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機器16
“挑選你們喜歡的刀吧。”蒲天白指向一位捧著一大堆武士刀的侍從, “這些都是我們國內的名刀,我以愛人的名義起誓,它們是完全一樣的。”
這似乎是一句邏輯非常不通順的話, 不同刀匠打造的名刀怎么可能是“完全一樣”的呢?但在場的人大多都理解了,這個“一樣”,指的是——要么一樣鈍, 要么一樣有毒。
方思弄猜是后者。
在玉求瑕往前走的時候,他伸手抓住了玉求瑕的手腕, 玉求瑕回頭來看他,他卻沒有說出話來。
他現在非常混亂,在一切圖窮匕見、結局幾乎昭然之時, 他心中的天平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傾斜。
他倒不是很擔心玉求瑕在決斗中失敗,因為在他心里玉求瑕無所不能, 而且理智上來說,玉求瑕也是最先進入“戲劇世界”、得到最多強化的那一個。然而, 他混亂之處在于, 這場決斗關乎的當然不是玉求瑕與楚深南的生死, 而是玉求瑕與蒲天白。
在他心底深處,蒲天白一直是被他們兩個白白牽扯進來的, 如果非要選,他會選死的是他們兩個。
這是一個兩全之策, 是他們兩個的解脫,是他一直在追求的死法。
可面對著玉求瑕的眼睛,他明白,他自己怎么想的無所謂,但他沒有權力替玉求瑕選。
最終他放開了手,一個字都沒有說。
玉求瑕則再次轉身, 整個人正對著他,然后抬手,用指骨輕輕撫了撫他的臉。
他剛從水里出來,渾身冰涼,玉求瑕的指骨卻熱得近乎滾燙。
視線再次交織,兩人依然沒有說話,但方思弄卻覺得自己看明白了玉求瑕的意思——玉求瑕知道他所想的一切,但仍選擇生存。
玉求瑕還有未報的仇、未了的愿,就像玉求瑕曾經說的,他一定會早死,而現在時機未到。
手指離開,帶走熱度,也帶起風,讓那塊濕透的皮膚更為寒冷,爬上一陣顫栗。
玉求瑕轉過身,走到那個捧刀的侍人面前,隨意地選了一把,站到了楚深南對面。
他拔出長刀,刀身寒光熠熠,的確是把好刀。
楚深南也做好了準備,兩人舉起刀,在人墻圍出的空地上對峙。
轉了兩圈,楚深南先發出第一擊。
他顯然沒有什么刀術造詣,全靠一個氣勢,如同一只失去理智的獅子,用全身重量與力氣撲上來,揮出一刀重擊。
玉求瑕則抽身一退,立起刀面防住了這記沒有章法的橫切,在兩把刀接觸的瞬間,楚深南低吼道:“玉求瑕,你還記得于筠嗎?”
“記得,我的記性不錯。”玉求瑕道,似乎還輕笑了一下,“一個無聊的故事。”
楚深南瞬間暴怒,目眥欲裂:“你說她是一個無聊的故事?”
“不。”兩人短暫的交錯后分離,玉求瑕甩了甩刀身,輕描淡寫地說,“你是一個無聊的故事。”
“你說什么?!”
玉求瑕依舊氣定神閑:“因為你的平庸,使她沒有考慮選擇你。因為你的怯懦,使她遵從安排認識了我。在一個最無聊、最庸俗的青梅竹馬與世家聯姻的故事里,你是那個最沒用的男主角。”
“你怎么能這么講她?”楚深南暴怒著揮出第二刀,再次被玉求瑕輕松化解,“她是個人!你講得像她沒有自我意識,都是別人的安排一樣!”
“沒錯,她是個人,她有自我意識。”玉求瑕冷冷道,“所以我或你,都休想對她的命運負責。”
楚深南的眼睛變得赤紅,飚出幾滴淚來:“可她因為你的拒絕自殺了啊!哪怕是個陌生人為你死了,你是不是也應該記住她……”
玉求瑕仍舊冷淡:“她不是因為我自殺的,她是被生活打敗,而我充其量不過是最后一根稻草。”說到這里他的眼神飄忽了一下,似乎想到了別的什么。
楚深南卻處于一個完全聽不進人話的狀態,自顧自道:“這場決斗在當年就應該進行,遲到這許多年……我一直在等這一天。”
“方思弄,你聽見了嗎?”他忽然回過頭,因為對峙中的旋轉和兩次交鋒,他跟玉求瑕的位置替換過來,現在是他背對著方思弄,而玉求瑕正對著。他看著方思弄,雙目赤紅,笑了一下,瞧著很是猙獰,“這就是他的想法——我說過了,他的心是鐵石做的,你也不會有姓名——”
“叮!”
刀光在陽光下一閃而逝,玉求瑕倏然化為一陣風,凌空撲下,楚深南舉刀招架,一聲金屬震響,讓所有人都是太陽穴一陣刺痛。
楚深南被壓得單膝跪地,下一刻,空中那把刀挽出一個刀花,然后倏然沒入了骨血淋漓的胸膛。
幾秒種后,楚深南才吐出一口血,而玉求瑕已然收刀回撤,沒有沾上一滴。
楚深南的身體倒下,塵埃落定,場面一時間陷入了絕對的寂靜。
原著劇情中可沒有這樣的時刻,那場沖突會一直持續到劇終,最后所有重要角色會躺一地……然而現在只躺下一個,而玉求瑕平平靜靜站在兩軍之間,劇情卻不知要如何進行下去。
終于,蒲天白打破了這個局面,他的背微微弓起,像一條認命的敗犬一般越眾而出,強撐著一張笑臉走到玉求瑕面前,彎腰鞠了一躬,仿佛是要引頸就戮。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從袖中摸出一把短刀刺向了玉求瑕!
玉求瑕的武士刀已經收回鞘中,在這個距離上已然無法出鞘,他便直接橫過刀鞘準備擋住這一擊,然而手一動,卻停在了半空,因為另一道攻擊已然殺到,蒲天白這一下他不擋充其量是腸穿肚爛,而后來的這一下他不擋,他的腦袋都會直接飛出去!
“叮——”
清脆的金屬碰撞音響起,這當然不是玉求瑕格擋的那一下,因為他是用刀鞘擋的,不可能發出這種聲音。
是方思弄。
之前明明想過還是自己跟玉求瑕去死好了,但當那把刀真的要刺到玉求瑕的時候,身體卻自己動了——方思弄從姚望的刀鞘中抽出長刀,沖上去架住了蒲天白的這一下。
而玉求瑕擋住的,是來自側上方的,屬于井石屏的一擊。
看井石屏的站位,扮演的應該是城主的肱骨大將軍,可理論上來說,只要主角哈姆雷特完成愿望,大家就都可以出去了,他為什么這時候要來這么一下?方思弄不太明白。
場上局勢風云突變。
見蒲天白這個主上動了,機器城的軍隊立即跟著沖上,而玉求瑕身后的寶石國軍隊不甘示弱,也在姚望帶領下迎了上去,雙方頓時展開火拼。
玉求瑕順勢拔刀,與井石屏戰成一團,方思弄則被蒲天白抵出了一段距離,還在對峙。
蒲天白覺醒了急速異能,而現在方思弄狀態很不好,幾乎站著就要暈過去,蒲天白要殺他應該是易如反掌,但蒲天白卻只是抵著他,大眼睛泫然欲泣,又暗自發著狠,牙齒間仿佛含著血,一字一頓道:“哥、哥,我還沒有找到茵茵……我還不能死!”
“我知道。”方思弄感覺喉嚨哽著一大口氣,讓吞咽都劇痛,“我知道。”
他閉了閉眼,又睜開,視線居然飄向了玉求瑕那邊。
井石屏跟楚深南比起來顯然是用刀的好手,跟玉求瑕打了個旗鼓相當,而在一片驚險絕倫的刀光劍影中,一個嬌小的人影卻忽然沖了進去,像一顆小炮彈,緊緊貼在了井石屏身后,抱住了他的腰。
井石屏大驚:“小妹妹,這個亂可不興裹啊!”
李燈水死死抱著他,倔強地說:“我不是小妹妹!我是山谷菱,是少主最忠實的朋友!”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戰斗下去的理由。”方思弄艱難地說,“你有、玉求瑕也有。”
放棄的念頭依然在他的腦海中盤旋,但他最終沒有卸力。
蒲天白嘆了口氣,道:“哥,我沒練習過這方面的技巧,你擔待一點。”
下一刻,他出手如電,狠狠砸在方思弄的側頸靠后一點的位置,方思弄只覺得眼前一黑。等再睜開眼,就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地上,身后靠著一棵樹,而身邊仍是戰場,時間似乎沒有過去太久。
他下意識在人群中去找玉求瑕,就發現玉求瑕還在跟蒲天白,以及被李燈水拖累著的井石屏打,蒲天白有異能,但玉求瑕的刀鋒仿佛無處不在,蒲天白竟然沒有找到切入的空隙,雙方打了個旗鼓相當。
方思弄掙扎著想爬起來,但未果,渾身都是軟的,動了一下又重重跌回去。
他眼前又黑了片刻,再恢復時卻見玉求瑕跪在地上,背上插著一把刀,而握著那把刀的人,竟然是姚望。
方思弄覺得自己的腦子完全是木的,已經無法理解現在的場面。
“如果機器城的王室死絕,寶石國的太子也有繼承權——是的他們歐洲的王權繼承制就是這么混亂——所以,煙山悠介如果想要達成原著結局,即繼承丹麥的王位,荒城旸生必須死。這就是她從背后偷襲盟友的原因。”
方思弄側過頭,看到蹲在他身邊的花田笑。
他仍是不解:“我不明白……明明只要完成主角的愿望……”在這些人中,他唯一理解的掙扎是蒲天白。
“誰說只有哈姆雷特是主角?”花田笑忽然說了一句讓人意想不到的話,“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角,都有自己的愿望。”
“——但你沒有。”花田笑轉向他,露出了鏡中的那個幻覺般的表情,“你的角色是純潔的圣女符號,是幾乎完美的女性,是一個純白無辜的意象,你是主體所指的對象,你沒有私欲、沒有野心、沒有愿望,卻依然時刻遭受著命運的捶打,被安排、被傷害、被毀滅。”
“所有人,都為各自的愿望而戰,只有‘你’,是一個沒有欲望的人。”
“所以你是唯一的破局者。”
方思弄腦子嗡嗡:“那你呢?”
“我只是個管家。”花田笑聳聳肩,“我也沒什么大志向。”
第132章 機器17
他慢慢睜開眼睛, 眼前的燭火搖搖晃晃,母親的面龐在火光后溫柔迷離,美麗得不可方物, 輕輕問他:“你許了什么愿望?”
他心中隱隱有一個印象,就是說出口的愿望不會靈驗,但母親少有的溫情讓他失去了所有判斷力, 此時的他必然會對她言聽計從,如果她叫他打開窗戶跳下去, 他也會去,何況只是說出自己的愿望。
他聽見自己童稚的聲音:“我希望每年的生日,都像今天一樣。”
下一刻, 空氣似乎凝固了,從四面八方傾軋下來, 這時他才發現,周圍好黑, 只有蛋糕上的燭光是亮的, 而周圍都是無邊的黑暗, 母親的臉從黑暗中伸出來,像是懸停在那里, 好像沒有與脖頸和身體相連。
他狠狠打了一個寒噤。
在極度的恐懼中,他的注意力被母親隱藏在黑暗中的身體吸引了一會兒, 他聚精會神想要去看,去看那里是否真的有身體……而當視力失效、這個意愿沒能達成,他不得不將目光放回母親的臉上時,這種恐懼又上了一個臺階,他感覺自己的呼吸粗重起來,卻依然快要窒息了。
母親溫和的笑容完全消失, 整張臉在頃刻間面無表情,像一尊蠟像,擁有近乎完美逼真的肌理,卻沒有一絲生氣。
下一刻,她問道:“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嚨,他渾身僵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母親的頭又往前伸了一點,露出一截脖子被燭光照亮:“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要相信任何人?”
說過,她說過不止一次,可、可是……今天是他的生日呀,媽媽準備了那么豐盛的晚餐,用那樣溫和的笑容與語調迎接他,還送了他一只小企鵝公仔……多么溫暖、幸福的一天,在這樣的一天,也不可以有例外嗎?
是因為他的愿望惹媽媽生氣了嗎?是這個愿望太貪心了嗎?可是、可是……這個愿望只是,只是希望每一年的他的生日的這一天,可以像今天一樣……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一天……都不可以嗎?
“我是不是人?”母親的臉再次貼近,她的肩膀也被光線照亮——呼,她好像還是個人,因為還有人類的身體,可這身體好大好大,大得像一片烏云,籠罩一切。她的眼睛有那么漂亮的形狀,卻有那么森寒的色澤,她死死盯著他,不讓他有一絲可以逃脫的余地,繼續逼問,“那你為什么這么輕易地相信我?”
他囁嚅著開口:“因、因為……是媽媽啊。”
“啪!”
