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時鐘11
“你們感覺不到嗎?”姚望的大眼睛掃過所有人, “0歲出生,18歲成年,畢業后找工作, 30歲之前結婚,35歲之前生子,40歲事業有成, 60歲退休照顧下一代……你們沒有感覺到那個‘時鐘’嗎?”
眾人默默,過了一會兒, 玉求瑕再次將目光投向城市中央的紅時鐘:“原來那是一個‘社會時鐘’。”
“社會時鐘”是現在社會上的一個熱點,方思弄自然有所耳聞,當然, 在這個概念被發現被提出之前其實人類就已經在它的控制之下生活很久了,這種控制甚至可以說是貫穿了整個人類文明, 即“什么時間做什么事”的社會規訓。
在個人主義和多元文化興起的現代,世界上也出現了一股反抗反思這種“社會時鐘”的思潮, 胡刁作為一個年輕新興的女性編劇, 投身這股思潮是完全可能的。但既然這個時鐘貫穿著人類文明的始終, 想來也不那么容易被輕易推翻,如果這個劇本中的主角最終的理想是消滅“社會時鐘”, 那無疑是個極端艱巨的、幾乎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的任務。
“然后呢?”玉求瑕轉回頭看蒲天白,“在她的筆下, 她打算怎么解決這件事?”
顯然玉求瑕也察覺到了問題的棘手,打算更深入原作者的思想。
看到蒲天白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井石屏有點緊張地問:“怎么了?你剛說她沒有寫完劇本就自……就去世了,難道她還沒有寫到結局?”
“那倒也不是,她的確沒有寫出結局,不過寫出了‘時鐘’的結局。”蒲天白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她最后寫:幾只貓在鐘樓頂部玩,將紅時鐘的核心掀了下去。同一時間,這個世界正在準備向宇宙發起第一次探索——發射火箭。那是萬眾矚目的事件,發射場地就在鐘樓旁邊,時鐘核心掉下去的時候火箭正好發射,核心就卡在火箭的機翼上,被送去了外太空,永遠不會回來。”
花田笑問:“這不是寫完了嗎?”
蒲天白搖了搖頭:“不,她沒有寫,失去了紅時鐘的世界怎么樣了,是更好了,還是更壞了,她沒有寫。我最后一次聯系她,她說她正在思考這個結局,但是……”他沒能再說下去。
這實在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其他人卻都還在驚訝上一個陡峭的轉折,井石屏睜大眼睛代為發言:“火箭?”
元觀君感慨:“果然是荒誕派……”
姚望卻看著還在黑暗中意味不明地閃動著的“電視”:“所以,這里面講的還有17天倒計時的事,很有可能就是‘火箭發射’?”
井石屏還沉浸在被劇作家跳脫的想象力折服的情緒中:“這到底是怎么想出來的?”
玉求瑕卻并不意外,在“社會時鐘”這個概念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了,畢竟這個世界已經將“時鐘”具象化,一個具體的東西,總是比抽象的概念更好消滅。
“‘社會時鐘’是任何人難以憑借個體力量迅速消滅的文化力量,年輕激進的作者在窮途末路之下將之轉化為了一個具體的邪惡物件,最后極大可能走向‘物理消滅’的結局。”他說道,“而‘破壞’和‘遠離’是這種物理消滅的常用手段,她找不到破壞它的辦法,只能引入世界之外的力量,將它放逐到世界之外,進行物理隔斷。”
方思弄卻發現了另外的端倪,看著蒲天白:“你說是‘貓’把鐘掀下去的?”
花田笑:“這個世界有貓?天吶不要吧,我對貓過敏誒。”
蒲天白沒有理會花田笑的抱怨,繼續對著方思弄說:“胡刁養了三只貓,她跟我提到過,這個世界太壞了,只有貓咪是好的……我想,貓在她心目中應該是很重要的存在吧。”
元觀君:“救贖者。”
蒲天白嘆了口氣:“也許吧,她還說她就是為她的貓活著的,不過很多人都會這樣說,當時我們都以為她在開玩笑。”
感慨劇作家腦回路的階段已經過去,眾人也回到了對出口的思考當中。
井石屏道:“難道我們的任務是找貓?”
“不,這個世界沒有貓。”方思弄很篤定地說,“我們就是貓。”
從一開始就待在這里的人沒有遭受過方思弄他們遭遇過的寵物一般的待遇,所以沒有一種身為“寵物”的認識,但經方思弄一提,也很容易想明白——在這個世界中,劇本里的人類異化為了巨人,而他們這些人類,扮演的就是劇本中貓的角色。
“不對吧?”這時蒲天白說道,“可我在這個世界中見到了‘貓’的形象啊?”
玉求瑕問他:“怎么見到的?”
“第一次看到是‘我主人’第一次帶我出門的路上,還是涂鴉墻上一只貓眼睛,當時我不確定是貓,但沒多久我就看到了胡刁的簽名,之后就更注意在看各處的涂鴉,發現了很多貓的形象,有貓腳印、貓尾巴、貓的剪影。”蒲天白說,“然后我發現這些貓的形象都來自于她養的那三只,一只三花、一只橘,還有一只玄貓。”
“這不就說明,這個世界有貓嗎?”
因為跟胡刁是同學,又親眼看過這個劇本,蒲天白在這個世界中似乎有一種超然重要的地位,雖然談不上盲從,但眾人下意識就會更相信他所說的。
“不一定。”這時候,玉求瑕卻開口道,“我還是贊同方思弄說的,這個世界沒有貓,因為我們就是貓。劇本里的人類已經異化為了巨人,而我們替代了貓,這已經是兩個物種層級,不太可能再加入一個貓的層級。”
元觀君冷靜地問:“那小蒲看到的那些貓又怎么解釋?”
“彩蛋或者暗示。”玉求瑕道,“人的注意力都是有限的、有偏向的,比如他們三個經歷了幾乎一樣的事,觀察的側重點都有不同。”玉求瑕指的是方思弄、花田笑和蒲天白這三個從‘外面’來的人,“蒲天白因為胡刁的關系,關注到的大多都是跟胡刁有關的消息,方思弄則是因為……”他頓了一下,“一開始發現了‘自殺’的道具,之后也著重觀察著這個方面的意象。”他睫毛忽閃了一下,又轉向花田笑,“其實這些意象換一個人來看,可能什么也不會發現。”
花田笑最近跟著玉求瑕拍戲,和玉求瑕關系也拉進不少,聞言聳起鼻子死皮賴臉地一笑:“玉導你知道人家不聰明嘛……”
“不,你代表了正常人視角。”玉求瑕打斷他,“你的觀察告訴我們,其實這些元素在正常人眼中并沒有那么重要。所以很有可能,這些元素只是作者埋下的彩蛋,或作者潛意識的延展,對主線劇情并無影響。”他又看向蒲天白,問道,“方思弄發現的‘自殺’意象,這個劇本中有提到嗎?有哪位人物自殺了嗎?”
蒲天白沉思了片刻,道:“好像沒有。”
“所以這個‘自殺’的元素在劇情中根本是沒有出現的。”玉求瑕繼續說,“但是作者本人自殺了,所以‘自殺’也許只是‘戲劇世界’給出的小提示,‘貓’可能也是如此,并不實際存在。”
在玉求瑕條理分明的分析中,眾人忽然意識到,在蒲天白出現之前,在全無劇本和作者信息的情況下,玉求瑕已經幾乎將劇情的關鍵處全部猜中,只有“克蘇魯”的方向走錯了,當然也沒能想到火箭。
不,也不能說完全錯誤,畢竟玉求瑕之前的觀點是“作者沒有將克蘇魯寫好”,但實際是“作者并沒有想寫克蘇魯”……
方思弄心頭一動,隱隱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在這片刻間,眾人已經基本接受了玉求瑕的說法,井石屏總結道:“所以我們現在就該想辦法,像那些貓一樣把時鐘掀翻了對吧?”
“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方思弄卻道,“這個世界誰是主角?”
生物之所以叫做生物,是因為生命中有一種自發的力量,只要生命意志存在,那么在任何一種系統下,都不可能只有一種思想,這個世界也一樣。
有白方塊那樣的“反抗者”,也有大山那樣的“秩序維護者”,也有更大多數的‘從眾者’,它們之中,誰是主角呢?
如果主角是白方塊,那么他們的任務基本可以確定是掀翻時鐘。
但如果主角是大山呢?渴望維護系統秩序之人的愿望,應該是阻止“貓”去掀翻時鐘吧?
按胡刁的本人的形象和事跡推斷,應該是前者,可她最終卻沒有寫下結局。
她究竟為什么自殺?
能寫下這個劇本,必然是因為她年輕熱烈的生命感受到了“社會時鐘”的壓迫與威脅,而選擇的執筆反抗,那為什么,不進行到底呢?
為什么連放逐宇宙這樣荒誕決絕的力量都引入了,卻留下一個語焉不詳的結局?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她在寫下結局的前一刻,忽然又遭受了什么,以至于讓她的思想忽然轉變,走入了一個窮途末路的死局?
她并不確定,在放逐了社會時鐘之后,這個世界會不會變得更好?
應該說,她在開始寫這個劇本時,必然是要對社會時鐘進行控訴的,如果在這期間她的思想沒有經受轉變的話,她沒有道理留下一個未完的結局就選擇了一了百了。
萬一,萬一,在最后那一刻,她心中的主角偏向了大山,而讓他們的任務偏離成了“阻止那只掀翻時鐘的貓”呢?
是他想多了?還是一個賭博?
第102章 時鐘12
他把這些想法說了出來。
眾人聽完, 又陷入沉默,顯然他說得有一定道理。
片刻后,玉求瑕道:“在這個問題中, 我想我們首先應該要確定,遵循‘社會時鐘’的人占大多數,還是反抗它的占大多數?”
姚望冷冷道:“當然是遵循。”
其他人也基本同意這個觀點。
玉求瑕繼續道:“那么在這個前提下, 如果胡刁在最后一刻發生了思想轉變,她是順從了這個主流還是背離了?”
這應該是一個點到即止、顯而易見的答案, 只有花田笑還像回答問題的小學生一樣不太確定:“……順從?”
“是的,如果她一開始的立場是反抗,那么經由轉變后就會順從。”玉求瑕一針見血地指出, “既然她順從了大流,那她選擇自殺的必要性又在哪里?”
他繞了這么大一圈, 是在反駁方思弄那個靈光一現的想法。
方思弄自然聽明白了,但仍是猶豫:“也許是她并不能接受那個最終選擇了‘順從’的自己。”
玉求瑕并沒有再繼續反駁, 而是點了點頭:“那現在我們又回到那個‘賭博’上了。”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 玉求瑕并不是在反駁方思弄, 而是在給“賭博”的另一邊加上有理有據的注釋,讓雙方盡量公平地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我們的時間所剩無幾, 應該只能執行其中的一個方向。”玉求瑕道,“‘反抗’或者‘維護’, 我們怎么選?”
姚望第一個冷淡道:“反抗。”
接下來,是蒲天白和花田笑幾乎同時:“反抗!”
然后是井石屏:“反抗。”
元觀君多思考了一會兒,仍是選擇:“反抗。”
然后所有人都看向方思弄。
方思弄低著頭,思緒還亂糟糟地盤旋著,從問題本身出發,想來想去是兩邊都有道理, 情勢所迫,最后必然落入投票表決的這個階段,但他們在場的這些人,有導演,有演員,有鞋匠,有紋身師,有策展人,在整個社會上基本還是算離經叛道的那一端,他們的傾向和選擇足以代表大多數人類嗎?
當思維走進死胡同時,他聽到了身體里那株毒藤發出的破罐破摔的聲音:
——可那又如何呢?
——一個人能代表的本來也只有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任何人。
——不要想太多。
人有的時候就是會走到這樣的境地——思考和理智都已經束手無策,于是只能把決定權交給生命的自由意志,人們稱之為:選擇或命運。
而事實上,這個“選擇”也并非是完全隨機的,甚至可以說它是最旗幟鮮明、事出有因的,它往往代表著一個生命從誕生以來的所有經歷所有過去所有好惡所有選擇的總和。
他緊抿的唇線動了動,似乎是想要笑一下,但沒笑出來,反而形成了一個有些兇惡,又有些猙獰的表情,他微微抬起頭,帶著血絲的眼睛望向玉求瑕,吐出那兩個字:“……反抗。”
玉求瑕迎著他的目光笑起來,如春花乍放美麗絕倫:“好的,我們現在達成一致了。”
“那么,為了完成目標,我認為我們現在有三件事必須要做。”
玉求瑕繼續道。
“第一,我們要想辦法逃出去。”
“第二,我們要找到去鐘樓的路。”
“第三,我們需要把時鐘的‘核心’取出來。”
又對這三件事的具體操作步驟進行了一番討論后,窗外天色漸亮,又來到了一個白天。
方思弄對蒲天白道:“參觀的人不久就會來了,你不能待在這里。”
蒲天白點了點頭:“我一會兒趁第一批人進來的時候就溜出去,然后去找路。”作為唯一一個能在這個世界自由活動的人,他被安排的任務是找到從這里去鐘樓的路。
方思弄又叮囑道:“好,注意安全。”
這時姚望道:“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
距離巨人們來“參觀”還有一點時間,蒲天白看著她:“你問。”
“劇本中的‘儀式’究竟是什么?”
