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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機器06

    父親的命令只是不讓他見荒城旸生而已, 并沒有強制限制他在家中的自由,提出這個要求后,兩個侍女甚至都沒說去通傳一下, 給他梳妝打扮好直接帶著他就走下塔樓、穿過花園,來到了江里大宅的主樓。

    到門口的時候,兩人便靜立門邊, 不再往前了。

    方思弄從花園這一側的門廊走進客廳,還沒走近就聽見吳俊明的聲音, 是在跟誰交待江里大悟在海外的事情,絮絮叨叨事無巨細,是個顯而易見的男寶爸。

    方思弄轉過兩個彎, 先在一面光滑剔透的裝飾墻上看到兩個人的影子,是坐著的吳俊明和站著的花田笑, 再轉過去,他總算面對面見到了人, 他略一欠身, 不大屬于他的意志開口道:“父親。”

    吳俊明微微朝他點了點頭, 但還是在跟花田笑說話:“留心觀察他的言談舉止,還要叫他用心學習音樂。”

    花田笑:“是, 老爺。”

    吳俊明擺擺手:“行,你去吧。”

    花田笑跟方思弄對視了一眼, 一觸即收,轉身退下了。

    吳俊明這才轉向方思弄:“我叫你花景叔去看望一下你哥哥……對了,你有什么事?”

    方思弄對抗不了那個不屬于他的意志,將手里的信件交給了吳俊明,還將昨晚玉求瑕爬上塔樓來見他的事情說了一遍。

    吳俊明捏著下巴沉吟片刻,表情介于穿幫與不穿幫之間, 實話說,演得不怎么樣,有些夸張地睜大眼睛:“也就是說,他因為不能得到你的愛而發瘋了嗎?”

    方思弄垂下眼,不知道這位“父親”為什么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這是吳俊明自己的想法,還是劇中人物的想法,他不清楚。不過就這個問題而言,他自己并不相信:“我不知道,父親。”

    吳俊明又道:“是這樣,正是這樣,正是這種戀愛不遂的瘋狂,讓一個人什么不顧一切的事情都能干出來……你實話告訴我,你最近有沒有偷偷見他,并說出一些讓他瘋狂的話來?”

    方思弄搖頭:“我沒有,麻美和奈美整天都看著我,您應該很清楚。”

    “昨天晚上的事不是依然發生了?”吳俊明吹了一下虛假的胡子,“哎,這次算是我看走眼了,女兒,我以為他充其量就是玩弄玩弄你,很快新鮮勁就會過去,沒想到這竟然會使他淪落至瘋狂……我們這種上了年紀的人,總是思慮過多……不行,這種事是藏不住的,我必須去覲見主上。”

    這個話題結束后,方思弄感覺身體里那個一直控制著他的力量消失了,他四下張望,發現偌大的客廳里似乎暫且只有他們兩個人,雖然吳俊明算不上一個特別合適的合作者,但好歹是一起從現實世界進來的難兄難弟,互相交換情報總比不交換好,他收斂起了屬于“江里末子”的神色,準備回到方思弄的身份里跟吳俊明友好交流,先試探性地問了一個問題:“你見到其他人了嗎?”

    他盯著吳俊明的臉,發現……對方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他又問了一遍,吳俊明終于有些奇怪地抬了抬眉毛:“……你說話了?”

    方思弄:“你聽不見嗎?”

    吳俊明搖頭,這個反應,跟黎暖樹那次聽到他說“戲劇世界”的反應如出一轍。

    他的話是被這個世界屏蔽了嗎?

    但他剛剛說的這句話明明沒有提到任何具體的人名信息,只是說了“其他人”而已,都被完全屏蔽了?

    這個又是憑什么機制判斷的?難道這個世界能完全窺探到他新的“動機”嗎?

    那豈不是意味著,他們的“思想”,在這個“世界”面前,也是透明的?

    這讓他倏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臉色刷的一片蒼白,吳俊明卻并不關心,更不想跟他在此糾纏,站起來理了理領子就往外面走,同時囑咐他:“你且好好在家里呆著,不要外出,女孩子家,名譽是最要緊的。”

    說完沒有耽擱,就這么走出門去,跟著就進了城主府,晚上回來之后通知方思弄:“我與城主都要確認你是否是旸生少主發瘋的原因,所以在三日后的宴會上,我會安排你們二人見面,到時候如果有機會,你也好好勸勸少主。”

    方思弄又在塔樓中被關了三日,期間聽麻美奈美聊天,聽到了三日后那個宴會舉辦的原因。

    當然她們也只是閑聊,內容很有限,真實性也未知。

    大致是隔壁寶石國的太子在國內招兵買馬想要攻打機器城,而機器城城主給寶石國的老國王派了使團交代這個事情,意思是你要管管你的好太子,現在使團回來了,帶來了老國王的回信,表示太子已經知錯就改,現在帶著那召集起來的人馬去打雙方共同的敵人冰山城去了。

    戰爭威脅解除,對機器城來說的確算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好事。

    三天時間一晃而過,在第三日午后,方思弄就被抓起來打扮。

    他的角色本來就是女性,這種要進宮的大宴會自然是全副武裝。白、青、紫、綠為主色調的衣服一層層往他身上披,假發也是纏了一層又一層,壓得他腰都有點疼。妝更是全妝,白粉一敷他就一點黑都見不著了,伴隨著侍女們的驚嘆他睜開眼睛,看向鏡中的人,美則美矣,他只覺得太不像自己。

    手臂上的黑紗也是不用戴的了,方思弄斟酌片刻,問道:“守喪期已經過了?”

    兩個侍女互相看了看,露出一點諱莫如深的表情,由麻美代為小聲回答:“當然沒有,但老爺入府幾回,看到大人們都沒有戴了,特意吩咐咱們也不要戴。”

    傍晚時分,江里家的車隊離開宅邸,向機器城城主府駛去。

    城主府總體是日式結構,細微處帶著機器城的機械、齒輪、蒸汽機和鐵柵欄的元素。入口處是一座精美的紅色木質門廊,門廊上方掛著一幅巨大的木雕彩繪,描繪著傳統的日本花鳥圖。

    過了兩道門后就是主庭院,庭院中央是一片靜謐的池塘,幽藍色水面倒映著周圍的景物,錦鯉攪動著櫻花與紅楓的影子。

    湖中有座湖心島,一座古色古香的木制宮殿坐落其上,屋頂覆蓋著琉璃瓦,飛檐翹角,檐下設三張席位,便是城主家的坐席。

    在這座居于中心的湖心島周圍還有一些零散的、長條形狀的島嶼,則是家臣與客人們的席位。

    池塘四周是精心設計的石橋、水榭和回廊,曲折蜿蜒,精心修剪的盆景、郁郁蔥蔥的竹林,以及傳統的石燈籠、枯山水點綴其間。

    江里家來得不算早也不算晚,不過因著家主與城主有“用江里末子試探少主”的密謀,一行人只是站在最外圈的回廊中朝湖心島上的城主夫婦遙遙鞠躬,太遠了,方思弄沒能看清城主夫婦是誰。

    之后吳俊明屏退下人,帶著他在回廊上走了很遠,似乎直接繞出了主庭院,來到了后院,然后在一個半中不間的地方停下來,告訴他:“你就在這里等少主吧,記住我說的話。”

    方思弄低眉頷首,吳俊明便同最后留在他們身邊、一左一右扶著他的麻美奈美離開了。

    衣服太重,鞋子也不舒服,方思弄艱難地挪動了幾步,扶住回廊的欄桿休息。

    他看著廊下的水面中的倒影,又開始走神,直到鬢邊一癢,似乎有什么人在動他的頭發,然后他看到了水中的自己旁邊,出現了另一抹紅色的身影。

    他轉過頭,玉求瑕素面朝天的臉孔近在咫尺,他的心臟狠狠一跳。

    玉求瑕一只手卷著他的一縷頭發,以一個極端繾綣溫柔的動作,將它舉到鼻端,輕輕嗅聞。

    方思弄說了一句:“假的。”

    玉求瑕只是淡淡一笑,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水中的倒影:“人世困頓、久困其中。如一切有為法,虛偽誑詐,假住須臾,誑惑凡人(1)。真與假,又有什么要緊?及時行樂才是天責。”

    方思弄轉頭看向他,問:“您一直踐行著這條原則嗎?”

    玉求瑕回答:“當然。”

    玉求瑕今天依然是一身女裝,但沒有化妝,與那個晚上慘白如鬼的樣子判若兩人,精神狀況看上去也很正常,至多有些疲憊,方思弄不知道為什么“父親”和“城主”那么堅定地認為玉求瑕瘋了。

    實話說,面對著玉求瑕的他,從來不是冷靜的那個,用網絡用語來說,應該就是戀愛腦雙商齊齊掉線。此刻,他覺得玉求瑕非常正常,而在這個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甚至混淆了戲劇與真實。

    “那我呢?跟我有關的部分呢?”他脫口問道,“您曾經說過您愛我。”這是否也是一場須臾之間的及時行樂?

    玉求瑕的眼神如同一場大霧,沉悶粘稠地壓過來,讓他有些透不過氣來、也無法思考、整個人仿佛頃刻間化為了渾渾噩噩的一團泥土。

    不知道過了多久,玉求瑕放開那縷被玩弄了許久的頭發,又伸手幫他理順,手背不禁意地碰到了他的臉頰,答非所問:“黑紗已經取下了啊……”

    方思弄咽了一口唾沫:“到今天我還不明白,我在為誰守喪。”

    玉求瑕說:“你就當是為我吧。”

    第122章 機器07

    這種話, 實話說,在“戲劇世界”出現之前,方思弄已經聽得夠多了。

    他其實從幾年前開始, 就在心中排演過許多玉求瑕的葬禮,想象中玉家那對豪門父母應該會要掌控一切,但他知道玉求瑕不會喜歡, 他會帶著玉求瑕的骨灰逃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去,再跟著去死。他是真的很認真地盤算過。

    所以現在再聽到玉求瑕說這種話, 他是平靜大于震驚。

    過了幾秒才意識到,這不是玉求瑕說出來的話,而是荒城旸生說的。

    他調整了一下表情, 問:“您近來身體安好么?”

    玉求瑕道:“很好。”

    “那為什么要舉行葬禮?”

    “你聽說過一種說法嗎?就是人活的其實不是一生,而是某幾個瞬間。換句話說, 某幾個瞬間過去,人就已經死了。”玉求瑕本來盯著水, 現在轉臉看著他, 一雙眼睛像有魔力, 能輕易將人蠱惑,“一個平庸的運動員在得到冠軍的那一刻就死了;一個執拗的老人在完成夙愿的那一刻就死了;一個無憂無慮的貴族, 在度過呼朋喚友、聲色犬馬的少年時代后,得知一個突破底線、無法原諒的秘密的那一刻, 他就死了。而你,我的圣女,在你出嫁、失去貞潔的那一刻,你也就死了。”

    方思弄很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種冒犯:“少主!”

    玉求瑕的眼中漸漸生出一絲不正常的亮光:“一個同時擁有美麗與貞潔的女人就像王冠上的珍珠,誰都想要它的光輝維持得更久,也都想摘下它。在這些人中, 最不想快速蒙塵的應該是珍珠自己,所以必須維持貞潔,可維持太過,美麗又會逝去,而時世已經證實,在這種恐慌的催逼中,女人會糊涂地犯下重罪(1)——末子,我的確曾經愛過你。”

    那種被冒犯的感覺在方思弄身體里愈演愈烈,他同時也發現了玉求瑕精神方面的異常,其實跟吳俊明或楚深南不一樣,玉求瑕是有演技的,而且演技很好,這導致他現在根本分不出來這段話是玉求瑕本人說出的,還是被“劇本”操縱著說的。

    他強壓下心頭的怒意道:“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

    玉求瑕“哈”的笑了一聲:“你當然不該,從一開始就不該,都是謊言——我沒有愛過你。”

    方思弄看著他:“我不知道應該信你說的哪一句話。”

    “你還沒明白嗎?末子,我已經是個死人。”玉求瑕忽然靠近他,湊到他耳邊說了這句話,然后倏然拉開距離,雙眼中都染上瘋狂與仇恨,提高音量道,“進尼姑庵去吧!這世道如此這般,就是因為你生養了一群罪人!一個罪惡的世界自你胯/下誕生,你生他們有什么用呢?像我這樣的家伙,驕傲、蠻橫、不安分、還有那么多的罪惡!匍匐在天地之間,有什么用處呢?我是十足的混蛋,千萬不要相信我們……死亡!哈……死亡才是最偉大的母親,她無所不包、接納一切……它接納美麗、接納丑陋、接納罪人和圣女,接納玫瑰、腸道和子宮!接納罪惡、榮譽、堅貞、勇氣與膽怯,接納所有國王與天才!一個人最大的幸福,除了出生的那一刻就死去以外,那就是——沒有出生!末子,你聽見了嗎?”

