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幕間15
完全蘇醒后, 方思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以一種一日千里的速度自我修復(fù)著。只過了幾天,就可以下地,不到一周, 基本已經(jīng)恢復(fù)到行動自如的程度。
除了那曾經(jīng)短暫離開過他的一手一腳有時會在睡夢中出現(xiàn)虛幻的疼痛,他基本已經(jīng)恢復(fù)如初。
在這期間一直是玉求瑕做飯照顧他,但再沒有像他剛醒來時那樣趴在他床邊睡覺。他住在玉求瑕家里, 每天只有必要的交流,不用多么費力就可以發(fā)現(xiàn), 玉求瑕在躲避他。
他已經(jīng)好了,理論上來說隨時都可以離開,但玉求瑕沒有開這個口, 他也裝作自己沒有好,還是整日躺在床上。
他不知道自己要在這里躺到什么時候, 先跟傅和正要了一個月的假,這對傅和正來說有點難辦, 可也知道他過年被送進醫(yī)院搶救的事情, 沒法勉強, 他當(dāng)然對此表示抱歉,并提議傅和正可以再找一個攝制組長, 他這邊的情況并不確定,傅和正表示等他到三月, 希望他能夠回去繼續(xù)工作。
要是在以往,因為自己這樣耽誤別人的工作,方思弄心里肯定會很過意不去,但現(xiàn)在他卻不怎么能感受到這種情緒了,只是整日躺在床上側(cè)頭望著窗外的流云,什么也不想。
他以為自己會這樣裝很久, 哪怕他甚至都不是特別清楚自己的目的,只是不想做任何事,也不想離開玉求瑕,哪怕每天只能匆匆見上幾面,也不想離開。
他知道玉求瑕也一直待在這棟房子里,并沒有去工作,但只是待著,很少來見他。
然而第二周只過到一半,他就沒法再裝下去了。
那是一個深夜,他聽見了隔壁響亮的玻璃碎裂聲,來自玉求瑕現(xiàn)在住的房間。
他在黑暗中猶豫了不到三秒,就爬起來跑到隔壁,敲了半天沒人應(yīng),便直接推門而入。
門打開的一瞬間他聞到血味,渾身的汗毛都炸開了。
接著他看清了屋內(nèi)的場景——跟他床頭柜上那只臺燈同款的琉璃燈罩在墻邊碎了一地,這間屋子鋪滿了地毯,燈罩摔在地上是不會碎的,顯然是被直接砸碎在了墻上。
碎片上有血,屋子里卻沒人,陽臺大敞著,料峭春風(fēng)吹起推拉門邊的窗簾,讓整個畫面像一個經(jīng)典的兇案現(xiàn)場。
方思弄心臟狂跳,一切他完全不可接受的畫面一股腦沖進腦海,有他過去經(jīng)歷過的,也有他臆想出來的,世界在他眼中似乎扭曲了,融化成了夏加爾的畫作,一切都朝他坍塌而來,要將他擠死在里面。他踩著虛浮的腳步跑到陽臺,然后聽見自己身體里一聲巨大的嘆息聲。
“還好,還活著。”他聽見那個聲音說。
只見玉求瑕穿著一件酒紅色的長袍睡衣,沒系腰帶,前襟整個敞著,里面只穿了內(nèi)褲,露出一大片蒼白的胸腹。人懶散地靠在躺椅里,一只手垂在扶手上,還在往下滴血,另一只手拎著一瓶洋酒,已經(jīng)喝了一小半。
聽到動靜,他側(cè)過頭看向方思弄,眼中水光朦朧,側(cè)臉映出屋內(nèi)微弱的燈光,是滿面的淚痕。就這么看了片刻,才說道:“方思弄,你好了啊。”
方思弄盯著他垂下的那只手:“你在流血。”
玉求瑕看也沒看那只手,還輕輕晃了晃,血珠頓時被甩飛幾滴,但主人渾不在意:“別管這個了,你看,今天晚上可以看到星星……”
方思弄打斷他:“不要講了,你在流血。”
玉求瑕微微歪了歪頭:“這沒什么,很快就會好的。”
方思弄垂頭看了他一陣,忍無可忍,彎腰把他的衣襟拉起來合攏,蓋住那片赤/裸的胸腹,不得已碰到了皮膚,凍得他指尖一抖,凍得他想哭,他根本就不知道可以拿玉求瑕怎么辦。
他放低了聲音:“進去好不好?外面冷。”
現(xiàn)在才二月,遠不到可以說得上溫暖的時候。
玉求瑕掀起薄薄的眼皮,淡淡瞥他一眼,輕描淡寫地笑了一聲,道:“你連死都不怕,你還怕冷?”
方思弄手一頓,他察覺到了玉求瑕鋒利的怒火。
一時間,他又感到了近來頻繁出現(xiàn)的那種沉重的憊懶,他不想離開玉求瑕,又想對玉求瑕的這些情緒置之不理。真要細究,玉求瑕有氣,他難道就沒有嗎?玉求瑕生氣了他就得哄,可他生氣了又要怎么辦?這不公平。
他閉上眼睛呼了口氣,轉(zhuǎn)身進屋,繞開那一攤碎玻璃,回到自己房間,找到玉求瑕每天給他用的醫(yī)療箱,又回到了玉求瑕那邊的陽臺,半跪在地上給玉求瑕處理傷口。
傷口從中指中央拉到掌根,不深,但很長,這種傷普通人肯定要去醫(yī)院處理,多半要縫針,但他知道玉求瑕肯定不會去,便也不提了。
他給傷口止血、消毒、上藥、包扎,用了大概十分鐘,期間他感覺玉求瑕一直看著自己,但一句話也沒有說。
在他開始給繃帶打結(jié)的時候,玉求瑕終于開口道:“方思弄,如果我現(xiàn)在給你一個機會問一個問題,你會問什么?”
方思弄慢條斯理地把結(jié)打完,然后緩緩撩起他的袖子,問:“你手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不是新鮮的這一條,而是在手腕之上,那些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傷疤,以前是沒有的,他也是這次在“時鐘世界”中才發(fā)現(xiàn)。
玉求瑕微微挑起一邊眉毛:“你就想問這個?”
方思弄很輕很輕撫摸過那片傷疤,輕得像一片羽毛:“對。”
玉求瑕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你不問我為什么和你分手嗎?”
方思弄說:“我就想問這個。”
玉求瑕依然答非所問:“為什么不問了?”
方思弄緩緩抬頭看他,看到了他一雙燈一樣亮的眼睛,方思弄覺得胸腔處動了動,很疼,然而這種痛覺卻也像是跟他隔了一層水面一樣,不那么真切,他呢喃一般道:“沒有意義了。”
“為什么沒有意義了?”玉求瑕立即追問,眼中光芒一動,一時間無數(shù)個瀕臨瘋狂的電影人物涌入方思弄的腦海,玉求瑕這一刻像極了他們。
沒有得到回答,玉求瑕又一字一句道:“是因為你在求死?”
方思弄閉上眼睛,意識到這是一個今晚逃不掉的問題。
玉求瑕發(fā)現(xiàn)了,他當(dāng)然會發(fā)現(xiàn),他太敏感,也太了解他了。
他發(fā)現(xiàn)他在找死了。
從《琵琶記》開始,方思弄就在尋找某種有尊嚴的死法。他依然在努力地找出路、找方法,但在所有危急的時刻,他也是最不管不顧沖上去的,而在許多抉擇中,他也選了最簡單直接、最決絕瘋狂的那一個。
他不打算自殺,卻也沒有那么想活下去。
這是一種大多數(shù)人可能永遠接觸不到,可他已經(jīng)不太陌生的狀態(tài)——就像回到了十八歲的時候,他用方佩兒的醫(yī)療費給自己買了全套攝影設(shè)備,沒有留下一絲退路。
其中唯一的區(qū)別可能是,當(dāng)時他想死的話還是需要自殺,而現(xiàn)在,他完全不用,他只需要在“戲劇世界”中更努力、更勇敢地尋找活命的方法,不斷以身試險,用命去替其他人找出路,就能很有尊嚴、很有意義地死掉。
所以在“琵琶記世界”中他可以一言不發(fā)獨自去三號樓探查,也敢于親自去燒林子,在“時鐘世界”里也可以不管不顧地去跟巨人搏斗。
實話講他自己腦子里沒有非常清晰的規(guī)劃,但玉求瑕這么一說,他反而更清楚自己的想法。
確實如此,他在求死。
而在這個路途上,他希望將其他人——包括玉求瑕、蒲天白甚至花田笑姚望他們,送到更遠的地方。
他仍然希望他們,特別是玉求瑕,能夠活下去。
當(dāng)一個愿望足夠強烈足夠純粹的時候,其他事情好像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了。
一聲脆響,玉求瑕將手中的酒瓶摔碎在地上,反手捏住了他的下顎,將他拉近自己,四目相對間,他看到了玉求瑕眼中狂亂迷幻的光影,和沉默的自己。
“方思弄,你連死都不怕了,卻害怕繼續(xù)問我這個問題嗎?”
我害怕嗎?方思弄茫然地想。
他問過那么多遍,玉求瑕都不愿意回答,而在他終于放棄追問的時候,玉求瑕卻不接受了。
為什么不問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玉求瑕既不要他走,也不許他留,死了總是一了百了吧,玉求瑕又要發(fā)瘋。
玉求瑕的眼睛像世上最精美的萬花筒,里面博大浩瀚仿佛蘊含著一個世界,方思弄看得出神,玉求瑕卻又將他拉得更近、額頭抵著額頭的距離,再開口就如同情人低語:“你不想知道了,不在乎了……是,不愛我了么?”
然而沒有一對情人的低語,會這么慘痛,這么絕望。
答案久候不至,玉求瑕聲音陡然提高:“回答我!”
“我愛你,玉求瑕。可是我很累,也很難過。”方思弄臉被掐得很疼,但他也累得不想動,只悄悄吸了一口涼氣,緩緩?fù)鲁鰜恚緛砭筒粫f漂亮話,此時更是編不出來也不想編,就實話實說道,“我會帶著對你的愛去死,可是我太累了,別的……不想再問了。”
“我告訴你吧。”玉求瑕又開始流淚,他臉頰上被剛剛的酒瓶碎片劃破了一個小口子,眼淚流到那就變成一條紅河,“我告訴你為什么吧。”
第112章 幕間16
“你說吧。”方思弄感覺自己也顫抖起來, “……為什么?”
“因為我不想死了。”玉求瑕說。
他松開手,方思弄就直接軟到地上,而他站起身, 仰頭望著天空,抬腳往陽臺邊緣走去。
“……我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復(fù)他們。”
地上是一地碎玻璃, 他卻渾然不覺,眼看著就要一腳踩上去, 方思弄立刻伸手拉他。
不料,他竟然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似的,一拉就倒了, 跌在方思弄身上,鋒利的肩胛骨撞得方思弄胸口生疼。
他卻依然全無所覺似的, 在哪跌倒就在哪躺下,只有那雙燈一樣的眼睛還死死盯著方思弄的臉。方思弄知道他不在正常狀態(tài), 可事到如今, 誰又還在正常狀態(tài)呢?
方思弄攬住他的腰背, 他就順勢倚靠在方思弄的臂彎里,一只手抓住了方思弄的衣襟, 收緊成拳,手背上綻開蓮花紋樣的青筋。
“我從前發(fā)過誓——我會復(fù)仇。他們讓我做的事我偏不做, 他們喜歡的人我偏不愛,如果能找出他們的苦衷,找出哪怕一丁點他們愛我的痕跡,我都會立刻死在他們面前!如果自毀能傷害到他們,我會立即去做——不!應(yīng)該說我的一生都在等待那一天!他們既然生了我卻不愛我,我就必須向他們復(fù)仇!”
這時候, 方思弄終于確認他口中的“他們”指的是他的父母家人。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是世間至理。方思弄以前也時常覺得徐慧芳是恨自己的,但這種恨無疑是在愛與愧疚的基礎(chǔ)上,從他提議打掉方佩兒的那一刻起,徐慧芳看他的眼神就變得不一樣,而方佩兒那么生下來、徐慧芳自己的身體垮掉之后,這種目光又變得更為沉重復(fù)雜。
他自己也知道,他對徐慧芳,對方佩兒,也不只有愛。
大抵世間家庭都是如此愛恨交織,可隨著年齡增長,很多人會在歲月的沖刷下成為獨立的個體,或和解,或隔絕,漸漸在這些關(guān)系中找到自己。
沒想到十年隔絕,玉求瑕還如此深陷。
他們究竟對他做了什么?
