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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見故人(一更) “我不會再活在過去里……

    鐘虞的老家也在南方, 是個內陸小縣城。

    這幾年發展快,從嵐城竟然有直達的高鐵,最高時速300公里, 三個多小時就到了。

    猶記得以前還得先坐綠皮火車到市區, 然后再轉大巴, 一路輾轉,早上出門晚上才到,因此這樣的變化著實讓鐘虞震驚, 祖國的發展日新月異。

    出高鐵站打了輛出租, 沿途是新建的高層住宅,還有連片的工業廠房, 都叫鐘虞感到陌生,直到了縣城中心,道旁景色變成了老舊民居和擠挨的商鋪,才叫他找回些熟悉的感覺。

    找了個還算高檔的賓館落腳,前臺問要兩間房還是一間,鐘虞猶豫了一下,下意識朝蔣紹言看。蔣紹言不言不語, 等他拿決定。鐘虞想了想, 說要一間, 又補充:“要兩張床的標間。”

    前臺奇怪地朝他看, 鐘虞才發現自己此地無銀了,然鐘大律師面不改色,淡定地遞上身份證, 蔣紹言也遞上身份證,兩人視線相碰,蔣紹言眼里帶笑, 含著揶揄。

    拿房卡進房間,房間還算干凈衛生,鐘虞剛把行李放下,就被蔣紹言從背后抱住,然后被翻了個身,蔣紹言便結結實實吻了上來。

    蔣紹言吻得急切熱烈,鐘虞很快情動,抱著他激烈回吻著。唇舌勾纏,相濡以沫,鐘虞很快便感到自己身體軟了,嘴唇麻了,蔣紹言才停,抵著他的額頭平復急促的呼吸,雙臂仍環在他腰間不肯撒手。

    自從敞開心扉,蔣紹言就越發粘糊,就比如剛才在高鐵上,兩人挨著坐,鐘虞架起平板整理手頭的案子,準備跟大衛交接,蔣紹言也開著電腦在看報告,但非得跟他手牽手。

    磨不過這人,鐘虞只得將左手貢獻出來,單只手打鍵盤。蔣紹言脫了外套鋪在座位之間,兩人就偷偷在衣服底下牽彼此的手。

    起初還只是單純的勾手指,但漸漸的鐘虞就有些心猿意馬,忍不住摸起了蔣紹言的手來。

    蔣紹言的手同他這個人一樣,不冷也不會太熱,溫度正適宜,指腹和掌心覆著一層薄繭,指骨修長,骨節也大,一看就很有力量。

    鐘虞便從指根開始,一寸寸往上摸,摸到凸起的骨節就停下,細細摩挲。

    兩只手在衣服下面牢牢牽著緊緊扣著,到最后手心都出了汗,也沒舍得松開。

    “累了嗎?”蔣紹言問,拉回了鐘虞的思緒,“現在去嗎?”

    他們一早出發,現在剛中午,去趟墓園完全來得及,但鐘虞不知怎地,大概近鄉情怯,竟有些猶豫。

    “明天吧,反正要住一晚。”

    “行,都聽你的。”

    見人情緒不高,蔣紹言又低頭親親他,隨后松開,說吃過午飯先好好睡一覺。

    就近找家餐館,要了幾道炒菜,吃完回房間,還是躺在了一張床上。蔣紹言側身,鐘虞就睡他懷里,等睜眼的時候太陽將落未落,房間里一片柔黃。

    鐘虞醒了有一會兒了,但看蔣紹言還在睡,知道他最近這段時間壓力大公事多,不忍心吵醒,便一直沒動。

    這會兒蔣紹言醒了,鐘虞轉頭,兩人接了個長長的吻,停下相互看一眼,又情不自禁吻到一起。直到太陽完全陷落,光線變得暗沉,鐘虞才叫停,跟蔣紹言說想去個地方。

    蔣紹言也不問去哪兒,當即說行。

    各自起床,穿戴好后下樓,站在賓館門口打了輛車。

    上了車,鐘虞對司機說:“師傅,去永安巷。”

    師傅從后視鏡里瞄了眼,用混了點方言的普通話說瞧您二位不是本地人吧,去永安巷干什么,旅游的話那兒也不是個景點,探親的話那一片早就拆了。

    蔣紹言應付了句,鐘虞沒細聽,他側頭沖外,怔忡地看略過的街景。

    到地方下車,司機臨走前又看了兩人好幾眼,畢竟樣貌氣質這樣出挑的人,在這種小地方實屬難見。

    鐘虞站在路邊打眼看去,他印象里的居民樓變成了街心公園,物是人非,絲毫不見舊日影子。

    完全陌生的景象,鐘虞有些懵,蔣紹言看他片刻,提議要不要轉轉。

    兩人便沿公園旁邊的小道漫步向前。

    正值傍晚,天空涂抹大片火燒云,老人遛彎孩子玩耍,還有不少遛狗的。

    中途遇到兩只狗在打架,一只博美跟一只柯基,那博美個頭小,打不過就認慫,扒著主人的腿要抱,誰想剛被抱起來立馬神氣了,沖柯基齜牙狂叫。

    這一幕生動詮釋了什么叫狗仗人勢,鐘虞被逗笑了,轉頭見蔣紹言就在旁邊,心頭那股沉重一下就卸了,自然而然打開了話匣:“你知道的吧,我從小跟我奶奶一起生活,我父親生我的時候去世了,我都沒見過他。其實這里是他小時候住的地方,后來我爺爺工作調動,他們全家就搬去了嵐城。”

    所以嚴格來說,鐘虞并沒在這里生活過,小時候倒是回來過幾次,逢年過節走走親戚,因為老太太是個念舊的人,雖然搬了家,但也不想斷了這份親情。

    他記得老太太有個什么表兄,也就是他表舅爺,有次過年回來,飯桌上那表舅爺夸他長得好看成績也好,誰想那表舅爺的親孫子不樂意,嘟囔了句成績好頂個屁用,還不是沒爹沒媽。

    就為這句話,老太太當時發了好大的火,摔了筷子拉起他就走,之后再沒回來串過親戚,這點關系也就斷了。

    蔣紹言知道鐘虞是他父親所生,但從沒聽他提過另一個父親。

    鐘虞望向遠方,那似火燒的云彩倒映眼瞳,他的眼神些許放空,輕輕搖頭:“我也不知道。”

    他沒問過,老太太也沒提過,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另一個父親到底是什么人。

    鐘艾,也就是他的生生父親,死前沒留下只言片語,唯一留給他的就只有那個紅翡掛墜。

    蔣紹言遲疑道:“你有想過……”

    話沒說完,鐘虞便知道他想說什么,即刻搖頭:“沒有,沒想過。”

    也許這人已經死了,就算活著他也不想去找,他本身就是個親緣淺薄的人,不求別的,有蔣紹言和蔣兜兜就夠了。

    繞著公園走了大半圈,華燈初上,兩人打道回府。

    鐘虞先進浴室洗澡,沒多久就隔著門喊蔣紹言,說水是涼的。

    蔣紹言信了,當即推開門,誰想進去后才發現里面熱氣氤氳,似浮著一層霧,而鐘虞就站在那朦朦朧朧的白霧后面,全身未著一物。

    蔣紹言喉頭瞬間一緊。

    淋浴頭的水還開著,水柱嘩啦啦打在地上,熱氣源源不斷往冒。所以水哪里是涼的,分明就是熱的。

    怕漏了溫,蔣紹言反手關上門,往里走了一步,就看得更清楚了,鐘虞站在熱水下,頭發淋濕,乖順地貼在頭皮,不知水溫是否太高,一身雪白皮.肉被燙到泛起紅。

    四目對上,那張紅艷艷的嘴唇微微張開,輕輕喊他:“蔣紹言。”

    蔣紹言喉頭便又是重重一滾,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人這會兒裸身站在他面前,發出求歡的信號,更何況是他愛的人。他不是柳下惠,也不是沒想過趁著兩人好容易單獨外出,無人打擾的好機會一親芳澤,只是覺得鐘虞心里有事才強行按捺。

    衣褲盡數脫去,蔣紹言也走到花灑下,頃刻就被熱水澆了個透,淋浴房狹小逼仄,兩人面對著面,身體幾乎緊貼。蔣紹言一雙眼睛幽深暗沉,將濕發向后一抓,瞬間變得進攻性十足,嗓音嘶啞喊:“寶寶。”

    鐘虞最受不了蔣紹言這樣喊他,渾身發顫,呼吸也急,貼在下腹的手指也瞬間抓緊了,后知后覺感到了羞恥,即要轉身的時候被蔣紹言拉住。

    蔣紹言也注意到他捂在小腹的手,知道鐘虞是羞于叫自己看到他腹部的那道疤。

    “不用遮著,我的寶寶哪兒哪兒都漂亮。”

    聲音低低的,含著濃濃欲.望,說罷即蹲下,強硬地扯開鐘虞的手,在那道疤上輕輕吻了吻。

    這個吻仿佛一點火星,刺啦一下便將欲.望徹底點燃,鐘虞用為數不多的力氣將蔣紹言拉起來,緊緊擁抱著跟他接吻。浴室地方小,蔣紹言匆匆為兩人沖洗干凈,扯過架子上的浴巾將鐘虞裹住,直接抱出去放在了床上,隨后回身從行李里翻出了套。

    仰面躺在床上,頭發凌亂地散著,鐘虞情不自禁仰起脖頸,失神地望向天花板。那塊天花板在視野里來回地晃,鐘虞的臉已然紅了,嘴唇緊緊閉起,竭力吞下叫人羞臊的聲音。

    蔣紹言便俯身,去吻他汗濕的鬢角和漲紅的臉,是與剛才的兇悍截然不同的溫柔,輕輕一笑說:“寶寶別怕,放松點。”

    洶涌快意襲來,鐘虞陷入一片迷恍,再撐不住軟倒下去。

    蔣紹言將人安放在被窩里,在那雙累極了的眉眼間輕輕吻了吻,接著直起身關了床頭燈,說睡吧。

    鐘虞閉上眼,湊近窩于那暖和的胸膛,踏踏實實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在賓館簡單吃過早飯,兩人便直奔墓地。

    當年老太太下葬時鐘虞來過一次,也只有那一次。之后他回去學校莫名其妙發了場高燒,幸好沒影響肚子里的蔣兜兜。

    也就是那次高燒過后,蔣紹言堅持叫他搬出來住。

    因為前幾年的那場暴雨,老太太遷過一次墳,鐘虞當時沒回來,不知道位置在哪兒,只能詢問墓地的工作人員。

    這么巧,這工作人員姓萬,就是當年為老太太辦理遷墳的那人。老萬猶記得那年大暴雨,不少地勢低的墳都滲了水,老太太的墳幸運地沒事,但后來他還是接到了一通電話,聲稱是老太太的孫子,想把墳地遷到地勢高點的地方。

    地勢高意味著風水好,一塊兩平見方的墓地就要二十多萬,能抵縣城中心地段一套小兩居了。

    那通電話叫老萬印象深刻,因為當他說完價格后,那頭立刻就說行,不帶絲毫猶豫。

    但奇怪的是這么多錢都花了,最后遷墳人卻沒來,所以這件事一直叫他記到現在。

    如今見了真人,老萬才驚嘆原來是這般神仙一樣的人物。他趕忙領著鐘虞過去,說有事再叫他,之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老太太的墓的確是整個墓地里地勢最高的,建在一排亭子下面,風雨不侵,免了風吹日曬的苦。

    鐘虞站在墓碑前,黑色大理石下頭躺著曾經相依為命、也傷他最深的親人。

    蔣紹言陪他站了一會兒,說我去旁邊等你。

    鐘虞點點頭,表情看來挺平靜,蔣紹言便轉身離開,走在甬道盡頭停下等他。

    鐘虞繼續靜靜看著,懷里抱著一束花,沒動也沒說話。來之前想過要說什么,但真站到了這里,他又覺得其實什么也不必說。

    初升的太陽灑下光輝,也將影子長長地投在了腳邊。他就一直站著,看著,直到太陽升空,影子越縮越短,最后只剩腳邊一點才彎腰將那花放下,然后單腿屈膝跪在墓碑前,用衣袖擦去老太太照片上的灰塵。

    隨后起身,最后看一眼,走了。

    來時沒有說“我來了”,走時也沒有說“我走了”。

    沒說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沒說以后還會不會再來。

    什么也沒說。

    鐘虞站了多久,蔣紹言就陪了他多久。

    走到跟前,鐘虞突然抱住了蔣紹言,將頭埋進了他懷里。

    蔣紹言先一愣,本能地抬起手環抱住鐘虞,也是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

    墓園里的樹并不高,但依舊有股擋不住的森然冷意,蔣紹言身上卻是暖和的,鐘虞貪婪地擁抱著。

    半晌,蔣紹言聽他說了一句:“你不是問我有沒有過去嗎?”

    蔣紹言一怔,低頭看懷中人,等著下面的話。

    “一切都過去了,徹底過去了,我不會再活在過去里。”鐘虞抬頭,“我要重新開始。”

    “好。”蔣紹言笑著看他,“我陪你。”

    第82章 趕廟會(二更) 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從墓園出來, 兩人當天便離開縣城,直奔紹興,蔣西北已經帶著蔣兜兜先過去了。

    蔣紹言的家鄉并不在紹興市區, 而是下面一個鎮子。下了高鐵, 蔣西北的司機來接他們, 又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鐘虞一下車,便看到的是一幅青山綠水、小橋人家的景致。

    蔣紹言所謂的老房子是間四合院,原先就是個不大的一進院, 攏共三間房。之后蔣西北發達, 把左右兩邊人家也買下來,擴充重建再精心修繕, 已然成了這一片里最氣派的一戶。

    從打開的朱漆大門往里走,再繞過一塊雕飾精美的影壁,眼前便豁然開朗。四方的院子別有洞天,精美的梁柱,通透的玻璃,綠油油的盆栽,靠墻還修了一個圓角形的大魚池, 不過沒放水, 里面假山石塊都露了出來。

    冬日暖陽照得哪哪都亮亮堂堂, 磚瓦草木, 處處都是江南韻味。

    剛一進院,鐘虞就隔著落地玻璃看到了站在客廳沙發上的蔣兜兜,接著就聽到了蔣兜兜脆嫩的聲音。

    “爺爺, 小虞兒到哪兒啦?”

    十分鐘前剛問過,蔣西北被問得煩了:“你自己給你爸打電話問。”

    來之前房子已經著人打掃過,蔣紹言還請了工人緊急裝了壁暖, 這會兒暖氣全開,屋子里暖如春日,蔣兜兜就穿了件單衣單衫,剛摸出小手機就看到了院子里的兩個大人,尖叫著跳下沙發,拉開玻璃門就要往外沖。

    鐘虞趕忙進去,怕身上寒氣過給蔣兜兜,沒敢抱,只蹲下親親小孩的臉。

    蔣紹言跟著進來,看到蔣西北先喊了聲“爸”。

    鐘虞心里一動,也朝蔣西北看去,既然決定放下過去重新開始,就得拿出姿態來,便跟在蔣紹言后面喊了一聲“蔣叔叔”。

    這一聲喊得鄭重,倒是叫蔣西北聽愣了,反應了許久才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嗯,只是淹沒在蔣兜兜的聲音里,也不知道鐘虞有沒有聽見。

    章姨也跟過來了,這兩天負責開火做飯,蔣紹言來了之后就給她放假。章姨要去兒子家過年,蔣紹言叫司機送她去車站,后備箱里準備了年貨,還有一封大紅包。

    臨走前章姨想說把午飯做好,蔣紹言怕她趕不上車就沒讓,這會兒脫衣挽袖進廚房,片刻不歇。鐘虞跟蔣兜兜膩乎了一陣,叫他陪蔣西北看電視,也跟著進去了廚房。

    四張嘴等吃飯,一老一小是指望不上了,鐘虞尋思自己也不能吃白食,便想著幫忙。

    一進去就看到蔣紹言站在料理臺前,因為低頭俯身的姿勢,羊毛衫緊貼后背,勾勒出寬闊結實的身形。

    鐘虞心頭便是一熱,情不自禁走過去從背后擁抱住忙碌的人。蔣紹言回頭看到是他,臉上即露出笑:“餓了?”

    “嗯,有點。”鐘虞答,聲音懶洋洋的,陽光自玻璃外照進來,落在身上,叫他整個人舒服地瞇起了眼,好似只漂亮又高貴的貓。

    他松開蔣紹言,在廚房轉了一圈,面對滿當當的食材有些無從下手:“這些要怎么做?”

    “不用你動手,你在旁邊陪我就行。”

    鐘虞目露懷疑:“你一個人做?”

    蔣紹言見狀便笑了:“不相?章姨不在也沒事,我親自伺候你,保證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那眼神挺不正經,語氣就更不正經了,鐘虞立刻想起一些火熱廝混的畫面來,耳根一紅,抬腳就要踢過去,被蔣紹言躲開了:“寶寶想什么呢,我說伺候好你的胃,你是不是想歪了?”