    玉求瑕的確來到了一個太不正常的狀態,簡單點來說——確實像是瘋了。

    方思弄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就在這時,好幾道身影從平靜的水面下竄出來,有的人嘴里還叼著竹管,看裝束,像是忍者——大概是父親或者城主派來偷聽的吧。

    玉求瑕顯出了明顯的攻擊性,他們便忽然從暗處現身,倏然間就來到了走廊上,將兩人隔開,其中兩個還上去架住了玉求瑕的兩只胳膊。

    但這并沒有讓玉求瑕收斂,反而因為阻撓,他的氣焰更盛,兩個人都沒有拉住他,后來變成了四個。

    玉求瑕仍是掙扎著,像是完全不顧自己被控制著的手腳,燈一樣亮的雙眼穿過雜亂的人群死死盯著方思弄,失聲吼道:“末子,不要結婚,不要嫁人,不要再生出一個怪物!讓世界就此終結吧!進尼姑庵去!”

    此時又有腳步聲從方思弄身后傳來,他回過頭去,看到是吳俊明帶著一大隊人過來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吳俊明已經將他往身后一拉,叮囑道:“關于少主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要對別人講。回宴會上去,去吧。”

    方思弄被輕輕推了一下,還想問什么,吳俊明已經帶人越過了他,朝玉求瑕去了。

    他往那個方向看,還能看到玉求瑕的眼睛,他猶豫了片刻,轉身沿著回廊走回了主庭院的宴會。

    按照江里末子的人設來說,她不大可能違抗父親的話,為了不ooc,他只能這么做。

    回去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玉求瑕剛剛說的話,依然是之前那個問題:玉求瑕演技太好,自身也的確有那么大的文本儲備,他沒法判斷玉求瑕說出的那些話是否是出自本人的意志。

    如果不是,則說明這些話只跟劇情本身有關。

    如果是,那么這些話中,也許還夾帶著玉求瑕的提示。

    其實玉求瑕說的話里真的包含了很多內容,太龐雜了,一時半會兒根本理不清楚。

    他沒法從頭理起,只能按自己的印象深淺來想——

    最先想到的是玉求瑕說的“我已經是個死人了”,這是什么意思呢?

    玉求瑕還提到了“人只活幾個瞬間”,然后說了什么呢?舉了例,老人、運動員、圣女……還有,夾雜在中間的“無憂無慮的貴族”。這會是一種提示么?

    玉求瑕還說了什么?

    他仔細回憶著——

    “一個無憂無慮的貴族,在度過呼朋喚友、聲色犬馬的少年時代后,得知一個突破底線、無法原諒的秘密的那一刻,他就死了。”

    玉求瑕是在說自己嗎?

    方思弄忽然覺得有了一點眉目。

    他又想到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來找他的玉求瑕,那一天的玉求瑕沒有說一個字,整個人蒼白如鬼,只有眼神還有力量。

    玉求瑕為什么會在那一天來找他?而一個字都不說?

    在大雨潦潑的夜晚,爬上那么危險的高塔,只是為了來看他一眼?

    這個舉動,必然有其劇情上的作用。

    也許……荒城旸生正是在那一天撞破了什么“秘密”,爬上高塔來找江里末子,是為了向自己曾經深愛的少女告別。

    口不能言,因為言不由衷。

    所以從那之后的荒城旸生,就“已經死了”。因而,這個死了的荒城旸生再說的話,就不能再相信——會是這樣嗎?

    這似乎是一個非常一廂情愿的想法,但玉求瑕的確反復提到“我是個死人”這件事,應該是個非常明顯的暗示了吧……

    又想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直覺不能一直在這件事情上糾纏。

    別的呢?他繼續想著。

    第二個出現在他腦子里的內容是大篇幅對女性的羞辱,玉求瑕在話語中要求一個女人貞潔又美麗,還夾雜著大量沒有邏輯的指責,什么世道的原罪,什么生下一群罪人,什么犯下重罪……不管怎么說,都不能掩飾這個人物瘋癲之下掩藏的仇恨。

    他看似是在對江里末子說話,可劇情里江里末子應該并沒有生育,甚至應該還是一個處/女。那他所指的這個女性,是另有其人?

    這也是一個只能擱置、亟待解決的問題。接著,他的思緒又跳到了另一句話上:“一個人最大的幸福,除了出生的那一刻就死去以外,那就是沒有出生。”

    原文方思弄記不清了,但知道這是一句在文學史、戲劇史和哲學史上都很經典的話,出自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俄狄浦斯在科洛諾斯》。

    這部劇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俄狄浦斯王》的后傳,在那個著名的“弒父娶母”的故事結束后,講述了老邁漂泊的俄狄浦斯出走半生最后重新成為了一個英雄的故事。

    這會是一個提示嗎?弒父娶母?戀母情結?重塑榮光?

    這樣來講的話,現在很有必要看看玉求瑕的“父母”是誰,是NPC最好,萬一要殺起來不太會有負擔……

    邊走邊想,方思弄慢吞吞回到了宴會場。

    他剛拐過一個彎,就被一群同樣盛裝打扮的女孩圍住了,聽她們嘰嘰喳喳說了一會兒話方思弄才確認,這是一群跟江里末子交好的貴女。

    但這種貴族團體內部才是階級分明的,“友誼”中也或多或少摻著捧高踩低。

    拉住方思弄后,這群人便立即說開了。

    “末子,你怎么了?怎么看起來不太開心?”

    “難道同少主吵架了嗎?”

    “我們是好朋友,我說了你可別生氣……我想問你,旸生少主得了瘋病的傳言不會是真的吧?”

    “說什么呢?可別在我們未來的城主夫人面前信口開河。”

    “畢竟我們這里可是流水的城主,鐵打的夫人啊……”

    方思弄捕捉到了最后這句話,轉頭嚴肅地質問說話那人:“什么意思?”

    那是一位穿著金袍的貴女,單從衣飾上來看家世不俗,人也傲慢,被這么明晃晃盯著看,登時也不服氣,陰陽怪氣道:“先城主才剛走幾月,夫人便歡天喜地改嫁,我要是荒城旸生,保不齊也會被氣瘋。”

    方思弄感覺腦海中閃過一道明光,忽然想通了什么。

    而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身后響起:“不要在這里嚼舌根了,小姐們,晚宴要開始了,請各自入席吧。”

    第123章 機器08

    方思弄轉身, 看到說話那人,那人穿著一身嚴整的男性官服,卻有一張素白無須的臉蛋, 是李燈水。

    小姑娘雖然有超越年齡的沉穩,但到底比不上有城府的成年人,四目相對間, 李燈水眼睛一亮,眼看著是連接下來的臺詞都忘了, 在角色扮演上也再無演技可言。

    NPC們卻只管走劇本,受此阻撓便一哄而散,這么看來, 李燈水這個角色似乎還是個她們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但方思弄和李燈水也沒有得到單獨說話的機會,因為轉臉麻美奈美就一疊聲叫著小姐找了過來。

    方思弄跟著麻美奈美走到湖邊的棧橋旁, 還登上小舟劃行了一段距離,這才到了江里家的坐席, 竟就在離城主家坐席最近的一座湖心島上, 兩島相聚不過十米, 感覺可以坐在這里直接跟城主家聊天。

    吳俊明已經回來了,正襟危坐在席首, 見到“女兒”過來,只斜斜分來一個眼神, 沒有說話。

    方思弄進入席間跪坐好,這時忽然一聲薩摩琵琶的不和諧音劃破長空,湖心舞臺上隨即出現數道盛裝打扮的人影。

    同時,方思弄下意識轉向中央湖心島,就見一對男女從宮殿中相攜走出,入座后男子雙臂一張, 仿佛某種信號一般,整個庭院中的氛圍都不一樣了。

    毫無疑問,這兩人就是城主與城主夫人。

    在這個距離上,方思弄看得很清楚:城主是蒲天白,夫人是元觀君。

    這倒真是個詭異的搭配。

    中央湖心島的正對面是一方浮在水面上的舞臺,此時幾位舞姬開始翩翩起舞,樂師們也在回廊各處奏出樂曲。

    晚宴開始了。

    就在方思弄剛收回視線、一邊觀察自己面前陸續送上來的餐食、一邊思考那兩位熟人能給解謎帶來什么便利時,忽然有人在他旁邊說:“江里小姐,夫人請您過去一敘。”

    此時送餐的侍人正在各個小島中間來來往往,方思弄原以為的送餐侍女,卻是城主夫人身邊的女官。在吳俊明首肯后,他跟著那個女官又乘了一次船,登上了中央湖心島。

    坐進了城主夫人,也就是元觀君旁邊的席間。

    在這方豪華地毯上一共三個主位,城主坐在中間,夫人坐在一邊,而另一邊的位置卻是空著的。

    從情理上推測,那應該是少主的位置吧。

    那在這座堪稱“家宴”的中央島上,元觀君為什么會把他叫過來?

    是劇情要求,還是對他有什么話說?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那兩人,然而不管是元觀君還是蒲天白,卻都沒有任何要說話的意思。

    周圍光是侍女都圍了半圈,他也不敢隨便開口,便只能低眉順眼地待著。

    舞姬們還在賣力地舞蹈著,絲竹聲也充斥了整個庭院,蒲天白拎著酒杯隔空與臣下們相互示意,方思弄卻感覺身邊的元觀君非常緊張。

    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夫人,您還好嗎?”

    “嗯?是的,我很好,好姑娘。”元觀君仿佛被驚醒了一般彈動了一下,勉強地朝他拉扯起嘴角,“好好享受宴會吧。”

    “恕我冒昧。”方思弄繼續與她搭話,余光中的蒲天白對此沒有反應,“您看起來,有點……焦慮。”

    元觀君道:“哦?是么?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有點焦急。”她似乎一直朝著一個方向看,“畢竟我在等人。”

    方思弄沒再接著問你在等誰,這似乎是一個很簡單的答案。

    又過了大概一刻鐘,從元觀君頻頻看向的方向有一個人影款款而來,是一襲紅衣的玉求瑕,整個是方思弄在這個世界中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打扮,繁重的八重櫻十二單,完善的妝容,垂下的長發盤繞在紅衣上,像一朵盛開的地獄之花。

    李燈水跟在他身后,他們似乎是一起登島的,玉求瑕走進了坐席,李燈水則停在了外圈,與侍從們跪在一起。

    玉求瑕手持一柄繪扇,盛裝的面孔媚態天成,盈盈一笑道:“抱歉,我來晚了,母親、叔叔……”

    元觀君如同被踩了尾巴一樣喝止道:“旸生!”

    玉求瑕從善如流地認錯:“抱歉,我說錯了——父親。”

    蒲天白沒說什么,只是朝他點了點頭,仔細看的話面色有些陰沉。

    攏共沒幾個字的對話,方思弄卻是聽得頭大,結合之前在貴女們那里的見聞,總結出一段事實:在先城主,也就是荒城旸生的父親,去世幾個月后,荒城旸生的母親,也就是元觀君飾演的先城主夫人,嫁給了荒城旸生的叔叔——等于是的先城主的兄弟的蒲天白……

    所以先城主夫人成為了現城主夫人,叔叔成為了繼父,侄子成為了繼子。

    這個人物關系……

    城主夫人見荒城旸生認錯及時,也松了一口氣,接過話頭道:“過來,旸生,坐在我旁邊。”

    “不,母親,這兒有個更迷人的東西呢。”說罷,玉求瑕徑直走到方思弄旁邊,身子一歪,整個人斜躺在墊子上。

    玉求瑕像一團火焰似的風,動作太快,方思弄心中一驚,還沒說話,就感覺耳畔拂過熱氣,玉求瑕在問他:“小姐,我可以睡在您的懷里嗎?”

    他被那股熱氣搞得氣血上涌,渾身發麻,所有思緒都跑到了九霄云外,愣愣答道:“嗯。”

    說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覺感到不妥,雖然他永遠會被玉求瑕蠱惑,但在劇情里,江里末子才被荒城旸生狠狠羞辱,這時候于情于理都不該答應這家伙無禮的要求才對。

    可玉求瑕已經在他膝蓋上躺下了。

    繼而他又聽見一聲笑:“抱歉,我說的其實是可以睡在你的膝上嗎?你是不是以為我腦海里在流轉著什么下流的念頭?”