方思弄輕輕撫了一把他的手臂,沉悶道:“可是他們已經(jīng)死了。”
“死了嗎?沒有吧,他們還在這里。”玉求瑕指著自己的心臟,又指著自己的腦袋,“在這里。”最后笑了一下,“或者在‘那個世界’里……我知道,我們總有一天會再次相見。”
這種話幾乎已經(jīng)來到了信仰和玄學(xué)領(lǐng)域,而最玄的正是他們現(xiàn)在正在這樣不可解釋的離奇世界中掙扎求生。
玉求瑕繼續(xù)道:“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一切……都要為這場復(fù)仇繞道!我的生命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的武器!我隨時都準備把它請上戰(zhàn)場!讓它在能夠造成最大殺傷的時候……砰!爆炸掉——”
他的眼睛越來越亮,亮得讓方思弄心驚,在說到“爆炸”時那一刻的亮光,簡直已經(jīng)到了叫人不可逼視的地步,在方思弄心中扎出一道不祥的深淵。然而,下一刻,那一道亮光卻迅速隕落,最后化為了一片沉寂。
“……可是因為你,我不敢死了。”他說。
方思弄吸了吸鼻子,發(fā)現(xiàn)堵住了,這時候才曉得自己在哭,他胡亂抹了抹臉,哽咽道:“我從來、沒有、阻止過你。”
在玉求瑕談?wù)撍劳龅臅r候,他從來沒有試圖阻止過、規(guī)勸過,只說過“如果有一天你決定去死,提前告訴我”。
因為他看過玉求瑕的電影,觸摸過玉求瑕的痛苦,自己也曾經(jīng)尋求過死亡的擁抱,所以他清楚,如果玉求瑕真的做下那個決定的話,自己是沒有資格硬把人留下的。
他希望玉求瑕活著,跟不許他去死,這是兩碼事。
玉求瑕再次亢奮起來,忽然起身,與他面對面跪著,抓住了他的兩只手腕:“是的!我知道!你只是會和我一起死!”
“這會讓你愧疚嗎?”方思弄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說,“你不要愧疚,是我自己愿意的。”
“開什么玩笑?你覺得我會愧疚?”玉求瑕忽然笑了一下,半邊臉上是被眼淚沖刷出來的血痕,像雪原上流出忘川河。即使如此狼狽,他的笑容依然有著撼動人心的力量,讓方思弄的五臟六腑都疼得蜷縮起來。他帶著那個鋒利、邪惡、艷鬼一般的笑容湊近,眼中再次迸發(fā)出瘆人的亮光,“方思弄,在一起這么多年,你還不知道我有多自私?”
他的手慢慢攀上方思弄的臉,冷得像一條蛇:“我只是……不想死了。”
“多么可怕啊方思弄!因為你!因為虛無飄渺的……愛情?我動搖了!我之所以成為我的意義!整個被你動搖了!我怎么還敢跟你在一起?”他嘶吼道,聲音不大,只是嘶啞,“在愛和我自己中間,我選擇我自己。”
之后,他似乎再次筋疲力盡,往前一倒,倒進方思弄懷里,臉頰貼在愛人的心臟上。
他用盡了力氣,聲音虛軟地繼續(xù):“方思弄,你聽好了,我永遠不會和你在一起了。我不怕承認我愛你,但我首先必須是我自己。我永遠、永遠不會再和你在一起,哪怕是‘這件事’完全結(jié)束,而我們都還幸運地活著的話,我也要遠離你,我發(fā)誓!我必須離開你,只有離開你我才會是我自己,我的誓愿、我的仇恨、我堅持到今天的一切,才有意義。我不能、我不能、不敢再和你在一起!你明白了嗎?”
“你愛我嗎?”方思弄直愣愣地打斷他,似乎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因為愛我……所以要離開我嗎?”
玉求瑕趴在他懷里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對,因為愛你,我變得不是我自己。”
方思弄似懂非懂、云里霧里地點了點頭,而埋在他懷里的玉求瑕看不到。
方思弄暈暈乎乎地想了想,沒有完全想明白,一個問題又跳到喉嚨口,呼之欲出:“你如果愛我,為什么要讓我這么痛苦?”
但隨即他想到了那個夢,夢中的玉求瑕泫然欲泣,親口說著“愛對我來說,是痛苦”。
他又想到了玉求瑕的那些電影,那些在最幽微的部分展現(xiàn)的疼痛,那些被擊中的心靈。他從來不愿傷害玉求瑕,因為他知道玉求瑕有多敏感,沒有這么敏感的人拍不出這樣的電影,而這樣敏感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感受痛苦的能力。最細微的傷口都能輕易往下潰爛,爛到遍體鱗傷,爛到觸及靈魂,玉求瑕用這種疼痛活著、創(chuàng)作著。
合理。
旋即,他自我確認道。
確實是合理的。
玉求瑕眼中的愛是痛苦,因為玉求瑕愛他,所以也把痛苦帶給他……合理,很合理。他好像可以接受了。
從頭說起,玉求瑕從來就是毒藥,他也從來都知道,所以今天的所有掙扎折磨,都是他追求來的,是他應(yīng)得的。
他決定追逐玉求瑕的那一刻,難道是在追逐幸福嗎?追逐一個富有、英俊、溫柔體貼的愛人嗎?
當(dāng)然不是。
任何一個看到玉求瑕的人都會瞬間意識到,要和這樣的人在一起,需要迎接的未來一定與安寧、平和、溫情無緣,而是一種遍布荊棘的人生。
玉求瑕本身就是一株致命的毒荊棘,就像他筆下的人物,頹然絕望,卻總有一個時刻會以近億度的烈度燃燒。
而自己今天所遭遇的一切,只能說是,求仁得仁。
他把玉求瑕抱得更緊,偷偷地、悄悄地吻了一下玉求瑕的發(fā)頂,輕聲道:“我知道了。”
他似乎忽然找到了一種久違的平靜,一種近于死亡的和平與自由。
這時,他感覺到玉求瑕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胸口,感覺到玉求瑕的呼吸的熱度,然后聽到玉求瑕說:“……可是我想你。”
下一刻,方思弄只聽見身體中一聲巨響,那種和平與自由只存在了短短幾秒就轟然崩塌,巨響之后的是尖嘯,那株毒藤在他身體里咆哮,讓他覺得自己幾乎要從內(nèi)部四分五裂爆炸開來!
他扳著玉求瑕的肩膀把他抓離自己,用了很大力氣,自己卻比對方還要疼,他搖晃著玉求瑕,把玉求瑕推倒撞在躺椅上,欺身壓上去,再也遏制不住,兇戾地哭喊道:“想我就和我在一起!”
玉求瑕置若罔聞,只是靜靜看著他,方思弄在那雙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一只炸毛的野獸,他愣住了,然后慢慢冷卻。
等最后一根毛平息下去,玉求瑕說:“我永遠想你,所以你不許死。”
方思弄頹然地跪著,低垂頭顱,脊梁彎曲,像一尊死去的石像。
玉求瑕摸了摸他的臉,道:“我不許你死,你聽見沒有?你答應(yīng)我,你發(fā)誓。”
方思弄還是沒動。
他早已開始拖延自己的問題,期盼死亡能解決一切,可連這玉求瑕也想要剝奪。
玉求瑕又等了他一會兒,側(cè)著彎下身,從下面去看他的臉,又說了一遍:“說。”
“好。”方思弄放棄了一切抵抗,在名為玉求瑕的命運里放任自流,“你說什么,我的回答都是好。”
他們靜靜相對,就這樣待了很久。
“太冷了,玉求瑕。”方思弄說,“我們進去吧。”
這次玉求瑕沒有開口,方思弄當(dāng)他默許,直接把他抱進了屋子。
玉求瑕的房間地上都是碎掉的玻璃,他就把人抱到了自己的房間床上。
玉求瑕凍得像塊冰,即使進了有暖氣的屋子也遲遲沒有暖和起來,方思弄想用被子把他裹起來,可一大半都被他壓在身下,方思弄去扯的時候他卻不讓,反手將方思弄也拖下來,臉正砸在他的胸膛上。
“我虛有其表,皮囊下面都是腐爛的傷口,我憎恨養(yǎng)育我的人,我害怕我的愛情,我肖想死亡又放不下仇恨,前方是條死路,我看不見日出,我與我應(yīng)該成為的樣子背道而馳。”他抱著方思弄眼睛卻不看他,而是直直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現(xiàn)在,你見到我了,方思弄。”
第113章 幕間17
方思弄費了很大勁把玉求瑕安頓好, 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打算直接走,就像當(dāng)年來這里的時候一樣,就是步行他也可以離開,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
而就在他起身的時候,玉求瑕若有所感,忽然一把攬著他的腰一扯, 讓他直接跌進了被子里,他的后背撞進玉求瑕的胸口, 感覺到玉求瑕在狠狠顫抖。
玉求瑕的雙手緊緊箍著他的腰腹,臉埋在他的后頸上,呢喃道:“太冷了, 你不要走。”
他知道玉求瑕在哭,也無怪玉求瑕之前見到他哭時那么驚訝, 因為在過往的相處中,玉求瑕無疑是更能哭的那個, 他在外面風(fēng)度翩翩, 在方思弄面前卻從來不會壓抑自己的情緒, 哭笑肆意,寫劇本的時候都會流淚, 方思弄應(yīng)該說是習(xí)以為常,卻還沒能麻木, 玉求瑕每次一哭,他整個人都跟著心焦,雖然不大會表現(xiàn)出來。
他現(xiàn)在依然拿玉求瑕沒有一點辦法,他早就把命運交給他了,他沒有辦法。
他默默翻了個身,與玉求瑕面對面, 伸出手回抱住哭泣的愛人……愛人?他在心里猶豫了,他們現(xiàn)在還稱得上愛人嗎?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關(guān)系?
天亮以后,他確認玉求瑕還在熟睡,就悄悄離開了。
經(jīng)過昨晚,他終于更理解玉求瑕,可這種理解分毫不能消減他的痛苦,他怨恨命運的殘酷——他不舍得怨恨玉求瑕,就只能怨恨命運——叫他們明明相愛卻只是擁抱都會劇痛,他昨天晚上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他在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
他逃命似的離開了那棟深深大宅,心中當(dāng)然也留有一絲疑慮:如果玉求瑕醒來沒有見到他會怎么樣?會是什么心情?會不會有什么危險?
當(dāng)然玉求瑕是個成年人似乎不需要他來操心,可他就是忍不住會想這些。
然而這些疑慮最終沒能打消他離開的念頭,他自身難保,再不離開就要窒息在這里了。
逃走之后玉求瑕并沒有找他,甚至沒有打一個電話過來。
在家里躲了幾天之后,方思弄回到了劇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
對于他的回歸,最高興的莫過于蒲天白與傅和正,蒲天白就不說了,傅和正居然也是滿面紅光,喜色溢于言表,要知道,傅和正雖然是方思弄大學(xué)的老師,卻更是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大導(dǎo),表面上再和藹可親骨子里都有傲氣和規(guī)矩,手底下用過無數(shù)攝制組長也帶過無數(shù)學(xué)生,方思弄對他來說算不上頂頂特別非要不可,拍攝正進行到重要部分,方思弄這假一請將近一個月,他以為傅和正就算面上不顯心里多少會不痛快,結(jié)果見面之后傅和正拍拍他的肩膀眼里只有欣慰,說了句:“回來就好。”
要擱以前,他聽到這種話心里肯定會更愧疚,之后也會更加倍地努力來回報老師的看重,但現(xiàn)在,他卻有些不在狀態(tài)。
與“時鐘世界”之前那段每天打了雞血似的能工作十多個小時的時候不同,現(xiàn)在他經(jīng)常覺得疲憊,一覺睡過去早上鬧鐘都叫不醒,好幾次是場務(wù)過來找他才把他叫起來,他覺得自己每天都過得有些渾渾噩噩,只完成自己分內(nèi)的工作就已經(jīng)筋疲力盡,更沒空感念老師的欣賞和照顧。
這種前后狀態(tài)的對比,他本人的感覺是最鮮明的,終于,在復(fù)工的一周后,他再次去找了傅和正,提出了退出拍攝的想法。
這個想法他之前提過一次,被傅和正按下了,現(xiàn)在再提,很有可能被視為不識抬舉,直接斷送自己在影視圈的職業(yè)生涯,可他現(xiàn)在也考慮不到那里去了,或者說他并不覺得自己還能有什么生涯。
傅和正把他帶到了導(dǎo)演休息室里,屏退旁人,擺出了一幅促膝長談的架勢:“原因?”
方思弄不是能大倒苦水的性格,憋半天只憋出一句:“我最近狀態(tài)不對,不想耽誤整個劇組的工作。”
傅和正還是笑得很和藹,很平和地說:“那如果我說,不會耽誤呢?”
方思弄不說話了。
傅和正又問:“究竟是怕耽誤劇組,還是你自己不想拍了?”