一個冷風中的耳光,他的臉被抽得偏過去,燭光劇烈搖晃起來,片刻之后熄滅了一大半。
母親的身影在黯淡的光線中顯得更加猙獰可怖、鬼影幢幢。
他的臉被捏住,尖銳的指甲刺得他生疼。
“我最后再說一遍,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在任何一個沒有意義的日子里軟弱!不要讓自己顯得像個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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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求瑕注視著自己吐出去的血,忽然笑了一聲。
身體被從身后捅穿的瞬間他又回憶起了一段童年噩夢,他抗拒了一生,很不幸竟然被母親說中,仍舊死于輕信。
“抱歉,玉求瑕。”
他聽到身后來自姚望的聲音,然后腹部一空,那把刀又抽了出去。
“可惜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劇本。”
他踉蹌了兩步,用刀撐住身體,從喉嚨深處嘆出兩口氣,搖搖欲墜。
李燈水哭起來,其他人圍著他靜止了幾秒,像是給這段稱不上友情的共患難歲月致以最后的哀悼,然后由蒲天白撲上去給出最后一擊。
這一切在方思弄眼中都像一場默片,他好像在屏幕外無能為力,心中卻是出乎意料地平靜。
然而,就在蒲天白的刀即將落到玉求瑕后頸上時,玉求瑕那把支撐著身體的武士刀卻忽然一晃,被他背到肩頭,一聲刺耳的金屬聲,他架住了這一擊。
接著蒲天白就看到了刀鋒后一只斜斜瞥來的眼睛,完美無缺的形狀,卻透著森然的寒意。
他覺醒了異能,可這一刻,他卻根本看不清攻擊是怎么到來的,整個人已然倒飛出去,從肩膀到下腹,裂開一道頎長的豁口,鮮血狂飆。
玉求瑕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只魔鬼,手起刀落,廝殺如風。
姚望、井石屏很快也被長刀斬落,更別提在他周圍打得正歡的士兵NPC。他的紅衣似乎掩蓋了一切,只留下一串猩紅的腳印和拖行的血跡,他還在流血,整個人像一朵血中開的花。
在確認身遭幾乎沒有人還能站著之后,玉求瑕轉著頭四下望了望,很快發現了靠在樹上的方思弄,然后朝著他走過來。
一邊走,一邊接著揮刀,所有攔在路上的人都被斬開,飚出的血像電影里潑墨山水的鏡頭,有種癲狂的美感。
然而,很突兀的一個時刻之后,那株血紅的美人花轟然倒塌,再也沒有站起來。
像極了一幕反英雄電影的劇終。
方思弄又愣了一會兒,才逐漸找回身體的控制權,他聽見自己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的悲鳴,然后跌跌撞撞朝那個倒下的身影跑了過去。
跑到近處,卻有種類似近鄉情怯的感覺,腳步跟著慢了下來。
他慢慢走到玉求瑕上方,看清了對方的臉。
不是他想象中的凄美死亡,玉求瑕的眼睛還睜著,望著天空,還在喘氣。
還活著。
“抱歉,我們可能出不去了。”玉求瑕看到他,眼睛動了動,竟然還輕輕笑了一下,“抱歉。”
方思弄心中五味雜陳,腿一下子軟了,撲通跪倒在玉求瑕身邊。
玉求瑕腹部的傷口就在他眼前,還在往外流血,血是黑的。他徒勞地伸手捂了一會兒,玉求瑕輕咳了一聲道:“沒用的,有毒。”
這是顯而易見的一件事,方思弄心中也清楚,他因為要去擋蒲天白而抽走了姚望的刀,姚望則從蒲天白他們準備的那堆毒刀中又拿了一把。
這是在這個世界觀中見血封喉的毒藥,藥石無醫。
他放棄了這個傷口,抻著身子爬過去,撐在玉求瑕上方,四目相對間,他發現有水滴落在玉求瑕臉上,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眼淚。
“方思弄。”玉求瑕這次沒有對他的眼淚表現出大驚小怪,而是直接忽略了它們,抬起一只手輕輕撫摸他的臉,依然在笑,沉而緩地說道,“你將我引向全部的鮮活的奢侈的痛苦,我曾經肖想的死亡……這是其中最好的一種。”他閉上了眼睛,過了幾秒,復又睜開,瞳孔邊緣卻已微微渙散,“謝謝你愛我。”
“不,我恨你。”方思弄說,“玉求瑕,我恨你。”
玉求瑕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嗚咽,血涌了上來。
方思弄打開他的氣道并將他的頭側放,讓他嘔出了那口血、能堅持得更久一點。方思弄的雙手顫抖著,語氣和表情卻都很平靜地說:“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十年前我第一次見你的那一天,天空藍得近乎永恒,你從圖書館走出來,我在階梯下面仰望你。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你知道嗎?”
他其實并沒有奢求玉求瑕的回答,依然自顧自說下去:“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有一天,會恨你。”
玉求瑕緩過一口氣,居然輕輕笑出聲來,好像一點也不相信他。
方思弄也不在意,繼續說:“好在我們馬上就要死了,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玉求瑕道:“雖然希望不大,但有沒有一點點可能,只有‘我’、沒有‘們’?”
方思弄直接忽視了他的話,盯著他的眼睛道:“我可以作為你的男朋友而死嗎?”
玉求瑕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種近似于火焰的光芒,他的眼前又出現了母親在燭火后的面孔,胸中涌上一種器質病變般的劇痛,那是一個深埋在他身體里的空洞,代表著一種巨大的不安全感,時刻提醒著他:世間一切皆是不可相信。
可這是死亡的前一刻,方思弄說得對,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他嘆息般地道:“你還在想這件事啊……”
方思弄依然倔強而固執地逼視著他:“可以嗎?”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嗯。”
空氣似乎靜止了幾秒鐘,方思弄歪了歪頭,問:“我沒有聽錯?或者沒有理解錯嗎?”
他已然放棄了抵抗,放任自己被那個空洞吞噬,放任自己的身體自顧自地說話:“沒有。”
下一刻,方思弄抱住了他。
這讓他的傷口被擠壓,很疼,但他對疼痛不是很在乎,只是這樣就看不到方思弄的臉了,這讓他有些不高興。
“這是我這一生第二幸福的時刻。”方思弄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響起,“僅次于二十歲的春天。”
玉求瑕的身體幾乎只有語言系統能工作了,大概是回光返照,他不再感覺說話困難,反而一陣輕松:“具體哪一件事?”
“你接受我的求愛……就像現在一樣。”方思弄又撐起身子,與他鼻尖抵著鼻尖,四目相對,“我現在一點也不恨你了。”
他們接了最后一個吻。
在死亡的眈眈目視下,一切愛恨磋磨都被消解了、原諒了,剩下的只有兩顆傷痕累累的心臟在搖曳生姿的炮仗花叢中砰砰作響,不再酸楚疲憊,倒退回了八年前的那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健康光潔風華正茂,春光在交錯的跳動間四處流淌。
第133章 機器18
這是一個暌違已久的吻, 方思弄感覺自己幾乎已經等了它半生。
他聽見自己胸腔中的隆隆心跳,以及喉嚨深處的嗚咽,他原本以為他的所有愿望都在這一刻被全部滿足, 可實際上不是的,得寸進尺是人類無師自通的天賦,上一刻他擁有了他想要的一切, 而這一刻,他還想把玉求瑕整個吞下去。
他的膝蓋順著玉求瑕的大腿向上滑, 最終夾住了玉求瑕的肋骨,他把玉求瑕的上半身抱起來,緊緊擁在懷里。
他得償所愿, 不再哭泣。
一吻畢了,他讓玉求瑕的臉貼在他的肩頭, 而他們兩個的身體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似乎從未分離過。
其實在吻到一半時他就以為玉求瑕已經死了——這是在許多經典電影中合乎常理的安排——可現實并非如此, 他仍舊能感覺到玉求瑕的呼吸和心跳, 雖然身體已經幾乎沒有溫度。
周圍的士兵們大部分都倒下了, 但仍有一些還在廝殺,然而他此刻全然不在意, 世間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他又回到那種安寧而黑暗的死亡的懷抱, 而這一次,他的懷里還有玉求瑕——他很清楚這一點,于是感覺自己再無遺憾。
這時玉求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怎么弄的?”
他從恍惚的狀態中微微抽離出一點,扶住玉求瑕的腦袋,側頭,看向玉求瑕所指的地方, 那是在他鎖骨上的一道傷口,應該是近期割的,他想不起來具體是哪一天,反正很新鮮,在水里還在冒血,現在被泡得發白。
他沒有想過在這樣最后的時刻中他跟玉求瑕交流的內容會是這個,應該說他確實從未設想過這樣的死亡——能讓他們兩個像那些傳奇的愛情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樣,一個躺在另一個的懷里,最后靜靜地說一段話。
死亡,他抗拒將這兩個字跟玉求瑕連在一起,他不敢去想玉求瑕會怎么死,也從未肖想過玉求瑕決定去死的時候會帶上他,他只會暗自盤算在玉求瑕死后,他自己要怎么處理完剩下的事,然后要怎么死。
玉求瑕已經身中劇毒,在這種情形下要再探究這位“奧菲利亞”身上不合邏輯的傷痕,顯然已經沒有時間,而如果玉求瑕死了只剩他一個,他斷然也是沒有心思繼續探索的——所以他認為這話題完全是無關緊要的。
可一件沒設想過的事要怎么發生,他并沒有概念,那么為什么不可以在談論這樣一些無關緊要的內容中結束呢?
于是他吸了兩口氣,用不緊不慢的語調,將這段時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講了一遍。
他其實做好了自己講到一半玉求瑕就撐不住的準備,結果是依然沒有。
玉求瑕只是緩緩抬起手,輕輕撫摸他的那道傷痕。
場面一時間陷入了一種離奇的溫柔,至少在方思弄的感受中是如此。
在生命的盡頭,玉求瑕輕輕撫摸著他的傷口,他們靜默無言,可以就此走進永恒中去。
他側著頭凝視著玉求瑕的側臉,過往的光陰倏然而過,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在記憶中都是慘淡的黑白灰,直到遇見玉求瑕的那一天,天空的顏色給世界打上了色彩,好像從那時起,他才是真正活著的。
想得太入神,他完全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識到玉求瑕在說話。
他集中精神,這才聽到:“……我知道了,不是《哈姆雷特》。”
他盯著玉求瑕,有些懵,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玉求瑕為什么要自己念出“哈姆雷特”,這固然是劇本的名稱,也同時是男主人公的真名,不是說被道破真名的角色會被下“定身法”嗎?
然而玉求瑕的時間卻并沒有哪怕一秒的暫停,他還在說著話:“不是《哈姆雷特》!”
方思弄問道:“你為什么還可以說話?”
“什么?”
“你被叫破真名,為什么沒有停止行動?”
他忽然發現玉求瑕的眼睛很亮,像兩盞燈。
“我不是哈姆雷特。”玉求瑕說,語速很快,像在喃喃自語,“……我不是哈姆雷特。我不再扮演任何角色。我的臺詞不用我再說了。我的思想吸干了形象的血液。我的戲演完了不再演了。(1)”他瀕臨死亡的身體忽然爆發出了一股驚人的力量,抬手攀住方思弄的肩胛骨,將自己吊起,眼中鬼火熒熒,“我們都錯了!不是《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機器》!”
方思弄沒有明白:“《哈姆雷特機器》?”
“是海納·米勒的新戲,完全解構了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玉求瑕說道,“這部戲沿用了《哈姆雷特》所有情節,但哈姆雷特并不是哈姆雷特,奧菲利亞也并不是奧菲利亞,他們都只是一種象征……”
“象征?”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結局……這部劇的結局……”
玉求瑕身體的力量急速逝去,方思弄慌亂地抱住他脫力的身體,離得很近,聽見了自玉求瑕唇齒間泄露出的一部分單詞,諸如:呼吸、內臟、血液、傷疤、厄勒克特拉……
玉求瑕似乎在回憶著這部劇的內容,這是一部方思弄并沒有聽聞過的劇,應該算不上大眾,他毫不懷疑玉求瑕可以將真正的《哈姆雷特》倒背如流,但這個《哈姆雷特機器》,他不知道玉求瑕能回憶起多少……
思維給強弩之末的身體造成了更大負擔,玉求瑕開始顫抖,四肢也跟著痙攣,忽然自胸腔深處傳來一陣力竭的喘息聲,接著涌上一口血,但因為仰躺著吐不出來,嗆得直咳,咳得方思弄一度以為他要撐不下去,但他最終還是緩過來,斷斷續續地說:“……你才是主角,咳、咳咳咳……”
他死死掐住方思弄的手腕:“你才是……可以、可以終結這個世界的人……”
方思弄托著他的頭,茫然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玉求瑕雙眼半闔,聲音虛弱得接近于無,在喘氣的間隙問他:“你、你的臥室里……有一把、一把刀嗎?”
“有。”
玉求瑕卻開始說起別的,意識顯得很渙散:“我之前沒有注意到……你明明問過我,要不要、要、要不要……吃你的心……你的‘印記’在你的心上……”
方思弄搖晃了他幾下,希望他能清醒一點,追問:“那到底要怎么做啊?”
“去拿那把刀,然后殺……殺了我們。”
“‘我們’?”
“殺掉……所有人……”玉求瑕的眼睛復又睜開,映出他的身影,“死、死在你刀下的人……才可以獲得新生。”
方思弄聽明白了,卻猶豫了。玉求瑕似乎找到了一條出路,雖然聽起來方式離奇又怪異,而本人現在卻什么也沒法說明,沒法解釋。方思弄不懷疑玉求瑕的解謎能力,既然玉求瑕現在敢說,就一定有把握,可他現在擔心的卻是,萬一在他去拿刀的時候玉求瑕死去了,那怎么辦?
他剛剛明明已經在心中為兩人挖好了墳墓,連墳上應該擺什么花都構想好了,可現在玉求瑕卻告訴他還有辦法出去,只是玉求瑕可能會先死。
他明明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可以跟玉求瑕相擁而死,怎么、怎么到這會兒了還有波折?
兩條路,一條生一條死,好像傻子都應該知道怎么選,可他卻是真的猶豫。
他不怕死,活著也沒有什么好,最重要的是,他想在最后一刻跟玉求瑕在一起……
他在原地怔愣好半天,玉求瑕卻沒有催促他,只是用迷離的眼睛安靜地望著他,仿佛已這樣望了他很久,能輕易將他望穿,雙手早已脫力落回身側,只能稍微挪動著蹭了蹭他的膝蓋。
玉求瑕張開嘴,又嘔了一口血,含著血笑了一下,道:“沒關系,你選吧。”
是死還是活?生存,還是毀滅?
