭重地躬身一禮,道了一聲“請父親母親保重”,便告辭。
鄭氏看著她離開,眼睛有些發酸,看見許活送來的首飾,一下子又酸不起來了。
晚間,方靜寧臨行前難以入睡。
許活抱著她問:“是怕嗎?”
方靜寧搖頭,“有你在,我就不怕,只是從來沒去過,不知道與京城有多不同,不知道能不能適應,什么都不知道,想得多了,便睡不著了。”
“我也沒去過。”許活摸摸她的頭發,“靜娘,我們一起去見山河。”
她一句話,方靜寧便憧憬起來。
見山河……
她們一起……
第72章
離京當日,許活三人在侯府外跟長輩們拜別。
該說的話,前些日子都已經翻來覆去地說遍,臨到行前,長輩們還是殷殷叮囑。
許伯山和文氏站在一起,文氏叮囑女兒許婉然:“早些回來,莫要在外面流連忘返。”
許婉然點頭,至于是否真的會早回來,此時并不能確定。
許仲山和鄭氏看著許活,有些尷尬地不知道說什么好。
若是女兒,她大可不必如此辛苦,遠走邊境,可她是“兒子”,身上背著平南侯府的責任,還有了女兒家不該有的志向和野心,絲毫不乖巧。
平素許活在眼前,他們這對無用無能又自私的父母,都不能給她什么好的幫助和引導,她要離開,他們才感覺,一直是他們在依賴許活去享受。
許活站在兩人面前,相顧無言片刻,對夫妻二人道:“我在外不能孝順雙親,也不能侍奉祖母,望父親母親保重身體,也代榮安在祖母跟前盡孝。”
旁的,不適合在此時此地說,且也沒必要說了。兩個人行事有不妥,老侯夫人和伯父伯母會管束。
此情此景,鄭氏也不禁紅眼,“你……照顧好自己。”
許仲山附和:“你娘說得對,照顧好自己。”
許活點頭。
方靜寧沒有娘家那頭的親人來送,但她有朋友。
周星禾特地過來送行。
一番依依惜別,平南侯許伯山提醒:“莫要耽擱他們的行程,早些走,不必貪黑趕路。”
離別的緊迫感來襲,老侯夫人一雙手緊緊抓著三個孩子的手,疊在一起,淚眼婆娑,“千萬要平安回來,記得常給府里來信。”
她年歲大了,不知還有多少光陰,相處的日子也越來越少,不舍更甚。
三個人一起抱了抱老侯夫人,方才退離。
許活站在中間,一左一右是方靜寧和姐姐許婉然,三個人向后又退了一步,齊齊跪下,叩別長輩們。
老侯夫人和文氏、鄭氏不受控制地熱淚盈眶。
許活起來時,順手扶起身邊的兩人,扶她們上馬車,她則是騎上馬。
平南侯許伯山擺手,“走吧。”
方靜寧和許婉然擠在一側馬車窗邊,含淚沖著他們揮手告別。
許活雙腳一蹬馬腹,馬蹄踢踏,緩緩前行。她回頭望了一眼又一眼,直到侯府遠了,才對方靜寧和許婉然道:“放下簾子吧,春寒料峭,別著涼。”
兩個人抹了抹眼淚,點頭松開手,小荻在里面掖實了厚簾,不教一絲風透進去。
車隊極長,一行護衛隨許活騎馬在車隊左右,一部分人駕車趕車。
繡莊來的娘子們也都帶著行囊,乘著許家準備的馬車,最后穿梭在京城的街市時,忍不住微微掀開簾子瞧外頭的場景,想要印在眼里心里似的。
許活要北上,走得是東城門,一路穿過三個路口,便到了城門口。
“吁——”
有人攔住了出城的路。
許活皺眉,“讓開。”
吳玉安憤恨地瞪視她,隨后看向她身后的馬車,喊道:“婉娘,你見我一面!我想見你!”
許活騎著馬穿過護衛,走到吳玉安面前,“我阿姐不想見你,你莫要再癡心妄想。”
“你們許家人攔著我和婉娘見面,我見不到婉娘,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吳玉安扯著嗓子喊許婉然的名字,十分深情似的,完全不顧及城門口不少人都在看。
許活握著馬鞭的手緊了緊,冷聲喝令:“請開吳小將軍!”
護衛們領命,直接上前強硬地推開吳玉安和他的下人。
吳玉安與護衛動手撕扯,急切痛苦地喊著:“婉娘!婉娘!你再見我一面!我不見到你不會走的!”
城門口的守衛和行人全都看著他們,窸窸窣窣地議論著。
許活臉色更加難看,握著馬鞭的手吱吱響。
她并不想在這兒對吳玉安動手,留下沖動愛動手的印象對她仕途不利,但他如此行徑,實在膈應。
這時,吳玉安的眼神忽地一亮,“婉娘!”
許活回頭,不贊同道:“阿姐,你怎么下來了?”
許婉然穿著厚實的披風,半躬著身走出馬車,回身對方靜寧主仆道:“你們不必下來了。”
方靜寧在馬車中,目光擔憂。
吳玉安驚喜地喊聲不斷。
許活縱馬來到馬車邊,利落下馬,“阿姐,你……”
許婉然沒有看到吳玉安,只對許活道:“他既然想見我,我便與他說清楚。”
許活并不想吳玉安再打擾姐姐,可也尊重姐姐的意愿,便伸手扶她下來,待她腳落地站穩后,替她攏了攏披風。
許婉然走向吳玉安,許活跟在她身邊以防吳玉安動手動腳。
吳玉安完全忽略許活,滿眼都是許婉然,歡喜道:“婉娘!你愿意見我了!”
許婉然深深地看著他。
不過是短短兩月的時間,曾經氣宇軒昂的少年將軍便黯淡了許多,眉眼明明還是從前的眉眼,卻不再是驚艷過她少女時期的那個模樣。
許婉然的心仍然隱隱作痛。
她相信,吳玉安愛過她是真的,曾經的幸福和歡喜也都是真的,如今這個人成了她的污點,也是真的。
吳玉安貪婪地望著她,急迫道:“婉娘,我真的知道錯了,我愛的只有你一個,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許婉然沒有任何動搖,“我愿意見你,并不代表我會原諒你。”
吳玉安臉色一變,表情有些猙獰,“我只是犯了一次錯,我保證以后都只守著你,你為什么不能原諒我一次?”
許活微微側身,警惕地看著他,一旦吳玉安有異動,能第一時間擋在姐姐面前,她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而吳玉安注意到許活,憎恨道:“一定是你們!我和婉娘曾經那么相愛,不是你們從中作梗,她怎么會不原諒我!你現在還要帶她離京!”
許活冷笑,直接一步上前,半個肩膀疊在許婉然肩膀前,馬鞭彎折處抵在吳玉安胸前,“你背信棄義在先,我阿姐不要你,是你活該。我們許家的女兒,有娘家護著,不會委曲求全。”
吳玉安看著許活的目光仿佛要吃了她一般,恨得咬牙切齒。
許婉然見狀蹙眉垂眸,幾息后,睫毛輕顫,再抬眼時,滿眼的傷痛,“玉安,你教我如何原諒你?我們的孩子沒了……”
吳玉安一震,悔恨地哀求:“婉娘,我知道錯了,只要你肯原諒我,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不會有了。”許婉然哀婉地緩緩落下一滴淚,“他已經不想做你我的孩兒,我心里的痛這一生都無法消除了。”
吳玉安神情慌張,“婉娘……”
許活擔心道:“阿姐,你別太傷心了,注意身體。”
許婉然抬手抹去眼淚,水意又蔓延,盈滿眼眶,惹人憐惜,“玉安,我們曾經有過美好的記憶,我不恨你,但你也不要再讓我原諒你,我做不到。”
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從心口剜去,吳玉安恐慌不已,“婉娘,可以的,我們還會有新的幸福……”
“好聚好散吧。”許婉然輕聲地說出決絕的話,“我不想跟你相互折磨,曾經的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甚至可憎,好聚好散吧,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讓我對你保留一些好的回憶。”
吳玉安失魂落魄地向后踉蹌兩步,“是我對不起你……”
許婉然搖頭,“如果你覺得對不起我,便不要再恨榮安,不要找他的麻煩,過去的一切都一筆勾銷吧。”
吳玉安急急保證:“我不會的。”
許婉然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含淚道:“你以前落下不少毛病,日后注意著些,我也不怪萬三娘和她的孩子,你不要傷害他們……”
“猶愿你余生,平安喜樂。”
許婉然說完,轉身。
吳玉安不由地邁開步子伸手想要留住她。
許活抬臂攔住,“吳小將軍,我阿姐已經因為你肝腸寸斷,別再打擾她了。”
吳玉安呆呆地盯著許婉然的背影。
許活不再理會他,快步跟上姐姐,親手扶她上馬車,想到方才姐姐的狀態,不放心,抬腳一步跨上馬車,進去。
車隊重新啟行,一點點通過城門。
吳玉安呆呆地看著馬車消失在城門處,悔恨啃噬內心,頹喪之氣侵蝕,肩膀徹底塌了。
馬車上,許活、方靜寧、小荻全都小心關懷地看著許婉然。
許婉然眉眼中還有化不凈的憂郁,面上則是沒有表情,“我沒那么寬宏大量,冤家宜解不宜結,且我越是那般,他此生越是難釋懷,許是再難振作了……”
吳玉安怎么可能再找到比許婉然更好的妻子呢。
日后,只要他想到原本唾手可得的完美人生因為他自己的過錯而從手中失去,就會痛苦掙扎,越是過得不順,越是不得解脫。
而許婉然自己,“我會振作,會比得他如同爛泥。”
這是許婉然對他背叛的回應。
她絕對絕對不會沉淪在過去和痛苦之中。
許活和方靜寧對視,皆放下心。
只要不沉湎于悲傷,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許活知道姐姐是為了吳玉安不對她生恨,心里也承了姐姐一份情。
……
出城后,車隊便一路向北。
方靜寧和許婉然所乘的馬車又大又穩,馬車內保暖做得極好,上路后又鋪了許多層被子,防止顛簸,也方便她們坐臥休息。
許活提前交代過方靜寧,教她勤問一問許婉然,是否有不適,是否需要休息,免得她和孩子出現問題。
頭一日趕路,方靜寧兢兢業業,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問一問。
許婉然知曉他們擔心,她也不想腹中孩子出事,便十分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
當晚,車隊到達官驛,停下修整,許活先給她把脈,又教人準備些好菜好飯過來,給她補身子。
許婉然許是了了一樁事,也許是為了讓他們放心,胃口大開。
晚間,方靜寧要陪著許婉然一起睡,好方便照顧。
許婉然道:“不必如此小心,將你的婢女留下便是。”
方靜寧搖頭,堅持道:“我和阿姐同床,小荻睡在榻上陪著,一起照顧你。”
不用去跟其他人擠小屋子,榻上寬敞,屋子暖和,小荻十分樂意,樂呵呵地給主子們鋪好床,又去榻上給自己鋪被褥。
不過很快,她就沒這么快樂了。
方靜寧和許婉然躺下說話,聲音沒有刻意壓低。
“阿姐,你真的不恨那人嗎?”
許婉然淡淡道:“如若我的孩子真的沒了,哪怕那是我的選擇,我也一定會恨他。”
小荻初時還沒反應過來,待到反應過來,瞠目結舌。
孩子……孩子不是沒了嗎?!
她耳朵聾了?
許婉然溫柔地看向腹部,手輕輕覆在上面,“他還在,雖然以后不會叫我娘親,可我知道他過得好,就覺得……沒有過不去的陰霾。”
方靜寧忍不住問:“阿姐,我能輕輕摸一下嗎?”
許婉然笑著點頭。
方靜寧小心翼翼地伸手,放在她腹部。
許婉然還沒有顯懷,其實什么都摸不到,可方靜寧就是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不禁露出笑容。
不遠處,小荻呆滯,仿佛發現了什么密辛一般,大氣都不敢出。
今日一整日,她家娘子都格外關心大娘子,她還以為大娘子身體還未修養好,沒想到是……懷著孕?!
小荻人都凌亂了。
許婉然抬眼,瞧見小荻的表情,忍俊不禁。
方靜寧低聲在姐姐耳邊道:“她偶爾有些傻,做事還是很仔細的,也絕對忠心。”
許婉然點頭。
方靜寧怕小荻今夜失眠,便到一旁單獨跟她說明了真相,包括孩子會記在她和許活名下。
不過她對小荻說的是她身體弱不能生,沒說許活不能生。
而小荻一聽到自家娘子不能生,眼里的疼惜都溢出來了,再看許婉然,眼神里都是誓死守護的意味。
這個孩子,對她家娘子意義不同呢,一定得照顧好。
于是,接下來趕路,小荻打起萬分的精神去照顧許婉然,每天的吃食準備也都花樣百出,務必保證許婉然和她家娘子健健康康。
行程過半,小荻又發揮了作用,露出一臉喜氣洋洋,跟隊伍中的其他人表示,世子夫人有孕啦!
許活原本的計劃是留方靜寧和許婉然在半路,安排好,待生產后再繼續北上。
不過許婉然胎相穩,行程慢,侯府祖上是北方人,能夠適應氣候,她并不覺得太過辛苦,便提議不停留,繼續趕路。
許活在當地請了個有名的大夫,隔著床幔為她診脈,確認可以,才帶著人繼續前行。
方靜寧和許婉然身形差不多,趕路的時候干脆直接交換衣裳,出馬車出房門便帶著厚重的帷帽,許婉然扮作方靜寧,方靜寧扮作許婉然。
因為天氣冷,她們穿著打扮太嚴密,連見過許婉然和方靜寧的護衛們都沒有絲毫懷疑,更遑論其他人。
與此同時,侯府接到了許活的報喜。
老侯夫人祖孫分離的低落情緒,動作都矯健了,中氣也足了,就是有些放心不下,“早知道靜娘有孕了,就不讓她奔波了,萬一路上出什么事兒,可怎么是好,榮安也是,白學了那么幾年醫,自個兒媳婦兒懷孕都發現不了。”
文氏看著信上的月份,估摸了一下,好笑道:“我看吶,他不是沒發現,是舍不得媳婦兒呢。”
老侯夫人疑惑。
文氏有理有據道:“這都快四個月了,您想想,有一陣兒,靜娘是不是有些異樣,榮安要外放時,靜娘也心事重重的。”
“好像是。”老侯夫人仔細回憶了一下,嘆道,“那時候正趕上婉然出事兒,估計這倆孩子怕她傷心。”
文氏默了默,隨即又笑道:“這么看來,婉然跟榮安他們夫妻出去,也是個好事兒,靜娘這孩子這樣巧,婉然移情,也不至于再為那個沒緣分的孩子傷心了。”
許婉然的性格,是會這樣。
老侯夫人笑容慈祥,點頭道:“都是喜事兒,好啊。”
府里上上下下皆喜不自勝。
二房夫妻,鄭氏先知道的,受到了劇烈的驚嚇,派人去通知許仲山早早回來,坐立不安地在屋里來回踱步,等許仲山一回府,立馬告訴了他這個驚破腦袋的消息。
許仲山眼睛都瞪圓了,“你再說一遍?!”
“小聲些。”鄭氏謹慎地向緊閉的門瞥了一眼,“榮安都送信回來了,母親派人過來通知的,還把信拿給我看了。”
許仲山結結巴巴地問:“兩、兩個女人怎么懷孕?”
鄭氏也滿腦子漿糊呢。
許仲山忽地靈光一閃,“該不會……偷人了吧?”
“怎么可能。”
方靜寧顯然不是會偷人的性子,府里人多眼雜,她也偷不了。
“也是,榮安那精明勁兒,媳婦兒偷人她能不知道嗎。”許仲山抓破腦袋也鬧不明白,“那這是咋回事兒呢。”
兩個人想了幾個可能,最后也沒法兒確定哪個是正確答案。
他們夫妻又管不了許活的事兒,一合計,干脆不去想了,反正有孩子,侯府的傳承就不會斷,孫子在二房,他們倆的好日子也不會斷。
許仲山越想越覺得是好事兒,“還是我當初有先見之明,想到那么個好主意,將來咱們的‘孫子’繼承侯府,大房徹徹底底輸給咱們了。”
鄭氏一聽,也忍不住得意。
孩子從哪兒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風光。
夫妻倆想到那樣的將來,都控制不住地樂出聲兒。
許仲山入睡時臉上都掛著笑容,忽然迷迷糊糊地問:“會不會是咱們記錯了,其實生的就是兒子?或者,爹背著咱倆給孩子換了?”
鄭氏:“……”
這么能想,怎么不去說書?