方思弄又沉默了。
在這場對話開始之前,真要說想不想拍的,他其實沒有特別認真地想過。最開始拍照片是因為齊叔送了他一只照相機,他拍照片回去給方佩兒看,也許當(dāng)時齊叔給他一個缽,他就去街上要飯了。
后來他拍攝,是因為賺到了錢,而他需要錢。進了電影學(xué)院后,攝影是他的專業(yè)。追到玉求瑕后,攝影對玉求瑕有用。分手后,他還有一個工作室的人要養(yǎng),現(xiàn)在,他也想在蒲天白這個重要的電影作品中出一份力。
可一直被這些“不得已”所推動的自己,真的熱愛攝影這件事嗎?
要說他特別喜歡攝影嗎?他其實沒這種感覺,他這一生最鮮明的喜愛,似乎都在遇見玉求瑕的那個瞬間的怦然心動中用盡了。
如今,他已經(jīng)來到了一個隨時會死的境遇之中,他愈發(fā)找不到繼續(xù)工作的意義。
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進入了生命的倒計時,最后一段時間要如何度過?
無論怎樣想,最完美的情況無非是與愛人廝守,或完成自己熱愛的事業(yè)吧。
可細想一下,他最熱愛攝影的階段,正是玉求瑕為自己的那幾部最有靈氣的電影瘋魔的時候,他被玉求瑕的情緒感染,感覺自己鏡頭中的每一個畫面都充滿了意蘊。
可他究竟是在完成玉求瑕的理想,還是自己的?
如果刨除了徐慧芳、方佩兒和玉求瑕,他這一生,究竟有沒有為自己活過?
可究竟什么才是生活?難道只有為自己活的人生,才是人生嗎?
他最近經(jīng)常陷入這樣不著邊際的思考中去,每天都很累,躺在床上卻又睡不著。此刻,就坐在傅和正對面,他的思緒也跑出了十萬八千里。
“抱歉,老師。”他猛然回過神,“……我走神了,您說到哪里了?”
傅和正深深看了他一眼,語氣還是很平和,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說,拋開這次的項目不談,我個人也很想跟你聊一聊,我最想跟你說的是,我不知道你對自己有什么誤解,但你天生該是吃這碗飯的人。”
方思弄面對這種夸獎向來不會往心里去,低頭道:“您高看我了。”
傅和正繼續(xù)道:“你知道你其實是一個情感非常細膩的人嗎?”
方思弄頓了一下:“我一直以為……我是個比較遲鈍的人。”
“你的鏡頭會講故事。”傅和正抬手比劃起來,“你很會發(fā)掘那種,細微之處……那種矛盾、那種美。”
方思弄感覺自己的心臟狠狠跳了一下,一種受之有愧的羞赧感浮現(xiàn)出來,推說:“我在玉求瑕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
“不,不……你可能確實在他身上學(xué)到了一些東西,但我說的這些,是你與生俱來的。你別以為我是在安慰你,你知道我這個人不說空話……”面對方思弄的眼神,傅和正輕咳了一聲,“好吧,有些時候可能會多夸獎別人一點,但我現(xiàn)在說的這些不是,沒有一點夸大的成分!”
傅和正越說還越激動了,又開始比劃:“的確,玉求瑕也很會抓那種幽微的、矛盾的、沒有出路的、美而殘酷的點,但你們是完全不一樣的——他的電影拍的全是他自己,而你關(guān)注的卻是他人。”
“他的處女作你肯定看過吧?很有才,但太個人了,有人說藝術(shù)家就是個人的,可我始終認為完全鉆進去了也不行,他走得太深了,幸好你出現(xiàn)了,你見到了他沒見到的部分,你把他走得太偏的部分圓融了,將他從邪魔外道拉回了人群之中,你的眼睛從最細微處見到了偉大,又從偉大回歸平凡,沒有你就不會有《十八》。”傅和正一談起電影、再夸起人來語言就有點過于華麗,確實有夸大之嫌,瞧著卻又實在是很真誠,他用這招在圈里籠絡(luò)過不少人心。隨即他看著方思弄的眼睛,極其認真地說:“他有一半的成就是你的,你不必再仰望他,你不必仰望任何人。”
方思弄說不出話。
傅和正兩只肉手一拍:“總而言之,拋開感情不談哈,你就得吃這碗飯,在這個前提下,你跟著他可以,跟著我也行,跟著萬春華那完全是白瞎!”
玉求瑕和傅和正都是偏重個人表達的導(dǎo)演,擅長從人物出發(fā),萬春華則是“排場很大”的導(dǎo)演,最擅描繪大時代。
萬導(dǎo)和傅導(dǎo)是國內(nèi)齊名的大導(dǎo),卻是兩座不同的山頭,方思弄因為本科期間的最后一個課題跟的是萬春華,畢業(yè)后跟萬春華也走得近些,萬春華的上部片子就是他攝的。
何為圖窮匕見,感情傅和正繞這么大一圈,很有可能想說的就是這一句話。
方思弄腦子懵懵的,片刻后又聽到傅和正在問他:“你聽明白我說的了嗎?”
他遲疑地點了點頭,有點不確定自己理解得對不對。
傅和正接著又道:“你現(xiàn)在狀態(tài)不好沒關(guān)系,實在不想拍了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把身體養(yǎng)好,以后路還長著。”完了話鋒一轉(zhuǎn),“不要有負擔(dān),你知道我的空窗期有多久嗎?”
方思弄意識到自己這時候應(yīng)該接話:“多久呢?”
“十三年。”傅和正很認真地看著他,慢慢地說,“我連休帶延,畢業(yè)的時候都二十七了,之后什么都沒有拍出來,真正拍出第一部 電影的時候是四十歲,你現(xiàn)在這種混沌懈怠的感覺,我清楚得很。”
“不要讓自己的天賦埋沒,你比你自己想像的要更好。”傅和正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強調(diào)了一遍,“好得多。”
“小方,挺起胸膛。”
離開導(dǎo)演休息室,方思弄腦子里只有一個聲音。
……真的嗎?
他向來不把別人的夸獎當(dāng)真,但傅和正說得太認真了。
他仍沒有想清楚,但還是被傅和正勸服,決定再拍下去試試看。
第114章 幕間18
方思弄發(fā)現(xiàn), 自己不在的時候,蒲天白的戲份都沒怎么動,搞得好像是專門把蒲天白的戲份給他留著的一樣, 他有點奇怪,更多的還是對耽誤了團隊正常工作進度的愧疚——跟傅和正談過之后,這些情緒逐漸復(fù)蘇了。
蒲天白倒是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反正以他的咖位,戲份被調(diào)來調(diào)去的是常事, 他只覺得方思弄回來了他開心不少,沒戲的時候就跟個小尾巴一樣跟在方思弄屁股后面叭叭叭叭。
方思弄在上個世界里被關(guān)在巨人家中的精神創(chuàng)傷還歷歷在目,出來后又跟玉求瑕在那宅子里待了那么多天, 接著又回家把自己關(guān)了一周多,他現(xiàn)在對活人的存在感提高了好幾個level的接受度, 破天荒地沒對蒲天白的喋喋不休表現(xiàn)出任何不滿。
如果說他在上個世界中感受最深刻的是孤獨、幽閉與尊嚴掃地,蒲天白最記憶猶新的卻完全是另一個點——他的異能, 他用了好幾天時間在回憶那種飛奔如風(fēng)的感覺, 好像自己完全脫離了血肉之軀, 成為了另一種存在。
中途花田笑來劇組探了一次班。
以前花田笑完全是吃流量那口飯的,走到哪里都有通稿, 十天要上三次熱搜,但不知道是不是接拍了玉求瑕電影的緣故, 現(xiàn)在他的做派要低調(diào)不少,這次來探班也是完全的私人行程。要是擱以前,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畢竟能來傅和正的劇組探班,是個可以吹噓許久的大熱點了。
當(dāng)天方思弄很忙,到晚上八點的時候才收工, 花田笑跟蒲天白玩了一天,居然還沒有走,三個人就一起出去吃晚飯。
方思弄這時候才有功夫問了:“你沒去蘇州?”
在這個圈子里混的都是人精,就算稍微笨一點也不是那么無可救藥,花田笑立即意識到方思弄想問什么:“春節(jié)后玉導(dǎo)沒來,蘇州那邊完全停擺。”
方思弄心一沉:“他沒回去?”
花田笑點點頭:“嗯,不過好像明天回吧?執(zhí)行導(dǎo)演昨天聯(lián)系我了,馬上開機,我明天飛蘇州,所以今天才來探你們的班嘛。”
方思弄微微松了一口氣:“哦這樣啊。”
拍攝場地是在一片上世紀的軍區(qū)大院,現(xiàn)在他們走到大門處的林蔭道上,墻根下忽然竄出一個小小的身影,是蒲天白的好朋友花臉貓。
“呀!大花臉你來找哥哥啦……”蒲天白立即語調(diào)都變了,蹲下身去給花臉貓撓下巴。
花臉貓一直喵喵叫,圍著他蹭了幾圈,忽然在他身后腳步一錯,走向了花田笑。
“誒不可以!”蒲天白伸手想抓它,但是貓何其靈活,水流一樣從他的抓捕中滑出,然后圍著花田笑的襪子蹭了一整圈。
蒲天白發(fā)出一聲慘叫:“啊!”
花田笑捂著嘴笑了半天:“你干什么呀哈哈哈哈哈傻子。”
蒲天白一把把花田笑拉到身后,然后虎起臉把花臉貓趕走,轉(zhuǎn)頭看到花田笑還在笑,氣得腮幫子鼓鼓:“靠,我真是好心喂了狗!你不是貓毛過敏?”
花田笑頓了一下,在非常細微的瞬間,流露出一絲茫然。
但他很快整理好了表情,說道:“沒事,這個距離還好。”
方思弄明天還有拍攝任務(wù),花田笑也還要趕飛機,就沒去太遠的地方,三個人就近在出大門不遠的一條小街找了一家羊蝎子吃,是矮桌小板凳,標(biāo)準的路邊攤,蒲天白點了一打啤酒,花田笑驚叫著說酒最長胖了我可不喝你點這么多是要死嗎,蒲天白說沒事老板說了喝不完可以退。
火打起來,很快,熱乎乎的羊蝎子也吃了起來。
這一片不是什么影視拍攝區(qū),而是傅和正自己物色的場地,所以周圍也沒什么圈內(nèi)人,三個人在這家小店的角落吃得很安心。
聊著聊著自然就聊到了在“戲劇世界”里的經(jīng)歷,說得最多的自然還是剛結(jié)束的這個“時鐘世界”,蒲天白又著重回憶了他行走如飛的感覺,中間穿插著以前跟胡刁相處的點滴,花田笑也一直在講,嘴上說著不喝不喝,結(jié)果叫老板拿杯子最積極,中間摔碎一個,還又叫了一遍。
方思弄現(xiàn)在精神恢復(fù)得還不是很完全,一陣恍惚之后忽然回神,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盯著門簾外行道樹新發(fā)的綠芽發(fā)了好長一會兒呆,對面兩個人自己說得盡興,也沒注意到他。等他再轉(zhuǎn)回臉來一看,那兩個人都有點上臉了,花田笑還把一只手放在了蒲天白的膝蓋上。
他們正說到最后一刻在“時鐘世界”的城市橫截面上走過的巨大的陰影,蒲天白眼神空濛地盯著店中的吊燈,說他回來后去查了,形容那東西看起來像北歐神話中騎著八足天馬的眾神之王奧丁,那種威壓太可怕了,當(dāng)時他們還有井石屏三個人差點都沒能把時鐘核心扔下去。
那時候方思弄手腳剛被扯斷整個人都是懵的,可能直接陷入休克了,倒是沒有注意到他們說的那“陰影”。
他又開始走神了,盯著花田笑放在蒲天白膝蓋上的那只手,想到了過往的一些場景,不管是私下還是有其他人在的場合,只要兩人并排坐著,玉求瑕經(jīng)常會在桌子底下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握著輕輕搖晃,后來幾乎都成為了一種習(xí)慣。
正這么想著,他就看到花田笑的指骨彎曲起來,微微抓握了兩下。蒲天白竟然也沒什么反應(yīng),還在自顧自干杯。
他立即移開了視線。
這種程度的親密在他看來已經(jīng)跨越了朋友的界限,不過在這方面他也確實從來都和整個圈子格格不入。
蒲天白放下杯子,還盯著慘白的吊燈,開口說:“我總覺得茵茵就在我身邊。”
花田笑不勝酒力,忽然往下一倒,趴在蒲天白膝蓋上就睡了。
通知經(jīng)紀人來把花田笑領(lǐng)走后,方思弄和蒲天白步行回片場,但凡換個稍微有點八卦精神的人這時候都該問蒲天白對花田笑是什么看法了,但方思弄只是點了一支煙,沒說話。
不知道是蒲天白遲鈍還是他想多了,或者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真的發(fā)生了一點什么,但理智點講就算那兩個人是真的要發(fā)展發(fā)展也是無可厚非,應(yīng)該說這也許才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真實情況,玉茵茵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蒲天白和花田笑又一起進入了“戲劇世界”,不小心死了另一個也能知道是為什么,哪怕不是認真談,稍微依偎一下也不算什么。
應(yīng)該是這樣的吧,他這樣的才算怪胎。方思弄緩緩?fù)鲁鲆豢跓煟氲健?br />
明明生活在一個如此快節(jié)奏的時代,可他卻把自己搞得完全沒有重來的機會一樣,應(yīng)該很討人嫌吧。
在進軍區(qū)大門的時候他們又遇到了花臉貓,那小家伙就蹲在路邊的臺階上搖晃尾巴,好像是專門在等他們一樣。
蒲天白立馬竄過去跟它玩,還在道歉說剛才不是故意兇你的啊,可是那個哥哥過敏嘛……
他這么一說,方思弄又想到了剛剛花田笑臉上劃過的那一絲茫然,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異樣,關(guān)于花田笑在“時鐘世界”中的事跡他有所耳聞,這時候卻忽然想到:“可是對著貓型的涂鴉過敏,真的可能嗎?”