“方思弄,我……”說到這里,玉求瑕的嘴唇開合了幾下,沒能再發出聲音。
方思弄已經完全陷入瀕臨崩潰的混亂,垂眸看著他,只能想到: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能等到我回來的樣子。
那一刻玉求瑕眼中閃過了一種極端復雜的神情,方思弄意識到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話要說,湊近去聽,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毒發了……我很疼,你快一點……”
他聽清了,可他下意識覺得,這并不是玉求瑕剛剛想說的話。
他沒有辦法思考,站起來,開始奔跑。
他覺得自己一生沒有跑得這么快過。
他還穿著鋼鐵一樣被打濕的和服,但他竭盡了全力。
他穿過橫陳的尸山血海,爬上塔樓,沖進臥室,從枕頭下面翻出那把刀,慌亂間還割破了自己的手,然后又一溜煙原路返回,衣服太重,到最后實在跑不動,幾乎是爬回了玉求瑕身邊。
他走的時候怕玉求瑕被血嗆死,將玉求瑕擺放成側臥的姿勢,但現在,玉求瑕又仰面躺著,目視著天空。
他顫抖著爬到玉求瑕身上,看到玉求瑕鼻子和嘴巴周圍都是血,像盛開的石蒜花。
仍然還活著。
“玉求瑕,我拿來了。”他讓玉求瑕看到那把刀,“你確定嗎?”
玉求瑕的眼珠動了動,說不出話。
方思弄感覺他的眼神很溫柔。
方思弄爬到他身上,雙腿分立,大腿夾著他的肋骨,還沒有干的長發濕漉漉地蜷曲著,在視線邊緣交纏。
方思弄從來、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他會親手給予玉求瑕死亡。
時間緊迫,末路窮途,還是一部未知的劇本,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決定做一架聽從玉求瑕指揮的機器,雖然玉求瑕現在已經發不出指令,但上一道指令依然生效。
他又問了一遍,玉求瑕還是沒法說話,呼吸卻陡然變得急促,眼中騰起驚人的亮光,唇邊也綻開一個笑容。從方思弄的視角能看到的畫面,充滿了罌粟花般的美麗與不祥。
時間依舊緊迫。他舉起刀,眼前閃過夢中的場景。
那是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晚做的夢,夢中玉求瑕騎在他身上刺穿了他的心臟,而現在,他穿著與夢中的玉求瑕同樣的衣服,在做一模一樣的事。
這是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明明一切都已經顛倒了……可又像是一個預言?
為什么?
是時空重疊?平行宇宙?預知夢?還是單純的夢?
不……如果只是夢的話,怎么可能連衣服都一模一樣?這件衣服他明明不愿再穿,到頭來卻依然像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命運強加在他的身上……霎時間,古希臘關于“命運”的諸多戲劇涌入了他的腦子,在這個由偉大的莎士比亞所創造的戲劇世界的藍本中,他似乎聽見了來自三千年前的狂風,在訴說著命運的不可抵抗。
“呼——”
刀扎下去,玉求瑕的喉嚨里同時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笑容卻更加燦爛。
那一刻方思弄心中忽然“咯噔”一聲,有一瞬間懷疑起玉求瑕有沒有可能是在誆他?
可誆他什么呢?誆他殺死他?
在死亡那個狹長而短促的瞬間,玉求瑕忽然又有了一絲力量,忽然握住了他拿刀的手,用被血堵住的喉嚨嘶啞地說:“全、殺、光。”
他看著玉求瑕的眼睛逐漸變得黯淡,最終沒有合上,嘴也微微張著,死去了。
方思弄坐在他身上看了一會兒,沒有合上他的眼睛,他得讓他看著這一切。
他跌跌撞撞爬起來,在一地橫陳的身體間尋找,最先找到姚望,她傷勢駭人,早已沒有意識,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死了,他沒管那么多,對著她的心臟又補了一下,之后對蒲天白、井石屏和楚深南做了一樣的事。
輪到李燈水,他心里出現了一點障礙,因為李燈水還沒有失去意識,還坐在人堆里哭。要這么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結果是李燈水看到他過來,就把鼻子眼淚一抹,往地下一躺道:“我聽到了……你準一點。”
方思弄也但愿自己能準一點。
在他做這些的時候,一個人影爬上了塔樓,在露臺上開始放聲歌唱,是那個在宴會舞臺上跳機械舞的人。
方思弄一邊殺人他一邊唱,仿佛是戲劇的獨白或注腳:“我是奧菲利亞,那個河流都不要的女人,在繩索上吊著的女人,割開動脈的女人,服藥過量的女人唇邊還沾著白粉,一頭鉆進煤氣爐的女人,昨天我停止了自殺。現在我和我的□□、我的屁股、我的子宮在一起,我砸碎束縛我的東西,椅子、桌子、床。我毀壞曾是我的家的戰場,我把門撕開讓風吹進來讓世界尖叫著進來——(2)”
方思弄繞了小半個湖畔,在已經被染紅的堤岸找到仍舊站著的元觀君,和她身邊的余春民。余春民半跪著,拿著武士刀護衛在前,身上全是血窟窿,目光像垂死的野獸。
“玉求瑕說我們都錯了,不是《哈姆雷特》,而是《哈姆雷特機器》。”方思弄對平靜地對元觀君說,“讓我殺死你們,你們就能出去。”
他自以為已經講清楚,抬腳向前。
“滾犢子!”余春民睜著赤紅的眼睛,揮刀威脅,“別過來!滾!”
“春民……”元觀君在后面叫著,也有些猶豫。
那一刻方思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剛才殺躺平的李燈水時手都在抖,現在卻忽然大踏步上前,在余春民的怒吼聲中,用左手橈骨架住了揮來的長刀,然后干凈利落地用另一只手中的細刀刺穿了余春民的心臟。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余春民都還憤恨地看著他,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肩膀。
他用血流不止的左手將余春民搡開,走到元觀君面前。
元觀君沒有反抗,只垂下頭道:“但愿你們是對的。”
“這是厄勒克特拉(3)在說話,在黑暗的中心,頭頂毒日的炙烤,向往著世界大都市。”塔樓上的演員一直在唱,“以犧牲者之名,我把體內留存的所有精/液統統射出,我把乳汁變成致命的毒,我收回我生下的這個世界,我扼殺從我兩股間生育的世界,我把她藏在陰/部,打倒被奴役的幸福。(4)”
方思弄渾身浴血,行走在人海中,見到有臉熟的,或者不太熟但確定還沒死的,也會上去補刀,殺人殺得都麻木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力竭不支,轟然倒地。
可以了嗎?還不夠嗎?
他迷迷糊糊地想:被他殺掉的人可以獲得新生,那他呢?
……真的要,“全殺光”?
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他慢慢閉上眼睛。
“喂喂喂還有我呢!你先別死啊!”一個黑影在他殘存的視線中出現,是花田笑,“喂喂——”
他感覺花田笑在拍他的臉,但他實在是沒有力氣,直直墜入黑暗。
聽覺堅持到了最后,還能聽見那個演員的聲音:
“憎恨萬歲,蔑視萬歲,反叛萬歲,死亡萬歲——(5)”
“當她帶著屠刀走進你們的臥室,你們就知道什么是真理了。(6)”
第134章 幕間20
眩暈、想吐, 這是方思弄在找回意識之后的第一感覺。
五感漸漸回歸,他發現自己在自己的車里,車停在應急通道上, 左邊是如織的車流,右邊是遠處的城市燈火。
有人在外面敲他的窗子問是否需要幫助,他胡亂擺手, 然后翻出手機,給玉求瑕撥了一個電話, 意料之中沒有人接,之后他在網上查了玉家大宅樓盤物業的電話,讓人去玉求瑕家里看看。
十分鐘后, 他接到了對方的回電,對方說他們發現玉求瑕暈倒在客廳, 現在已經進入房間,并撥打了急救電話, 正在等待救護車。
方思弄表示一切費用他來承擔, 請盡快把人送到醫院。
一個小時后, 方思弄到達了三院,隔著ICU玻璃看了玉求瑕一眼, 有醫生過來給他說明情況,他左耳進右耳出根本聽不進去, 最后交了十天的費用,并聯系了游嫣。
已經是深夜,現在聯系人家女孩子可能不太好,但方思弄感覺自己也不是太好,電話打完轉身剛走到拐角就一頭栽倒。
急診室又忙了起來。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床前做的是周瑤,方思弄更不好意思, 沙啞道:“學姐,抱歉,大晚上的……”
“已經中午了。”周瑤本來在看手機,見他醒了,站起來把手機倒扣在床頭柜上,又坐回去,陪護椅離床頭柜有一段距離,這么一來她便碰不到自己的手機,這是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放心,玉求瑕在隔壁,情況還比較穩定。”
方思弄嘆了口氣:“學姐,我沒……”
“過度疲勞引發的休克,你最近干什么去了?”周瑤打斷他,“或者說,你們兩個干什么去了?”
方思弄閉嘴了。
“我記得我跟你講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講?”周瑤的語氣緩和下來,“你現在想要說說嗎?”
方思弄張了張嘴,最后卻只吐出來一句:“抱歉、我……”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周瑤道,“我問你的事情,不是要你給我一個解釋,而是作為你的朋友,我很關心你,也很擔心你……方思弄,我們算是朋友吧?”
方思弄看著她,眼前劃過過去的這許多年,他們從學生時代就認識了,細想一下,他認識她似乎在認識玉求瑕之前,因為新生報到第一天她就是在門口幫大家進行校園指引的學姐。
他們在小組作業中合作,他參與了她當制片人的第一部 戲,后來還一起開了工作室。他這些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圍著玉求瑕轉,可他的生命中當然不是只有玉求瑕。
“當然。”
“希望你真的這么想。”她抱著手肘笑了一下,退讓道,“行了,你沒什么大事,醒了就好,之后自己安排了啊,我就先走了。”
她站起來,探身去拿手機,這時候方思弄說:“我十八歲的時候想過自殺,什么都準備好了。”
她便又坐了回去。
“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過得不太如意……你可能已經猜到了。”
周瑤承認:“也算不上是猜到吧,只是這么多年也沒聽到你提過家人,多少也能明白一些。”況且圈子里還有那么多風言風語,說方思弄是個全家死絕的獨狼什么的,所有人都以為她是他的密友,以為她能多了解一點“獨狼”的秘密,可實際上他們的交往也止于工作關系,對彼此的私生活都保有適度的距離。
不過方思弄的“獨”她是能感受到的,這么多年她也沒發現有誰跟方思弄的交情能越過了她去,這就很說明問題,因為他們兩人其實也并不那么熟悉。
所以,方思弄除了玉求瑕以外,還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嗎?
圈子里說他獨狼、野狗,也不是全無道理。
對于如此神秘的方思弄,她當然有窺伺欲,但更多的部分,也是出于女性的善良與朋友的關心,她知道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打心眼里不愿他形單影只地走向一個引人唏噓的結局。
現在,在雪白的病床上,他從瀕死的疲倦中醒來,玉求瑕在一墻之隔的地方呼吸,他神色倦怠低迷,堅固的精神防線卻因此裂開一個缺口。
她感覺,她即將要靠近他了。
方思弄沉默了一會兒,表情有些痛苦:“這沒什么好說的、也不重要……”
“當然重要。”周瑤道,“一個人的童年、少年、過去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有多重要,咱們都很清楚。”
“我不想談論,因為我覺得沒有任何人有義務關心這些,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運。”方思弄又嘆了一口氣,沉默持續了幾分鐘,才再次開口,“值得一提的是,我決定自殺的那天剛收到了電影學院的錄取通知書。”
周瑤的眼睛微微睜大,又輕輕點頭,好像陷入了沉思:“這有一點出人意料。”
方思弄反問她:“為什么?”
周瑤斟酌了一下:“……這么說吧,我個人認為,絕大多數人的思維應該是——如果沒考上,我就去死,而不是反過來……不過每個人都不同,就像你說的,每個人有自己的命運。”她微微向前傾身,“你說吧,我在聽。”
“我知道大多數人都會像你說的那樣想,這可能也是我沒辦法很好地融入大家的原因。”方思弄道,“我當時,已經失去了一切,本來沒有任何可以留戀的了,這時候拿到了錄取通知書,我就感覺,這可能是上天跟我開的一個玩笑吧,給我一點甜頭把我留下來,之后還有更悲慘的事情在等待我。”他輕輕笑了一下,“當然同時還有另一種想法——我懼怕改變,我怕我真的走上這條路變好了,就會遺忘、丟棄、怨恨我曾經的生活,怨恨我的母親、我的妹妹……說實話,我確實不太喜歡她們,可我也不想把她們拋下。”
周瑤道:“我可以理解一點了。”
“之后我把命運交給了一枚硬幣,正面生,反面死。你知道結果了。”
“感謝那枚硬幣。”周瑤也笑起來,她知道方思弄需要的不是她的同情,“那現在呢?你遇到了什么麻煩?”
“我感覺我又收到了一封錄取通知書。”他的眼睛直直盯著天花板,有些空茫,“我沒跟你提過,其實不久之前我也收到過一封,只是很快我就知道那是假的,現在這個,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你希望它是真是假?”
“當然是真的,這一次我不會再把命運交給硬幣。”他說,“但如果是假的,我不知道我要怎么承受。”
周瑤微微偏頭,有些不解:“可你現在跟當年應該不一樣了,我是指那種‘一無所有’的狀態。”
方思弄很奇怪地看著她:“有什么不一樣?”
周瑤也直接愣住了。
“有什么不一樣?”方思弄又問了一遍,卻自問自答,“在我看來,并無不同。”
“甚至于更軟弱——為了避免知道它是假的,我希望自己現在可以死去,至少……至少它現在在我手上,以真實的名義,我死的時候我是擁有著它的。”
他好像忽然忘了她還在場,慢慢轉頭望向窗外,喃喃道:“如果我現在死掉,那我最害怕的事情也不會發生——至少我不會知道了。”
周瑤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還能說出什么,她遲疑了幾秒,伸手摸了摸方思弄的發鬢和臉頰。
方思弄神思恍惚,只感覺一只女人溫熱柔軟的手撫過他的面龐,在一個短暫的瞬間他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幻想中母親的子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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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城市另一端人民醫院的一間病房內,蒲天白從套間衛生間走出來,臉上還沾著一點水珠,人看起來清新俊逸,仿佛直接就可以去走秀,幾乎沒有一絲病容,連他的主治醫生都不太相信這是一個幾天前還在ICU的重癥病患。
他現在呆的是醫院頂層的單間病房,鄰居們非富即貴,僅憑他自己的收入和社會地位是很難住到這里的,而給他開房的金主現在正坐在窗邊的小沙發上刷短視頻——當然是當紅偶像花田笑。
雖然三天前花田笑就遙控在京的工作室為他換了病房,但花田笑本人今天才飛到北京,因為他在蘇州也住了幾天醫院。
兩人這才算見上面。
“我們到底是怎么出來的?”這個問題從蒲天白清醒開始就在想了,“不是《哈姆雷特》嗎?怎么戰敗了還能出來的?”
