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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麻木傷(二更) “你不僅漂亮而且聰明……

    偌大的射擊館陷入了死一般的靜寂。

    鐘虞大腦空白, 慘白燈光下,憧憧人影中,他看到了趙德青偽善的臉, 程杰猙獰的臉, 甚至好像看到鐘薛死前凄厲扭曲死不瞑目的那張臉。三張臉疊合成一張, 變成一張魔鬼的臉,嘯叫著從他身體穿過,將他捅了個對穿。

    鐘虞幾乎無法站立。

    就是這時, 一只手掌伸來, 牢牢撐在了他的背后。

    是蔣紹言。

    視線恢復聚焦,鐘虞轉頭對上了蔣紹言, 愣了愣,很快又倉皇避開了。他突然不敢去看蔣紹言的眼睛。

    蔣紹言手掌按在鐘虞背后,推著他往外走。鐘虞便被這股力道推著往前,然而腳步潦草踉蹌,走出幾步后才像是找回行走能力,咬牙聚力,拉上梁栩快跑。

    直到看他們跑了出去, 蔣紹言才動, 目光冷冽掃過程杰, 在趙德青臉上停留兩秒, 隨后將手中那把氣手槍用力一拋,轉身大步離去。

    蔣紹言的車就停在門口,跑到車邊, 鐘虞按鑰匙開門,先將梁栩推進去,緊接著自己也要坐上去時突然停下, 朝旁邊看去。

    他又看到了那輛牧馬人,這一次記憶回溯,一下便想起在哪兒見過。

    嵐大,校慶,暴雨,就是這輛牧馬人朝他們直沖過來,原來竟是程杰這伙人的車。

    現在回想,或許那個時候程杰已經知道他回國,或許也是那個時候就盯上他。

    蔣紹言從后面追上來,見鐘虞站在車邊遲遲不上去,便問怎么了。四目再次對上,鐘虞沒有說話,彎腰鉆進了車里。

    蔣紹言也上了車,迅速將車發動,轟鳴著沖破夜色,眨眼間就開出了幾十米。

    鐘虞側頭,無聲地望向側視鏡,那棟灰色建筑于黑暗中隱匿盤踞,竟好像一只會吞人的惡獸。

    直到完全看不見了,周圍人車也漸漸多了起來,道旁的建筑帶來人世的光亮,蔣紹言才問:“去哪兒?”

    鐘虞看向梁栩,梁栩顫聲說:“我、我想回家!

    “你確定要回家?”鐘虞自上車后便沉默,此刻突然問了一句。

    梁栩一愣,他下意識就想要回家,因為家就是避風港。

    但他忘了,家也可能正是風暴中心。

    鐘虞沉默了一會兒,問他:“那張欠條怎么回事?”

    梁栩也是懵的,連連搖頭,他根本毫無印象,他確定自己沒有簽過,肯定是誰模仿了他的簽名。

    會是誰?

    還有那個手印,他也確定沒有按過,但那伙人似乎十分篤定,甚至拿到公安局或者法院都不怕,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的不是我借的,手印我也根本沒按過!绷鸿蚣钡每炜蘖,“學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辩娪菡f。

    鐘虞記得陶青稚說過,梁栩從小沒有父母,借住在親戚家,這也是他當初覺得和梁栩親近的原因之一。

    “你跟誰住在一起?”

    “我舅舅舅媽還有表弟,他們都對我很好。”

    鐘虞勾勾嘴唇,神情似冷非冷:“真的對你很好?簽名可以偽造,這個暫且不說,但手印呢?如果那手印不是你按上去的,那就是別人趁你睡著拉著你的手按上去的,能在你睡著的時候接近你還叫你毫無防備的人,有幾個?”

    梁栩臉色刷地一白。

    一道閃電當空劈過腦海,他突然就想起不久前的一個周末,他從學;厝ゾ司思遥鞠胪砩暇突貙W校,但舅舅舅媽非要留他住一晚,那晚他睡得很沉,第二天醒來刷牙時,發現右手拇指紅彤彤的,像是沾了什么東西,打了肥皂在流水底下搓半天才洗掉。

    當時并沒在意,現在回想……

    梁栩只感到晴天霹靂,整張臉剎時毫無血色,也嘴唇都白了。

    鐘虞看他反應就知道了答案,這種遭遇至親背叛的痛苦他感同身受。他問:“送你回學校?”