這時手機忽然一響,是重要的郵件提示,他的思緒被打斷,點開一看,發(fā)現(xiàn)是梅斯菲爾德回復(fù)過來的郵件。調(diào)香師在郵件中說自己將在下個月抵達中國,到時候期待一敘,還附帶了一個地址,就在北京。
仔細看完了郵件,方思弄又下意識點開手機相冊,再次確認,手機里并沒有梅斯菲爾德那張照片。
調(diào)香師的那張照片,在“琵琶記世界”中發(fā)揮了邪門的作用,而“時鐘世界”因為全員裸/體,手機自然也就沒能帶進去,他暫時還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的線索,不過,僅“琵琶記世界”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足夠說明問題,梅斯菲爾德肯定與整個事件有所關(guān)聯(lián)。
希望到時候的一些問題能得到解答。
第二天,方思弄刷到機場路透,知道玉求瑕回了蘇州,胸中梗著的那口氣便略略泄了一些。意識到兩個人已經(jīng)不在一個城市,他生活得就更平靜了。
接下來的工作非常順利——或許只是對他一個人順利,之前編劇組開過好幾場大會,黎暖樹也是為這個來的,但大改后的新劇本一直沒有拿出來,拍攝卻依然在繼續(xù),別說一些新人,就是方思弄有時候也會覺得茫然,但傅和正這段時間對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沒關(guān)系,按你想的來。”
他就這么稀里糊涂順風(fēng)順?biāo)嘏南聛砹恕?br />
一個月后,到了跟梅斯菲爾德約定好的日子,方思弄提前請了一天假,前往梅斯菲爾德給出的地址。
一路上他的心跳都有些雜亂,呼吸也有些沒底,仿佛回到了高考那一天,即將迎接一件足以改變他人生的重大事件。
第115章 幕間19
然而事實卻叫他大跌眼鏡。
梅斯菲爾德發(fā)給他的地址是北京郊區(qū)一座古宅, 瞧著很有故都遺韻,現(xiàn)在改成了高端民宿,海棠花開了滿園, 是他們這種有些審美有些地位的人愛來的地方。
方思弄停好車,在小巷里走了將近十分鐘才到達目的地,按了門鈴, 梅斯菲爾德通過可視聯(lián)絡(luò)讓他直接進去,門沒關(guān)。
方思弄進去沒多遠就聽見了激情四射的音樂, 轉(zhuǎn)過兩個屏風(fēng)見到了游泳池內(nèi)人頭攢動的場景,他也立即意識到停車場里那一水兒的名車是打哪兒來的。
顯然這棟附庸風(fēng)雅的古宅里正在舉辦一場party,這讓他心里有些奇怪, 以他過往與梅斯菲爾德見過的那寥寥兩面來看,他沒想到梅斯菲爾德是喜歡這些活動的人。
當(dāng)然他立即就糾正了自己這種先入為主的想法, 畢竟在這個圈子里活動,最需要牢記的一條真理就是人不可貌相。
他一眼掃過冒著熱氣的碧藍水波、穿著清涼身材姣好的人群, 看到了泳池對面的梅斯菲爾德, 調(diào)香師正從沙灘椅上起來, 一路應(yīng)付過好幾個人的撩撥,披著雪白修身的浴袍走到方思弄面前。
調(diào)香師未語先笑, 綠眼睛在滿園海棠與碧波的映襯下熠熠生輝,率先開口道:“你好, 方先生?”
那種奇怪的感覺更強烈了,方思弄其實記不太清梅斯菲爾德一般怎么稱呼他的,但直覺不是這么生疏……或者奇怪的也不是一個稱呼,而是兩個人之間的感覺,上一次在景明選的那個酒吧相見,梅斯菲爾德給他的感覺像一個熟稔的老友, 可這次,卻像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方思弄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您好,梅斯菲爾德先生。”
“進來說吧。”梅斯菲爾德忽然伸手來攬他的肩膀,方思弄并不確定這種舉動在更開放的國家文化中代表著什么,便忍著不適,順著梅斯菲爾德的力道往屋內(nèi)走,梅斯菲爾德還在說,“何女士向我推薦了你,說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她說得沒錯,你看起來確實很好。”
他口中的何女士應(yīng)該就是剛跟方思弄工作室有過合作的影后何瑩,這依然是一句單聽上去沒有任何問題的話,可在此情此景下,方思弄仍是感到說不出的別扭。
理論上來說,他認識梅斯菲爾德是在何瑩提到他之前,可梅斯菲爾德現(xiàn)在的意思,好像是通過何瑩聽說他的一樣。
可這又是一種無法提出來的感覺,畢竟他總不可能揪著別人說:梅斯菲爾德先生,我感覺你對我不如以前親切了呢。
當(dāng)然有的人倒是很適合說這種話,只是他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梅斯菲爾德帶著他走進室內(nèi),那也是一處接待客人的地方,有一方地域風(fēng)格明顯的原木色吧臺,在里面活動的卻是金發(fā)碧眼的調(diào)酒師,設(shè)備與酒品的擺放也完全是西式的。
兩人在粗糙的大藤椅上坐下,梅斯菲爾德用方思弄聽不懂的外語點了酒,調(diào)酒師動作利索地忙碌起來。
方思弄用英語說:“先生,大概三年前,您在西藏送過我一瓶香水,現(xiàn)在想來我依然很感激您。”
“西藏啊……”梅斯菲爾德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表情顯得有些輕佻,“我的確去過,那里確實是個好地方。”
這時調(diào)酒師忽然輕輕笑了一聲,用那種方思弄聽不懂的外語嘟囔了一句話。
梅斯菲爾德便與調(diào)酒師調(diào)笑了幾句,方思弄坐在一邊只覺得有些尷尬。
“所以。”梅斯菲爾德終于轉(zhuǎn)向他,“方先生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方思弄趕走心里一切不合時宜的感覺,畢竟他跟梅斯菲爾德也就只有兩面之緣,還是別給自己加太多戲才好,直奔主題道:“我想問問您送我的那瓶‘尸體派對’的事。”
“等等,等等。”梅斯菲爾德又重復(fù)了一遍香水的名字,眼睛有些驚訝地睜大,“你確定是這個名字?”
方思弄也被他的反應(yīng)弄得很不自然,點頭道:“是的,我當(dāng)時也感到震驚。”
梅斯菲爾德還那么看著他,一只手還搭在了他的椅背上:“抱歉,方先生,我想你可能是記錯了,我沒有聽說過這樣的香水,也許是你聽錯了香水的名字,也許是你記錯了送香水的人。”
“不可能。”方思弄篤定道,“就是在去年的10月4日,你親手交給我的。”
“具體是在哪里呢?”
方思弄報了那個酒吧的名字和地址。
梅斯菲爾德卻道:“那這就很清楚了,我去年十月的時候可不在中國,更不在北京。”
方思弄說不出話,下意識掐住手心。
梅斯菲爾德忽然湊近,放在椅背上的手輕飄飄逡巡過他的遠端肩頭,這是一個半環(huán)抱的姿勢:“當(dāng)然你記錯了也沒所謂,美人有記錯很多事的權(quán)利……何女士給我看了你的作品,有才華的美人更是讓人心生向往……”
方思弄額角青筋一跳,霍然起身避開他的氣息,用盡涵養(yǎng)才忍住了脾氣,冷冷道:“抱歉,不過我想我距離你想象中的‘美人’很遠。”
梅斯菲爾德以為是“美人”這個詞冒犯了他,舉起雙手投降示意自己并無惡意,也跟著他站起來,臉上還帶著那種甜膩馥郁、花花公子似的笑意,依然覺得自己很浪漫似的道:“抱歉,但我說的‘美’并不僅僅局限在外表,而是有更寬泛的概念,你知道我的職業(yè),應(yīng)該說這種氛圍會更偏向于嗅覺——你身上有一種風(fēng)暴的味道。”他忽然吸了吸鼻子,綠眼睛曖昧地瞇起來,“瀕臨決堤,我很喜歡。”
方思弄忍無可忍,正要發(fā)飆,一個聲音忽然從吧臺旁邊的拐角傳來:“梅斯,你在這里。”
梅斯菲爾德是標(biāo)準的歐洲型男身材,身高也比方思弄高一些,他站在方思弄旁邊,將方思弄和那個人的視線都擋住了。
方思弄已經(jīng)聽出了來人是誰,但那人似乎還沒認出他。
聞言,梅斯菲爾德轉(zhuǎn)身朝向那人道:“小甜心,你過來啦?”然后迎上去,順手就捏了一把那人的腰。
那人拍了一下他不老實的手,但從肢體動作上來解讀,顯然不是不開心、不允許的意思,更似調(diào)情。
這一套做完,那人才越過梅斯菲爾德的肩膀朝這位“不速之客”投來一個眼神,然后整個人都愣了,花一樣的面容瞬間涌上一層羞赧的潮紅,又很快變得蒼白。
“……方思弄?”
此人正是幾個月前信誓旦旦揚言要追求方思弄的景明,而如今這個場景,不管是作為追求者還是昔日室友而言,都有夠?qū)擂蔚摹?br />
方思弄倒是全然不在意他,只是又看了梅斯菲爾德一眼,維持了基本的體面:“我還有事,先走了。”
走出那棟古宅,聒噪的搖滾樂聲便幾乎聽不見了,不知是什么神奇的隔音設(shè)計。
方思弄一溜煙走出三條巷子,壓抑著胸中且驚且怒的思緒,站在路邊深呼吸了幾口氣。
然后他掏出手機,打開了語音翻譯軟件,將那個調(diào)酒師剛剛跟梅斯菲爾德說的那句他聽不懂的話學(xué)了一遍——“戲劇世界”強化了他的記憶力,這對他來說并不是難事。
結(jié)果很快出來,是西班牙語:“你到處送別人香水的習(xí)慣還沒改呢?”
他將手機揣回兜里,一邊走一邊思考起來。
他仔細回憶了今天見到梅斯菲爾德的種種,又回憶之前見到的兩面。
梅斯菲爾德的變化太大了,根本就不像是同一個人。
是調(diào)香師在說謊?
還是說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跟梅斯菲爾德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又或者……
“方思弄。”
這時,景明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
他心中劃過一絲思緒被打斷的惱怒,冷著一張臉回頭。
“我想跟你解釋一下。”景明的眼神有些飄忽,臉也還有些紅,“我跟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最近在跟一個香水品牌合作,他恰好是主理人……”
方思弄道:“不必。”
景明要做什么,完全不必跟他解釋,他也不關(guān)心。
景明卻接著道:“真的……我、我剛說了要追你,就讓你看到這種事,很可笑對吧?但我真的想跟你講清楚,我跟他真的沒有什么的,就只是讓他揩揩油,很多事情都會輕松很多……我是臺前的人,你可以理解的吧?我……”
方思弄無奈地打斷他:“你不用再說,我真的不關(guān)心。”
景明被噎住了,小心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然后輕輕嘆了口氣:“抱歉,方思弄……不過好歹是室友情分一場,把我從黑名單里放出來吧?我會盡量不打擾你的。”
這一回方思弄倒是有些意外了:“黑名單?”
景明苦笑了一下:“你這都忘記了?那次喝完酒,你就把我拉黑了。”
他說的“那次喝酒”,指的自然就是10月4日晚上,方思弄遇到梅斯菲爾德,并被玉求瑕送回家、還上了熱搜的那一次。
那天關(guān)于景明的部分,方思弄確實覺得尷尬,但他不記得自己有拉黑過景明,也不覺得自己會是在喝斷片之后把景明翻出來拉黑的人。
所以,是玉求瑕給他拉黑的?
這個念頭出現(xiàn)的時候,他竟覺得心臟一跳,胸中涌起一種久違而詭異的甜蜜……真是無藥可救了。
他不欲再做糾纏,當(dāng)著景明的面把黑名單解除,轉(zhuǎn)頭離開了。
景明在后面目送著他的背影,再沒敢追。
走到停車場,還差幾步到車邊的時候,方思弄準備調(diào)試導(dǎo)航,一點亮手機,桌面上仍舊停留著剛剛用過的翻譯軟件,這個翻譯軟件就是他之前試圖翻譯“櫻桃園世界”幻境中的那個老喇嘛說的話的那一個,此時他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了那句由布宮高僧解出來的話。
“烈日當(dāng)空,小心足下。”
烈日在上,足下的是什么?