“不是《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機器》。”花田笑看他一眼,一邊站起身一邊戴墨鏡,“好了?那走吧。”
“嗯。”蒲天白自然地拎起背包,都是花田笑助力送過來的生活用品,“《哈姆雷特機器》?那個實驗戲劇?”
“你看過?”
“沒有,聽說過,之前在電影學院有個學生社團演了,叫我去我剛好沒空。”
花田笑翻了個白眼:“呵,名校生的優越。”
蒲天白無奈地撓頭:“講講呀,非要我一句一句問嘛?”
“要知道你自己不會去查啊?我也是網上查的啊,知道的也不多。”花田笑沒好氣,但還是說了,“反正整個劇本算是一個政治劇吧,作者借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中的人物在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考察了整個東歐當代歷史,改動最大的就是主角哈姆雷特和奧菲利亞——他從根本上顛覆了哈姆雷特的理性主義光輝,將他‘承受打擊、痛苦延宕、承擔使命’的命運三部曲從中截斷,使之長久停留在‘痛苦的延宕’之中,成為一架不會思考、沒有痛苦的‘機器’,一個戀母的、窺私欲旺盛、有異裝癖的瘋子。而奧菲利亞則變成了一個女權主義者,一個從古至今被壓迫與侮辱的女性的總和,其中有幾種行為暗指特定的對象,比如當時某某軍的女頭領在投身恐怖活動前曾把自己的家砸爛——具體名字我記不清了,你感興趣自己去查。還有就是劇本的最后一句話,‘當她拿著屠刀穿行在你們的臥室里,你們會知道真理’也是當時著名的邪教連環殺人案中一名女性殺人者的原話……大概就是這樣,別的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蒲天白的嘴巴張成一個小“o”:“到底是誰在說你成績稀爛的?”
“什么?”
“我看網上說你高考不到三百分。”蒲天白嘖嘖搖頭,“實在不像。”
花田笑又是一個白眼,懶得理他,加快腳步。
蒲天白追上去,又說:“我剛剛就想問了,你一直叼根牙簽干什么?要不要形象了?”
“我想抽煙。”
“那抽唄。”
“抽煙垮臉。”
“得,畢竟是當紅偶像。”蒲天白忽然在挎包里開始翻找,片刻后找到一根棒棒糖,遞給花田笑,“喏,吃根棒棒糖?還是你助理買給我的。”
花田笑敬謝不敏:“謝了,我不攝入淀粉和糖分。”
“嘖……”
忽然,一陣電話鈴聲劃破醫院VIP樓層靜謐的空氣。
蒲天白聽出是自己的手機,掏出來看到來電顯示:“是傅老師。”
他接起電話,對面是傅和正極其嚴肅的聲音:“小蒲,你現在來片場一趟。”
等蒲天白掛斷電話,花田笑問:“怎么?”
蒲天白還盯著黑掉的屏幕,面色凝重:“不知道,感覺出事了。”
之后兩人以最快速度感到了傅和正的片場,導演室里坐著傅和正、黎暖樹和周瑤三個人,白熾燈光下整個屋子煙熏霧繞、愁云慘淡。
蒲天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蹤了?”
傅和正眉毛間的褶皺仿佛能夾死蚊子:“他給我發了辭職信,然后所有人都聯系不上他了。”
“我跟他在醫院里有過一場談話。”說這話的是周瑤,“我懷疑他要自殺。”
第135章 幕間21
他坐在頂樓大平層寬闊的桌面前, 面對著一片蒼茫遼闊的城市圖景,桌上整齊地擺著大大小小幾十個禮物盒,已經拆開了一大半, 每一個里面都有一個精美的禮物,還有一封信。
每一封信都以“學長你好”開頭,內容都是簡短的祝福, 沒有落款。
禮物的包裝盒新舊不一,中間的時間跨度橫跨數年乃至十數年, 不過整體有一種趨勢,就是包裝越新的禮物越貴重,可以看出送禮物的人的生活與經濟狀況應該也是越來越好。
他看著面前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剛拆開的禮物, 是一只白色蕾絲發夾,繁美如霧的蕾絲面料邊緣墜著精美的水鉆, 不是大牌,但他剛好認得, 是米蘭新銳設計師M·阿曼達剛發布的新品, 全球限量一百只, 標價四千歐,最高已經炒到四萬七千歐。
他不是沒有收到過這么貴重的禮物, 可看到這只發夾的時候他心里出現了一種酸澀的異樣感受。
同時在身體里涌動的,還有一陣沒來由的怒火, 他把裝著發夾的禮品盒往里重重一推,掏出手機開始打字,用的居然是短信,這讓他自己心里也在詫異,更神奇的是收信人也沒有備注,還是一串電話號碼。
是一串他非常熟悉的電話號碼, 他奇怪地想:怎么了?我們是吵架了把對方的備注都刪掉了嗎?我們什么時候吵過這么大的架?
他的身體自顧自打字,他看到屏幕上依次出現:【方思弄,等】
忽然一個來電提示彈出,他在驟然變黑的來電界面上看到自己冷漠的眼睛。
來電顯示:媽
他接起電話,黎春泥溫和卻寒涼的聲音從對面傳來,似乎還帶著一點笑,當然絕不是能讓人感到愉悅的那種:“聽說你最近在打聽一個人?”
他胸中頓時爆發出一種戾氣,這幾乎是近年來面對母親的一種本能,被強行壓下,沒有開口。
黎春泥又道:“我建議你不要,你會后悔的。”
他生硬地說:“我就要。”
一聲冷笑,母親的下一句是:“你父親去世了,你有時間回來一趟。”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但身體里那種積年的怨恨與恐懼還是席卷上來,讓他在夢中發抖。
緊接著畫面跳轉到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他坐在老宅的窗前,外面是茂盛的爬山虎,身后的家具都蒙著白布。
客廳里似乎有人來來回回地搬東西,后來腳步聲沒了,應該是下班了。
沒搬完的東西還留在這里,帶著一絲久無人煙的空寂。
他一直看著窗外,沒管。
直到眼前被太陽曬出了片片黑斑,恍惚間幻化出一片人群,在涌動的人潮中只有一雙眼睛是亮的,隔著重重人海,看向他。
而他似乎站在光下,一個很亮的地方,他的身體里有個很響的聲音在吶喊:去找他去找他!可當他走出光源的時候,那道目光卻湮沒進了人潮中,再無蹤跡。
他猛然回神,開始打電話。
那串號碼爛熟于心,他一個個數字按下去,手機上卻并未出現關聯聯系人,直到最后一個數字按下去,也沒有。
——一個并無備注的電話撥打出去,正在連接……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
掛斷、重撥。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掛斷、重撥。
“對不起,您所……”
掛斷、重撥、掛斷、重撥……
空號、空號、空號。
在冰冷的女性提示音中,他只感覺一種巨大的絕望凌空而下,將所有的溫度都攫取了。
他找不到方思弄了。
他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從昏迷中蘇醒,然后猛然坐了起來,發現自己在醫院。
旁邊的游嫣被他嚇了一跳,大眼睛睜得更大了:“玉、玉老師,您最近是不是太累……”
玉求瑕轉臉就問,表情都有點猙獰了:“方思弄呢?”
游嫣還沒反應過來:“啊……”
玉求瑕看著她,幾乎失控,手背上的輸液管里回了一大截血:“方思弄呢?”
“方老師現在……”游嫣頓了一下,“應該是失蹤了。”
“失蹤?”玉求瑕感覺自己的心臟重重落回去,天知道他剛剛多怕游嫣問出一句“誰?”
但這種輕松沒能持續多久,他皺起眉又看向游嫣。
游嫣歷來會察言觀色,現在也曉得玉求瑕聽不得任何拐彎抹角的,便直接道:“周瑤姐讓您醒過來第一時間聯系她,您要現在聯系嗎?”
“打電話,立刻打。”玉求瑕一把拔掉輸液頭,彎腰在床邊卻沒看到鞋,“我鞋呢?”
游嫣一手打電話,一手從門后的行李包里給他拿鞋,拿過去他就彎腰開始穿,穿一半才發現病號服沒脫,他又自己去行李包里找衣服,站起來時一陣眩暈,扶住門才站穩。
這時候電話接通,游嫣說了兩句,將手機遞給他。
“什么叫失蹤了?”
周瑤在那頭嘆氣,然后把方思弄向傅和正交了辭呈以及與所有人斷聯的事說了,最后還提到了那場關于“錄取通知書”的談話,問玉求瑕有沒有什么頭緒。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在考慮報警,不過也要考慮到輿論影響,畢竟他現在還是《半生一幕》劇組的主攝,萬一是一場烏龍就不好了。家里、工作室,甚至……抱歉,包括你的幾處房產我們也在游嫣的協助下去看過了,都沒有找到人……你對他可能去的地方有什么想法嗎?”
“他失蹤多久了?”
“到今天,整整五天。”
玉求瑕坐到床邊,把手里拿的衣服往床上一甩,手肘抵著床頭柜撐住額角,臉色看上去很不好:“我想想,你讓我想想。”
“我這邊和傅老師的意見已經統一了。”周瑤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下午三點前還沒有消息,就只能報警了。”
掛斷電話后,玉求瑕維持著那個姿勢很久。
游嫣原本還在為自己未經許可就向周瑤她們開放了玉求瑕的住所惴惴不安,現在卻知道玉求瑕不會因此責怪她,松了一口氣,默默地幫玉求瑕把胡亂甩在床上的衣服拿起來用衣架撐起,還拿了便攜熨燙機出來忙活,好方便玉求瑕一會兒穿,揉皺的衣服他是不穿的。
玉求瑕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方思弄,方思弄過去的樣子、他們在一起的細節、說過的話、發過的誓、分手后的交集、“戲劇世界”中的樣子……
他沮喪地發現,哪怕是他,一時間也想不出來方思弄會去哪里。
在“櫻桃園世界”之外,他沒有聽方思弄提起過家人,甚至不知道他的故鄉在哪里。方思弄就像一條在城市中流浪的狗,被他撿回家,已經忘了來處。
甚至也沒什么朋友,周瑤、蒲天白,他現在甚至想不起第三個。
無親朋故舊也無前塵往事,現在走丟了,又要去哪里找?
他能想到的地點竟然都是周瑤他們已經想到過的,無非就是住處、工位,畢竟方思弄的生活也就是這樣簡單直白,去的那些聲色場所也都是跟著他去的,而且他也很清楚方思弄并不喜歡。他們以前剛談戀愛的時候在電影學院里倒是還有幾處秘密基地,沒想到的是蒲天白竟然已經搶先一步提出了,連他們以前喜歡呆的廢棄天臺都知道。
這時玉求瑕忽然地想起景明,想起那天酒吧昏暗的燈火,他走出去看到的正好是方思弄趴在桌上的、脊椎彎曲的背影,而景明站在方思弄身邊,低頭鼻尖幾乎要碰到方思弄的臉,那一刻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涌的聲音。
——難道……方思弄會在一個……他沒有去過的地方嗎?
兩年之前他能夠自信十足地否決這種聲音,但現在……他不確定了。
想到這里,他的腦子里忽然響起一陣尖嘯,疼得他只能蜷曲下去。
那個聲音在尖叫,震得他的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那個聲音在說:
——我不知道,我離開他太久了……
他們十年前相識、八年前相戀、兩年前分手,可他此刻忽然驚覺,在記憶中,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那么短暫,稍縱即逝,可分開的這兩年竟然如此漫長——
不,不。他意識到。
現在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他必須跳出來,跳出來才能找到。
消失整整五天,方思弄必然是有意在躲避他們,站在原地是找不到人的,他能想到的地方方思弄也一定能想到,反而會刻意避開,所以在他熟悉的地方,是一定找不到人的。
雖然周瑤言辭間流露出另一種擔憂,但他倒是仍然相信方思弄不會那么做,因為不管他們之間怎樣,方思弄總歸是個守諾的人。
現在的方思弄肯定是活著的、有選擇、有自我意志的,是自己選擇的逃離他們。
他必須、必須進入方思弄,進入方思弄的思想和命運,再來思考,方思弄會在哪里——
答案要么在他們相愛前,要么在他們分手后。
忽然,他挺直脊背,撥出一個電話,找的是他工作室法務部門的頭頭,青年律師是他大伯還在世的時候推薦的,業務能力過硬,也很有背景。
“查,幫我查一下方思弄上大學之前租住的房子。”
“沒錯,十年前。”
“越快越好。”
第136章 幕間22
“房子確實兩年前就在方老師名下了, 之后沒有過租賃記錄。”
“上任房主想等著房子拆遷,所以最終以一個不算公道的價格成交。”
“嗯,一次付清。”
玉求瑕站在老式居民樓樓道口, 旁邊的垃圾站發出隱約的酸臭。
這是一片他在人生中幾乎沒有踏足過的街區,雖然他知道它們一直在這里,人們在里面過著一種他沒有去想象過的生活。
他知道這一段生活在方思弄的人生中很重要, 這從他的鏡頭就可以看出來,但他們沒有談論過, 方思弄不想談論。
在這棟灰暗的老樓下仰望了幾分鐘,玉求瑕鉆入樓道,往上爬。
房子在七樓, 頂樓,還有半邊是加建, 可以想象出那種冬冷夏熱的窘境。
隔著門板,他能聽見里面屬于另一個人的呼吸,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敲響了門。
但里面的人沒有因為這道敲門聲有任何反應, 還是那樣呼吸著。
他又敲了一遍,還是沒有回應。
最終, 他將手放在老舊的鐵索上,忽然骨節一白, 發力直接震碎了鎖芯,打開了門。
他走了進去。
暮春的夕陽將半個屋子照亮,他看清了屋子里的陳設。
這是一間只有一個房間的屋子,所有的生活用品都堆積在里面,電器、鍋碗瓢盆、鞋襪衣服、水杯水壺、插頭充電線、數量驚人的藥品、零食籃、木質舊桌椅、小得過分的舊沙發……林林總總,顯出一種井然有序的混亂。
說“井然有序”, 是因為所有東西都分門別類擺放得很整齊,可這完全掩飾不了這間房子的混亂,因為空間太小,而東西又太多,這樣看上去,讓人不覺屋主勤勞,反而只能注意到一種撲面而來、無法掩蓋、殫精竭慮的生活的窘迫。
不管你再勤勞、再整潔,在這樣一間房子里,你也必然過不好。
——就是這樣的感覺。
而以玉求瑕的直覺與觀察力,他立即就意識到,這是刻意布置的一個場景。
可能是從不經意間掃過的生產日期、服裝家具的款式、電器型號或窗簾床單的花色得出的判斷,這是一個停留在上個十年的場景,有種刻意維持的時代感。
他又往里走了幾步,視線繞過一根怪異的房柱、不堪重負的方桌,落到了房間里的一張大床上。那是一張雙人床,對這個房間來說太大了,讓一切都擁擠不堪,蓬松花哨的卡通圖案棉被在這個天氣里顯然太厚,但微微隆起,下面似乎躺著一個薄薄一片的人。
玉求瑕心中咯噔一聲,他怕那個是方思弄。
等他繞過去,能看全整間床,發現那是一只松軟的人形玩偶,扎著兩個小辮子,臉上有一些可愛的麻子。
一個橘色的手機支架夾在床欄上,上面夾著一個手機,屏幕正對著那玩偶的臉,正在播放視頻,玉求瑕凝神聽了幾秒,聽出放的是《小豬佩奇》。
方思弄呢?