    梁栩渾身顫抖,比剛才被人挾持還要抖得厲害,他死咬嘴唇說不出話,只能點頭。

    鐘虞轉臉對蔣紹言說去嵐大。

    視線在后視鏡里又一次交錯,鐘虞神情漠然,很快轉開了,他的刻意回避全都落在了蔣紹言眼睛里。

    鐘虞抬手按住梁栩的肩,微微使了力,等梁栩不再抖得那么厲害,他才說:“學校暫時是安全的,他們不敢把你怎么樣,你最近最好一直待在學校,能別出來就別出來!

    然而這只是權宜之計,梁栩不可能一輩子呆在學校不出來。

    梁栩驚魂未定,木然點頭。

    鐘虞又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覺得有必要把利害跟梁栩說清:“你也聽到了,他們這些人不會罷休,要錢是其次,他們真正看中的是其他,你明白嗎?”

    梁栩聰明,一點就透,他明白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他這個人,想起程杰那惡心又下流的字眼,什么操大肚子,梁栩再一次無法自控地渾身發抖,他絕望又無助地抓著鐘虞的手:“那怎么辦……學長……我怎么辦?”

    緊接著眼中閃過亮光:“我能去報警嗎?”

    鐘虞搖頭:“你自己就是學法律的,應該知道,如果那張借據上真的是你的手印,那你將百口莫辯,這種屬于債務糾紛,報警也沒用,警察最多就是調解。但是……”

    下面的話殘忍但現實,鐘虞頓了頓,還是說了出來,聲音冷酷無情:“但是那幫人會無所不用其極,用你的學業前途,用你的一切來逼迫你折磨你,直到你就范,你斗不過他們的!

    說話時,鐘虞察覺蔣紹言從后視鏡里朝他看過來,但他沒有看回去,他就這樣當著蔣紹言的面,將曾經慘痛的過往血淋淋地剖開。

    梁栩睜著雙眼,眼中的光亮消失殆盡,只余一片暗沉。

    鐘虞也沉默了,梁栩長得出挑性格也好,聰明勤奮,本該有大好前途,然而叫趙德青盯上,就只有死路。

    他回想當年,趙德青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摔在地上,等他緩過來后,跟他說鐘薛欠的錢不用他還,只要他答應去陪別人睡覺生孩子。

    “既然你有這個能力,何不物盡其用呢?這也算一種天賦是不是,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懷孕生子,物以稀為貴!

    趙德青叫人搬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雙腿交疊,居高臨下地看他。那種眼神,像在看可以隨意標價的物件,也像在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碾死的螻蟻。

    趙德青說完這句,旁邊的手下都哄笑起來,眼神淫邪露骨,下流又惡心,他當時就吐了,因為沒吃東西所以吐不出什么來,只干嘔酸水。

    趙德青找人拿來紙巾,親自彎腰幫他擦,末了捏住他的下巴,意味不明地看他一會兒,說:“你該換個角度想,就算你畢業之后做了律師又能怎么樣,打一個官司能掙多少錢?但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現在點頭,你余生都可以衣食無憂。不僅你,還有你奶奶,你們的生活會完全不一樣,你仔細想想我說的對不對!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只為了錢?”

    趙德青瞇起眼,輕蔑地笑了笑:“還是太年輕了,錢能做到的事情遠比你想得多得多!

    說罷直起身靠回椅子上,冷冷看他,又道:“阿杰被你劃傷,血不能白流,你傷人是事實,如果我找到你學校去,你或許會被記過,或許會被開除,誰知道呢?”

    “還有你的奶奶,或許某天上街買菜,就可能被一輛不知道從哪兒鉆出來的車撞倒。畢竟意外嘛,隨時都可能發生!

    他當時恨不得掐死趙德青,剛從地上爬起來就被旁邊上來的兩個人壓著跪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以一雙赤紅的眼死死瞪過去,恨不得將趙德青射穿。

    趙德青緩緩俯身,鼻尖距離他僅一寸才停,又笑了笑:“你不僅漂亮而且聰明,我喜歡聰明的人,我相信你知道怎么選!