北京三月的日光已經(jīng)足夠明媚強烈,他扶著車門低下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第116章 機器01
現(xiàn)實的日子按部就班地繼續(xù)下去了, 在經(jīng)歷過“戲劇世界”中的種種恐怖怪異后,方思弄有時甚至?xí)X得現(xiàn)實的生活很虛幻。
特別是在見過梅斯菲爾德之后,這種虛幻感更強烈了,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
但不管是怎樣的日子,終究還是那么過去了。
下一個“戲劇世界”到來的時候,他正在開車。這天是四月一日愚人節(jié), 劇組有小年輕整蠱,他也在被整過后得到了整他的那束會變成蛇的道具花, 擺在副駕駛上。因為封閉的車廂內(nèi)只有他一個人,所以那道帷幕拉開的聲音非常清晰。
他在城市快速通道上靠邊停車,打出雙閃, 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高架橋下燈火輝煌的城市。
這一刻,他確信自己感覺到的并非恐懼, 更多的是振奮。
他好像已經(jīng)沒法進行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了。
而且,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玉求瑕了。
“嘩——嘩——”
在那種迷失一切的黑暗中當(dāng)然也會失去時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 黑暗散去, 他聽到了一種很壯闊的水聲。
是海吧?他下意識想到。
視覺慢慢回歸到他的身體里,他看到了眼前灰藍色的大海。
他低頭一掃, 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一身寬袍闊袖的黑色衣服站在海邊,海浪最近可以打到他腳前一尺處, 鉛色的濃云低垂,沉沉壓在風(fēng)雨欲來的海面上,直叫人透不過氣來。
海總給人動蕩的感覺,他剛落地,還沒站穩(wěn),又一個浪頭打來, 他下意識后退躲避,但不知道穿的什么鞋,他很不習(xí)慣,沒站穩(wěn)直接向后倒去。
這時一左一右兩個人扶住了他,隨即他聽見了她們的聲音:“當(dāng)心,小姐。”
他驚魂甫定,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腳。
因為衣服太寬大了,他剛剛低頭的時候沒法看到自己的腳,現(xiàn)在被人架著,才能看到。
他穿著一雙雪白的襪子,蹬著一雙恨天高一樣的木屐,黑底系帶上繡著紅楓葉。
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身上這身繁重的衣服,可能是和服。
身后的人扶他站穩(wěn),他轉(zhuǎn)頭去看,那是兩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皮膚細膩蒼白,很瘦,兩雙眼睛很相似,都大而無神,盯著人看的時候很瘆人,被兩個一起盯著看就是瘆人加倍。
兩個人都穿著色澤很鮮亮的小紋和服,一個是淺藍底的白色碎花紋,一個是淺粉色的櫻花紋樣,雖是朝氣又少女的顏色和樣式,穿在她們身上卻跟青春搭不上邊,更像是兩具行尸走肉掛著花布。
而且她們剛剛叫自己什么?小姐?
他又四下張望,確認一遍,是在叫他嗎?
偌大的沙灘只有他們?nèi)齻人。
淺藍色的那個歪了歪頭,問他:“小姐,你怎么了?”
她大而黑的眼睛直直盯著他,毫無疑問,他的確就是這個“小姐”。
“沒什么。”
他腦子混亂,又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海,同時思考著。
他直接飾演了一個角色?
在他進入的第一個世界中,玉求瑕就說過,他們這些從現(xiàn)實被抓過去的人,在這個“戲劇世界”中會被賦予某種‘角色’,可能是主角、配角、路人或衍生出來的,劇作中原本沒有出現(xiàn)過的角色。
在這個條件下,他們需要“遵守世界規(guī)則,推動必要情節(jié)發(fā)展,不要Out Of Character。”
從他經(jīng)歷過的這些世界來看,在“弗蘭肯斯坦”和“櫻桃園”世界中,他們分別是“偵探”與“外來人”,應(yīng)該都屬于衍生角色。在“琵琶記”世界中,他們跨越時代,分攤了一部分古代士人的命運,姑且算作一個雜糅的中間態(tài)。而在“時鐘世界”里,他們飾演了劇作中出現(xiàn)過、但在舞臺上大概率不會正面出場的“貓”,勉強能算作配角吧。
這種飾演的角色的重要程度,會是遞進的嗎?
再仔細想想,從“琵琶記世界”開始,他們就沒有了一開始將所有“現(xiàn)實人”集合起來講解規(guī)則的環(huán)節(jié),是因為……“戲劇世界”進行到一個新階段了嗎?
而這個世界,看起來也是不會有“所有人先集合再開始”的環(huán)節(jié)了,他們應(yīng)該全部分散開,直接進入了劇情……
那么,他現(xiàn)在要做的,應(yīng)該就是再遵守規(guī)則,并在不Out Of Character的情況下,推動必要情節(jié)發(fā)展,再找出劇目與主角。
隨著劇情發(fā)展,應(yīng)該也能和其他角色產(chǎn)生交集……
思及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沉下心來。
這個“小姐”,他只能好好演。
這時,一行字忽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現(xiàn)在,在風(fēng)聲和海浪聲之外,你聽見遠方傳來的聲音。]
他心臟一跳,眨了眨眼,那行字還在,過了一會兒才消散。
他心跳很快,但沒有上次那么失態(tài)——在“琵琶記世界”中,他接到徐慧芳電話的時候曾經(jīng)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按玉求瑕的說法,是他直接被發(fā)劇本了。
他冷靜下來,果然聽見了風(fēng)聲中夾雜著一陣一陣別的聲響,似乎是禮炮,或者鼓聲,還有些別的什么,但都被風(fēng)聲扭曲,聽起來像是沉悶的哭號。
他問道:“這是什么聲音?”
粉和服回答:“是葬禮聲,小姐。”
藍和服卻道:“麻美你記錯了,小姐,是婚禮的聲音。”
粉和服一拍腦門:“對,我記錯了。”
他問:“誰的婚禮?”
然后他就收到那兩人驚愣的眼神,陰慘慘的,好像他問出了多么大逆不道的問題。過了一會兒,藍和服才微微抖著道:“就是……那兩位的婚禮呀。”
看著她們諱莫如深的表情,方思弄不敢再問,他怕問出不該問的問題,會被算作ooc。
他不敢隨便問問題,又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對著海待了一會兒,“劇本”也沒有什么動靜。
遠處婚禮的聲音早已停止,濃云垂得更低,眼看著是要下雨。
“小姐,我們該回去了。”就在他正愁著怎么推動劇情時,粉和服走到他身邊說,“天晚了,當(dāng)心遇到甲胄鬼。”
“走吧。”他從善如流地接道,轉(zhuǎn)身遠離海岸線,木屐他穿得不熟練,走得很慢,勉強能維持一個端莊的體態(tài)。他一邊慢慢走,一邊問,“什么是甲胄鬼?”
藍和服回答:“是一個傳聞啦,說入夏以來,老有一個甲胄鬼在海灘上游蕩。”
粉和服接茬:“應(yīng)該不只是一個傳聞,有很多人都看見了,包括城樓上的衛(wèi)兵……”
藍和服笑她:“哦,你又去見那個誰了呀~”
粉和服臉頰一紅:“……別胡說。”
通過她們的對話,方思弄知道了粉和服叫麻美,藍和服叫奈美,麻美安靜一些,奈美活潑一些,她們跟“小姐”的關(guān)系都不錯,什么都敢講,比起侍女,更像小姐妹。
看來“小姐”這個角色,是個比較親和的人。
在沙灘上走了將近半小時,方思弄遙遙看到了一片城堡,從現(xiàn)在得到的線索來推測,他原本以為他們即將進入的會是一片日式城市,結(jié)果不是,而是一座很奇幻的機關(guān)城,巨大的機械齒輪在城堡的建筑立面上隨處可見,還有一些別的機械裝置,建造城堡的主要材料是巨大的紅磚,高聳粗壯的煙囪中持續(xù)排出白汽,整座城池顯得堅固厚重,像一只沉睡的機甲巨人。
這世界真是自由。
經(jīng)過衛(wèi)兵的通傳,正門口巨大的齒輪緩緩轉(zhuǎn)動,厚重?zé)o匹的大門隨之敞開,方思弄第一次踏入了這座城市。
這座城市應(yīng)該接近于很多幻想作品里的蒸汽朋克世界觀,方思弄半只腳踩在影視圈里,對這些設(shè)定還是很熟悉的,與大多數(shù)幻想作品不同的是,這座城市中有很多黑色鐵欄桿的元素,給粗獷敦厚的城市氛圍平添了幾分哥特式的陰森優(yōu)雅。
方思弄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奈美和麻美的動向,跟著她們上上下下左拐右拐——不得不說這種外觀宏偉的城市還是犧牲了很大的公共交通部分,改為了很不方便的臺階形式,他又穿的恨天高木屐,走得很疲憊。
終于,他們走上了一條相對平坦的走廊,放眼望去這條位于半空中的走廊很長且沒有岔道,他可以安安生生走一段平路了。
他剛剛已經(jīng)暗搓搓崴了好幾下腳,好在都沒崴實,被悄悄救回來了,現(xiàn)在雖是平路,他還是聚精會神地走路,心中對天天踩著恨天高在片場來來回回的女性(和部分男性)油然而生出了一種敬畏之心。
忽然,左邊的麻美感慨道:“啊……旸生少主實在美麗。”
奈美也贊同,略顯羞怯地捂嘴:“也許很快我們就可以叫姑爺了呢……”
方思弄心頭一動,莫名就覺得這個“姑爺”跟他這個“小姐”得有點關(guān)系。
果不其然,他抬頭一看,就對上了四只揶揄的眼睛。
那是一種所有人都見過的,揶揄小情侶的眼神。
“你們在說什……”
他下意識朝走廊外,她們所指的地方看去,這會兒心里已經(jīng)理清楚,“姑爺”應(yīng)該就是封建社會中“小姐”的丈夫的意思。
這世界給他配了個誰……
不知怎么的,剛剛濃云密布的天,竟然放晴了。
這條空中走廊兩側(cè)都是用黑色鐵欄桿封住的,下方是一片綠意盎然的花園,剛剛走過這么一段路,方思弄已經(jīng)可以推測出,在這個世界觀中,植物是很珍貴的資源,下方這戶人家,可以擁有這么一片花園,顯然是非富即貴,或者二者皆有。
然后他就在花叢中的秋千上,看到了玉求瑕。
這時他的心臟不可遏制地,狂跳起來。
第117章 機器02
“不知道少主什么時候會再來找小姐呢。”
“少主生得如此俊美, 求愛的言語又如此甜蜜,每當(dāng)他來找小姐的時候,我只是躲在葡萄架后面聽, 都會心臟怦怦跳得受不了。”
“如果他能與小姐結(jié)婚,那我們豈不是天天能夠見到他?”