    眼見將人惹惱了要走,蔣紹言又給拉回來,將胳膊伸出去:“幫我把袖子再往上挽點,給你炸個藕夾先墊墊。”

    鍋里先熱油,再在兩片脆嫩的藕中間糊上肉沫,外頭裹上面粉下油鍋一炸,香味立刻飄了滿屋。

    炸好了瀝油放涼,蔣紹言夾起一塊遞到鐘虞嘴邊:“嘗嘗看。”

    鐘虞張嘴咬下,頓時滿口生香,顧不得咽下便連說好吃,又叫蔣紹言也吃。

    蔣紹言哄他又吃了一口,才將剩下的包圓,兩人看著對方嘴上的油光,相視一笑,又情不自禁靠近接了個吻。

    那天中午,蔣紹言一人整出了六菜一湯,著實叫鐘虞刮目相看。飽餐一頓,蔣西北約了老朋友喝茶聽戲,說誰都不要跟著他,拄著拐杖抬腳便走了。

    等他走了,蔣兜兜摟著鐘虞脖子,夾著嗓子說想去看貓。

    鐘虞記得這小孩明明怕貓,怕還想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就叫人菜癮大,便問他貓在哪兒呢。蔣兜兜眨眨眼,說在一個書院,蔣西北前一天帶他去的,那院子里頭好多貓。

    “書院?”鐘虞不解,抬眼望蔣紹言,“在哪兒?”

    蔣紹言一笑:“我知道是哪兒,剛吃完飯先歇會兒,咱們待會兒就去。”

    于是稍事休息,一家三口在午后陽光最燦爛的時候出發了。

    鐘虞是頭次來,蔣兜兜長這么大也從沒來過,反正時間還早,蔣紹言說帶他們體驗一下人情風土,最好的去處便是鎮上的集市了。

    一條街從東到西,滿街都是趕集的人,手里大包小包,臉上喜氣洋洋,攤販的吆喝聲不絕于耳,吃穿用,賣什么的都有,還有投壺射氣球之類贏獎品的游戲。

    處處都是濃濃的年味,鐘虞這才切切實實感受到是真要過年了,雖然頭一次來,但卻絲毫沒有陌生局促之感,只覺得蔣紹言的家鄉這么美,這么熱鬧,人也和善,就連那聽不懂的鄉音也倍感親切。

    蔣兜兜被鐘虞抱在懷里,視野更高更廣,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嘴也一直沒合攏過,瞧什么都新鮮。

    幾個小孩從他們身邊跑過去,各個手里都舉著個小玩意兒,細長的竹竿跟筷子差不多粗細,上面是各種形狀的小動物,陽光一照晶瑩透亮,十分好看。

    蔣兜兜沒見過,等那幾個小孩跑遠了還扭身一直看,然后轉臉問鐘虞說那是什么,好漂亮,他也想要。

    “那是糖人吧。”鐘虞自己都很多年沒見過了,更別提一直生活在城市里的蔣兜兜。

    蔣紹言仗著身高優勢在扎堆的人群里望了一圈:“就在前頭,過去看看。”

    果然沒走多久就看到一個畫糖人的攤子,鐘虞著實驚喜,他太久沒見過畫糖人了。

    叫人驚訝的是那老板竟是個年輕姑娘,穿著圍裙站在攤子前正在一塊玻璃上作畫,旁邊地上架起個爐子,爐子上正煮著一鍋蜜色的糖漿。

    姑娘手腕靈巧地抖了抖,糖漿就從勺子里流淌出來,都沒瞧見是怎么畫的,一只小兔便栩栩如生地出現了。

    蔣兜兜看愣了,當即說要,鐘虞哪會不應,問他要什么,蔣兜兜想了想,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我想要小老鼠。”

    鐘虞一愣,隨即又笑,他怎么能忘了,蔣兜兜就是屬鼠的。

    蔣兜兜如愿得了只小老鼠,寶貝似的舉著,舍不得吃。怕鐘虞抱久了累,蔣紹言將小崽子接過來,問他不要一個嗎。

    鐘虞搖頭說不要,攤子周圍擠滿小孩,他一個大男人也要,像什么話。但那糖人太漂亮,他著實心動,從蔣兜兜手里把那只小耗子拿過來,舉到眼前,對著陽光看了看:“好亮啊。”

    平日里不茍言笑的人這會兒眉目舒展,眼燦若星,流露出罕見的孩童天真。蔣紹言默默守護,嘴角帶笑,也朝那不染一塵的天空看去,說:“等到了晚上看星星也特別亮。”

    挨著糖人攤的是家一饅頭鋪,同樣擠滿人。鐘虞好奇,探頭一瞧招牌,酒釀饅頭,沒吃過,遂買一個嘗嘗鮮。

    饅頭宣軟,一口下去滋味極好,甜中帶著酒味,有些像小時候那種騎自行車的小販滿街叫賣的酒釀。蔣紹言問好吃嗎,又道:“給我嘗嘗。”

    說罷俯身勾頭,專挑鐘虞咬過的地方咬,一口下去,兩道牙印疊在一起,難分彼此。

    “嗯,甜。”蔣紹言挑眉,表情壞壞的。

    蔣兜兜伸手要搶:“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一個饅頭幾口分光,一家三口繼續往前逛。

    又路過一個攤子,同樣不少人圍觀,鐘虞以前從不愛往人堆扎,覺得人多麻煩,從眾心理要不得,但今天卻一反常態。

    因為他著實欣喜這人世間的熱鬧。

    那攤子是張長桌,上頭擺了紅紙筆墨,一老翁正提袖運筆,原來是在寫春聯。

    揮毫潑墨筆走游龍,高手在民間。

    春聯的話蔣紹言已經提前準備好,再買也沒處帖,但見旁邊還有空白的折扇,有人買了折扇請那老翁提字,蔣紹言便對鐘虞說:“寫一個吧,寫扇子上。”

    折扇上也可以寫春聯,或者其他吉祥話,怕顧客一時想不起要寫什么,那老翁還特意在旁邊列了好些備選的,都是些祝福之詞。

    鐘虞看了一遭,沒特別合心的,問老翁能不能自己想一個請他寫。

    老翁聽不懂普通話,蔣紹言便代為轉述,說完轉頭看鐘虞,聽他想寫什么。

    對上視線,鐘虞淡淡笑笑:“就寫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蔣紹言又給轉達過去,老翁便提筆,在那折扇上刷刷寫下了這八個字。

    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蔣紹言默念,會心似的一笑,親昵地撞鐘虞的肩,揶揄道:“鐘律師還是個文化人。”

    鐘虞也是前幾天偶然在書上看到,覺得這句子很適合他當下的心境,便特意記下。

    眼角往身側淡淡瞥去,他道:“我還有更有文化的。”

    蔣紹言挑起音調“哦”了聲,饒有興味:“說來聽聽。”

    鐘虞便清清嗓,朗聲說:“紹言紹言,少言謹言,最好——”

    調子拖長,他往蔣紹言看去,含笑調侃:“不言。”

    第83章 扇面吻(三更) “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

    一路悠閑地吃玩逛看, 離開了熱鬧集市,走到一處僻靜之地,蔣兜兜從蔣紹言懷里滑下, 往前小跑幾步, 指著森*晚*整*理一間宅子說就是這兒!

    站在遠處打眼看, 就是間古舊的宅子,門頭懸掛一方匾額,上頭字跡斑駁, 依稀能辨認出“東陽書院”四字。

    門前幾級臺階, 往上是兩扇木門。那門敞開著,能望進里面是一方院落, 再里面是一棟三層木樓,其內有人影走動。

    鐘虞正想問這書院有什么名堂,轉頭卻見蔣紹言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盯看著,神情似有懷念。

    他心里一動便沒有做聲,同蔣紹言一道看去。

    半晌,蔣紹言才開口, 語氣幽幽:“這里以前是處私塾, 之后改成了圖書館, 我母親就是這里的圖書管理員, 她性子比較安靜,很喜歡這份工作。”

    之前聽蔣紹言說起他母親給他取名,鐘虞便覺得那是個有學識的女性, 此刻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更加具體的形象來——

    一個年輕女人坐在這午后的書院里安靜地翻著一本舊書,低垂的眉目溫婉柔和,想必蔣紹言個性里的沉靜溫柔就是遺傳自她。

    蔣兜兜不管兩個大人在后面講什么, 兀自爬上那幾級臺階,探頭探腦朝里張望,嘴巴里“咪咪咪咪”地喚著。

    院子里好幾只貓,或坐或臥地曬著太陽,一時間貓頭轉動,齊刷刷朝他看來。其中一只橘貓動了一下,邁著貓步朝蔣兜兜走去,其余的便也起身跟上。

    蔣兜兜當即轉身,蹬蹬蹬地又從那臺階往下跑,慌慌張張跑到鐘虞跟前拼命扯他衣服,喊道:“小虞兒快抱我!貓咪過來啦!”

    鐘虞便將手里的那把折扇塞進衣兜,彎腰將蔣兜兜抱了起來,剛起身就看到那書院門里竄出來了好幾只貓,為首的是只橘貓,體型碩大毛發油亮,眼中露著兇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老大。

    蔣兜兜被鐘虞抱著,又不怕了,轉頭沖那貓氣勢十足地做鬼臉:“壞貓咪!”

    那幾只貓見還有人,便停下來,雙方誰都沒動,形成對峙之勢。

    鐘虞邊笑蔣兜兜果然是只怕貓的小耗子,一邊又不解:“這書院怎么會有這么多貓?”

    蔣紹言同他解釋:“我母親做管理員的時候喂過一只流浪貓,后來……她走了,那貓一直沒離開,天天守在這兒。”

    不知道是被人喂得沒了野性,還是被人喂出了感情,蔣西北知道后給書院捐了筆錢,請館長別將那貓趕走,也不用管那貓,平時有剩飯剩菜喂點就成。

    鐘虞啞然了片刻,看著那橘貓問:“是這只嗎?”

    “當然不是了,我媽去世都快二十年了,當初那只貓早死了。”蔣紹言停下,辨認眼前這幾只貓的毛色花紋,同記憶里的那只對比,“這些應該都是它的后代。”

    話剛說完,為首的那只橘貓突然動了,邁下臺階朝他們走來,不緊不慢,步伐竟透著幾分優雅。

    蔣兜兜又有些害怕,緊緊圈著鐘虞脖子。鐘虞見那些貓不去旁處,直直朝自己奔來,心里也有些打鼓。

    誰想那橘貓走到跟前,竟是瞇眼弓背,在他腳邊蹭了蹭,一改剛才的兇相,姿態十分親昵。

    其余幾只貓也圍上來,在鐘虞的腳邊擠擠挨挨地蹭著。

    鐘虞驚了,同蔣紹言面面相覷,心道這是怎么回事,長這么大他還不知道自己是吸貓體質。

    蔣紹言若有所思,半晌露出笑容,就在這時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樣貌斯文的中年男人從書院里走出來,見狀奇怪地看了鐘虞一眼,用方言嘀咕了一句什么。

    鐘虞沒聽懂,蔣紹言用普通話同那人說他們不是來參觀的游客,就是聽說這兒有流浪貓,買點東西過來喂貓,說罷便將剛才在集市上買的半只燒雞遞過去。

    那男人道了謝卻沒接,叫蔣紹言自己進院,碗就在地上,蔣紹言便跨上臺階進了院,將那只雞拆了骨,雞肉撕成長條放進碗里。

    那些圍在鐘虞腳邊的貓這才循著香味一哄散去。

    吃飽喝足,貓咪們又各自找地方舒舒服服曬太陽,三人沒再打擾,掉頭往回走。

    回去走的另一條路,是條斜斜長長的石板路,兩旁都是青瓦白墻的人家,那路走到盡頭,一轉彎便到了河邊。踏上一座橋,站在橋頂看船夫在底下撐船而過,下了橋又是一條木頭走廊,房檐下掛著數不盡的臘肉臘腸和魚干。

    斜陽照拂,遠處炊煙升起,河上水波蕩漾,這四方食事人間煙火的場景叫鐘虞感到無比的落地和踏實,深呼吸一口空氣,整個胸腔都盈滿了幸福的味道。

    蔣兜兜舉著糖人一蹦一跳走在前頭,鐘虞和蔣紹言落在后面。鐘虞又想起剛才在書院那人說的話,伸手一勾蔣紹言的小指,等人看過來后問到底說了什么。

    手正要收回,蔣紹言眼疾手快拉住,故作神秘地笑笑,說:“親我一口我就告訴你。”

    鐘虞頓時耳熱,狠瞪了這表面溫文實際孟浪的登徒子一眼,然而自己又有些心動,便往四周看去。

    并沒有人,但光天化日終究不好意思,靈機一動,將那把剛買的折扇輕輕展開。

    紙上墨香未散,鐘虞以扇面遮住了兩人的臉,然后湊近,快速在蔣紹言唇上咬了一口。

    斜陽拉出一線光,恰好落在扇面那幾字上。

    春盈我室,所愿必得。

    “行了吧,現在能告訴我了吧。”

    蔣紹言舔舔那處被咬的嘴唇,心想不愧做律師的,牙尖嘴利,下口還挺重,一笑后便告訴了鐘虞。書院的那中年男人其實沒說什么,就是感嘆那幾只貓平時挺兇,并不親人,不知道怎么對鐘虞這么親近。

    “就這?”

    鐘大律師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皺起眉瞇起眼,頓時覺得為了這么句話獻出香吻太不值當,一甩臉子去前頭找兒子了。

    下了走廊繼續往前,路過一家小店,門臉不大卻生意紅火,門口招牌方方正正,寫著一行字——理發五元。

    店里坐滿人,男女老少都有,還有不少在排隊,隊伍都排到了店外面,大概都覺得正月里剪頭不吉利,想抓緊年前這幾天趕緊理個發,清爽利落地過新年。

    鐘虞回國這幾月還沒剪頭,感覺頭發長了不少,有時看書看電腦會垂下擋眼睛,他琢磨是不是也趁過年前剪個頭,但看這么多人又懶得排隊,便想進去問問這理發店幾點開門,打算隔天起早過來,做第一個光顧的。

    正要推門,蔣紹言拉住他:“干什么去?”

    “我問問幾點開門。”鐘虞說,“我想剪頭。”

    蔣紹言看著他,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忘了我的手藝,剪頭發還用別人?我來給你剪。”

    第84章 結婚照(一更) “結婚照,喜慶。”……

    當天晚上吃過飯, 蔣紹言獨自出去了一趟,問去干什么也不說,神神秘秘的。

    去的時間有點久, 鐘虞有些掛心, 從屋里出來站在院子里頭等他。

    夜涼如水, 冷得凍手,鐘虞雙手揣進羽絨服衣兜里,有些無聊, 突然想起蔣紹言說晚上星星很亮, 便仰頭看去。

    夜空遼遠,有種說不出的澄凈透徹, 星光點綴其上,一閃一閃,的確很亮。

    正看著,聽見了腳步,鐘虞便收回視線往門口看去,果然就見一道高大的身影自那影壁后頭繞出來,一手抄兜, 另一只手里拎著一袋東西。

    “怎么站這兒?”蔣紹言也看到了鐘虞, 問道。

    鐘虞不好意思說在等他, 往天上一努嘴:“諾, 看星星。”

    蔣紹言走到跟前站定,也隨他一起看,半晌笑說:“鄉下污染少, 星星是不是比在城市里看更亮?”

    鐘虞嗯了聲,問他買了什么。

    蔣紹言不藏著掖著,直接將那袋子打開。鐘虞探頭一瞧, 剪刀夾子圍布還有推子,理發四件套,配置跟當年一模一樣。

    蔣紹言說要給他剪頭,鐘虞只當玩笑聽,沒成想這人認真起來:“你還真剪啊?”

    蔣紹言眼中含笑:“那是當然,君子無戲言。”

    “這都哪兒買的?”

    “山人自有門路。”

    “行吧。”鐘虞半無奈半好笑,“那我洗干凈頭等著。”

    于是第二日吃過早飯,蔣紹言吃完撂筷,朝鐘虞投去一記眼神。鐘虞回憶當年,蔣紹言的確給他理過發,但也就是能看的水平,畢竟第一次,能看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據說這些年蔣兜兜的頭發也是蔣紹言給剪的,鐘虞便往旁邊的蔣兜兜投去一眼,愉快地決定先讓兒子探探路,趟趟水,看看這半路出家的Tony蔣如今的技術到底如何了。

    于是鐘虞朝蔣紹言看過去,又稍微轉臉用眼神點點蔣兜兜,蔣紹言當即會意,差點笑出聲,然后眨眨眼,示意收到。

    蔣西北坐首位,就見這兩人隔著餐桌眉來眼去的,當著孩子面也不知道收斂,當即重重一清嗓。

    蔣兜兜還美滋滋喝牛奶呢,絲毫不知道被他最愛的小虞兒給賣了,直到被騙到客廳,坐在椅子上,蔣紹言將那理發的圍布往他身上一罩,他才反應過來,立馬就想跑。

    “兜兜,”鐘虞又給他按回去,“你頭發長了,不想剪頭發嗎?”