這里的一晚上的時間很短,大概只有人類計時中的一個多小時,討論的內容只能精之又精,居然連這么重要的事件都沒有提到。
蒲天白出去找路無疑是有危險的,有一定幾率就回不來了,姚望猶豫再三,還是問了出來。
不料蒲天白卻搖了搖頭:“‘儀式’?”實際上他缺席了前半夜的談話,沒聽到他們用“儀式”這個詞語指代他觀看過一次的那種活動,此時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姚望在說什么,“我不記得劇本里有特意提到什么‘儀式’……不過因為戲劇的‘展現沖突’的特性,基本所有出場的重要人物都處在人生的一個節點上,成年、準備結婚、臨近預產期、重病終末期等等……”
時間緊迫,他也沒機會說太多,就不得不離開了顯眼的盒子上方,一溜煙翻下去,然后藏到了大門后的陰影里。
很快,一線亮光射入這間屋子,然后慢慢擴大,新一批巨人們陸陸續續走了進來。它們的動作從容弛緩,沒有什么異樣或騷動,看來蒲天白是順利出去了。
但這一天他們并沒能平穩地度過。
因為今天來參觀的巨人,沒有像之前一樣只是彬彬有禮地隔著盒子看他們,其中有一個,向他們伸出了手。
那是一個比一般的巨人都要小一圈的巨人,可能是巨人中的幼年體,可能是營養不良,它試圖抱起花田笑所在的那個盒子,沒能成功,但盒子還是離地兩三米了,又摔回去。
劇烈震動間,花田笑發出驚叫,一疊聲地問怎么了怎么了,井石屏遺憾地表示:“你可能要被領養了。”
花田笑發出一聲爆哭:“老子才剛過來!”
雖然他們現在推測這里的人會成為‘最終儀式’的祭品,但推測終歸是推測,出去確實一定會參加‘儀式’,被釘到天花板上的。
但不管花田笑有多絕望,多不愿意,他還是被騰換進一個小一些的盒子里,被那個小巨人領走了。
更晚一點,“夕陽”照耀的時刻,已經關門的“展廳”忽然又被人打開,進來了一個渾身金白的巨人,在它身后,還跟著包括大山在內的一串其他巨人,但看它們的姿態,跟其他隨意來“參觀”的巨人不同,顯然都是陪同那個金白巨人來的。
應該是包場了。
金白巨人在玉求瑕的盒子面前看了很久,方思弄在一邊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生怕這個巨人要把玉求瑕領走。
好在最終沒有。
等那一行巨人離開,暮色徹底降臨,房間內又陷入了黑暗。
高強度的思考、討論以及緊張,還有失去的同伴,讓眾人都有點體力不支,各自委頓在盒子里休息。
方思弄和玉求瑕靠在一個角上,井石屏、元觀君和姚望靠在他們的對角上。
完全是自發形成的隊形。
他們又靠在一起。
其實方思弄自己心里也是奇怪的,他搞不明白玉求瑕是怎么想的,也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
好像隔著一層透明墻,他們再親密也不為過。
可這是為什么呢?
一片沉寂中,方思弄忽然低聲說:“你說我們選對了嗎?”
他指的是選擇“反抗”這件事,他知道一旦選錯,這個世界中的人類很可能全軍覆沒。
“誰知道呢?”誰料玉求瑕竟是這個回答,“我當然永遠站在反抗者這一邊。”
方思弄看向他。
他卻無所謂地笑了笑:“別怕,方思弄,這種時候,也只能選更不讓自己遺憾的一方吧?你想想,你要是選了‘順從’還選錯了,不是會氣得做鬼也不安寧嗎?”
方思弄嘆了口氣:“有道理。”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見玉求瑕說:“不要想去救任何人,方思弄,你只能決定自己要怎么問心無愧地活,有尊嚴地死。”
方思弄只覺胸中涌動著一股酸澀的疼痛,身上一陣陣發冷,應該是靠著的這面墻太涼了。
可是明明,明明……
他盯著兩個人都放在身側的手。
明明那么近。
也許,這時候他也可以不留遺憾,想說什么就說吧?
他脫口而出:“我想……”我想抱你。
還是中道崩殂。
這是一句不可能達成的廢話,除了展示自己的軟弱之外一無是處。
玉求瑕貼在透明墻上的長發動了動,應該是向他側過臉來:“嗯?”
方思弄的嘴唇開合半晌,仍舊做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補了一句:“我想家了。”
當然不是想那個有徐慧芳和方佩兒的破敗的家,而是他們的家,那個家里只有玉求瑕。
這時,空氣中傳來井石屏的小聲吐槽:“哎喲,人生苦短,不知道這兩個人還在別扭什么?”
他聲音小,但頂不住所有人五感都被強化。
方思聽見了,覺得這人算是說了一句為數不多的人話。他知道玉求瑕肯定也聽見了,但沒有什么反應。
他也只能裝作沒聽見。
第103章 時鐘13
“咚、咚、咚。”
沉悶的撞擊聲隔著巨門響起, 大概是這個世界中人類能聽見的為數不多的聲音。
低伏在陰影里的蒲天白繃緊了肌肉。
大門緩緩打開,一束亮光從逐漸開啟的門縫中射入,蒲天白深吸了一口氣, 猛然竄出,在一雙雙林立的腿腳中間輾轉騰挪,身遭的風似乎在他的眼中有了形狀, 一切都變慢了,或者說是他本人化為了一陣風。
他跑得非常快, 他做到了。
從門里面的陰影轉移到門外面的陰影里,他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找個機會從“通道”下樓。
來時的經驗告訴他, 就算他是個人類,通道仍能“識別”他, 讓他通過。
這個“領養處”大概是個熱門景點,光是通到這里大廳的“通道口”就是十二個, 一大早過來等著參觀的人就絡繹不絕, 他一直沒有找到特別好的機會。
要知道, 在“通道”里的速度和位置就不受他自己控制了,如非必要, 他不能讓自己被抓住,他現在可能是人類在這個世界中唯一的希望。
哪怕等到夜深人靜才能出動, 也要等。
他蟄伏在墻壁的凹陷處,安靜等待。
沒過多久,他看到一個體型稍小的巨人從門內走出,手里拎著一個透明盒子,里面裝著喪眉耷眼的花田笑。
蒲天白:?
他看著那巨人走入了一根“通道”。
他深吸了一口氣,先靜下心來觀察周圍, 風似乎成為了他忠實的朋友,為他帶來了許多訊息——有四根“通道”里傳來聲音,應該正在上行,有兩根在下行,有兩根剛到這一層,從里面走出了兩個巨人正在通過大廳,有三個巨人即將結伴進入巨門,門內還有四個即將出來,它們應該會阻礙彼此……
就是現在!
他在門口發生堵塞、那兩個正在通過大廳的巨人走過他面前、而下一個巨人還沒從通道口出來的那個間隙,忽然電射而出,穿過空曠的走廊,來到了那一排“通道”面前,鉆進那個提著花田笑的小巨人剛下去的那一根。
在通道里幾乎沒有失重的感覺,但他知道自己在快速往下行。
來到地面層、離開“通道”的那個瞬間,他故技重施,又聚精會神地觀察了一遍周遭的環境,很幸運的,周圍的巨人不多,也沒注意這里,他順利地出去了。
這時候他才覺得后怕,剛剛的念頭就是跟著花田笑,可以說是有點熱血上頭,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通道”下面是什么情況,萬一一下來就被發現并抓住了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這種情況并沒有發生。
他定睛一看,發現了拎著花田笑的那個小巨人,沒法多想,跟了上去。
幸運女神似乎終于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中眷顧了人類,他一路溜邊走,并沒有被路上的巨人發現。也可能是因為,在這個時間點,他遇到的巨人數量非常少。
那個小巨人可能涉世未深,警覺性非常低,蒲天白腳步又輕,走得越來越近它也沒有發覺。
終于,在蒲天白已經走進那小巨人的影子的那一刻,花田笑發現了他。
其實他們應該可以說話,但在緊張的尾隨中,都下意識不發出任何聲音。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某一個瞬間,蒲天白感覺到一個念頭在自己腦海中猛然出現,而花田笑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兩個人的腦神經忽然很具象化地搭在了一起。
他繼續悄悄的尾隨著小巨人。
因為光線角度的關系,他整個身體都被小巨人的陰影籠罩著,影子還在不停運動,這給他提供了絕佳的掩護,有好幾次他跟迎面而來的其他巨人面對面闖過,都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又經過了兩個“通道”,來到了一個完全無人的平臺,花田笑爬起來,站在了盒子中。
過了一會兒,小巨人發現了他的動作,很新奇地把他拎起來湊到臉前看,那張噩夢般的臉上露出一個瘆人的笑容。
花田笑年輕美麗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種驚恐的神色,非常真實,然后他按住胸口,猝然往后仰倒,重重摔倒在盒底,緊接著身體爆發出一陣抽搐和痙攣,很快就躺倒不動了。
之前蒲天白聽說了他裝死逃出來的經過,但沒想到能演得這么逼真,剛剛那一段表現讓同為演員的蒲天白都感覺震撼,他站在陰影里,仰望著那個流光溢彩的透明盒子,像在仰望一個神跡。
小巨人似乎也被嚇到了,片刻后驚慌起來,先用手敲了敲盒壁,見花田笑沒有反應,又就地蹲下,將盒子放在地上,觀察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一般,用一種遠超人類理解的方式打開盒子,將花田笑抱了出來。
花田笑還是那個“死亡”的樣子,整個身體柔弱無骨般癱軟著,從蒲天白的視角看過去,那條剛好卡在光線邊緣的胸膛的輪廓線似乎沒有一絲起伏。
花田笑的脊椎被巨人托著,手腳卻耷拉在外面,垂墜著,沒有一點力氣,好像已經死去多時。
陰影中的蒲天白只覺得自己腦中似乎劃過了一道尖銳的長音,雪花點般的畫面在他腦海中閃過,最后停頓在一個畫面上。
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看過這樣一只手。
它細瘦、纖長,指甲修剪整齊,在異世的陽光中透出橘紅的邊緣,手背上的靜脈若隱若現,如同一朵妖異怒放的蓮花,卻更襯得陰影中的皮膚蒼白泛青。
作為一個藝術生,還跟著方思弄混了這么久,蒲天白多少有一些美術基本素養,他知道在暖光下,因為視覺補償,陰影往往會泛出冷色,所以他現在看著花田笑的手心泛青,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可他心中卻乍然涌起一陣令人恐懼的不祥之感。
他的心跳非常快,仿佛即將心臟病發的是他而不是花田笑演的那樣,他盯著花田笑垂在身側的手,似乎……好像知道它的觸感。
沒有溫度,甚至有一股寒冷會從手心那里涌出來。
這只手再也無法握緊生活的方向。
他清楚地知道這件事,心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緒就是絕望。
為什么?
是誰?
他怎么可能見過一只死人的手?
“蒲天白。”
他聽到一個女孩字=子的聲音在叫他,片刻之后反應過來那是玉茵茵。
然后他忽然來到了陽光明媚的海濱,玉茵茵躺在椰子樹下的白色躺椅上,鮮艷的沙灘裙擺在海風中飛舞。
她的手安靜地搭在躺椅扶手上,垂墜著。
他從椅子背后走過去,一開始只能看到那只手。
玉茵茵有一雙非常漂亮的手,從不做美甲,卻依然漂亮得讓人心驚。
他走到椅子旁邊,坐在地毯上,捧起了那只手,然后低頭親吻了她的手背。
可能是海風吹久了,玉茵茵的手涼涼的。
親完后,他抬起頭去看玉茵茵的臉,玉茵茵戴著寬沿的花環草帽,眼神從帽檐的陰影中飄出來,她歷來是個鋒利冷感、說一不二的性格,那些慣常用來形容賢惠溫婉的傳統女性的詞匯與她毫不搭邊,但那一刻她的眼神非常溫柔,讓蒲天白心尖發麻。
可能是那一次吧。
他模糊地想到。
身前巨大的東西一動,陰影移開,光線照到他一邊眼睛上,他終于回過神來,然后在逆光中看到剛剛吸引了自己全部視線的手的拇指和無名指動了兩下,好像已經極不耐煩,透著一種生動的煩躁氣息。
他驟然出了一身冷汗,自己竟然在這個關頭走神,趕忙將腦海中的畫面驅散。
他橫移幾步,走回巨人的陰影中。
巨人捧著花田笑的“尸體”,顯得很是六神無主,在原地委頓了一會兒之后,似乎想將花田笑放回盒子。
這時,蒲天白瞅準時機沖上去,在巨人抱著花田笑的手剛過盒子口時猛然跳起,在半空中撈住了那只手,把它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捧起花田笑的腰臀,生生將他從半空中“劫持”了下來。
巨人顯然沒有想到能有這個變故,剛把花田笑往盒子放的時候手上也沒有使勁抓得不牢,這才讓蒲天白如此輕易得逞。
幾秒種后它反應過來,立即暴怒,起身追來。
蒲天白發足狂奔,不得不說他這個異能覺醒得很是時候,扛著一個人,居然都將那個數十倍于己的巨人甩開了。
又經過了數個“通道”的轉換后,他確認已經完全甩掉了那個小巨人,就將花田笑放了下來。
“你剛剛在干什么啊?我簡直想掐死你了!”花田笑一落地就抽了他肩膀一下,嘟嘟囔囔地罵道,“吃那么多,不長肉,肩膀那么瘦,硌死個人。”
蒲天白剛才也是被自己的走神嚇了一大跳,心中有鬼,只得一疊聲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哼。”花田笑揉著自己被蒲天白的肩膀硌疼的肚子,問道,“那我們現在干什么去?”