    當然,現在玉求瑕說話的聲音很小,應該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

    方思弄搖了搖頭,找回角色,也用那個音量的聲音回答他:“我沒有這么想,少主。”

    玉求瑕又說:“再想一想,如果能在你懷中、或者兩腿之死去,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方思弄真實驚訝,他沒從玉求瑕口中聽到過這樣直白的葷話,玉求瑕從來都是優雅得體的,就是在最想死的時候也只會念詩。

    他脫口叫道:“少主!”

    玉求瑕躺著看他,扇子遮住半張臉,眼睛一瞇:“你當我沒說。”

    方思弄還是懵懵的,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玉求瑕噗嗤一笑,用扇子輕拍他的臉:“上帝啊,我不過是跟你開開玩笑。你為什么不笑笑呢?你看,我的母親多么愛笑,每天都開開心心,我的父親不過死了兩個鐘頭。”

    方思弄知道這個“父親”指的是先城主,而不是蒲天白扮演的這個現城主。從這句話中,他也可以鮮明直白地聽出來荒城旸生對母親改嫁這件事的厭惡,所以之前話語中那個讓他恨得牙癢癢的“失貞”的女人,極有可能指的是這位母親。

    方思弄想了想,道:“不,已經幾個月了,少主。”

    “這么久了嗎?”玉求瑕半闔上眼睛,唇邊是一個輕佻的笑容,扇子從方思弄的頰邊滑到肩頭,然后順著大臂一路滑下來,方思弄卻敏感地意識到,那扇子在之前戴黑紗的地方多停頓了一秒。玉求瑕笑道,“那么讓魔鬼去穿孝服吧!我要去做新衣了!”

    他話音方落,庭院四方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小聲驚呼,方思弄觀察到,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湖心舞臺上,于是他也看了過去。

    只見舞臺上的舞姬不知何時已經下去了,現在上面就只剩下一個人,正在跳POPPING。

    真的是POPPING,很標準的現代街舞,舞者像一只壞掉的機器人,在臺上扭動,從眾人的表情來看,這實在是一個超出了時代審美的舞種,所有人都像是目擊了一場兇案般震驚。

    當舞者用“肩撐”表演出了一個腦袋落地的動作,驚呼聲頓時爆發了,甚至有人開始跑動,而這時方思弄卻聽見玉求瑕跟跪在旁邊的李燈水說:“這似乎不是我安排的內容?”

    李燈水道:“我去看看,少主。”

    玉求瑕卻說:“不用,你找人去看吧,你留在這里。”

    “是,少主。”

    方思弄又轉頭去看城主與城主夫人,這兩人當然是認識現代街舞的,但都表現出了一種恐懼的神情,只是自恃身份,勉強壓制住了這種恐懼,還在原地正襟危坐。

    這兩位的舉動感染了其他人,臣下們也紛紛安靜下來,并約束好了自家的下人。亂哄哄的宴會逐漸平靜下來。

    而那位“掉了腦袋”的舞者又輕松將腦袋推了回去,很無所謂地聳聳肩,放聲念臺詞:“我的思想是我腦中的傷口,我的腦子是一塊傷疤,我想成為一架機器,手臂用來抓取,腳用來走路,沒有痛苦,不用思考。(1)”

    元觀君忽然往蒲天白身邊一靠,笑著說道:“主上,難為旸生的一片心意,這是他親自排的戲,是為我們機器城譜寫的贊歌呀。”

    城主溫柔扶住夫人的肩膀,冷冷掃來一眼,聲音卻很溫和:“旸生啊,費心了。”

    玉求瑕卻沒有理他。

    從那個機械舞者開始跳舞的時候起,玉求瑕身上的肌肉就崩了起來,人也撐坐而起,蹙眉望著舞臺,似乎陷入了思索。

    第124章 機器09

    在那跳機械舞蹈的演員說完臺詞后, 舞臺上又出現了其他演員,唱腔一亮,是日本能劇。

    劇情慢慢展開:一對男女在林中穿梭, 他們陷入愛河,立下山盟海誓。之后他們發現了一塊精密的機器核心,男子搭屋蓋房、用錘子不停敲打核心, 女子則掌管了一應內務,輔佐著男子。

    而此時, 一位像海帶一樣搖擺晃動著的演員漸漸接近了他們……

    在這期間,那位機械舞演員一直在舞臺的各個角落盤旋,依然在跳機械舞, 跟整個故事格格不入,像一個完全跳脫在戲劇之外的角色, 一種打破次元壁的感覺,是相當現代的表現方式。放在現代觀眾的眼里當然見怪不怪, 時下卻是十分詭異, 回廊四周時不時還會傳來驚呼, 好在演員演技精湛,眾人漸漸沉浸到了劇情中, 將跳機械舞的這位忽視了。

    這時,作為城主的蒲天白大笑三聲, 轉過臉來道:“旸生,聽說這部戲是你全權指導的?講的是我們偉大的城邦開國的故事嗎?你有心了。”

    玉求瑕也拉了一下嘴角,道:“您就等著看吧。”

    機器城有人魚幫助了城邦開國的傳說,眾人都以為那根“海帶”代表的是人魚,然而隨著劇情的推進,人們發現那不是人魚, 而是一條蛇。

    于是故事似乎又回到了盤古開天地的時代,不,是西方的創世紀,那片伊甸園。

    亞當夏娃,與誘惑他們的蛇。

    然而此時,在大多數人還沉浸在上古神話中時,方思弄卻幾乎確認了劇目,他想跟玉求瑕‘對答案’,又擔心說的話被“屏蔽”,想了半天,低頭問玉求瑕:“或許……您聽聞過最近‘甲胄鬼’的傳聞嗎?傳言它時常在海灘上游蕩。”

    玉求瑕說:“我見過它。”

    四目相對,方思弄知道,答案對上了。

    舞臺上的故事還在繼續,那條蛇如同神話中的那樣誘惑了夏娃,之后毒死了亞當,又與獨活的夏娃糾纏在了一起……

    “嘭!”

    “嘩啦——”

    在故事演到蛇毒死男子之時,城主忽然一腳踹翻了面前的小幾,美味珍饈稀里嘩啦撒了一地。

    候在旁邊的侍女們呼啦啦一片涌上來收拾一地狼藉,方思弄的位置離城主不遠,難免受波及,他被人群擠了好幾下,忽然一股力量將他往反方向一推,奇跡般的,他像一條掌握了水流動相的魚一樣輕易退出了人群。

    而玉求瑕還留在里面,甚至順著人流在往更里面走,對他說:“回家去吧,末子,回家去,離開這座監牢。”

    方思弄下意識就想追過去,卻被人從后面拉住了手肘,他回頭一看,是李燈水,小姑娘面色沉靜,說道:“江里小姐,少主讓我將您送回去,您的父親在等您。”

    她演的誰呢?

    方思弄的腦子自顧自轉了起來,很快得出結論,是“霍拉旭”吧——王子身邊最信賴的友人,在王子完成復仇之后,負責將整個故事向世界傳唱的角色。

    沒錯,到現在,他已經幾乎可以完全確認劇目。即使這部劇完全禁止他們這些卷入者之間互相交流信息,他也認為大多數人都能確認劇目,因為這實在是一部太著名的戲,甚至可以說是最著名的——戲劇史上偉大的《哈姆雷特》。

    這是一部在全世界相關院校必然會反復研讀的劇目,在普通人中的普及度也很高,哪怕有人不能完全復述出故事的經過,也會知道哈姆雷特是一個復仇王子。

    當然就方思弄本人而言,對這部劇談不上如數家珍,至少關鍵情節都是知曉的。

    故事發生在丹麥,先王的鬼魂告知王子哈姆雷特自己死亡的真相——他的弟弟,也就是哈姆雷特的王叔克勞狄斯卑鄙地毒殺了他,強占了他的王后,坐上了他的王位。

    哈姆雷特一方面感到震驚和痛苦,另一方面也在懷疑這個鬼魂的真實性,懷疑它并非父親的靈魂而是來誘惑他的魔鬼,在糾結當中他陷入了“痛苦地延宕”,最終決定用一場戲劇來驗證鬼魂父親的話。

    在這“痛苦地延宕”期間,哈姆雷特變得越來越矛盾、焦慮和離經叛道,也有一種說法是他在裝瘋賣傻,總之,很多人都認為他瘋了,現國王克勞狄斯和他的王后母親都想搞明白致使他瘋狂的原因,當然兩人出于并不相同的目的。

    而此時,大臣波洛涅斯卻報告說王子是因為得不到女兒奧菲利亞的愛情才瘋癲的,國王與王后對此都將信將疑,要波洛涅斯證明這件事,波洛涅斯則安排王子與女兒奧菲利亞在宴會上相見。

    這場宴會也正是哈姆雷特準備用戲劇來驗證真相的這一場,矛盾沖突都堆疊到了今晚。

    “江里小姐,走吧。”

    方思弄看著李燈水拉著他手肘的手,這是一只年輕細弱的手,如果他真的想掙脫,憑這個小姑娘無論如何是拉不住的,然而,他身體里卻似乎存在著另一種力量,控制著他,按劇本原定的步驟走。

    他跟著李燈水登船離開了中心島,回到了江里家的那座小島,麻美奈美扶著他下船,吳俊明卻蹦到了他過來的船上,要去中心島上攪屎,百忙之中吩咐他:“女兒,你先回家去,我還有一些別的事情要辦。”

    方思弄沒什么別的話好說,被下人們卷著又登上了另一艘船,回到了陸地。

    其他參加宴會的家族有的走了有的留著,畢竟城主拍案而起了,中央宮殿那里亂成了一鍋粥,很多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沒頭蒼蠅一樣亂糟糟擠在回廊里。

    方思弄被家丁護著向前走,腦子里還在想劇情。

    在原著中,宴會之后,克勞狄斯徹底暴露,哈姆雷特決心復仇,而克勞狄斯同樣知道哈姆雷特知道了真相,也決心將哈姆雷特送到海外殺死。

    奧菲利亞呢?

    方思弄盡力回想著——是的,他飾演的正是哈姆雷特傾慕的奧菲利亞,大臣波洛涅斯之女,雷歐提斯之妹。

    這個時候,奧菲利亞在做什么?

    忽然,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

    方思弄猝然停步,四下顧盼,見其他人都神色如常。

    聽錯了?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便被他瞬間否決,因為那道聲音實在是太清晰了,就像是在他耳朵邊上響起的一樣。

    這時,他對上了一雙眼睛。

    是一直走在側前方,要把他護送出去的李燈水,她忽然回過頭,眼中流露出一絲焦急道:“江里小姐,前面就是正門,我就送您到這兒了,我要回去幫玉……”

    說到這里,兩人都愣住了。

    這個世界一直存在著一種力量在“保護”劇情,他們不可以彼此討論,因為與劇本無關的有信息的話都會被屏蔽,自然,他們也不可能說出其他人在現實中的名字。

    但李燈水脫口而出了一個“玉”,兩個人也都同時敏銳地注意到了。

    似乎在那一聲“破碎聲”后,那種一直控制著他們的力量,消失了。

    “小姐,怎么了?”一旁的奈美問。

    NPC還在旁邊虎視眈眈,方思弄也沒敢多說,李燈水也看出了他的意思,收斂起表情,還是打算往回走:“江里小姐慢走,我回少主身邊了。”

    “等等!”在擦肩而過時,方思弄忽然說,“我要去上廁所。”

    “你們在外面等著。”

    進入廁所,麻美奈美本來也要跟進來,方思弄反手鎖上了門。

    沒背的馬桶上方有一扇窗戶,拉著粉色的窗簾,讓整個隔間都籠罩在一種迷幻的氛圍中。方思弄沒有耽擱,從袖中摸出短刀——剛剛跟李燈水擦肩而過時從她腰間順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身上繁重的禮服割了個七七八八,只留下相對完整的內襯,脫掉木屐,翻出窗戶跑了。

    他想起來了接下來的劇情——

    王后會將哈姆雷特召到寢宮談話,而奧菲利亞的父親波洛涅斯作為現國王的心腹,會自己請命躲到王后寢宮的帷幕后偷聽母子講話,卻被哈姆雷特發現,直接刺死。

    而波洛涅斯的死,不僅會讓奧菲利亞傷心瘋癲,還會引發國家的動亂,波洛涅斯的長子,遠在海外的雷歐提斯會回到國內起義,直接殺到王宮,最終與哈姆雷特決斗,雙雙身亡,奧菲利亞也會在決斗之前就在河流中自溺。