    車子進入市區,在夜色里穿行向前,蔣紹言開得很穩,沒有急剎也沒有顛簸。鐘虞回神,望向了梁栩,他在想,這會不會是梁栩此后人生里,最后一段平穩的路途了。

    他不能眼睜睜看梁栩的人生就這樣被毀掉。

    “我送你離開這里,你愿意嗎?”

    梁栩愣了許久才意識到鐘虞這句話的含義,他表情木訥,一時回不過神,直到鐘虞又重復了一遍。

    “去國外怎么樣?如果你愿意,可以繼續讀書!

    梁栩成績優異,并非沒想過出國,不想給舅舅舅媽增加額外負擔便主動放棄,此刻第一時間,他想到的還是所謂親人。

    “可我家里……”

    鐘虞冷聲打斷:“到這個時候你還想著他們?”

    梁栩囁嚅,說不出話。

    鐘虞繼續問他:“你今天為什么要去那個射擊館?”

    梁栩臉色蒼白,好一會兒才說:“是我舅舅約我去的……”

    結果他到了那里不見舅舅,卻被兩個高壯的男人攔下,說他欠了錢,要他還。

    答案已昭然若揭。

    滾燙的淚洶涌而出,很快打濕了他的臉,梁栩泣不成聲:“為什么……是我做錯了什么嗎……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他們……我那么信任他們,為什么……”

    這個問題鐘虞當初也問過自己,至今無解,自然也無法解答梁栩。

    “走還是不走,你自己考慮清楚告訴我。”鐘虞說,“留下會有什么后果,你要想清楚。他們不會罷休,要錢是其次,究竟想要讓你去做什么你該明白。”

    梁栩的雙手死死扣進身下座椅里,他含淚點頭。

    “那學校這邊怎么辦,我還有半年才畢業!

    “這個好辦!辩娪菰缣嫠牒,“可以請陶老師出面跟學院協商,到時候答辯再回來,我會讓人全程保護你。”

    鐘虞聲音平穩沉靜,仿佛盡在掌握中,讓人不自覺信服。梁栩平靜下來,目光重又亮起,他看著鐘虞,不禁想,這個讓人敬佩的學長是不是也曾經有過和他一樣的遭遇,那他又是怎么熬過來的。

    前方就要到嵐大,鐘虞最后說:“你自己權衡,做好決定告訴我!

    梁栩說好,重重點頭。

    蔣紹言將車停在校門外,梁栩下車前鐘虞又囑咐他:“這兩天你自己要小心,有事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

    梁栩的手按在車門上,卻遲遲不敢下去,最后一咬牙推開門,獨自踏入漆黑深重的夜,轉身正要向鐘虞告別,卻猝然睜大了眼。

    “學長,你的手……”

    蔣紹言一路沉默,聞言立刻回頭:“你手怎么了?”

    鐘虞愣了愣,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然流了血,掌心靠近掌根處劃了一道深長的口子,鮮血染紅了整片衣袖。

    剛才車里光線暗,這會兒梁栩開門,頂燈亮起,他才發現。

    什么時候劃傷的,被什么劃傷的?刀刃割進肉里,他竟毫無察覺。

    試著動了一下,手指僵麻,竟也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可是車里明明并不冷,蔣紹言開了空調,座椅也一直加熱,但不知為什么,他渾身就是冰冷僵硬,血液似乎不再流動,面色也比梁栩更白,不像個活人。

    鐘虞啞聲說沒事,讓梁栩先回去,他看著梁栩走進校園,這才轉頭對蔣紹言說回酒店。

    蔣紹言的表情比外頭的天氣更冷,堅決地否定:“不行,去醫院!

    隨即發動往最近的醫院駛去,鐘虞知道多說無益,未受傷的手掏出手機,才發現伊森給他發了十幾條信息。

    他回撥過去,伊森秒接,擔心的聲音傳來,問他有沒有事。

    “沒事,解決了。”鐘虞后仰靠在溫熱的座椅里,疲憊地閉了閉眼,“兜兜呢?”