“等這場婚禮結(jié)束,也許下一場, 依然是荒城家的……”
麻美與奈美在后面嘰嘰喳喳,訴說著玉求瑕飾演的少主多么愛她們的小姐, 兩人又是多么登對,婚禮應(yīng)該在夏日的煙火下舉行……
方思弄默不作聲地聽著,一股腦往前走, 他心跳還很快,這對侍女說的話他不放在心上, 但剛剛看到的那個畫面仿佛還停留在他眼前,直接在他視網(wǎng)膜上灼燒出了空洞。
在乍晴的天光下, 玉求瑕身著鮮紅的八重櫻紋十二單, 那理應(yīng)是女子的裝束, 但穿在玉求瑕身上卻會讓人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穿這身衣服,他的五官生得像一尊白玉雕成的觀音像, 骨子里卻有著一種與觀音完全背道而馳的特質(zhì),而這身紅衣強化了這種特質(zhì), 讓他的美麗鋒芒畢露、驚心動魄。
他甚至還化著妝,白粉敷面、眼尾殷紅,櫻桃小嘴兩側(cè)有對稱的兩個點,這種藝伎妝在大多數(shù)人臉上都是一種對美貌的摧殘,可他不一樣,他永遠不一樣, 那些妝容就像白雪上的紅梅,因為鮮紅,顯得雪更加潔白。
秋千是歐式結(jié)合幻想式的,華麗而寬敞,說是秋千,更接近于花籃,可供人躺在里面。玉求瑕就側(cè)躺著,閑閑倚靠著欄桿,十二單寬大繁復(fù)的裙擺袖擺簇擁著他,像一片虞美人簇擁著一尊無暇的玉石雕像,整個畫面都散發(fā)著一種馥郁糜爛的芬芳。
只一眼,方思弄便覺心如擂鼓,他確信自己對玉求瑕的愛絕不止于玉求瑕的美貌,可說來慚愧,時至今日,他依然會輕易為玉求瑕的美麗神魂顛倒。
這時,毫無征兆地,玉求瑕忽然睜開了眼睛,沒有任何緩沖和尋找的過程,直直望來,剎那間兩人便四目相對。
方思弄只覺心臟撞得自己胸腔發(fā)疼。
他現(xiàn)在所處的這條空中走廊可能相當(dāng)于這座城市的主干道,似乎會經(jīng)過這座城市大多數(shù)的重要建筑,此時他站在半空,隔著走廊的黑鐵欄桿、玉求瑕家宅的外墻與一棵半遮擋著秋千的大樹,與玉求瑕遙遙相對。
玉求瑕的眼神宛如一把凜冽的花刀,一刀便切開了他的心臟。
然而只是片刻,玉求瑕便轉(zhuǎn)開了目光,似恍惚似困頓,又昏昏然睡了過去。
玉求瑕閉上眼睛之后,眼神中的那種鋒利的東西便消退了,這讓他整個人都柔和起來,配合上服飾妝容,頗有些雌雄莫辨的意思。
方思弄被玉求瑕投來的那一眼震驚得大腦空白、心有余悸,捂著胸口逃也似的走了。算起來他又有兩個月沒有見到玉求瑕,但這種反應(yīng)實在是有些丟人,他強迫自己想些別的。
從劇本的大局上來看,他自己是個男人,飾演了“小姐”,所以穿著裙子,勉強可以理解,畢竟演員反串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可玉求瑕在這個世界觀中,明明是“少主”,并且可以與“小姐”成婚,理論上來說應(yīng)該是個男人,可打扮成這樣,這兩個小侍女卻沒什么反應(yīng),還不停夸玉求瑕美麗、英俊。也就是說,一個男人穿女裝,在這個世界里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怪事。
這種錯亂的性別觀在這個世界中是否有什么隱喻?或者還有一種可能,是這個世界只有女裝?
腦子里充斥著亂七八糟的想法,這段長路也顯得不長,很快就過去了,在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站在了“家”門口。
方思弄在這棟恢弘的建筑入口旁的石柱上看到了一張鐵名牌,上面寫著“江里”二字。
“歡迎小姐回家。”門兩邊的衛(wèi)兵如是道。
方思弄看到衛(wèi)兵,打消了剛剛念頭中“這個世界只有女裝”的想法,因為衛(wèi)兵門都穿著正常的男裝,看著像日本昭和時代的衛(wèi)兵裝束。
從大門進去是正廳,再繞出去是花園,從麻美奈美的言談舉止觀察,他的房間在通過花園才能到達的地方。
他家里的花園也很大,甚至還有一個池塘,各色的睡蓮漂浮在水面上,池邊還有蔥蘢的垂柳。
趁他站在池邊看睡蓮的時候,麻美問道:“小姐,今天老爺和少爺都不在,您的晚飯要在餐廳用,還是送到您房間里?”
誰想在餐廳吃啊,這衣服的腰帶都要把他勒得喘不過氣來了,方思弄直接道:“房間里吃。”
然后他們繼續(xù)走。
他的房間在花園的另一頭,但真到了面前,看在眼里的時候他還是難掩震驚。
那是一棟單獨的塔樓。
他仰望著高聳的塔尖,遲疑地想著:不會是什么《長發(fā)公主》的劇本吧?
但無論如何,這也不是他可以選擇的,認命地跟著麻美奈美爬上逼仄的石質(zhì)樓梯,他來到了他位于塔頂?shù)姆块g。
房子倒是挺好的,入目便是華麗的地毯上華麗的大床與梳妝臺,再外面有寬敞的露臺,視野很好,可以俯瞰整個花園。
麻美奈美服侍著他在梳妝臺前坐好,他這才在鏡中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他確實穿著一身黑藍色的和服,大臂處還系著一條黑紗,這在他的文化認知中是守喪的意思。
所以還是死人了嗎?他在為誰守喪?
剛剛麻美提到過“老爺”和“少爺”,應(yīng)該是他父親和兄弟,所以死的有可能是他母親?
他正想著,奈美又問他:“您要現(xiàn)在更衣,還是飯后再更?”
這衣服坐下來之后更勒了,他立即道:“現(xiàn)在。”
這回答似乎在兩個侍女的意料之中,兩人迅速行動起來,麻美為他解開了盤起的長發(fā),一大坨拿下去,他才發(fā)現(xiàn)大部分是假發(fā),他自己的真發(fā)倒也是長的,不過沒有那么多,長度也只到背上。
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由于五官太立體,皮膚又黑,他覺得跟“美貌”沾不上半點關(guān)系,被柔麗的女裝一襯,只余怪異。
麻美梳開了他的頭發(fā),奈美也跪在地上為他換了鞋,他當(dāng)然不習(xí)慣這樣,但怕會ooc,只能硬著頭皮受著。
之后兩個少女合作著幫他脫下厚重的和服,出門在旁邊的衣帽間中掛好,這時送飯的仆人也來了,就順道將他的晚飯帶了進來。
飯是看著就吃不飽的貴族餐,方思弄強迫自己放棄現(xiàn)代人的禮貌,硬著頭皮在兩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吃完了飯。
兩人收拾完了碗碟,又詢問了他還有沒有什么需要,在得到否定的答復(fù)后就整齊站在門口同他道別。
“小姐,早些睡吧,明天是少爺出海的日子,您要早起去送行呢。”
這又是一句有劇情信息的話,方思弄記在心上,然后道:“知道了。”
他聽著那兩人的腳步聲向下蔓延,越來越輕,直至消失,一直提著的一股氣稍微松懈了一點。
被兩個長相瘆人的NPC一直跟著,怎么也會有壓力。
脫下和服后他換上了一條白色的棉質(zhì)長裙,活動稍微要自由一點,但還是有些束手束腳。他又在房間里待了一會兒,看到麻美和奈美從塔樓門口出去了,便開始探索房間。
要找到一個人物的信息,從她的起居室查起肯定是沒錯的,畢竟,這是一個被本能和習(xí)慣統(tǒng)治的區(qū)域,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也是最放松的地方,在這里,主人會不經(jīng)意間留下下意識的習(xí)慣,或者深埋心底的秘密。
他從梳妝臺開始。
臺面上一覽無余,他將目光放在了臺面下的三個抽屜上。
他在里面找到了幾本日記本,在首頁找到了日記主人的名字“江里末子”——應(yīng)該就是他現(xiàn)在的名字。
日記很長,他打算之后再看。
除了日記之外,還有一些信件,信件已經(jīng)拆封,顯然已經(jīng)讀過,但封面上沒有署名信息,不知道是誰寄來的,還是江里末子打算寄出去的。
同樣是因為文字太多的原因,他打算之后跟日記一起閱讀,便又原封放了回去。
除了文字以外,他現(xiàn)在更想找到一點更直觀的線索。
第三個抽屜里是鐵絲、橡皮筋、羊角梳等雜物。
他站起來,離開梳妝臺,在屋子里尋找別的線索。
露臺上很敞亮,什么也沒有。
床上也是,理得干凈整潔,不過對這種有仆人的家庭來說,這也并不代表女主人本人愛干凈。
床頭柜抽屜里也放了一些雜物,還有幾本書,應(yīng)該是睡前讀物,沒什么特別的。
到此,這間房子里的信息都告訴他,江里末子應(yīng)該就是個親和的、不太愿意循規(guī)蹈矩的、普通的大家閨秀。
他在床上坐了片刻,站起身,準備去看日記和信件。
不過站起來的時候,他又改了主意,打算先去上個廁所。
他不知道衛(wèi)生間在哪里,但覺得肯定有,不然難道小姐每次上廁所都要爬上爬下嗎?
他在臥室里沒找到,又走出去,在隔壁發(fā)現(xiàn)了衣帽間,那么對門再剩下的這一間可能就是衛(wèi)生間了。
他推門而入。
然后被里面的場面驚得狠狠一抖。
在這間華麗的衛(wèi)生間內(nèi),他目力所及,全都是血。
第118章 機器03
整個衛(wèi)生間的裝修風(fēng)格是帶著蒸汽朋克感的西式裝潢, 主要的元素是紋樣繁復(fù)的金飾與黃銅水管,包裹與裝飾著大理石臺面、白色浴缸和沒有靠背的馬桶,巨大的鏡面框在洗手臺上, 幾乎可以映照出整個房間。而此時,目力所及的所有這一切上面,都或多或少噴濺著鮮血, 浴缸的墻壁上方更是用血寫著一個歇斯底里的單詞“PIG”。
洗手臺上的血多得幾乎看不清臺面的顏色,甚至還淅淅瀝瀝地順著邊緣往下滴, 洗手池早就被堵住了,此時也是蓄滿了血。
這個情況的確是太觸目驚心,方思弄的腦子宕機了一瞬, 下一刻才被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熏得倒仰,捂著嘴退出去干嘔。
他剛吃了飯, 要吐完全能吐出來,但他緊緊捂著嘴, 強迫自己不吐, 胸腹內(nèi)翻江倒海, 他的大腦也在飛速運轉(zhuǎn)。
看那個出血量,完全可以推測出, 如果是在一個受人類所熟知的物理規(guī)則統(tǒng)治的世界中,則至少有一個大于等于人的生物在那個洗手臺上被分尸、而且全身所有血液都用來“涂抹”這間廁所了。
問題一:這個世界是一個什么劇本?
就他前幾個小時的經(jīng)歷來看, 他原本以為這充其量就是一個豪門恩怨加感情糾葛的劇本,但現(xiàn)在看來恐怕不是了……是魔幻劇?還是偵探劇?
假設(shè)這是一個“非人類所熟知的物理規(guī)則統(tǒng)治的世界”,即魔幻世界,則這個死去的生物有可能不是人類?或者他(她/它)并沒有死亡?還有一種可能,是根本沒有這樣一個死者,所有的血跡都是通過某種類似“巫術(shù)”的形式召喚出來的。
……難道有可能是宗教劇?
這是一種可能。
另一種可能是, 這就是一個“受人類所熟知的物理規(guī)則統(tǒng)治的世界”,也就是說沒有魔幻元素,那么這個血液的提供者,則十有八/九都是人類——雖然墻上寫著一個觸目驚心的“PIG”,但在追求沖突與矛盾的戲劇世界中,一頭豬的生命可不夠格,除非是荒誕劇或者笑劇,畢竟一個兇手如果殺了一頭豬,然后又在墻上寫下一個“豬”,看著是有點過于無厘頭了——當(dāng)然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邏輯有正反面,有時候正是這種過于直接的線條會將人打蒙。
總之,排除以上種種特殊情況,討論一種最大的可能性——假設(shè)這位“死者”確實是人類,那么就會牽涉到一個必然的存在:兇手。
這就來到了刑偵劇的范疇。
這究竟是一個什么類型的劇本?一個什么樣的世界觀?兇手是會被超自然力量復(fù)仇殺死,還是會被法律審判?
問題二:兇手是誰?
“小姐”本人就是兇手,還是有其他人在這間屋子殺人?
如果是前者,則意味著他飾演的這個角色可能不止是一個深閨中的小姐,還是一個隱藏的殺人犯。
所以他拿的有可能是個反派BOSS劇本?一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溫和安靜的貴族小姐,實際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在戲劇中這可以說是一款經(jīng)典的角色設(shè)定,而這種人物往往可以潛伏到最后,在揭秘之時給所有人帶來一個震撼的反差。
這樣的話,那他作為這個人物,要做的就應(yīng)該是隱藏自己。
而如果是后者,情況又會大大不同。
其他人在這間屋子里殺了人。
那么“小姐”便是被誣陷的,很可能加入尋找兇手的那一個陣營,等待她的也可能是審判與牢獄之災(zāi)。
當(dāng)然還有更可怕的一種情況——兇手還在這里,沒有走。
這樣的話,他現(xiàn)在很可能處于一種極度危險當(dāng)中,他所應(yīng)該做的,是去叫人過來保護自己。
怎么辦?怎么選?
如果他要去叫人,被兇手發(fā)現(xiàn),提前把他做了呢?
如果他叫了人過來,結(jié)果根本不存在另一個“兇手”,那他豈不是就做了自爆卡車?
如果他不去叫人,又確實存在另一個“兇手”,在夜深人靜時直接把他殺死了呢?
線索太少了……他究竟應(yīng)該怎么選?
他扶著樓梯旁邊的窗框,呼吸了幾口室外的空氣,強行按下了體內(nèi)的翻江倒海,仍在猶豫。
問題三:尸體在哪里?
剛剛那一眼太匆忙,他現(xiàn)在盡力回憶,沒有在記憶中找出尸體的痕跡。
那里面只有血,沒有骨頭和肉,那么尸體在哪里?