玉求瑕心中奇怪,再向前走了兩步,完全繞過了那根突兀的柱子,然后就看到了架在它后面的一張極其低矮狹窄的鋼絲床,方思弄就躺在上面,閉著眼睛,仍在睡夢之中。
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下,玉求瑕站在原地垂眸看了他很久,然后拖了一張小凳子坐到床邊。
房子實在太小,他這一坐坐在鋼絲床和雙人床中間,二者間連個過人的空隙都不剩。
他又看了方思弄一會兒,思緒似乎短暫地進入了另一個維度,等再回神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手指在輕輕撫弄方思弄的鬢發。
心臟顫了顫,短暫的溫暖和恍惚褪去,他發現方思弄的皮膚有些過熱了。
這時方思弄醒了過來。
眼睛先是睜開一條縫,黑眼仁在其中占據了絕大部分,眨了眨,慢慢轉向他。
他下意識坐直,卻忘了把手收回來。
方思弄捉住了他的那只手,讓它緊緊貼住自己的臉,眼睛又緩慢地眨了眨,滑下兩行眼淚。
那兩行淚水如同兩把尖刀,捅進了他的心里,他的手指下意識蜷縮了一下。
而方思弄的反應比他更大,呼吸陡然粗重、肌肉也緊繃起來,下一刻,他的手被丟開,而方思弄倏然起身,彈射般遠離,像一條走在街上被狠狠踹了一腳的流浪狗,縮進墻角,眼神又兇狠又可憐。
他看著這一切,大腦一片空白,少有的愣住了。
對峙了好一會兒,方思弄用嘶啞的嗓子問道:“你怎么進來的?”
他嘗試著找回自己游刃有余的語調,想開一個小玩笑,但并不是太成功:“我走進來的。”
“你沒有權利進來。”方思弄說,眼神亂飄,沒有一個焦點,顯然處于極端的慌亂之中,“你出去。”
他皺起眉,用盡量低緩的聲音說:“你現在在發燒,你需要幫助。”
方思弄蜷縮著,手指扣著自己的膝蓋:“我不需要,你出去。”
他嘆了口氣,傾身過去,又想去摸方思弄的額頭。
“啪!”
方思弄狠狠把他揮開,然后兩個人都愣住了。
方思弄縮成更小一團,低下頭,沒有說話。
他坐回小凳子上,嘆了一口氣,說:“方思弄,我已經答應你了。”
“什么?”
“在‘世界’最后,我答應了你。”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久違的羞赧,輕咳了一下,聲音都小了一些,“重新做你男朋友。”
方思弄兩眼空空地望著他:“……而死嗎?”
面對著那雙漆黑的眼睛,他的心一寸寸沉下去:“什么?”
“你不要可憐我。”方思弄說道,他的眼睛睜得非常大,整個人都在顫抖,顯然進入了一個非常不正常的狀態,好像一把空骨在燃燒,還那樣看著他,看得他心底拔涼,“我不要你可憐……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以為我們都要死了才會那樣說的……我不是在逼你,不用可憐我。”
他張了張嘴,心里卻知道此刻語言已然無濟于事:“我沒有在可憐……”
“做你自己去!”方思弄忽然又往后掙動,床太小,后面又是墻,他的后腦勺重重撞在墻上,但他仿佛感覺不到疼,還在往后擠,“你走吧!你走吧!不用可憐我!你出去!”
他的抗拒太強烈了,仿佛有一種氣場瘋狂肆虐,在這間屋子里刮起一陣狂風。玉求瑕感覺自己被擠得很小很小,很明顯,他就是方思弄失控的壓力源。
他舉起雙手,往外退,看方思弄的狀態,他還是暫且順著比較好。
在他即將退出門的時候,方思弄的聲音恢復正常的音量,只是還有些啞,說道:“你別擔心,下個世界我會去的……你別擔心,但別再來找我了。”
他鼻子一酸,退出去,幫方思弄帶上了門。
他站在門口,盯著已經破損的門鎖看了一會兒,抽出鞋帶將門拴上了,轉身往樓下走,結果在走到樓道口的時候迎面遇到了行色匆匆的周瑤。
這次不是他通知的,他接到消息直接就過來了。現在乍然看到周瑤,心里跟著就騰起一陣火,他抬頭看了等在街對面的游嫣一眼,同時注意到蹲在游嫣旁邊不敢過來的蒲天白。
周瑤簡短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就要往里進,他橫跨一步攔住她:“現在不要去,他狀態不好。”
周瑤被迫停步:“我就看看他。”
玉求瑕還是那句:“現在不要。”
周瑤退出去,抬頭向上看,嘴角抽了抽,表情有些緊繃,再看向玉求瑕的時候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敵意,對視幾秒,她嘆了口氣:“抱歉,我可以抽一支煙么?”
玉求瑕:“方便給我一根?”
兩人點起煙,站在墻邊抽,對面的游嫣躲回了車里,蒲天白也不見了,可能是藏到車子背面。
“抱歉,我知道跟我們相比,你是他最親近的人,雖然已經是前任……但你最特別,這個我清楚,這些話可能輪不到我來說,只是——”周瑤的聲音和手都微微發抖,只有恐懼和憤怒兩種可能,此情此景之下大概率是后者,“只是你也要理解我……抱歉,我就直說了,我知道你們曾經相愛,或者說,我知道方思弄有多愛你,可結果是——至少在我看來,他在你這里得到了很多傷害。”她抽得很兇,一根煙轉眼就只剩下半截,“請你理解,作為他的朋友,我很難完全相信你。”
“理解。”玉求瑕很平靜地說,“你說得沒錯。”
周瑤不禁轉頭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移開視線,然后不得不在心里感嘆:不怪方思弄泥足深陷。
過了一會兒,玉求瑕低聲道:“我總以為不管我怎么樣,他都永遠不會離開。”
一根煙抽完,周瑤將煙頭在墻上摁滅,又往樓道走:“不行,我就去看他一眼。”
玉求瑕卻以一個鬼魅般的速度再次攔在她面前:“抱歉,但你現在真的不能上去……再等等吧,等一等。”他低頭看了一眼表,“等兩個小時吧?他過會兒應該會需要水、食物和退燒藥。”
周瑤沉吟了一下,妥協:“行,那我去買。”
玉求瑕再次祭出他那張讓人如沐春風的假面:“謝謝,我正是這個意思。”
“不管怎么樣,找到人就好辦了。”周瑤轉身走了幾步,回頭問,“那你干什么?”
玉求瑕:“我在這兒守著他。”
周瑤又朝上面看了一眼,猶豫道:“要不要叫人來拉個網?不用消防隊,我們道具組就有。”
“沒關系,我會站在這里。”玉求瑕的煙到現在還沒抽完,在蒼白的煙氣中他的臉如同山霧中的神祇,她聽見他說,“他如果真的跳下來,我會接住他。”
第137章 幕間23
“方方, 我進來了哦。”
周瑤解開門鎖上的鞋帶,走進了屋子,在這之前, 她已經在門口敲了五分鐘的門,溫聲細語地跟里面的人說話,然而全無回應。
她踩著夕陽的殘骸走進去, 繞過一根頗為礙事的房柱,在低矮的鋼絲床上看到了方思弄, 方思弄縮在墻角,眼神很空。
她心里一驚,意識到事情很不對勁。
她慢慢走過去, 坐到床旁邊的小凳子上,方思弄對面, 心底登時就是一驚。短短幾天時間,方思弄瘦了很多, 而最徹底的改變卻是氣質, 他眼底青黑, 眼眸赤紅,像一條筋疲力盡的狼犬——她剛畢業的時候在電視臺干過一年, 暗訪過一個地下斗狗場,那里的狗就是這樣, 因為疼痛無法睡去,又因為恐懼不愿醒來。
不過也沒有太過驚訝,因為兩年前她也曾見過這樣的陣仗。
她想了想,調整語調,盡量輕松地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飯也不吃,班也不上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數著自己的心跳等回應。
過了將近半分鐘,方思弄低啞的聲音終于響起:“我睡不著,沒有辦法工作。”
周瑤松了一口氣,至少方思弄還能回應她的話,沒有完全封閉自己。她開始拾掇自己帶來的塑料袋,從里面找出外賣:“那飯總要吃吧?”
方思弄道:“我吃不下。”
周瑤悄悄嘆了口氣,又拎出另一個袋子:“那吃藥吧?你在發燒。”
方思弄仍是搖頭。
周瑤沉默了幾秒,進退兩難。說白了她只是方思弄的朋友,沒有人會喜歡自己的朋友像爹媽一樣管著自己,可方思弄沒有爹媽,她不管的話又怎么辦?他不吃藥、不吃飯,燒死在這里,又有誰關心?
想到這里,她腦海里冒出個人影,她無奈地意識到,確實只能是他。
她又看向方思弄,輕輕問道:“方方,你需要我在這里嗎?”
方思弄低垂著頭:“我想一個人。”
“好。”周瑤將買來的東西放在桌上,作為朋友她也只能止步于此,“我帶了飯、藥和水,你一會兒記得吃啊。”
她站起來,這時方思弄道:“謝謝,學姐。”
周瑤心臟一跳,下意識轉過臉去,對上方思弄的眼睛,那一刻她感到一種強烈的不安。
她吞了口唾沫,強自鎮定:“這有什么好謝的?幾十百把塊錢的東西……”
方思弄輕輕笑了一下:“也是。”
周瑤呆呆地看著他,無端覺得他上一刻想說的是:“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真是美劇看多了。
她笑自己想太多,視線卻忽然模糊。
她猛然低下頭,又去折磨自己帶來的塑料袋,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可她沒有辦法。
今天她上來之前,本來準備了一肚子勸解之辭,諸如“男人算什么啊拜拜就拜拜下一個更乖”、“咱們有錢有顏只會越過越好干啥想不開”、“工作室的業績是xxxx明年還將提升x個百分點你這時候倒下實在劃不來”、“玉求瑕好像想當你的狗了欸風水輪流轉多吊他幾天”云云。
可她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她忽然間想到,如果方思弄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會怎么樣?
應該會先穩住工作室的事務、幫他張羅葬禮、發訃告、在葬禮上大哭一場,再在未來的幾十年懷念這位朋友,在共同的朋友聚會上談論起他:我們一起度過一段學生時代,又一起打下了一片事業的江山……可這也就是全部了。
就是如此了,哪怕她是他最親近的密友之一,也只是如此了。
他如果真的要離開,并不會因為她的一兩句話就放棄。
而他如果真的離開了,她也不會為他悲痛太深太久。
只是如此了。
她今年三十一歲,有父母,有丈夫,而且正在考慮備孕,她有過光鮮亮麗的前半生,獲得過很多愛,有很多朋友,也跟許多人分離過。
分離的大多是朋友,因為一個人很難跟一個陌生人分離。朋友們有過許多精彩耀眼的瞬間,而分別往往來得悄無聲息輕描淡寫。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將它們看得越來越輕,因為她遇到了越來越多的人,不看輕一點她的情感經不起消耗。
方思弄也是朋友們的一員,雖然他們合伙開了工作室,但捫心自問,她心底深處也一直有個單飛的預案,沒有預案的人在這個時代生活也太過危險。
可歸根溯源,她的這種從容成熟是否也是因為有底氣呢?因為不管她在外面遭遇了怎樣的挫折,她也可以回家躲進愛人的懷里,哪怕有一天,傷害她的是這個愛人,她也可以回到兒時的家中找到愛她的父母,這一點她可以確定,哪怕天崩地裂生死相隔,至少他們的愛也絕不會離她而去。
然而,方思弄沒有。
他沒有父母,沒有家人,孑然一身,沒有歸處。
一個沒有歸處的人,是否禁得起離別?
他刻意與幾乎所有人保持距離,是否也是在懼怕那樣的時刻?
她什么都有,又要怎么理解他?規勸他?