    “還在睡覺!币辽Z氣聽著頗為幽怨。

    鐘虞心里便踏實了。伊森問他何時回,他說很快,隨后掛了線。

    到醫院掛急診,醫生戴上一次性橡膠手套檢查,傷口看著長但好在不深,血也止住了,簡單清創后縫合。

    鐘虞特意跟醫生說不用打麻醉,醫生反復問他確認嗎,不打麻醉會很疼,鐘虞一字一字說,我確認。

    生理鹽水沖洗,再加上縫合四針,整個過程鐘虞沒動沒喊,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麻木地看醫生刺針拉線。

    醫生十分詫異,行醫數年還沒見過這么能忍痛的,他覺得眼前這個叫人驚艷到移不開眼的病人有些不對勁,數度朝站在旁邊的另一個英俊男人看去,然而對方眉頭緊鎖,始終未發一言。

    蔣紹言知道鐘虞在通過這種方式來發泄,因此沒有干涉,只在旁邊默默垂眸。

    縫合好,醫生自己竟緊張到微微冒汗,摘掉手套,交代傷口不要碰水,飲食忌辛辣等等便出去了,將VIP室留給余下兩人。

    一時無聲,誰都沒開口,病房仿佛氧氣匱乏的深海,叫人窒息。直到蔣紹言手機響,一看是蔣兜兜打來的,他才接起電話,說兩句后把手機貼到了鐘虞耳朵旁邊。

    “小虞兒,你在哪兒呢?”

    聽著蔣兜兜的呼喊,鐘虞一瞬間竟產生流淚的沖動,他跟蔣兜兜說沒事,很快就回去了,又問蔣兜兜想吃什么,回去給他帶。

    掛了電話,鐘虞做了個深呼吸,他坐在病床邊緣,抬頭看對面雪白的墻壁。從蔣紹言出現在射擊館,并且對他認得趙德青和程杰毫不驚訝他便知道,當年的事情蔣紹言怕是已經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蔣紹言表情不辨喜怒,沉默了片刻,沉聲反問:“為什么那個時候不告訴我?”

    鐘虞苦笑,那時候告訴你,你又能做什么?一切既定,什么也無法改變,又何必要讓你知道。

    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覆在眼上,鐘虞頓了兩秒,將手拿下,眼神重又變得冷肅銳利。

    “如果你想知道,現在我便將當年的事原原本本,全都告訴你!

    第72章 狠與恨(一更) “我巴不得他趕緊去死……

    那天意外提早回家, 聽到了老太太和鐘薛的對話,鐘虞佯裝不知,誰知道在吃飯時, 老太太突然就端著杯水叫他喝。

    那杯水里攙了東西, 老太太心知肚明, 對上鐘虞震驚的眼神,便知鐘虞也已經知道了,但她還是遞了過去, 蒼老的手不停顫抖, 那杯子里的水不停顫抖。

    鐘虞垂眼看去,心也跟著不停顫抖。

    老太太的手皮膚已經松弛, 長出了老人都會有的斑,每到冬天都因為舍不得開熱水而生凍瘡。就是這只手,會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靈巧地給他織御寒的線衣,會在他苦讀的夜里給他煮宵夜,為了讓他讀書一針一線地打毛衣一筆筆地存起錢。

    而現在,同樣的一只手, 把摻了藥的水端到他面前。

    鐘虞便明白了老太太的選擇, 在兒子和孫子之間, 還是選了兒子。

    他就這樣被拋棄了。

    心如死灰也不足以形容, 他以為他會憤怒,會傷心至極,但實際上他卻出乎意料地平靜, 無波無瀾,激不起半點情緒。

    見他遲遲不動,鐘薛忍不住了, 撲通跪在地上,砰砰砰不住磕頭,說看在把他扶養長大的份上,求他一定要救命。

    老太太不作聲,只低頭垂淚,便是默認了,鐘虞突然就明白了一個詞——挾恩圖報。

    他輕輕地將那杯水推開,又將鐘薛攙扶起來,說叔叔沒事,不管什么事我都會幫忙,先吃飯吧。吃完飯他借口學校有事,平靜地從那間房子離開,平靜地走下樓梯,平靜地騎上車穿過門前弄堂,之后便一路狂奔。

    心臟跳得厲害,咚咚咚,每一下都似重錘,擂得眼前發黑。明明是盛夏,吹來的風卻好似刮骨的刀,拂在臉上如切膚般疼。

    他幾乎提著一口氣拼命往前,等反應過來才發現騎到了汽車站,跳下車就要沖過去買車票,卻又猶豫了。

    他的親人朋友森*晚*整*理學業都在這里,他能去哪兒,他該去哪兒?