    毫無疑問,哈姆雷特是這個劇目的主角,而他的愿望,無非是大仇得報——殺死現任國王。

    至于其他人,王后、波洛涅斯、雷歐提斯與奧菲利亞都不是目標。

    他們的死,是王子復仇路上的犧牲,是悲劇的注腳,是命運之殘酷的具象,而引發這場命運雪崩的源頭,正是在今晚,哈姆雷特向波洛涅斯刺出的那一劍。

    我必須阻止這個。

    方思弄現在只有這一個念頭。

    如果現在所有人都獲得了自由意志,那么劇情也不一定要按原著發展,不是嗎?只用完成主人公的愿望就好了。

    主人公的愿望只是殺一個人,那其余十個犧牲品的生命就可以救下,至于必死的那一個……

    這位現任國王是蒲天白飾演的這件事怎么處理,他還沒有想出來,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應該說他還沒工夫想。

    不管怎樣,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了再說。

    第125章 機器10

    根據李燈水的提示, 方思弄很快跑到了城主府后宅區,現在庭院那邊鬧得不可開交,后宅倒是沒什么人。

    攝制組從來都與美術組緊密相連, 對場地的建筑構造,方思弄有很高的敏感度,沒費太大力氣就繞到了屬于城主夫人的院子。

    院子門口守著兩個侍衛, 他站在遠處拐角觀察了片刻,從小路繞到后墻的竹林里, 借著一處枯山水的假山翻了進去。

    暮色沉沉,城主夫人的寢宮卻還未點燈,元觀君可能還在前面主持局面, 沒有回來。

    他繼續貼著墻根走,這里有一些植被, 便于他隱藏,他打算仔細觀察一下這座院子, 多了解了解地形怎么也不是壞事。

    結果剛轉過一個拐角, 面向更大的一片庭院, 他便看到一條慘白的人影立在對角的墻根處,駭得他心跳起飛。

    那是個女人, 背對著他,實在是太纖細、太筆直了, 一襲白衣,漆黑的長發垂著,恰好旁邊還有一顆歪脖樹,叫她不像是站著,而是吊著的……

    日式庭院、白衣女鬼,一瞬間冰冷的恐懼自五臟六腑生發出來, 沉甸甸墜在胃里。

    方思弄毛骨悚然,強自鎮定,深吸了一口氣再看,確認那“女鬼”的腳還是站在地上的,樹枝上也沒有垂下來的繩子什么的。

    而且經過仔細觀察,方思弄覺得她似乎低著一點頭,在往下看——在看什么?

    這時,他耳骨一動,聽見一聲輕微的“咔嚓”在身畔響起,心中登時又竄上一股惡寒,在八成鬼片中,這時候都該是一個重要的JUMP SCARE了,他只要一轉頭,就有極大概率看到那女鬼就站在他身后。

    接著,那道“咔嚓”聲的主人似乎察覺到他的戒備,也就不再隱藏,忽然劈起一道勁風砸向他。

    他立即就地一滾,翻滾間,余光可以看到那個襲擊他的影子從另一叢灌木后撲了出來,好在還是個人,而且是個男人。

    在這種情景下,一個男人給人的感覺可比一個女鬼良善多了,方思弄緊縮的心臟驟然松了一下,翻身而起跟那黑影干了幾下。

    “你們在干嘛?”

    沒過幾秒,這場戰斗就被一個女聲喝止了。是那個“女鬼”聽到動靜走了過來。

    方思弄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女鬼,就是元觀君本人。

    而正揪著自己領子的這一位,也是個熟人,余春民。

    他覺得場面有點滑稽。

    余春民還在說他:“你偷偷摸摸的在這里干什么?”

    方思弄把余春民的手拂開:“你不是偷偷摸摸?”

    這時元觀君已經走到他們面前,看著方思弄道:“我沒想到你會是奧……江里末子。”

    這一個停頓,方思弄便能確認,元觀君也知道劇目了。

    他搖搖頭:“我也沒想到。”

    元觀君轉臉又問余春民:“你怎么也在這里?”

    “啊?我啊?”余春民撓著頭,“我就是剛剛忽然聽到一個玻璃打爛聲,然后我就能動了,就找過來了啊。”

    他說得理直氣壯,元觀君有點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下:“你啊……”

    這時,方思弄忽然問:“你剛剛在看什么?”

    他現在依然覺得元觀君剛剛那個背影很詭異,應該不是單純看錯了。

    元觀君的表情變了變,嘴角細微地抽動了兩下,卻說:“沒什么。”

    這顯然不是一個正常的反應,方思弄不知道一起經歷了那么多世界,元觀君還保留了什么,他正欲再問,余春民卻搶先說:“你咋不點燈呢?我還以為你沒回來。”

    元觀君:“我也是聽到那個破碎聲,剛回來,還沒來得及。”

    剛回來,燈也來不及點,卻站在墻根看什么?

    方思弄轉頭朝那棵歪脖樹下墻根處一看,發現那里有一口井。

    她在看一口井?

    余春民又道:“所以你們都聽見那個聲音了?那是什么聲音?”

    “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劇情轉折點。”元觀君說,“這個時間點,是‘王子’下定決心復仇的時刻了。”

    《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背后是一條啟蒙人物式的發展脈絡,一般分為“承受命運打擊”、“痛苦地延宕”、“承擔使命”三個階段,而在這場宴會之后,正是哈姆雷特確信了叔父的罪惡,決心復仇,從第二個階段跨向第三個階段的轉折點。

    當哈姆雷特下定這個決心之時,他們這些外來者似乎在同一時刻取得了自由意志。

    這么多人不再受劇本擺布,接下來的劇情會怎樣發展?

    余春民看著兩人:“所以你們都知道劇本是什么了?”

    元觀君直接說:“是《哈姆雷特》。”

    余春民長長地“哦”了一聲:“就是、就是莎士比亞寫的那個是不?”

    元觀君:“你沒看?我不是讓你出去之后多看看戲嗎?”

    “嗨呀,我腦子笨,看兩頁就想睡,根本看不進去……”

    那兩個人居然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了。

    可時間不等人,方思弄不得不打斷他們,并跟元觀君說了他想要阻止波洛涅斯,也就是吳俊明死亡的劇情。

    在原作中,這場刺殺即將在他們面前這座寢宮中發生。

    元觀君聽完,噗嗤一笑,眼神卻是冷的:“方思弄,我想你弄錯了兩件事——”

    “第一,你想完成主人公,說白了,就是玉求瑕的愿望讓他出去。可你想過沒有,這只是你、或者你們兩個人的期待,而對我們其他人來說,讓玉求瑕完成愿望根本沒有意義,因為到那時我們都已經死了——包括你。”

    “第二,你真的敢改變關鍵劇情嗎?你應該已經發現了吧,這是一個嚴格按照劇情發展的世界,改變關鍵劇情的后果你知道嗎?”

    方思弄很平靜地說:“時間緊迫,我只能盡力回答你的兩個問題:首先,‘完成主人公的愿望’這一點,并非是我個人或玉求瑕的期待,而是逃離這個世界的規則,關鍵劇情迫在眉睫,我們只能現在做出決斷,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否正確,但必須做。至于第二點——如果真的像你說的,劇情如此不可侵犯的話,‘世界’又為什么要給我們自由意志?”他頓了一下,死死盯著元觀君的眼睛,“我的想法是,至少先盡可能避免真正的‘人類’相互殘殺吧?”

    “說曹操曹操到。”元觀君似乎呼出一口氣,轉而說到,“他來了。”

    余春民還在狀況外:“誰?”

    “吳俊明,一個扮演我爸的角色。”方思弄道,“不過他怎么這么大張旗鼓地來了?不應該悄悄躲著嗎?”

    “你剛說了自由意志。”元觀君清淺地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胸口不怎么存在的灰塵,又道,“對直接掀翻劇情這件事,我還是有所顧慮……這樣,你們先避一避,我單獨去跟他講。”

    余春民又問:“為啥不一起?”

    其實方思弄也不是特別明白這一點。

    “不要讓他覺得我們或許已經結盟,我不太信任他。”元觀君皺起眉頭,似乎感受了一下才能形容出來,“他……他的眼神很奇怪。”

    元觀君往里走,方思弄跟余春民肩并肩蹲在庭院與正廳連接的窗戶下面,對聽力已被強化的兩人來說,能清楚聽見屋內對話。

    而這個角剛好在那口井的旁邊,方思弄趁機觀察了一下那井,很普通的灰石井,沒什么特別。

    這時廳中兩人已來到了一個適合說話的社交距離,方思弄聽見吳俊明說:“這身衣服很適合你。”

    方思弄:?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又發生了什么嗎?

    但元觀君的回答表明她也在這句話中感到了震驚與冒犯,冷冷問吳俊明是來干嘛的。

    吳俊明慢悠悠地說:“我奉命過來監督你們母子談話。”

    一下子把話題拐回劇情上,元觀君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接著響起一陣腳步聲,還有嘎吱一聲,大概是吳俊明走到坐席上坐下了。

    “‘你兒子’還沒來,我們聊聊天吧?”下一刻,吳俊明又開口,聲音有種說不出來的惡心油膩,以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角度展開,“我就想知道,你這種女人,一天到晚在跩什么?”

    方思弄感覺旁邊的余春民身子一繃,就要往外沖,一把把他拉住了。

    吳俊明還在說:“我好像經常看見你的下顎線和鼻孔,順帶一提,你鼻孔的形狀其實挺漂亮的。”

    元觀君冷冷的:“等待的時候,也可以不必這么多話。”

    “好不容易能說話了,你不讓老子多說兩句?”吳俊明啐了一口,“這幾天給老子都整神了。”

    接著又開始東拉西扯,說自己給個“男美女”當爹多么搞笑,從自己嘴里吐出來的那些臺詞是多么矯揉造作、狗屁不通……

    這些廢話方思弄聽到后來完全不想聽了,在腦子里盤算起要不要繞出去截玉求瑕算了。

    就在這時,吳俊明峰回路轉,又語出驚人,吐出一句難以形容的混賬話:“你跟那兩個大個子都睡過了吧?多我一個又會怎么樣?看什么看啊?我要在這里面把你干死,警察都抓不了我!”

    “操!”元觀君還沒說話,余春民已經忍無可忍竄了出去,先借著個助跑的慣性壓著揍了吳俊明一頓,然后二人扭打在一起。

    方思弄簡直都無語了,他雖沒像元觀君一樣對吳俊明有戒備,卻早感覺這小伙子成不了大事,年輕、魯莽、固執、自卑又自負,還沒什么文化,集齊了一切容易壞事的特質,但也沒想到這家伙腦子這么有泡,到這里面來這樣現眼,跟失心瘋了一樣。

    嘆了口氣,他正準備出去阻止這場鬧劇,卻忽然聽見元觀君發出了一聲慘叫:“余春民!回來!”

    這聲音太恐懼、太凄厲了,他一瞬間毛骨悚然,直接被叫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第126章 機器11

    那種感覺是瞬間出現的, 又讓人說不出是哪個具體的瞬間,好像自來如此。

    風停下了,聲音也止息了, 時間也停止了,一種絕對的、轟然的、寂靜而龐大的力量從天而降,罩住了這片世間。

    方思弄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 不過視線還在轉動,像橫搖的慢鏡頭。

    在元觀君的那聲驚叫過后, 他下意識站起來往大廳里面看,時間就是在這一刻凝固成液體或固體的。

    而與此同時,一種沉悶的轟鳴從星球中心響起, 每個人的腳下似乎都在震動。

    他看到了一片黑影。

    先開頭只是屋角出現了一灘黑色,然后迅速擴大, 化為一道有弧度的黑墻,倏然向廳中的三人推進, 那種凜然又死寂的氣息, 讓任何人都不得不相信, 一旦沾上它,最好的結果是死亡。

    下一刻, 一陣凄厲的耳鳴在方思弄腦海中響起,他如同被人迎面揍了一拳, 頭疼欲裂,模模糊糊回想起來,在上一個世界的最后,自己似乎也有過類似的感覺,他當時還以為只是剛失去手腳的驚詫。

    原來不是嗎?是因為這個東西嗎?

    什么東西?什么東西來了?