    蔣兜兜前一天路過理發店就有不詳預感,沒想到隔天就成真了:“我不要爸爸剪!”

    蔣紹言說行:“那帶你去理發店剪。”

    這話故意的,每次剪頭發都是場拉鋸,蔣兜兜從小嬌慣又刺撓,不愛別人碰他,尤其是頭和脖子,總覺得難受得很。

    “我不要!”

    果然,小崽子聞言更不樂意了,嘴撅老高能掛油瓶。

    見蔣兜兜這么抗拒,鐘虞想要不算了,別勉強了,剛要說話就被蔣紹言以眼神制止。蔣紹言不緊不慢開口:“你不剪就起來,我給你的小虞兒剪,本來還想給你們剪個同款發型一起過年。”

    做老子的總能精準拿捏兒子,蔣兜兜睜大了眼,立馬閉麥。蔣兜兜做什么都要跟鐘虞一樣,出門要穿同款衣服,拍照要擺同款pose,同款發型……好有誘惑力。

    跟當爹的對視一眼,鐘虞也加入忽悠人的行列:“對啊,同款發型,你先剪,我再剪,我們剪一樣的。”

    這回蔣兜兜立刻點頭,乖得不得了:“好呀好呀。”

    Tony蔣便正式營業了,挺括的襯衫衣袖半挽,先往小崽子頭發上噴點水,濕發更好剪,接著手起刀落,咔嚓咔嚓,還挺利索,先不管效果如何,總之挺有范兒。

    剪出大致輪廓再精細修剪,最后拿推子推鬢邊和腦后,鐘虞旁觀,蔣紹言技術比當年精進,著實不錯。

    剪完了小崽子,蔣紹言將那圍布上的碎發抖落,拿掃帚掃干凈,便又招呼下一個客人。

    “請吧。”

    面帶微笑俯身彎腰,做了個邀請跳舞時的手勢。

    蔣兜兜跑去衛生間照鏡子,感覺他爸手藝還湊活,又馬不停蹄跑回來,催鐘虞也趕緊剪。

    鐘虞便是騎虎難下不得不剪了,他往蔣紹言看了一眼,坐過去時竟還有些緊張,不禁又想起多年以前生日那天蔣紹言給他理發的場景。

    那次是生日,這次是過年,中間跨越了六年多,時移世易,感覺也完全不同。

    那會兒蔣兜兜還在他肚子里,這會兒就已經能跑會跳,站在他面前沖著他笑。

    剛才去衛生間,蔣兜兜看到有面小鏡子就拿了過來,鏡面對著自己照照,又對著鐘虞照。

    鐘虞便在那一方小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臉,以及蔣紹言穿過他發間的手。他心里一動,叫蔣兜兜舉高點:“再高點,往左邊一點,再左一點,對就這兒。”

    蔣兜兜舉著鏡子,鐘虞看著鏡子,鏡子里映出的卻是蔣紹言的臉,那張俊臉嚴肅專注,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一下便笑了。

    同鐘虞在鏡中對視一眼,蔣紹言對蔣兜兜說:“行了兜兜,不舉了,爸爸有點渴,去給爸爸倒杯水。”

    等蔣兜兜放下鏡子蹭蹭跑去倒水,無需言語,鐘虞即刻回頭,蔣紹言傾身,兩人面頰相貼,接了個深深長長的吻。

    直到聽見蔣兜兜回來的腳步,蔣紹言才松開,笑著說:“剪去煩惱絲,無病無災,無憂無慮。”

    鐘虞心下一酸,想起自己當年曾說過頭發是煩惱絲,剪短便無煩惱了。他按下酸澀,努力笑問:“那有什么呢?”

    蔣紹言看他,認真說:“有我,有兜兜。”

    那便是幸福了。

    這邊一家三口親親熱熱的,蔣西北識趣,呆在另一間屋里看電視一直沒過去,等鐘虞差不多快剪完了他才假裝不經意路過看了一眼,見效果不錯,自己也有些蠢蠢欲動。

    不想這份心思叫人看穿,蔣西北轉身欲走,被蔣紹言叫住。

    “爸。”蔣紹言喊他,“您頭發也長了,我給您修修,再重新染一下。”

    蔣西北眼眶登時便發起熱,握緊了拐杖,過一會兒才轉身,有些沙啞道:“行啊。”

    鐘虞見狀,說蔣兜兜脖子上沾了碎頭發,要去清理一下,說完拉著蔣兜兜走了。

    客廳里便只剩父子兩個,此刻晨光大亮,照得院中景致錯落,蔣西北卻無心欣賞。

    活了六十多年,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是兒子給他剪頭發。

    蔣紹言先將蔣西北的頭發理短,再重新染了黑,整個過程父子倆都沒怎么說話,只有推子在嗡嗡地響。

    染完洗凈,蔣西北拿起那面小鏡子照了照,鬢角平整利落,這幾天又顯露的白發重新變得烏黑光亮,看著年輕不少,然而也是只看著年輕。鏡子再往下便映出一張老態龍鐘的臉,皺紋密布,眼珠混濁,卻是再多染發劑也遮擋不住。

    心頭一瞬間百感交集,蔣西北回頭望去,見蔣紹言正在收拾那一堆理發的玩意兒,突然就喊了一聲:“紹言。”

    蔣紹言停下朝他看:“怎么了爸?”

    蔣西北說:“咱們去拍張照吧。”

    *

    每年過年蔣西北都要跟蔣兜兜拍照,有時是蔣紹言來拍,有時請攝影師上門,每張照片都要沖洗出來,鄭重放進記錄蔣兜兜成長的相冊里。

    這次來沒帶相機,蔣西北又嫌手機像素不高,蔣紹言便在鎮上尋到了一家照相館。

    過年時拍照的人也不少,拍個人寫真的,拍全家福的,還有熱戀男女來拍情侶照的,他們到的時候,老板剛拍完前一個,是對年輕夫妻帶剛出生的孩子來拍百日照。

    那孩子裹在襁褓里,露出一張嫩生生的小臉,一見人就笑,小模樣可愛得緊,叫蔣西北想起蔣兜兜小時候。

    他們一進去,老板就操著一口本地話說:“哪兒來的小娃娃,可愛得哇。”

    這幾天蔣西北帶蔣兜兜出門,到哪兒都被人夸他可愛漂亮,蔣西北當即大笑:“我孫子!”

    這是家老式照相館,用的還是鐘虞在電視里才見過的那種老式相機,看起來又大又笨重。

    蔣西北先帶蔣兜兜拍,爺孫倆坐在一起拍了一張,蔣兜兜偎在蔣西北身前又拍了一張。

    之后蔣紹言也過去,蔣家三代男人一起拍,蔣西北抱蔣兜兜坐著,蔣紹言站在他們身后。

    照片拍好,蔣西北叫住蔣紹言,別別扭扭說咱爺倆也拍一張吧。蔣西北對蔣兜兜極盡疼愛,但對這個兒子卻嚴大于慈,蔣紹言面對蔣西北也是沉默內斂居多,父子倆多年來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

    蔣紹言神情動容,說好。

    父子倆便單獨拍一張,還是蔣西北坐著蔣紹言站著。蔣西北努力挺直背,但蔣紹言從后面看,他的肩膀瑟縮背也佝僂,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剛才染得不細致,他發現蔣西北腦后竟又冒出一根白發。

    老板調好鏡頭,叫蔣西北笑得自然點,又叫蔣紹言笑得再高興點,蔣紹言揚起唇,同時將一只手輕輕搭上蔣西北的肩。這少有的親密舉動叫蔣西北身體一僵。

    鐘虞察覺到蔣紹言情緒不對,有些擔憂地看過去。

    在場唯一不知情的大概就是蔣兜兜了,等蔣西北和蔣紹言拍完,他便拉著鐘虞過去:“我要和小虞兒拍!”

    鐘虞抱著小崽子拍了好幾張,蔣紹言隨后加入。兩大人并排坐在椅子上,蔣紹言懷抱蔣兜兜,鐘虞轉頭看去,不等老板指揮便自覺往蔣紹言靠近,肩肘相挨,相視一笑,再默契地轉臉面對鏡頭,在蔣兜兜大聲喊的“茄——子”聲里,一家三口第一張全家福就此誕生了。

    等老板說好了,鐘虞正要起身,蔣紹言突然拉住他,叫他先別走。

    蔣兜兜已經從蔣紹言腿上跳了下來,以為還要拍,正要坐回去,被蔣西北一把拉住。

    蔣西北往蔣紹言看了一眼,對這個兒子的心思心知肚明,便對蔣兜兜說:“你就別去了,剛才不是說想吃糖水嗎,爺爺帶你去吃糖水。”

    等兩人走了,蔣紹言又請那老板換塊紅色背景布。

    老板便將塊紅布拉了下來,又走回去相機后面調鏡頭。

    鐘虞隱約猜到蔣紹言用意,心跳頓時劇烈起來,他問蔣紹言:“什么意思?為什么要換紅布?”

    等待回答的幾秒,他竟感到緊張。

    蔣紹言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緊扣著,輕輕笑笑,說:“結婚照,喜慶。”

    第85章 黃酒香(二更) “他把我當年替他還的……

    轉眼到年三十, 除夕。

    早起,蔣西北吐了兩口血痰,沒叫蔣紹言知道, 自己默默將那痰沖了, 吃早飯時提出想上山去看看。

    鎮里的公墓就在山上, 蔣紹言知道蔣西北的意思,沉默幾秒:“行,我陪您去。”

    南方的習俗是在小年祭拜親人, 但小年那天他們還沒到, 蔣西北就想著在除夕這天去。

    他倒是想一個人去,可惜心有余力不足。

    蔣兜兜也吵著要去, 蔣西北沒讓,小孩子家家的去那種地方干什么。

    語氣有些急,蔣兜兜不樂意了,掛起臉子來,飯也不吃了。蔣西北只得放緩聲音說我們又不是去玩,是去辦正事,帶你不方便。

    蔣兜兜兩手抱臂, 不依不饒:“怎么不方便了, 爺爺就是不想帶我。”

    蔣紹言低斂著眉沒說話, 他知道蔣西北的顧慮, 無非是老一輩的老思想,覺得墓地陰氣重,蔣兜兜太小了不適合去。蔣紹言想了想, 開口:“兜兜去也沒問題,他都這么大了,該去拜拜我媽, 沒那么多忌諱。”

    鐘虞聽到這兒差不多明白,抬頭同蔣紹言碰了碰視線,蔣紹言沖他笑笑,笑意很快轉淡。

    蔣西北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不作聲了,自己撐著拐杖去院子里站了片刻,回來后就改了主意,對蔣紹言說行,那就帶兜兜去吧,頓了頓,沖客廳里的鐘虞看去:“叫這孩子也一起去吧,帶去叫你媽看看。”

    蔣紹言便拿上一早備好的糕點水果,蔣西北又添上一瓶酒,都裝進車子的后備箱里。聽說自己也要去,鐘虞驚訝,他什么都沒準備,見沒花便說去買一束,又問蔣紹言母親喜歡什么花。

    抬腳正要出門,蔣紹言拉住他,說不用,現在這個時間花店都不開門了,我媽也不愛那些太艷的花。目光在院里轉一圈,走到一盆凌寒盛放的蘭草跟前,剪下幾束扎成一捆,塞到鐘虞懷里,說這就行。

    鐘虞便抱著那束蘭草上了車,碧綠的草葉上綴著幾朵花苞,雖小但極香,很快,整個車廂都盈滿了香氣。蔣兜兜跟他坐后排,偎在他懷里,大概覺得車里氣氛凝重,小崽子不敢吵鬧,小聲問鐘虞他們到底干什么去。

    蔣紹言開車,在駕駛座回頭,說去看你奶奶。

    蔣兜兜來精神了,腦袋從鐘虞懷里支棱起來,問是照片上的奶奶嗎?

    蔣紹言說是,收回目光的時候看了蔣西北一眼,蔣西北面色凝重,目光沉沉地望著前方。

    墓地建在山上,早些年管理不規范,雜草叢生亂得很,也就是近些年政府接手才稍微好些。

    一連幾天都是晴天,偏今天是陰天,太陽不見蹤影,一線陽光也無。蔣西北撐著拐杖在前頭走,步伐急切,七拐八繞,最后停在一塊墓碑前。

    鐘虞看過去,終于知道了蔣紹言母親的名字。

    衛蘭。

    難怪蔣紹言會剪了蘭花叫他拿來。再看照片上的那張美麗溫婉的臉,心想果然人如其名,蕙質蘭心。

    拐杖撂在一邊,蔣西北蹲下,拿出布來開始擦碑上的灰塵,蔣紹言則清理旁邊雜草,父子兩個俱是沉默。

    蔣西北擦得仔細,角角落落都不放過,直到哪兒哪兒都干凈了,才擺上水果糕點,鐘虞也彎腰將那束蘭花鄭重地擱上去。

    “兜兜,”蔣西北招呼,“來,跪這兒,給你奶奶磕個頭。”

    蔣兜兜看著墓碑上的照片,的確跟蔣西北之前給他看過的照片是同一個人,就是他奶奶,但他不明白為什么奶奶會在這兒。

    想問又不敢,天氣不好,大人們各個臉色也沉,蔣兜兜聽蔣西北的話跪下磕了個頭,抬臉又去看那照片,忍不住伸手想摸,指尖剛碰上就覺得好涼好涼,叫他立刻又縮回了手。

    祭拜完,蔣西北讓他們先到旁邊去:“我跟你媽單獨說兩句。”

    鐘虞帶蔣兜兜走到旁邊,蔣兜兜一直沒說話,直到蔣紹言把他抱起來,問他怕不怕。

    蔣兜兜摟著蔣紹言脖子,不敢大聲,小聲問:“我不怕啊,但是爸爸,奶奶為什么住這兒啊,我剛才摸了,好涼好涼,她不冷嗎?”

    聞言,蔣紹言同鐘虞對視一眼,同時沉默下來。

    蔣紹言側頭望去,蔣西北蹲在墓碑前,背影看起來悲涼潦倒,倒了杯酒灑在地上,那酒滴落,濺起了看不見的塵埃。

    生與死的話題太過沉重,卻也無法回避。蔣紹言還沒說,蔣西北已經撿過拐杖起身,走過來說:“你奶奶啊去世了。”

    今早吃過飯站在院子里的那一小會兒,蔣西北想了許多,他的確覺得蔣兜兜太小了不該來這種地方,不該過早接觸生老病死,但轉念一想自己怕是活不長了,等自己死了,蔣兜兜也得披麻戴孝,遲早還是要面對。

    蔣兜兜睜大了眼:“去世就要住這兒嗎?”

    “是啊,去世之后人都裝進一個小盒子里,就這么大。”蔣西北比劃,“然后立一塊這種碑,每個人都有這么個時候,爺爺……爺爺也會有的。”

    蔣紹言聽不下去,打斷,沉沉地喊了聲“爸”,再看蔣兜兜,小崽子眼中忽然蓄起淚,帶著哭腔喊:“我不要爺爺住在這里,這兒這么冷,我不要爺爺住在這里。”

    蔣西北心下一酸,忙安慰道:“爺爺暫時不住這兒,還要陪兜兜過年呢。你是爺爺的大孫子,是男子漢,可不能遇到點事就哭。”

    見蔣紹言臉色不是很好,鐘虞悄悄過去拉住他的手,當即被蔣紹言反手扣牢。

    忽地,不知打哪兒飛來一只蝴蝶,幾乎同時,陰云中也破出一線光來,那蝴蝶便在陽光下振翅,雪白的雙翅近乎透明。

    在蔣家幾個男人頭頂盤旋兩圈,那只蝴蝶緩緩停在了鐘虞的肩上。

    蔣兜兜忘了哭,睜著淚眼去看那蝴蝶。

    鐘虞頓時緊張起來,一動也不敢動,只能以余光看去,就感覺蔣紹言突然將他的手抓得更緊。而蔣西北眼神怔忡,半晌,那張蒼的臉忽然間淚水縱橫。

    *

    從山上下來,蔣西北回房休息,一直睡到傍晚,還是被鞭炮聲吵醒的。

    睡著時昏昏沉沉,醒來后渾渾噩噩,在黑暗中呆坐許久才清醒,感覺腹部陣痛難忍,便從抽屜里摸出藥瓶倒出了兩粒,不就水直接空口服下,接著穿戴整齊,拄起拐杖開門走去客廳。

    客廳亮著大燈又開足暖氣,明亮溫暖,跟冷清的臥室仿佛兩個天地。

    電視開著,正在放春晚前的熱場節目,忙碌準備著的晚會后臺,一身大紅西裝的男主持人正在采訪某個明星。

    聲音不大,大概是怕吵著他休息,蔣西北拾起遙控器把聲兒調大,就聽那男主持問那明星,頭次上春晚緊張嗎,來跟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分享一下此時此刻的心情。

    站著看了一會兒,蔣西北將遙控器擱下,往跟客廳連著的餐廳走去,在餐桌旁邊停下來。

    蔣兜兜最先看到蔣西北,爺爺爺爺地叫著從廚房里歡快地跑出來。蔣西北拉開椅子坐下把他抱到身上,蔣兜兜歪他懷里看他一會兒,說爺爺你這覺睡得好久啊,我和爸爸進去看你你知道嗎?