第73章
許活一行遠離京城,越往北,村縣的距離便越遠,也越來越荒涼,有時路上一整日見不到行人也是常事,偶爾行于山林間,還能聽到野獸的嘶吼聲。
護衛們也在偏僻鄉野發現過山賊悍匪的足跡,但許是許活這數十人的護衛隊有震懾作用,一直沒有宵小敢來冒犯。
一路通暢,只是行路艱難,有時趕到天氣不好,他們就不得不停下。
而從調令下來,出發,到路程過半,已經過去兩個多月,現在正是云州春耕的時節,農事乃是國之重事,許活身為新縣令,若是陪著方靜寧和許婉然繼續慢行,必定會趕不及春耕,是以她跟二人溝通好,稍作安排,留下大部分護衛和那些娘子,僅便帶著四個護衛,快馬加鞭先行趕赴任地。
許活一進入云州境內,便進入了她未來的管轄地,在云州南部的仁縣。
按照地方志所記載,這里正在云州的平原上,比云州其他地方都適宜耕種,但所過之處,皆是荒地,全無開墾。
待到了縣城附近二十里左右,才開始有一片片的田地,然大多未耕種,便是個別田地上有耕種的跡象,也伴隨著大量破壞的痕跡。
許活停在一處田地之前,下馬走到田邊,眉頭緊鎖,撿起暴露在外的幾顆種子。
農業乃是財之本,因何貽誤了農事?
護衛們散開查探完,回來稟報:“世子,應是人為的。”
許活望著遠處的坑坑洼洼,陷入沉思。
人為……
仁縣比她在京中預想的還要復雜一些。
“這里離最近的村子有多遠?”
為首的護衛拿出地圖查看片刻,回道:“回世子,最近的長坪村距此六里左右。”
許活取下腰間的荷包,將種子放進去,便翻身上馬,下令:“那就去長坪村。”
“是。”
一行人臨時轉道,向西南逆行。
他們的馬是十分精良,沒多久便到達長坪村附近。
然而長坪村的景象,又教許活皺起眉,護衛們也在她身后面面相覷。
許活來之前仔細研究過云州的情況,也盡可能地了解過仁縣,按照三年前登記造冊的記錄,仁縣僅八百余戶,除縣城的三百八十戶,聚集居住成規模可以稱為村子的有八個,大村將近一百戶,小村只有十幾戶。
長坪村算是仁縣的中等村,這三年邊境常有騷亂,但本朝國力漸強,邊軍兵強馬壯,不會波及此地,論理,就算窮一些,人口也應該會有所增加,村戶也得比三年前多。
但是現在……
遠看便毫無煙氣,走近,整個村子幾十座茅草房全都破敗不堪,許活等人牽馬走在其中,滿地瘡痍,村子里沒有一個人。
這個時節,樹木抽芽,青草冒頭,本該是生機勃勃的,這里卻透著陰森氣,荒涼無比。
長坪村變成了一座荒村。
許活面無表情地隨便選了一戶,伸手推開歪歪斜斜的破舊木欄門,踏進院子。
護衛們警戒地守在她前后左右,其中一個站在低矮破爛的茅草房門前,對許活恭敬道:“世子在外等候,屬下進去查看吧。”
許活點頭。
她一人的安危關乎侯府,也關乎這些護衛,甚至關乎仁縣,便沒有靠近危墻之下,而是在院子里四處打量。
片刻后,進去查看的護衛出來,稟報道:“屋里一塊兒布都沒有,灶上是空的,沒有鍋,完整的碗也沒有,應該是被搬走了。”
許活正站在一處倒塌的柵欄旁,盯著幾塊兒木頭上那點點滴滴發烏的顏色。
護衛注意到,立即蹲下仔細查看,道:“世子,是血跡。”
許活卻問:“屋中結蛛網了嗎?”
“回世子,沒有。”
“荒廢的時間不久……”許活喃喃自語。
“放開我!你放開我!”
一個少年清脆的嗓音忽然響起。
許活等人皆轉頭,看見她的一個護衛扭著個十歲左右少年的手臂,正從遠處走過來。
少年頭發凌亂,衣衫襤褸,臉臟兮兮的,瘦猴一樣張牙舞爪,“你們這些壞人!快放開我!”
“世……”揪著少年的護衛走近,張口后想起許活先前的吩咐,又改口道:“郎君,我發現這個孩子鬼鬼祟祟地躲在一間屋子后偷看,就將他抓過來了。”
“我沒有偷看!少冤枉我!”
少年憤憤地瞪視身側的高大護衛,如果瞥向其他護衛時眼神沒有閃爍著恐懼,看起來確實十分有勇氣。
許活眼神示意,放開他。
護衛猶豫少許,緩緩松開手。
而少年眼珠子鬼精鬼靈地轉動,手臂一得到自由,便腳下一蹬,沖撞向被護衛在中間的看起來很貴公子很弱的許活。
許活看見了,一只手始終背在腰后,動都未動。
護衛迅速出手,手一抓腳一勾,直接鎮壓,單手便將少年按在地上。
他們這種訓練有素的強悍,激紅了少年的眼。
他兩只手都被壓在腰后,魚在案板上無力打挺,嘴上還在叫罵:“你們這些兵匪!走狗!有種就殺了我!不殺了我,我一定會報仇!”
許活眉頭一動,敏銳地注意到某個詞。
護衛大聲訓斥:“不得對郎君出言不遜!”
少年狼崽子一樣,惡狠狠地瞪向他們,咬牙切齒地繼續罵:“我早晚要殺了你們!”
他一個小孩兒,護衛們不好下重手教訓,便抽了根繩子,綁上他的嘴和雙手。
少年嘴里咬著跟繩子,不服氣地“啊啊”喊,四肢都被綁上了,還在地上使勁兒蠕動。
總要弄清楚些,才好進縣城。
許活吩咐護衛仔細查探,準備今夜臨時在長坪村留宿。
四個護衛暫時離開去尋找合適的茅草房,剩下的護衛搬來一個木頭,鋪上一塊兒麻布。
許活坐下,看著地上還在扭動掙扎的少年,道:“松開他的嘴,我問他幾句話。”
護衛聽令,便解開少年嘴上的繩子。
少年嘴上一空,又開始噼里啪啦地罵人。
有些話語,帶著方言,許活也聽得出十分不堪入耳,但她并沒在意,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回答,猶自恨罵。
護衛聽不得他辱罵世子,有一個舉起馬鞭恐嚇:“再不住嘴!小心你的皮子!”
少年嚇得緊閉雙眼,沒感覺到鞭子落下,又睜開眼,色厲內荏地張嘴:“下地獄的……”
許活忽然問道:“你應該還有同伴吧?如果你很晚都不回去,他們會來找你嗎?”
少年眼神瞬間警覺,“你想干什么!”
許活故意道:“當然是一網打盡。”
少年一聽,瞳孔一縮,脖子上青筋暴起,“要抓就抓我一個人!為什么要逼死我們!”
許活眼神銳利,“誰要抓你們?誰要逼死你們?”
少年恨恨地瞪眼,眼神里的意味分明在說“就是你們”。
護衛之一駁斥:“我們郎君初來乍到,偶然到此,若非你偷偷摸摸行鬼祟之事,又要行兇,我們豈會動手?”
他說得文縐縐的,少年也聽懂了些許,狐疑地望著幾人。
他們的衣著打扮,確實不像本地人,而且一看就很有錢……
難道真的不是?
許活看他神色變幻,人也老實多了,便又問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還是瞪著眼睛看她,什么都不說。
許活便隱瞞身份自我介紹道:“云州有大馬場,馬匹優良,南北聞名,我們是從南邊兒過來采馬的,路過此地,并非你口中害人之人。”
少年警惕心極強,即便她如此說,仍舊沒有完全信任她。
許活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問道:“你是這個村子的人吧?兵匪是什么意思?據我所知,兩支邊軍都軍紀嚴明,駐守關隘,守衛我朝疆土和百姓,最近一支也要一百多里,何來兵匪?”
許活頓了頓,又不解道:“每年朝中皆有大筆軍費補充軍需,邊軍不至于大費周章地來此地逼害百姓吧?”
并非是許活出言維護,本朝自立朝以來,因為外患難消,一直在重武強兵,國庫中極大的一筆開銷在軍中。
云州乃是軍事要地,左有玉蒼軍,右有天鎮軍,皆是守衛疆土之重軍,天下聞名的虎兵狼軍,不能說不缺錢,但肯定不會缺幾十戶百姓這點錢。
而少年聽了這話,卻神色悲憤,“我不懂你說那些‘大費周章’的話,我們貧民百姓,就是賤命一條!活該被欺壓!”
這少年,年紀不大,情緒過甚,莽撞勇武有余,條理不足。
許活與他交談這么多,除了個“兵匪”二字,全都是些不清不楚的仇恨話。
他或許有冤屈不平,可是與他溝通費時費力。
許活決定等一個容易說話的人,便不再跟他費口舌,轉而吩咐護衛:“晚上警醒些,許是會有人來。”
“是。”
其他護衛回來,找到了一間合適的屋子。
一行人牽著馬和少年,轉到那里,大喇喇地生火照明取暖熬粥,還在火上直接炙烤加熱一只烤鴨。
少年聞到米香味兒和肉香味兒,忍不住吞咽口水,貪婪地盯著冒著熱氣的粥鍋和滋滋冒油的烤鴨。
“咕嚕嚕——”
肚子餓的響聲在只有噼里啪啦燃燒聲的屋內震耳欲聾。
少年掩耳盜鈴地別開視線,裝作無事發生。
許活用干凈的小刀割下鴨腿,接過護衛遞過來的粥碗,走到少年面前,半蹲下來,問:“這些,還你的名字,如何?”
那是肉啊!
少年經受不住誘惑,想著一個名字也沒關系,開了口子:“我叫阿藍。”
“阿藍……”許活重復念了一遍,示意他抬手接。
阿藍的手綁在了前面,手掌能夠抓拿,一拿到鴨腿,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頭塞。
許活看著他狼吞虎咽,忽地耳朵一動,透過破門望向外頭。
來了……
第74章
許活帶出來的護衛,皆是侯府多年來培養的精英,身手不俗,警惕心和敏銳度極高。
幾乎是許活察覺到有人來的同時,屋內屋外的八個護衛便抽刀,眼神之兇悍,氣勢之凜冽,一下子便震懾住阿藍。
阿藍握著鴨腿的小臟手不住地顫抖,畏懼地看著那幾個護衛,好一會兒才找回理智,沖著外頭大喊:“阿嫂!快走!不要管我!”
“快走啊——”
屋外有些騷亂,傳來腳步聲,磕碰聲,窸窣的說話聲,還有一個擔憂的女聲回喊:“阿藍!”
兩個護衛依然持刀留在許活身邊,剩下的動作迅速,眨眼之間便到了屋外。
阿藍鴨腿也不要了,捆綁著的雙手撐著地爬起來,同樣捆著的雙腳一蹦一蹦地往門外去。
許活沒攔著他。
阿藍一跳到門口,便緊張地叫喊:“阿嫂!”
破門破窗透出火光,為首的女人看見被捆綁著的人,不由地上前兩步,“阿藍!”
一個護衛揪過少年,橫刀在其頸上,其他護衛持刀朝向來人,喝道:“別亂動,刀不長眼。”
女人忌憚地停下腳步,也更擔憂地瞄著阿藍。
“阿嫂!你們快跑!他們有刀!”
阿藍不敢動,聲嘶力竭地催促。
女人喝斥,“閉嘴!我得帶你回去!”
女人身后跟著十幾個人,也都滿眼的忌憚,但沒有一個退縮的,手持木棍,上頭綁著各種形狀的石頭,充當著武器,和護衛們對峙。
許活站在茅草屋內觀察著這些人。
說是對峙,多少有些高抬,他們瞧著剽悍,手上連件像樣的兵器都沒有,人也不多,根本就成不了氣候。
而許活的護衛以一當百或許有些夸張,當十絕無問題。
他們對上許活的護衛,無異于雞蛋碰石頭,氣勢上便一邊倒。
為首的女人戒備地看著挾持阿藍的護衛,“要咋樣會放了阿藍?”
護衛們并不回應她。
為首的女人又道:“要是阿藍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兒,我替她贖罪,我換她!只要別傷害她。”
“阿嫂!”阿藍急急地出聲,“不要!”
其他人也都焦急擔憂地出聲——
“阿嫂,你不能換。”
“要換我換。”
“我換!”
……
阿藍淚流滿面,忽然決絕地脖子向前一伸,想要自絕。
“不要——”
揪著人的護衛嚇了一跳,飛速挪遠刀,但還是在少年脖子上留下了一抹淺淺的血痕。
護衛放下刀,松開少年,仍然心有余悸。
為首的女人飛奔過來,緊緊抱住少年,也流下了眼淚。
其他護衛沒有放其余人靠近,警戒的同時,看著跪抱在一起的兩個人面面相覷。
這么壯烈,他們此時此刻仿佛是惡人一般。
但問題是,他們不是啊。
這時,兩個護衛舉著火把出來,火光照亮一方天地,將一群人的目光奪過去。
許活從屋內走出來。
火光下,她的身影和面容都有些朦朧。
一群當地人從沒見過這樣貴氣精致的郎君,長身玉立,器宇軒昂,容貌昳麗,膚白嫩滑,和她們這些生于長于窮鄉僻壤、面容黑黃粗糙的下等人有著天壤之別。
眾人不由地自慚形穢,息聲后退,面對一個好像不屬于這片蒼蕪土地,她們此生未見未聞過的人物,畏懼更甚于面對那些威風凜凜的護衛。
抱著少年的女人手上收緊,不知道阿藍究竟惹到了什么樣的大人物,面帶恐慌地求道:“貴人饒恕,我妹子年幼,要是有冒犯,絕不是故意的,您要怪就怪我管束的不夠……”
這小狼崽子是個姑娘?!許活微訝。
護衛們也不受控制地打量起少年,怎么看都不像是個姑娘啊……
他們目光中的異樣刺激到阿藍,她從嫂子懷中冒出頭,齜牙,“我就是個女的,咋了!看什么看!”
女人氣得重重拍了她一下,斥道:“你還不老實!”
阿藍委屈地低下頭,臉上仍舊很不服氣。
許活的視線從她們身上轉到不遠處的一群人,方才聽聲辯形,好像……多是女子。
不知道壯年男子都去了哪里,不過……
許活輕笑,“早就聽聞此地女子巾幗不讓須眉,果然,勇氣和義氣可嘉。”
阿藍聽不懂她話中的具體意思,但能聽出來,這人好像在夸她。
她此時才意識到許活的特殊,怔楞地仰頭看著眼前的神仙人物。
許活命護衛拿傷藥給她們,隨即對抱著阿藍,明顯是頭領的女人有禮道:“不知如何稱呼,在下方景鶴,乃是皇商方家子,行商路過此地,與藍小娘子有些誤會。”
她不了解此地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官民關系,先前派人到此地縣衙通知是半月后抵達,便借方景鶴的身份一用,不暴露身份做些探查。
護衛們皆神色自若,沒有露出任何異樣。
而女人一聽她說“誤會”,立即便相信了,忙道:“我叫海珠,是我們村村長的兒媳。”
然后小心地問:“阿藍……咋冒犯您了?”
“我們本要去云中城,迷路到此,發現此地荒涼破敗,有些奇怪,查探時手下人發現藍小娘子的身影,以為是宵小,便唐突出手。”許活接過護衛找出來的傷藥,遞給她,看了一眼阿藍,繼續道,“我們本想詢問清楚,但藍小娘子十分激烈,也拒不溝通,便成了各位見到的這般。我們本無意傷害藍小娘子。”
海珠不敢接那一看就十分貴重的小巧瓶子,聽完許活的話,忍不住又抽了阿藍一巴掌,兇道:“貴人說得是不是真的!”
阿藍有些心虛,顧左右而言他,“我才不是什么藍小娘子,我有名字……”
海珠最了解她,哪還不明白,當即向許活恭敬地道歉:“阿藍不是有意的,她可能是以為又有人來村子找我們,害怕了,才會這樣的。”
許活不露聲色,打聽道:“我看村口立著長坪村的石碑,你們都是長坪村的人?為何村子像是打砸過?”
海珠面上浮現憤恨之色,不遠處其他人也都悲憤難言。
許活若有所思,愈發溫文爾雅,暫停追問,才想起來似的,對海珠道:“差點兒忘了,還沒為……”
她卡頓一下,“不知該如何稱呼。”
海珠連忙道:“貴人叫她阿藍就行。”
“還沒為阿藍松綁。”許活提醒,又遞藥過去,“我的人傷了阿藍,理應為她治傷,海娘子一定要收下。”
海珠遲疑片刻,才接過來,向她道謝,然后趕緊為阿藍松綁,又借著光給她上藥。
茅草房里飄出些許糊味兒。
“粥燒干了。”
一個護衛趕緊進去處理。
人群中有人嗅了嗅味道,吞咽著口水嘀咕:“這得多稠的粥啊,還能燒干……”
話音落下,她們中響起一陣接著一陣的響亮的咕嚕咕嚕聲。
許活立即吩咐護衛:“咱們的糧食還剩多少?留下明日的吃食,剩下分給老鄉們。”
護衛二話不說,便去馬上取糧袋。
邊民們渴望的目光跟著護衛們,又去瞧海珠。
海珠想要,又不敢要,怕白來的東西有麻煩。
許活神情溫和,刻意透露道:“我們方家的姑爺乃是仁縣的新縣令,不日便要前來赴任,我們也是奔著姑爺才來云州看看是否有生意可做,初來乍到,對云州頗有不熟悉,海娘子不妨多與我們說說,這些吃的就當是謝禮。”
海珠等人一聽到“新縣令”,皆是滿臉震驚,且更加畏懼地望著許活。
他們見識不多,若不然,便該對許活的話有所懷疑,一來民間不可能配備這樣的精英護衛;二來,他們手中的橫刀皆是精鋼打造,乃是本朝最好的工藝;三來,本朝明令限制民間馬的高度和品種,許活等人騎的馬,除了軍中,只有王公貴族可以使用。
而在這樣的小地方,縣令便是天大的官,縣令的親戚,也是足夠貧民百姓畏懼的“老爺”。
許活故作不解,“你們不知道有新縣令嗎?京城委派下來的。”
海珠反應快,面上露出驚喜,“新縣令?!啥時候的事兒?”