    他的大腦掙扎著思考,身體卻是在靠本能行動, 他在門框上靜立了一剎那,千鈞一發之際,他選擇了向里跑。

    理智上來講,向外是逃生,向里必死無疑,可他此時已經無力靠理智權衡,那一剎那的選擇已無法解釋。

    然而,依然來不及、來不及了——

    黑影已經吞噬了離那片屋角最近的吳俊明,下一個就是與他纏斗在一起的余春民,那兩個人離得太近了,不可能來得及……

    “刷——”

    一道人影忽然從只剩一線的大門闖入,嗖的一下從正被吞噬著的那兩人身側閃過,下一秒,那里便只剩下了一雙猙獰無力的,懸停在黑暗中的手,余春民卻已不見了。

    剛跑到大廳邊緣的方思弄見狀,原地轉向,拉起了還怔愣著的元觀君就往外退,而有如神兵天降一般的蒲天白扛著余春民,三兩步就越過了他們。

    幾人沒了命一樣地奔跑著,都不敢回頭。

    然而,人力終有不能及處,在那個黑影面前,他們也許更似螞蟻之于人類,哪怕是覺醒了異能的蒲天白,在“人類”面前也不過是一只更靈活一些的螞蟻而已。

    方思弄聽見了身后高空中的風聲,帶著有如盤古開天掄斧的威勢,劈山裂石而來。

    陰影瞬間席卷了整個庭院,或者更大的區域,所有人瞬間全都被吞噬了。

    黑暗降臨,方思弄腦海中唯余死亡之感。

    ===

    不知道過了多久,絕對的黑暗中依稀仿佛劃過兩點綠色,在重影中搖晃著。

    方思弄睜開眼——這是一個難說“真實”的行為,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眼”,是否還有“身體”的存在。

    總之,他的意識似乎還存在著,還知道自己是誰,雖然艱難地在黑暗與清明間掙扎了許久,最終還是徹底“醒”了過來。

    他先“看”到了一盞燈,黃色的,在一片黑暗中搖晃。

    那片黑暗不是靜止的,更像是一場黑色的風暴,而那盞燈就憑空掛在半空,在這場風暴中間撐出了一小塊生存之地。

    “方思弄。”

    他“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然后他才發現那盞燈下還有一個人,而他在迷蒙之中看到的那兩點綠色,是那個人的一雙眼睛。

    然后他看清了那個人的臉,覺得自己應該認識他。

    那個人笑了一下,眼神很溫柔,慢慢地說:“我送過你兩瓶香水,借給過你一次真眼,本來不該再出現……但我實在太想看結局了。”

    他終于問出了一個問題,但應該不是用嘴,他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但對方還是“聽”到了:“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不能理解的存在,但我試圖理解你。”那個人的笑容倏然加深,像看到了一件極端有趣的物事,又說道,“方思弄,我等著看你的結局。”

    ===

    方思弄再次醒來。

    這次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盯著沉暗的夜空看了一會兒,坐起來,四下一望,發現元觀君、蒲天白和余春民橫七豎八地躺在周圍,而剛剛那個席卷天地的黑影已然不見蹤影。

    ……那究竟是什么?

    他緩慢地思考著。

    還有……

    那個在黑暗中出現的……

    梅斯菲爾德?

    是真實還是夢境?

    如果是夢,他為什么會頻頻夢見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如果是真的……那“梅斯菲爾德”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

    他腦子還懵得很,想得也慢,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了腳步聲,也許是因為之前耳鳴得太大聲影響了他的聽力,這次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腳步聲已經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了。

    他緩緩轉頭,眼前紅影一閃,隨即他整個人落入了一個懷抱。

    玉求瑕緊緊抱著他,身體微微發著抖。

    他由著玉求瑕抱了一會兒,才慢慢找回語言功能,低啞地說:“他們……好像都死了。”

    “沒死。”玉求瑕說,“我踹到蒲天白的時候他哼了一下。”

    方思弄眨了眨眼睛:“……你為什么要踹他?”

    “不是故意的,跑過來不小心踢到了。”

    “……哦。”

    又過了一會兒,方思弄問:“你看到那個東西了嗎?”

    玉求瑕把他抱得更緊了一點:“看到了。”

    “那是什么?”

    “不知道。”

    “你之前見過嗎?”

    玉求瑕頓了一下:“胡刁的世界里見過。再之前,第一次見,是我的第三個世界,當時那個世界的參與者幾乎都死了,包括我的老師……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本來以為那是進入無敵狀態的NPC,現在來看……應該是另一種存在。”

    方思弄沒有回應,他實在被嚇到了,人還恍恍惚惚的。

    玉求瑕再次收緊手臂,胸膛被方思弄的胸膛擠得發疼,被他箍在懷里的方思弄只會更疼,卻還是一聲不吭。

    方思弄總是這樣,對他給予的一切總是照單全收,而且總是用那雙黑幽幽的眼睛看著他。

    像一條狗。

    一條毫無心機、毫無城府、全心全意信仰著他的狗。

    他是在非生即死的戲曲世界與嚴酷的家庭中長大的怪物,他鐘情反派,也喜歡圣母,追逐極致,極致的善,極致的惡,討厭中庸與圓融。而十歲之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天性更偏向惡的這一邊,他經常會聽見自己身體里的聲音,在叫囂著毀滅吧毀滅吧。

    就在這條通往地獄的道路上,忽然竄出了一條狗,用全無雜質的眼睛望著他,長得那么兇,眼神卻可憐可愛,巴巴地仰望著他說:天使天使,你好漂亮,我愛你,我永遠跟著你。

    他從來不是一個良善的人,在這種眼神的注視下更是逐漸變成了一個瘋子。

    他從來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這樣愚蠢的人,有這樣愚蠢的愛,他貪戀這樣的目光,又忍不住要戳破這個偽善的謊言。他既希望這種目光持續得更久,又頻頻惡劣地考驗它。

    所以他忍不住要寵愛方思弄,又忍不住要傷害他,“戲劇世界”的出現將一切矛盾沖突都激化了,他的惡意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中瘋長,這里沒有法律,也可以忽視道德。

    終于,遍體鱗傷的小狗的眼中失去了光彩,可即便如此它也只會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匍匐在他的腳下,心灰意冷、全無指望地告訴他:活著的我離不開你,只有死了的我可以。

    怎么……怎么會有這樣的小狗啊?

    他要怎么才能不愛他,又要怎么才能不恨他啊——他好恨啊,他走在那條通往地獄的道路上意氣風發,卻因為這條狗,不得不披上天使的假面,其實天使的皮穿在他身上,每時每刻都有燒灼的劇痛……他要怎么才能不恨他?

    第一次見到那個巨影的時候他失去了他的老師,第二次見面那東西卻從白金巨人的手下救下了他,現在是第三次,他已經不如前兩次那樣恐懼。

    然后他就在倉皇的人群中撞見了方思弄的那兩個雙胞胎侍女,她們說小姐翻窗跑了,而他在那一瞬間就意識到,方思弄肯定跑去城主夫人的寢宮了,沒什么原因,他就是知道。

    他瘋了一樣追逐那個巨影,可它太快了,整座城市轉眼就被吞噬,他追不上。

    他眼看著城主夫人寢宮所在的街區化為一片寂靜的死地,眼前劃過方思弄悲傷的眼睛。

    雖然之前逼他發了誓,可他知道,他還是想死的。

    他知道,他的乖小狗骨子里,其實一點也不乖。

    他第一次不確定,不確定小狗會不會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對他陽奉陰違,會不會守那個極不情愿發下的誓言。

    會不會死?

    徹徹底底地丟下他、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那么愛他,又那么恨他,不許他走,也不許他留,可到了真的可能失去他的時刻,卻只能化為一個悲情的懦夫。

    他在寢宮門口徘徊了許久,內在的崩潰已經重復了很多遍,也抗拒來揭曉結果。

    多么丑陋的人物啊,是他最不喜歡、最看不起的一種人,拿不起放不下,既不勇敢也不自由,既不壞也不好……這丑陋的東西居然是他自己。

    自己為什么會變成了這樣?怎么會變成了這樣?

    ——都怪他。

    ——都怪他。那樣橫沖直撞地進入了他的生命里。

    他終于推開了緊閉的門扉,經過融化成一張紙的吳俊明,穿過廳堂,來到后院,在橫七豎八的人體中間看到……

    方思弄懵懂地坐著,一雙漆黑的眼睛迷茫地望著他。

    他聽到心臟里傳來一聲巨大的嘆息,他的小狗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料。

    明明已經知道了一切,卻仍然遵守了誓言,沒有拋棄他。

    他緊緊地抱住了他,像抱住了自己遺失的一半骨血。

    這時,方思弄在他懷里輕輕掙動了一下。

    他猝然清醒,放松了雙臂,兩人間嚴絲合縫的接觸立即垮塌,下一刻,方思弄被解放的雙手便攀上了他的脖子,整個人幾乎掛在他身上,兩具身體便又貼近了。

    “我好像死過一次了。”方思弄的聲音輕若蚊語,迷離又篤定地說,“在死亡里,我沒有想到你。”

    他心神俱震,一瞬間感覺身體里裂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呼啦啦灌滿了冷風。可實際上他只是道貌岸然地提了提嘴角,裝出了一副人的樣子:“那很好。”

    方思弄的聲音帶著哭腔,把臉往他的脖子里一埋:“一點也不好。”

    第127章 機器12

    然而, 方思弄卻很快被迫知道,他們獲得的自由意志……自由的只有“意志”而已。

    哪怕出現了那個根本不應該在劇情中出現的恐怖巨影,劇本的劇情依然按照主線發展著, 參與者們的意志雖然不再受劇本強行控制,“世界”卻自有辦法。

    兩人抱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再說別的, 幾乎是一個瞬間,庭院內呼啦啦就涌進來了一大群人, 都是NPC。

    有兩個長相身材都很相似的壯漢抓著玉求瑕的肩膀就往上提,嘴里念著“少主少主船已經在等著了來不及了我們要出發了!”

    這兩位對應的應該是原作中的“羅森與吉爾”,他們是與哈姆雷特一起長大的友人, 如今卻做了國王手下的鷹犬,奉命監視哈姆雷特的一舉一動, 后來國王將哈姆雷特發放去英國,也讓此二人隨行, 并讓他們給英王帶去一封信, 要英王見到信的時候直接殺死哈姆雷特。好在哈姆雷特在路上就識破了這個詭計, 偽造了另一封信做了替換,內容是讓英王見到信的時候便殺死信使——即這兩個倒霉鬼。

    原著中哈姆雷特被強行送走的直接導火索就是他殺死波洛涅斯的罪行, 然而,現在的吳俊明死于那個未知的巨影而非玉求瑕之手, “世界”卻依舊強行要將他送走——并讓NPC來執行這個邏輯已然不通的計劃。

    根本不管荒城旸生是否如原著一樣成為了殺人兇手,也不管下達命令的城主本人現在還在地上躺尸。

    那兩個NPC的力氣極大,直接將玉求瑕撕了起來,方思弄下意識想去拉他,結果下一刻自己的兩只手腕也被人抓住了,抓住他的手又濕又冷, 像一副手銬。

    是麻美和奈美,她們也找了過來,一左一右控制住了他,面無表情數落他道:“小姐您怎么跑到這里來啦?真是沒有禮數呀,走走,我們快點回家啦。”

    兩個人長得本來就一模一樣,現在還用完全相同的語音語調和氣口說話,叫人毛骨悚然。

    方思弄被拉著站起來,還死死盯著玉求瑕的眼睛,張了張嘴想說話,可一時間腦子短路忘記了自己要說什么,他隱隱感覺自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玉求瑕說,可他竟然想不起來了。

    劇情不等人,NPC們也是鐵血無情。兩人被分別拉走,其他人也差不多,雖然基本都還暈著,總之城主有侍衛扶,夫人有侍女扶,余春民則是被幾個士兵抬走的,他的角色應該也是個兵或者軍官。

    路過寢宮大門口時,方思弄還看到有人正在打掃吳俊明的遺骸,他好像變成了一張脆弱的紙,拿都拿不起來,只能用掃把掃。

    一場鬧劇過后,城主夫人的庭院又回到了平靜之中,所有角色也都被強硬地扳回了“正途”。

    ===

    感覺已經獨自待了很久了。

    他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他先以為他死了,但他很快感受到自己的身體,這才意識到原來是天黑了。

    他摸索著打開了床頭燈。

    在微弱的光線中他看到了自己消瘦的手、突出的腕骨、繁復的花邊衣袖和床單被套上的燕子,他慢慢坐起來,緩了一會兒,摸索著去上廁所。

    他光著腳,踩在地毯上,摩擦出輕微的簌簌聲,在這種聲音里他感覺一種顫栗從腳底慢慢爬上來,一直爬到頭皮。

    離床頭燈越遠,他眼前就越黑,可他沒有再去開燈的念頭,慢慢往外走。

    他打開房門。

    一陣夜風從樓梯旁邊的那扇窗戶吹進來,貫穿整個走廊,空氣中帶著一絲腥甜。

    他感覺自己知道發生了什么,心跳卻還是陡然起飛。

    那扇窗戶投入了一些青藍色的月光,那是走廊里唯一的光源,他就借著這道光邁動腳步,走到了衛生間面前,空氣中的甜味更明顯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推開門,走進去,將門在身后關上,這次戳亮了壁燈,微紅的光線在黑暗中亮起。