    蔣西北還真不知道,大抵睡得太沉了,失了最基本的警惕。見蔣兜兜臉手都沾了面粉,跟小花貓似的,再隔著玻璃往廚房一望,就看到了那倆大人一站一坐,都在包餃子,案板上已經整整齊齊碼了好幾排。

    “兜兜包餃子呢?”蔣西北笑問,摸摸他小臉,擔心手指太粗傷了蔣兜兜的皮膚也不敢用力。

    蔣兜兜大聲地嗯:“爸爸和小虞兒,我們一起包餃子,可好玩了,爺爺來嗎?”

    睡過長長一覺,蔣西北還是覺得累,那種疲乏是身體深處透出來的,無藥可醫。他想他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對蔣兜兜說你去吧,爺爺坐在這兒看你。

    廚房里頭,蔣紹言跟鐘虞說了句什么,先走到水龍頭底下沖手,接著端了四盤涼菜和兩盤熱菜出來,叫蔣西北先墊點,還有熱菜馬上就好。

    滿桌好菜,但蔣西北不怎么能吃得下。胰腺主管消化,再加上化療,他的消化系統已經不堪重負,早上那頓還頂在胃里,難受得很。

    他不想吃,就想著在這過年的高興日子里喝口酒。

    蔣紹言沉默了片刻,轉身進廚房,很快拿了瓶黃酒出來,瓶壁是熱的,已經提前溫過,大概是料到了蔣西北會想喝。

    瓶蓋打開,醇厚酒香逸散而出,蔣紹言拿起酒瓶給那瓷白的酒盅里倒滿一杯,轉身要走時被蔣西北叫住:“你先別忙了,坐下陪我喝一杯,我有話跟你說。”

    蔣紹言回頭望了一眼,鐘虞還坐在灶臺邊安安靜靜地包餃子,低頭的姿勢露出修長的后頸,模樣十分認真。收回視線,蔣紹言摘掉圍裙,在蔣西北旁邊坐下,也給自己倒了杯酒。

    蔣西北有段時間沒喝酒了,當即端起灌了一大口,本該醇柔的酒竟覺得有些辣口,灼得喉嚨火辣辣的,人也算徹底清醒了。

    放下酒杯,頓了頓,第一句話就是:“我剛才又夢見你媽了。”

    蔣紹言聽到了“又”字,不禁抬頭。

    “昨天晚上我也夢見了,前幾天也是,剛才睡覺又夢見了,我最近老是夢見她。”

    蔣紹言沒說話,手指捏緊了酒杯。

    剩下的酒一口悶了,蔣西北兀自繼續:“你說今天那只蝴蝶是她嗎?我后來想想,我覺得是,是你媽她顯靈了,停在那孩子身上,就表示她同意了。”

    說罷嘆口氣,往鐘虞看了眼,又看著蔣紹言:“你們以后就踏踏實實地過吧,你媽她會保佑你們的。”

    蔣紹言一言不發,又給蔣西北倒滿一杯。

    蔣西北知道他不說話但聽進去了,咂一口酒含在嘴里回味了一陣才咽下,又繼續說:“我最近老是忘事,趁還能記得,我有兩件事跟你說。”

    蔣紹言這回開口,十分認真:“您說,我聽著。”

    蔣西北沉默了片刻,語氣低沉:“我這病呢也就這樣了,我自己是看開了,怎么說我也多活了六年,還賺了,你也別糾結。治還是不治,怎么治,我自己有數。

    所以這第一件事,就是萬一哪天我要是走了,你不必為我大辦,我這輩子什么風光都見過了,走了就想安安靜靜地走,地方我也給自己選好了,就在你媽旁邊,到時候你要來就把我們倆一道看了,省得折騰。”

    雖然避開了“死”這種不吉利的字眼,但也跟交代后事差不多了,蔣紹言幾次三番想打斷硬是忍住。

    蔣西北抬手示意他不要說話:“這是第一件事,我已經決定,你照辦就行,沒得商量。還有第二件事,你聽我說完,是關于那孩子的。”

    不知道為什么,蔣西北總覺得叫鐘虞名字有些別扭,管他叫“那孩子”。蔣紹言立刻往身后看去,確認鐘虞還好端端帶著蔣兜兜在廚房里坐著,他才回頭問蔣西北:“他怎么了?”

    “那孩子……”蔣西北瞇眼回憶,語氣幽幽,“當時不是說好了嗎,他給你……我幫他還家里的債,一共200萬,是他叔叔欠的。當年他出國之前,我怕他在國外沒個依靠,又給了他20萬,但那筆錢他怎么用的你也知道了。我還是那句話,森*晚*整*理這孩子心狠,但對你和兜兜,看得出是真心的。”

    說著突然咳嗽起來,蔣紹言起身想給他拍背,被蔣西北按回去。蔣西北抽了兩張紙捂在嘴上,咳出一口痰,又是帶血的,悄悄攥起來沒叫蔣紹言看見,緩過了勁兒過后又慢慢道:

    “后來他就走了,我以為這事就了了,大概過了一兩年吧,我一張卡上突然收到一筆錢,不多不少整100萬,從紐約一家銀行匯過來的,沒留名也沒留任何信息,但我當時就覺得是他。大概又過了一年,那卡上又收到一筆錢,120萬,加起來正好220萬。”

    “這事我沒問過他,但我覺得是他。所以這孩子,是把當年我替他還的錢還有給他那20萬一并還回來了,是個有骨氣的。我一開始覺得我們兩不相欠,現在想想,這孩子……還是我們欠了他啊……”

    蔣紹言完全不知道這事,剛聽了開頭,表情驟然就變了,不等蔣西北說完騰地起身,太用力椅子都差點翻倒,他甚至顧不上扶,快步走進廚房,從背后一把抱住了坐著的那個人。

    第86章 除夕夜 “一輩子就一輩子,難道還怕你……

    鐘虞正包著餃子。

    為數不多的廚藝都點在了這項技能上, 修長的手指一攏一捏,包出來的餃子飽滿端正,各個精神抖擻地立在蓋簾上, 把蔣兜兜崇拜得不行。

    正琢磨要不要往其中一個里擱個硬幣, 就被背后突如其來的沖力帶得往前一晃, 自己嚇一跳,蔣兜兜也嚇一跳。

    回頭見是蔣紹言,表情還算正常, 只是那雙眼卻不平靜, 似有烈火灼燒漩渦攪動,頓時又一驚, 忙問怎么了。

    蔣紹言向來情緒內斂,很少這般外露,此時此刻只想問個清楚明白,但也知道現下不是好時機,他極力按捺,還是無法壓抑心頭那股熱火,掰過鐘虞的臉在他額頭上重重親了一下。

    蔣兜兜還在旁邊, 圓溜溜的兩只眼瞪得更圓了。鐘虞的臉登時紅了, 心想蔣紹言不是跟蔣西北喝酒呢嗎, 這么快醉了發酒瘋?

    蔣兜兜突然把包了一半的餃子一扔, 跳下椅子跑到鐘虞跟前就要往他身上爬,嘴里嚷嚷:“我也要親!我也要親!”

    那沾了面粉的雙手就這么不管不顧地往鐘虞臉上伸,全抹了上去。蔣兜兜比賽似的, 捧著鐘虞的臉在兩邊頰上各親一大口,比親爹還多一口,之所以沒親額頭是上面有蔣紹言口水, 他嫌棄。

    被父子兩人輪番以熱吻招呼,鐘虞的臉徹底紅了。

    面粉抹臉,像輕施粉黛,鼻頭恰好也沾了一點,抬眼看來時眼波如水,竟透著幾分嬌憨。

    蔣兜兜嘿嘿直樂:“小虞兒好像小花貓哦。”

    鐘虞反應過來,手背一抹,果然好多面粉。見蔣紹言站在旁邊含笑看他,干脆抓起一把就往這個始作俑者臉上招呼。

    蔣紹言站著沒動,甚至配合著仰起臉由著鐘虞亂來,方才激動的情緒平復,此刻眼中盛滿愛意,幾乎要溢出來。

    鐘虞對上那眼神,不止臉紅,心跳更快,故作冷淡地揪了把蔣紹言的臉皮,心道果然挺厚,坐回去繼續包餃子。

    蔣紹言沒擦臉,頂著一臉面粉挽袖燒菜,不時回頭看一眼。

    餃子包好了,飽滿挺括的是鐘虞包的,還有幾個軟趴無力,是蔣兜兜的杰作,小崽子第一次嘗試,能包成這樣已經挺不錯,鐘虞大大地表揚一番。

    蔣兜兜高興了,想數有多少個,剛一伸手就被鐘虞拍了下手背,跟他說不能數。

    為什么啊,蔣兜兜不理解。

    鐘虞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打小老太太就跟他說不能數餃子,不吉利,他原話告訴蔣兜兜 ,嘴角帶著淺笑,看蔣兜兜懵懵懂懂的表情,突然意識到這么多年,這是他第一次笑著回憶老太太。

    一愣,笑容沒有消失,反而加深,他心想,真的是過去了。

    打發了蔣兜兜出去陪蔣西北,鐘虞在水龍頭底下搓干凈手,余光瞄著蔣紹言,又想起剛才那個額頭吻,情不自禁就走了過去。

    蔣紹言正準備蒸魚,一早剛撈上來的東星斑,先擺盤,再切姜絲淋料酒,動作十分利索。鐘虞看他臉上的面粉,想笑,又琢磨他剛才不太正常的舉動,便問到底怎么了。

    蔣紹言深深望向他,見外面的一老一小正比賽夾花生米,沒人往這看,才拉過鐘虞手腕,在內側白皙的肌膚上親了親:“晚上再說。”

    好吧,鐘虞好奇也只得按捺。

    蔣紹言掌勺,鐘虞打下手,兩個人配合速度要快得多。一道道熱騰騰的菜端上桌,清蒸魚象征年年有余,四喜丸子代表團團圓圓,還有一盤必不可少的八寶飯,寓意甜甜蜜蜜,對生活的期許都寄托在這人間百味里。

    吃過飯貼春聯,蔣紹言拿出一早準備好的春聯,灑金的紅紙上楷書寫著“瑞日祥云彌宇宙,春風和氣滿乾坤”,往那朱紅大門上一貼,最后是橫批——福滿人間。

    門口臨著條小街,家家戶戶燈籠高掛。一家子出了門,漫步到河邊尋處空地放煙花。

    引線如走蛇般刺啦點燃,霎時間火樹銀花,與碧波中搖晃的倒影相映成趣,美不勝收。

    一個跟蔣兜兜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跑過來,手里攥著一盒摔炮,外面用紅黃藍綠的彩紙包著,尾部捏起一個揪,形似蝌蚪,是在鎮上小賣部買的,五毛能買一大盒。

    蔣兜兜沒玩過,好奇得很,用仙女棒跟那小孩換了一盒摔炮,摔第一個沒響,是個啞炮,那小孩教他要使勁兒,蔣兜兜便抬起胳膊用力往地上一摜!

    就聽啪——一聲!

    蔣兜兜興奮到原地蹦起!

    大人們的注意力都在嬉鬧的孩子身上,唯獨蔣紹言心猿意馬,滿心滿眼都是身側這人。

    夜空中的白月灑落淡淡清輝,煙火五色燦爛,河邊人家張燈結彩,人聲鼎沸,熱鬧歡騰。這人間的好光景卻都不及身側這人一顰一笑。若是沒了他,再好的景再多的人也都將索然無味,不看也罷。

    蔣紹言的視線毫不遮掩,想不注意都不行,鐘虞挑目看去,隔著燃放的煙火相互對視,嘴角便淺淺彎起笑來。

    放完煙火,聞著未散的硝煙往回走,到了家繼續看晚會,相聲小品歌舞雜技,輪番登場共襄盛舉。

    蔣西北給蔣兜兜包了厚厚的壓歲錢,蔣紹言和鐘虞也分別準備了紅包,蔣兜兜兩只手都抓不過來,樂得眉開眼笑。

    鐘虞正含笑看著蔣兜兜,冷不防手里被塞了什么,低頭看去,竟也是個紅包,再抬眼,就見蔣紹言正沖他笑,親昵地以口型喚他“寶寶”。

    臉一熱,鐘虞表情不變,從善如流地將那紅包收下,揣進了衣服口袋里。

    蔣兜兜這天沒睡午覺,早起上山,回來又跟著兩個大人跑前跑后,晚會看到一半就困了,歪在沙發上睡了過去。蔣紹言抱他進去臥室,鐘虞拿著壓歲錢跟在后面。壓歲錢要壓在枕頭底下,來年才能順順當當,平平安安。

    蔣西北也回屋休息,電視關上,外面的鞭炮聲也漸止,整座鎮子由鬧轉寂陷入了安睡,當然,也還有醒著的人。

    鐘虞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對著窗戶看外面的院子,腳邊點個爐子烤火,爐子上還鋪了層鐵絲網,上面撒了好些栗子花生還有蜜橘,烤熱了吃肚子不涼,還別有風味。

    周遭無聲,總算是靜下來了,忙了一天,鐘虞疲憊卻滿足,回頭望了一眼。

    蔣紹言正在餐廳打電話,逢年過節的,生意伙伴、公司董事還有親族長輩都得問候到,禮數得全。

    他就站在餐廳那盞吊燈下,渾身浴著暖光,一只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落在西褲口袋里,無論什么時候看都這樣英俊這樣挺拔,叫他覺得踏實和安全。

    鐘虞默默欣賞,直到扭身的姿勢久了別扭才有些不舍地轉回來,將椅背放倒后仰,舒舒服服地躺上去,放空思緒刷起朋友圈。

    朋友圈里同樣熱火朝天,曬年夜飯曬煙花曬紅包的,鐘虞有滋有味地翻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幸福,他難得地不感到羨慕,他有他自己的幸福,膝頭擱著的沉甸甸的大紅包就是最佳證明。

    給老陳的朋友圈點了個贊,又在陶青稚曬手寫春聯的照片底下留了祝福,剛發出去就收到了老陳的信息。

    老陳:是本人嗎,還是盜號?

    鐘虞沒繃住笑了:本人。

    老陳:你可從來沒給我點過贊。

    鐘虞:我反思,以后常點。

    老陳發來一個大拇指,又發來一段女兒拜年的視頻,小姑娘穿大紅襖,戴著姥姥親手織的虎頭帽,咿咿呀呀說著祝福話,鐘虞看了兩遍,心想小孩子就是這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

    身后傳來腳步,鐘虞回頭,是蔣紹言打完電話過來了。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說:“新年快樂。”

    “冷嗎?”蔣紹言問。

    鐘虞說“不冷”,下意識朝他伸手。

    蔣紹言立刻握住了,寬大的手掌將那白玉似的指尖緊緊包裹,然后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鐘虞聽他嗓子有點啞,空著的那手從爐子上撿了個橘子遞過去,外皮被火烘得熱乎乎,蔣紹言剝開,自己嘗過,又將剩下大半遞回鐘虞嘴邊。

    鐘虞咬下一口,橘瓣溫熱,汁水酸甜,十分可口。

    吃著橘子,他笑著拍拍腿上的紅包:“謝謝老板,新年恭喜發財。”

    一頓,又說:“沒給你準備禮物,回去補上。”

    “不用,”蔣紹言卻道,“你的禮物我已經收到了。”

    收到了?此話怎解?

    鐘虞目露疑惑,想起吃飯前蔣紹言在廚房的異常,從椅上直起身,問怎么了。

    蔣紹言的眼眸里映出了炭火的紅光,深深看他:“當初那筆錢,你還了。”

    鐘虞一愣,立刻反應過來那筆錢是指哪筆錢,沒想到蔣紹言竟會知道,肯定是蔣西北告訴的他,既然如此也沒什么好否認。

    “是啊,還了。”鐘虞故作輕巧,“那兩年窮得很,收入都拿來還錢了。”

    “為什么不告訴我?”

    鐘虞淡淡笑笑,避重就輕:“你現在不是知道了?”

    蔣紹言凝視他,語氣低沉:“為什么?”