蒲天白原地轉了半圈,看到了城市中央的鐘樓,他們現在已經來到了一個連接著許多“通道”的平臺上,看來的確如方思弄所說,在任何一個平臺上都能看到鐘樓的位置。他說:“照玉哥說的做,找去鐘樓的路呀。”
花田笑的聲音還是沒好氣,但在正事上也沒鬧脾氣:“那走吧。”
結果兩個人轉了半天,明明是盯著鐘樓的方向進的“通道”,但因為掌握不了“通道”的走向,反而離鐘樓越來越遠了。
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如果一個平臺上有五條通往不同地方的“通道”,其中只有一根通往鐘樓,那也就意味著他們選擇正確的幾率只有五分之一,而通過兩個平臺后,這個幾率會變到二十五分之一……再往后算蒲天白就算不太明白了,但可以肯定這樣下去應該是到不了鐘樓的。
“這可怎么辦啊?”蒲天白往墻角一坐,遙望著仿佛永遠也到達不了的鐘樓。
“阿嚏阿嚏阿嚏。”花田笑剛剛就有點打噴嚏,站在這里更不行了,連著打了一連串。
“喂,你怎么了?可不要真的病了吧?”蒲天白猶疑地看著花田笑,他對花田笑剛剛的表演心有余悸,好像真的看到這個人死過了一遍一樣,“可別嚇我啊……”
花田笑指著墻角一根明黃色畫出來的貓尾巴:“說了我對貓過敏。”
蒲天白驚訝地張大了嘴:“這都行?”
第104章 時鐘14
時間過得飛快, 在商量完所有計劃細節、靜待時機的時候,方思弄心算出這個世界的倒計時應該進行到了倒數第十一天(玉求瑕預估了這個世界的一天大致相當于人類世界的三點五小時,在那之后方思弄就以黑夜和白天的數量計算時間)后來沒撐住, 也是為了養精蓄銳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就算不清時間了。
醒來是一個白天,眼前有一片巨大的影子在晃動, 他睜開眼睛,就看到兩個巨人正站在他們的盒子面前, 準確的說是玉求瑕的盒子面前,正在開盒。
方思弄下意識渾身緊繃,撲到了兩個盒子緊鄰的墻壁上。
但這對巨人們的行動沒有任何影響, 它們打開蓋子,向玉求瑕伸出手。
玉求瑕側過臉, 眼神掃過方思弄,微微搖了搖頭。
還不到時候。
被帶走的只有玉求瑕, 巨人們并沒有如他們所想的, 把所有人都帶走參加某個“最終儀式”。
方思弄的拳頭骨骼被捏得咔咔作響, 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玉求瑕被轉移進一個更小的盒子,被拎走了。
“行了, 望夫石。”井石屏可沒有像方思弄一樣巴巴地站起來,他現在還半躺在地, 翹著腿很悠哉的樣子,“保存點體力吧。”
然后他收到了一道極度冷酷的視線,充滿了厭惡與蔑視。那一眼中的嚴寒,讓身經百戰的老井都愣了一下,他忽然覺得玉求瑕就像一個保險栓,在玉求瑕離開之后, 方思弄身體里幽暗兇戾的氣息便掩藏不住了。
井石屏被那一眼盯得起了一點火氣,他也不是什么慫包軟柿子,臉色瞬間放下來,身子也坐直了,看著方思弄道:“喂,我招你惹你了?”
方思弄不再看他,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盡力收攏渾身散發的戾氣。
井石屏卻不愿就這么過去了,站起來走過去扳方思弄的肩膀:“喂,我跟你說話呢。”
方思弄瞬間將他拂開:“別碰我!”
井石屏登時更火大了,抬手又去抓他另一邊肩膀,同時罵道:“你特么有病是不?”
方思弄反手就是一肘子捶過去:“我說了別碰我!”
井石屏抬手接住了他這一肘,平日可稱得上雅痞的臉瞬間猙獰,反手也是一拳捶了過去!
兩人就這么打了起來。
兩個人差不多高,但方思弄要瘦削很多,這當然不是他的問題,應該是井石屏練得太好了,整個人看起來比方思弄大上一整圈。
打法也不一樣,井石屏的招式看起來一板一眼,頗有章法,顯然是訓練有素,輕而易舉地把方思弄壓制著,但再仔細看就會發現,方思弄雖然挨得多,但他的出招卻可以說是狠毒,專挑人的軟肋戳,感覺只要戳中一下后果就很嚴重,所以井石屏應對得頗有些膽戰心驚。
兩個兇悍的男人在狹小的空間內激烈扭打,喘息聲和肉/體的碰撞聲塞滿了緊張壓抑的空氣,很快就見了血。
從天而降不知源頭的燈光被巨人偉岸的身體擋住,在盒中投下深邃的陰影,這場打斗引起了許多巨人的圍觀。
這種注視似乎更強化了兩人緊繃的神經和鋒芒畢露的氣息,他們像兩只被圈養在斗獸場中的獸類,眾目睽睽之下疼痛仿佛都消失了,血脈里流淌著激情和毀滅的欲望。
有一段時間方思弄似乎找到了在白方塊家發瘋時的感受,理智和人性短暫地離開了他,他只想撕扯、破壞、發泄。
但在廝打翻滾的一個瞬間他瞥見了一個圍觀巨人的眼神,忽然清醒過來。
他撒開腿圍著盒子跑了一圈,躲開井石屏的拳腳,順便看清了在周圍圍觀的那一圈巨人。
理智回籠,他心中霎時升起一個想法。
然而,下一刻,一道冷冽的女聲忽然在他腦海中響起:“別,方思弄。”
是元觀君的“傳音”,不通過耳朵接收,而是直接響在他的腦子里,非常震撼。
“還不到時候。”
這片刻的震撼讓他動作停滯,側腰一痛,被井石屏一腳踹翻在地,隨即后背頂上一個膝蓋,井石屏整個人壓在他身上,將他死死按住。
然后他聽到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接著是落到后頸上的液體,應該是他剛剛打出來的鼻血。
井石屏用手掌狠狠擦了擦血流不止的鼻子,又抽了一下他的背,沒好氣地罵道:“你小子,誰教你這么打架的?”
當然沒人教他,是他自己琢磨的,早年他家孤兒寡母的,他沒少在外面跟人干架。
“不打了,打不動了!”井石屏的鼻血還沒止住,說話甕聲甕氣,“成不成?”
方思弄放松身體,像團爛泥一樣趴在地上,他也累了,疼痛在這時找上門來,決定跟井石屏休戰:“成。”
井石屏顯然不太相信他說的話,猶疑再三,慢慢放開他,退后幾步,因為雙手都用來戒備,沒法照顧鼻子,這時候他的鼻血已經幾乎把胸膛都染紅了。
方思弄翻了個身,仰面躺著,他懷疑肋骨被井石屏踹斷了,現在呼吸都疼。
井石屏捂住鼻子,還在罵他:“操,瘋子。”
他們不打了,外面看熱鬧的巨人們也漸漸散了,室外光線漸暗,一天又過去了。
方思弄感覺疼痛的肋骨逐漸麻木,動了動,感覺沒斷,又扯了扯含著血的嗓子道:“倒計時還有多少天?”
姚望在隔壁說:“一天。”
“一天?”他震驚地坐起來,然后發現肋骨還是疼,不過確實沒斷,普通人這時候早疼得齜牙咧嘴了,可他居然還能板著一張棺材臉,可見是天賦異稟,“我睡了這么久?”
他記得他睡過去之前少說還有七八天吧?按少的算,睡了六天,那也將近二十個小時?
元觀君道:“小玉讓我們別叫你。”
“老子白天還負責幫你遮光呢,沒良心的。”井石屏的鼻血終于不流了,又活動著臉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問道,“你跟我究竟什么仇什么怨?”
方思弄盯著高聳的天花板看了一陣,開口道:“玉求瑕相信你,而我相信他。”他頓了一下,又轉向井石屏,道,“但我不相信你。”
“你自己聽聽你這話矛不矛盾?”井石屏一下子氣笑了,“我做什么了讓你這么不待見我?”
方思弄又安靜了一會兒,終于問道:“秦菲怎么死的?”
雖然所有人本來都沒有什么動作,但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后,空氣仿佛被凍住了一樣,所有人也都更靜止了,跟著變成了雕塑。
方思弄說的是他經歷的第一個世界,“弗蘭肯斯坦世界”中的那個新人女孩,一個很多人可能都忘記了的名字,但他就是記得。
說來也是奇怪,他們后來經歷了這么多世界,見過了那么多死人,甚至連展成宵都死去了,他卻還記得那個女孩的名字。
他說:“你在她的房間住了一晚,后來她死了,蒲天白在她的臥室發現了本來不該出現在那里的帶血的布料,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有機會把那東西放在她的房間里。”
所有人靜默,過了很久,井石屏沙啞的聲音才響起來:“……為什么這個時候問出來?”
“我不知道,我忍不住了。”方思弄面無表情地說,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井石屏,“而且我們的命運都握在你手上,但我并不相信你。我的命運落到了你手中,我很不舒服。”
井石屏曾在“弗蘭肯斯坦世界”中修好一輛報廢的汽車,也是結束那個世界的那一輛,方思弄坐過也開過那車,對那堆廢鐵居然能被修好這件事產生過十足的驚訝之情。
結果到這個世界才知道,那果然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事,而是靠了超越人力的“異能”。
——井石屏的異能,展成宵還給起過一個名字,叫“精微機械”。
覺醒這個能力之后,井石屏在“戲劇世界”中就跟機械建立了異常緊密的聯系,他可以通過簡單的觸碰,感知到任何機械結構的問題和損壞,他可以理解和分析問題的根源,并以驚人的精密度進行修復。無論是一個老舊的機械鐘表還是先進的機器人,都能使其恢復到原始狀態。
當然,這種能力也可以反向作用——輕松拆解任何機械裝置,無論其復雜性有多高,他都能夠以超越常人理解的方式解鎖和分離零件,毫不損傷結構。
井石屏有這種能力,在這個世界中,拆解時鐘核心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他頭上。
所以方思弄說所有人的命運都握在他手中,絲毫不為過。
井石屏抬起頭,迎著方思弄的視線,片刻后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嘆氣道:“她是我殺的。”
方思弄仍是那樣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一絲表情:“為什么?”
井石屏沉默灰暗、還被打破了額角的臉忽然一轉,眼中迸濺出兩星驚人的亮光,聲音也陡然提高,這讓他像是瞬間變成了野獸:“因為每天必須要死人!不是她,也會是別人,可能是你,可能是我,也可能是玉求瑕!我只是把這個名額控制在了自己手里!你也是受益者!”
方思弄反唇相譏:“你憑什么覺得自己可以掌握她的生殺大權?”
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中死亡是必然的,可因為“世界”死亡和被人害死,在他心中是有很大區別的。
死在“世界”中可以說這是這個人運氣不好或能力不濟,但被人害死,這就太恐怖了。
井石屏站起來,在夜色下他強壯的身軀顯得威脅性十足,他走近了幾步,垂首盯著方思弄:“你是那個世界才進來的,你不明白……我們不能讓名額落到‘世界’手中!之前有過這樣的情況發生,你不會想知道那是怎樣的地獄……”
方思弄盯著他的臉,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進入了警備狀態。
他想起玉求瑕曾經跟他談論過“如果沒人死掉”會遇到什么——“世界”會制造一個死者,形式各異,可能天降隕石砸死,或者……讓人投票表決。
細思極恐的是,這些規則,玉求瑕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的拳頭在身下握緊,仍是梗著脖子道:“那你為什么選中她呢?只是因為她弱小?弱小就活該被害死嗎?”