    這個衛生間的燈光主要由壁燈提供,房間的四角各有一盞,而洗手臺鏡子前最亮的那盞燈還沒開。

    不過只是這樣也足夠看清,這是一間整潔干凈的衛生間,沒有他想象中血流遍地的場面。

    這時一片影子在他身上一晃而過。

    他的心中登時蹦出一個極端恐怖的畫面,整個人立即汗毛倒豎。

    他屏住呼吸,死死握緊拳頭,在隆隆作響的心跳聲中轉向了影子投來的方向。

    那是位于浴缸那一角的壁燈投下的陰影,長條形,懸空,被拉了三分之一的浴簾遮住了,而正是因為這道浴簾,讓整個影子顯得更怪誕散漫,帶著未知的恐怖,在輕微的嘎吱聲中一搖一晃。

    浴簾上是小天使、月亮和檳榔葉的花紋,而此時,所有小天使的表情都詭異邪性,仿佛在笑,又似乎在哭。

    他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感到心臟撞擊得胸腔疼痛。

    恐懼占據了他現在的所有感受,他聽見自己類似于抽泣的喘息聲,他怕得想要轉身就跑可他的身體卻不太受他指揮,他的靈魂在尖嘯,而視線中他的手卻顫抖著舉起來,伸向了那到浴簾。

    身體內部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互相抵抗著,他的這只手每一根手指、每一段骨骼好像都忠于不同的主人,導致整只手青筋暴起、怪異扭曲,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以至于長久地停滯不前。但最終,還是有一道指令突破重圍占了上風,使它一把拉開了那道紋有小天使、月亮與檳榔葉的浴簾。

    “刷——”

    浴簾劃開,盡頭的勾鎖撞到墻壁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露出了后面吊死的人影。

    那是個披頭散發的吊死鬼,穿著他在宴會上割爛的那一身青衣,有黑紅色的液體一滴一滴地流進下方的浴缸中,整個人側背對著他,身后是墻壁上那個觸目驚心的“PIG”。

    房間里沒有風,但那吊死鬼還是自顧自地搖晃著,慢慢轉向。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那人慢悠悠地、一搖一晃地轉了過來。

    然后他看清了那人掩藏在亂發下的臉。

    他發現,吊死的是他自己。

    一口氣卡在胸膛里,再也上不去,也下不來。

    他驚恐地思考著——

    ……那、那現在這個“自己”,又是誰呢?

    他的心臟傳來一陣驟縮的劇痛,然后他再次睜開眼睛,尖叫著醒過來。

    晃動的視線中是麻美與奈美兩張陰魂不散的臉,她們按著他聳動的肩膀,麻美一只手端著碗,奈美一只手在給他順心口,他劇烈地喘息著,耳中是尖銳的長鳴。

    她們似乎在說話,他聽不見,混亂中他好像在喝一種很苦的東西,等他再回過神,房間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仰面躺在床上,側頭望著露臺外的天空。

    自從宴會之后,他又回到了塔樓之中,那種強烈的死亡的氣息還停留在他身體里,讓他一連懵了好幾天,腦子仿佛壞掉了,所有的思考都是片段式的、碎片化的。

    而如今,這種失魂落魄的感覺并沒有好轉,反而似乎愈演愈烈,他連回憶連續的場景似乎都做不到了,有一種沉浸在醉酒中,連續斷片的感受。

    他很緩慢、很艱難地思考著:玉求瑕應該已經去英國了——不對,這個世界沒有英國,應該是別的什么地名……離開多少天了?

    宴會之后過了多少天……一、二……不對……他做了幾場夢?

    不行……他算不清了……

    “小姐,吃藥了。”

    忽然,一個腦袋湊到了他的視線里,是麻美,不,是奈美?他分不清了,因為隨后另一個人的腦袋也出現在視線里。

    ——她們怎么進來的?什么時候進來的?為什么一點聲音也沒有?還是他自己沒有發覺?他聾了嗎?不對他能聽到她們說話……

    這些念頭瞬間一股腦涌進他的腦海,又迅速空空地流失了。

    那兩人一人端著碗,一人扶他半坐起來,配合著給他喂藥。

    雪白的碗,漆黑的藥。

    ——吃藥?為什么又要吃藥了?不是剛剛才吃過?

    ——還有,這是治什么的藥?

    ——他為什么要吃藥?

    在嘴即將碰到藥碗時,他忽然開始掙扎,然而那碗藥竟然一滴也沒有灑出來,反而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臉頰,迫使他張開了嘴。

    那只手又濕又冷,而且力道極大、不可撼動,然后熟練地將那碗藥灌進了他的嘴里。

    同時,她們一唱一和地說著:“小姐,雖然老爺的事情我們都很傷心,但您要挺住呀!您這個樣子,老爺死也不會瞑目的呀!”

    “少爺在回來的路上了,您要堅持一下啊!”

    “不吃藥怎么能好呢?”

    他的食道被強行打開,一口氣就灌下了滿滿一碗藥,這給了他一種窒息的感覺,在一陣顫栗的嚴寒中,他的頭腦卻反而清明了片刻,他終于想起來自己忘記跟玉求瑕說的重要的事是什么——

    如果這部劇真的是《哈姆雷特》,如果他真的是奧菲利亞,那奧菲利亞為什么會是一個殺人犯?或者一個巫女?或者別的什么……總之是個跟殘忍黑暗的世界連接著的女人,這是為什么?原作中的奧菲利亞純潔、善良、美麗,擁有一切向好的品質,理論上應該是一個符號一般完美的女人,而他扮演的這個,為什么會有一間染血的神秘衛生間?為什么在睡夢里充滿了血、死亡和吊死的恐怖意象?這到底是他的夢還是奧菲利亞的夢還是江里末子的夢?

    第128章 機器13

    不知道過了多久, 方思弄心里升起一個肯定的念頭——也許不是第一次升起,只是之前的他都忘了——這一次,他再次清楚地意識到, 自己吃的藥,甚至食水,都有讓人瘋癲的效果。

    在原著中, 奧菲利亞會因為父親的死發瘋,最后自殺而死, 死在哈姆雷特回來的前夜。

    失去了對他本人的控制、無法讓他“自動發瘋”,世界的補救措施是給他下藥……實在是有夠質樸。

    而就是如此質樸的伎倆,卻讓他無法抵抗, NPC在世界中接近無敵,他只能任人擺布。

    在喝下足夠多的毒藥后, 他的精神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非要類比的話也許是阿爾茲海默晚期, 他有時候甚至會忘記自己是誰。

    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過恐怖, 完全突破了一個正常人能承受的上限, 無望中他只能一遍遍翻看江里末子的日記和情書,在里面尋找自己的存在。

    有些時候他甚至會真的認為自己是一個懷春的少女, 愛情熾烈如火,卻被家族所阻撓, 十分愁苦。

    但更多的時候他會感覺違和,因為在最深的潛意識里他知道他的痛苦的來源絕不是家庭之類的外部力量,而是愛情本身。這種違和會催生出思考,他從而可以從毒藥的侵蝕中奪回一些理智。

    然而,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那些日記和信件上的內容, 忽然變了,每個字都變成黑乎乎的一大團,像獻祭的符號,直接用血糊上去似的,不知道是眼睛還是腦子出了問題,他看不太清,也認不出來了。

    他徹底失去了錨點,像一個真正的瘋子一般度日。

    “我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她們給我喂了毒藥。”

    這次這個念頭這次出現的時候,他強行攢出一點力氣,跌跌撞撞往外跑,開門的時候門板撞到了走廊里的鋼絲床——麻美奈美這些天都守在這里,他也可以以此判斷自己是否身在夢中,一般在夢里的時候,她們兩個是不睡在這里的,當然很多時候他也記不起來要判斷。

    他越過她們,沖進衛生間,用冷水洗臉。

    他要讓這種清醒的時刻停留得更久一點,這是每個人類的本能。

    ===

    “啊……”

    他先聽見自己的聲音,然后才感覺到疼。

    他低下頭,看到自己赤裸的胸膛——棉質睡衣的領口被撕開一個大口子,露出的皮膚慘白發青。

    纖細的刀鋒扎在上面,鮮血一股一股往外涌,是心跳的節奏。

    那只“黃金圣杯”擺在洗手池的中心位置,剛好把血都接了進去。

    他不清楚這是洗冷水臉的那一次,還是另一次,他又“斷片”了。

    他記不得前因后果,不過從此情此景來看,他應該是在挖自己的心。

    “你想吃我的心么?”

    他忽然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眼前劃過一雙映著暴雨雷電的眼睛。

    他想起來,那是玉求瑕的眼睛。

    緊接著他又順藤摸瓜地想起了自己身在“哈姆雷特世界”之中。

    可是他現在,為什么在挖自己的心?

    玉求瑕回來了嗎?

    不對。

    他又想起來,自己應該是在夢里。

    他好像做過很多這樣的夢,吊死、跳樓、挖心……

    他隨即又想起了那些夢中的場景,關于“挖心”的那些——他就是這樣站在衛生間的洗手臺前,血會從身上各種傷口中滴下來,流進洗手池里,挖到一半會因為疼痛暫停,然后抬起頭,會在鏡子里看到無數張自己的臉。

    就仿佛有兩面鏡子相對反射,反射出無限多個鏡中世界,而每個鏡子中都有一張他麻木而絕望的臉,和插在他的心臟上,隨之跳動著的細柄刀。

    是的,這是夢,不然現實中一個人的心臟被扎破,早就死了。

    “砰!砰……砰!”

    他現在的腦子似乎只剩單線程,在想一件事的時候就會忽略其他事,比如一直在砰砰作響的衛生間大門,直到最后一聲巨響,門板被踹開,重重砸在墻上,他才如同受驚的野貓一般狠狠抖了一下。

    隨即耳邊響起惡魔侍女的驚叫:“啊!小姐!”

    兩人奔到他身邊,一左一右架住他,然后嗖的一下將他胸口上的刀抽走,另一個人立即用一塊白毛巾堵住了傷口。

    “小姐!小姐!”NPC的聲音透著凄厲,甚至帶著一絲混響,簡直要把他的耳膜叫破,“小姐!這不對!”

    他腦子劇痛,心臟也痛,眼前一黑就往下倒。神奇的是這次竟然沒有暈過去,神志在幾秒之后就回到了身體里,他正在被那兩個人倒著往外拖,這時候他看見了衛生間的全貌:鮮血噴濺在整個衛生間的黃銅水管、大理石臺面、浴缸、馬桶,墻壁和鏡面上,拉了三分之一的浴簾后露出用血書寫在墻面上的歇斯底里的“PIG”的前兩個字母。洗手臺上的血多得看不清臺面的顏色,被堵住的洗手池中也蓄滿了血。

    與他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晚所看到的場景一模一樣。

    ……不是夢嗎?

    所以這些血……包括那天的血,都是他自己的?

    他并不是一個殺人犯……他只是在自殘?

    不對、不對……這到底是第二次發生了當時的情景,還是發生了……時間循環?

    如果曾經就發生過這樣的事,那他怎么可能還活著?而且身上并沒有傷痕?

    一個人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多血?短時間內可以流出兩次?

    “小姐*&%%#……少爺&*¥*回來……”

    麻美和奈美似乎一直在跟他說些什么,他聽見了,但他理解不了。他被拖回臥室、擺在床上,然后就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楚深南。

    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我認識,雖然一時間想不起來。

    第二個念頭是他為什么在這里?

    楚深南頗為殺馬特的黃毛在這個世界中被整齊地綁在腦后,露出圓潤光潔的額頭,這樣看起來他其實長得不錯,是個眉目清俊的年輕人,垂眸看了方思弄幾秒,他忽然咧嘴一笑道:“方思弄,雖然這么講很不善良,但我想說——我就總覺得你會有這么一天。”

    “遍體鱗傷、可憐兮兮地躺在這里。”

    在他幸災樂禍的眼神中,方思弄逐漸在記憶中捕捉到了類似的目光,又過了一會兒,他想起了這個人來,以及這個人在這個世界中的角色——江里末子的哥哥,江里大悟。

    對應到原著中,就是奧菲利亞的哥哥雷歐提斯,在父親死后他會帶著起義軍回來找國王尋仇,又在弄清楚殺死父親的罪魁禍首后與國王結盟,最終成為了與哈姆雷特決斗的那個人。

    方思弄掙扎著起來,粗喘著道:“楚、楚深南你聽我說……玉求瑕是主角,完成他的愿望我們都可以出去!你們、你們……沒有必要相互殘殺……只需要、只需要讓他復仇成功……所有人,都可以……”

    楚深南冷笑一聲,道:“怎么復仇?”