    又一句為什么,這回鐘虞沉默了,不由回想起當初,他以子與蔣西北做交易,事后毅然離開去了國外,表面看一切已經了斷,但內心深處清楚,這件事遠沒有結束。

    初到國外那段日子,夜深人靜,他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心中有怨恨,有羞愧,有不甘。

    有怨恨,是因為被最愛的親人逼迫,被趙德青之流覬覦,心如死灰又形勢所迫,才不得不背井離鄉。

    有羞愧,是因為雖然身不由己,但到底不齒于自己竟然做出為了錢勾引別人,進而出賣親生骨肉的勾當來。

    有不甘,不甘心在人生履歷上曾有過這樣不光彩的一筆,所以哪怕節衣縮食也要把這筆錢還上,將這一筆抹去。

    除此之外,或許還有……后悔。

    年輕時性子烈,又尖銳,因為發現了不該有的心動而慌不擇路口不擇言,刺傷蔣紹言的同時,也將利器深深插進了自己的心口里。

    鐘虞側頭,蔣紹言還在等他的回答。

    “不為什么,就覺得這筆錢如果不還,我心里難受,過不去我自己這關。”

    語氣平淡,根本不足以描繪當時煎熬的萬分之一。

    蔣紹言靜靜看他,沉默一陣輕聲問:“還有嗎?”

    還有嗎,鐘虞也問自己,他做了個深呼吸,突然間涌起沖動來:“你還記不記得,我那時候說,我引誘你跟你上床只是交易,其實……”

    “其實什么?”蔣紹言語氣陡然間變得急切,他雙臂撐于大腿上,上身前傾,以仰頭的姿態看著面前的人,眼神分明在渴求,渴求他將內心敞開給他看。

    鐘虞的心驀地就一疼。

    長久以來,他的心臟外面都包裹著一層外殼,又冷又硬,窺不透刺不穿,經過這段日子,那外殼早已變透變軟,只余薄薄一層,守護著他最后的秘密。而如今那薄薄一層也驟然裂出一道縫隙來。

    他想說吧,說出來又能怎樣呢。

    “其實還想證明,我接近你,和你上床,生下兜兜,都不是交易。”

    “那是什么?“

    鐘虞沒再回答,伸出雙手捧起蔣紹言的臉,指腹自英挺的眉骨緩緩滑落至狹長的眼尾。

    眼尾那處已然泛紅,蔣紹言的呼吸也變得急促,顫抖著,壓抑著,等待著。

    嘩啦啦,似是那層殼徹底碎裂融化,強烈的心悸叫鐘虞嗓音沙啞,他低聲開口:“是我那時候就已經喜歡你了,不對,是我那時候就愛上你了。”

    他輕輕揉著那處眼尾,又輕輕一笑:“蔣紹言,我有沒有說過,我好愛你。”

    話音未落,就被蔣紹言一把抱在了懷中。

    蔣紹言抱得用力,手臂自背后緊緊環著他,鐘虞幾乎無法呼吸,他卻甘之如飴,也抬手環抱蔣紹言寬闊的后背,時至今日,他和蔣紹言之間是徹徹底底再無隱瞞,再無罅隙。

    蔣紹言開口,氣息灼熱,聲音因動情而喑啞:“過年之后我們就結婚,去國外結婚,等你回紐約我跟你一起去,我們去結婚。”

    “行啊,去結婚。”鐘虞笑說,“結婚照都拍了,不結不是虧了。”

    蔣紹言松開他,吻他的眉眼鼻梁,臉頰嘴唇,不停地吻著,深而虔誠地吻著。

    沒有從前激烈,卻比從前任何一次都更叫鐘虞心動。

    從沙發扯了張毯子搭在身上,兩人靜靜相擁,看院里的景,看天上的月,聽遠處的鞭炮響。

    鐘虞舒服地窩在蔣紹言懷里,那張胸膛寬厚溫熱,能包容一切,承載一切,他聽著他的心跳,由快漸緩,十分有力。

    蔣紹言有一會兒沒說話,期間往蔣西北臥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鐘虞便問:“是不是擔心你爸?”

    蔣紹言嗯了聲,聲音發沉。

    鐘虞也發現了,蔣西北這幾天越發嗜睡,吃得也不多,都是不妙的征兆。

    蔣紹言道:“我這些天一直后悔,以前陪他的時間太少了,他今天跟我說要把他葬在我媽旁邊。”

    鐘虞其實一早察覺到了,蔣西北身上已經沒了那股求生的心勁兒。

    一個人若是心勁兒不在,離死亡也就不遠了。

    鐘虞又想起老太太,老太太那時候知道他懷孕了,也是萬念俱灰,原本不重的病加速惡化,沒多久就撒手人寰。

    “你多陪陪他吧。”鐘虞心里也不好受,“能順著就順著,說什么聽著就是了。”

    “我知道。”蔣紹言吻了吻他的額頭,“難得回來一趟,可能要多待兩天,等過了初五再回去行嗎?”

    “當然行了,你去哪兒我去哪兒,你在哪兒了我在哪兒,我賴上你了。”

    說罷伸手緊摟住蔣紹言的腰,做出一副耍無賴的模樣。

    曾經冷淡帶刺的人,一旦卸下了那層堅硬的外殼,才會發現里面軟得叫人不可思議。

    蔣紹言慶幸自己堅持到了最后,終于將這人徹底融化,他說行:“大律師說到做到,既然賴上我那就不能只賴一時,得賴一輩子。”

    “嗯。”鐘虞閉著眼笑,嘴上卻不肯服軟,“一輩子就一輩子,難道還怕你不成?”

    第87章 烤花生 “我最喜歡爺爺了!”……

    他們一直在紹興呆到了大年初五。初五這天, 一早就鞭炮隆隆,按習俗是吃要湯圓迎財神的,蔣紹言前日在市集買了手打湯圓, 在那薄韌的皮上淺咬一口, 香濃的黑芝麻餡兒便流了出來。

    蔣西北一早起來就覺得精神極好, 手腳暖和渾身有勁,站在院子里迎著晨光打了會兒太極,全身微微發汗才回屋里。許久未曾這樣舒坦了, 湯圓不太好消化他也吃了三個, 吃完覺得口里膩得慌,就想吃點生津止渴的。

    “西瓜?”蔣紹言聽完擱下勺子, 看著蔣西北向他確認,“您想吃西瓜?”

    “是啊。”蔣西北也說不清原因,肚里饞蟲反而越來越活泛,勾得他五臟六腑都癢,就想在這冰天雪地的大冬天里吃口那冰涼涼甜滋滋的來潤喉。

    蔣兜兜一聽也高高舉手,他過年這幾天花生瓜子吃多了上火,正嗓子疼, 忙說我也想吃。

    蔣紹言三兩口解決完飯, 披上外套就出門去了, 鎮上開門的水果店轉遍, 都說沒有,有個老板跟他講這種反季水果,冬天價高, 鎮上的店一般不會進貨,要是真想買,可以去紹興市里的大超市看看。

    蔣紹言便回來拿車鑰匙準備去趟城里。

    “我陪你去。”前一晚剛下雪, 路面結冰怕不好走,鐘虞不放心蔣紹言一個人開車,便也穿上羽絨服,又囑咐蔣兜兜,“我跟爸爸很快回來,你在家陪爺爺好嗎?”

    蔣兜兜原本伸手拽鐘虞的衣服想跟他一起去,聞言往蔣西北望去,不知想什么,那手松開,點頭答應了。

    這天太陽極好,照得院里亮堂堂,積雪消融,只有背陰面還留著點點雪白。蔣西北躺在臨窗的搖椅上曬著太陽看著景,收音機里正放著單田芳說水滸。

    蔣兜兜趴在旁邊一把寬椅上,鞋子脫了整個人窩進椅子里,見蔣西北伸手撿那爐子上烤著的花生,小大人似的教育:“爺爺,花生不能吃太多,會上火,你嗓子就不舒服啦。”

    蔣西北撩起眼皮:“不怕啊,待會兒就吃西瓜了,嗓子不就又舒服了。”

    蔣兜兜一想是哦:“爺爺你怎么這么聰明呢,那我也要吃。”說罷手也往那花生上摸。

    爺孫倆各自吃花生,外面的殼用手指剝開,再把里面的紅衣捻去,吃到嘴里滿口噴香。蔣兜兜見蔣西北眼皮又往下耷,問他:“爺爺,你在想什么呢?”

    蔣西北嘴里嚼著花生,回答他:“爺爺沒想什么,爺爺在聽評書呢。”

    蔣兜兜便也湊近了跟著一起聽,單田芳正說到武松打虎那段,景陽岡上一碗酒,幾拳就將一只猛虎打到動彈不得,蔣兜兜聽得睜大了眼:“好厲害!”

    蔣西北聽他稚鳥似的脆嗓,心里甜得緊,不由哼了聲:“這也厲害?爺爺年輕時更厲害,大冷天敢下海里游泳,還有西北的狼你知道嗎,成群結隊,眼睛在夜里冒綠光,但我一點不怕,揣把刀能在狼窩里過夜。”

    “真的嗎?”蔣兜兜頭次聽蔣西北說,當真覺得厲害得不行,他爺爺連狼群都不怕,比武松還要厲害,趕忙將剝好的花生往蔣西北嘴里塞。蔣西北嚼得滿嘴香,不知道是花生香還是孫子剝得香。

    太陽曬得蔣西北昏昏欲睡,剛才早起那股精神頭不知怎地散了,他有些沒勁兒,但不想睡過去,便稍微坐直,清清嗓子問旁邊的小人兒:“兜兜,爺爺問你,你爸,你那個小虞兒,還有爺爺,三個人你最喜歡誰?”

    蔣兜兜從小沒少被問這個問題,不過那時PK對象就只有蔣西北跟蔣紹言,在對他有求必應的好爺爺和對他不假辭色的臭爸爸之間,當然是蔣西北最好了。

    但現在多了個鐘虞,形勢就變得完全不同了,蔣兜兜張口就要說最喜歡小虞兒,突然瞅見蔣西北那滿是期待的眼神,還有那張蒼老的臉上被陽光照得晃眼的皺紋,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蔣兜兜湊過去趴在扶手上,親昵地沖蔣西北說:“我最喜歡爺爺了。”

    蔣西北知道孫子機靈,這話八成哄他呢,但心里聽著還是美滋滋的,他躺回去椅子里,往天上望,就見一群鳥自那藍天飛過,一瞬間想起在島上當兵時,碼頭岸邊總會有數不清的海鷗振翅翱翔。

    蔣西北怔了怔,轉頭又看蔣兜兜,問他:“兜兜,爺爺還沒問過你長大了想做什么?”

    蔣兜兜正脫了襪子張開腳趾在陽光下曬腳丫,聞言說不知道,頭又一歪:“當大老板?”

    蔣西北叫他逗得大笑,太激動以至于咳嗽起來,蔣兜兜趕緊遞紙給他,蔣西北咳出一口帶血的濃痰,眼神頓時暗了暗,背著蔣兜兜轉過身把嘴擦干凈,又將那紙團起來扔了,才若無其事地趟回去,想了想說:“你以后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當大老板也行。”

    蔣兜兜立刻問:“那我能不去上學嗎?”

    “那不行,學還是要上的,不上學你想干什么,不論做什么都得先學知識。”蔣西北瞪眼,“你爺爺我就是吃了沒知識的虧了,走了很多彎路。”

    “知道啦爺爺。”蔣兜兜趕緊又剝開個栗子塞給蔣西北。

    蔣西北嚼著栗子,板栗烤得久了有些硬,他嚼著費勁,好容易嚼完了又說:“你要好好上學,長大了不管當藝術家當科學家,當老師當醫生,或者其他什么都行,一定要做個有價值有貢獻的人。”

    蔣兜兜似懂非懂點頭:“哦。”

    蔣西北慈愛地笑笑,閉眼繼續聽評書,還是覺得乏,感到身體在往下沉,便說:“兜兜啊,爺爺瞇一會兒,你別亂跑就在這兒呆著,等會兒你爸回來了叫我。”

    蔣兜兜聽完從椅子上爬下去,撒上拖鞋跑進房間給蔣西北拿條毯子搭在身上,像平時鐘虞替他蓋那樣也替蔣西北蓋好。

    看著蔣西北閉眼,呼吸沉重的模樣,蔣兜兜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些難過,小聲說:“別睡太久呀爺爺。”

    蔣西北沒應,已經睡著了。

    蔣兜兜又爬回椅上,繼續剝花生吃,心里頭還是難受,花生吃不下,便抬起頭不錯眼珠地盯著蔣西北。單田芳的評書還在講著,聲音渾厚滄桑,故事也可泣悲壯。不道過去多久,蔣兜兜發現蔣西北的手從身上落了下來,無力地垂在躺椅邊緣。

    蔣兜兜嚇了一跳,“爺爺?爺爺?”喊了兩聲,蔣西北沒應,他伸長胳膊去夠那只手,剛一摸到就發現蔣西北的手好涼,叫他想起除夕那天掃墓時摸到的那塊碑。

    蔣兜兜登時紅了眼睛,當即從椅子跳下去,使勁兒推著蔣西北想把人搖醒,蔣西北卻一動不動,就在這時外頭傳來停車的聲音,很快,兩道身影便從影壁后面繞了出來。

    蔣兜兜急急忙忙跑出去,跑到院子中央被鐘虞一把抱起。

    “怎么了兜兜?”

    “小虞兒,”蔣兜兜聲音帶上哭腔,“爺爺說要睡覺讓我叫他,但我怎么叫他都不醒,他手好涼啊。”

    鐘虞心一沉,看到了躺在搖椅里閉著眼的蔣西北,當下有種不好的預感,立刻朝蔣紹言看去。

    蔣紹言瞬間變了臉色,拎著的兩個西瓜往地上一撂,快步走進屋里,走到椅子前膝蓋一軟直接跪倒,竟無法發出聲音,半晌,才伸手輕輕去推蔣西北。

    “爸……爸?”

    嗓子啞得厲害,喊了兩聲,蔣西北突然打了個激靈,像從某種沉重的桎梏里掙脫出來,松弛的眼皮緩緩撩開一條縫,看清了是蔣紹言,含糊道:“兒子?”

    撐著扶手坐起,人還沒完全清醒:“我是睡著了嗎?”

    蔣紹言一顆心狠狠提起又重重回落,伸手撈起滑下的毯子,那雙素來沉穩的手抖得厲害,他將毯子重新蓋在蔣西北身上,輕聲說:“西瓜買回來了。”

    蔣西北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還有西瓜這檔事:“還真有西瓜賣啊?哪兒買的?”

    “在市里的超市買的。”蔣紹言扶他起來。

    蔣兜兜從鐘虞懷里滑下去,跑過去抱住蔣西北,大聲埋怨他剛才為什么不醒:“我喊了你好久了,爺爺都不醒!”

    蔣西北哄他:“爺爺不對,爺爺錯了,爺爺睡得太沉了沒聽見兜兜聲音。”

    蔣兜兜彎腰伏在蔣西北的膝頭,這才發覺蔣西北的膝蓋骨凸出,竟有些隔人。蔣兜兜臉沖外頭院子,眼眶依舊通紅,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我沒怪你,是我聲音不夠大爺爺才沒聽見的。”

    鐘虞將西瓜拎到廚房,拿刀削皮再切成方便吃的小塊,中途蔣紹言進來,對視一眼,蔣紹言沒有說話,只是狠狠抱住了他。

    鐘虞知道剛才那一刻蔣紹言經歷了什么,那剎那間的心驚害怕和脆弱無助,他都看在眼中。他同樣沒說話,抬起手緊緊回抱蔣紹言,用身體給他取暖。

    半晌蔣紹言松開,依舊一言不發,鐘虞卻發現短短幾分鐘,蔣紹言眼底竟冒出了紅血絲。

    “沒事的,別擔心了。”鐘虞輕聲說。

    “嗯。”

    西瓜插上牙簽,蔣紹言端出去,祖孫二人一人拿起一塊。蔣西北吃得直瞇眼,心想就是這個味道,又問蔣兜兜:“兜兜,甜不甜?”

    “甜!”

    蔣兜兜眨眼吃了好幾塊,鐘虞怕他鬧肚子,叮囑少吃,見蔣紹言站在旁邊發怔,又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蔣紹言回神,立刻抓緊了。

    過了初五,春節假期也近尾聲,蔣紹言管著公司,不可能不回去,蔣西北本想獨自留下,蔣紹言罕見態度強硬,父子倆關起門在房間里談了許久,蔣西北妥協了,同意跟他們一起回去,蔣紹言即刻聯系醫院。

    蔣西北同意繼續化療,卻還是不愿住院,寧愿折騰點醫院和家兩頭跑。

    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年味轉淡,人們復工復產,生活節奏回歸從前,鐘虞也跟大衛約好,準備回趟紐約。

    他跟蔣兜兜說了這事,問蔣兜兜要不要一起去,蔣兜兜竟沒立刻答應,擰著小細眉糾結許久后輕輕搖頭,說不去,叫鐘虞十分吃驚。

    蔣紹言也在,兩人對視一眼,鐘虞問蔣兜兜為什么。

    蔣兜兜說:“我想陪爺爺。”

    他已經知道蔣西北生病了,很嚴重的病,生這種病會大把大把掉頭發,會吃不下飯,人也會變得很瘦又沒精神。章姨跟他說蔣西北也就只有他來了才能勉強打起精神吃點飯,叫他多去。

    “我要陪爺爺,爺爺能多吃點飯。”

    蔣紹言在他面前蹲下,仔細地看,覺得小崽子過了個年長高了,也長大了。

    “乖孩子。”蔣紹言大手罩在蔣兜兜后腦,“那你就留下陪爺爺。”

    “嗯。”想起蔣西北,蔣兜兜眼眶又紅了,他問蔣紹言,“爺爺會不會很疼?”