“那不然呢?”井石屏嗤笑一聲,又問了一遍,“那不然呢?方思弄,你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井。”元觀君在隔壁不贊同地叫了井石屏一聲,應該是想要打圓場,轉向方思弄之后聲音溫和了很多,“小方,你冷靜一下。”
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再說了。
其實要說他對秦菲多么有感情當然不是,他只是覺得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井石屏這樣的人手上很可怕。
元觀君就像能看穿他所思所想一樣,忽然道:“你知道盧盛是怎么死的嗎?”
方思弄睜開眼睛看著她,不知道話題為什么忽然轉到了這里。
元觀君笑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實在稱不上善意:“硬要說起來,也算是玉求瑕害死的吧。”
方思弄額角一跳:“你把話說清楚。”
元觀君輕描淡寫地說:“他是故意讓盧盛看到清潔工的臉的。”
方思弄當然記得那天的事情,他早上在老屋見到了怪物,并被瘋子的血噴了一身,在他們已經推斷出人血是非常危險的信號的前提下,當天又沒有其他人犯錯,那么當晚的死者很有可能就是他。
幸運的是在那一天幾乎結束時,盧盛和清潔工起了沖突并看到了清潔工的臉,直接違反了規則,所以當晚死亡的人成了盧盛。
方思弄感覺到了一種深切的嚴寒,從他身體深處升起,讓他不得不顫抖起來,他狠狠掐住手心,死盯著元觀君:“你有什么證據?”
“我和盧盛當時正在往上走,結果清潔工的桶忽然滾了下來,人家的桶好好的放在那里,怎么可能那樣掉下來?而且清潔工很生氣地在追玉求瑕,很明顯桶就是玉求瑕搞下來的。你們不是吃完飯就回房間了嗎?為什么當時你不在,玉求瑕卻一個人出現在那里?根本說不通。”元觀君平靜地望著他,那目光卻讓他無端畏懼,他撇開了視線,自己都沒發覺聲音低了很多:“這都只是你的推測。”
“事實如何,我想你自己清楚。”元觀君并沒有因為他的嘴硬生氣,依然氣定神閑,“當時所有活到今天的人都看出來了,只是沒有必要說破,畢竟我們都知道玉求瑕的能力,沒有必要為了一個死去的盧盛細究玉求瑕的問題,只是,我當時就明白了你對他來說有非凡的意義,否則他也不可能那么做。”
方思弄喉嚨哽住了,說不出一個字來。
當天玉求瑕明明先回了房間,之后又出去了,他當時在洗澡,沒辦法,等穿好衣服追出去,所有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他不是沒有疑惑過玉求瑕為什么要出去那一趟,但從來不敢深想,也是一種逃避吧。
“我講這些,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就是想告訴你,在這里面沒有人是干凈的,生命只有一次,自保是人類的天性,別苛責別人。而且,就算現在沒有做,你也不能保證自己之后不做這種事。有條件的時候,我們只能相信我們的聯盟是堅固的,你也別怪老井。”元觀君的語調仍舊不疾不徐,漆黑的瞳孔卻像兩口深井,要將人直接卷進去,她接著道,“退一萬步說,如果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做,真淪落到‘投票表決’的境地,你會投誰?”
方思弄仍是說不出一個字。
元觀君嘆了一口氣,撇開視線,眼中那種極具壓迫感的陰影也消失了:“方思弄,這是一個生與死的世界,生死之間的距離太短,沒有法理和道德的位置。”
這時井石屏忽然嗤了一聲,又道:“我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樣,你在命運還握在我手上的時候惹毛我,你會有什么下場?”
方思弄又被說得一怔,的確,他敢這樣做,除了他在這個世界中精神狀況非常不好以外,是不是潛意識里,他感覺井石屏并沒有那么壞呢?至少玉求瑕很信任他,并把這個世界所有人的命運都交給了他。
“有時候人還是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直覺啊,小伙子。”井石屏倚老賣老地道,看了他片刻,又說,“不用再確認了,我可以給你承諾——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會對你出手的。”
方思弄冷冰冰:“你剛還打了我。”
井石屏雙目圓瞪,一臉的不可置信:“你沒打我?”
“行了,休息吧。”見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散去,元觀君也功成身退地換了個姿勢,以便更好地養精蓄銳,“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方思弄再次躺平,覺得渾身上下都疼,腦子也暈暈乎乎的。
他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多么有正義感的人,今天爆發也是因為玉求瑕當著他的面被巨人帶走了,他有火找不到地方發,井石屏又正正撞上來。而現在,經過這番赤/裸/裸的對話,他更深地認識到了自己的虛偽,他其實并不是在為那個萍水相逢的女孩伸張公義,而是戒備猛虎在側,為自己的安全擔憂。
他當然是自私的人,并且在發現玉求瑕很可能跟井石屏做了幾乎一樣的事情時,對兩人的情感卻完全不同……
感覺問題已經來到了哲學領域,他決定放棄思考。
“不過謝謝你,讓我知道我最后會下地獄。”寂靜持續了很久,井石屏又幽幽道,“好想來根煙啊!”
另一邊姚望也發出一聲長長的感慨:“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啊?”
她翻了個身,有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砸到地上,被迅速吸收,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她用一個所有人都聽不到的、幾近無聲的音量呢喃道:“我們做錯了什么啊……姐姐。”
這時,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從另一頭響起:“額,我現在方便出場嗎?”
第105章 時鐘15
又一個早晨到來。
這將是人類們在這個世界度過的最后一個早晨。
伴隨著一道刺眼的光亮, 大門拉開,各式各樣的巨人們魚貫而入,然后很快在方思弄井石屏所在的二號隔間前聚集。
因為這兩只“寵物”又打起來了。
打得比昨天還慘。
因為井石屏受過專業訓練, 打架基本上是以制服為主,基本不會讓戰斗拖上太久,而且擊打部位也比較“彬彬有禮”, 一般不會造成太嚴重的后果,就算造成嚴重后果了也力求從表面上看不太出來, 所以,這會兒的“主打”是方思弄,因為他們就是要把場面弄得難看一點。
井石屏被動挨打, 看起來很是無力招架,只能用手護著頭、胸口、□□等關鍵部位, 肩背上已經布滿血痕,鼻子也在一個疏忽間再遭重創, 又開始嘩嘩流血。
隔壁元觀君的尖叫聲簡直要震破耳膜, 雖然巨人們可能聽不見人類的聲波, 但這種叫法,讓她整個人的狀態緊繃猙獰, 非常逼真。姚望更是直接倒在地上抽搐。
場面實在是不太好看,巨人們大概也沒見過這種情況, 都有點懵懵的,好在也沒有懵太久,在井石屏快要被打冒火的時候,終于有人站出來管了。
一個玳瑁色的巨人越眾而出,后面還跟了兩個偏灰的,玳瑁色和其中一個打開了方思弄他們的盒子, 另一個打開了女士們的盒子。
四只巨手伸進盒子,在抓到他們的前一刻,扭打在一起的兩個男人忽然分開,并躲開了這四只手的抓捕,反而順著它們的手背、手臂往上爬。
兩人身手敏捷,幾下就順著巨人的手臂逃離了盒子的高墻,井石屏爬著爬著因為自己的血打了一下滑,憤憤罵道:“老子覺得你特么在公報私仇!”
方思弄冷冷道:“你最好中用,出去之前別死了。”
井石屏噴了他一口血唾沫:“你還是先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巨人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方思弄已經爬到玳瑁肩膀,井石屏也爬到了灰人大臂上,兩巨人用另一只手反手去捉,方思弄靈活地揪著玳瑁的“頭發”一蕩,避開了這一下,并順利落地。
井石屏卻因為自重太大,又打了一下滑,并沒能爬到巨人肩膀上,自然也就夠不到“頭發”,情急之中只能直接半道跳下,盒子壁本來就有三四米高,放盒子的高臺則有七米高,這兩段高度加起來超過十米,相當于從三樓跳下去,危險程度可想而知。
在他即將落地的前一刻,另一道風馳電掣的身影忽然穿過如林的巨人腿腳,看著是將他直接撞飛,其實是帶著他一起跑了。
那是昨晚回來的蒲天白。
昨晚。
蒲天白趁著最后一波巨人離場的間隙溜進了“領養處”的房間,等熄燈關門之后正準備往上爬,結果就撞見了那幾人十分危險的一段對話。
他錯過了最佳出場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容易等到話題告一段落,才顫顫巍巍爬上臺子,小心翼翼道:“額,我現在方便出場嗎?”
其他人先是一驚,隨即對他的歸來表示了熱烈歡迎。
姚望:“我還以為你死外面了。”
井石屏:“就非要拖到最后一天啊?”
元觀君:“找到路了嗎?”
終于來了一句他能接上的話:“找到了。”
所有人都同時大舒了一口氣:“太好了——”
蒲天白講述了他找路的經過。
首先從搶下花田笑開始。
逃離了小巨人的追捕后,他們先憑著視覺找路,發現完全行不通,一籌莫展之際,花田笑對著涂鴉墻上的貓開始過敏。
在花田笑不能自已的噴嚏聲中,蒲天白忽然生出了一個想法——如果貓只在胡刁的潛意識里存在,那有沒有可能,在這個沒有貓的世界,這些潛意識里的形象其實象征著“出路”呢?
畢竟胡刁不止一次提過,貓咪是她的救贖。
有了這個想法之后他沒有馬上說出來,而是帶著花田笑又走了幾根通道,到達另一個平臺后如果花田笑沒有打噴嚏,則退回去換一根重進,直到找到花田笑會“過敏”的平臺,再繼續前進。
到后來,花田笑甚至不需要到達那個平臺,只需要在通道另一頭站站,有時都能過敏。
他們沿著花田笑一路過敏的路線前進,最后居然真的來到了鐘樓底下。
“感謝貓咪的指引。”姚望驚嘆道。
井石屏鸚鵡學舌:“感謝貓咪的指引。”
元觀君則問:“那小花人呢?”