緊接著,她又怕希望落空似的,小心翼翼地問:“新縣令大人能為我們做主嗎?”
其他村民聞言,也都希冀地看著許活。
“你們有冤屈?”許活隨即邀請道,“不如進去慢慢說。”
海珠已經至絕境,有一根救命稻草出現,不管能不能成功,都迫不及待地抓住,立即答應。
這時,護衛將半布袋米提過來,走到村民們面前,送給他們。
其中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婦人接過米袋,如獲至寶,怕人搶一般緊緊抱著。
其他人嘩啦啦全都跪下,頻頻磕頭,一個勁兒地道謝,還有人哭出了聲。
只不過是半袋米,他們便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賜似的。
許活眼神復雜。
海珠哽咽解釋:“去年冬天,凍死餓死了許多人,我們的孩子,很久沒吃到糧食了……”
“那怎么活?”
“硬熬,熬過冬天,就能挖野菜了……”
許活心情有些沉重,催促道:“那快帶回去煮吧。”
海珠叫其他人先回去,她留下說話。
阿藍不走,也要留下。
海珠趕不走她,便只能由著她。
其他村民帶著米,喜氣洋洋地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許活奇怪地問:“為何棄村子不住?你們住在哪兒?”
海珠沒說具體的位置,只道:“住在山洞里。”
她們說著話,走進茅草房,阿藍本來跟在海珠身后,忽然躥出去。
“阿藍!”
海珠生氣地喊她。
阿藍撿起地上的半只烤鴨腿兒,臟兮兮的手在鴨腿上掃了掃,便回身獻寶似的遞給海珠,“阿嫂,有肉!”
肉掉在地上,她手也臟兮兮的,怎么能吃?
可若是食不果腹,怕是混著泥土,也是人間至味。
許活扯下腰間的水袋,道:“有水。”
阿藍才想起她來,小心地瞧著她的神色,發現她沒有絲毫嫌棄,才接過來沖洗鴨腿。
她洗干凈遞給海珠,海珠推拒,教她自己吃,阿藍堅持要她吃。
許活便又切了一塊兒肉,和一碗粥,一并拿給海珠。
海珠餓極了,努力控制著,端起碗后也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吞咽,幾乎沒有咀嚼。
阿藍也不遑多讓。
許活見此,便將剩下的半鍋粥都給了兩人。
但兩人卻不舍得繼續吃了,想要將粥帶回去分。
許活同意了,連鍋都給了她們,才再一次問起那些問題。
通過海珠的講述,許活了解到了一個與地方志上截然不同的云州——
本朝皇室在戰亂中立國,田疇多荒,便將因戰事而流離失所的流民送回原籍或者分到各州縣,實行均田,男丁授不同畝數的口分田和永業田,女子不授田。
同時,也要按照男丁口數繳稅,并且每個成年男丁皆要服徭役二十天。
云州地處邊關,朝中給予減半征收,只需要為邊軍提供糧草,每年邊軍會通過縣衙向百姓采收。
規制是這般,然而多年來云州常有突厥侵擾,或是因天氣等因素,常有田地欠收荒廢,加上官府和軍中雙重盤剝,徭役賦稅日漸繁重,時日久了,百姓不堪重負,不得不買賣耕地,便越發窮困。
惡性循環之下,富戶愈來愈富,百姓愈來愈窮。
窮則生變,走投無路亦生亂。
云州幾乎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民變發生,百姓手無寸鐵,州兵輕而易舉地鎮壓,常常要禍連整個村子或者整個姓。
大部分皆未上報,便是上報,也是輕描淡寫地帶過。
“去年天災,地里顆粒無收,突厥又犯境,征男丁去修筑城墻,我們拿不出代役的錢,只能去服徭役,但超過二十天縣衙也不放人,還只有霉飯吃,許多人累死凍死病死,阿藍她爹也沒熬過去……”
海珠悲從中來,阿藍也低著頭啜泣。
海珠繼續說。
后來他們跟縣衙發生了沖突,直接便被定性為亂民,州兵以平亂為由,抓走了長坪村所有的男丁去挖石頭,至今生死不知。
村子便是那時候打砸的。
原本剩下的老人、女人和未成年的孩子們也能繼續在村子里生存,但是縣里最大的富戶,也是仁縣原來縣令馬慶的親弟弟,他強買強賣,逼迫他們將村子最后的耕地“賣”給他,還要村里兩個漂亮的姑娘帶著“嫁妝”去做妾。
他們忍無可忍,海珠便帶著剩下的人跟他們打了起來,然后剩下的人也都被縣衙打成“亂民”來抓捕,他們只能逃到山里去茍活。
海珠無力地悲道:“我們曾去云中城喊冤,無人理會,還被以鬧事抓起來打……”
肆無忌憚,逼民為寇,必定是有所倚仗。
許活并不意外聽到官官相護。
只是她不能聽信一面之詞,也仍有疑問:“新縣令要到任,消息應該提前一個月傳過來,前任縣令沒有試圖招撫你們嗎?”
許活的家世,若再稍稍了解平南侯府和許活的作風,他們一定會忌憚,按照常理肯定會想要掃尾,怎么會放任失態不可控?
海珠尷尬道:“我們一直躲在山里,不敢接觸人,平時還要安排人悄悄盯著,有不對就得趕緊躲起來,都不知道要換縣令的事兒,縣衙招不招撫,更是不知道了。”
她說完,又騏驥地望著許活,“新縣令大人能為我們伸冤嗎?”
許活還記得她的“身份”,答道:“等縣令到任,我會如實將你們的事情告知,若是確有其事,縣令一定會秉公處理。”
海珠不安地問:“馬縣令家中有親戚在玉蒼軍當大官兒,新縣令不怕嗎?”
許活淡淡道:“新縣令不畏強權。”
海珠和阿藍眼中立即浮現光亮。
許活沒再多言,心里卻因云州的復雜而思緒良多。
這個縣令,屬實不好做。
第75章(修)
麻繩偏挑細處斷,貧民百姓一生皆在那最細處走小心翼翼地走。
許活即便心中的天平更傾向于那些無權無勢的百姓,也不能不講證據,便帶著護衛喬裝打扮成普通的走商,四個護衛進仁縣和云中城打探,她和另外四個護衛在仁縣轄內各地悄悄走訪,約定好七日后再回長坪村。
為防有心人注意到,她這一次沒有假借方景鶴的名頭,讓一個祖籍離云州比較近鄉音比較像的護衛悄悄進仁縣縣城買了當地款式的新衣裳,又采購了些日常所需的用品,假扮貨郎流竄在村子中。
百姓們皆過得貧苦,拿不出錢,只能以物易物。
不過他們想要打探消息卻不容易,他們若是問一些關于地產環境氣候之類的問題,村民們沒什么心機,知無不言,問必有答,可一旦涉及到縣政,涉及到縣令馬慶和其親眷以及他們自身的苦楚、冤屈之類的問題,便會諱莫如深。
有時,有的村民沒有防備地透露出些許,緊接著便會有人提醒。
他們所到的最后一個村子,名為新山坳,處在仁縣西南一處山坳中間的平地上,只有二十三戶。
照例是一個護衛在外面看馬,許活和另外三個護衛進到村子里售賣。
許活換身衣服,也完全不像個普通的貨郎,是以她也不裝,坐在新添置的馬車里,直接拿了個冊子和筆,隨時記錄村民們拿來作為交換的地產。
只要是有用的信息,許活皆會記錄在冊。
而每個村民過來換東西時,都會偷偷去瞧她,聲音都不敢放高。
護衛們的性格倒是很符合貨郎身份,絲毫不見高冷,熱情地招呼村民們多拿東西來換。
村長也帶著皮子來換東西,瞄著馬車和車窗內露出來的一雙捏著毛筆書寫的手,打聽:“這都是俺們這兒不值錢的玩意兒,為啥貴老爺要虧錢換啊?”
“咋會不值錢呢?就您家這皮子,要是帶到京城去,一定會翻價的,還有這藥材,有的地方缺呢,拿過去都不會賤賣的。”護衛十分誠實,還建議他們,“你們可以自個兒走遠點兒拿出去賣,再怎么也比留在手里值錢啊。”
村民們面面相覷,沒有多少意動。
村長訕笑,“出去也要花錢嘞,又都沒走過遠路,不認路也不認字,萬一回不來呢,再說,外頭人心黑呢,搶走不給錢,俺們也沒辦法,還不如守著山和地,好歹能活著。”
許活撇到村民們的神情,微頓了頓,抽出另一個冊子,記下村長的話。
車外,護衛邊附和邊道:“您是村長,是得考慮村民們的安危,我看你們村子邊兒的地都種上了,不像縣城附近的地,好像教人給毀了,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兒。”
有個粗野的漢子順口回答:“還能是咋回事兒,不想讓馬縣令的弟弟……”
“咳咳!”
村長重重地咳嗽一聲,打斷他:“換好了嗎?換好就回去,別在這兒胡說八道。”
漢子立即反應過來,趕忙抱著換好的東西走了。
村長轉向護衛,撇了一眼馬車,道:“別聽他胡咧咧,俺們這兒的地經常被野獸禍禍,俺們村兒都是白天晚上的看著。”
護衛見狀,笑了笑,沒有再問。
村長轉而開始打聽他們的事兒,“貴老爺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兒,為啥跑這窮山溝來?再能換錢能換幾個?”
護衛道:“你們這點東西確實換不幾個錢,不過東西多了就賺得多了嘛,我們主家有門路,想在云州建幾個鋪子,專門收這些,銷往外地,也從南邊兒帶過來一些貨物,售給當地。”
村長一聽,要是有人收這些山貨,他們也能賺些錢,不禁期待地問:“真的?那、那俺們這些都能拿去賣嗎?價格……會不會很低?”
“辦是肯定辦的,至于啥價,我們還不清楚,這不是剛來,還在了解行情嗎。”
村長又露出失望之色。
護衛問:“你們這兒應該也有類似的鋪子吧?不能賣錢嗎?”
村長搖頭,“收價很低,隨便給個幾文,掙不上啥錢,聽說……”
他還要出口的話突然又戛然而止,“沒什么,沒什么……”
馬車上,許活沉思片刻,敲了敲車廂。
護衛馬上湊過來。
許活道:“跟他說,咱們今晚留宿在村子里。”
護衛便去跟村長商量:“天色晚了,我們郎君也累了,不想再趕路,村長能不能給我們安排個住處,我給您些報酬。”
他表現得極大方,直接掏出半貫錢,“我們幾個人的吃食住宿和馬食,這些夠嗎?”
村長本來要婉拒,眼神一下子鎖在那半貫錢上,其他村民也都眼巴巴地看著,恨不得越過村長答應下來。
“行,行,貴老爺不嫌棄俺們這窮酸地方就行。”
村長雙手接過錢,貼身揣到懷里,邀請他們進去。
護衛架著馬車,跟在村長后頭,馬車后跟了六七個村子里臟兮兮看不出男女的小孩兒,一并到了村長家。
滿村都是茅草房,村長家就是個稍大些的茅草房。
村長直接在家門口安排全家去別處住,將家空出來給他們住。
護衛縱使嫌棄此地辱沒世子,卻也沒辦法,稍微看了看,便回到馬車邊請許活下來。
片刻后,許活彎腰探出身,抬頭露出面容的一瞬間,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全都呆呆地看著她。
幾個小孩兒跟車跟得近,擠在一起,一個小小的黑瘦的孩子一不留神,撲倒在許活腳前,臟兮兮的小手下意識地抓住許活的衣擺。
“二妮兒!”
好幾個緊張的聲音同一時間響起。
村長也神色慌張。
小孩兒害怕地松手,看到她下擺留下個臟兮兮的手印,更加害怕,眼里都泛起淚花。
是個小女孩兒。
許活并沒有看自己的臟了的下擺,而是半蹲下來,伸手欲扶她。
小女孩兒看見她干凈白皙的手,忍不住把自己的手往后藏。
這時,一個面黃肌瘦的女人趕緊跑過來,一把摟住她,恐懼地對著許活不住地討饒。
小女孩兒在長輩的影響下,也哭起來,偏偏又怕,不敢發出聲音。
村長也沒有躲著,小心地替她求饒:“二妮兒不是故意的,您的衣裳,馬上給您洗干凈,您看成嗎……”
“無妨。”
許活直起身,沒有再做多余的事,抬步進院。
村長和村民們一臉的慶幸。
傍晚,村長的媳婦和兒媳婦給許活幾人做了一頓極盡努力的粗茶淡飯,比護衛們平時在侯府的飯菜還不如,更遑論許活日常精致烹飪的膳食。
村長也覺得羞愧,“小地方,沒什么好東西……”
許活平靜道:“出門在外,無需講究。”
她拿起筷子,直接去夾炒野菜,入口,食之。
世子都能吃,護衛們自然也不會有意見。
這是許活第一次在百姓家中用膳,沒什么油水,有一些肉,也不是新鮮的,而是留了很久的腌肉。
而這對此地的村長來說,都是不錯的飯食,可見他們平日的飲食如何。
許活慢條斯理地品味,邊吃邊思考著。
事實勝于雄辯,仁縣存在問題乃是必然,從他們水深火熱的處境和膽怯的態度便可看出來,只不過百姓們礙于某種原因或者是強權,并不敢隨意言說。
他們吃飯時,村長一家暫時離開,待到膳后,村長又回來。
護衛給許活燒水沏茶,一系列動作看得村長眼花繚亂,束手束腳地立著。
同在一縣,每個村子的風格也有不少差別,人口多的,相對來說比較復雜,村長也更需要威嚴,人口少的,就會比較簡單,村民的感情也都很深厚,仿若一家。
若是有人為了迎接她的到來,提前打點過,那他們喬裝打扮暗中打聽也很難有結果……
許活慢慢飲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的后,忽然自曝身份:“我乃是仁縣的新縣令,提前到此走訪鄉間,你可有不平?”
村長震住。
護衛拿出一個包裹,放在桌上打開,露出里面的烏紗帽和縣令官服。
村長腿一軟,跪地,哆哆嗦嗦地開口:“縣、縣令大人……”
他極怕,一想到他們只給縣令大人吃那樣的飯菜便心里發涼,趕緊又從懷里掏出那半貫錢,心驚膽戰地還回去。
“這是報酬,盡可收下。”
一句話,村長便拿著那燙手的半貫錢定在那兒,不敢揣回去,也不敢硬要還。
許活開門見山地問起:“有人交代你們不要亂說嗎?”
村長滿臉的為難,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許活手指捏著茶杯,緩緩轉動,道:“我不止來了你們村子,今日之后,也不會對外言說你的如實相告,你不必擔心受到責難,而你助我了解了本縣,日后也是不宣之功臣,將來你們支持縣衙政令,無一壞處。”
現官現管。
一村之長,頭腦肯定是比普通村民要轉得多一些,縣衙大費周折地掩飾,就說明新縣令不一般。
再說,村長誰都得罪不起,只能先應對好眼下。
他松了口。
許活從他這兒得到的訊息,基本上與長坪村海珠的說辭相似,足以證實,上任仁縣縣令馬慶確確實實為官不仁,縱容親眷欺壓百姓。
他們為了堵住悠悠之口,挨村挨戶地警告,又給出好處,聽話了,今年稅收和徭役便可縮減。
而這所謂的縮減,不過是云州原本的規制。
這些都不是縣衙來人處置,是縣令的弟弟馬康代為轉述的。
云州刺史也對這些作為放縱不管,有瀆職之責。
州兵隸屬云州,刺史是最高長官,鎮壓民變,必定有刺史的準許。而州兵每每雁過拔毛,也有刺史管束不力之責。
再整合云州的局勢,玉蒼軍和天鎮軍在云州州界處駐扎,并不參與州政,但軍隊人口比整個云州百姓多數倍不止,卻還要靠少數的百姓供養,是以云州百姓的苦楚,兩個邊軍肯定也不能脫開責任。
護衛問:“世子,可要送奏折回京彈劾云州刺史和仁縣縣令?”
許活并無直達天聽的權利,但她的家世背景,想要將事情捅到陛下面前,較尋常地方官皆要容易些。
但是……她要這么做嗎?
許活要再想一想,想清楚一些……
第二日,許活在外一向睡得不實,夜里也要保持警惕,天一亮便起來。
村長不敢將許活的身份告訴其他人,包括妻兒,催著兒子早早起來去撈魚,還從村里收羅村民的存貨,催著妻子兒媳婦兒早早過來給縣令大人準備早飯。
這一頓早飯,比昨晚還要豐盛一些。
許活接受了對方的好意,用過早飯,便交代護衛額外再給村長一些錢。
村長不收,護衛便強硬地塞給他。
兩個人推拉時,一個半大少年倉皇地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村長,馬老爺派人來了,問咱們村來沒來外人!”