    蔣紹言沉默了一會兒:“你問過他嗎?”

    “他說不疼。”蔣兜兜吸著鼻子,嗓子已然啞了,“可我覺得他在騙我。”

    蔣西北手上扎了個針頭,吃飯睡覺也不取下來,看著可粗可嚇人了,手背好像干枯的樹皮,而且總是涼的,怎么也捂不熱。

    “他會死嗎,就像奶奶一樣,住在石頭底下?”

    蔣紹言心中難過,但也不想騙他:“會。”

    蔣兜兜立刻哭了,眼淚一串串往下落,他從小就是蔣西北帶大,蔣西北疼他愛他,對他有求必應,做錯了事替他兜著,被欺負了給他撐腰。蔣兜兜又想起那塊漆黑冰冷的墓碑,聲音帶上哭腔:“可我不想讓爺爺住石頭底下,那么小還那么冷,冬天怎么過嘛。”

    “兜兜,”明知太殘酷了,蔣紹言也不得不說,“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規律,我們無能為力。”

    “有錢也不行嗎?”蔣兜兜眨著淚眼,“我有很多錢,都拿出來也不行嗎?”

    “恐怕不行。”蔣紹言說,“但爺爺這么愛你,你就多多陪陪他,他就不會那么疼了。”

    那天晚上睡覺,是鐘虞陪著蔣兜兜。蔣兜兜睡得不安穩,在被子底下動來動去,末了轉朝鐘虞,小聲問他:“小虞兒,我想留下來陪爺爺你會不會不高興。”

    “當然不會了。”鐘虞也沒睡著,起身擰亮臺燈,發現蔣兜兜正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在看他,便把小人兒撈進懷里。

    蔣兜兜心中十分矛盾,他舍不得鐘虞,這段時間他時時刻刻跟鐘虞在一起,半天都沒分開,但他同樣舍不得蔣西北,他拽著鐘虞衣袖要他保證:“那你答應我你會很快回來。”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然后再也不走了。”鐘虞在他額頭上吻了吻,“我愛你,寶貝。”

    蔣兜兜閉眼睡著了,依舊緊緊拽著鐘虞的衣服不撒手,濃密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鐘虞替他輕輕擦去,靠在床頭,維持抱著他的姿勢,低頭時才發現那塊紅翡掛墜從蔣兜兜衣領里掉了出來。

    夜深人靜,紅色翡翠在燈下暈出奇異的光彩,不知為何,鐘虞盯著看,一直看了許久。

    考慮森*晚*整*理蔣西北現在的狀況,鐘虞原想蔣紹言不要跟他一起去了,蔣紹言三思之下還是決定去一趟,一是鐘虞這次要辭職還要搬家,大動干戈,有他在也有個照應,二是林墨笙公開發聲幫他,這么大人情,于情于理他得親自拜會。

    “還有,”蔣紹言說,卻突然停住。

    “還有什么?”鐘虞正收拾行李,聞言回首。

    蔣紹言對上他的視線,說:“結婚。”

    “我已經預約了登記,終身大事不能拖延。”

    鐘虞繃不住笑了,轉回身繼續收拾,他只打算呆幾天,行李袋里只收拾了幾件衣服。

    和六年前同樣輕裝簡行,但這次的感覺完全不同,他不再是一個人。

    于是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兩人搭飛機,歷經十三小時,抵達了大洋彼岸的紐約。

    第88章 走花路 從此前程似錦,一片坦途。……

    落地時天色已晚, 天空彤云鋪展,出機場打輛車,直奔鐘虞的公寓。

    公寓在律所附近, 步行可達的距離, 這片區治安較好, 房東是位上了年紀的華人女士,未婚未育,養了只虎斑做伴。房東條件苛刻, 鐘虞拿著招租廣告登門的時候其實不太報希望, 他還記得那只金色虎斑從高處躍下,豎著長長的尾巴圍著他轉了一圈, 高冷地叫喚。房東戴著老花鏡,兩側銀鏈垂下,精明的雙眼在鏡片后瞇了瞇,說就你了。

    這一回憶,鐘虞想,他或許還真有點吸貓體質。

    到公寓,拎行李下車, 幾步走上門前臺階, 門上還掛著未拆的圣誕花環, 鐘虞掏出鑰匙來開門。

    路過一樓時沒見房東, 大概外出了,只有那只虎斑懶洋洋地臥于夕陽里,毛發閃著金光。

    一樓是房東自住, 鐘虞住二樓,踩著樓梯上去,推開門, 蔣紹言便踏入了屬于鐘虞的個人空間。

    第一印象干凈整潔,隨之撲面的卻是冰冷單調的氣息,房間里幾乎沒有生活痕跡。

    蔣紹言的感覺沒錯,雖然有廚房,但鐘虞很少開火,忙起案子來十天半月不著家,就算回來也是蒙頭睡覺。

    房間并不比外面暖和,鐘虞先將暖氣打開,正要去按墻上的燈,突然被蔣紹言從身后抱住了。

    “先別忙了,讓我抱會兒。”

    飛機上座位雖然挨著,但旁邊還有乘客,空乘也不時走動,蔣紹言想要觸碰也只能隱忍,在毯子底下拉拉手便是全部。下飛機又一路坐車,前排有司機,兩人都沒說話,正襟危坐,偶爾側頭眼神交錯,彼此一笑,也都十分克制。

    這一路人來人往紛紛擾擾,此刻終于安靜了,蔣紹言不用再表現得紳士克制,緊緊抱住了鐘虞。

    懷抱被填滿的感覺叫他發出渴求又滿足的喟嘆,情不自禁低頭,嘴唇貼上鐘虞微涼的耳廓,輕輕啄吻著。

    鐘虞一怔,心中涌起強烈的悸動來,他轉回身,將自己更緊地嵌進蔣紹言的懷抱里,仰頭,急切地用嘴唇去尋蔣紹言的唇。

    唇齒舔吮輕輕廝磨著,鐘虞完全沉醉,原來接吻是如此令人心動,如此難舍難分。

    等到結束了,鐘虞睫毛輕輕顫著,臉色也微紅,問蔣紹言:“累嗎?”

    蔣紹言在飛機上沒怎么睡,鐘虞放倒座椅睡了大半程,半夢半醒間還看到他開著閱讀燈在辦公,下飛機又連打了幾通電話,他知道他陪自己走這一遭肯定是擠了時間出來的。

    “不累。”蔣紹言嘴角挑起,笑得英俊逼人,那雙深邃的眼明亮溫柔,專注地望過來。

    只是對視,鐘虞的心就再度蕩起漣漪來。白日即將沉落,黑夜即將接管,在這個明暗交替的時刻,在這個幽寂無聲的房間,只有他們兩個人默默相依。

    鐘虞便又有些情難自禁,再度仰頭吻上蔣紹言的唇,同時手往下探,卻被蔣紹言一把抓住。蔣紹言投來的視線變得火熱,聲音也啞了:“你不累嗎?”

    鐘虞輕輕抿了抿嘴唇,剛才在車上他還在想,他的公寓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實在乏善可陳,他帶蔣紹言來了之后要做什么。

    那會兒想不出,但他現在知道了答案。

    他想和他做.愛。

    或許干澀或許緊張,鐘虞嗓子發不出聲,只能搖頭,手更堅定地往下,邊生澀大膽地輕輕逗弄,邊挑起含水的眼望過去求歡。

    蔣紹言知道了答案,低頭堵住那雙紅潤的唇激烈吮吸,跌跌撞撞倒向了旁邊的床榻。

    ……

    醒來時天色全然暗了,身體余韻猶在,探手摸向身側,那人卻不在了,被褥也是涼的。強烈的心慌瞬間襲來,鐘虞懷疑自己只是大夢了一場,如今夢醒了,一切都消失了。

    他撐著胳膊慌亂坐起,睜著迷茫的眼在黑暗中急切地尋,就在這時聞見了空氣中飄來的飯菜香。

    腳踩在地上還有些打軟,顧不得穿鞋,鐘虞赤著腳,循著香味走到臥室門口將門拉開,穿過客廳繼續往前,便見到了這樣一副光景。

    光線明亮的廚房里站著一個男人,背影高大挺拔,圍裙的帶子系在身后,正專注地忙碌著,原本冰冷單調的屋子充滿了煙火氣,如無數次夢里夢見的那樣。

    鐘虞發懵,懷疑還在做夢,抬手在大腿上狠掐了一把,力道不小,疼得眼眶立時紅了,一怔,臉上卻露出笑來。

    蔣紹言燒好了菜正要端出去,回身見鐘虞站在身后,嚇了一跳,當即放下菜走過去:“怎么醒了?”

    注意到鐘虞光著腳:“地上不涼嗎?你鞋呢?”說完就要進臥室去找拖鞋,被鐘虞一把拉住。

    鐘虞似乎還沒完全清醒,那雙好看的眼怔怔望去,片刻,抬起腳踩在了蔣紹言拖鞋的鞋面上,將身體完全貼緊在他身上。

    掌下肌肉溫熱,鐘虞又埋首于那寬厚的胸膛,清楚地聽到了有力的心跳,這才確定了這人是切切實實存在的,不是夢。

    蔣紹言一看就知道鐘虞還沒睡醒,平日里冷淡要強的人,也就只有在尚不清醒的此刻才會流露出依賴和脆弱,卻也足夠叫他的心軟成一灘水。

    這樣親密的相擁叫蔣紹言想起那天晚上,鐘虞穿著裙子光腳踩在他的皮鞋上,他們一起跳了舞。

    蔣紹言便很想抱著他再跳一首,可惜時機不對,鐘虞不僅沒穿鞋,身上也只穿了一件上衣,衣擺之下風光無限,但也容易著涼。

    抬手摸上那滑膩如瓷的肌膚,蔣紹言心猿意馬,但也心知不能再來一回了,現在他的任務是喂飽鐘虞的另一張嘴。

    于是強悍的手臂掐著那截細腰,抱著人原地轉兩圈就算跳過舞了,又將人抱回臥室穿衣穿鞋。蔣紹言單膝跪于地板,仰頭問餓了嗎。

    長途飛行,又經歷了激烈的情.事,鐘虞真餓了,輕嗯了聲,鼻翼聳動嗅了嗅:“你做了什么?”

    蔣紹言笑起來,賣關子:“自己過來看。”

    鐘虞睡著后,蔣紹言翻了翻冰箱,大概是鐘虞回國前清理過了,里面除了幾瓶蘇打水和黑咖啡什么也沒有,他便穿衣下樓去買。

    幾步之外就有家快餐店,售賣漢堡三明治之類,簡單對付一下也不是不行,但想起鐘虞曾經說過在國外最常吃的就是三明治,蔣紹言就止不住心疼。過去無法改變,現在有他在,斷不可能再叫鐘虞吃這玩意兒。

    于是蔣紹言跟著手機地圖繼續往前,幸運地找到了家中國超市,買了調料蔬菜和肉,馬不停蹄地迎著夜風往回趕,回到公寓時鐘虞還沒醒,他輕手輕腳從臥室出來,套上圍裙開始做飯。

    淘米洗菜,蔣紹言動作利落,鐘虞醒的時候正做好最后一道菜。

    鐘虞剛才還有些迷糊,這會兒清醒了,嗅覺也跟著一并復蘇,還沒走到餐桌就先聞到了一股麻辣的鮮香,當即有了猜測。

    等看到桌上三道菜一道湯,擺在最中間那盆水煮牛肉時,他還是愣住了。

    說不出話,坐下來提筷吃飯,夾片牛肉就著米飯送進嘴里,眼眶便又悄然紅了。

    太辣了,他想,蔣紹言放了多少辣椒。

    “是這個味道嗎?”蔣紹言在旁邊問,語氣里含著期待。

    鐘虞抬頭望去,目光相觸,他紅著眼點了點頭。他沒想過有天能在自己的公寓里吃到這道菜,他想,就是這個味道,是他一度尋尋覓覓求而不得,是只有蔣紹言才能做出來的味道。

    吃飽喝足,兩人相擁安穩地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鐘虞換上西裝,拎上公文包,同平時一樣干練的行頭,卻不是上班,而是去辭職的。

    乘著晨光步行出發,地上的影子不再只有一個,兩道影疊合在一起,兩個人也擠擠挨挨的靠在一起。冷不防肩膀被撞了一下,鐘虞轉頭,蔣紹言含著笑促狹地沖他眨眼,假裝往前跑了兩步,又停下回頭。

    及膝的長大衣敞著懷,里面一身筆挺的西裝,明明是這般高大沉穩的男人,此刻卻像是通過惡作劇來吸引心愛之人注意的幼稚大男孩。

    這感覺好像回到學生時代,他們此刻正在上學路上彼此追逐,鐘虞不自覺揚起嘴角,快跑兩步追上,也撞了一下蔣紹言的肩。

    空氣都比平時聞著清冽,還有一個路口就要到安誠的辦公樓,鐘虞問蔣紹言要不要去他辦公室坐坐。蔣紹言想了想,說不了,鐘虞要跟上司面談,要交接工作,還要收拾,要告別,他不便打擾。

    “我在這附近找個地方等你。”蔣紹言說。

    鐘虞想也好:“你去哪兒?”

    原以為蔣紹言人生地不熟,想給他推薦個打發時間的好去處,蔣紹言卻道不用:“我知道一家咖啡店,去喝杯咖啡,你慢慢來,不著急,好了打電話給我。”

    于是兩人便在安誠樓下分道揚鑣,鐘虞看著蔣紹言走到路口等紅燈,等到紅燈跳綠,蔣紹言隨人群一道穿過馬路,他才收回視線,轉身往樓里走去。

    伊森知道鐘虞今天來,一早守在大堂,見到鐘虞立刻上前,跟他一道坐電梯上樓。

    電梯里還有其他人,伊森忍著沒有開口,等到電梯停了幾次,人都下光了只剩他和鐘虞,他才再忍不住:“你真的決定要辭職了?”

    鐘虞目不斜視,淡淡道:“決定了。”

    伊森語氣迫切:“就這樣放棄現在的一切?你覺得值得嗎?”

    鐘虞這才轉頭,毫不猶豫回答:“值得。”

    伊森被他堅決的態度堵得無話可說,等電梯到了,門開的那一刻才說:“爸爸不會同意的。”

    鐘虞腳步稍頓了頓,很快走出去,撂下一句:“我會跟安德魯先生親自解釋的。”

    回辦公室放下公文包,鐘虞直接去了大衛的辦公室。大衛的辦公室自然是整個安誠最大的一間,采光通透視野明亮。大衛是個享樂主義,酷愛派對也酷愛運動,辦公室里還有個迷你高爾夫球道,沒事就好打兩桿,此外他還是帆船沖浪的資深玩家,曾一度極力推薦鐘虞嘗試,鐘虞敬謝不敏。

    大衛一早到了,他身材健碩精力充沛,大冬天在屋里也只穿一件短袖polo,一見鐘虞便熱情相迎,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坐。”

    鐘虞在辦公桌對面坐下,大衛親自給他倒咖啡,也在老板椅里落座,開口便是挽留。

    “Yu,你的辭職申請我看了,你真的不再考慮考慮?”