    “殺、殺死國王就可以……”

    “誰是國王?”

    方思弄所有動作停下了,眼睛慢慢睜大。

    楚深南依舊笑著,眼神卻無比冷漠:“回答我,誰是國王?”

    方思弄囁嚅半天,顫抖著吐出那個名字:“……蒲天白。”

    楚深南沒再接著說下去,因為方思弄自己已經知道了。

    要讓玉求瑕完成“愿望”,蒲天白就一定會死,這是一個他早就知道,并一直在逃避的問題。

    在精神已經被摧毀的現在,他更想不出兩全的辦法。

    他現在剩下的只有本能,只有偏愛,他是一個自私丑陋的人。

    屋內安靜了一會兒,楚深南再次開口:“你聽他提起過‘于筠’這個名字么?”

    方思弄想了很久,搖搖頭,他確實對這個名字沒有一點印象。

    楚深南忽然笑起來。

    是那種仿佛聽見了絕頂好笑的笑話,卻因為笑得太過分,只能發出一陣氣音的、嘶啞的笑。

    “方思弄,我不討厭你,我可憐你。”笑完之后,他捂著肚子道,“你難道以為,自己對玉求瑕來說,會有什么不一樣?”

    方思弄一時間沒有弄明白他的邏輯,他又接著道:“不會的,等你死了,你一樣不會有姓名,所以你最好努努力,死在他后面——也許不用,只需要我努努力,也許就能幫你。”

    這時方思弄感覺眼皮發沉,他意識到,他又要“斷片”了,他艱難地發出聲音,想要去拉楚深南:“……你要、做什么?”

    “這就不勞你費心,好好休息吧,妹妹。”楚深南站起來,躲開他的手,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恢復了那個吊兒郎當的形象,壞笑道,“我會竭盡全力,為你,為‘父親’,報仇雪恨的。”

    說完,他轉身就出去了。

    方思弄從床上跌下來,壓在胸口的毛巾掉到地上,但他來不及顧及,爬起來往外追,結果在門口被麻美奈美一左一右攔住,他叫了幾聲,楚深南半點回頭的意思都沒有。

    “小姐,小姐,您不可以見風,回去吧,回去吧……”

    NPC的形象小巧玲瓏,落在方思弄眼中卻像日記本上的字一樣恐怖驚悚,他出不去,胸中的恐懼和絕望卻愈演愈烈,他忽然轉身暴怒,將房間里的東西統統都砸了。

    麻美奈美像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后叫小姐小姐,卻并沒有阻止他,明明她們可以輕易做到,這時候卻又像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了。

    等他把屋子里能砸的東西都砸完后,體力耗盡,一不小心被地毯一絆,重重摔倒在地,麻美奈美又咋咋呼呼跑上來扶他,他一坐起來,就看到被自己的腳踢開的地毯下面,露出了幾道漆黑瘋狂的筆畫。

    他推開了兩個侍女,一把掀起地毯。

    然后他看到那些凌亂的筆畫組成的文字,正是出現在日記和情書中,他看不清楚的那些,也許是因為變大了,這次他能看清了。

    他稍微退遠了一點,捂著自己仍在流血的心口,勉強辨認出了那些猙獰的字跡——

    豬,起義,旋轉滑梯

    復活,末日,無底洞

    第129章 機器14

    “小姐, 今天天氣很好,您想出去曬曬太陽嗎?”

    麻美的臉在視線邊緣出現,笑瞇瞇的。

    他沒有回答, 果然,幾秒之后,床另一邊的奈美又自顧自地一拍手, 欣喜道:“您想呀?太好啦!我們這就為您更衣……”

    近來都是如此。

    發現地毯下面字跡的那天后來發生了什么,他已經記不清了, 再有意識的時候又是一個清晨,天光微熹,鳥叫聲空空回蕩, 被他砸得一塌糊涂的臥室又恢復了整潔,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連那只他用來冒充底座的圣杯都又回到了他的床頭柜上,接著他又在枕頭下面摸到了冰涼的刀柄。

    這使他不禁又陷入了一重恍惚之中。

    他不得不懷疑, 他挖心的事、見到楚深南的事, 真的發生過嗎?

    不過他很快發現自己胸膛上的傷口, 只剩一個粉色的疤痕,快要愈合了, 但仍是一切發生過的證據。

    所以不是什么時間循環,他只是愈合速度比較快而已。

    ……是這樣么?

    應該是吧。

    那天受的傷和打砸房間耗盡了他的元氣, 讓他渾渾噩噩又躺了很久,在這期間,他幾乎失去了任何控制力,一切都由他的侍女安排。

    她們兩個態度良好,表現強硬,經常會你問我答, 但這提問和回答的雙方中,并不包含他。

    場景舉例:

    麻美(或奈美,他現在已經分不大清,也不大想分清)會先問:“小姐,您餓了么?要不要用午餐了?”

    他一點也不餓,實際上他現在是食欲全無,一想到要吃東西就惡心,說話費事,他只是搖頭。

    而此時,奈美(或另一個)便會宛如一個睜眼瞎一般驚喜地回答:“您想吃呀?那太好啦!我馬上叫他們送上來!”

    完全是劇情要求,不顧半點他的意愿。

    當然,這個“戲劇世界”,當然會不顧他們的意愿,它連他們的死活都不管。

    幾次這樣下來,他也懶得再做出什么反應了,就由著她們安排。她們說時間到了,您該去方便一下啦,他就忍著頭疼和惡心感去方便。她們說今天太陽好曬太陽去吧,他也沒有說不這個選項。

    躺得太久,乍一坐起來他只覺得頭暈目眩,幾乎是被那兩個人架到梳妝臺前,他看著鏡中的自己慘淡如鬼的臉色,思緒飄遠,又回到了那個神秘巨影所帶來的空空的黑暗中。

    他確信,那是死亡。

    死亡的感覺很孤寂,也很安全,在那片黑暗中,他光是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就很困難了,根本沒有余暇去思考別的……好吧,說白了,就是沒有余暇去想到玉求瑕。

    這讓他確信了,在死亡面前,人是絕對孤獨,也絕對自由的。

    他好像忽然更理解了那個非要跟他分開的玉求瑕,因為他也在懷念那種絕對自由的感覺。

    “花景先生!您有什么事嗎?”

    臥室門忽然開了,花田笑穿著筆挺的管事服站在那里,奈美驚訝地轉頭發問,過了好幾秒,方思弄才慢吞吞回過神來。

    “少爺從海外為小姐帶回了這只發夾。”花田笑擒著一抹無懈可擊的元氣笑容,在現實世界的娛樂圈這個笑容將不少小姑娘整得五迷三道,現在看起來對這兩位小姑娘也同樣適用,他走進屋,說道,“聽說小姐要起來,我就過來給她戴上。”

    兩人看著他手中的發夾,夸張地贊美道:“好漂亮呀!天吶!小姐你看!太漂亮啦!”

    花田笑走近,還是笑:“少爺還帶了一些話給小姐,兩位可以到門口稍微等待一下嗎?”

    “當然可以。”兩個人蹦蹦跳跳出去了。

    關門聲響起,花田笑的笑容慢慢回落,薄薄的嘴唇最后變為了一條直線,他叫了一聲:“方思弄。”

    方思弄靜靜坐著,表情木訥。

    花田笑走到他身后,真的開始給他梳理頭發,一邊說:“跟原著劇情一樣,兩天前楚深南帶著叛軍殺到了城主府,然后與城主結盟,準備要一起對付玉求瑕了。”

    方思弄又靜了一會兒,慢半拍的:“噢……玉求瑕回來了嗎?”

    “還沒有。”花田笑道,“在原著里還沒有到他應該回來的節點。”

    方思弄忽然笑了一下:“這么說……我的死期該到了?”

    在原著中,奧菲利亞會死在哈姆雷特回來之前,哈姆雷特回來的時候正撞上她的葬禮。

    “方思弄!”花田笑一聲斷喝,“你清醒一點!”

    方思弄從鏡子里看他,破罐破摔地說:“我瘋了。”

    然而那一瞬間,他卻覺得鏡子里的花田笑似乎有一點不一樣。

    他說不出來具體哪里不一樣,也許是眼神?也許是表情?也許只是他的幻覺。

    花田笑卻似乎映證了他的幻想,忽然不說話了,而是也盯著鏡子里的他看,看了好半天。

    那眼神讓他覺得有點熟悉,又有點恐怖,他麻木的精神逐漸感到顫栗,雞皮疙瘩從頭皮一路往下直到尾椎骨。

    然后花田笑正在給他弄頭發的手向前一伸,忽然輕輕捧住了他的臉,撫摸了一下。

    “……你被他折磨成了什么樣子?”

    這句話說得很怪,不像是花田笑能說的、應該說的。方思弄從鏡子里緊盯著花田笑的臉,在他眼中看到三分痛苦三分厭惡三分輕蔑……

    這也是個完全不花田笑的表情。

    他忽然狠狠抖了一下,轉身抬頭:“花田笑……”

    “嗯?”他的動作讓花田笑有些疑惑,微微張開了嘴,一雙清澈愚蠢的大眼睛懵逼地看著他,“怎么了?”

    “你剛剛……”方思弄又轉回去,看向鏡子里的人,發現剛剛那個讓他感到恐懼的花田笑——或者說花田笑的幻影——消失了,花田笑仍是他認識的那個花田笑。

    見他良久沒有說出話來,花田笑一邊整理他剛被扯亂的頭發,一邊接著道:“我跟著楚深南在海外待了這么久,我發現……他應該是跟玉求瑕有私怨……我想如果有機會,他很有可能真的會殺了玉求瑕。”

    方思弄深吸了幾口氣,勉強壓下狂亂的心跳,回答:“嗯他看玉求瑕的眼神一直不太對。”

    花田笑一驚:“你知道?”

    “知道什么?”

    “楚深南很想干掉玉求瑕啊!”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肯定不太喜歡玉求瑕就是了。”

    花田笑震驚臉:“那你這個反應?”

    “我能怎么辦?”方思弄無奈道,“我能怎么辦?”

    “你怎么這樣子呀?”花田笑簡直要急哭了,“現在玉求瑕要去干掉蒲天白,蒲天白也要和楚深南結盟干玉求瑕啦!你就這樣擺爛?”

    方思弄還是說:“你現在跟我說這些,我也沒有辦法。”

    “你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殺死彼此嗎?”花田笑道,“現在只有你有辦法——”

    方思弄打斷:“別這么說,我什么辦法也沒有。”

    “所以這就是你的辦法?”花田笑的聲音冷下來,“隔岸觀火,等著看他們誰贏?”

    方思弄嘆了一口氣,他被吵得太陽穴刺痛,撐住桌角問:“那你希望我站在哪一邊?”

    花田笑的嘴開合了兩下,然后說:“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有事!”

    方思弄掐住太陽穴,又猛吸了幾口氣,他不確定,感覺自己又要“斷片”,艱難地說:“如你所見,我現在自顧不暇,很有可能死前面……我沒有辦法。”

    花田笑扶住他的肩膀,湊近他道:“別放棄,還沒有到絕路,注意……”到這里出現了一個詭異的停頓,像視頻忽然卡住。這個停頓引起了方思弄地注意,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將惡心感壓下去,睜眼看向花田笑。

    花田笑臉上留存著一絲苦惱的神色,似乎有口難言,最終只是道:“別放棄思考,會有辦法的。”

    他被“禁言”了?方思弄冒出這個念頭。

    這時候“世界”依然有禁言的權限嗎?

    門口傳來敲門聲,奈美在問:“花景先生,好了沒有?”

    這當然不是什么小姑娘善意的詢問,而是NPC的提醒。

    “就好,我馬上出來。”花田笑應了一聲,將發夾最后一個扣子別好,發出一聲清脆的“啪”。

    方思弄的頭疼稍微好了一點,而知道花田笑即將離開這件事讓他松了一口氣,他自己擺爛等死就算了,這樣被人指著鼻子說的感覺實在算不上好。

    他撐起身,在鏡子里與花田笑對上目光,他瞬間毛骨悚然,那個幻想中的花田笑又出現了,平靜地對他說:“方思弄,你是唯一的破局者,你振作一點。”

    ===

    “啊!快看!一只青蛙!”