村長一慌,忙對許活解釋道:“不是,不是我告的密。”
許活淡淡道:“我知道,與你無關。”
村長這才冷靜下來,小心地詢問:“那這……”
“人都來了,自然要一見。”
許活帶著護衛們出去。
來的是兩個馬家的家丁,神色很是囂張,村民們在一旁態度極其恭敬。
他們一看見許活,眼睛便直了,滿眼的驚艷。
護衛們發現他們不甚尊重的眼神,眼神皆泛起怒意,隨時有可能暴起動手。
兩個家丁絲毫沒發覺危險就在周圍,笑嘻嘻地對許活道:“我們老爺請你們過去,賞個臉吧。”
許活賞了這個臉,吩咐護衛們備馬車。
邊關的縣城也得盤查身份,她一直沒進過縣衙,正好,有人帶著,省了他們自行想辦法了。
一行人離開新山坳,前往縣城,期間,悄悄給在外看馬的護衛留了記號。
半天后,到達,有人帶著,不經盤查,直接進城。
許活在心里記了一筆,便將注意力轉向了縣城內。
一條路直通南北,地面就是普通的泥路,很臟污,馬車走過灰塵四起,所有的商鋪皆集中在道路兩側,房屋低矮,不同的鋪子只有一家。
百姓們全都面黃肌瘦,神色呆木,沒有太多精氣神,身上的衣服也都破舊不堪。
直到馬車停在一處宅院前,宅院的外觀完全區別于縣城其他住宅,明晃晃地佇立在那兒,不知道耗費了多少民脂民膏。
家丁很是得意,門口的護衛也挺胸昂頭,睥睨著所有人,只有在看到許活的臉后,才互相交換眼神,帶著十足的曖昧意味。
許活面不改色,帶著護衛隨仆人入內。
馬康是個三十多歲的矮粗男人,大白天的也抱著小妾喝酒嬉戲,仆人帶著許活進來的一瞬間,他目光不經意地挪過去,便再也拔不出來。
他一把推開小妾,垂涎欲滴地走向許活,“一看就是打南邊兒來的小郎君,真是不同凡響,俊,實在是俊……”
明顯是葷素不忌。
護衛們沒有得到世子的號令,忍耐著。
馬康走近許活后,色瞇瞇地向許活的臉伸出手。
許活側身躲開,冷淡道:“自重。”
“自重?”馬康重復了一遍,對著下人哈哈大笑,“她讓我自重!哈哈哈……”
下人也都哈哈笑起來,猖狂盡顯。
許活靜靜地看著他們,既不惱,也未失態。
“你知道老爺我是誰嗎?”
許活頷首,“百聞不如一見。”
聽再多,都不如親眼所見,仁縣馬家這個地頭蛇確實囂張。
馬康又伸手,嘴上威脅:“外來人到這兒做生意,都得先拜拜碼頭,你不守規矩,怎么讓老爺我高興高興……”
許活模樣俊秀,在京中,比她外貌更出眾的郎君娘子不在少數,不過在云州,與此地膚色較黑且皮膚略粗糙的人相比,她便顯得格外精致細嫩,不同尋常。
甚少有人如此露骨。
還真是新鮮。
許活唇角勾起,笑容發冷,“馬老爺不問問,我是誰嗎?”
馬康色令智昏,“老爺我管你是誰,到這兒來就得聽話!”
護衛們握拳。
許活卻涼颼颼道:“不如讓其他人下去,你我單獨相處?”
馬康一喜,連忙催促:“都下去都下去!別耽誤老爺的好事兒!”
他大概只看許活瘦,便意味她弱不禁風,侯府的護衛們卻再了解不過,對視一眼,慢慢退出去。
沒多長時間,屋里便只剩下馬康和許活。
馬康張開手臂,撲向許活,“快讓老爺抱抱……”
許活沒動,直到他近了,方才面無表情地飛起一腳,踹在他肥碩的肚子上。
“啊……”馬康的尖叫聲剛出口,一個茶壺嘴便搥了進去,“嘔~”
成功堵住晦氣的聲音,許活踢球一樣踩著他的肩膀,迫使他翻身趴著,隨后單手拽過一旁的矮幾,橫在馬康背上,高度正好壓制他不能動彈。
屋外,下人聽到了屋里的動靜,疑惑,“咋回事兒?”
要進去查看。
護衛們擋住,冷笑著摩拳擦掌,揮出拳頭。
屋內,許活坐在矮幾上,一只腳踩在馬康的一只手腕上,手里頭拎著個花瓶,在他腦袋上比劃,“叫啊。”
馬康不敢動也不敢叫,結結巴巴地威脅:“我、我大哥是此地縣令,你、你、你不怕死的話……啊!疼!”
許活踩手的腳使勁兒碾了碾,“你說什么,我沒聽清。”
馬康疼得齜牙咧嘴,說不出話來。
許活也不想問他什么,就是來都來了,對方又這么配合的對她不敬,當然要趁著還未入職泄一泄憤。
她在馬康的視線下高舉起花瓶,狠狠砸下。
馬康一翻白眼,直接嚇暈了過去。
而許活手里的花瓶將將停在了他頭上一指的位置。
許活站起身,放下花瓶,從旁邊拎起酒壺,澆在他頭上。
馬康緩緩蘇醒過來,又看見許活拿著一根筷子端在他臉前。
許活展示了一下筷子,筷尖朝下,對著他的手,狠狠扎下去。
馬康嚇得瞪大雙眼,又暈了過去。
許活松手,筷子精準地插在他手指縫中間,分毫不差。
護衛們解決了外面的下人,一個護衛敲門進來,見到馬康的樣子完全不意外,問道:“世子,咱們接下來怎么辦?”
許活道:“找紙筆。”
旁邊的書案上就擺著,護衛過去磨墨,按照世子的吩咐留下字跡——
【今日之辱,方某記下了,必定會如實對妹夫稟明。】
護衛寫完,放下筆,不解地問:“世子,為何要這樣留?”
許活出門前留下一句,“教他們寢食難安。”
一行人輕松地離開馬康的宅子,上馬車后,護衛問:“世子,咱們去哪兒?”
按照原定計劃,許活到云州,要先去拜見云州刺史,正式到仁縣就任后,便去玉蒼軍和天鎮軍拜訪。平南侯府武將出身,平南侯許伯山如今又是兵部尚書,在軍中仍有威望,便是不甚熟悉,稍加聯通,也可方便她日后在云州為官做事。
不過現下,許活改變主意了。
……
整個云州呈東北-西南向,狹長狀,東西只有不到兩百里,南北則有將近五百里。原本云州只管一縣,便是云中縣,景帝登基后,改管三縣,為云中縣、定襄縣和仁縣。
整個云州的區域劃分,大致上一分為二,北部全屬云中縣,州城云中城也在云中縣,諸多關隘皆由邊軍駐守,百姓只有不足兩千戶;
仁縣和定襄縣分另外一半,顧笑舟任職的定襄縣在西,仁縣在東,定襄縣人口比仁縣還要少百戶,但位置地形環境卻要差一些。
仁縣東西長約莫八十里,南北一百三十里左右,六成在云州的平原上,定襄縣面積更大,只占了兩成平原,其余皆是山地丘陵。
即便如此,定襄縣也是成片的荒地,未能開墾耕種。
仁縣并不在邊關一線,外圍有定襄縣和云中縣阻隔,這些年突厥犯境基本沒有侵擾到仁縣。同時,仁縣又是去云中縣和定襄縣的必經之地,也是云州通往玉蒼軍和關外的必經之地。
而玉蒼軍就在定襄縣地界上。
顧笑舟這個定襄縣令比許活還要難。
定襄縣衙——
“嘶——”
顧笑舟抿酒入口,口中潰爛之處劇烈疼痛。
和他成婚才半年多的新婚夫人金珠噼里啪啦地扒拉著算盤,冷嘲熱諷:“顧郎果然真男人,這治口瘡的法子都比旁人狠上幾分。”
顧笑舟口中疼得狠了,便麻木了,拿筷子吃起粗茶淡飯,并未與她爭辯。
自打離京,不,自打成親,他的生活水準便墜崖了,身家和俸祿全都被金珠拿走,吃穿用度人情往來,皆由她打點。
金珠管顧笑舟管得緊,外放前的半年,從前飲酒成詩、風流肆意的大才子與人宴飲的次數大大縮減,詩作也減量,不少文人暗諷他“英雄氣短,江郎才盡”。
當然更多的原因,不在金珠,在于他恃才傲物,拒婚公主,世人踩高捧低。
顧笑舟緩下筷子,問道:“阿珠,我的俸祿可有攢下?”
金珠立時防備地看向他:“你想作甚?”
“縣衙無銀,百姓去年受災,為了活命連糧種也都吃盡,農事不能耽誤,起碼要將現有的耕地耕種起來。”
金珠不滿,“那也不該你去貼,這窮鄉僻壤的地方,日后你的俸祿能不能發出來都不知道,咱們如何吃用?我斷不可能做有去無回的買賣。”
顧笑舟解釋:“縣衙有公廨田,只是暫借,并非無償。”
金珠嗤道:“前任縣令留下的爛攤子,都夠你收拾些年頭了,屆時還在不在這縣里都不一定,怎么收得回來。”
兩個人完全不般配。
當初,顧母染上惡疾,還是秀才的顧笑舟為了給她治病,傾家蕩產,一貧如洗,金家有兩間鋪子,有一點小錢,趁人之危,提出拿錢幫顧母治病,讓顧笑舟和金珠定親的要求,這才有了兩人的婚事。
金珠是極膚淺又勢利的人,就是看中顧笑舟模樣極俊和前途,其他的全無所謂,嘴上也總是不饒人,“你上京趕考的時候,我不都跟你說清楚了,要是有高門大戶榜前捉婿,不用介意那婚事,你飛黃騰達了給我一大筆錢,咱倆就是異姓親兄妹,有人敢拿這個彈劾你,我定站在你這邊。”
“你要是駙馬,云州刺史會見都不見你,理都不理你?你都不會到這兒來。”
金珠言到此,不禁嘆息:“我若有更好的選擇,斷不會犯傻。現在倒好,一個探花郎,放到這窮山惡水,你又向來厭惡趨炎附勢,也不愿意卑躬屈膝地鉆營,我沒準兒要跟你熬死在這兒……”
顧笑舟:“……”
她不止否定她治理好定襄縣使民富的可能,還當著夫君的面說沒有更好的選擇,滿口后悔之意,屬實有些肆無忌憚了。
顧笑舟卻未生氣,只是注視著她,“百無一用是書生,你嫁予我,吃苦了。”
金珠對上他俊俏的臉,多情的眸,心跳失衡地語塞。
片刻后,金珠忍不住嘀咕:“反正拿錢是不可能的。”
她重新低頭,手在算盤上停住,剛才算得賬全亂了,只得又豎起算盤,放下后手指劃過,理順算珠,重新算。
顧笑舟正欲再勸,小廝的聲音在屋外響起。
“大人,縣衙外來了為客人。”
顧笑舟問:“何人?”
“說是您京中故交。”
金珠奇怪,“京中什么故交會到這兒來見你?難道是……”
她眼睛一亮,立時便大聲招呼道:“快上茶!”
顧笑舟則是教小廝快去請人進來,他緊隨其后去迎。
來人正是許活。
因著境遇相同,兩個人在簡陋的定襄縣衙堂前相見,頗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感,親近不同以往。
縣衙有些官吏在打量,顧笑舟猜出許活不打算明身份,便直接引著她到縣衙后宅。
金珠在后宅狹小的院中等候,一見許活的身影,滿眼的驚喜,“貴客登門,蓬蓽生輝,您快請進。”
她殷勤奉承太過,顧笑舟眉頭微蹙,卻沒指責絲毫。
他早知她品性如何,從前未有不滿,如今成婚,自然也得容忍,否則大可不必守婚約。
許活并未倨傲,有禮地問好,稱了一聲:“嫂夫人。”
顧笑舟成親,她去了,也送了禮,見過他的夫人一面。
金珠察言觀色,越發熱情地邀請許活進屋落座,然后親自給她奉茶,喋喋不休道:“許世子見諒,我們小門小戶,沒什么符合您身份的好東西招待,這是我們家鄉的新茶,您嘗嘗合不合口味……”
許活接過來,道謝,細品后點頭道:“清新回甘,是好茶。”
金珠見了,欣喜道:“您跟那些眼高于頂的權貴可真不一樣,真是平易近人,您要是喜歡這茶,我這就給您包一些,帶回去慢慢喝,都給您也成。”
顧笑舟面前空無一杯,欲言又止。
而金珠很有眼色,知道他們可能有事要談,適時地借口離開。
顧笑舟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方才轉向許活。
許活含笑道:“看來,顧大人得了一門稱心如意的婚事。”
金珠滿眼的精明市儈,卻并不惹人厭,反倒有種坦率直白的可愛。
顧笑舟灑然一笑,自斟一杯茶,問道:“世子已經就任了?為何先到我這兒來?”
許活道:“并未就任。”
顧笑舟飲茶的動作一頓,眼神變得嚴肅,“發生何事?”
許活將她這些時日的見聞說與他聽。
顧笑舟越聽神情越是嚴肅,待到最后,憤怒道:“百姓何其無辜,為官不仁,豈可為官!合該參這云州官員一本!”
許活不言。
顧笑舟察覺她態度不對,質疑:“難不成世子不打算上報?!”
許活道:“你我才因行事激進而被外放云州,此地盤根錯節……”
顧笑舟冷笑打斷:“若非我身份低微,無權越級上折,我絕不會眼看著百姓受苦而忍氣吞聲。”
許活一頓,“顧大人且聽我一言。”
顧笑舟神色冷淡,隨時準備與她斷交。
許活平心靜氣地繼續道,“你我為官,乃是為了一展抱負,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為己任,并非為爭權奪利,也不愿陷于黨同伐異之中,然無權便言無聲,無勢便行受束。”
顧笑舟并無觸動,傲然道:“我為官清正,便問心無愧,而害群之馬,多留一日便會有更多的人受難,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危害深重。”
許活贊同也欣賞顧笑舟的德行,“顧大人大可一生清正,但也不必蔑視權貴,拒絕善意。”
“我絕不同流合污。”
“我并非想要顧大人同流合污,也不需要顧大人為我提供什么助力,而是想要與顧大人為了云州百姓通力協作。”
顧笑舟面無表情地問:“如何協作?”
許活誠懇道:“顧大人既已了解云州局勢,便該知道,云州最不可撼動的便是玉蒼軍和天鎮軍,將士們鎮守邊關,以血肉之軀捍衛國土和百姓的安危,縱使有些錯失,也確實有功于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便是鬧出些動靜,朝中許是也會以功過相抵,只責令改正而并不降罪。”
“我打算先去拜訪玉蒼軍大將軍閩海昌,顧大人與我同往,我為你引見。”
顧笑舟立時便領會她的意思,“你想要拉攏邊軍?”
許活反問:“顧大人以為,該如何使民富?”
“開源節流。”
顧笑舟胸有成竹,“天時、地利、人和,各業井然有序,倉庫儲糧充足,國庫便可有充足可靠的來源。”
許活認同地頷首,重回舊題:“我便是能借侯府之勢,拉云州地方官員下馬,卻也不能解決云州百姓的根本問題,然而行事不留余地,日后你我所到之處,百官忌憚,便會步履維艱,于你我仕途極為不利。”
“倒不如借侯府之勢,斬小留大,握住把柄,施以恩惠,教云州官員為你我在云州大刀闊斧而讓步,還可籠絡民心。”
百姓們直接接觸的是縣衙官吏,他們一來便為民除害,便是民心所向。
“為與權勢交好,怕與權勢交惡,越怕失去便越會忌憚,越加謹慎,你我又怎知,換來其他人就會比前人強嗎?”
顧笑舟無法反駁,且已動搖。
許活又意味深長道:“況且,不過是忍一時罷了,又不是忍一世。”
這便是許活與顧笑舟的區別。
顧笑舟讀圣賢書,要做清正純臣,只為問心無愧。
而許活浸淫在權利中長大,想做權臣,若非心中有底線和善念,恐怕會變成搬權弄勢的佞臣。
但她同樣俯仰無愧于己,無愧于天地。
第76章
玉蒼軍駐地,大將軍府——
許活送上拜帖,和顧笑舟一起在外等候。
沒多久,便有士兵領兩人進到堂內落座,隨后,玉蒼軍大將軍陳行的夫人葉秋出來見兩人。
許活和顧笑舟立即起身,向她行禮,并且報上名號。
“不必多禮。”
葉秋沒有京中女子的珠翠滿頭,只有幾根簡單的釵束發,衣著也不拖沓華麗,打量著二人笑容爽朗,“多少年沒見過這樣有書卷氣的俊俏郎君了,京城的風水就是和邊關不同。”
這是個極爽利的女人。
許活面色從容地恭維道:“離京前,祖母曾與晚輩說您巾幗不讓須眉,今日一見,才驚覺從前見識頗少,未見過邊關的風貌,也未見過如夫人這般朗闊大氣的女子。”
“哈哈哈……”葉秋笑得絲毫不婉約,“京城來的,夸人都比那些糙人動聽。”
許活面不改色,“晚輩妻子性情有些內斂害羞,最是憧憬您這樣的長輩,日后有機會,晚輩帶她來拜訪,若能學到您一二分,便已歡喜。”
顧笑舟不著痕跡地掃了她一眼,未曾想到端方嚴謹的侯府世子也能如此……油滑。
而葉秋似是對許活的夫人頗感興趣,多問了一句,“你既是過來,怎么沒帶夫人一起?”