他現(xiàn)在的記憶力被強化得很恐怖,雖然可能不如玉求瑕對一部大部頭書籍或一門新語言都有過目不忘的能力,但僅僅只是對畫面的記憶,他應(yīng)該不會出錯。
在他目力所及之處確實沒有尸體,還能藏尸體的地方,應(yīng)該只剩下門后,與浴缸旁邊拉了三分之一的浴簾后面——衛(wèi)生間沒有窗戶,走廊上的地毯上也沒有血跡,他認為尸體如果還在,應(yīng)該沒有離開那個房間。
現(xiàn)在線索太少了,他必須要再去確認一下,否則根本不知道行動要怎么進行下去。
可兇手有沒有可能還在衛(wèi)生間里面?
自己是否就是兇手?
這件事,是只有自己發(fā)現(xiàn)了嗎?還有誰知道?可以讓誰知道?
他全無頭緒。
他深吸了一口氣,走回房間,拿上了抽屜里的鐵絲和臺燈的底座,再次推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
能藏尸體的地方,理論上也能藏下兇手。
他盡力屏住呼吸,咬緊牙關(guān),在隆隆作響的心跳聲中快速伸頭朝門后面看了一眼。
沒人。
他微微松了一口氣,心跳卻更快了。
他看向了那道拉了三分之一的浴簾。
浴簾上面的花紋是小天使、月亮和檳榔葉,因為浴簾的褶皺,小天使的笑臉都顯得十分扭曲。
他做足了心理建設(shè),甚至已經(jīng)腦補到了后面掛著一個吊死鬼,伸腳一撩。
“刷——”
浴簾劃開,盡頭的勾鎖撞到墻壁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沒有。沒有人。
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然后反手將門鎖了起來。
他再次檢查了這間密室的各個角落,除了血以外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的東西,便開始收拾這一室狼藉。
現(xiàn)在,他有百分之八十確定,如果真的有一個兇手,那就是他自己。
血的味道越發(fā)濃郁。
站在洗手池前,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幾秒,忽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全身都是一涼,好像鏡子里的那個人下一秒就會做出他沒有做的動作、不會做出的表情。
他只能掩耳盜鈴,低頭選擇不看,然后心一橫,將手伸進了一池紅水中。
是什么堵住了水池呢?
他腦海里最先劃過的腦補是手指和碎肉,這時候還是有點痛恨自己豐富的想象力。
然后他摸到了一道冰冷圓滑的邊緣,發(fā)力一提,將那東西從血水中拽了出來。
下水道頓時發(fā)出一聲異響,紅水中間出現(xiàn)一道漩渦,爭相涌入了下水道口。
等血流盡,裸露的水池口處露出一把橫卡著的細柄刀。
而方思弄手里的東西,則是一個口徑很大的黃金高腳杯。也許說高腳杯也不恰當(dāng),只是形狀類似,但整體被壓扁,而且重量很大,絕不可能是拿來喝酒的,更像影片中羅馬時代的圣杯,黃金為主體的杯身上鑲嵌著各色寶石,真實價值難以估量,搭眼一看就是能引發(fā)各路勢力爭搶的神器級別。
這是個什么杯子?用來喝酒太大,用來放水果又太小,而且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血池中?剛剛就是它壓住了下水口,血水才沒辦法通過下水道排出。
懷著這層疑惑,方思弄把“圣杯”放在一邊,又拿起了那把細柄刀,這把刀大概三十厘米長,整體纖細,刀鋒卻厚,比起刀,更像一把錐子,刀柄上是和“圣杯”類似的花紋,以黃金和寶石裝點。
直覺告訴他,這兩樣?xùn)|西對解開這個世界的謎題至關(guān)重要。
之后他將這兩樣?xùn)|西清洗干凈,又竭盡所能地打掃了衛(wèi)生間中的血跡、清洗干凈自己,然后帶著那兩樣?xùn)|西回到了臥室。
他環(huán)顧了自己結(jié)構(gòu)簡單的臥室,最終選擇將“圣杯”倒扣在床頭柜上冒充床頭燈的底座,然后把那把刀放在了枕頭底下。
雖然已經(jīng)幾乎確認了自己就是兇手,但也有很小概率不是,而真正的兇手還在暗處,這把刀放在這里,有什么劇情上的用處不知道,至少關(guān)鍵時候還能拿來自衛(wèi)。
做完這一切,床頭的掛鐘顯示時間是十一點四十二分,距離他吃晚飯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五個多小時。
他感到身心俱疲,卻又不敢睡,強撐著精神坐到梳妝臺前準備看日記和信件,但梳妝臺前的鏡子卻再次給了他一種壓迫感,他便拿著日記和信件回到了床上、鏡子照不到的地方。
他先拆了一封信,放在所有信件的最上面,信封也最新。里面只有薄薄一頁信紙,是淡粉色的,散發(fā)著幽幽的香氣,還沒看字,他就下意識覺得這是一封情書。
定睛一看,果然如此。
[給我深愛的江里末子:
相擁時我見到虛無與星辰,太陽底下的是影子和迷宮,出自我口的話語你永遠相信,除了其中與愛情有關(guān)的部分。
我親愛的末子小姐,我最愛的是你。再會!我的心。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遠是你的,荒城旸生。]
“轟隆——”
一聲驚雷炸響,隨即便是一場大雨傾盆而下。
方思弄看到眼前的紙張瘋狂震動,過了很久才意識到是自己全身顫抖的緣故。信中提到的都是陌生的名字,可字跡毫無疑問屬于玉求瑕,而那字字句句,好像也屬于玉求瑕。
他仿佛回到了在噩夢中回顧了千百遍的、在窗臺上撿起那封分手信的那個日子,連窗外的雨聲都隱隱重合。
第119章 機器04
黑暗中, 他感覺自己渾身麻痹,連手指也不能挪動一絲一毫,身體里翻騰著一種灼人的疼痛, 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死亡的逼近。
有一個人雙腿分立騎在他身上,大腿夾著他的肋骨,尾端蜷曲的長發(fā)落在他的脖子上, 他睜大眼睛,想要看清那個人的樣子, 但是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能聽見自己力竭的呼吸,以及一種沉重的腳步聲。
忽然, 他身上那人變換了姿勢,高舉起雙手。正在此時, 一道慘白的光線一閃而過,他看見了玉求瑕的臉、黑藍交錯的和服前襟, 以及高高舉起的那片刀光。
刷——
他眼看著那把刀倏然而下, 扎進了他的心臟。
“呼——”
方思弄一口氣吸到胃里, 睜開眼睛。
窗外的空氣是一片卓然跳動的綠色,鳥鳴聲陣陣。
昨夜的大雨似乎承擔(dān)著某種劇情上的責(zé)任, 比如洗去了這棟塔樓里與他兩墻之隔的那個房間的罪惡。
現(xiàn)在雨過天晴,而罪惡還將繼續(xù)發(fā)生。
他不記得自己昨夜是怎么睡過去的了, 但夢里的陰霾還籠罩著他。
對著窗外發(fā)了一會兒呆,臥室門便被敲了兩下,他揚聲說了一聲“進”,沒想到自己的聲音這么沙啞。
來的是奈美和麻美,來服侍他起床。
麻美拎著一個盒子,里面是早餐:“小姐, 少爺出海的時間很早,您將就吃一點,等會兒我們直接去海邊。”
方思弄沒有意見,剛坐在床邊,奈美就端著一個精致的盆子走了進來,居然是要在這里讓他洗漱,盆里的水自然是在衛(wèi)生間接的,他一邊安靜接受服侍,一邊觀察著奈美的表情,他認為自己昨天是把衛(wèi)生間打掃干凈了,但也怕有什么疏漏。
好在奈美似乎沒有察覺什么異樣,表情很正常。
吃完早飯后,麻美從隔壁抱來了他昨日穿的那身和服,他看到的時候像被燙了一樣狠狠抖了一下。
他想起夢中的玉求瑕,殺他的時候就穿著這身衣服。
這時他忽然想要知道玉求瑕揮刀那一刻的表情,但不知道是忘記了,還是根本就沒看清,他想不起來。
最后他另穿了一身楓葉紋的和服,還帶了一頂很重的帽子,走出了塔樓。
他在麻美奈美的引導(dǎo)下穿過花園、客廳,來到了宅子正門口。
鐵門外的街道上已經(jīng)停了兩輛造型奇特的車,粗壯的排氣管里冒著隆隆白煙,應(yīng)該是蒸汽動力。
車子周圍候了一圈傭人,第一輛車門窗緊閉,瞧著已經(jīng)坐了人,而他要上的是第二輛車。
這時他在傭人排頭看到了一個人,花田笑。
花田笑穿著一身管家的衣服,跟他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然后瞬間眼神一動,他便清楚,花田笑也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只是現(xiàn)在他們沒法開口交談。
他上了車,奈美和麻美也跟著他坐上來,一左一右把他夾著,車上還有一個司機。
這種車跟汽車有一點區(qū)別,雖然還是四個輪子,不過前排的司機是坐在正中央的,左右兩邊都是肉眼可見的機械裝置,后排有三個位置,方思弄坐在司機的正后方。
他微微偏過一點頭,看向前方那輛車,發(fā)現(xiàn)花田笑在將他送上來之后,自己也上了前方那輛車。
車停在海邊,方思弄看到海上有一只很大的白色帆船。
他身上的和服太隆重,光是下車就費了一番功夫,他過去的時候另一輛車上的行李都卸下來一大半了。
江里末子的“父兄”都站在船前指揮,回過頭來他看到了兩張熟悉的面孔。
從衣著上來判斷,“父親”是吳俊明,“哥哥”是楚深南。
這時花田笑走了過來,他剛剛站在離海更近一點的位置,是指揮船夫的主力。
此時四人對望,顯然都認出了彼此,方思弄和花田笑還好,畢竟是影視圈的人,對角色扮演早已見怪不怪,吳俊明和楚深南表情則要大一些,他們肯定也猜測過這個“女兒”與“妹妹”會不會是現(xiàn)實人扮演的,卻沒想到會是方思弄反串。
花田笑斂下眉眼,朝吳俊明鞠躬道:“老爺,這邊有一點問題……”
吳俊明又看了方思弄一眼,跟花田笑過去了。
只剩下方思弄和楚深南面對面站著。
這時方思弄眼前忽然跳出一行黑字:[請與即將出海的兄長道別。]
下一刻,“兄長”楚深南盡力收起了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再會了,妹妹,記得給我寫信。”
方思弄道:“好的,一路順風(fēng)。”
楚深南又道:“還有,我希望你記得,荒城旸生說的話,你最好一個字也不要相信,男、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你別聽他說得好聽,一個字也別信。”他說得有些磕絆,像一個演員沒有記熟臺詞。
方思弄不知道怎么回答,猶豫著說道:“是嗎……”
“正是如此。”楚深南的瞳孔忽然縮放了一下,仿佛倏然之間有另一種存在占據(jù)了他的身體,在代替他說話,“人生是不斷變化的,就像月亮也有陰晴圓缺。即便,我們假設(shè),他現(xiàn)在說的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真實的,那也只意味著他現(xiàn)在愛你,可這不代表他會永遠愛你。他是機器城未來的主人,他并不只屬于他自己,他要為他的姓氏與血統(tǒng)負責(zé),我看不到你們的未來有什么出路——也許我們可以把你送到他身邊換得一時榮華,這也是很多家族干過或正在干著的勾當(dāng),但我們,我與父親,打心底里不希望你走上這條道路,因為我們愛你,我們江里家已經(jīng)蒙受了偌大的恩寵,而你,我的妹妹,我只希望你能夠獲得真正的幸福。所以,我的妹妹,你要留心,不要輕信他的甜言蜜語,不要讓他輕浮的歌曲輕易誘惑你的芳心,你要隨時戒備,我的妹妹,他們這種人說的話,十個字里面有十一個字都是不可信,特別是有關(guān)愛情的部分。”
這段話的文本量絕不是一個楚深南這樣的現(xiàn)代花花公子可以說出來,要么是“劇本”給的提示他照念,可看他那個抑揚頓挫表現(xiàn)力驚人的樣子,更像是“劇本”直接借他的身體在說話。
這段文本的既視感也很強,霎時間許多經(jīng)典劇目出現(xiàn)在方思弄的腦海里,但一時半會他也確定不下來,也不欲與這個便宜兄長糾纏,便道:“知道了,哥哥,你要保重。”
這時吳俊明扮演的“父親”走了回來,楚深南向他行禮,方思弄也跟著行了一個。
吳俊明擺擺手道:“行了,大悟,上船去!風(fēng)已經(jīng)灌滿了船帆,所有人都在等你!”