    方思弄被一道刺眼的水晃了眼睛,眼前就是一黑,過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穿戴好后兩個侍女還是將他帶到了花園里,今天的陽光確實不錯,金黃氤氳,可對現在的他來說卻太強烈,幾乎造成了類似雪盲的效果。

    他躲在湖邊的樹蔭下,坐在石頭上靠著樹干休息,兩個侍女則自顧自在旁邊玩。

    花田笑的到來使他被迫從混沌中掙扎出來,他不相信花田笑說的什么“你是唯一的破局者”,但大腦倒也自己運轉起來,開始思考破局之法。

    他盯著湖水想,注意力卻難以集中,思緒總是想一會兒跑一會兒,而在眼睛被晃了那一下之后,更是完全斷了。

    他仍舊盯著水面,企圖找回剛才的思路,良久未果,卻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剛到這個世界第一天穿的那件黑藍色的和服。

    而在那晚的夢里,玉求瑕正是穿著這身和服刺穿了他的心臟。

    他本來再也不打算穿這件衣服了,但最近精神實在太差,剛又被花田笑找上來,使他完全忽略了這件事。

    他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預感。

    “小姐,時間到了。”

    他轉過頭,看向整齊站在他身后的麻美奈美,笑容就像用刻度尺量好的一樣。

    他剛剛應該是又“斷片”了一會兒,根本沒注意到這兩人是什么時候停下了嬉戲,又是什么時候來到他身后的。

    “那就走吧。”他撐著樹干,在兩人的攙扶下站起來,心里惦記著回去趕快把這身衣服換了,最好直接燒了。

    “哎呀!”

    天旋地轉間,他聽到一聲驚呼,然后嘩啦一下被水包裹。

    他掉進了湖里。

    此時,他忽然想起之前挖心時,沖進來的侍女嘴里說著:“小姐,這不對”的意思,不是“自殺不對”,而是“死法不對”。

    他是奧菲利亞,是投水溺亡的女人。

    第130章 機器15

    “小姐!小姐!嗚嗚嗚小姐!”

    侍女的尖聲嚎哭一浪高過一浪, 她們撲倒在湖邊,似乎心急如焚。

    方思弄還在往下沉。

    打濕了的和服沉重如同鐵衣,他用盡全力地掙扎, 卻還是一直在下沉。

    你們倒是抓住我啊……

    他本能地向那兩個侍女伸出手,她們卻只是跪在湖邊哭,哭臉隔著一層水面, 在水波的扭曲下像詭異的笑。

    這時他眼前又劃過那道浴簾上的小天使,紅色的血霧逐漸占據了視線。

    是血嗎?哪里來的血?之前的傷口明明已經好了呀……

    小天使詭異的笑容在他眼前招展, 瀕死時,所有的血液都沖向了大腦,他面前又閃過鏡子、鏡子里挖心的人, 和被侍女拖走的場景。

    他忽然意識到——

    似乎……似乎……這些記憶不是一次發生的,而是多次拼合……

    原來他不止一次兩次挖過心……

    在他“斷片”的時候, 這一切已經不知道發生過了多少遍……

    最近應該又發生了一遍,傷口還沒有好, 這時候才會有這么多血, 飄散在水中。

    一口氣憋到頭, 他死命忍著,因為知道這口氣一旦泄了就再也沒有逃生的機會, 但他實在是要憋不住了——

    他是會水的,掙扎間又向上竄了一下, 臉似乎冒出了水面,他立即深吸一口氣,然而吸進的卻是一口水。

    完了。

    完了。

    他要淹死了……

    睡蓮巨大的葉面與各色的蓮花在陽光下發出晶瑩的光澤,湖邊垂柳依依,而這一切景致都在躁動的水面上下浮動,方思弄想這應該是自己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了。

    明明沒什么好怕的, 這不正是他所求的結局嗎?

    他在這個世界中隨波逐流、消極抵抗,等待命運劇情的降臨。說到底,他抵抗的不是這個世界帶給他的死亡,而是對玉求瑕發的誓。

    即使在最痛苦的時候,他都沒有強硬地違背玉求瑕的意愿——如果玉求瑕真的決定去死,他甚至可以為玉求瑕的脖子套上繩子。

    而玉求瑕卻可以。

    在他已經完全這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依然要他發誓,要他活下去。

    這不公平。

    自私的東西,總是索取,總是發號施令,而他……也總是聽從。

    因為他一直是卑微地乞求愛的那一方,所以他就只能無條件地接受對方的要求。

    ——這似乎是一套很合乎邏輯的流程,但在玉求瑕親口承認了對他的愛以后,他身體里的那株毒藤卻以一個恐怖的速度肆無忌憚地瘋長。

    ——如果玉求瑕也愛他,那傷害對方的權利,就不止一個人擁有。

    他是一個守諾的人,他發了誓,不過那個誓言的意思在他看來只是不尋死,至于到了不得不死的地步,他就沒有什么辦法了。

    實話說,心底深處,他很想看在他死后,玉求瑕會是什么表情。

    他墮落了、扭曲了、異化了,這是肯定的。他身體里的毒藤已經沒有人能阻止,由它催生出的念頭更是無人能擋——他要用自己的痛苦來折磨玉求瑕。

    這是多么愚蠢可悲又可笑的念頭,可他就是想看。

    而這種折磨的盡頭,無非就是,他的死亡。

    然而,真的來到這個時刻,他好像……又是不愿意的。

    他好累,好疼,渾身都疼,手腳包括全身都像是灌了鉛,難以挪動分毫。

    可是——可是——

    他連玉求瑕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啊。

    毒藤在他的身體里尖嘯,終于在死亡的侵蝕中四處爆開,露出破爛的五臟六腑和真心。

    ——還是想守諾,還是見不得他傷心。

    為什么?為什么在那片巨影帶來的“死亡”當中他完全沒有想到過玉求瑕,可是這個時候,他滿腦子都是他,一點也不自由?

    我還不能死——

    他費勁力氣,再次向上伸手,扯住了一片睡蓮的葉子,然而葉子就算浮力頗大,也承受不住他鐵桶一般的重量,迅速被撕開,他又緊接著抓住了第二片、第三片。

    靜謐池塘上的睡蓮叢被他迅速摧毀,他像一只水鬼一般瘋狂汲取著生的希望,狼狽不堪,甚至一路遠離了湖岸。

    就在睡蓮群幾乎全部陣亡,他即將再無支點時,一聲清晰的“撲通”入水聲入耳,一時間他還以為是那兩個NPC被他感動了終于要來救他,結果轉頭一看卻見那兩個人還好端端趴在岸上哭喪,正在疑惑間,身后一雙手托住了他的腋下,將他舉出了水面。

    “沒關系,不要怕。”他聽見了玉求瑕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如同天降神兵,“放輕松,交給我。”

    玉求瑕只有一個人嗎?一個人怎么可能拖動他?他的衣服太重了……

    這些念頭陸續出現,但不妨礙他對玉求瑕言聽計從。他放松身體,仰面躺著,陽光落在他的臉上。玉求瑕真的托起了他,用仰泳帶著他,順利靠到了對岸。

    然后就有人七手八腳拉住他,將他拖了上去。

    他坐在地上喘了幾口氣,這時玉求瑕也從旁邊爬了上來,走到他面前正想說話,他轉頭趴著湖岸開始嘔吐,吐了一肚子的水出來。

    玉求瑕一只手拍他的背,一只手整理他的鬢發,沒有說一個字。

    吐完了,他轉過頭,才看到身后幾乎鋪滿了湖岸的軍隊,站在首位的是穿著一身將軍服的姚望。

    姚望遞了一張手帕給他,他愣愣的沒接,玉求瑕接過來給他擦臉,這時才低聲給他講了這段時間的經歷。

    荒城旸生跟著那兩位在原著中名為“羅森”與“吉爾”的監視者出發前往海外,在出海的最后一段路上遇見了正興兵去攻打冰山城的寶石國軍隊。在原著中雙方在這里只是點頭之交,之后哈姆雷特仍舊跟著兩個監視者出海,在海上才發現了他們的詭計,并調換信件出逃,送兩位監視者去見了閻王。

    但在這里,玉求瑕直接與這只軍隊的統領見了面,當場斬殺了羅森吉爾,直接省略了出海的步驟,就這么殺回了王城。

    這位統領,正是姚望飾演的,寶石國太子煙山悠介,對應的應該是原著中的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

    原著中老哈姆雷特王殺死了挪威王,拿走了挪威的土地,之后的挪威由老挪威王的兄弟繼位,而福丁布拉斯仍是王子。在《哈姆雷特》的故事開始不久之前,福丁布拉斯在國內招兵買馬想開戰奪回父親的土地,而丹麥國王克勞狄斯提前察覺了這件事,并派使團去找挪威王讓他管管福丁布拉斯王子,福丁布拉斯便和他召集起來的人馬被發配去攻打兩國共同的敵人去了。

    之前那場改變一切的宴會也正是為慶祝這支使團回歸而辦的。

    這段劇情在這個世界中完全等比例復制發生,只是獲得自由意志的姚望選擇在那個相遇的平原上聽從了玉求瑕的想法,跟著他一起殺來了機器城的王都。

    這是玉求瑕本來就策劃好的節奏,畢竟他很清楚原著中奧菲利亞的結局,他必須要盡量縮短回歸的時間,趕在奧菲利亞投湖自殺之前回來,他也早就瞄上了這支寶石國的軍隊。

    很驚險,好在趕上了。

    在他們說話間,江里家的庭院明顯嘈雜起來,湖對岸陸陸續續也出現了很多人,全副武裝、刀兵锃亮,竟然也是一支軍隊。

    站在首位的三人,分別是蒲天白、元觀君和楚深南。再稍微后面一點,還有井石屏、井石屏和李燈水。

    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這里,大決戰的意味十分濃重。

    蒲天白隔著湖面高聲道:“旸生,你進城的動靜太大,十里之外我們就聽見啦。”

    他叫的是“旸生”,還在戲里。有兩種可能,一是他還沒有獲得自由意志,二是他不愿意面對現實。

    玉求瑕仍慢條斯理地給方思弄擦著水珠,并沒有說話。

    就這樣,蒲天白、楚深南和元觀君就沿著湖岸向這邊靠近過來,軍隊跟在他們身后緩緩移動。

    在雙方的距離差不多有十米時,蒲天白停了下來,他的軍隊也令行禁止全部立定。

    蒲天白身邊的一個NPC弓著背走出來說道:“少主,歡迎您回到機器城來!”

    玉求瑕沒有理他。

    NPC自顧自又說道:“長話短說吧,少主,在您不在的時候,主上已經為您下了一個很大的賭注了,事情是這樣的——”

    原著中克勞狄斯與雷歐提斯合謀,讓后者與哈姆雷特決斗,一場劍術上的較量,賭上榮譽,作為貴族的哈姆雷特必須接受,而他們已經在雙方的劍上面做了手腳,給哈姆雷特的是一把爛劍,而雷歐提斯的則是一把見血封喉的毒劍。

    NPC咬文嚼字地介紹著這個賭注,所有人卻都幾乎知曉了結局。

    哈姆雷特會與雷歐提斯同歸于盡;王后則會誤喝下國王賜給哈姆雷特的毒酒;哈姆雷特會在死前撿起毒劍殺死國王,留下想要身殉的好友霍拉旭,讓他將這段宮闈秘事傳唱出去;剿滅敵邦的福丁布拉斯前來復命,接手了這個王室死絕的國家,并為哈姆雷特舉行了莊嚴的葬禮……

    在原著中,迎接所有人的是團滅,而現在——

    方思弄站起來,浸了水的沉重的和服壓得他晃了晃,玉求瑕從后面扶了他一下,他無視了NPC還沒說完的絮絮叨叨,說道:“等等!等一下!這個決斗不是非要不可!我們可以……”

    這時他跟蒲天白對上了視線,便說不出話來了。

    對其他人來說,這場決斗也許不是必要,可對蒲天白和玉求瑕而言,他們是矛盾沖突的雙方,他們只能一死一活。

    他要怎么說呢?說蒲天白你犧牲一下,讓玉求瑕殺了吧,這樣所有人都可以出去了?

    他說不出口。

    “方哥,我不想這樣。”這時,蒲天白忽然低聲道,眼神沉重又兇狠,仿佛死死咬著后槽牙,“可我也不想死。”

    方思弄狠狠抖了一下,幾乎站不住,這時玉求瑕捏了捏他的手,直接越過他,將他擋在身后。

    玉求瑕還笑著,漫不經心的樣子,目光閑閑投向了蒲天白身邊的楚深南:“我以為在這個世界中,如果一定要出現犧牲,也只會出現在這對叔侄之間,現在看來,似乎有人不同意?”

    楚深南不再掩飾眼中的惡意,仇恨兩個字幾乎就寫在臉上:“是的,玉求瑕,這一天我等了很久,我做夢都想親手殺了你。”

    蒲天白嘆了口氣,又道:“把戲演完吧,這樣不管是什么結果,活下來的人都不要怪罪彼此。”

    NPC:“旸生少主,您接受決斗嗎?”

    “我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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