    就在這猶豫的短短幾秒,旁邊開來一輛面包車,車上下來兩人,眾目睽睽二話不說就把他往車里拉,緊接著用毛巾捂住他的口鼻。他睜大雙眼想要呼救,幾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識。

    等醒來時,身下已經不是行駛的面包車,而是個富麗堂皇的房間,水晶燈絨地毯,一個年輕兇悍的男人正俯身看他,見他醒來,眼里流露出灼熱的貪婪。

    那便是程杰。

    之后他借口口渴想喝水要來一個杯子,把杯子在茶幾角上猛地磕碎,用碎片劃傷程杰,趙德青就是這時進來,他沖過去,卻被趙德青一把扼住了脖子。

    趙德青以學業前途威脅,以老太太生命威脅,逼他就范。

    回憶到此,鐘虞坐在病床邊,弓著身,脊背不似往日挺拔。他抬手抹一把臉,泫然地笑了一笑:“我知道你會說什么,我奶奶她那樣對我,我干嘛還在乎她的死活。但她養我長大,二十年我們相依為命,她可以對不起我,但我沒辦法不管她,她身體本來就不好,萬一再有意外……”

    前途學業懸于一線,至親之人出賣背叛,豺狼虎豹威逼利誘。他萬念俱灰,別無選擇,只得答應了趙德青。第二天,就有人帶他到了蔣西北面前。

    看見蔣紹言的照片純屬意外,也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同蔣西北達成交易,之后設局引誘,刻意曖昧,直到上床懷孕,最后生下一個孩子。

    蔣西北知道他決心要走,在他走之前還給了他二十萬,讓他在異國他鄉有點錢傍身。

    這筆錢不包括在鐘薛欠的那部分里,是蔣西北單獨給他,讓他不用還。

    “你知道我用那筆錢干什么了嗎?”鐘虞問,雙目依舊直勾勾望向那雪白墻壁,并未看蔣紹言。

    蔣紹言卻在看他,眼神平靜:“你給了你叔叔!

    “是。”鐘虞目光流露出狠與恨,“我把二十萬,全都給了他!

    那時他刀口剛拆線,還沒完全長好,疼得厲害,坐了兩個多小時的車,拎著死重的一兜錢,在城中村一處臟污逼仄的房子里找到了鐘薛。

    當初他答應趙德青,條件之一就是和鐘薛從此斷絕關系,他幫鐘薛還錢,就當買斷這份親情。在他懷孕不久后,老太太去世,草草辦了后事,他便勒令鐘薛不許再找他。

    “如果你膽敢出現在我面前,我立刻把這孩子打了!反正奶奶已經走了,前途我也可以不要,你要不信盡管可以試試!”

    所以鐘薛見他主動找來十分驚訝,當他拿出那些錢的時候,鐘薛就更加驚訝了,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鐘虞還記得他當時是這樣說的。

    “叔叔,這些年你供我吃喝讀書,我不是沒心沒肺的白眼狼,過去的事情既往不咎,現在我有錢了,也不能忘了你,這20萬給你,我實在不忍心看你過得這么辛苦。其實我覺得,你只是差了點運氣而已,希望這筆錢能成為你翻身的資本。奶奶泉下有知,也會感到欣慰的!

    他說得情真意切,鐘薛卻并未看他,一雙濁目死死盯著那成捆的鈔票,眼中的貪婪和狂喜一覽無遺。

    “你覺得我會有這份好心嗎?”鐘虞問,他抬起頭,整個晚上第一次直面蔣紹言。

    蔣紹言同他對視,眼眸深沉,沒有出聲。

    鐘虞笑了笑,笑得竟有些凄然,更有些凄厲,他雙目發狠,雙手也緊攥起來,手背露出道道青筋:“怎么可能!我巴不得他趕緊去死!”

    “他是我親叔叔又怎么樣,他從小養我長大又怎么樣?我永遠無法原諒他對我做的事!我本該有美好的家庭,光明的未來,但就是因為他的愚蠢貪婪,懦弱自私,我的人生踏上了一條不該存在的岔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改變了!”

    家沒了,奶奶死了,人生被毀了,憑什么罪魁禍首還能好好活著?!

    “我就是要把錢都給他,我就是要誘惑他去賭,我就是要讓他以為他有機會翻身,我就是要看他死無葬身之地!我不甘心我就是要報復!”