能規勸他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給予了他最多傷害的人。
她盯著自己因為最近沒有打理,而長出了一長截的美甲看,看著它們刺破了塑料袋卻沒察覺,忍了又忍,最終還是說道:“方方,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我也不想給你灌雞湯,有些話說出來挺沒勁的……總之,我、我想讓你知道,我也說過許多遍:只要你想說,我就愿意聽……唉,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方方,你能明白嗎?”她的眼淚忽然不可控制地掉下來,噼里啪啦地砸在塑料袋上,她一直是情感比較豐沛的那類人,一時間過去別過的所有朋友戀人的面孔似乎都集中到了方思弄身上,有些人真的就是在不經意中見一面少一面,她不禁悲從中來,“方方,可能是我多慮了,我總覺得似乎要失去你了……我有說過嗎?我愛你——朋友間的那種愛,我沒法腆著臉說這是一種多么深的愛,可我一點也不想跟你告別,當然我又知道我說這些一點用也沒有……”
方思弄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表情要生動不少了:“……學姐,不是我不想跟你說,是我表達不出來。”
周瑤點著頭贊同:“語言是這樣的東西,該它有用的時候它最沒用。”
方思弄動了動,從那個逼仄的角落出來,坐到床邊,雙手投降:“我吃藥,學姐,你別哭了。”
周瑤吸著鼻子,用長指甲艱難地給他摳出藥片,又企圖在擺滿了雜物的桌子上找到燒水壺一類的東西能燒點熱水,方思弄卻直接拎起塑料袋中一瓶礦泉水:“這個就行。”
等他吃了藥,周瑤的情緒也平穩下來,她真打算走了,又叮囑道:“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說,趁熱把飯吃了,哦還有,這是黎老師托我交給你的信,你有空的時候看一下。”
方思弄一愣:“黎老師?”
“黎暖樹。”周瑤用紙巾擦干凈臉,從包里掏出小鏡子補妝,完了看他一眼,“走了啊。”
方思弄:“學姐,謝謝。”
周瑤腳步頓了頓,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方思弄這個“謝謝”聽起來就比剛剛好很多。
她心下一嘆,又想到剛剛在腦海中劃過的、總是在方思弄身邊的人影,遲疑片刻,還是道:“這話我其實不想說……因為你變成這樣一大半都要賴他,不過,唉,反正——玉求瑕在下面站著。你看著辦吧。”她拉上門,聲音從即將合攏的門縫里傳出來,“他說他會接住你。”
房門關上,腳步聲遠去。
方思弄在逐漸鋪開的夜幕中抱住膝蓋,很輕很輕地說:“不是的,不賴他。”
“他怎么說?”
周瑤下到樓道口,玉求瑕便迎了上來。
她還是不大想理他:“沒說什么。”
這卻是在玉求瑕預料之中的事,他又問:“藥吃了嗎?”
“吃了,但飯還沒吃。”周瑤又想嘆氣,她這幾天白頭發都愁出幾根,反手把門鎖上拆下來的鞋帶丟給玉求瑕,“別像關犯人一樣關著他。”
玉求瑕看著手里的鞋帶,挑了挑眉:“這……”
“玉求瑕,我請求你。”周瑤忽然轉身,直直盯著他看,“幫我……不,不幫誰……我請求你,留下他。”她還是嘆出了那口氣,“他值得過更好一點的生活。”
“我知道。”玉求瑕語氣冷下來,這幾天周瑤幫了許多忙,可他在這一刻感到一陣被冒犯的惱怒,“不用你說。”
等周瑤走了,玉求瑕又爬上七樓,把鞋帶拴了回去。他了解方思弄,不是想要關著他,只是知道這樣會讓他更有安全感。
事實也的確如此,周瑤走后,沒鎖的門便被風吹得一開一合,發出不規律的響聲,讓方思弄很煩躁。
但他又不想從床上下去處理,他現在什么也不想做。
后來他聽見了玉求瑕的腳步聲,他的聽力被強化了不少,能輕易分辨出來。他聽見腳步聲停在了門口,心也跟著提起來,但玉求瑕并沒有進來,只是給他拴了門,又離開了。
方思弄眼睛半睜著,盯著對面大床上的女孩玩偶看了很久。他很累,累得一動不想動,可是睡不著,只能跟著夜色進入一場疲憊的半夢半醒中。
第138章 幕間24
當方思弄從沉重的夢境與幻覺中“醒”過來時, 意識到外面下起了雨。
他斜躺著,能從窗戶看到一點外面的天空,被光污染的天幕呈紫紅色, 雨滴在遠處高樓的燈光周圍造出團團光暈。
他就這么靜靜地望著,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深吸了一口氣, 坐起來,從床尾挪到床頭, 直起身子,透過窗戶往下看。
他一秒鐘不到就在逼仄的小巷對面的路燈下看到了玉求瑕,那人打著一把愛馬仕橙的大花傘, 在七樓的視角下只露出膝蓋以下的部分,但僅就這一部分也能瞧得出奢華矜貴, 妥帖筆挺的條紋西裝褲與手工皮鞋,跟這片街區完全是格格不入。
白色的煙霧從傘面下飄出來, 被路燈點亮, 又被雨水沖散。
有晚歸的阿姨阿婆路過這個街角, 都會被這個完全不屬于這片街區的年輕人驚開幾米,又靠近說兩句話, 再離開。她們或是格子紋或是素面或是帶著保險或銀行logo的傘面如同河流中的樹葉,與那朵明艷灼人的大麗花輕輕相交, 又隨水流走。
方思弄靠在窗上看了很久,逐漸走神,直到那朵大麗花般的傘面忽然掀起。無視了依然下落的雨水,下面的人仰頭望來。
他的心臟猛然一墜,整個人也一下子趴回床上,心跳聲經久不息。
過了很久, 他生銹了的腦子才緩緩想到:他屋里沒有開燈,玉求瑕從亮處看過來,還隔著雨幕和七樓的距離,必然是看不到他的。
也不一定。
隨即他又自己反駁自己。
玉求瑕的視力可是狠狠強化過的。
心跳又快又亂,震得他難受,他捂著心口在床上緩了老半天,爬起來喝了口水,換了個方向遠離窗戶,又睡了。
這一睡當然睡不著,只是前幾天一閉眼就能看到的血和死人中插入了一把大麗花傘,和他臆想中的,從傘下投來的那道目光。
后來雨停了。
他看了眼時間,將近十二點,沒忍住,又挪到窗戶邊往下看,發現玉求瑕還站在那里,傘收了靠在墻根,手里還夾著一根煙。
黃白色的暗淡路燈照在他身上,讓整個畫面像一幀老港片中的場景。
方思弄只看了一眼,就又鉆回被窩。后來,他發現自己雙手手心黏糊糊的,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自己掐出來的血。他在黑暗中盯著并看不清楚的手心看了半天,又爬起來往下看,玉求瑕還站在那里。
這個夜晚好像無比漫長。
將近三點的時候,方思弄忍不下去,在黑暗中摸到周瑤走的時候硬給他充上電的手機。他咬著下嘴唇,琢磨了半天,雙手顫抖著,就像喝醉了一樣總是輸不對,最后磕磕絆絆發過去四個字:[少抽點煙]
兩分鐘后,玉求瑕回復道:[我好累啊,我能不能上來呀?給我張板凳坐坐就行]
方思弄盯著那個沉寂多時的聊天框看了半天,回復:[你回去吧]
幾秒后,玉求瑕回:[我不]
[我就要在這兒]
方思弄:[那你找個地方坐]
玉求瑕:[我不要]
[來來往往那么多叔叔阿姨,我不要面子的啊]
方思弄無奈了。在曾經的相處中,他總是顧忌更多的一方,不是對自己,而是對玉求瑕。他不在乎自己的面子,卻很在乎玉求瑕的面子,見不得任何人說玉求瑕的不好,總是讓玉求瑕以最光鮮亮麗的樣子出現在人前。玉求瑕不在乎的身體,也總是他在意,應該說玉求瑕不是不在意,是刻意在毀壞自己,而他雖然不明就里,卻一直跟在后面修修補補。
這種經年累月的注視和照顧幾乎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事實上,他這一生都如此度過,雖然對象有過幾度更迭,他已不知道要怎樣走出這種生活的圈。
他在黑暗中幾乎要把手指甲啃禿,回復:[那你呆著吧]
玉求瑕:[好]
這下方思弄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把手機往床腳一摔,被子蒙住頭,不想管了。
他感覺自己一點也沒有睡著,卻開始做夢。
夢中他又回到了學生時代,跟玉求瑕一起上課、社團活動、食堂打飯、小徑漫步、在暴馬丁香樹下偷偷親吻。最后的畫面來到那個空曠的倉庫,他們在結束了一天工作的《十八》片場胡來,在布景夸張的劇終場景里,他跨坐于玉求瑕身上尋歡作樂,而一個近乎窒息的吻后,他的臉慢慢離開玉求瑕的臉,卻赫然發現玉求瑕口鼻處都流著血,像兩朵鮮紅的石蒜花,眼睛空濛地睜著,已然死去多時。
繼而他發現,刀在自己手中,然后他回憶起了它捅進去的觸感,心臟在刀尖跳躍,每一次跳動都清晰可感。
他盯著玉求瑕失去生命的眼睛,耳邊似有回聲,又仿佛萬籟俱寂,世界一瞬間就過完了永恒。
他睜開眼,在黑暗中看到一個人影,同時感覺到一只冰涼的手按在他的額頭上,整個屋子都被那個人帶著雨水味道的氣息充斥。
很奇怪的,他沒有對此感到特別意外,只是沙啞地開口:“你又擅自進來了。”
“我怕你燒暈了。”玉求瑕道,“而且外面太冷了。”
方思弄沒趕他走,閉上眼睛,眼不見心不煩。
方思弄沒什么力氣,渾身酸軟,應該確實燒得不輕,而玉求瑕摸他額頭的手冰涼,應該也確實是冷到了。兩個人落到這個地步簡直可憐得可笑,當然也都是自找的。
他暈暈乎乎的,意識時斷時續,感覺到玉求瑕在擺弄自己,打開了一盞很暗的小燈,給他量了體溫,喂了藥和水,未束的長發幾次掃過他的臉頰,有些癢。
高燒帶走了他的力氣,黑暗則給了他掩護,他沒有下午見玉求瑕那會兒那么激烈抗拒,氣氛要柔和許多。
玉求瑕熱了周瑤帶過來的粥,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吹涼了喂他,喂了兩口他不吃了,玉求瑕居然就自己吃了起來。
這是方思弄沒想到的,只能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沒過多久,玉求瑕冷不丁發問:“所以,你怎么想的?”
方思弄恍惚的精神強行一凝:“什么?”
“關于我們復合的事。”
方思弄沉默了很久,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楚:“我不知道,我以為我們都會死。”
玉求瑕的聲音也一下子沉下去:“你不知道?”
“也許應該問你。”方思弄卻并無畏懼,平靜地看向他,“什么時候打算宣布它無效。”
玉求瑕的表情變了變,在黑暗中并不明顯:“我不會這么說。”
方思弄依舊平靜:“上次我也相信了你,可你連個理由都不用給。”
玉求瑕伸出手,慢慢靠近他,最后輕輕撫過他的發鬢:“人一生只能說一個謊,不然謊話連篇,沒人喜歡。”
沉默又持續了幾分鐘,方思弄問:“所以你不會再反悔?”
“我不會。”
方思弄:“但我需要考慮一下。”
“考慮……什么?”這次玉求瑕真的吃了一驚,實話講他沒想到自己會在方思弄這里得到這樣的答案,因為他太了解方思弄,這不可能是什么“欲擒故縱”或“吊他幾天施以報復”之類的理由,他原本以為自己只需要說服方思弄,這個復合的決定決然不是出于“可憐或同情”,然而方思弄現在的態度卻讓他有些拿捏不定。
他第一次在這段關系中感到失控,不知道話題要怎樣繼續。
他能感覺到方思弄的某個部分依然對他封閉著,這種失控感讓他惶惑,他的頭也開始疼起來,越來越疼,疼得他維持不住表情。
他疼得順勢往床上一栽,直接鉆到了方思弄旁邊,鋼絲床太小,承載了兩個男人后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兩個人也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
方思弄驚得坐了起來,按住了他摔到胸膛上的手腕,厲聲道:“說了我需要考慮!”
然而他還處在高燒中,手沒什么力氣,聲音也是。
玉求瑕吸著冷氣,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頭很疼,讓我躺一下……”
方思弄立即就沒出息地心軟了,繼而找不到出口的情緒化為了對自己的惱恨,他咬著牙問:“這不會是你假裝的吧?”
玉求瑕輕輕笑了一聲:“那有用嗎?”
方思弄閉嘴了。
玉求瑕也不再說話,側躺著面對著他。他坐著,后背靠著墻,兩條腿蜷曲著,膝蓋抵著玉求瑕的胸膛,能感覺到玉求瑕的呼吸。
就這樣過了很久。
玉求瑕問:“你在想什么?”
他已經被燒糊涂了,乖乖回答:“想夢,剛剛的夢、最近的夢。”
“什么樣的夢?”