“在鐘樓附近躲著。”蒲天白說,“我們商量了,如果我們實在趕不過去,他還可以想辦法把鐘撞下去。”
之后方思弄提出了“打架引起注意,引巨人開盒”的計劃,元觀君和姚望又在花田笑的啟發下補充了“發病裝死”的計劃。
計劃的目的,就是要把井石屏送出去。
然后就到了現在。
方思弄落地之后就開始在巨人中飛竄,元觀君和姚望也在裝病之后猛然驚起,如法炮制,順著巨人的手臂往外爬。
她們的身手與力量不如方思弄和井石屏,但開她們盒子的只有一個巨人,她們一左一右從巨人兩只手往上爬,巨人竟然有點不知道怎么辦了。
現場一片混亂,因為圍觀的巨人太多,反而成了追擊的阻礙,蒲天白早已扛著井石屏溜之大吉。
就連方思弄,也趁亂離開了那個展廳。
他沒有蒲天白那么熟門熟路,他被帶到這里來的時候甚至是昏迷著的,跑出大門后,大廳里仍有零星的巨人在往里走,并都驚訝地看著他,他沒有時間耽誤,隨便找了一根向上的“血管”跳了進去。
蒲天白把這些類似電梯的東西稱為“通道”,他卻還是覺得像“血管”。
昨晚蒲天白還說,自己其實在早些時候就已經蹲守在樓下,等待沒人的時機上樓了,蹲了大半天,沒有發現有提著盒子、裝著玉求瑕的巨人出來過,所以玉求瑕很有可能還在這棟樓里。
方思弄懷疑巨人們也有類似于“對講機”的東西,因為他在通過了這根頎長的“血管”后,“血管”口的另一邊已經等了兩個巨人,明顯是想抓他。
好在他在出“血管”之前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絲預感,在千鈞一發之際,一個矮身滑鏟避開了巨人的大掌,轉身又跳入了另一根“血管”。
他知道那兩個巨人追上來了,而“血管”出口又多了一個追捕者,這一次他故意在“血管”口停留了片刻,等那兩個追兵快到的時候一個魚躍撲出“血管”,外面等著的那個伸手來抓他,卻被后面的追兵撞到。
方思弄繼續往上跑。
他沒有蒲天白的異能,跑得很艱辛,好幾次都險些被捉住,不過,隨著他身后的追兵越來越多,追兵們相互制肘,他的機會反而多了起來。
直到他來到了一個非常恢弘的大廳,光可鑒人的地板上倒映出布滿符號的高聳穹頂,他本來就小,跑在這個大廳里覺得自己簡直小得像一只螞蟻。
追兵們卻停在了大廳門口,并沒有追進來,只是擠在門口怒發沖冠,一副原型都要露出來了的恐怖模樣。
他已無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這間大廳里除了地面四壁和穹頂外,只有一個“血管”口。
這是一個比普通“血管”口都要大一些的入口,邊緣有繁復華麗的花紋,顯然通向一個很不普通的地方。
方思弄咽了口唾沫,閉著眼睛跳了進去。
“血管”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見外面的場景,在經過了一段幽暗的區域后,陽光乍然點亮世界,方思弄看到了這座巨人的城市。
他似乎在一棟絕頂高聳的摩天大樓的觀光電梯里,以極快的速度上升,漸漸從仰視著城市的高樓變為了平視、俯視,后來,他感覺自己來到的高度幾乎與遠方的“紅時鐘”平起平坐。
終于,上升的趨勢停止,他到站了。
他走出“血管”。
外面并沒有等待他的追兵,只有一片靜謐。
繁復的圖騰和花紋爬滿了雪白的空間,穹頂對他來說顯得過高了,簡直像一片曠野,他的“寬廣恐懼癥”都要犯了。
他像一個沒有目的的亡靈在這片白色之地飄蕩著,不知道飄了多久,他終于見到了活物。
兩個黑色的巨人站在一扇沒有門的門洞前,因為皮膚都是黑的,在這一片白色中顯得很突兀。
這應該是兩個“門衛”,卻顯然并不盡責,都偷偷地回頭看門洞內,方思弄偷偷摸得很近了都沒察覺。
距離拉近后,方思弄也看到了門洞內的場景。
之前單獨包場、來“領養處”看過玉求瑕的金白色巨人正在給玉求瑕梳頭發。
玉求瑕跪坐在一個雪白的高臺上,身上披著朦朧的白色輕紗,一頭長發被染成了白金色,瀑布一樣披散在后背上,側影漂亮得如同神祇的幻影。
驚艷、神圣、沒有生命。
然后方思弄看到了整齊排布在周圍的刀具。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種預感:它們要把玉求瑕打扮成最完美的樣子,然后進行儀式。
第106章 時鐘16
玉求瑕俯視著窗外的城市, 眼前時不時閃過迷幻眩暈的重影。
這些巨人來帶他走的時候,蒲天白還沒有回來,準備沒有完成, 時機也算不上好,遠不到可以暴起反抗的時候,所以他就那樣輕易地被帶走了。
被帶到這里來之后, 他又被仔細清洗了一遍,頭發還被染成金色, 后來他好像還被投入了修復液里,出來的時候手臂和大腿上因為自殘留下的傷痕都愈合了,渾身的皮膚如同變回了初生的嬰兒, 細膩晃眼。期間他似乎吸入了某種氣體,還被迫睡過去了一段時間, 然后又做了那個夢。
他總做那個夢,最開始的一次應該是剛跟方思弄分手后不久, 之后的就斷斷續續, 只是那會兒頻率不高, 可現在三天兩頭地做。
夢里他仍是他,所有記憶和經歷都很正常哪怕遠至童年時代也歷歷在目, 父親母親和玉茵茵都還在那幢老宅生活,他對她們的感情仍是復雜難言, 后來死了兩個丟了一個,這些他都記得。
之后他在夢里也進入了“戲劇世界”,在里面遇到了他熟悉的很多人,他聰明絕頂鋒芒畢露,而且不怕死,是“戲劇世界”里的鬼見愁, 連NPC見了他都要退避三舍。
但他總覺得奇怪,心臟仿佛一直懸著,堵在喉嚨口,慌得不行。
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記憶讓他成為一個整全的人,但他總覺得自己不完整。
每當那種恐慌到達頂峰,他在夢里都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飛快幾乎要承受不住了的時候,不管夢里的他在做什么都會直接中斷,然后他會來到一個陽光彌漫的場景里——一間有著溫暖床鋪的臥室,他坐在床上,呆呆望著落在地毯上的陽光。
然后,等他的心跳完全平息下來之后,會有另一個他忽然從門外沖進來,開門的動作很重,門板撞在墻上會發出很大的一聲響。
他的心跳又會因為驚嚇重新起飛。
這是在夢里,他不覺得世界上有兩個自己奇怪,他看著那個自己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房間里亂轉、亂翻,不停地說著:“丟東西了,丟東西了……”
他覺得那個自己的聲音有點怪,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但他會突然意識到,原來那種幾乎可以把他逼瘋的恐慌感存在的原因,是他丟東西了。
可丟了什么呢?他想不起來。是玉茵茵嗎?
夢境往往就會在這個場景中結束,結束在一片嚴寒之中,他會在那片氤氳的陽光中墜入絕望,因為他隱隱意識到,他丟的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而且再也找不回來。
要醒過來之后他才能想起來,丟的是方思弄。
那個陽光氤氳的房間就是他們家的臥室,可方思弄不在那里。
夢中的那個世界里,沒有方思弄。
在他弄清楚這個重復的夢意味著什么之前,那種恐慌感卻跟隨著他來到現實,他越來越不敢睡覺。
他既怕見到方思弄又怕見不到方思弄,見不到方思弄他會痛苦,是生理意義上時常出現的可感的疼痛,有時也會伴隨著心慌心悸。可見到方思弄的話這種痛苦更甚,因為他總覺得方思弄會在他眼前消失,光是想想他都覺得自己沒法承受。
他尋求過醫生的幫助,診斷結果是他的幻想癥越來越嚴重,可靠溫和的中年女醫生溫聲細語地開導他:不要敗給你的妄想,你害怕的東西其實根本不存在。試著聯系他,給他講你的恐懼,從你的描述中我們都知道他有多愛你,他會陪你走出來的,到時候你就會發現,恐懼只是恐懼。
可他獨處時盯著手機,仍然懼怕著撥出電話,他怕那個電話打出去,對面會說出“這個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
這個畫面太真實了,真實得仿佛已經發生過幾千遍幾萬遍,他經常會被這個幻想中的畫面嚇得不停嘔吐。
而現在,在這個巨人世界,被致幻氣體強行催眠之后,他又做了這個夢。
醒來之后,那種催眠氣體的威力猶在,他好像只能很慢很慢地思考。
他被擺放在這個巨大空曠的白色房間里,從視覺上空無一物的窗戶幾乎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從這里看去,這座城市就像是活著的一樣,遍布著密密麻麻的紅色血管。
最引人注目的建筑當然是矗立在城市最中央的時鐘,稍微次之的是他現在所在的這棟樓腳下的一個白色圓形廣場,陽光落在上面讓它白得刺眼,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直到頭被扯得仰過去,他才意識到,那個金白色的巨人在給他梳頭。
他的感知都被那種未知的藥物吞噬,他現在反應太慢了。
那個夢搞得他情緒非常低落,又沒力氣控制身體,就只能安安靜靜地跪坐在那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金白色巨人給他梳完了頭,離開了一陣,回來的時候手上拿了一堆東西,嘩啦一下在桌面上展開,竟然是一排形式各異的刀具,都非常精致華美。
他的思緒終于跑到有關于這個世界的謎題上,兩個字出現在腦海里:儀式?
儀式快要開始了嗎?
什么時候開始?
上一次儀式是幾天前?
他的視線越過巨人身體的縫隙,看向遠方的時鐘。
儀式開始的時候,時鐘會響嗎?
這時巨人拿起了一柄纖細的花刀,繁復的圖騰盤旋在刀刃后和刀柄上,是一把絕美的好刀。
它將刀尖對準他的心臟,慢慢靠近。
時鐘依然沒響。
此時玉求瑕已經強迫著自己清醒幾分,腦子也在飛速運轉,前幾天商量戰術的時候他跟方思弄仔細計算過鐘響的時間,算出來下一次鐘響怎么也要到今天晚上。
而現在他又重新算了一遍,認為之前并沒有算錯,的確還不到下一場儀式開始的時間。
方思弄說過自己的猜測:只要拖到鐘敲完儀式應該就不會進行下去了,玉求瑕本來的想法也是把所有體力留到那時候放手一搏,等待其他人成功的消息。
可為什么這時候巨人就在動刀了?
要反抗嗎?
他思考著。
他現在狀態不是最好,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反抗,可一旦反抗失敗引起巨人們的警惕,再想故技重施,應該就難了。
最終,他選擇相信自己的推理,左右他已經做好了所有安排,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最終走向任何結果想來他也是可以接受的,固然他還有沒有做完的事,但如果能就此擺脫這種夜不能寐痛苦不堪的生活,也未嘗不可。
他太累了,也太害怕了。
他盯著慢慢朝自己刺來的刀尖。
最終刀尖停在了他胸前幾厘米處。
果然,它不是現在要進行儀式。他心說。
應該是在試刀。
下一刻,門口方向忽然傳來一連串響聲,他和金白巨人一起回頭,就看到了一個人影站在靠門的平臺上,正在把臺子上的所有東西都往下推。
玉求瑕驚訝得微微張開嘴,是方思弄。
門口的門衛和更多的巨人魚貫而入,都去抓方思弄,方思弄一路跑一路把更多的東西推到地上,房間里一時間雞飛狗跳。
玉求瑕無暇多想,他當然不可能讓方思弄獨自面對這一切,身體比腦子更快動作,就地一滾,拎起一把散落在身邊的長刀,這刀是這一堆刀中最小的一把,對巨人來說可能只相當于一個磨指甲的刀,但他拿在手里卻像一把巨劍。
他猛竄起來,就要去幫方思弄,然而一站起來他就知道他低估了藥物的作用,昏得有點過了頭。
下一刻,他頭皮一麻,被金白巨人直接拎著頭發提了起來,他反手揮刀,不是想砍巨人,而是想直接砍斷自己的頭發。
但沒有成功,金白巨人用另一只手中的花刀架住了他的刀,然后一下子挑飛到了空中。
方思弄本來是不打算這個時間出手的,畢竟他自己還有親身經歷,知道要出手的話最好的時機就是鐘聲響起、儀式開始之后,到那時,如果他能出其不意地幫助玉求瑕,靠他們兩個人,很有可能能夠拖到儀式結束。
但是事情很難像他想象中那樣發展,因為這時候他聽到了來自身后的腳步聲。
這個空間太空曠了,他根本就沒有藏身之處,現在能站在這里是因為那兩個門衛玩忽職守,都被里面的玉求瑕吸引了注意力,但如果身后再來一群巨人,他是沒有地方可躲的。
也正是在這時,他看到那金白巨人開始動刀了。
他一時間整個人都爆了,在身后追兵和那柄刀的雙重壓迫下,他忽然發足狂奔,堂而皇之地直接沖進了房間,開始搞破壞。
這個房間跟白方塊家的極簡主義不同,周圍的平臺上放著一圈圈精美華麗的物品,他不知道是什么,看著像一堆怪石頭,又似乎有點功能性,一圈圈圍著放玉求瑕的那個臺子擺著,像某種陣法。
不管是不是陣法,哪怕就是裝飾,他想著,種種跡象表明這群巨人很重視這場儀式,各方各面都務求完美,要是他能把這里搞得一團糟,也能拖延一會兒吧?
他當然想直接沖上去搶刀,但臺子太高了他上不去,只有周圍這一圈最矮的大概兩米多,他還能勉強爬上去,也就只能這樣鬧出動靜。
他反正已經沒有退路了。
但力量的差距是絕對的,不管他多么憤怒多么咬牙切齒,都很快被抓住了。
他被幾只手一起拎起來,強行翻了個面,落入眼簾的就大山那張噩夢般的臉。
大山牢牢控制著他,走到金白巨人面前,似乎在交流,這時候方思弄看到玉求瑕被拎著頭發提起,心疼得眼淚飆出來,他沒法說話,大山直接把巨大的手指塞在了他嘴里。玉求瑕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而且嘴巴是自由的,但眼神死寂,也一個字都沒有說。
第107章 時鐘17
方思弄被大山提溜著一路向下, 不同尋常的是大山直接用雙手抓著他,而不是像帶走其他人一樣將他放進盒子里再轉移。
他的手腳都被大山撇到身后,整個人崩得像一張殘壞的弓, 很疼。
真正被帶到樓底了才知道,這棟建筑是有多么高大,高度跟白方塊住的那棟房子相比, 至少要再乘以五。
緊接著他就被一片白光狠狠刺痛了眼睛,類似雪盲的感受, 身體韌帶的疼痛本來就讓他精神恍惚,被這白光一激,他險些沒有直接疼厥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的眼睛終于能看清楚一點東西,他模模糊糊看到那片巨大白色圓盤的中心似乎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 又過了一會兒,他認出那是白方塊。
它的四肢被什么東西牢牢吸在圓盤上, 只能勉強仰起臉來看著這邊。
方思弄現在依然視線模糊, 但不知道是真實的還是在臆想中, 他竟然看清了白方塊的眼睛。
他再次在那雙非人的眼中見到了極具人性的情緒,如一片無天無日的陰云籠罩過來, 又絕望,又憤怒, 又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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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蒲天白還帶著井石屏在這個城市里爭分奪秒地飛奔。
蒲天白扛著井石屏,摸到了一些井石屏身上的傷口,有的還在滲血,摸得一手滑溜溜黏糊糊的。
毫無疑問,這些傷口都是在和方思弄互毆時留下的。
他不禁感嘆道:“靠我方哥下手挺狠啊!”