原來江里末子這位兄長的名字叫江里大悟。
“遵命,父親!”大悟先生再次鞠躬,轉(zhuǎn)頭要往船上走,做父親的卻幾步追上去,拉住人家的手,羅里吧嗦又交代起了老生常談的瑣事。
終于交代完,楚深南登船時已經(jīng)是十分鐘之后。
楚深南站在船頭招手,對方思弄說道:“再會,末子,我說的話你得放在心上。”
方思弄扯了扯嘴角,回到:“知道了,哥哥,再見。”
總算是走了。
回去的時候,方思弄和吳俊明上了一輛車,花田笑則和麻美奈美去了后面。
方思弄盯著司機的后腦勺看了幾秒,依然是不敢亂說話,在NPC面前ooc,不管這是個看起來多不起眼的NPC,都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你跟你哥哥從小感情就好。”率先說話的是吳俊明,他是在“琵琶記世界”中被卷入的,而在上一個“時鐘世界”中并沒有出現(xiàn),方思弄其實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看來是跟李燈水一樣逃過一劫。
吳俊明接著問他:“你哥哥跟你說了些什么?”
他話音剛落,方思弄眼前又跳出一行字:[好好與父親交談。]
方思弄猶豫了片刻,沒想好怎么說,吳俊明又自顧自道:“是旸生少主的事?”
方思弄默認。
“聽說他最近經(jīng)常跟你在一起,你也從來不拒絕他見面的要求。”吳俊明朝他轉(zhuǎn)過臉來,“你實話告訴我,你們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
方思弄在心里權(quán)衡狀況,結(jié)合所見所聞,以及昨晚看到的情書和日記,謹慎地回答:“……他說他愛我。”
“愛?哈!騙小孩子的東西,你真信他了?”
方思弄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抿著嘴唇裝聾作啞。
吳俊明語重心長地說:“末子,你要知道,少主——你哥哥仗著跟少主一起長大,對少主的態(tài)度很輕慢,我說過你哥哥幾次,他不大聽,總之,他也好,你也好,友情也好,愛情也罷,我想你應(yīng)該清楚,少主是君,我們是臣,君臣有別,我們只要盡到自己的本分。”
“可是……”方思弄想起昨天在空中走廊上一晃而過見到的玉求瑕,以及昨夜看完的信件與日記,心中忽然燃起一陣邪火——這兩個年輕人明明兩情相悅,為什么要被這么說?
他說道:“少主向我求愛是光明正大的,而且他發(fā)了很多誓。”
“男人在追姑娘的時候什么誓都發(fā)得出來,這你可得聽你爹的……從今天起,你被禁足了,我不允許你跟少主再講一句話。”吳俊明擺擺手,表示這個話題結(jié)束,“末子,這都是為了你好。”
方思弄正要開口,眼前又劃過劇本的提示:[好好與父親交談。]
他剛看清楚,那行字又變了:[回家后,將與荒城旸生通信的信件都交給父親。]
方思弄悚然一驚,低下頭道:“知道了,父親。”
從古至今,愛情悲劇是戲劇中經(jīng)久不衰的母題,相愛的兩個人被毀滅是核心中的核心,他身在局中,卻連這個都想不明白、無法忍受,那還要怎么找到出去的線索?
毫無疑問,因為對象是玉求瑕,他太入戲了。
如果飾演“荒城旸生”這個角色的是別人,他還會這樣嗎?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必須馬上清醒過來。
第120章 機器05
從海邊回來后, 方思弄就被軟禁在了塔樓里。
他不得不懷疑起這部劇真的就是《長發(fā)公主》這個可能性,但遺憾的是對于這個故事他知道的只是公主被囚禁在塔樓中,其他只隱約曉得有個王子和巫婆, 具體的情節(jié)與人物關(guān)系并不清楚。
……不過不管怎么想,公主應(yīng)該都不是一個殺人犯吧?
在塔樓里,他度過了一段百無聊賴的時日, 麻美和奈美幾乎整個白日都守著他,晚上則在走廊上搭著的小床上睡覺, 他相當(dāng)于二十四小時都被看管起來了。
在她們的監(jiān)視下,他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為了不ooc, 還擺出了一副愛情受挫郁郁寡歡的姿態(tài),成日躺在床上, 望著露臺外的天空發(fā)呆。
也許是上一個世界在他精神上留下的創(chuàng)傷依然存在,時間一長他就有些不知天日, 時常陷入幻覺與恍惚當(dāng)中。
清醒的時候他還懷疑過會不會是食物里被下了會使人發(fā)瘋的毒藥, 這在跟權(quán)力宮斗沾邊的戲劇中是常規(guī)操作, 所以他吃得很少,便更沒什么力氣。
另外, 他還拖延了“[回家后,將與荒城旸生通信的信件都交給父親。]”的劇本提示, 而這個世界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為此找他麻煩,不知道是不是他演得盡心盡力的緣故。
這座城市夜晚多雨,有時候還會打雷,這給他本就淺薄的睡眠雪上加霜,當(dāng)然也有好的一面——能將他從不可自拔的噩夢中強行拽出來。
這天便是這樣。
夢里他又回到了二十歲的春天,在電影學(xué)院跟玉求瑕表白的那一天, 玉求瑕彬彬有禮地拒絕了他。他一轉(zhuǎn)身,一邁步,就踏入了對面那間全部是血的衛(wèi)生間,他自己的呼吸聲震耳欲聾,視線中他的手繃得青筋暴起,一把拉開了紋有小天使、月亮與檳榔葉的浴簾,率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正面墻壁上那個觸目驚心的“PIG”,繼而向下,他看到了浴缸中仰面躺著,赤身裸/體、死不瞑目的玉求瑕。
鮮血從玉求瑕雪白的頸脖、胸口、手腕和腳腕一起流出來,形成網(wǎng)狀的花紋,像一朵朵妖嬈的紅蓮。
他感覺自己在撕心裂肺地嘶吼,然而耳朵卻沉沉悶悶被堵住,什么也沒有聽見。
“轟隆——”
他因為這聲驚雷醒來,心中充滿了劫后余生。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床前站著的那個人影。同一時刻,他聞見了“圣域”的香味,混雜著海洋、暴雨與死亡的氣息。
在這個世界中,玉求瑕的頭發(fā)更長了,長至膝彎。方思弄還記得從空中走廊驚鴻一瞥的那一面,玉求瑕那如同伶人的扮相,散開的頭發(fā)如同一朵花,此時的玉求瑕依然是那樣的扮相——一身血紅的八重櫻十二單,被雨水打濕后顯得像一片沼澤般沉重,那頭長發(fā)也打濕了,沉沉壓在上面。
玉求瑕像一只剛從泥沼中爬出來的水鬼,或者一個從地獄逃出來的罪人,暴雨和閃電在他身后招展,一條水路從露臺延伸到床邊,是他走過來的痕跡。
方思弄還因為剛剛的夢急促地喘息著,然而此時心中卻劃過一絲疑云,他有點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醒來了,還是仍在另一個夢中?
他想去看玉求瑕又怕去看,他想確認玉求瑕還是個活人,又怕湊上去發(fā)現(xiàn)他的脖子上有蓮花一樣的傷口和血跡。
他剛撐起一點身子動作便凝固了,半躺在床,呆若木雞。
而玉求瑕就像一個鬼魂一樣,站在原地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因為位置關(guān)系,玉求瑕逆光,他看不清玉求瑕的面容,但玉求瑕卻能看清他的。他想要說話,又在開口的瞬間膽怯,他甚至忽然想起了一些民間說法:新死的鬼魂來見你的時候你不可以出聲,否則會嚇走他們,而這應(yīng)該是你們的最后一面。
不知道過了多久,玉求瑕終于動作,輕飄飄來到他身邊,翩然跪坐在地,同時執(zhí)起了他的一只手。
玉求瑕的手又濕又冷,仿佛沒有一絲活人的體溫。
而在這個距離上,方思弄終于能看清他的臉,可以確定的是,他的脖子上沒有傷口。別的地方有沒有就不知道了,畢竟十二單太厚重了。
時間好像停止了,整個世界都化成了一片粘稠的沼澤,玉求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他覺得自己似乎要被那雙眼睛吸進去。
他的思緒似乎飄走了一下子,再回過神來的時候玉求瑕的臉已經(jīng)到了很近的地方。他們呼吸交融,這一刻他總算感覺到了一些熱度。
他們的臉幾乎貼著,但又還有一線之隔,近得臉上的絨毛似乎都糾纏在一起。他們只有在剛談戀愛的時候有過這種互動,那是一種游戲,規(guī)則是他忍著而玉求瑕在不觸碰他身體的情況下勾引他,忍耐失敗就會被懲罰。
他沒有一次不被懲罰。
后來玉求瑕以不想再欺負他為由,取消了這個游戲。
這次他也下意識想迎合玉求瑕的動作,卻被施了定身法一樣一樣動彈不得。
玉求瑕的氣息從他的額頭、眼窩、臉頰、耳根、嘴唇、頸脖一路向下,神乎其技地保持著一個緊緊相貼又沒有一點接觸的距離,最后那道氣息劃過他的胸骨,停留在了左胸上,逡巡良久。
他整片胸膛都麻了。
下一刻,不知道冥冥中有什么東西進駐到了身體里——事后回憶起來,他確信這句話并非出自自己的本心,可他就是在那一刻說出來了。
“你要吃我的心嗎?”
玉求瑕忽然低低笑了一聲,然后猛一低頭,狠狠咬在了他的無名指根上。
很疼,疼得痛貫天靈,但他沒有叫,他的心中很平靜。
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玉求瑕真的要吃了他。
這是一件他完全可以接受的事情。
但玉求瑕只在咬過之后又親了親那里,站起身來,轉(zhuǎn)身往露臺走。
方思弄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塔很高,又下著雨,太危險了。他掙扎著想去追他,讓他不要從那里離開,但有種力量依然牢牢控制著他,讓他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眼睜睜看著玉求瑕的身影在露臺上一晃而過,然后消失了。
在暴雨肆虐的黑夜中,方思弄沒有閉上眼睛,他大睜著雙眼盯著天花板上的水光,不斷回憶著剛剛發(fā)生的事情。
玉求瑕看起來顯然很不好,不僅蒼白憔悴,而且瀕臨崩潰,像一只鬼。
以及,那句話——
“你要吃我的心嗎?”
這是誰在說話?是誰借著他的身體在說話?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其實立即想到了枕頭下面的那把刀,很突然的,他覺得那是一把專門用來挖心的刀。這個念頭出現(xiàn)之后,他的理智才回憶起之前跟萬春華合作的那部片子,里面有一個人物,是一位刀匠,為了拍好這個人物,他詳細去了解過各種刀具。
刀的設(shè)計一般都是劈砍用,一般來說一把刀握在手里會是刀鋒向前或向下,這樣一來,如果持刀者想捅一個人的心臟,正常拿刀會是豎切進入,其實有可能被肋骨阻擋。橫切是更合適的辦法,卻又不是人類所習(xí)慣的拿刀方式。
但是,這把刀,刀身纖細,刀柄也是沒有明顯長寬比的圓柱體,不管哪個方向拿,都能很輕易捅進心臟。
這當(dāng)然是一段極不嚴謹?shù)耐评恚蛇@個念頭一經(jīng)出現(xiàn)卻完全不可收拾。
他偏過頭,看到倒扣在燈罩下面的“圣杯”,心想,它的大小似乎很合適裝下一顆心臟。
===
“小姐……”
“小姐!小姐!”
他感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有人在搖晃自己。
他很煩躁,又沒什么力氣,想繼續(xù)睡,但一直有人在搖晃他,讓他沒法好好睡,只能無奈地清醒起來,睜開眼睛。
眼前是麻美奈美雙胞胎一樣有些恐怖的臉,見他醒來,松了一口氣:
“太好了!剛剛怎么叫您都不醒。”
意識到天光已經(jīng)大亮,雨也停了,他一下子坐起來,下一刻頭暈?zāi)垦#种刂氐瓜氯ァ?br />
“小姐!”
在侍女們的驚叫聲中,他按著劇痛的額角,掙扎著看向床邊到露臺的地毯,企圖尋找出玉求瑕來過的痕跡。
然而沒有。
所以昨晚……是夢嗎?
他恍恍惚惚被扶起來坐著,腦子一片混亂,一低頭卻看到了自己的手,左手無名指根上的咬痕。
玉求瑕咬得真狠,血珠都凝固在傷口上,像一枚猙獰的婚戒。
此時,一行黑字出現(xiàn)在他眼前,是“劇本”又發(fā)出了新指令。
[告訴你父親這件事,并把信件都交給他。]
該來的躲不過,世界不是放過他,只是還沒到清算的時候。
這是他很不想做的事,他知道在大多數(shù)時代女子的愛情與婚姻都由父兄全權(quán)掌握,可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的他只覺得這是一種對愛人的背叛。
他想像之前一樣拖延,但這次卻事與愿違了。
忽然之間,像昨晚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一樣,他被另一種不屬于他的意志的存在控制了行為。
那股力量操縱著他的身體跌跌撞撞爬起來,從梳妝臺的抽屜里拿出那一沓信件,然后對兩個侍女道:“我要去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