許活道:“她有孕在身,長途跋涉要格外注意,是以要走得慢些。”
“原來如此。”葉秋了然,好奇便也不顧忌,直接問道:“你家中沒留她在京中養胎嗎?竟也放心她一個孕婦遠行。”
許活聲音中幾分不好意思,“婉娘不想與我分開,我們便暫時瞞著長輩們她懷孕之事,做足了準備,待到半途才跟府里報信告知……”
葉秋一愣,隨即失笑,“小夫妻感情好,蜜里調油。”
許活也沒落下顧笑舟,揪著他一起在大將軍夫人面前賣好:“比不得顧縣令夫妻情深……”
葉秋看向顧笑舟,贊許地笑道:“顧探花風骨我亦有耳聞。”
顧笑舟并不愛以此來表現自身,可許活這般,顯然很得大將軍夫人的意,為了日后在任地便利,他便也謙虛地展示道:“君子重諾,夫人于下官有恩,下官自然愛重她。”
葉秋聽過許多恭維,往往是聽過便罷,不過她對這兩個新來的年輕人,卻是在見面之前便有幾分好感的,見面之后,這好感更甚。
許活自不必說,侯府世子,一表人才,她也聽說過侯府的一些事兒,仍然夫妻和睦,可見家風。
顧笑舟寒門出身的探花郎,還能不惜前程守信娶糟糠,人品不俗。
葉秋態度友善,“大將軍在軍營,我已派人去通知,不知何時回來,兩位恐怕得在此耐心等候些時辰。”
許活立即表示:“是我失禮,突然拜訪在先,理應等候。”
葉秋不能一直陪著他們,便派人去軍營催促她兒子陳晉安先回來待客。
許活道:“大將軍和少將軍軍務要緊,我二人暫時無事,不必特地趕回來。”
葉秋聽聞她如此,又與兩人說了會兒話,恰好有事要處理,便真的沒再客氣,請二人去客堂休息后,暫時離開。
許活和顧笑舟對今日要面臨的境況皆有準備,便十分淡然地飲茶用點心,談一些兩縣的境況和未來的打算。
許活借著走訪,對仁縣境內的特產已經有大概的了解,而顧笑舟提前到的這些日子,也沒有閑著,深入了解過定襄縣的情況。
兩個人確實可以合作,也很有合作的必要,從農事到商業再到工防水利等等,談起來幾乎忘乎所以,還請婢女為他們準備了筆墨紙硯,隨談隨記。
兩刻鐘過去,一個時辰過去……
大將軍父子沒回來,他們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耐煩,甚至有時還為了某個觀點據理力爭起來。
將軍府后院——
葉秋聽到稟報,驚訝:“吵起來了?”
婢女點頭,“是,爭得不可開交。”
葉秋問:“為的什么?”
婢女回想:“許大人說農事不可廢,但富民不能全指著農事,要大力促進通商;顧大人說要大力開墾,百姓填飽肚子全靠耕地,若是土地荒廢,實屬忘本;許大人又說田產全靠天,若有災年,百姓難熬,必須另有營收;顧大人說許大人太過激進,不切實際;許大人說顧大人守舊……”
葉秋:“……”
她不懂京城來的年輕人了。
婢女問:“夫人,那午膳……?”
葉秋道:“送過去,別打擾二人。”
婢女答應,退出去。
客堂——
許活和顧笑舟暫時停下討論,對坐在桌邊。
將軍府準備了極豐盛的午膳。
許活不禁感嘆:“有些日子沒吃到這樣的膳食了。”
曾經高朋滿座,酒宴不斷的探花郎也深有同感地點頭。
許活拿起筷子,從一只全雞上夾起一塊肉,道:“我夫人和阿姐隨我來此,本不該虧待,可若是百姓衣不附體食不果腹,咱們做父母官的卻大魚大肉,何其愧疚。”
顧笑舟沉默片刻,舉杯,“一縣百姓生計仰賴于你我,與許大人共勉。”
許活一笑,與他碰杯,“共勉。”
他們的言行,將軍府的下人全都看在眼里聽在耳里,下午,大將軍陳行和少將軍陳晉安回府,便全得知了。
葉秋的好感不加掩飾,對父子倆笑道:“善待妻子的郎君人品都不差,看來也是做實事的好官,應該不是敷衍了事。”
陳行并沒有太重視許活,就算是平南侯府世子,也不過是個小輩,更何況顧笑舟一個寒門探花。
至于兩人的所作所為,他也只有頗為冷漠的一句評價:“滑頭。”
葉秋無奈,“你們見過便知道了,年輕人還是不錯的。”
陳行不置可否,起身時對兒子道:“去叫他們來見我。”
陳晉安親自去請許活和顧笑舟,從見到兩人到帶兩人見父親,只在最開始見禮時說了兩句簡短的話,再沒與二人交談,也并未多給二人眼神。
而許活和顧笑舟見到大將軍陳行,皆是一震。
他的氣勢太盛。
初看陳晉安,已覺英武不凡,此時父子倆同在一處,不止相貌十分像,皆是一張冷面,渾身的煞氣外放,但若比較,少將軍陳晉安是狼群里最年輕最強的最能沖擊狼王之位的那一匹頭狼,大將軍陳行便是當之無愧的狼王,少將軍還是有些青澀了。
許活和顧笑舟拜見行禮。
陳行的氣勢絲毫沒有收斂,看都沒看顧笑舟,直接對許活道:“我與你伯父平南侯有過幾面之緣,看在侯府的面子上,你在云州的日子,我會予你些方便,你得了政績也好升遷回京。”
他言外之意,仿佛許活就是個只能靠家族蔭庇的小子,出來就是為了鍍一層金好升遷。
顧笑舟設身處地,若他是許活,恐怕十分受辱。
然而許活不卑不亢,并不以家族蔭庇為恥,恭敬而直白道:“謝過大將軍,晚輩今日來拜訪,確有一事。”
尋常人肯定要客氣一二,她這般不講究處事之道,大將軍陳行的臉色更淡。
許活并不在意對方的臉色,開門見山道:“晚輩初到云州,在仁縣暗訪得知,仁縣百姓水深火熱,上任縣令馬慶難辭其咎,晚輩欲向上官舉報其惡行,然鄉間傳聞,其在玉蒼軍中有一靠山,這分明是有人冤枉軍中將領與縣官勾結,為禍百姓,晚輩不想與玉蒼軍徒生誤會,特來提醒大將軍。”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許活說是誤會,便是要跟陳行賣好,在她對仁縣縣令動手時,摘除玉蒼軍,也想從陳行這里得個準話——
玉蒼軍不是仁縣縣令的靠山。
而大將軍陳行聽完許活的話,眼神變了變,深深地看了許活一眼,緩緩道:“軍中森嚴,絕不會有將士禍害百姓,玉蒼軍也不會參與縣政,你只管為民除害便是。”
許活聞言,大喜,當即拜下,“有將軍此言,晚輩便再無后顧之憂,謝過將軍。”
她拉攏顧笑舟時雖然巧舌如簧,實際并不如何有把握。
但沒有把握又如何,家世背景有用便要用,放著不用才是暴殄天物,只要有一分面子能借,她就順桿往上爬,臉面上有些臊罷了,能得到實際的好處就行。
顧笑舟也發現了,許活的引薦也就是比他多一個敲門磚,不過只是著一個敲門磚,便強過世間大多數人了,包括他。
陳行轉向兒子陳晉安,教他招呼許活二人,便借軍務,不再留他們在此。
許活和顧笑舟順勢便告辭,頭一次拜見,達成一個目的便可,留些余地,日后才好再登門。
陳家父子借未挽留,只有葉秋,在兩人告辭時,邀請兩人的家眷日后有空來將軍府做客。
許活和顧笑舟應下。
馬車上——
許活也與顧笑舟道別,她還要去州城見云州刺史。
顧笑舟道:“你答應我的事,我等你的結果,我答應你的合作,也不會食言。”
許活點頭,“我會盡快,農事不能誤。”
馬車顛簸不止,馬車窗外是一片荒蕪。
兩個人皆看向外頭,良久,許活對顧笑舟道:“不如你我今日再添一個約定,待到你我離開之日,定襄、仁縣兩地荒地變良田,百姓皆可飽腹,商貿繁榮,道路通達……如何?”
這是極難的目標,不可能一蹴而就。
不過,兩人皆不是畏懼艱難之人。
顧笑舟和許活對視,眼神里滿是堅定,“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與君共勉。”
第77章
許活在云州折騰這么些天,方靜寧他們也差不多要到云州了。
她估摸著路程,和顧笑舟分開后,沒有單槍匹馬地即刻前往云中城,而是繞道去和方靜寧、姐姐許婉然以及護衛隊匯合。
他們到云州邊界處等了不到三日,便等到了車隊到來的消息。
這期間,邊界上這條云州通往外界的必經之路每日都有人來打探,許活的護衛探到回來稟報,他們也在探到大隊人馬后匆匆回縣城稟報。
許活沒理會他們,又往前行了十幾里和方靜寧、姐姐匯合。
車隊中,方靜寧和許婉然已經從護衛那兒知曉許活來迎他們,方靜寧好些日子沒見到許活,不住地向前方張望,翹首以盼。
許婉然見狀,取笑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半輩子過去,合該想念。”
方靜寧臉紅,又不愿意否認,便羞著臉誠實道:“世子不在,我如今也能撐起事,可世子在,我心里總是要踏實幾分。”
這些日子,方靜寧和許婉然都盡量不露面,但真實懷孕的人是許婉然,不能耗神的人也是她,路程中遇事都是方靜寧在料理,她也處理得很果決很妥當,并且將許婉然照顧得極好。
但許活是她的精神支柱。
許婉然深以為然,“背后有榮安,確實安心。”
車隊又行了一個時辰左右,前方傳來陣陣馬蹄聲,方靜寧和許婉然對視,皆是一喜,當即撩開簾子,向前望去。
“是世子!”
隊伍停下,方靜寧強忍著跑下去的沖動,探頭出去,滿眼的歡喜。
許活人還在馬上,視線穿過人群,第一眼便與她對視。
不見時尚且能夠忍受,見面的一瞬間,思念如潮涌。
許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可她并不排斥,甚至滿足于這種充盈的情緒。
許活騎馬到馬車前,翻身下馬,隨即一個大步跨上馬車,鉆進去。
門簾落下,方靜寧再也控制不住,直接撲進她的懷里,緊緊地抱著她的脖子。
許活半跪在馬車中,穩穩地接住她,同樣緊緊地摟著她的腰,回應著她。
馬車內,許婉然和小荻見到兩人如此,不禁笑起來。
許婉然眼中閃過欣慰……和悵然,更多的是欣慰,雖然她和吳玉安的愛情以失敗告終,可這世上的感情,并不是皆如她與吳玉安一般,因此她即便對吳玉安失望,也從來不會對感情和未來的人生都絕望。
總有人在真誠地相愛和相互尊重。
許活仍舊抱著方靜寧,目光轉向姐姐,關心地問:“阿姐身體可好?”
許婉然含笑點頭,“好。”
方靜寧想起車廂里不止她和許活,耳朵泛紅,靠在許活懷中不好意思抬頭。
許活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腦,轉頭吩咐外面繼續前行,然后問起是否有人來打擾她們。
方靜寧臉上的熱度稍稍降下去,不舍得從許活身上撕下來,便在她懷里抬頭道:“前兩日有自稱是仁縣縣令派來的人想要拜見你,我和阿姐一商量,覺得你提前過去了,卻沒到縣衙,不甚合理,便以你不愿意見他們為由打發了。”
許活聽后,不吝嗇地夸贊:“阿姐和靜娘聰慧,幫了我大忙。”
方靜寧和許婉然霎時眼神明亮起來,愉悅溢于言表。
她們詢問許活到云州的經歷,得知后為云州百姓的艱苦難過,也憤慨于云州官員的作為。
與此同時,仁縣中,縣令馬慶知道了新縣令即將抵達任地的消息,也獲知了另一個消息。
“大人,找到長坪村那些人潛藏的地方了。”
馬慶眼神狠絕,下令道:“在新縣令到之前,將這些亂民全都抓起來送到石場去。”
“是,大人。”
他弟弟馬康笑容得意,“還真是天助咱們,處理了長坪村那些亂民,仁縣就打掃干凈了。”
馬慶回身便在他臉上抽了一巴掌。
馬康捂著臉,委屈,“大哥,你咋又打我?”
“打掃干凈?”馬慶怒罵,“你若是不招惹方家人,那才是打掃干凈!”
馬康心虛,“是不是新縣令的娘家人還不確定……”
“那為何他不提別人,偏提方家!”
馬慶提起來便怒不可遏,剛知道此事時,他已經打過弟弟一巴掌,派人去求見許活未成,便做好了得罪許活,放棄這個弟弟的準備,“我告訴你,要是得罪了那許世子,惹出什么麻煩,全都你自己承擔!”
馬康急了,“大哥,你不能不管我啊……”
馬慶冷漠道:“你最好祈禱那許世子顧及這里是云州,不是京城,否則……你也不要怪我心狠。”
馬康慌了。
……
仁縣西南的山下,縣衙的差役和馬家的打手呈包圍式一齊涌向長坪村村民們藏匿的地點。
他們突然出現,村民們嚇得尖叫四起,有的趕緊帶著孩子逃竄,有的奮起反抗,然而對手人多勢眾,他們勢單力薄,又不敵對方嚴密封鎖,很快便全都被抓住。
海珠等反抗劇烈的壯年女人們挨了打受了傷,滿頭的血,絕望而無力。
帶頭的差役看著他們,詢問:“人都齊了嗎?”
縣里對人口的統計并不嚴謹,他們不知道具體人數,下屬模棱兩可地說:“應該是齊了,在這兒的人都抓住了,一個都沒漏掉。”
領頭看向海珠,惡狠狠地踹了一腳,“說!人齊了嗎?”
海珠疼得爬不起來,呸了他們一口,一言不發。
領頭又踢了她幾腳,去問其他人:“誰說真話,我就稟報縣令大人,考慮寬恕她的罪過……”
有幾個女人抱著孩子,面露動搖。
領頭見了,繼續誘惑:“不為自己,也得為你們的孩子考慮考慮……”
有孩子的女人們愧疚地看向海珠,爭先恐后地說了真話:“阿藍跑出去了,只有她不在!”
海珠閉上眼,她也有孩子,不怪她們,她只是在心里祈禱阿藍跑遠些,不要意氣用事地沖出來。
差役和打手們捆好人,拖拽驅趕他們回去復命。
遠處的雜草叢里,阿藍緊緊捂著嘴,滿臉淚,另一只手摳進泥土里,指尖滲出了血。
直到眾人走遠,阿藍才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
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他們,絕望不已。
忽地,阿藍想起有人說過“新縣令即將到任”,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踉蹌地爬起來,從另一條隱蔽的下山小路跑下去。
兩日后,平南侯府護衛們簇擁著長長的車隊,緩緩出現在仁縣縣城外,有極其顯眼的平南侯府標志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黑云壓城,氣勢不同凡響。
車隊漸漸近了,護衛們漸漸清晰,一個個皆威風凜凜,訓練有素。
早早得到消息出門迎接的縣衙官吏和縣中富戶們在平南侯府護衛們散發的威壓之下,不由自主地噤若寒蟬。
新縣令還未見人,便已震住在場的眾人。
縣令馬慶面色沉重,躲在后面的馬康也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們知道平南侯府架子擺的大,但沒有親眼所見,便未曾想到,會有如此大的排場。
車隊更近,馬慶臉上掛起笑容,帶著官吏們上前,“仁縣縣令馬慶率官吏等恭迎許世子……”
打頭的護衛率先勒馬,后面馬車和人陸續停下。
頭輛馬車中,馬車門紋絲不動,許活冷淡而威嚴的聲音傳出來,“本官要先去云中城拜見刺史大人,暫時不入仁縣,諸位回吧。”
許活在京中并不招搖過市,可既然世上許多人都畏于強權,家世背景就是她的倚仗之一,她不如帶著大隊人馬,大張旗鼓地進來。
許活就是要明晃晃地告訴仁縣諸人,她不能得罪,地頭蛇見到她,也得低下頭。
“繼續趕路,莫要耽擱。”
她絲毫不給馬縣令等人面子,完全沒有露面的意思,傲慢十足。
馬縣令神色不佳,卻也不敢表現出來。
他身后,縣衙官吏們面面相覷,更不敢冒頭。
唯有馬康,躲在人群中,隱約覺得聲音有些耳熟,還不及細想,便被不遠處突然冒出來的尖叫聲打斷。
“冤枉啊!冤枉啊大人!”