    大衛挽留,一半為公,一半為私。于公,鐘虞手里攥著不少客戶,最大的客戶就是A&Z,以及跟A&Z有從屬或合作關系的其他公司,A&Z這樣的大財團這么多年一直跟安誠續約說白了就是看重鐘虞,鐘虞要是走了,大衛不確定還能不能將這個大客戶留住。

    于私,大衛也是真心欣賞這個年輕人,有能力有膽魄還有拼勁兒,為人勤勉正直,在安誠這個勾心斗角的大染缸里,這一點最為難得。

    “Yu,你知道的,這次收購成了,你就是最年輕的合伙人,放眼整個紐約沒人能比得了,而且我還準備給你換間更大的辦公室,窗外就是哈德遜河,我記得你很喜歡站在高處往外看。”大衛自認幽默地眨眨眼,“當然如果你不滿意,我的這間辦公室也可以給你。”

    鐘虞耐心聽完,并未打斷,只是淡淡笑笑,表達的態度卻很明確:“我想我必須辭職。”

    大衛斂起夸張的笑容,坐直身體變得正經起來:“Yu,我們共事這么多年,我自認關系還算愉快,你坦白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挖你,他們給你什么價格,你盡可以開個價。”

    “不是金錢方面的原因。”鐘虞說,“是我準備回國了。”

    不是為錢,大衛有些吃驚,但也松了口氣:“回國?那更沒必要辭職,我們在中國許多地方都有辦公室,你想去哪里都沒問題,未來我們還有機會一起共事。”

    鐘虞看得出大衛誠心挽留,他便也以誠相待:“其實我考慮成立自己的律所,嘗試訴訟方面的案子。”

    大衛瞇起眼:“訴訟?我記得你以前對訴訟的案子完全不感興趣。”

    “人都是會變的。”鐘虞笑笑,“我想嘗試沒走過的路。”

    看著鐘虞的微笑,大衛突然間不說話了,他認真端詳起鐘虞,同時想起了一些往事。

    最開始注意鐘虞當然是因為這樣一張過分漂亮的面孔,說實話大衛有些不屑,在安誠這樣競爭激烈、你死我活拼上位的地方,光有張臉當然不行。

    之后大衛發現,這個年輕人不聲不響不茍言笑,能力卻扎實出眾,案頭的燈永遠是整間律所最晚熄滅的。大衛好享樂,也是個工作狂,幾此通宵都在茶水間碰上鐘虞,便漸漸留了心。他發現鐘虞總穿樸素但整潔的白衫黑褲,站或坐都筆直挺拔,喜歡端著杯聞著就苦的黑咖啡,站在茶水間的落地窗前,長久地望向天邊的日出。

    那面窗而立的背影,叫大衛見過一次便再難忘記。

    然而鐘虞當時的上司亞當斯,也就是帶他的師父,壓著他一直不肯讓他轉為獨立接案的正式律師,也就是鐘虞工作要做,名和利卻一分不得。此外亞當斯還喜歡帶鐘虞出去應酬,充當裝點門面的花瓶。

    大衛看得出鐘虞隱忍不發,想要看他怎么破局。

    有次亞當斯被流感擊垮在家養病,鐘虞立刻爭取到了原本是亞當斯出差的機會,老天或許也看不過眼,終于眷顧了他,A&Z神秘低調的老板竟然親自前往,便有了那次南美遇險,鐘虞拔槍。

    回來后鐘虞什么也沒提,只是說希望轉為正式律師,能獨立接案。

    “我需要錢,我也想證明,我不光只是有張臉而已。”還是在這間辦公室,鐘虞坐在對面,身材纖瘦但孤傲挺拔,叫大衛想起東方特有的一種植物——竹子。

    大衛挑眉,他喜歡目的明確的人。

    之后鐘虞轉為正式律師,接下的第一個代理就是A&Z,不僅大衛,整個安誠,甚至紐約的所有律所都在關注。鐘虞頂住了壓力,幾個案子都做得相當漂亮,大衛順水推舟踹掉了亞當斯扶他上位。

    鐘虞名利雙收,除卻體面的穿著,他的生活卻機械單調得可怕,不泡吧不出海,不看比賽不打高爾夫,生活里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外表是個年輕人,內里卻活得像個苦行僧。

    大衛還記得那也是個并購的案子,標的千億美金,光是傭金鐘虞就給安誠掙了八位數!大衛狂喜之下,豪包一艘游艇出海慶祝。

    開著香檳狂歡的人群里不見鐘虞,大衛找了一圈,最后在船尾才找到了本來是這場慶祝的主角。

    船在黑夜中破浪前行,鐘虞立在船頭離風浪最近處,白襯衫被風吹得鼓起,背影修長挺拔,再次叫大衛想起了竹子。

    “想什么?”大衛端著杯香檳上前。

    鐘虞回身,大概完成了案子,臉上的表情疲憊但輕松,沉默了片刻,竟將心里話說了出來。

    “在算我能拿多少錢。”

    大衛大笑,他喜歡坦誠的人,同時又感到疑惑。對岸高樓廣廈、霓虹璀璨,身后是香檳美食、游艇派對,這樣一個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但凡嘗試過,沒有人會不心動,然而鐘虞仿佛始終置之度外,不為所動。

    在這沉默的檔口,他再度轉頭遠望,似乎要穿透濃黑的夜去看什么地方,去看什么人。大衛借著酒意辨別,他看到的方向好像是東方。

    “有錢了準備做什么?”大衛接著鐘虞的回答往下問,“買車還是買表?還是包下游艇徹夜狂歡,這才是人生的樂趣所在。”

    然而鐘虞只是擒著酒杯淡淡笑笑,垂眸,輕聲說不了,他要還欠下的債。

    大衛從記憶里回神,發覺自己沉默太久了,再看鐘虞竟也一直沉默著。鐘虞面沖窗外,與當年相同的姿態,也與當年同樣的野心,然而眉目間的沉重與枷鎖全然不見了,那張鮮妍的面龐猶如窗外的天空一般燦爛。

    大衛意識到了鐘虞的決心,這人他是留不住了。

    鐘虞低頭看表,抬起頭時對大衛略帶抱歉道:“手頭的工作我會盡數交接,這一點請放心。”

    大衛知道這是對話到此結束的意思,他做最后的挽留:“如果你真的決定了,我尊重你的選擇,但如果你想回來,我隨時歡迎。”

    鐘虞起身要走,大衛又叫住他,他著實好奇:“Yu,我一向覺得你冷靜理智,可否告訴我你為什么決心要回國,還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刻。”

    鐘虞不知道怎么跟大衛解釋,但當初離開的理由,正是現在回去的理由。

    當初離開是因為愛,叫他惶恐害怕自我厭惡,如今回去也是因為愛,叫他堅定堅守一往無前。

    鐘虞淡淡笑了一笑,說:“大概就是想過沒嘗試過的生活,想走沒走過的路。”

    大衛沉默片刻,突然抒情起來:“Yu,hope you walk on a path full of flowers.”

    這是他從安誠新來的中國實習生那里現學的一句祝福,他回憶著,操著蹩腳的中文說道:“走花路吧。”

    從此前程似錦,一片坦途。

    “希望還能見面。”大衛起身,鄭重又珍重地伸出手。

    鐘虞也伸出手,笑道:“一定。”

    第89章 這些年 轉角遇上愛。

    從大衛辦公室出來, 鐘虞沒著急回自己辦公室,而是一路慢慢走,先經過了安誠的律師墻。

    一整面墻上掛著的都是所里律師的照片, 最上面是笑容燦爛的大衛, 其下才是合伙人, 再就是資深律師。

    鐘虞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掛在資深律師那一欄,排在第一個。深藍色的背景, 他正裝裹身不茍言笑。

    下意識抬手摸臉, 鐘虞心想他有那么嚴肅嗎?

    回憶當初,這張照片還是茱莉亞特意請了攝影師來辦公室給他拍的, 激動的女助理比他本人還要重視,在鏡頭外不停指揮他的姿勢和表情,嫌他嚴肅,叫他多笑,但似乎收效甚微。

    要是看到鐘虞此刻微笑的模樣,茱莉亞只怕要為當初的白費力氣氣得跳腳。

    踏著熟悉的格紋地毯,鐘虞繼續往前, 依次經過圖書館、資料室、打印室以及茶水間, 里面的每塊地板他都踩過, 每本書他都摸過, 每張桌子上都曾有他伏案夜讀的影子。

    安誠給了他機會,是他證明自己的地方,如今要離開, 表面再淡然,內心還是感到了濃濃的不舍。

    走到助理們工作的大辦公區,鐘虞停在了他剛來時坐的那個工位前。

    那個工位現在坐著的是個年輕的實習助理, 名校法學院畢業,也是個華裔。實習助理見有人停在自己面前,下意識抬頭,見是鐘虞,騰得起立,未語就先紅了臉,結結巴巴道鐘鐘鐘律好,又問您休假結束了?

    助理們紛紛停下手頭工作朝鐘虞望來,安誠的文化包容,他們有著不同膚色不同發色,唯一相同的是眼神中對強者的尊敬與崇拜。

    一路走來,所里眾人對他的態度一如往昔,鐘虞猜測大衛可能還沒把他要辭職的消息宣布出去。面對這些望過來的殷殷面孔,鐘虞道一句“早上好”,清清淡淡,但著實是帶著笑的,又說:“我請大家喝咖啡吧。”

    鐘虞大方,常常請組里的人喝咖啡或者吃宵夜,如果有其他組的律師或助理恰好也在,都能跟著沾光。但每次都是茱莉亞過來分發,他本人鮮少露面,總是隔著道厚重的玻璃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正襟危坐,多少帶點距離感。

    因此鐘虞這回竟親自來了,叫眾人都十分驚喜。那個華裔實習助理還紅著臉沒反應,反倒旁邊一個可愛的女生舉手:“我去買!鐘律你要喝什么?”

    鐘虞習慣喝黑咖啡,說完就轉身走回辦公室,他的私人物品不多,都是書和資料一類,收拾起來并不麻煩。

    拉開抽屜,里面碼著幾本厚厚的黑皮本,隨手拿起翻了翻,上頭用各種顏色的筆對當時正在跟進的案子做了詳實的筆記和注解。

    這幾本筆記也算這些年的見證,肯定是要帶走的,鐘虞一本本擱進紙箱底部,拿起最后一本時突然怔住了。

    那本子下面壓著一張巴掌大小的卡片。

    鐘虞記得這張卡片,那是他轉為正式律師后獨立主辦的第一個案子,案子辦得漂亮,打出了名頭,他當時還沒有自己的辦公室,跟一群助理共用大辦公區,某天聽前臺說有人給他送了束花。

    那是一束向日葵,向陽而生的金黃花朵之間就夾著這張卡片,用中文寫的“祝賀”兩字,簡簡單單卻飄逸俊朗。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那兩個字,那時的他莫名心動了一下,迅速起身走到最近的落地窗邊,駐足朝外望去。

    對面依舊是高聳華麗的建筑,往下看,馬路上也依舊是擁擠熙攘的人潮,這座繁華的城市與往日并無不同。鐘虞不知道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尋找什么,末了低頭,自嘲般笑笑,轉身走回工位坐下。

    那束向日葵最后被他分給了同事,只留了一朵插在礦泉水瓶里,擺在案頭。工作間隙抬眼,望一望那烈焰金黃的花瓣,疲憊似乎也跟著消減。

    一周后向日葵枯萎,只能扔了,卡片卻被鐘虞收進了辦公桌的抽屜里,之后搬去獨立的辦公室也一直沒丟。

    如今翻開,以黑色墨水寫就的“祝賀”二子已然褪色,但筋骨猶存,鐘虞垂著眸,淡淡地看,心中卻突然翻涌起不平靜的波瀾來。

    不等細想,外頭傳來喧雜之聲,鐘虞抬起眼,見不少人正從他辦公室外經過,懷里抱著文件,卻不約而同朝他投來驚訝的注目。

    鐘虞便知道他辭職的消息怕是傳開了,安誠有史以來最年輕最俊美的資深律師在晉升合伙人的關鍵當口突然辭職,這個消息無疑重磅炸彈,誰都沒心思工作,紛紛找借口過來一探究竟。

    辦公室外一時門庭若市,鐘虞仿佛不察,定著性子繼續收拾,將那卡片插進其中一本筆記里。除了這幾本筆記,架子上還有好幾座獎杯也要一并帶走。

    正裝箱,茱莉亞風風火火沖進來,從壓不住的驚訝與怒氣看,鐘虞猜她也應該已經知道了自己要辭職的消息。

    茱莉亞是個微胖的姑娘,一頭齊肩紅發,臉頰點綴幾粒雀斑,是個活潑熱心、簡單隨性的人。

    比起上下級,這些年里,鐘虞同她更像朋友。

    鐘虞知道茱莉亞想說什么,決定先發制人,拿出禮物試圖堵上她的嘴。很重的一袋,裝滿老字號糕點、茶葉,以及茱莉亞最愛的火鍋底料。

    正宗的重慶火鍋,茱莉亞吃過一次念念不忘,鐘虞果然成功賭上她的嘴,但時效只有一分鐘。

    “你真要走?”看完禮物,茱莉亞放到一邊,手撐著桌子開始質問。

    “嗯。”

    “為什么,Yu?”茱莉亞提高音量,“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你才辭職嗎?不對,如果我做得不好你該把我開除才對,我想你得給我個信服的理由。”

    鐘虞手上未停,語氣淡淡:“因為我要結婚了。”

    茱莉亞瞬間瞪圓了眼。

    辦公室里落針可聞,直到茱莉亞發出一聲尖叫 :“天啊,你竟然要結婚!我就知道你遲遲不回來肯定是遇見了什么人!她是誰,她漂亮嗎?”

    “是他不是她。”鐘虞糾正,想起蔣紹言那張英俊的臉,彎起嘴唇露出會心的微笑,“他非常帥,給你的這袋東西就是他拎過來的。”

    茱莉亞夸張地捂住嘴,卻擋不住尖叫從指縫里溢出:“非常帥?我的天,他現在在哪兒,我一定要見見!”

    剛才去買咖啡的女生回來了,過來給鐘虞送咖啡。聽到茱莉亞夸張的聲音,那女生問:“哇茱莉亞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帥哥來了。”

    茱莉亞的雷達瞬間被觸發:“哪里還有帥哥?”

    那女生將一杯黑咖啡放在鐘虞辦公桌上,鐘虞掃到杯子上的logo,around the corner,他突然想起什么:“這家店……”

    然而女助理們的注意力已然轉移到了帥哥身上,聊得熱火朝天,鐘虞就聽她們在談論剛才買咖啡時碰見的一個非常英俊的亞洲男人。

    “亞洲人?”鐘虞插話。

    “對,亞洲人,非常非常非常的帥,我猜是中國人,但莉莉覺得不是,她覺得是混血。”

    莉莉就是那個女生。

    而茱莉亞連用三個非常,足見有多么帥,將鐘虞的胃口也吊起來,傾耳去聽。

    莉莉神情激動:“不僅帥也很高,因為是難得一見的東方面孔,所以我記得很深,但很長時間沒見過了,沒想到今天去竟然又碰上了!”

    茱莉亞暗自得意:“我都見過好幾次了,聽店員說這男人隔段時間才會來,有時是一兩個月,有時是三四個月,已經有好幾年了,而且他每回都坐同樣位置,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說話也不看手機,只是望著外面,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你知道嗎?”莉莉神秘一笑,“其實我坐過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正好對著咱們律所的茶水間,所以我想,他會不會是在看我們律所的某個人。”

    “哇。”茱莉亞感嘆,“這么浪漫嗎?”

    鐘虞聽著,突然覺得不對勁,心跳快了幾分,忍不住打斷了女助理們的浪漫幻想:“茱莉亞,這人是誰,你怎么沒跟我提過?”

    茱莉亞一臉“你竟然主動問我”的驚訝:“我跟你提過呀,你每次頭也不抬,嗯一聲就表示知道了,然后就開始跟我說,茱莉亞,這兩份文件我一個小時后需要。”

    言下之意上司實在不解風情。

    鐘虞最寶貴的就是時間,當然不會花時間去聽助理的咖啡店偶遇。

    但此刻的他越發覺得不對勁,想起分開時蔣紹言說要去喝杯咖啡,心臟突然間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急切地詢問莉莉:“那男人長什么樣,穿的什么衣服?”

    莉莉同茱莉亞對視一眼,在彼此臉上看到了同樣的驚訝。茱莉亞尤甚,她了解鐘虞,這個年輕上司向來理智冷靜甚至可以說冷漠,除了工作無論對什么都反應平平心如止水,怎么今天這樣反常。

    莉莉努力回憶著:“很年輕,頂多三十歲,穿的黑色西裝,哦對了,我還看到他旁邊椅子上搭了件長大衣。”

    話音剛落,鐘虞便撂下收拾了一半的桌子,不顧茱莉亞的追問,拔腿朝外奔去。

    搭電梯下樓,快步走到外面,又突然剎住了腳步。

    街邊建筑高聳人來人往,鐘虞停在擁擠的人群中,一時間難辨方向,不知道該去何方。

    around the corner……街角……能看到安誠辦公室的地方。

    迅速鎖定,鐘虞快步走向路口,卻是紅燈,他焦急地等待著,幾十秒后終于等來了綠燈的嗡鳴,一下一下,催著他腳步愈發地快,心跳也愈發地緊。

    終于走到街角,白底咖色的一行招牌,一圈弧形的玻璃幕墻,陽光強烈到叫人看森*晚*整*理不清里面,只模糊辨出窗邊的確坐了個人。

    呼出的氣體遇冷凝成了白霧,鐘虞竭力平復呼吸,抬手按上門把,用力推開走了進去。

    明明這么近的距離,但這卻是他第一次走進這家咖啡店,around the corner,轉角,很浪漫的名字。

    誰知道轉角會遇見什么呢?