井石屏語氣中仍帶怒意:“那可不!”
雖然他們打算的就是把場面弄得越觸目驚心越好, 能造成這樣效果的無疑就是更多的血,方思弄打傷的也確實是他身上無傷大雅的部位,但就那么劈頭蓋臉地挨了一頓揍,他心情怎么也說不上好。
蒲天白深知這一路的艱險和重要性,這次也沒有掉鏈子,雖然通向鐘樓的路經過了幾十上百次通道的轉換,但他都用全力記憶,并在很多地方做了記號,到目前為止只跑錯了兩次路,并且都及時糾正回來,終于,在來到一個離鐘樓很近的平臺上時,他稍微放松了一點,把井石屏放在了地上。
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行了,大哥,你太沉了,我實在跑不動了。”
他喘得吭哧吭哧的,顯然是不堪重負。
井石屏知道自己的體重,蒲天白能背著他飛奔這么遠,已經很出乎意料了,便只是拍了拍小年輕的肩膀,道:“小伙子不錯。”
蒲天白調整呼吸,片刻之后站直了,看著鐘樓道:“走吧,再‘轉’兩次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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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求瑕睜開眼睛,身體完全不能動。
他仍靠在窗邊,但發現身處的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屋子了。
剛剛被制服之后,他就又被扔進了之前吸入催眠氣體的盒子,再醒來就是現在。
他也早已推測出自己應該就是“最后儀式”上的那個祭品了,巨人們想要盡可能地維持完美儀式,可之前那間房間被方思弄搞成那樣,肯定需要重新布置,或者直接換一個房間也有可能。
現在,最壞的情況出現了。
再次攝入那種氣體——當然也有可能是另一種——的身體如同死物,他完全控制不了,他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
他在這個世界中成了一個完全聽天由命的人,沒有任何辦法再掌控自己的命運,甚至于,他最擅長的蠱惑人心的本事也沒法施展,因為這些巨人們聽不到他講話。
……就,這樣了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對著天花板的視線中再次出現了那個金白巨人的身影,它低垂著頭顱,在他身邊擺弄著什么。后來他聽見了一聲清脆的碰撞,意識到它又在擺弄刀具。
又過了一會兒,似乎是嫌他礙事,它伸手將他往窗邊推了一下,這一下讓他的頭頸也因為慣性偏移,“咚”的一下,他的腦袋撞在了窗戶上,巨人也沒有再管他,而他剛好可以以這個姿勢可以看到樓下那個巨大的白色圓盤。
這個世界已經來到了日落時分,太陽光線的烈度也逐漸減弱,但那個圓盤材質特殊,似乎可以聚集和反射世界上的所有光線,仍是亮得晃眼,仿佛能將人的雙眼刺瞎。
但不知道為什么,心中某種恐怖的預感驅使著他,讓他竭盡全力地想要看清下方的畫面。
終于,曾被數度強化的視力幫助了他,讓他在那個圓盤旁邊看到了被巨人捏在手里的方思弄。
以及下一刻,那個讓他目眥欲裂的場景。
他張開嘴,竭力發出一聲嘶吼,然而自己并沒有聽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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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第一次離開領養處“溫室”的人類,井石屏提心吊膽了一路的心這時候終于放下了大半,這一路走來并沒想他想象中的那樣險象環生,事實上他發現,離鐘樓越近,他們路遇的巨人反而越少。
而現在他們已經來到了那座鐘樓腳下。
鐘樓的建筑造型與這個世界的整體風格一致,只不過明顯要更古老原始一些,沒有明確的“門窗”或臺階之類的人造物,只有大小不一的孔洞,好像是天生地長的一樣。略微扭曲的幾何形狀和繁復的圖騰花紋組成了壯觀的樓體,超高的高度將整個鐘樓拉扯成了一根擎天之柱般的長棍,站在樓下幾乎看不到位于頂端的時鐘。
井石屏抬頭仰望,張開嘴驚嘆道:“我們怎么上去?”
他注意到鐘樓下面似乎沒有守衛,至少在他的視線范圍里沒有。
這讓他有一點想不通,鐘樓在這個世界中如此重要,幾乎可以等同于人類世界的大皇宮、總統府,一點守備力量都沒有嗎?
蒲天白卻平靜而篤定地說:“這個世界的人,是沒有辦法自己摧毀‘時鐘’的。”他頓了一下,又說,“你可以理解為,這世界所有人都被上了一個‘思想鋼印’,他們腦海中根本就沒有一點‘摧毀時鐘’的概念。”
聽他這么說,井石屏的思緒卻飄到了另一個并不是太有關系的方向:從進入這個世界以來他就有一種感覺,好像一直被什么人注視著,而一路走來,特別是在那些宛如“血管”的通道內“傳送”的時候,他更是覺得這個城市本身像是活的一樣,如同一個沉睡著、呼吸著的巨人。
在這種想象中,他們理所當然成為了這個巨人身體中的細胞,完成著這個巨人的生命活動,細胞會反抗主人身體的意志嗎?
他們很容易地從一個相當克蘇魯的圓洞進入了鐘樓內部,沒多久就看到了“大廳”里的“通道”。這里的“通道”就更像“血管”了,井石屏甚至覺得它們的顏色都要更鮮紅一些。
他們走進去,身體立即向上飛升。
他們很快來到了頂部,離開“血管”,踩到了實地上面。
井石屏立即看到了幾乎占滿了整個頂層空間的大鐘,在血紅的鐘面和刻度背后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異世機械,它們看起來和這個世界的建筑同宗同源,層層疊疊的圖騰纏繞在上面,形狀也是扭曲的幾何形體,卻嚴絲合縫完美無缺,精密地運作著。
“你們終于來啦!”
忽然,第三個人的聲音在這個讓人震撼的空間中響起,幾乎帶著回聲,一個潔白的人影從黑紅機械的一個凹槽中滑出來,正是花田笑。
他苦著一張臉,招呼道:“快快快井老師你快來,我完全搞不定!”
他本來是所有人類的“最終方案”——如果井石屏沒能來到這里,他要想辦法把時鐘核心找到并丟下去,可這個最終方案好像比所有人更早放棄。
井石屏依言走過去,走出“血管”出口的幾何形籠罩的范圍后,他來到了巨大的落地窗邊——除了上下往來的“血管”,這一整層樓都是巨大的落地窗,以便讓紅時鐘盡可能多地暴露出來。
也正是這時,井石屏透過落地窗看到了外面的環境。
他看到被“血管”纏繞的城市,看到遠處高聳入云的“領養處”,也看到了鐘樓旁邊的一個深坑。
那是一個巨大的坑洞,漆黑無底,像是黑洞。
如果此時,有一個更高維的生物從這個世界的正上方觀察,就會發現鐘樓旁邊的這個黑洞,與“領養處”旁邊的那個白色圓盤,放在整個城市中的位置很微妙,如同太極八卦圖中陰陽魚的兩只眼睛。
不過在場幾人自然都沒條件發現這個,井石屏只是盯著黑洞震撼道:“這不會就是火箭發射場吧?”
蒲天白道:“應該是。”
井石屏更為震驚,除開他的“精微機械”能力,他本人也是個軍械迷,對相關領域都有所了解,立即說:“怎么可能?火箭發射涉及大量的燃料和助推器,需要有廣闊的空地發射。在一個封閉的坑洞中,燃料和助推器的燃燒和排放可能無法得到有效的排氣和處理,直接在地下爆炸,更別提反推力、振動和聲波的威力了……”
蒲天白:“異世界的科技,你就不要太認真了吧。”
井石屏腳步忽然一頓,回過頭。
蒲天白跟在他身后,還沒有走到落地窗的范圍,所以臉還隱藏在陰影中。
井石屏心中一沉,問道:“蒲天白,關于這個世界,還有什么是你沒有說出來的嗎?”
第108章 時鐘18
蒲天白抿著嘴沉默了一會兒, 他的臉被籠在陰影里,優越的五官被光線切割出鋒利的陰影,乍一看很唬人, 但只要仔細看,就知道他身上的一股純然讓他不適合這種高深莫測的氛圍。
他猶豫了半天,最后緩緩吐出一口氣, 還是說道:“‘反抗者’的結局。”
“結局?”井石屏沒有明白,但想也知道不會是什么好結局, 立即擔心起可能已經被捉住的其他人,“那他們被抓住豈不是就危險啦?”
蒲天白搖搖頭:“不,我說的‘反抗者’, 是人,而我們在這個世界中的設定, 是貓。”
“你是說……”井石屏一頓,“那些巨人中的‘反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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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弄發現白方塊忽然變得很不對勁, 似乎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雖然方思弄并不確定它們身上是否有肌肉), 四肢和脊背露出的部分都鼓出筋肉的形狀, 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氣在對抗什么壓力。
它的面孔也變得更加扭曲猙獰,顯然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但那一雙眼睛卻變得更亮了, 讓方思弄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個詞語: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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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蒲天白垂著頭說,“在這個世界, 所有反抗‘紅時鐘’的人都會被處以極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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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圓盤太大了,又太晃眼,方思弄花了好一陣兒,才看清楚具體情況——圓盤的中心似乎出現了一個很小的圓洞,正在將白方塊的身體往里吸。
它蜷曲的頭發都被扯得直直的,好像再用一點力就會直接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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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石屏更不解了, 這事聽起來是巨人們的內斗,跟他們這些可憐人類的關系并不大,白瞎了自己剛剛被嚇了那么一大跳:“你之前為什么不說?”
“因為方哥的那個‘巨人主人’就是在故事最后被處以極刑的那一個。”蒲天白嘆了口氣,“我不想節外生枝。他其實有些時候,有點軸。”
井石屏:“那倒也不至于軸到這個地步吧,這些巨人可殺了我們那么多人!”
蒲天白未置可否,又道:“在劇本里,這個世界的人類一旦走到人生的新階段,比如成年、結婚的時候,都會殺死自己的貓——這個世界所有人都養貓。這是胡刁筆下的世界,她創造的世界,人人都養貓,這是可以解釋的,而她為了表達對‘社會時鐘’的嘲弄,又必須設置一種荒誕的儀式,而她概念中最荒誕的儀式,莫過于殺貓。”
“在她的概念中,成人禮、婚禮、畢業禮之類的儀式都荒誕透頂,好像一個人過了十八歲成人禮就會瞬間長大,婚禮之后就會瞬間有擔當,但我們都知道不是的,這些荒誕的儀式代表不了任何事,人原本是什么樣,就還會是什么樣。她用殺貓這樣恐怖血腥的儀式表達出了她的困惑,認為‘社會時鐘’是全然無意義的。”
井石屏皺起眉頭,還是有點狐疑地看著他:“我還是不明白,你之前為什么不說?”
“你們不是基本都推測出來了嗎?”蒲天白說,“而且這個劇本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后來邊跑才邊想起來細節。”
井石屏還是說:“這不合邏輯,胡刁如果真的是像你說的那樣的好朋友,她的遺作,你會記不清楚嗎?”
他曾經在中東待過幾年,跟這個世界上最兇殘的軍火商打過交道,有很多時候都是靠直覺才活下來的,而剛剛的一瞬間,他的直覺告訴他,蒲天白身上出現了什么變化。之后蒲天白表現得正常一點了,他試圖壓制這種直覺,但在這一番對話中它又浮現了。
蒲天白仿佛沒有察覺他的戒備,仍是平靜溫和地說:“我們圈子都很迷信的,雖然是好友的遺作,我也不敢多看,怕看進去了出點什么事……第二次回去找你們的時候我想起來了大部分,不過你們也已經推理出來基本全部內容。而且我說了,我不想節外生枝,方思弄的心比你想象中的還要軟。”
井石屏評估片刻,最終沒有找到什么破綻,笑了一聲,話鋒一轉道:“我以為你是傻白甜人設,你方哥說什么就是什么呢。”
“你也說是人設。”蒲天白也輕笑了一聲,大眼睛眨了眨,“活了二十多年,誰能一直傻白甜?”
這時花田笑的聲音有從上方傳來,就這么一會兒,他又沿著時鐘邊沿的凹凸爬到了天花板上,此時從墻角的一個孔洞中探出一個頭:“你們還在講什么啦?井老師你快去取核心啊!我在這兒找到個口子,剛好可以扔出去!”
聞言井石屏也不再耽擱,走到巨大的時鐘邊上,抬手摸上去,他的異能能讓他通過簡單的觸碰就弄明白整個機械的結構,這座異世界的時鐘也不例外。很快,他就找到了核心。
他開始進行拆解,居然還可以同時說話,對跟在自己身后的蒲天白道:“你再講講,你記起來的結局的細節呢?”