阿藍趴在兩丈外的樹上高聲喊:“縣令馬慶欺壓百姓,求縣令大人做主!”
阿藍沒出離開過縣城的范圍,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但她知道,新縣令一定會到縣城,這兩日便一直蹲守在附近,餓得頭暈眼花也不敢離開。
終于等到新縣令到來,馬縣令和那些縣衙的官吏明顯畏懼,新縣令又要走,她便再也等不了,孤注一擲地喊出冤屈:“縣令馬慶逼死百姓,誣陷長坪村全村,求大人做主!”
馬慶狠意露在臉上,命令道:“敢污蔑本官,驚擾世子,還不將這亂民抓起來!”
差役們立刻沖過去。
阿藍一慌,又虛弱無力,沒抱住樹干,栽倒落地。
她痛呼出聲,睜眼看到兇惡的差役們近在眼前,無望地閉上眼,等待她短暫而悲慘的人生終結。
“攔下。”
頭輛馬車里,許活的聲音傳出來,除了近處的護衛們,其余人等全都沒聽見。
就在差役們粗魯地拎起阿藍的時候,一個護衛不容置疑地出聲:“大人要問話,帶過來。”
馬慶急忙掩飾道:“許世子,此人乃是亂民,他們村子破壞縣衙公廨田的春耕,乃是大罪……”
阿藍重新燃起希望,“沒有!”
馬慶冷厲的目光射過去,差役立即緊緊捂住她的嘴。
阿藍眼里噙滿淚,痛苦無力地“唔唔”出聲。
馬慶又對馬車恭敬道:“世子不必煩憂,縣衙會處置妥當,必定不會影響世子就任。”
“哦?”馬車中,許活冷笑一聲,“馬縣令這是在質疑本官的命令?”
護衛們刷地握住刀柄,齊刷刷地抽半刀,寒光現,無形的銳意襲向馬縣令等人。
壓迫之下,馬慶神情僵硬,“下官……不敢。”
但他怕那不知名的小子再亂說話,還不死心,“世子,亂民野蠻,下官怕驚擾您和家眷……”
“馬縣令如此為本官考慮,本官若是不領情,恐怕有些不識好歹。”
馬慶忙道:“下官并無此意。”
“有無此意,馬縣令不妨面對面親口告訴本官……”
兩個駕車的護衛打開緊閉的馬車門,期間內里傳出細微的響動,而護衛撩起車簾之后,許活一身綠色官服,頭戴官帽彎腰現身,直起腰后,威儀地立在馬車上,冷漠的視線掃過眾人。
仁縣諸人震驚于她的年輕和俊秀。
唯有二人,震驚地瞪大眼睛。
他是新縣令?!
阿藍眼里驚過,便是狂喜。
馬康驚惶之后,腿下濕了一片,尿騷味兒蔓延,當眾丟丑。
第78章
縣令馬慶發現了異樣,回頭就看見弟弟的丑態。
馬康仗著他在仁縣的地位,作威作福,何時這樣怯懦過。
除非……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馬慶的瞳孔驟然張開,驚疑的目光望向許活。
許活立在馬車上,好整以暇地回視他。
馬慶開始胡思亂想。
那個所謂的方家人是不是新縣令?
如果是他,他為何提前來仁縣?
他是不是想要暗中打探什么?
那……他知道了什么?
馬慶的額頭冒汗,勉強保持冷靜。
許活隨意地抬手,朝阿藍的方向點了點。
幾個護衛便從隊伍中出去,走到差役們面前,其中一個曾經隨許活去過長坪村的護衛,強勢道:“人給我們。”
阿藍目不轉睛地望著說話的護衛,喜極而泣。
差役們不敢放開,小心地看向馬縣令。
馬慶瞥了一眼人數眾多的護衛,唇上的胡須微動了動,陷入窘境。
護衛們直接動手,刀柄重重敲擊差役肩窩肘窩,輕而易舉地迫使他們松手。
阿藍得了自由,撲到馬車前,“求縣令大人為草民全村伸冤!”
“那便到縣衙細細說來,若是膽敢冤枉馬縣令,可是罪加一等,若是所言非虛……”許活淡淡地睨了馬縣令一眼,悠悠道,“衙門也絕對不會姑息……”
阿藍立即發誓道:“草民沒有撒謊,否則就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馬慶的臉色像是掉進了墨池中,幾經變化后,義正言辭道:“在下調任州府,官職高于許縣令,許縣令無權對本官審判。”
他不再尊稱“世子”,而是以許活的官職稱呼,侯府世子的等級高,但不是實權官職,實際沒有處置官員的權力。
許活面不改色,“馬縣令說得在理,確實得按規矩辦事。”
阿藍慌急:“大人!”
馬慶面上閃過一絲得意。
許活緊接著道:“本官無權審判,便請刺史大人為馬縣令證明清白吧。”
馬慶并不畏懼,因她的天真而眼神輕蔑。
“請馬縣令上馬車,她也帶上。”
許活回馬車之前,吩咐護衛帶上馬慶和阿藍。
阿藍惴惴不安,十分聽話地上了后面的馬車。
馬慶則表示要交代些縣衙的事情,然后低聲對弟弟馬康交代,“有刺史大人,他動不了我,保險起見,你再給章副將送個信兒。”
馬康訥訥。
馬慶恨鐵不成鋼,“沒出息的東西,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給我打起精神!我問你,你之前見過的人,是不是他?”
馬康下意識地瞥向看不見人影的馬車,“是……”
馬慶確信了,狠道:“長坪村那些人,送去石場太便宜了,追上去,全都處理了。”
馬康連忙答應:“大哥你放心,我會辦好的。”
“再有差錯,你就滾出馬家!”
馬康保證:“一定!一定辦好!”
馬慶又裝模作樣地去交代縣衙的官吏們。
馬車上——
方靜寧低聲問:“世子,這個馬縣令會不會不老實?”
許活握著她的手,捏了捏,安撫道:“我想早些安頓好你們,審問太麻煩,派人盯著快一些。”
方靜寧看向許婉然,點點頭,她是個孕婦,是得早些早些安頓。
待到馬縣令磨蹭完,車隊重新啟程,直接從仁縣縣城招搖過市,不做停留地穿過去,向云中城行去。
有孕婦行的慢,將近兩日的路程,隊伍停下休息的時候,馬慶一直老神在在,還與許活攀談。
許活也仿佛有些顧忌似的,不能完全冷待他,放縱著馬慶越來越自以為安全無虞的得意。
而阿藍像個警惕的小動物,一直離馬慶和他的隨從遠遠的。
云中城。
許活安排方靜寧和許婉然先去驛館休息,便徑直帶著馬慶和阿藍前往州城衙門。
云州刺史費丞得知許活前來拜見,與先前接見顧笑舟時的拖沓隨意不同,第一時間便命人領許活過去。
許活一踏進門,費刺史便露出個和善的笑容,待到看到馬慶,笑容里多了幾分意外。
費刺史熱情地與許活寒暄后,隨后問起馬慶:“你們已經交接過,馬縣令提前來州城赴任?”
馬慶狀似無奈地躬身答道:“是有刁民攔許縣令的馬車告惡狀,許縣令初來乍到,不了解此地民情,多有誤會,還請刺史大人明察。”
兩個人對視,互相交換著只有彼此能懂的眼神。
費刺史看向許活,道:“云州此地,民風剽悍,百姓無知,又不服官府管束,時常與官府作對,是以關系有些緊繃,許縣令也不要聽信一面之詞,有些百姓確是刁蠻無理。”
馬慶神情自若,渾身上下都透著某種“不能奈我何”的氣焰。
許活不置可否,也并不懊惱,轉而與費刺史隨意閑談:“原本下官打算與顧縣令一同到任,因下官妻子有孕,行程便慢了些,還望刺史大人見諒。”
費刺史不以為意地抬抬手,又夸贊道:“云州得兩位青年才俊,乃是大福,本官很是看好你們。”
“陛下勵精圖治,向來對云州極為重視,恰逢去歲的新科進士皆外放歷練,下官和顧縣令外放至此,不敢自傲,愿為兩縣和云州盡心盡力,以備……”
許活的話戛然而止,拱手道:“日后還請刺史大人不吝指教。”
費刺史敏感地察覺到她話中意有所指,揣摩不得,便故作未聽說道:“本官遠在云州,云州去年也未有學子中進士,倒是不知新科進士外放歷練一事。”
許活知無不言,“下官離京前,新科的狀元、探花、傳臚皆已外放,另有進士四十三人通過銓試外放至中原各地,為數不少在西北燕云一帶。”
本朝銓試有一項考課,乃是要有衙門實習的經驗,才能為官。可排除有背景,不為官便無處得經驗,沒經驗又不能通過銓試,是以幾年不通過銓試不能授官的人十分常見。
陸嶼這個狀元郎外放之后,通過銓試的進士忽然大幅增多,不止有新科進士,還有前科進士。
這并不符合常理。
朝臣們嘴上說不揣測圣意,私下全都在揣摩,陛下這般,必定是有其用意,至于是什么用意,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費刺史就想多了,云州一直都是軍事重地,忽然來了個平南侯府世子和探花郎,原先他還想著是惹事下放,如果是刻意為之……
他不禁打了個冷戰,看許活的眼神如同看代天巡狩的欽差一般,忌憚十足。
平南侯府世子這身份,太合適了。
許活淡然回視。
馬慶不甚了解局勢,更不了解京中,見兩人聊得旁若無人,有些不踏實地出聲:“刺史大人……”
費刺史回神,只顧著自身安危和前程,根本顧不上他,邀請許活:“許世子,本官與你一見如故,不如去書房詳談?”
“恭敬不如從命。”許活客氣地應聲,隨即看向馬慶,“留馬縣令一人在此,是否……”
費刺史毫不猶豫道:“無妨,他不介意。”
馬慶只能神色僵硬地附和“不介意”。
許活沒什么看笑話的心態,這二人一丘之貉,但朝堂上,這種人多的是,她自小學得是如何為我所用,不是肅清。
兩人單獨在書房中,許活神色變得高深莫測。
費刺史打量著她的臉色,謹慎地詢問:“陛下對云州,可是有指示?”
許活抬眼,“下官不過是微末小官,陛下怎會召見。”
她是小官,平南侯可不是。
費刺史全當她是托詞,笑容可掬道:“本官懂,歷練嘛。”
許活端起茶,不疾不徐道:“下官需得向刺史大人告個罪,下官已至云州半月,今日才來拜見,實在失禮。”
費刺史心頭一凜,遲疑:“這是……”
“原本是打算早些到任,只是到仁縣后,發現了些痛心之事。”許活故弄玄虛,微嘆道,“不瞞刺史大人,為此,下官還將原定的玉蒼軍駐地拜訪提前了……”
仁縣是個什么情況,費刺史比許活還要清楚,不由凝重起來。
許活看著杯中漂浮的茶葉,終于開門見山:“刺史大人,下官在云州的任期也就幾年罷了,予人方便,與己方便,下官愿意與大人互行些方便,下官在大人的轄下做些政績,日后大人進京述職,下官也會盡地主之誼。”
她這是明示愿與他交好,若有平南侯府扶持……費刺史壓制著心中雀躍,“如何方便?”
許活淡笑,“下官初任縣令,立官威,收民心,才好謀后續。”
至于如何立威收攏民心,她已經帶過來了。
最直接最痛快于百姓最息息相關的,不就是為民除害嗎?
許活將難題拋出去,便不再多提,心里盤算起其他事。
而費刺史心中如何想暫時不表,提出明日要為許活接風,邀請她攜家眷一同到刺史府。
許活答應了,今日天色已晚,便與他告辭回驛館休息。
她走后,費刺史又見了馬慶。
馬慶為求安心,試探道:“大人,我看這許世子不是個省油的燈,日后恐怕會威脅到您的權威,咱們是不是要給她個下馬威?”
費刺史敷衍,“畢竟背靠平南侯府,萬一有個不妥,你我都得吃掛落。”
馬慶有些急躁,“可咱們在云州的經營,不能教他毀了……”
“當然不能毀了,日后可慢慢拉攏,但如今嘛……”
費刺史冷漠地掃了他一眼,后面的話沒說出來。
如若必要,費刺史完全不在意犧牲他人,只是做下決定,還需再考察一二。
第二日,許活帶著有“孕”在身的方靜寧前往刺史府做客。
許婉然身子不方便,且如今沒了夫家束縛,不需要與人交際,便留在驛館躲清靜。
許活離開前,提過若是她在屋子里憋悶,便可以帶上人出去轉轉,是以許婉然便叫著幾個有興趣外出的娘子,在護衛的陪同下,一起出了驛館。
外地人和本地人,很容易區分,膚色,衣著打扮,談吐皆能分辨。
而許婉然她們這些女子,更容易分辨出是外地人。
因為本地女子,全都大喇喇地行走在街上,周遭皆習以為常,她們卻全都戴著帷帽,蓮步輕移,優雅聲低,極引人注目。
在這里,許婉然她們才是異類。
曾經在胭脂樓掙扎的娘子們在這些異樣的目光下頗不自在,甚至想逃離。
許婉然知曉她們的過去,也知曉許活和方靜寧的打算,便時不時出言安撫她們放下負擔,還引她們去看街上那些和男子一樣做工賺錢養家的本地女子。
一群娘子看著本地那些爽利不遜于男子的女子們,不禁失神和向往。
對方瞧她們,也稀奇不已。
她們路過一個賣當地首飾的小攤,受到牽引,便停下腳步。
一群娘子正為沒見過的首飾風格新奇時,遠處有些騷亂。
許婉然怕擠怕磕碰,沒跟她們擠在小攤前,而是站在不遠的空地上。
馬蹄的踢踏聲越來越近,許婉然聽到動靜側頭去看,一匹高頭大馬正從她面前飛馳而過,掀起了她的帷紗。
高大的頭馬上,雄烈英武的男子回眸一瞥,便率一眾騎部繼續向前奔馳。
他們同樣驚擾了其他娘子們,還在張望著那些人的背影。
小攤主認出那些人的軍服,道:“他們是玉蒼軍,不知道怎么來云中城了。”
許婉然微微蹙眉,若在京中,決計不會允許官宦貴族如此鬧市策馬疾馳,驚擾百姓。
尤其打頭那人,眼神桀驁,渾身的兇悍煞氣,與之對視,便心生凜意,恐怕上過戰場殺過敵,是刀口見血的人物。
需得敬而遠之。
第79章
刺史府——
接風宴上,男女分席,分列左右,垂簾相隔。
云中城諸官員和馬縣令皆在,許活沒有拒絕坐在上座,直接坐在了費刺史和州城守將高勤下首。
女眷那頭,方靜寧也是一樣,許活什么地位,她便是什么地位。
方靜寧不需要迎合什么人,落落大方地與人交談,不愿意談便笑而不語。
她的相貌相比于一顆玲瓏心和滿腹才華,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各家女眷不知其他,只見她容貌角色,便反復夸贊。
費刺史有三兒一女,皆是刺史夫人丁氏所生,長媳難產去世,二兒媳和三兒媳以及孫輩兒的孩子皆坐在她身后,只有唯一的女兒費蕓,站在她身側。
費蕓自恃模樣出眾,又是云州家世數一數二的娘子,向來被人捧著,如今見了方靜寧,便生出比較的心,偏生越比越是比不上,便掛起臉。
樂師奏樂,眉眼深邃的胡女扭動著纖細的腰肢從中間的臺子上舞到男人們中間,魅惑而奔放,大膽而妖嬈。
不少夫人都臉色不愉,有的忍氣吞聲,有的直接狠狠地瞪向對面,大有她們的男人敢不老實,就要發難的意思。
方靜寧面不改色,反倒是看這些明晃晃發怒的夫人們頗有意思。
若是在京城,官夫人們顧及體面,顧及以夫為天的規矩,顧及名聲,哪怕心里再不舒坦,也要裝得賢良淑德不善妒,云州的夫人們卻全不掩飾。
方靜寧對這種直白背后代表的東西十分喜歡。
費刺史一家祖籍是在南邊兒,規矩禮儀不是云州的,刺史夫人丁氏也一貫喜歡標榜這些,見方靜寧的神態,更是一副兩人志同道合的神態,道:“咱們女子,相夫教子乃是天職,為夫君納妾安排通房才顯賢惠大度,男人們在外逢場作戲,咱們女人若是善妒,教夫君失了顏面,咱們自個兒也無顏,許夫人你說是不是?”
一些夫人聽了,縱使膈應,對上官夫人也敢怒不敢言。
而她這話,也有不少夫人應和。
方靜寧不由地想起文馨兒離京前對她說得話。
那她呢?她是否也該有所表率?