“我總夢到血……夢到死亡。”他控制不了自己似的,張嘴就往外禿嚕,而且越說越興奮,“夢到我殺死你的那個瞬間。”
“那個瞬間……”他捻起玉求瑕的一縷頭發,深深吸了一口,眼中被黯淡的小燈映出一片驚人的亮光,“——太美好了。”
“我已經在很多地方殺過你了,玉求瑕。”他難以自恃地笑起來,仿佛陷入了莫大的幸福之中,“在學校、在宿舍、在教室、在你的片場、在我的工作室、在家里、在河堤……不過在這里沒有過。”
“我怕我分不清夢和現實——真的殺了你。”
他伸手撫摸玉求瑕的臉,是有點下流的那種摸法,在過去十年中都是沒有過的。
兩個人卻都恍然不覺,他繼續道:“老實說,我現在也不能完全確定……這是現實、你是真的。”
第139章 幕間25
“我是個怪物, 玉求瑕,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樣子。”方思弄的音調很平靜,眼中的光卻越來越亮, 在黑暗中,這二者的組合越發瘆人,他繼續道, “……我是陰溝里的蛆,心里總盤算著丑惡不堪的念頭。我以前經常做的一個夢, 你知道是什么嗎?我夢見我親手把方佩兒掐死,有時候還有我媽——是掐死,但夢里的場面骨血淋漓, 她的身體那么小,攥在我手里像一只死掉的兔子, 那么軟,肋骨像水晶做的, 內臟早都沒有了……在夢里我喘不過氣, 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興奮……”
“就在這里,我就躺在這張床上做夢。”他指著身下的鋼絲床, 表情中隱隱透出一絲懷念,但更明顯的是瘋狂, “有些時候夢會很真實,真的像真的一樣,我殺掉她之后一路下樓,在大街上游蕩,天下著大雨,把我身上的血都洗掉, 然后我走到跨江大橋上跳下去——”
他重重喘出一口氣,望向雙人床上那個女孩玩偶:“然后我醒過來,就看到她還躺在那里,鼻子里插著氧氣管,連自己呼吸都做不到。”
他渾身肌肉緊繃著,盯著那只玩偶像在戒備什么能威脅自己生命的大型動物,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松懈下來:“……我一直以為,我最終沒有那么做,沒有成為一個殺人犯,是因為方佩兒在我那么做之前就死了,我沒有來得及——”此時他的聲音如同夢囈,夢囈不需要邏輯,“我以為我們會一起死在里面,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見到我這個樣子……玉求瑕、玉求瑕……我該怎么辦?我愛你……我想要殺掉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讓你永遠都沒辦法離開我……玉求瑕,我怎么辦?”
“而這件事中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你知道嗎?”他空濛的目光忽然直直轉到了玉求瑕臉上,直白鋒利,充滿欲望,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唾手可得,“——在于我真的殺過你。”
“我用刀刺穿你的心臟,看著你的眼睛失去生命……那真的、真的——太美了。”他笑著落下淚來,“玉求瑕,我怕、我怕我忍不住……我是個怪物。”
“有什么不好嗎?”玉求瑕忽然抬手捧住了他的臉,一把拉近,兩雙眼睛近在咫尺,這讓他在方思弄的瞳孔中看到了猶如雪崩般的盛大景色,“你還不知道嗎?我也是個怪物。”
他吻上方思弄的唇,在現實中這個吻距離上一個已經相隔了兩年之久,然而此刻兩人都沒有余力好好品味它。這個吻幾乎不帶什么情/欲,只像一個休止符,將方思弄張牙舞爪的情緒打散。
方思弄的精神本來就緊繃到極點,也恍惚到極點,這樣一來,他完全懵了,如同一只沒電的機器人,停止了一切運轉。
玉求瑕兩只手還捧著他的臉,嘴唇幾乎還貼在一起,聲線里全是蠱惑,像那條伊甸園里的蛇:“走吧,我們一起到地獄里去。”
方思弄還是呆呆地看著他。
過了很久,玉求瑕的左手動了動,從方思弄的臉頰向斜上方輕輕撫過他的額發、眉骨與耳垂,最后滑到了他的側頸上,說道:“不是真的。”
方思弄這次有了一點反應,雖然還是慢半拍:“什么?”
“我不是真的。”在黑暗中,玉求瑕美麗驚人,愈發像那條創世神話中有著艷麗鱗片的罪惡之蛇,蠱惑著著懵懂的世人,“所以你可以對我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
方思弄由上而下地凝視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眼睛慢慢睜大。
玉求瑕還是那樣平靜地看著他,兩眼如同迷幻的漩渦。
下一刻,方思弄翻身而起,直接跨坐在玉求瑕身上,大腿夾緊他的肋骨,雙掌按住他的肩膀。
這個姿勢既像是要殺他,又像是要上他。他依舊平靜,都做好了準備,微微側過頭,露出修長白皙、純凈無暇的頸脖。
而最終,方思弄只是腰肢一伏,軟軟趴在他胸口,像一張棉被一樣蓋在他的身上,雙手摟著他的后背,是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黑暗中兩人呼吸交纏,漸漸趨于一致。
玉求瑕轉回臉來,嘴唇就擦到了方思弄的耳朵,低低問道:“就這樣?”.
方思弄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玉求瑕發現他睡著了。
天光大亮,方思弄醒來。
床上只有他一個人,金色的陽光透過窗頭的窗戶灑落進來,照亮了這間逼仄的屋子,夾在雙人床欄上的手機發出很輕很輕的對話聲,是《小豬佩奇》,電量滿格。
他又閉上眼睛,緩慢地呼吸了幾次,空氣里有一絲草原混合著焚香的氣味,是玉求瑕的氣味。
他知道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真的,可他也知道同一個人的意志力在夜晚和白天有多么大的區別,在夜晚的意亂情迷中說出口的話百分之八十不能當真,現在玉求瑕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就是鐵證。
但不管怎樣,他總算是睡了補償性的一覺,身體機能恢復了不少,燒也幾乎退了,整個人沉浸在一種大病初愈的輕松感之中。
他感到饑餓,可以說饑腸轆轆,又躺了半晌還是沒忍住,坐起來準備找手機點外賣,然后他就看到之前堆滿雜物的桌上被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擺著早餐和一張字條。
一瞬間他又想到了那張籠罩著藍綠色濾鏡的字條,不由自主毛骨悚然。
在原地僵硬了一會兒,他深呼吸幾口氣,慢慢走了過去。
饑餓早已從緊繃的身體中褪去,他眼中只有那張字條。
他拿起了它,整張紙都在抖動。
是記憶中清俊的字體,卻是很平和日常的內容:
[很抱歉我是真的,但我昨晚說的每一個字也是真的。劇組有急事,我回蘇州了。
還有,不管你是否想見我,我都會回來找你的。
另外,記得找人把鎖修了。]
他盯著這張字條反反復復看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覺得身體里萬籟俱寂,很難說清是一種什么感受。
然后他把字條輕輕放在床上,遠離可能被油腥污染的位置,默默把玉求瑕買的早飯吃了。
是燒麥和餛飩,有一點涼了,但還是很好吃,好吃得讓人有種落淚的沖動。
“玉老師,直接去機場嗎?”
游嫣看著坐進車里的玉求瑕,即便是天生麗質,麗人的眼下仍出現了兩片青影,顯然又是一夜未眠。
玉求瑕嗯了一聲,還反過來問她:“一夜沒睡?”
問完卻顯見得不太在意她的回答,又伸出腦袋去看七樓的窗戶了。
“在車上睡了一會兒。”游嫣發動車子,慢慢駛離了這片街區。
玉求瑕終于端端正正坐回位置上,目視前方,又跟她講:“以后不要在車上睡,不安全,去找酒店,多貴的我都報銷。”
“好的!”
游嫣從后視鏡中瞄了他半天,被他逮住:“想說什么就說。”
游嫣:“有好消息出現嗎?”
“什么好消息?”
“比如您跟方老師復合了之類的?”
“還沒有。”玉求瑕轉臉看她,“這算是好消息?”
游嫣松了一口氣,種種跡象表明了這個話題的安全性,便繼續說道:“當然啊,我們所有人都盼著您二位和好呢,這兩年大家都過的是什么苦日子……”
玉求瑕倒是微微有些驚訝:“是嗎?”
“是呀!這兩年跟著您的哪一個好過過……”
她還在絮絮叨叨說著,但話語慢慢在他耳中消音,他撐著下巴看窗外,心臟不太舒服,用另一只手揉了揉。
其實他遠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這樣游刃有余、云淡風輕,他的心跳一直維持在一種很高的頻率,就像當年他偷偷溜出學校,去考電影學院的自主招生考試一樣高,讓他整個人都像是被吊在半空中,呼吸都堵得慌。
一種持續的不確定、忐忑與期待感籠罩了他。
其實蘇州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要緊事。
昨晚方思弄熟睡之后,他躺在旁邊看了方思弄半晚上,到清晨時分,方思弄翻了個身,眼珠在眼皮底下震動,眼看著是要醒,他忽然心慌起來,決定要跑。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明明在這段關系里他從來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在那個以為方思弄即將醒來的剎那間他心虛氣短,只想逃離。
他昨晚把自己裝成夢中人,其實也的確沒有準備好在陽光下跟方思弄相見。
事到如今,自己究竟應該以何面目見他?
那一個瞬間,玉求瑕沒有想象出來。
吃完餛飩,方思弄注意到被壘到雜物堆上的白色塑料袋,里面露出了一個信封的邊角,他抽出來一看,發現那是一只雪白的信封,從表面完全看不出來源。
可能玉求瑕也是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它。
方思弄慢慢想起來,這是昨天周瑤帶過來的,黎暖樹的信。
在這個時代,寫信似乎是一件怪事,特別是在雙方距離其實相距不遠的情況下,但這件事發生在黎暖樹身上卻好像很自然,她身上有那種車馬慢慢、娓娓道來的氣質。
方思弄本來早已將這封信的事忘到了腦后,就算沒忘也不打算看,因為想也知道里面的內容只會關乎玉求瑕。他真的不知道該拿玉求瑕怎么辦,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去觸碰。
但經歷了昨晚,他的想法有了些微改變,雖然并不確切。
他拆開了信封,清俊流麗的字跡展現在眼前。
[思弄,展信佳:
廢話我就不說了,我們直接進入正題吧!
首先我要聲明,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只能盡我所能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思考問題,但大部分時間我其實只能關照到我自己。
在這個前提下,我給你寫了這封信,請你原諒。
我是玉求瑕的小姨,我看著他長大,我們有情感和家族上的長久淵源,所以請你原諒我,在這里為他說話。
你是他唯一一個介紹給我的對象,當你站到我面前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于他是非常不一樣的存在,你現在也知道了,玉家并不如許多人看上去的那樣光鮮,實話說,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聯結可謂是一場災難,而就是這樣長大的玉求瑕,將你介紹給了我,那一刻我篤信了你的重要性,后來也的確證實了。
在近兩年里,我追問過他很多次你們分手的細由,終于有一次他不堪其擾向我吐露:在“愛”與“自我”之間,他選擇“自我”。
這似乎是一個讓所有人都只能望而卻步的答案。
我不知道你是否聽過他類似的宣言,但我作為一個局外人不得不指出:少聽他鬼扯,完全是無稽之談!
也許這是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一件事:在“愛”與“自己”之間,他從來沒有選擇過“自己”。
他選擇的一直是“愛”。]
第140章 幕間26
玉求瑕靠在座椅上, 閉著眼睛,但今天太陽很好,如同金絲一般籠罩世界, 隨著車輛的行駛他眼皮上的光芒在晃動中明滅,他在這陣光斑中看到了多年前的幻影。
還是二十歲的那一天,春光占據了記憶里的所有角落, 方思弄在那一天向他表白,而他接受了。
現在回憶起那天的感受是很奇妙的, 好像是站在一個分水嶺上。
在那之前是方思弄長達兩年的追求,有些舉動夸張得讓人發笑,簡直不像是方思弄能做出來的;有一些又太執拗, 讓人覺得過猶不及,難免無趣。而那段路是跟他的前半段人生綁在一起的一條暗道, 方思弄出現在了臨近頂峰的這兩年,于是漏下一點天光將這里照得能辨認出一些景物, 雖然還是幽暗的冷色調。
而在這天之后, 那個春日的暖光好像就順著流進了以后的時光, 讓一切都逐漸變得毛茸茸、暖烘烘。
可悲的是他卻在這中暖融之中感到了一種恐慌,覺得自己像一只泡在溫水中的青蛙, 即將失去存在的意義。
實話說現在回憶起來,在那天之前他對方思弄似乎沒有過強烈的心動, 更多的只是學長對一個頗有才華的學弟的欣賞。而他那一瞬間的首肯,更像是一種沖動,仿佛冥冥中有另一個靈魂降臨在了他的身體里,讓他做出了一個自己意料之外的回答。
也不是說不喜歡方思弄,只是那時候,他誰也不喜歡, 連自己也不喜歡。那時他大三,考上電影學院以示對家族的反叛那勁兒已經過去,滿腦子只想著要怎么完成人生中最后的那件大事了。
可鬼使神差的,他就那么同意了。
他不想讓自己說的話像個笑話一樣,便打算先跟方思弄處一處,少則一月多則半年,找個由頭分手就完了。
結果沒分掉。
跟他在一起之后的方思弄對他可謂是百依百順,一點錯處找不出來,于是這個“找借口分手”的時間點被他一推再推,后來完全擱置。
當他猛然回神的時候,自己已經完全陷了進去,成了那只瀕死的青蛙,在溫柔鄉中樂不思蜀。
不能這樣。
這大概是他跟青蛙最后的區別,他做了那個決定。
他永遠要做自己的主宰,絕不可能將自己的命運由人掌握。
他必須要離開方思弄,必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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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暖樹的信很長,方思弄深吸了一口氣,放下第一頁紙。
而在第二頁打頭,他就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兩個字:
[你曾問過我他是否在兒時遭受過虐待。
我當時沒有回答,回去我思考了很久,意識到這是我思想里的一頭大象,感謝你指出了它,也讓我正視了它。
如果我非得回答不可,那我的答案恐怕是:是的。
雖然這種“虐待”在法律上很難被確證,它并非來自于身體上或任何肉眼可見的部分,而來自于心靈。
他的確從出生開始,就處于一種心靈的被凌虐當中。
我的姐姐,即玉求瑕的母親曾親口告訴過我,她必須培養他的仇恨,因為仇恨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心靈力量,它讓哈姆雷特這個不諳世事的王子最終手刃了竊國者,也讓克萊爾(1)帶著十億元回到了故鄉……她認為玉求瑕也必須擁有這樣的仇恨,才能在這種仇恨中生出冷靜、機敏和絕處逢生的天分。
那是我姐姐的一次酒后失言,我想應是最接近真相的一部分。
雖然這個真相鮮血淋漓、讓人匪夷所思,那就是:從他出生起,她就在培養他的仇恨。
然而我必須公允地說:這件事的發生是出于一種情有可原的動機——]
方思弄渾身都在抖,憤怒和痛苦侵蝕了他的神經,他的手抖得拿不住信紙,使最面上的這頁顫巍巍飄了下去。
他沒有去撿,他現在關心不到旁的,他只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鐵石心腸,才可以在得知這樣的真相之后說出“情有可原”這樣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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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在陽光暖烘烘的炙烤中,玉求瑕慢慢地想。
跟方思弄分手了,然后呢?