蒲天白聽話地開始講:“方哥那個‘主人’就是在自己的成人禮上不忍心殺貓的孩子,但反抗了紅時鐘意志的他被送上了斷頭臺……劇本就到這里。”
井石屏忽然回頭看他,雙眸深黑,像兩口沒有底的井:“那‘死’這件事,算不算人生大事?”
蒲天白不明所以,還是回答道:“當然算啊。”
“我現在也分不出來你是故意的還是真傻。”井石屏轉回頭去繼續搗鼓時鐘,語氣幽幽,“那理論上來說是不是,方思弄的那個‘主人’被處以極刑的時候,同時也會進行一個儀式?”
蒲天白緩緩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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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弄幾乎被白方塊眼中的亮光灼傷。
那是一雙在瀕死前,瘋狂燃燒的眼睛。
他是情緒很敏感的人,無力直視這樣的眼睛,下意識偏過頭錯開了這道視線,也正是這樣,他的余光看見大山的嘴唇勾了起來。
那是一個噩夢般的笑容。
有好一會兒他其實不太明白發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茫然地亂晃,最后又落回了白方塊身上,然后在那張本來就幾乎完全燃燒殆盡的臉上找到了一種更深的掙扎、更張狂的怒焰,然后他看到了它臉龐上的淚水。
原來它們也會流淚啊。
他仍舊有些茫然地想著,直到視線邊緣的紅色飛散開來,越來越大,最終將他的大部分視覺都侵蝕掉。
這時候他才感覺到疼。
又過了一會兒他最終確認,他的左手手臂連帶著一大塊肩膀,被大山硬生生撕了下來。
這時候,他聽見了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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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求瑕看到了這個畫面,嘗到了滿嘴血味。
他覺得自己在嘶吼,可是沒有聽到聲音,眼淚從雙眼中奔涌而出,橫跨過他側躺的面部,快速地往下流。
然后他的臉被掐住了,被強行擰正,金白巨人面目平靜,手中一把黃金彎刀華光璀璨。
它一手掐著他,一手舉至高處,然后悍然揮下!
同一時刻,玉求瑕聽見了一陣沉悶的轟鳴,好像是從地心深處響起的,整個星球都在震動。
【用一發火箭,慶祝公主成年。】
不知道為什么,這樣一行字忽然在他的眼前劃過,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來,自己曾經讀到過這一行字。
不過,是在哪里、什么時候、什么場景之下讀到的,他完全沒有印象。
巨大的悲憤在他體內燒灼,一股摧毀一切的渴望拔地而起。
他死死盯著離他越來越近的刀尖,他似乎能聽到自己眼角旁的毛細血管一根一根裂開的聲音,而那刀尖的速度竟然在他的眼中越來越慢,就在已經刺破他的皮膚,離他的心臟不過咫尺的那一刻,完全停下。
此時他看到天花板上映出一片巨大的陰影,然后迅速擴大,覆蓋了一切,好像一個路過的黑洞,將整個房間吞噬了。
他聽見空氣中呼嘯肆虐的大風聲,很奇怪,這棟建筑物這么高,但他來到這里之后一點風聲都沒有聽見,高空的空氣仿佛是靜止的,直到現在。
有什么東西劃破了這片靜止的深空,帶著赫赫威勢劈開一切。
“刷”的一聲,那無形的風壓掠過低空,掠過他的面門之上,他看到刺入自己胸膛的彎刀瘋狂震顫,卻已經沒有了刀柄,只剩下半截刀鋒,還插在他的血肉中。
仿佛只過去了一秒鐘,又像是過去了一萬年。
“啪。”
他聽到自己的眼淚掉落在平面上的聲音,好像是這一刻,時間才開始了流動。
插在胸口上的斷刃本來就不深,失去了時間的禁錮后立即往側邊倒去,而在這把刀背后的金白巨人,也忽然倒了下來,像一座傾塌的山。
它被風刃攔腰切開。
玉求瑕被它傾倒的上半身一擠,再次被擠到窗前,他顧不得別的,又掙扎著向下看,正看到方思弄的一條腿也被撕了下來。
===
“快快快快快快呀!”花田笑驚叫道。
蒲天白也跟著吼:“拿出來沒有?拿出來沒有?”
“別催!別催!還差一點了!”井石屏整個人已經鉆進了時鐘內部,離內核已經很近,他不知道那兩個人在慌什么,“不是說鐘響的時候才能扔嗎?這不是還沒響嗎?”
蒲天白仍舊是吼的,尾音還有些抖:“管不了那么多了!快點!它要過來了!”
“咔。”
輕微的響聲,落在井石屏的耳中如同天籟,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捧著血紅色的“時鐘核心”,倒退著出去,嘴里還不明就里地念著:“什么什么要來了?”
他退了出去。
然后他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另外兩個人也差不多。
三個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如同三尊石雕。
“那、那究竟是什么啊……”
一個巨大的影子在整個城市的橫截面上劃過,正飛速地往這個方向過來。
如果它是什么東西的影子,那么那個東西一定無比巨大,肯定比這棟鐘樓還要高,可環顧四周,地平線以上并沒有這樣一個龐然巨物,那一片影子,真的就只是影子。
它的形狀頗有些奇異驚悚,非要牽強附會一點,像是一個騎著馬的騎士,正揮舞著手中的馬鞭——當然這個騎士和馬都不是人間的騎士和馬,更接近于地獄或克蘇魯世界的。
它如神如魔,所過之處一片死寂,連“血管”中的紅色都褪去了,正分割城市,向著鐘樓這邊疾馳而來。
那是神魔的威嚴,三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動彈不得。
忽然,一種巨大的轟鳴聲從地底響起,緊接著,鐘樓旁邊的黑洞中升上一股氤氳的熱氣。
火箭要發射了!
花田笑最先清醒過來,探手就來抓井石屏手里的核心:“快點快點!扔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第109章 時鐘19
“……姑娘還在家里呢?”
“快25了吧?”
“是呀, 誰叫她老復讀復讀呢?”
“復讀不怕,考上那么好的學校也值得。”
“嗨呀值得個啥子哦?讀那個電影學院也不曉得是干啥的,要我說啊, 不如第一年就讀省師范,這會兒都開始領工資了,又穩定, 說不定娃兒都有了……”
蟬聲轟鳴,熱辣的陽光似乎要將窗外的梧桐樹點燃, 錄音機循環播放著一卷很老的磁帶,在唱我要開車開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英式搖滾的溫柔遮不住外面傳來的談話聲,稿紙攤開在面前的書桌上, 桌子正面對著那扇窗戶,窗外就是那棵陪伴了這個老街區很久很久的梧桐樹。她許久沒有落下一筆, 抬著頭透過那扇窗戶和樹枝的縫隙望向不遠處新區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水晶般晶瑩剔透的樓身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她想到畢業之前最后一個假期回到家里, 母親在旁邊幫她整理床鋪時跟她一起望著那一片新區, 眼神發亮地說著:我最大的夢想就是你能夠在那樣的摩天大樓里上班。
她不忍打散母親眼睛里的光, 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沒忍住, 道:那是你的夢想,不是我的。
畢業的步伐來得嚴整肅穆, 找工作、找房子、找對象各種事情紛至沓來,之后還連著結婚、生子、孩子生病上醫院、上幼兒園、上小學、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然后變成今天的自己……
她時常覺得這個世界是一個騙局。
所有人都在你小時候、腦子完全不清楚的時候階段性地欺騙你:你好好讀書,中考完就好了。
等中考完,他們又告訴你,高考完就好啦。
等高考完,你進入了夢寐以求的大學, 腦子逐漸長得成熟,卻已經被過往的鞭撻訓練得麻木,于是接受了這個騙局的運轉,找一個好工作,繼續像豬狗一樣努力。
接著要找一個好對象,生一個好孩子,再讓孩子進入一個好學校,對著這個孩子繼續行騙……
像一個沒有出口的噩夢,無限循環。
她有太多話想說,有太多東西要寫,沒有去找工作是一方面,最終讓她選擇回到這個家的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面前這張書桌。
坐在這張桌子面前的時候她會覺得時間沒有過去,一切都沒有變,她還留在童年的夏天里,錄音機里循環播放著聽力磁帶,窗外的蟬鳴和母親炒菜的油香一起涌進來,未來遙遠模糊,卻光彩熠熠。
當然她也曾相信過另一個謊言就是家是你永遠的港灣,她最近發現不是的。
她可以逃離可她沒有什么地方特別想去,有時候她也會想,究竟是她的肉/體成為了那些閃閃發光的主義和理想們的奴隸,還是這個世界確實不值得她停留?
究竟是不想做,還是做不到。
“嗷嗚——”
身后墻角處的墨魚丸發出了一聲嘶啞綿長的嘶叫,它從小就是煙嗓,叫起來難聽,但從來沒有這么難聽過。
“安——”這是金條,沒那么難聽,但無端凄厲。
她的三只小貓的年齡相差不到一歲,它們陪她一起長大,現在也一起老了。
這些年太多的事情發生了,太多事脫離她的掌控,她一度以為只有小貓咪是屬于她的。
兩只貓的叫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聽著叫人不舒服,不像發情,更像哭喪。
她知道她的團花死去了,但她沒有回頭。
她挺直脊背,望著窗外的新區摩天樓。
一滴眼淚緩緩滑落下去,在下巴處盤桓了片刻,“啪”的一下砸在稿紙上,暈開了墨跡。
天地斗轉,她睜開眼睛,入目是一片顏色有些奇異的天空,和一座聞所未聞的城市。
她發現自己跪在一個巨大的白色圓盤上,圓盤邊緣站著一個怪物,手里拎著一個不斷掙扎的活物。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在身后拽著她,好像要把她拽進地獄里去。
沒想到自殺之后她會來到這里,這個她沒有寫完的結局里。
一個奇異的瞬間過后,她忽然理解了眼前的一切,她不再覺得自己慘白的四肢奇怪,也知道自己跟不遠處的那個怪物是同族人,而被那怪物拎在手里的,是她的貓。
那是墨魚丸,她的小黑貓,她最后的貓咪。
然后她意識到,不,那不是怪物,那是人,她也是人。
這是一個在時鐘規則統治之下的,人吃人的世界。
她沒有辦法殺掉她的小貓,違反了時鐘的規則,現在即將被處刑。
而執法者,會當著她的面,殘忍地殺死她的貓,這就是對反抗者的懲罰。
他帶著一種很愉悅的神情,確保她看得見,慢條斯理地撕掉了小貓的一只手,又撕掉了小貓的一條腿。
這是在她死亡前給她的,最后的懲罰。
她仰望著這個由她自己創造的、荒誕的世界,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悲鳴。
而這一聲吼叫耗盡了她的力量,她沒有力氣再與身后的地獄抵抗,被扯得往后一仰,落下了深淵。
在最后最后一刻,她的視線穿過她可憐的、殘破的、血流不止的小貓,穿過執法者微笑的面孔,穿過城市截面上恐怖的黑影,落到了更遠處的一片火光上。
那是一只劃過天際線的火箭,機翼上閃爍著一星紅芒,雖然剛來到這個世界不過片刻,她卻非常確定,那個時鐘離開了,離開了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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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燦然的白光中,方思弄感覺不到疼痛了,只覺得自己變得輕飄飄的,是前所未有的輕松,這些年來一直折磨著他的痛苦似乎都離開了他,他變成了一縷風,明凈無塵。
他好像升上了天空,世道人間都變得很小很小,他在云海之上似乎進入了那個女孩的生命,似乎感同身受又好像并不在意。
之后他繼續往上升,腦子里一片空白,空無一物,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好極了。
他的最后一點理智模糊覺得,云海之上是高空、高空之外是宇宙。
但他沒來到宇宙,好像來到了天國。
有一道閃光的階梯在他眼前鋪展開,似乎沒有盡頭,他卻又好像看到了盡頭的巨門。
他抬起一只腳,準備走上去。
正在這時,他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他忽然感覺心臟一痛,明明從來到這里開始,他就以為自己只是一縷無牽無掛的靈魂,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
可現在,他又感覺到了自己的心,好像被那只手緊緊攥在手中。
“我終于自由了。”他沒有回頭,聽到自己的聲音飄渺如空氣,“你還拉著我做什么?”