方靜寧如許活慣常的樣子,面上絲毫不見憤慨不平,神色淡淡道:“刺史大人和刺史夫人夫妻之道令人敬佩,只是我們世子潔身自好,不喜人近身,我作為妻子,也是要尊重的。”
這些舞姬皆是刺史府安排的。
對面,酒宴正酣,推杯換盞。
許活果斷且直截了當地拒絕了舞姬的貼近。
費刺史笑道:“許世子不必拘謹,隨意些便是,若喜歡了,就帶回去伺候你。”
許活淡淡道:“下官與夫人共約白首,不納二色。”
費刺史面上掛不住,眼中閃過不滿,卻也不能當眾勉強。
有同樣夫妻和睦的官員見許活如此,便也婉拒了舞姬,沒有在上官的壓力下逢場作戲。
女眷那頭,一些夫人隱約瞧見,臉色好了些。
刺史夫人丁氏看見了許活沒有讓舞姬近身,不以為然,“年輕夫妻感情好,等到新鮮勁兒過去就知道了……”
哪有男人不偷腥。
刺史夫人看向方靜寧的肚子,過來人似的口吻道:“許夫人有了身孕,總得有人伺候許世子吧,聽說帶了妾室和許多美貌的女侍出來。”
她看來,方靜寧就是在自欺欺人。
刺史女兒費蕓神情與母親神似,還多了幾分幸災樂禍。
方靜寧只帶了一個婢女在身后伺候,長得再美嘴再硬又如何,還不是不得夫君喜歡,得忍受妾室。
其他女眷也神色異樣。
許活他們到云州,這些云州官員便開始打聽許世子,她們自然也都知道他們從京中帶了許多貌美女子來。
懷孕,夫君不憐惜,強作歡顏……
眾人腦補后,不禁對方靜寧心生同情。
“夫人請慎言,妾室、女侍皆是無稽之談,會壞無辜女子的名聲。”涉及他們的名譽,方靜寧義正言辭道,“隨行的乃是我們平南侯府嫡出的大娘子和我請的女先生們。”
有個別人知道侯府只有一女一子,嫡出的大娘子是姐姐,可姐姐為何孤身跟著弟弟外放?
一眾女眷交換眼神,滿是疑惑。
州城守將夫人出言問道:“既是侯府的大娘子,為何沒一并請出來赴宴?”
有些事情早晚也會被人知道,方靜寧便輕描淡寫道:“我阿姐和離了,如今沒有夫家,懶得出門赴宴,我們自然也不會勉強。”
她說和離,像是吃飯喝水一樣輕松自如,眾人卻驚訝非常。
方靜寧沒讓她們胡亂猜測壞許婉然名聲,又多說了一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阿姐前頭的夫君不忠,養了個外室,氣得阿姐小產,侯府便做主和離了,恰好世子外放,便帶阿姐出來散心,不過長輩們疼阿姐得緊,舍不得她在外面,說不準何時便回京了。”
眾女眷神色各異。
有如刺史夫人那般的,神色不贊同;自然也有贊同支持,好感溢于言表的。
方靜寧一眼掃過,大概了解了眾夫人的性子,記下來,轉而說起女先生們:“都是良家女子,識文斷字,琴棋書畫皆有通曉,就是命苦些,落過難。”
“她們一身的本領,蹉跎浪費實在可惜,世子外放,要為民計,好先生不易得,也不見得愿意舍家舍業、不遠千里來邊關,倒是這些女先生,愿意隨我們來邊關為百姓啟蒙啟智,既然她們身為女子如此大義,世子當然也不拘一格重用她們。”
這又在諸位夫人的意料之外。
州城守將夫人贊道:“確實是大義。”
還有夫人腦袋轉得快,聽說從京城來的,肯定比邊關的教養好,便向方靜寧打聽,能不能給家里的女兒做女先生。
方靜寧沒說落得是什么難,左右女子的苦,大半都是男子給的,但那些女子的經歷,為百姓啟蒙尚可,決計不能教授官家的未婚娘子們,萬一過往暴露,恐怕會影響到官家娘子們的婚嫁。
是以她尋了個托詞,打消了她們的念頭。
而方靜寧說了這兩件事,起先是一些對她有好感的夫人與她攀談,后來她漸漸變成了女眷們話題中心。
刺史夫人丁氏不愉,刺史女兒費蕓也很是不甘心。
宴過半,下人來報,玉蒼軍少將軍陳晉安來訪。
費蕓的眼睛霎時亮起來,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口。
不多時,陳晉安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身后跟著幾個同樣高大的士兵。
宴上眾人的目光全都望過去。
方靜寧第一次見到這樣兇的人,思緒不由滯了滯。
伯父平南侯也很嚴肅,但他相對內斂,京里也有不少年輕的武將,但都不像個人,兇得十分外露,一雙眼睛好像野獸似的,抓到獵物隨時能撲上去撕咬。
小荻都不敢多看,看一眼趕緊低下頭,生怕被注意到。
費蕓也不受控制地眼神縮了縮,畏怯了。
席上,縣令馬慶眼神閃爍,猜測著陳少將軍到來的意圖,心中莫名不安。
費刺史對于陳晉安的突然到訪有些意外,但態度上頗為親近,“賢侄突然來云州,可是陳大將軍有事相告?”
陳晉安與他相反,毫無熱絡,直接道:“關外有小股突厥人,父親通知州府,警惕他們潛進來劫掠百姓。”
費刺史知曉了,笑道:“這種小事,隨便派個士兵來便可,竟然勞賢侄特地跑一趟。”
陳晉安并不客氣,“外敵騷擾,豈是小事。”
費刺史包容地笑了笑,似是熟知他的性子,并不在意,邀請道:“正好,今日為許世子接風,賢侄也一并落座,喝上幾杯吧。”
陳晉安看向許活,聲音冷肅道:“許世子,又見面了。”
許活微微拱手,回禮:“少將軍。”
縣令馬慶手里的酒杯一顫,酒撒了出來。
他完全沒想到,許活竟然見過陳晉安,什么時候?
他耳聞過陳少將軍,竟然與許活寒暄,顯然有幾分交情……
馬慶心顫,手抖。
費刺史確定了,許活昨日的話確實非虛,心中百轉千回。
陳晉安隨手將馬鞭扔給身后的士兵,走向許活的方向,道:“給我在許世子身邊加個座便是。”
眾官員皆打量著兩人,費刺史吩咐下人照做,隨即對陳晉安關心地問:“陳大將軍近來可好?”
“前幾日軍中的黃副將瀆職,父親大怒,以軍法重罰了他,近來軍中更加森嚴。”
他這話,回得有些莫名其妙,至少不那么對題。
但縣令馬慶聽到后,手里的酒杯“咣當”掉落,汗流浹背。
黃副將……就是他在玉蒼軍的靠山。
他是陳大將軍的親信,忽然受罰,他第一反應便是,完了。
他讓弟弟馬康送信過去,不會有結果了。
一個靠山忽然不能倚靠,他不受控制地往各種壞處想,不受控制地望向刺史大人。
費刺史卻并沒有看向他,若無其事地招呼著陳晉安,態度完全像是對自家小輩,雖然陳晉安并未配合響應。
許活余光注意到了遠處馬縣令的驚慌失措,嘴角微微勾起,在他看過來時,舉杯示意。
她在挑釁。
馬慶心頭的怨恨叢生,更加恐慌。
許活只給了她一個眼神,收回視線后看向費刺史,垂下的眸子里滿是譏誚。
她觀察著費刺史和陳晉安的互動,揣摩著他們之間的關系,對費刺史,有了個更深入的認知。
這位才是老狐貍,心思深沉。
許活若是一來便大吵大嚷打打殺殺,費刺史視她為眼中釘,她能不能動得了他且不說,對方深耕此地多年,想給她使絆子簡直易如反掌。
先做實事,少陷于爭斗。
許活懷中一直揣著一份查探得來的證據,原本有兩種展露的方法,一種激烈,一種不那么激烈。
她選了個不那么激烈的辦法,宴席結束臨走之前,請費刺史單獨說話,將那份粗略的證據拿出來,以示誠意,“若是放縱馬縣令繼續攀扯刺史大人,下官擔心刺史大人的仕途受到影響,且農時已到,仁縣的耕地還未播種完成,這兩年云州的稅收可不太好看……”
“下官也想拔除仁縣的毒瘤,還仁縣一個清明。”
有多少是貪墨了,許活暫時沒那個功夫去仔細查證,她要先保證今年秋冬不會有更多百姓餓死。
費刺史思量后,笑道:“許世子放心,本官查明實情,一定不會放任不管,許世子有什么想法,也盡可對本官提,本官能幫扶絕對不會推辭。”
許活也沒含糊,直接提出了一個想法,或者說,她從頭到尾最想要達成的目的。
費刺史一頓,隨即笑容更加放心,毫無阻礙道:“本官自然愿意給許世子行這個方便。”
兩人說完后,出來便發現陳晉安還沒走,生人勿進。
兩人走近,陳晉安便冷硬地邀請許活“再續幾杯”。
他不像是要跟許活續杯,倒像是要找許活的麻煩。
許活和他其實也沒什么交情能夠單獨宴飲,只是猜測對方今日許是為了她先前去玉蒼軍的拜訪而特地來的,便是猜錯了,這個好,她也是要承的。
“少將軍隨我回驛館,如何?”
陳晉安不置可否,默許了。
費刺史始終熱情不減,邀請兩人日后一定要再來做客。
陳晉安連客套話都沒有,問許活:“還有事?”顯然不耐煩了。
許活要先去接方靜寧。
陳晉安撂下一句“驛館等許世子”便大步離開。
費刺史好心解釋:“晉安自小在邊關長大,性情有些耿直,許世子莫要見怪。”
許活道:“聽聞陳少將軍十二歲便隨父上陣殺敵剿匪,至今大大小小的戰事得有上百場了,下官甚是敬佩,自不會見怪。”
家世背景可助子弟走得更高更快,上限卻全憑自身努力。陳晉安傲至如此,唯有實力強橫方能支撐,否則決不能服眾。
而許活但凡聽到人們談及這位少將軍,無一不畏懼、崇敬。
常年走在生死邊緣的人,最不缺的便是奮不顧身的勇氣,若是許活,恐怕也懶得耗費精力在拐彎抹角、充滿陰險算計的官場上。
……
方靜寧還跟刺史夫人在一處,瞧見許活的身影過來,便對刺史夫人告辭。
刺史夫人也看見了許活挺拔的身影,笑道:“許世子真是體貼,我便不送了,免得許世子等久了。”
方靜寧和許活匯合,許活微微攬著她,兩人攜手離開。
客人們全都離開,刺史夫人的不高興便徹底擺在臉上。
馬慶拖到最后,湊到費刺史跟前,“大人,下官與您一條心,這許世子擺明了不想放過下官,也是跟您作對,您一定得幫幫下官。”
費刺史安撫他:“馬縣令,莫要慌張,且先回去,本官會妥善安排。”
馬慶得了費刺史的話,神色稍安。
費刺史目送他離開,便召來管家,命他去辦事。
另一頭,陳晉安騎馬,很快便到達驛館。
云中城的驛館暫時只有許活一行居住,許婉然逛完回到驛館。
她路上有空便會動針線,只是趕路不方便,一件小衣裳都沒做好,今日得閑,便坐在明亮的大堂縫制小衣裳,也沒人打擾。
門外有動靜,許婉然以為是許活和方靜寧,眉眼舒展,轉頭,“榮安,靜娘,你們回……”
她看清來人的一瞬間,溫柔粲然的笑容定在臉上。
不是弟弟,是……要敬而遠之的人。
就像是安全的巢穴突然被野獸堵住出口,許婉然渾身的汗毛都戰栗起來,下意識地想要護肚子,回神及時,強忍住動作,尷尬而不失禮地沖門口的人頷首。
沒戴帷帽,正臉完整地面向陳晉安,陳晉安同樣認出她,也察覺到了她潛藏的緊張害怕,只掃了一眼,便繼續向內大步走。
許婉然微微舒出一口氣,緩緩轉回頭,裝作什么都沒發生地捏著針繼續繡平安紋樣。
驛館的小吏跟在后面,引著陳晉安去另一側坐。
陳晉安正對著許婉然的方向,坐下。
平南侯府的護衛隨后進來,快步到許婉然身邊,恭敬稟報:“大娘子,陳少將軍是世子的客人。”
許婉然聞言,停下針,靜坐幾息,才周全有禮地吩咐:“取咱們帶的好茶葉,為少將軍沏上。”
護衛們并不會茶道,一道過來的那些娘子倒是有擅長的,但她們如今不是女侍了,若是為了待客請下來泡茶,實在有些強人所難,許婉然也擔心她們多想,便親自沏好茶,教護衛送過去。
“少將軍,請用茶。”
陳晉安抬眼,并未拒絕,接過公道杯,試了一下溫度,沒往茶杯中斟茶,直接一口飲盡。
至于什么滋味兒,他沒品出來,只解渴了。
而許婉然背對著他,沒看到他是如何喝得,可護衛剛拿走公道杯就又拿回來,她便猜到了。
許婉然沒有生出諸如“牛飲牡丹”之類的念頭,不緊不慢地又沏上一杯。
許婉然瘦,肚子還不算大,穿得寬松,完全沒有顯露孕相,方才拿著針線,周身都透著一股子溫柔,沏茶的動作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喝個水,如此費勁,陳晉安看在眼里,頗不耐煩這些文雅人的待客之道。
不過膽小,弱質,隨便一只手就能捏死,還長成這個樣子,若是有悍匪敵寇出沒,這種女人跑都跑不了,一定生不如死。
是以,陳晉安沒有像在刺史府那般不客氣,許家的護衛端過來的茶,他都喝了。
許活回來時,他剛灌完第五杯,茶味兒都淡了。
許婉然見到她們,喜上眉梢,緊繃全消。
許活視線來回掃過,便抬手請陳晉安隨她去房內說話。
兩人進去,不過兩人的下屬都在門外守著,隱約還能瞧見。
方靜寧走向許婉然,“阿姐,我和你一起做。”
小荻瞥了一眼,趕緊收回視線,夸張地撫胸口,“真可怕。”
許婉然和方靜寧對視,調侃她:“又不會吃人。”
“那可不一定。”小荻小聲嘟囔,“這位少將軍看起來就不會憐香惜玉,沒準兒還會打女人,大娘子您都不怕嗎?”
許婉然坦率地說:“突然見到,是有一些,能夠平復。”
方靜寧也低聲附和:“不瞞阿姐說,在刺史府見著,我也有一些。”
大家都一樣,三個人對視,偷偷笑起來。
驛館客房內,許活和陳晉安毫無宴飲續杯的氣氛。
陳晉安沒有任何攀交情的意思,冷淡簡潔道:“父親答應予你的方便,今日我代為做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
許活道謝,也請他向陳大將軍轉達謝意。
陳晉安話已說完,便欲告辭。
許活叫住他,沒有拖拉,直入主題:“聽聞有一些罪犯會流放至玉蒼軍管轄的石場,一部分百姓也會去邊關修城墻服徭役,仁縣有一長坪村,全村村民受前任縣令迫害,先后被送到了邊關,可否請少將軍查清楚,放歸他們?”
護衛跟著馬康派出的人一路西行,便發現海珠他們這些老老少少被抓走后,是要送往石場。護衛阻截了他們要害人的行徑,又想辦法打聽到,先頭長坪村的男人們也都分散在那頭,不知生死。
邊關苦役極重,苦役中累死病死乃是家常便飯,也不能逃走,甚少有能一直捱下去的。
馬慶此舉,既整治了人,又不沾手,不可謂不毒。
許活道:“正值農時,仁縣還有大片土地閑荒,亟需人手,若是耽誤春耕,今年的稅收成困難,糧草上也得縮減……”
她也是在說明,不可能真的井水不犯河水。
陳晉安面無波動,答應地輕易:“我回去便派人過去,若無他事,便告辭了。”
他不是在問還有沒有事,是要許活適可而止。
許活哪怕心里還有些打算,也沒有再得寸進尺,客氣地送陳晉安出門。
陳晉安不準備在云中城逗留,要日夜兼程趕回邊關。
許婉然和方靜寧她們已經不在大堂。
先前端茶的護衛就等在大堂中,見陳晉安出來,一手提著十幾個裝滿水的扁壺,一手提著點心上前,恭敬道:“陳少將軍,我們大娘子聽聞諸位要趕路,準備了些飲食。”
他還多轉達了一句:“我們大娘子怕諸位不夠喝,水多準備了些。”
陳晉安盯著那一串扁壺,臉色陰沉。
許活以為他覺得他們擅作主張,所以不快,便道:“若是少將軍有所準備,便不必理會……”
她話還沒說,陳晉安便親手抓住那一串扁壺上的繩帶,伴著磕碰的叮當聲,健步如飛地離開。
許活:“……”
怎么回事兒?
她疑問地看向護衛。
護衛搖頭。
許活去尋方靜寧和許婉然,便多問了姐姐一句,他們淺薄的交情,其實不必準備得如此周全。
許婉然解釋:“他看起來很渴,又是你的客人。”
許活:“……”
很渴?
雖然莫名其妙,但交集不會太多,許活便沒再將這種小事放在心上,她教眾人準備,明后日便去仁縣正式赴任。
……
云中城馬宅——
馬慶回到宅子里,焦慮地來回踱步,思索許多,召來親信,催他趕緊回仁縣,做好另一手準備——讓馬康帶著馬家人一起逃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若是他安然無恙,再接回來便是。
親信聽命出去辦事,然而沒多久,他便慌張地回來:“大人!宅子被州衙的士兵圍住了!”