那兩年,是怎么過的呢?
說真的,他都快想不起來了。
對一個導演來說,最難以忘記的,應該是自己的作品吧。這部電影是在哪一年、自己多少歲的時候拍攝的,拍攝的時候遇到了什么事情,從社會時事中得到了什么靈感……應該是一個導演很難忘記的東西。
可他真的想不太起來了。
他還能清晰地回憶起拍《十八》時,站在場中剛指導完演員、下意識看向主鏡頭后方思弄的那一刻,那天主場景籠罩在天國般的圣光中,攝影機位處卻是暗的。他看過去的時候,方思弄正好也直起身,從相機后面露出頭來看他,四目相對間,他只覺得方思弄的眼睛好亮好亮,像星星一樣。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個畫面他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可對最近的這兩年,他的記憶卻是很混沌的,大概也跟喝了太多的酒有關系。
在戲劇理論中有一個術語,叫“靜態人物”,通常用來描述在劇情發展中沒有明顯變化或發展的角色。就是說,一個人物在生活中感到絕望,哪怕TA在家里焦慮得走來走去、或是叫出一大群朋友喋喋不休地吐槽、或者每天在不同的場子喝得爛醉,邂逅各式各樣的露水情緣,但只要不是由內部下定決心發出改變,TA就依然是一個靜態人物。
也許那兩年,他就是一個靜態人物吧。
他每天游走在不同的人群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常常一覺醒來想不起昨天坐在自己旁邊的人是誰,就又要去赴下一場宴,日日如此。唯一能讓生活有些不同的可能是他拍的電影,可實際上他并不是特別在乎自己的作品。最開始拍電影也只是為了用這種新興的藝術形式向陳腐的家族宣戰,而進入“戲劇世界”之后,他更不在乎了。
他只是不能讓自己停下來,不然就徹底“靜止”了。
他的父母死了,妹妹丟了,跟方思弄也斷了聯系。那兩年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空洞,在世間游蕩。
即便如此,他居然還是不敢死。
他一次次從非人的世界中爬出來,宣稱自己的復仇還沒有結束,可當方思弄騎在他身上把刀刺進他的心臟時,他終于承認,把自己留在世界上的并不是已死的父母,而是這個人。
不管在怎樣的境遇中,他也下意識覺得,這個人還在等他,他不敢死。
可只要是這個人親手殺的,那他就終于解脫、沒有遺憾了。
===
方思弄狠狠搓了一把臉,才能繼續看接下來的內容。
然而黎暖樹的下一句話就把他打懵了:[我想,這個“動機”,你也許比我更清楚。]
什么意思?我清楚什么?
方思弄覺得匪夷所思。
[我這么寫并不是為了賣關子或者故布疑陣,具體情況我是真的不知道。
到這里,我不得不提到一件陳年往事,那就是:我其實是黎家的養女,我與我的姐姐黎春泥、及玉求瑕,包括玉黎兩個家族都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是的,你可能猜到了,我接下來要講的,是隱藏在這兩個家族的血脈中的詛咒,可是很遺憾,我所知的并不多,更多的可能是我這些年個人的推測。
之所以決定告訴你,是因為你之前在我面前被“禁言”(這個詞也是我自己亂安的)所以我猜測,你也進入了這個“詛咒”(這個也是我亂安的)之中。
是這樣嗎?
當然,我知道這個問題也是一個悖論,因為倘若你真的進入了這個“詛咒”,你也會和她們一樣被“禁言”。
在我的推測中,這個“詛咒”與血緣有關,我的父親、姐姐、姐夫乃至玉家全族幾乎都因此喪生,具體的我不清楚,我還推測,“詛咒”也許與我們兩家從事的行業有關。
放心,我是一個編劇,我有足夠的想象力來理解這種事情,希望有一天“詛咒”結束之后,能聽到你親口給我講述它。
如果不是的話也無所謂了,我寫都寫了,而且也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情報可以透露。
我只能說,我的姐姐對玉求瑕的所有“訓練”,都是為了這個“詛咒”。
如此一來,另一個推測便出現了:如果傷害他、凌虐他、訓練他,是為了拯救他,那我們是否也可以說,這是一個合乎情理的、無可奈何的動機呢?]
第三頁結束。
方思弄眼皮一跳,后知后覺感到疼痛,他又把手心的傷口掐破了。
===
方思弄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玉求瑕晃晃悠悠、漫無目的地想著。
一開始他覺得方思弄的人物形象其實挺典型的:一款內斂版的于連(2),生于微末、才華橫溢,英俊、敏感、沉郁、高自尊,踏入這片最浮華的名利場,很快便會被催生出勃勃野心。
這樣的人,沒見過大都會的糜爛,便最容易被他的外表蒙騙,不過很快就會清醒過來,因為他們同樣也很聰明,會察言觀色,也會明哲保身。
但他錯了。
方思弄從愛上他的那一刻起,就沒有想過回頭,更別提什么明哲保身。
在上個“世界”中楚深南提到的于筠,他記得,是家族為他安排的聯姻對象中的一個,見面的時候女孩子穿著及膝白裙,站在花園里,齊肩發齊劉海一絲不亂,由一只精致的白蕾絲發卡壓著,舉止優雅禮儀良好,講話細聲細氣,陽光的角度仿佛也是設計好的,在她身上打出一層朦朧的光暈,是很多男人夢中情人那類女生。
雖然玉求瑕并不確定她在現實生活中是否如此“表里如一”,或者是專門為這場相親做出的打扮——他傾向于后者,但是這都無所謂,因為他只是被騙回家吃飯剛好撞上了而已,他不會再見她一面。
教養讓他在那頓飯上維持了雙方的體面,散場之后于筠聯系過他幾次,都被他以不傷害彼此臉面的方式回絕了。他絕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家族安排的人,這是一定的。
兩個人的交集僅限于此,就這樣,一個多月后,他聽聞于家的小女兒自殺了,原因不明,反正她昏了頭的青梅竹馬楚深南楚少爺將這口鍋歸結到了他的頭上。
他的內核異常堅固、邏輯自洽,并不會因此責備自己,包括在上個世界中對楚深南說的每個字,也都是他真心所想。
也許有人應該為于筠的死負責,但絕不可能是他。
當然,不管怎樣,那的確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在他心中也的確留下了一席之地,平常不會想起,但楚深南一提,他便有了頗多感觸,卻是另一個方向的。
他想到了方思弄。
于筠的人生他并不了解,但既然她最終選擇了那樣慘烈的方式離開,生命的脈絡自然也能窺得一二,無非是在這個世界中的生活已經喪失了指望,也許遭受了情感上、家庭上、思想上、情緒上的打擊,也許她也在那天的花園里被他的皮囊所蠱惑,將最后一點指望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言而總之,在致使她死亡的元兇當中,他充其量就是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根本算不上。
可方思弄跟于筠完全不一樣,他不是被生活打敗的,硬要說的話,他只輸給了一個人,就是他玉求瑕。
方思弄跟他設想中的任何一種可能都不一樣。
他開始以為方思弄是于連,可事實證明完全不是。鮮亮的生活完全沒有迷亂方思弄的視線,當財富、地位、自由統統都涌向方思弄的時候,方思弄依然還是像當初那樣,滿眼都是他,就這么一條道走到了黑。
母親教他不要相信任何人,他也曾一百次一千次地試探方思弄的真心,卻沒有一次失望。他曾以為的高自尊,在兩人的相處中也完全找不到痕跡,有一段時間他相當惡劣地頻頻在方思弄面前提到自殺,因為那樣他能感受到方思弄的憤怒,方思弄在他面前像一個泥人、一團海綿,對他好得過了頭,讓他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進了什么殺豬盤,只有在戳痛方思弄的時候他才能觸碰到方思弄真實的情緒和痛苦,他殘忍至極,樂此不疲。
即使這樣,即使這樣一次次被傷害,方思弄依然沒有離開,也沒有停止愛他。
這讓他又困惑,又惶恐,又眷戀。
后來被戳著戳著,方思弄竟然也慢慢習慣了,擺出了一副隨時準備替他收尸的樣子,他知道方思弄心里某個角落有一團暗燒的鬼火,可方思弄就是能隱忍不發,展現給世界的面目總是內斂、沉默,和一種龐大的溫柔。
方思弄從沒勸過他別去死,只是會身體力行地拉著他去曬太陽、散步、逛超市,潛移默化地改善他的健康……而他真的就越來越不想死了。
再后來,在他眼中的方思弄不再是于連了,方思弄就是方思弄,因為一個未知的原因,也許真就是“一見鐘情”這樣無聊庸俗的緣由,可以吸納和包容他的一切,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供他停靠棲息——哪怕他親手斬斷聯系,只要他回來,方思弄依然還在原地望著他,愛著他。
是的,他就是這樣一個惡劣的混蛋,在絕境之中只會顧及自己的感受,反正在方思弄這里他是絕對的贏家,是永遠會在原地等他的退路。
可方思弄竟然也不是這樣。
在“戲劇世界”的生死考驗中,他終于見到了方思弄的真面目:不是一團無欲無求的海綿,而是一株毒荊棘,會憤怒,會仇恨,會恨到說要吃了他、殺死他……
不溫和、不陽光、不健康……卻叫他神往。
就是這樣才對。
他心中不止一次冒出過這樣的念頭,昨天晚上,方思弄騎在他身上說的每一個字,都給他帶來了堪比高/潮的快/感。
果然,只有瘋子才會愛上瘋子。
這樣一來,他就再也不必叩問方思弄的愛了,瘋子愛就愛了,不需要邏輯。
——他就是這樣慢慢陷下去的,不是沒有過反抗,再回頭,卻找不出任何一個時間節點能安全退出、平穩著陸,好像從他答應方思弄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注定要愛得這樣遍體鱗傷。
《加繆手記》中講:死亡將愛情變成一種命運。
而他們兩個的愛情,從始至終好像都一直與死亡緊緊相連,事到如今,也只能接受這種命運了。
他在心中長長嘆出一口氣,終于認命,轉頭問游嫣:“我要向一個曾經被我狠狠傷害的人道歉,你說我該怎么做?”
游嫣心知肚明,卻還要發問:“是什么樣的人?領上床的那種嗎?”
玉求瑕笑了一聲,肯定道:“領上床的那種。”
“那當然陣仗能整多大整多大啊。”游嫣發表自己的觀點,“反正我喜歡這樣的。”
===
信紙還剩最后一頁,方思弄撐著腦袋緩了一會兒,才接著往下讀:
[當然,我現在講這些并非為了我的姐姐與姐夫或任何人開脫,不管再高尚的動機都有可能走向背道而馳的結局,創傷已經鑄成,除了玉求瑕,沒有人在這件事里無辜,包括我。
我真的從來沒有發現過這只大象嗎?答案是否定的,我只是不敢正視,所以我也是幫兇之一。
我知道你在他身上受到過很多傷害,這是我無法替他辯解的。可我仍舊認為,更應該感到愧疚并為此負責的是我們這些鑄下大錯的人。
對不起,思弄。
我代表玉黎兩家所有在這件事中大錯特錯的大人向你道歉,也許輕飄飄一頁紙太輕,你也不想接受,但說是要說的。也許我的身份也不夠格來說這樣的話,但請你理解,我是玉求瑕的長輩中所剩不多的活人了。至于玉求瑕難辭其咎的部分,讓他親口跟你說,畢竟一個人受到過傷害,并不是他傷害別人的理由。
最后,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可能是這封信中最重要的部分。
在上述這種情形下,我發現了他身上的一種特質——從出生開始,追逐愛就是他的本能。
種種細節我在此便不再列舉,我想,你們能在一起這么多年,應該也不是光憑一個人的堅持就能做到的吧?
所以,你能理解我想要表達的意思嗎?
驅動他的從來不是恨,而是愛,他是一個天生對“愛”有著強烈執念的孩子,因為沒有得到,才想要把自己毀掉。
在“愛”與“自我”之間,他選擇了“自我”嗎?
他如果選擇了“自我”,那就是選擇了“仇恨”的那一邊,可他的自毀傾向是來源于這種“恨”嗎?不是的,如果你恨一個人,你會想毀滅對方。可你為了乞求一個人的愛而傷害自己,動力的來源又在哪里?
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說選擇了“自我”,那他最不濟應該脫離家族遠走高飛,重新去過自己的人生,而他最終選擇了什么,你應該知道了。
所以我說,不要相信他的話,在這二者之間,他最終一定會奔向“愛”的那一邊,他也一直是這么做的。
這也是我一直確信,他沒有被毀滅,也沒有被打敗的鐵證。
寫到這里不知道要再寫什么好了。不知道你還能不能原諒他,作為他的家人以及一個自私的人,我希望你能。
接下來我會出一趟遠門,希望回來的時候能聽到一些好消息。
他在找你,你不要怕。]
看完信之后,方思弄發了很久的呆,之后又在屋子里待了三天,關閉手機的飛行模式,聯系了周瑤。
周瑤的車子快到樓下的時候,他最后一次站在鏡子面前檢查了自己的儀容,然后走到了門口。
這三天他全靠冰箱里的存貨過活,還沒有打開過這扇門,門鎖自然也還沒有修,維持著玉求瑕離開時的樣子。
他對著那根鞋帶打出的一堆死結觀察了幾分鐘,沒有看出頭緒,準備去找剪刀暴力破壞,正要轉身的時候隨手一扯,居然將那幾個看似已經沒救的疙瘩輕松扯開了。
玉求瑕刻意將鞋帶的一頭留在了屋子里面。
沒想到這么容易。
他只是輕輕一扯,門就敞開,穿堂風穿過樓欄的縫隙,帶來夏日的氣息,頂層向下的樓梯暢通無阻。
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