玉求瑕在他身后說:“對不起,我騙了你,愛對我來說不是虛妄。”
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劇烈顫抖起來,比玉求瑕的聲音抖得還兇。
玉求瑕又說:“——是痛苦。”
他的心臟也跟著疼得皺縮起來。
下一刻,玉求瑕放開了他的手腕,他再無束縛,前路坦蕩,將永遠自由。
“你現在可以離開。”玉求瑕在他身后道,尾音輕緩虛無,就像即將消散,“但記住不要回頭。”
之后再無動靜。
他不知道自己在階梯前佇立了多久,心中明白走完這道階梯就將完全解脫,那明明是他從十八歲,不,從十歲就開始渴望的事。
他轉身回頭。
玉求瑕并沒有離開。
天國的畫面瞬間支離破碎,大風卷著流光溢彩的碎片呼嘯而過,他回到了家里的陽臺,和玉求瑕在冷風中接吻,煙蒂燙到了玉求瑕的手指;回到了眾目睽睽下的舞臺,手捧著玉求瑕的手,用刀指著自己的心臟;回到了臆想里的高中校園,倒懸的春色溫柔盛大——
時間最后流回了二十歲的春光里,電影學院的那面花墻前,玉求瑕答應他的表白的那一天。
“……而且這種痛苦不止我獨有,它還會傷害你。”仿佛完全沒有察覺剛剛的天翻地覆,他們一直留在這個場景里不曾離開,玉求瑕站在臺階上,微微垂眸看他,雙眼清明,泫然欲泣,繼續說道,“會很疼很疼。”
那一墻灼灼盛放的炮仗花就像燃燒的烈焰,玉求瑕站在它們之前卻絲毫不遜色,反而美麗得更加驚心動魄、不可逼視。
玉求瑕抬起手,似乎是想觸摸他的臉,卻在最后一刻緩緩收了回去,還后退了一步,微微拉起一個笑容,看起來比哭泣還要哀傷,故作輕松地問他:“如果知道這個,你還愿意跟我一起走嗎?”
繼心臟之后,他又感覺到了自己的眼淚,又冰又燙,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最終,他說道:“我會去的,我永遠會去。”
然后他感覺玉求瑕抱住了他。
他抬手接住愛人的身軀,同時接住的還有深重的枷鎖。
那種輕松的感覺瞬間褪去,他感覺自己瘋狂墜落,落回了那具沉重疲乏、痛苦不堪的身體里。
眼前明明滅滅,他覺得胸腔劇痛,視線里胸骨高高聳起,雙手痙攣著扯住領口,春節聯歡晚會絢爛的色彩映亮整個屋子,可他吸不進空氣。
他下意識掙扎,碰掉了茶幾上的很多東西,但他爬不起來,窒息讓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權,他聽見了很響很響的砸門聲,想叫救命,卻只發出輕微的咻咻氣聲。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腦海中的最后一個念頭是:夢還能連起來的?
第110章 幕間14
之后不知道過了多久, 方思弄都在昏迷中度過。期間他迷迷糊糊醒來過幾次,幾秒到數分鐘時間不等,恍惚感覺自己是在醫院里, 燈光明亮動蕩,儀器的響聲很吵,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好聞。
但等他真正醒過來的時候, 卻發現天花板高聳華麗,空氣幽靜清新, 自己并不在醫院里。
天頂正中間的吊燈粗看是紙面,細看竟是磨砂玻璃,燈面上手工繪制著一幅栩栩如生的工筆重彩《西廂記》, 燈光透過色彩與質地不同的玻璃打出柔和又絢麗的光影,將整個房間的氛圍都統治了。方思弄認出來, 這盞燈出自國內首屈一指的玻璃大師閆老之手。
他大學期間最重要的一個紀錄片作品拍的就是閆老的玻璃藝術,他當然不是主攝, 只是導師的小跟班, 但還是在閆老的玻璃工作室泡了小半年, 親眼看著這盞燈被吹制出來。
前年閆老與世長辭,手底下的作品都成為了絕品, 現在的價值不可估量。
沒想到這里有一盞。
這里是哪里?
他暈暈乎乎的腦子現在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隨著神志的蘇醒,記憶也逐漸回到了他的腦海里, 他似乎在昏迷的時候做了一些夢,好像夢到了胡刁生前最后一段時間的畫面,又好像夢到了玉求瑕,在一扇純白璀璨的天門前,把他拉了回來。
所以是蒲天白他們成功了,自己已經出來了?
應該是。
他旋即又自我肯定到, 他記得自己見到了那種可以稱得上熟悉的白光。
跟神志一起慢慢恢復的是知覺,他逐漸感覺到了自己的四肢,而那個被巨人撕扯掉手腳的畫面也逐漸鮮明起來,殘肢從自己面前掠過,帶著一層血雨。
他下意識看向了自己的左手,然后就看到了玉求瑕。
玉求瑕趴在床邊睡著,長發散開,一只手握著他的手腕,那些頭發也一起壓在他的手上。
他感覺自己一動不能動。
然而這個畫面似乎只存在了一瞬間,在他低頭的時候,腦袋和枕頭發出了摩擦聲,玉求瑕應聲醒來,直接與他四目相對。
他的心臟重重跳了一下,正想說點什么,下一刻,玉求瑕忽然用鼻子輕輕拱了一下他的手掌下端。
這是一個剛睡醒時下意識的動作,以前他們都很熟悉,玉求瑕似乎很喜歡他手腕上的味道,雖然他自己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
這是一個如此微不足道、無關緊要的動作,方思弄的心跳卻如同安裝了馬達一般陡然起飛。
玉求瑕自己卻沒有注意到,又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然后坐直,這時候才仿佛真的清醒,眼中的迷霧散去,聲音有些啞:“醒了?”
方思弄維持著平日的嚴肅臉,問道:“這是哪里?”
他的嗓子更啞,前兩個字幾乎失聲,應該是太長時間沒說話的緣故,但他喉嚨不干不疼,被照顧得很好。
玉求瑕說:“我家老宅。”
方思弄腦中立即浮現出那個被玉茵茵派來的司機接回這里的晚上,幽暗深長的園林小道,和這幢古宅。那是他唯一一次踏入這里,大概也算不上踏入,只是在門口溜了一圈。
之后,玉求瑕與他一起與這里隔絕,多年不曾回來。
為什么現在回到了這里?
玉求瑕接著道:“你在醫院里住了五天,但因為身體被強化了,只要緩過那口氣,之后身體恢復速度會很恐怖,為了你不被抓去研究,只能帶你回來。”
方思弄腦子還是暈暈的,這么長一段話他沒能一下子完全理解,頓了一會兒問:“為什么是這里?”
玉求瑕避而不答,站起身來垂眸看他:“我煮了粥,去給你端上來。”
說完轉身欲走,方思弄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不得不停下來,垂頭看著方思弄。
方思弄其實也是下意識的動作,自己都愣了一下,很快放開,不擅長編瞎話,只能開口道:“我夢見……”
他原本想說的是那片天國的場景,和那場夢里的玉求瑕,實話說,他現在滿腦子都還是那個夢,但被玉求瑕的眼睛這么盯著,他又有點說不出口了。
那個夢總歸都是他的臆想了。
他話鋒一轉:“我好像夢見了胡刁……”
玉求瑕又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聽他講。
他把跟胡刁有關的部分都講了。
這是他少有的能從“戲劇世界”一出來,就和玉求瑕心平氣和待在一起的時刻,講完之后他福至心靈,連帶著把在《琵琶記》世界最后看到的“書生”的記憶,以及《弗蘭肯斯坦》世界后看到的“老瘋子”的記憶都說了。
最后問:“這是正常的嗎?”
“不。”玉求瑕緩緩搖搖頭,他剛在傾聽的時候一直一言不發,此刻他皺起了眉頭,“據我所知,我們沒有人有這種經歷,你是唯一一個。”
“我一開始以為所有人都能看到……”方思弄說,他第一次看到“老瘋子”的記憶時,以為這就跟游戲通關之后的過場動畫一樣,所有人都得看。第二次看到“高明”的記憶,他也這么以為,結果出去之后跟蒲天白有次一起吃飯時提了一嘴,發現蒲天白并沒有看到,他這才知道,那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過場動畫”。
然后便是這一次。
胡刁的回憶跟天國與玉求瑕的部分幾乎完美地連在一起,他又不禁懷疑起,這些會不會都是自己的夢境?
因為自己從事著藝術行業,所以想象力比較豐富,自己的潛意識自己補全了故事?
可是能夠這么精準地補全三次嗎?邏輯還都很正確,沒有做夢那種天馬行空的感覺。
這次談話的一開始他本來是情急之下想轉移一下話題,現在也忘了初衷了,認真思考起來。
玉求瑕也想了一會兒,道:“也許這跟你的‘異能’有關。”
“異能?”
“能窺伺NPC的記憶之類的……”玉求瑕頓了一下,“需要你自己去發掘。”
方思弄又想了想,問了另一個問題:“其他人呢?”
他和玉求瑕之間,只要不涉及那段相愛的過去,還是能正常交流的。
“桑滁、樊好……”玉求瑕念了幾個名字,都是在《琵琶記》世界中有過一些交集的“同學”,但還算不上熟,“死了,其他人基本上都沒事。”
方思弄知道這個“其他人”指的是一起通過了更多世界、更熟悉的人,比如井石屏元觀君,當然蒲天白花田笑就更不用說了。
他怕有遺漏,問了個在這個世界中完全沒有存在感的人:“李燈水呢?”
“沒事,她太小了,還沒到參加‘儀式’的時候。”玉求瑕忽然偏頭看了一眼床頭柜上的古典鐘,道,“熬太久了,我得下去看看粥。”說完直接站起來就走了。
轉身的時候方思弄注意到他手腕外側有一處紅痕,像是被反復摩擦后的痕跡,那里是自己剛拉他衣袖時不小心碰到的地方。
隨即,他在玉求瑕的背影中察覺到了一絲倉皇。
吃飯的時候他的手還不太能動,是玉求瑕喂的,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氣氛全程都透著些微尷尬。
等他吃完,玉求瑕也是很快就跑了。
方思弄精神不濟,旋即又睡了過去。
等他再一次醒來,就體驗到了玉求瑕所說的“身體恢復速度會很恐怖”的意思,他上次醒來的時候還會感到一些瀕死的余韻,但這次醒過來之后,他能感覺到身體一直在進行自我修復,每隔一個小時都會舒服很多,到第二天他就已經能自己坐起來了。
拿回手機后他第一時間聯系了蒲天白,拿到了《時鐘爆炸在世界前夜》的劇本,這是胡刁生前發給蒲天白的最后一個版本,不知道從這個版本到她自殺中間是否還有過改動——可惜這個世界應該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在戲文方面方思弄算不上專業,也能看出來這確實是一個很有靈氣的作品,雖然稍顯稚嫩,但作者的才華可以說是橫溢而出。
原文中大致有四條線,一條是白方塊(原文中用了另一個比較晦澀的名字,其他人物同樣,方思弄有一種第一次看“百年孤獨”的感覺。這些名字非常難記,所以依然沿用他給巨人們起的外號指代)為主視角的反抗者,因為在“婚禮”上不愿遵守“規矩”殺死自己的貓,最終被判死刑。
第二條是大山為主視角的執行者,他是系統的擁躉,權利忠實的信徒,他還有一個身份是白方塊的父親,最終也擔任了白方塊的處刑者,他維護了“時鐘”的秩序卻要親手處決自己的孩子,最可悲之處在于他身上狂熱的信念感,殺死孩子不讓他痛苦,他到最后都仍然認為他的孩子背叛了“時鐘”,給他丟臉。
第三條線是以煙灰缸等人為代表的順從者,也可以說是烏合之眾,遵循著“時鐘”的規矩生活著,時而會感覺喪氣或被束縛,主要的臺詞是“還忍得下去”與“不然還能怎么樣呢”。他們是整個世界組成的基石,也是核心沖突的旁觀者,畢竟所有的舞臺和慶典都需要觀眾,而自身的命運則隨著整個世界的命運隨波逐流著。
第四條線是以金白色巨人為主視角的權力階級,她是這個世界的公主,整個故事就以“公主的成人禮即將到來”為背景展開。皇宮為她培育了最優級的貓,等待她在成人禮前挑選,完成“殺貓”的儀式。同時,反抗者的處決,以及這個文明第一次域外探索——火箭發射——也在這一時刻舉行,整個世界都一起慶祝公主的生日,這個劇本中所有主角的命運,也在這一個時刻交匯。而在一切情緒和戲劇沖突都發展到極值時,卻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的基礎“紅時鐘”已經卡在火箭機翼上飛向了遙遠的外太空……
“這是什么?”
最后一段方思弄看得入神,沒有發現玉求瑕已經來到了他的床邊,并且看到了他手機上的劇本,臉色變得有點奇怪。
“《時鐘爆炸在世界前夜》的劇本,蒲天白剛傳給我的。”方思弄瞬間察覺到他臉色不對,問,“怎么了?”
玉求瑕道:“可以給我看看嗎?”
“當然。”方思弄說,“我直接發你一份。”
接收成功后,玉求瑕把一盤切好的水果放在床頭柜上,說了句你休息吧,就出去了。
方思弄的目光一直追隨著玉求瑕,直到那個背影消失在門后,方思弄的目光又落回手機,他確信玉求瑕剛剛是看到了什么表情才變了的,他太熟悉玉求瑕了,但這一整頁都是煙灰缸在跟另一群烏合之眾吹牛打屁,沒有什么重要的內容,唯一有信息量的一句是個路人甲說的:國王準備用一發火箭,慶祝公主成年。
玉求瑕到底看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