“什么?!”
馬慶猛地站起來,片刻后又頹喪地跌坐回去。
傍晚,刺史府的人暗中進來,向他轉述了刺史大人的話:“有些罪責,馬大人擔下來,刺史大人才好保你家眷平安……”
第二日,仁縣上任縣令馬慶留書畏罪自殺的消息便傳出來,費刺史派人來知會許活:“諸項罪證確鑿,馬家皆助紂為虐,州衙配合許縣令抄沒其家產,還用于民。”
第80章
費刺史根本沒有保下馬家其他人的意思。
他動作極快,當夜就派出一隊州兵前往仁縣,將馬家其他人全都一網打盡,根本不留任何節外生枝的機會。
許活不需要再等費刺史的答復,已經很明了,便告知方靜寧,準備即刻便動身趕回仁縣赴任,她則是得在離開之前再去州衙正式拜別費刺史。
驛館里,眾人有條不紊地忙活起來。
大家都在收拾,只有許婉然和阿藍無所事事。
阿藍穿著一身新衣,站在大堂角落,無所適從,直到許婉然出現,眼睛倏地亮起,小心翼翼地瞄著她,又不敢太直白,怕冒犯。
像個從狼群走丟的小狼崽子。
許婉然瞧見,沖她招招手。
阿藍立馬乖巧地走過去,到了兩步外就不敢再繼續靠近了。
許婉然打量著她,笑道:“衣裳很合身。”
阿藍手拘謹地摸蹭著腿側的布料,拘謹極了,小聲道:“我……我沒穿過這么好的衣裳,謝謝您。”
昨日許婉然出去逛時看見成衣鋪,突然想起來這個孩子一身破爛不堪的衣裳,根本不保暖,便在鋪子里買了一套成衣帶給阿藍。
不是什么好的料子,甚至在京中,侯府的下人穿得布料都比這件衣裳好,于許婉然來說,不值一提,可阿藍明顯很在意。
許婉然眉眼柔和,“你再近些,我瞧瞧。”
阿藍不由自主地受到吸引,靠近。
許婉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肩,還有余量,又去捏她的腰側。
好香啊~
阿藍聞著她身上的香氣,在她靠近后,渾身僵硬,她的手碰到的地方,都會麻成一片,漸漸的,黑黃的小臉變成黑紅,整個人腦子都蒸沒了。
“有些大了,過些日子天暖了,得收一收……”
許婉然沒聽到回聲,稍微一后退,便看到她的模樣,頓時好笑不已。
阿藍傻傻地盯著她,看她笑,也忍不住咧嘴。
許婉然又被她逗笑,注意到她手上有凍瘡和傷口,笑容一收,目露心疼,“你這手,得上藥。”
阿藍下意識往后藏手,“縣令大人讓喬四姐姐幫我上藥了,我、我怕弄臟衣裳,今日、今日就沒上藥……”
許活救出的那些娘子們,走出胭脂樓,又遠走他鄉,如同再一次新生,便舍棄了舊時的名字,只留了姓氏,結拜為異性姐妹,約定余生相互扶持。
喬四娘行四。
“還是小孩子心性呢。”許婉然包容地笑了笑,“衣裳臟了可以洗,手不盡快養好,”
阿藍小小地反駁:“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二了,都能成親了……”
都十二了?
她太瘦小,許婉然實在看不太出來,越加心疼,叮囑:“十二還太小,要先好好長大才行。”
許婉然像是畫中走出的女子,高貴而美麗,眼神里又帶著經事后的包容,無論是什么樣的人,在她這里都能得到溫柔以待。
阿藍忍不住聽她的話,鄭重其事地點頭,“好。”
許婉然對她笑了笑,叫阿藍回去拿藥過來。
許活回來的很快,看到阿藍站樁一樣待在姐姐身后,沒說什么,見都收拾好了,便吩咐隊伍上路。
……
馬慶還有些人脈,他這邊兒一出事兒,就有人前往仁縣通知馬家。
馬康根本擔不起事兒,慌不擇路地教下人收拾錢財,便趁著夜深匆逃跑。
他們打算跑到關外去,以后再另做打算。
然而馬家人還沒出仁縣境內,便被隨后敢來的州兵抓捕,許活的護衛也在其中,他們一直在盯著馬家人的動向。
錢財不菲,州兵往日里雁過拔毛,這一次看著從馬家人那兒搜出來的財物紅眼,也只敢偷偷藏匿一兩件,不敢明目張膽地搜刮。
許活到達仁縣時,馬家人也剛被押解回來,穿街過市地押到仁縣大牢里,幾乎整個仁縣的百姓全都涌到街上,震驚、迷茫、激動……又不敢相信。
馬慶和馬家人在仁縣只手遮天,百姓們皆苦不堪言,但他始終穩穩當當地立在這兒,似乎不可撼動,他們只能無望地忍受著,煎熬著……
新縣令來了,馬家……是要倒了嗎?
仁縣百姓不敢高興太早,怕會失望……
許活提前換上了官府,騎馬帶領護衛們進入縣城,氣勢如虹,不同尋常的威嚴氣息和被押回來的馬家人一起鎮住了仁縣的百姓們,也注入了幾分希望。
眾多百姓跟在許活車隊的后面,蜂擁至縣衙。
護衛們一字排開,將百姓們阻隔在儀門之外。
方靜寧她們暫時留在馬車上,許活下馬便直接進入縣衙。
縣衙官吏和此次前來抓捕馬家人的州兵副尉皆在縣衙中。
縣衙官吏們知道了知道了上一任縣令馬慶已經以死謝罪,他們有些人,也為非作歹,卻沒能來得及跑,在許活和護衛們的凜冽的氣勢下,惶恐不安地行完禮,鵪鶉似的大氣不敢喘,一句話不敢多說。
副尉十分客氣,表示追捕到馬家人后帶回來的財物都在縣衙,就等許活到,一起去抄完馬家,便要將馬家人全都押會云中城,等候發落。
許活點頭,隨即從護衛手中接過提前準備好的告示,點縣丞孫勃:“貼出去,親自向百姓宣讀。”
孫縣丞四十有余,立即恭敬地接過來,行了個禮,一刻不敢耽擱,小跑出去。
許活又叫縣衙的主簿李保和衙役一同前往縣衙后宅,先行抄點縣衙后宅,主簿記錄備案后,方靜寧和許婉然也好搬進來,早些安置。
仁縣貧窮,但縣衙后宅進行了擴建,完全不符合普通縣衙后宅的規制,足有三進,且還修了個小花園,奇花異草假山奇石,建了涼亭和游廊。
歷來京官祿厚,外官祿薄,且來源也不同,縣官的俸祿乃是地方支給,以云州縣令六十石的俸祿,根本不可能建這樣的后宅。
所有皆是貪墨的證據。
許活命主簿全都記錄在案,一花一木一石一磚一瓦一杯一盞都不能落下。
主簿李保不敢不從,抖著手一一記錄。
衙門外,縣丞孫勃張貼完告示,告示篇幅極長,幾張紙鋪滿了告示板,為仁縣百姓誦讀,讀到某一部分內容時,汗流浹背,發不出聲音,便由許活的護衛代為宣讀。
告示條理清晰聲名:
第一,前任縣令畏罪自殺,罪名已有云州刺史大人判定成立,具體罪名逐條列明,馬家人助紂為虐,同樣罪不容恕,將抄沒家產充公并且扭送至州城大牢,等候判決。
第二,新縣令即日起正式就任,針對仁縣的新政不日公告。
第三,鑒于前任縣令罪責,縣衙其余官吏亦可能瀆職欺壓百姓,縣衙接受百姓舉報告狀,查明后,縣衙官員失職屬實,告狀之人不必受民告官之罰。
同時,官吏等主動自首,可根據罪責輕重從輕發落,將功補過。
第四,百姓若因前任縣令蒙冤,可來縣衙伸冤,同樣查明實情后,若確實有冤,縣衙會重新判決,予以不同程度的補償。
同時,有罪之人,也將受到責罰,不可僥幸,故意鬧事行惡者嚴懲。
第五,農事為先,縣衙采購了種子,百姓可來縣衙領取,秋收后等價繳回,極困難無力繳納者,縣衙會視真實情況予以推延繳納。
……
一項一項政令,包括但不限于士農工商、稅收、徭役……完全展現許活行動力以及強勢,也仗著武力和即將收攏的民心,不容人質疑,勢在必行。
百姓大多不識字,也不能完全理解告示內容,可有人能看懂,口口相傳,交頭接耳,喧鬧至極。
而其中不少內容,都觸犯了當地官吏和富戶們的利益,損害到利益和害怕新縣令追究,兩種不同的情緒在仁縣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吏老爺們臉上交織。
阿藍透過車窗,恨恨地瞪著那些迫害過他們的官吏,只覺得大快人心,又滿是不甘心。
……
許活怕方靜寧和許婉然在馬車內等得辛苦,便命人將所有能搬的東西都搬到前衙整理記錄,不方便搬動的,才在后宅進行登記。
即便如此,也用了將近一個時辰。
公告宣讀完,大部分百姓散了,但仍有百姓擁擠在告示板前,議論紛紛。
未免百姓關注轉移,許家的車隊繞至縣衙后門,方靜寧和許婉然從后門進入后宅安置,護衛們卸馬車搬行囊入內。
他們剛來,許活還沒有理清楚,護衛和女先生們都只能暫時委屈在縣衙后宅,過幾日再另行安置。
阿藍是外人,同鄉親人皆不知情況,正不知所措,許婉然教她仍暫時跟女先生們一處住。
“她們都是有本事的,你是個女子,卻也能學得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要浪費機會。”
阿藍一聽,重重地點頭,眼里滿是堅毅。
許婉然欣慰地摸摸她的頭,毫不嫌棄。
阿藍臉紅,乖得如同家養的,而非鄉野所生。
許活忙于前衙之事,縣衙留了人登記,又馬不停蹄地帶著副尉去馬家的另外兩處宅子查抄,晚上都沒回來,只派人回來告知了一聲。
后宅全由方靜寧和小荻料理,方靜寧還得裝有孕,不好太過操勞。為了掩飾方靜寧和許婉然的身體情況,沒有帶更多人,小荻很多事情都得親力親為,只有一些不貼身的事才能使喚護衛或者請女先生們幫忙。
她忙得腳不沾地,但這段時日,因為沒有其他人可以依賴,她成長得比在侯府還快,很是穩重。
晚上,方靜寧依舊和許婉然同住。
護衛們為了防止有人生事,在整個縣衙徹夜值守,同時還要分出人盯著那些官吏。
第二日,沒有百姓前來告狀,也沒有官吏自首,只有個別百姓小心翼翼地前來試探領取種子。
縣衙官吏內心的焦灼消不掉,還得聽從新縣令的吩咐,在那些冷厲的護衛看守下,忙碌做事,不敢出一絲差錯。
許活抓緊時間查抄馬家的宅子,晚上才一身疲憊地回到縣衙后宅,也不停歇,又從剛富盈些的賬上支取一筆銀錢,吩咐人和在云中城采買的糧種一并送到定襄縣。
方靜寧親自提著飯食,送到書房,心疼不已,“你眼里都是血絲,今晚早些休息吧。”
許活挪開蠟燭,接過食盒放下,隨后拉著方靜寧坐到她腿上。
方靜寧沒坐實,“別累到你。”
許活抱緊她,教她所有的重量都落在腿上,“靜娘,教我抱抱,你很輕。”
方靜寧摟著她的脖子,依進她懷中,“還要忙些日子嗎?我如今也不能幫你分憂……”
許活輕輕摸著她的頭發,笑道:“忙過農耕便能稍稍空閑些,你知道的,我甘之如飴。”
兩人交頸,靜靜地待了一會兒,方靜寧便起身催促,“你先用晚膳,不能餓著肚子忙。”
飯食不算豐盛,但已經用心準備。
許活得知她吃過了,便大口吃起來,快速吃完,便又開始忙。
方靜寧在書房里陪著她,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許活勸她回去休息,方靜寧不愿意。
許活便眼神泛起笑意,起身將人圈在她和書案之間。
方靜寧倚在書案上,推她,“作甚?”
許活湊到她耳邊,呼吸纏綿,“何時,我們在書房試試?”
方靜寧一下子便聽明白了,羞惱,用力去推她,“你如今怎么這樣不害臊!”
許活順著她的力,跌坐在椅子上,視線如有實質一般在她身上自上向下劃過,“我若是不能滿足你,你日后后悔該如何是好?”
方靜寧又羞又氣,“什么滿足我!你休要誣賴我!”
許活挑眉,眼神愈發露骨,“靜娘,你確定?我瞧你甚是歡喜……”
方靜寧氣得踢了她一腳,“你再胡說!我、我就真教你人財兩空。”
許活伸手又要去抱她,“財空無妨,人不能空。”
方靜寧飛快地躲開,“你再惹我,我就告訴阿姐。”說完便氣沖沖地離開。
她的脾氣,毫無威懾力。
許活含笑目送她出門,便又繼續寫文書。
她只是暫時息事寧人,證據得留存好,日后免不得還要用上。
第三日,阿藍找到許活,做了第一個告狀的百姓。
她告縣丞孫勃強占良田,告幾個差役毆打百姓。
狀告在前衙正堂正大光明地進行,縣丞孫勃驚慌失措,立馬矢口否認:“大人,冤枉!”
許活以此為突破口,意味深長道:“想想前任縣令的前車之鑒,你確定?本官可不是什么時候都會給機會的,本官抽出空便會仔細查證……”
阿藍聞言,眼露不忿。
而縣丞眼神閃爍,猶疑不定。
不止他,縣衙好些官吏皆是神色有異,只有少數,神色坦然。
許活起身,向后宅去。
阿藍見狀,麻利地爬起來,追上去。
一進入后宅,阿藍便氣憤地問:“憑什么官老爺做錯了事還能從輕發落,將功補過?那我們受過的苦算什么!”
許活沒有義務對她解釋,不過少年人一腔意氣,甚至不畏強權,是好事也是壞事。她既是父母官,對轄內每一個百姓都有責任,孩子更要愛護。
是以,許活冷靜道:“其一,仁縣貧瘠,本官無人可用,縣衙如何運作?其二,所謂從輕,乃是視罪行而定,并非一味寬縱。其三,縱是官逼民變,你們長坪村情有可原,可若是真按律法論罪,你們村的人恐怕回不來。”
她忖度著陛下恐有的深意,對此地發展有緊迫感,不想耽誤時間精力在別處,不想耽誤任何一個時機,不想浪費任何一個人力,只想百姓們盡快吃飽穿暖,想此地富起來。
仁縣就這么些人口,就是罰去開荒耕種做苦力,也能人盡其用,關起來才是浪費。
阿藍關注點全被帶到她說的“其三”上,急急追問:“大人,我們村的人真的會回來嗎?他們什么時候能回來?”
許活淡淡道:“等消息吧,放不放人,何時放人,有多少人安然無恙,不在本官掌控之內。”
阿藍還想打聽。
許婉然散步聽到他們不太正常的動靜,站在不遠處問:“榮安,阿藍,發生了何事?”
她眼神擔憂地望著阿藍,不贊同地沖阿藍微微搖頭。
許活是官,阿藍是民,她以下犯上,恐會受責,許婉然希望她不要沖動。
阿藍一見她,瞬間便乖順下來,眼神也溫馴了。
變化之大之快,許活心情復雜。
回來的路途中,她就注意到,阿藍只要隊伍一停下來休息,便會巴巴地在許婉然的馬車附近打轉,許婉然露面,便會像是狗崽子一樣跟著她搖尾巴。
完全沒有對著許活時動輒咬人的兇野勁兒。
許活私下里對方靜寧道:“我怎么覺得阿姐到了云州,盡招些野性之人?”
方靜寧本來對她愛答不理,聞言便嗆道:“與阿姐有什么干系,是你這人,太壞,教阿藍那樣的單純的少年人生不出親近,況且,我也覺得阿藍是個極單純好懂的姑娘,你要反省才是。”
許活:“……”
那小狼崽子單純?她是還沒長大,咬人才不甚疼罷了。
她在前衙在外頭還有縣令的威嚴,在方靜寧這兒,是一絲威嚴也沒有了。
幾十里外,定襄縣衙,顧笑舟和夫人金珠也在談論許活。
金珠看著從仁縣送來的“及時雨”,嘖嘖道:“原是盯上人家產了,那些高門大戶的貴族子弟果然生來就知道怎么壓榨剝削,幸好許世子是個想做好事的。”
顧笑舟皺眉,“慎言。”
“我又不再旁人跟前說。”金珠有分寸,隨即問他,“不過這事兒人家頂著壓力做了,你撿了便宜,咱們是不是要回些禮?”
“我答應本縣耕種完,便安排一些百姓去仁縣幫著耕種。”
定襄縣耕地少,今年再開墾也來不及耕種糧食,最后缺種的一部分耕地種完,便能勻出手去仁縣,“許縣令也答應,會付咱們縣百姓工錢。”
金珠稱奇,“你如今竟也能心安理得地占便宜了……”
顧笑舟詞嚴義正,“皆是為了百姓,不拘小節。”
金珠:“……”
果然當官久了,心就會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