    一進去,便被一股溫暖厚重的咖啡香氣包裹,鐘虞轉過頭,果然看到一個男人坐在窗邊,背影是那樣的熟悉。

    他走過去,停在了蔣紹言面前。

    蔣紹言大概早看到他,并未顯露出驚訝,面色平靜帶著一如往常的溫和淡笑,朝他望來。

    視線無聲交纏著,鐘虞在對面坐下,往蔣紹言面前望去,努力克制可喉頭依舊發緊:“點的什么?”

    這家店的老板很有創意,給不同咖啡起不同名字,鐘虞的口味單一單調,這么多年只喝黑咖啡,叫“wakeup”,喚醒早晨。

    蔣紹言來的這些年,點過最多的是serendipity,不期而遇,咖啡和奶的比例在二比一,滋味偏苦。但剛才服務員問他,他突然想換種口味試試。

    菜單看過一遍,蔣紹言說:“麻煩給我來杯miracle吧。”說著自己竟笑了笑,往窗外的陽光看去,“今天或許會有奇跡出現。”

    于是蔣紹言看著鐘虞的眼睛,說:“等待奇跡。”

    鐘虞動動嘴唇:“好喝嗎?”

    以往每次喝都是苦的,蔣紹言寄希望于不期而遇,后來他坐不住了,選擇主動出擊。

    終得此刻,奇跡降臨。

    蔣紹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在那苦澀滋味后嘗到了淡淡回甘,放下杯子回答:“很甜。”

    第90章 結契約 “我愿意。”

    回公寓的路上, 鐘虞又恢復了往日里的沉默,他拒絕了蔣紹言的幫忙,懷抱裝滿私人物品的紙箱走在前頭。

    咖啡店見到蔣紹言, 除了問一句“好喝嗎”, 鐘虞什么也沒說, 同樣點一杯miracle,沉默地喝完,又沉默地離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長在腳邊, 蔣紹言遲疑著, 最終沒有上前,默默守在后頭。

    回公寓, 上二樓,兩人始終一前一后,腳步踩著樓梯,在靜謐的小洋樓里沉重地回響。抬腳進房間,鐘虞彎腰將那一箱重物撂在地上,蔣紹言在后頭關門,剛一轉身, 就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沖力逼得連連倒退, 脊背重重撞到了墻上。

    鐘虞突然發難, 蔣紹言猝不及防, 先是一愣,隨即見到了鐘虞望過來的通紅的眼睛,一瞬間涌起心疼來。

    “怎么了?”蔣紹言輕聲詢問, 試圖抬起手卻被鐘虞狠狠壓下。

    “別動。”鐘虞開口,嗓子都是啞的。

    以全身之力將人抵在墻上還不算,鐘虞又伸出手狠狠揪住蔣紹言的衣領, 手背青筋都顯露了出來,看似兇狠,細究之下那只手卻在細微地發著抖。

    怎么了,他想蔣紹言竟然還問他怎么了,他一直以為他們遠隔山海,卻從不知道蔣紹言曾經離他那樣近。

    沉默不過是內心動蕩的偽裝,他沉默地喝光咖啡,沉默地回辦公室收拾,沉默地抱著箱子走回來。此刻只剩他們兩個人,鐘虞無法再裝下去:“你一共來過多少次。”

    蔣紹言正要張口,鐘虞突然厲聲喝道:“不許騙我!”

    蔣紹言原本打算隨便說個數,說沒幾次,但見鐘虞眼眶已然紅透,只得無奈嘆道:“我每年會來出差四次,其他時候如果有在臨近城市或者國家的行程,也會在紐約轉機,停留一天或半天。”

    所以才積累了厚厚一沓登機牌還有咖啡店的小票。

    攥著蔣紹言衣領的手不自覺松開,鐘虞怔然片刻,又再度攥緊。每年按五次算,六年便一共是三十次,蔣紹言就坐在街角的咖啡店,隔著玻璃遙遙望向對面。

    光想象那畫面,鐘虞便感到無法承受,仿佛他攥著的不是蔣紹言的衣服領子,而是他自己的心臟,叫他不僅手,連雙肩也細微地發起抖起來。

    “為什么……”淚水一點點上涌,在眼眶里打轉,話語無法連貫,鐘虞哽咽,“為什么不來找我?”

    說完這一句,鐘虞猝然沉默了,他望著蔣紹言平靜的眼睛,答案已然明了。如果蔣紹言真的找來,他也只怕會用偽裝的冷漠將人趕走。

    “對不起。”那滴淚抵不過地心引力,順著白皙的臉頰往下落,“我真的不知道。”

    不足百米,幾步之遙。明明那樣近,他卻毫不知情。鐘虞甚至痛恨自己,為什么總把時間投入工作,為什么一次也沒有跟著茱莉亞去買咖啡。那條路并不在他去律所的固定路線里,但不代表他沒有走過,為什么走路時不能稍稍偏斜視線朝里看一眼,說不定就能看到蔣紹言正坐在里面。

    他不敢問蔣紹言是否見到過他從外面經過,是否看著他們彼此靠近,又彼此擦肩。

    “現在知道了也不晚。”感覺到鐘虞松了力道,蔣紹言抬起手,輕輕抹掉那滴眼淚。淚水浸透了指腹的紋路,冰涼濕滑,蔣紹言心里也不好受,這樣要強的一個人,再難再痛的時候,他都沒見他哭過。

    明明這不是他的本意。

    蔣紹言無意將自己刻畫為一個悲情苦等之人,那個位置的確正對安誠的茶水間,有時候他坐一天也見不到鐘虞,有時運氣好能等到鐘虞過來接咖啡,運氣更好時還能見到鐘虞面窗遠望。

    他便看著,然后笑著。

    回憶彼時的心境,就像那咖啡的滋味,的確酸苦,但知道鐘虞一切都好,更多是喜悅和心安。

    一想到蔣紹言曾在那么近的距離等他,鐘虞就難以克制眼眶再度發紅。

    “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他啞著聲,“不許再瞞我。”

    心被揪緊似的疼,蔣紹言擁他入懷,下巴抵上那柔軟的黑發:“沒了,我對你毫無保留。”

    側臉貼靠在溫熱的胸膛,鐘虞神情依舊怔忪,閉眼片刻旋即又睜開,雙目變得銳利,他從蔣紹言懷里掙脫出來:“不對!你還在騙我!”

    蔣紹言感到冤枉:“真沒了。”

    他試圖開個玩笑活躍氣氛:“大律師面前我哪敢撒謊。”

    好像沒起作用,鐘虞抿唇緘默,神情十分嚴肅,深深地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轉身走到地上的那個紙箱前,彎腰翻找出紙筆來,又走回去:“寫字。”

    蔣紹言疑惑:“寫什么?”

    “寫祝賀這兩個字。”

    想到了什么,蔣紹言一頓,接過紙筆,從容地寫下這兩個字。鐘虞接過來看,無需跟卡片對比,只一眼他就知道是出自同一個人。

    不待問,蔣紹言主動坦白:“是我送的。”

    那天他一下飛機就直奔around the corner,點單時后面排隊的幾人恰好是安誠的律師,聽他們講起鐘虞便留了個心。

    “我聽說你案子辦得漂亮,替你高興,想給你送束花祝賀。”于是走了兩條街,找到一家花店,親手用雪梨紙包了一束向日葵,再假扮店員送到安誠的前臺。

    蔣紹言說完,靜待鐘虞的反應,他其實想問那束花后來鐘虞是怎么處理的,又怕聽到不想聽到的回答。

    天色漸漸晚了,日光只余一線,屋里也沒開燈,朦朦朧朧似明非明,蔣紹言嘴角擒著淺笑,深邃的面龐看起來愈發英俊溫柔。鐘虞直直地、深深地望著,不錯眼珠,蔣紹言都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聽到他說了句什么。

    聲音有些小,蔣紹言聽不清,低頭湊近才捕捉到幾個尾音,驚訝之余猝然笑了。

    鐘虞問他,之后怎么沒了。

    “之后還需要我送嗎?”蔣紹言語氣幽幽,酸味擋也擋不住,“鐘大律師聲名遠播,那么多追求者,我的花只怕淹沒在一堆花里,被你拿去填塞垃圾箱,我才不要。”

    鐘虞繃不住笑了,沾著淚水的睫毛輕輕眨了眨:“向日葵我沒扔,我分給了其他人,自己留了一朵插在瓶子里,累的時候就看一眼,那張卡片我也一直留著。”

    蔣紹言有些動容,卻聽鐘虞又說:“對不起。”

    蔣紹言看著他:“我不要聽這三個字。”

    鐘虞從善如流,微涼的指尖捧起那張英俊逼人的臉,仰頭獻上一吻,貼在耳邊輕聲說:“我愛你。”

    *

    這一夜相擁而臥,鐘虞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與踏實。

    隔天太陽初升,兩人早起趕往市政廳,蔣紹言提前預約并提交了材料,還需要一個見證人。鐘虞朋友不多,請了茱莉亞來做見證。

    茱莉亞一早到了,穿著隆重足見其重視,手里還捧著一束用白絲帶扎著的粉色郁金香。

    看清蔣紹言的臉,茱莉亞當即捂嘴瞪眼,這不就是那個隔段時間就會出現在咖啡館里的亞洲男人嗎?

    所以為什么這男人一直坐在咖啡店同一位置望著同一方向,為什么前一天鐘虞突然失態沖出辦公室,一切都有了解釋。

    茱莉亞迅速腦補出一段感天動地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鐘虞為兩人相互介紹,茱莉亞表面矜持地同蔣紹言握手,待蔣紹言轉過身看不見后,拼命沖鐘虞眨眼,神情中掩飾不住的興奮。鐘虞禁不住微笑,彎著的眼示意自己的助理要淡定。

    市政廳外有大片草坪,即便嚴寒冬日也綠意盎然,一群白鴿正悠閑漫步啄食,繞過未開的一處噴泉進到了里面,工作人員審核過證件,說今天天氣不錯,如果他們愿意,可以去外面的草坪舉行儀式。

    兩人彼此對望,欣然應允。

    移步草坪,太陽升得更高了,整座城市自沉睡中蘇醒,變得明亮耀眼。

    鐘虞站定,感到了遲來的緊張,好在剛才茱莉亞將那捧郁金香塞給他,他垂手于身前,緊緊攥住。目光投向對面,蔣紹言的眼神溫和又熱烈,深深長長地朝他望來。

    工作人員宣讀那段耳熟能詳的誓言。

    “……無論貧窮富有,健康疾病,順境還是逆境,都愿意愛他,尊敬他,保護他,忠誠于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鐘虞一直望著蔣紹言,從指尖到心臟,都在微微顫抖。

    “我愿意。”蔣紹言先說,聲音發啞。

    “我愿意。”鐘虞眼眶紅了,尾音帶顫。

    神圣的婚姻契約就此締結,蔣紹言拿出準備好的戒指,彼此小心翼翼又滿懷虔誠地牽起對方左手,將那枚素白銀環套入修長的無名指上。

    從此套住了對方,也套住了自己的心。

    兩只手緊緊牽在一起,掌紋相貼指根相抵,鉑金在陽光下閃亮,寓意著牢不可破的永恒。

    兩人久久對視,不約而同湊近,鼻鋒交錯,吻上了彼此的嘴唇。

    就在此刻,草坪上的噴泉突然向天噴射,灑下晶瑩水珠。白鴿展翅,飛向蔚藍天際,街面來往的車輛也齊齊鳴笛,場面蔚然壯觀。

    茱莉亞如愿見證,比當事人還要激動,數度差點落淚。

    這些年,茱莉亞不知道替自己這個年輕的老板擋過多少追求者,冷漠如塊冰山,無論同性異性,身家再高都無法打動他。茱莉亞曾一度懷疑他是無性戀。

    眼里盈著晶瑩的淚,茱莉亞送上最誠摯的祝福:“Yu,希望你幸福。”

    又心急地提醒:“快扔捧花啊。”

    身后不知何時聚起一群人,都見證了剛才的儀式。鐘虞沒想到被人圍觀,感到一陣面紅,茱莉亞催他快扔捧花。

    “快點Yu,我要搶。”茱莉亞踩著高跟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你不是結婚了?”

    茱莉亞滿不在乎:“誰規定結婚了就不能搶?”

    鐘虞啞然,磨不過這個無厘頭的助理,再一看,身后的人群也騷動起來。鐘虞并不忸怩,拿起捧花往前走了兩步,背過身正要扔,突然被蔣紹言抓住了手腕。

    “別急。”蔣紹言看他,眼中含笑,“我跟你一起。”

    于是寬大的手掌包裹住鐘虞的手,鐘虞的手再握住那捧花,奮力向后扔去。象征幸福的郁金香高高拋向天空,劃出一道窈窕的曲線后落向了翹首以盼的人群,被一個穿著職業裝的女孩跳起來搶到了。

    女孩沒想到上班路上還能有這樣的驚喜,在一群人羨慕的呼聲里激動到捂嘴,向新婚夫夫道了祝福,心滿意足地拿著花繼續走自己的人生道路。

    鐘虞望那女孩遠去的背影,升出難以言述的感覺來,比噴泉的水珠還要剔透,比白鴿的羽翼還要輕盈。這感覺就叫幸福,他感到無比幸福,也渴望將這份幸福傳遞下去。

    忽地,臉頰傳來若有似無的觸感,鐘虞轉頭,看到了蔣紹言來不及直起的身體和來不及收回去的目光。蔣紹言凝眸看著他,眼神里竟藏著些許羞赧和小心。

    那吻十分輕,像小鳥似的輕輕在面頰一啄,卻傾注了此去經年全部的厚重的情感。心頭的悸動如此強烈,鐘虞情難自禁,在一群人的尖叫里,堵住了蔣紹言的嘴唇。

    兩人本想請茱莉亞吃飯,茱莉亞識相,不當電燈泡,俏皮地揮揮手走了。

    望著茱莉亞離開的方向,鐘虞還覺得有些不真實,怔然立在街邊。兩旁建筑依舊,街面車水馬龍,而他一進一出,身份已然變了。

    變成了已婚,手上多了戒指。

    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逛著走著,時而彼此對視,會心一笑。鐘虞從前只覺得紐約這座城市繁華但冰冷,如今再看熟悉的街景,竟也變得生動鮮明起來。

    他清楚變化的不是旁的,不過心境而已。

    走著走著,蔣紹言突然停在了一棟巴洛克風格的建筑前,厚重的磚石古老華麗,鐘虞抬眼看招牌,正是Judith酒店。

    不等問,旋轉門里迎出一個人,正是此前飛去嵐城簽署收購協議的史萊克。史萊克見到了新老板,張開手臂熱情歡迎。

    走進電梯,鐘虞還有些懵,直到電梯停在頂樓的花園餐廳,他才明白過來蔣紹言的用意。

    這人還真是……看著沉穩,實則拈酸吃醋,心眼比針尖大不了多少。

    鐘虞負手站在欄桿前,眺望遠處的風景。

    聽蔣紹言吩咐史萊克準備午餐,史萊克就走了,鐘虞這才回頭,看著蔣紹言走過來站到自己面前。

    想起蔣紹言曾經的氣話,他故意逗他:“不是說要把這里拆了嗎?”

    鐘虞到現在還記得蔣紹言說氣話時那副乖張的模樣。

    蔣紹言也笑,牽起他的左手貼在指根的戒指上輕輕吻了一吻:“不拆了,不過我把預訂規則改了,以后這里不再是求婚圣地,只有新婚夫妻可以預約,我們是第一對。”

    頭次在白天來,跟晚上的感覺完全不同,能更加清晰地將整座城市收入眼中。

    長久以來,鐘虞其實一直沒怎么好好看過這座城市,初來為站穩腳跟,更多是低著頭齲齲獨行,到后來忙于工作,律所公寓兩點一線,生活單調乏善可陳。

    街巷縱橫,鐘虞試圖勾畫出曾經走過的軌跡。

    來之前他有些忐忑,將蔣紹言帶來紐約,帶回自己的公寓,也就是將自己這六年來在異國他鄉的全部剖開給他看。他忐忑,也膽怯,不知道蔣紹言的反應。

    但此刻那雙眼望過來,明明白白告訴他,只要是他,其他的都不重要。

    鐘虞在心中發出一聲嘆,不是失望,而是真正釋然了,他指向左前方一座公園,跟蔣紹言說他還記得自己坐在公園外面的長椅上,正在吃三明治,誰知被從天而降的鳥屎淋個正著。

    蔣紹言安靜地聽:“然后呢?”

    鐘虞望著他笑:“然后我把三明治掰碎,都喂給了它們。”

    他還曾在中餐館集中的唐人街獨自徘徊,試圖找出一家能復刻出那道水煮牛肉的餐廳。

    他也曾冒雨在街巷里奔跑,因為雨太大不得不推開一家便利店的門,買杯最便宜的湯暖身,然后望著窗外瓢潑的雨期待著早點能停。

    而此刻陽光燦爛到恍眼,身旁亦有蔣紹言相伴,他不再孤獨一人,從此以后風雨散盡,只剩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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