    二十萬對他來說不是筆小數目,只要省著花,足夠他在國外好幾年的開銷,他那時身上只剩之前獎學金攢下的錢,但還是決然地將那二十萬全都給了鐘薛,自己一分也沒留。

    “最后他終于死了,從高樓跌下去摔死的,你不知道得知消息的時候我有多痛快!收尸?我怎么可能給他收尸?”

    不僅鐘薛,他也恨不得手刃趙德青和程杰,可惜沒這個能力,所以當年才那么堅決地要走。

    這么些年過去,當時埋于心里的話終于痛痛快說了出來,像是心口壓著的一塊重石驟然碎裂,然而鐘虞卻并未感到輕松。

    情緒極致宣泄過后反而冷靜下來,除了冷靜,還有無窮無盡的空茫,如同那只未打麻藥的手,帶來密密麻麻的鈍痛。

    “這就是當年全部,我說完了。”鐘虞神情冷漠又木然,“你現在該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了吧!

    所以蔣西北說得沒錯,程杰說得也沒錯,殺人誅心,他的確心狠手辣。

    鐘虞頹然地塌著雙肩,心中漠然地想,如果蔣紹言自此厭惡他鄙夷他,那他也認了,但如果蔣紹言為此不讓他見蔣兜兜,他不會罷休。

    誰料蔣紹言卻說:“我說過,你就是你!

    鐘虞一愣,睜著一雙空茫的眼怔怔望過去。

    天花板吊著一盞白熾燈,光線慘暗,蔣紹言站在他面前,許久沒再出聲。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問一句:“鐘虞,你是不是也很恨我?”

    聲音很輕。

    鐘虞又一愣。

    蔣紹言一雙眼睛朝他看來,目光暗沉,遠不似從前明亮。

    “不……”鐘虞囁嚅,“我不恨你,你是被蒙在鼓里,反而是我利用你……”

    所以蔣紹言的溫柔包容才會讓他感到自我厭惡,甚至無地自容。

    蔣紹言閉目,深呼吸。雖然他沒有直接參與,但他也是這因果里的一環,蔣西北做的事,他沒有辦法完全撇清。

    如果要算,那么向鐘虞舉起的屠刀里,也有他的一份。

    蔣紹言又輕聲問:“這事一直在你心里,沒辦法過去了,是嗎?”

    “是,沒辦法過去! 鐘虞反問,“換作是你,你能過得去嗎?”

    蔣紹言沉默了一會兒:“過不去!

    方才聽到的每個字都在腦海里重重回響,頓了頓,蔣紹言再次看向床邊坐著的人,晦澀地開口:“所以一直以來,你都覺得我只是你人生道路上一條錯誤的岔口,而不是正途,是嗎?”

    鐘虞咬牙:“……是!

    心中似有一處轟然坍塌,蔣紹言深呼吸:“好,我明白了!

    第73章 風暴起(二更) “要是什么都不做,那……

    從醫院回去酒店還是蔣紹言開車, 一路上,車里都十分沉默,除了路過蛋糕房時鐘虞要蔣紹言停下給蔣兜兜買草莓蛋糕, 其余時間兩人沒再說過一句話。

    蔣兜兜早在酒店等得心急, 不知道怎么了, 睡覺的時候他就特別不踏實,還做了噩夢,醒來后發現鐘虞不在, 房間里只剩陌生的伊森, 心里就更難受了。

    從沒這么難受過,說不上原因, 像是心頭重重壓著什么,快要喘不過氣來。眼紅鼻子酸,莫名很想哭。

    這感覺從沒有過,叫蔣兜兜有些害怕,他極力忍著,但那股難受的勁兒還是如潮水般一股股往上涌,待房門被敲響他即刻沖過去開門,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蛋糕, 而是鐘虞手上纏著的紗布, 便再忍不住, 哇一聲大哭出來。

    鐘虞只得蹲下,把蛋糕擱地上,伸手摟緊蔣兜兜。

    伊森愣了, 剛要辯解自己可沒虐待這小孩,也看到了鐘虞受傷的手,臉色頓時一變:“ 你手怎么了?”

    鐘虞說沒事, 又繼續哄蔣兜兜。小孩小心翼翼捧著他受傷的手,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蔣兜兜怎么也停不下來,哭得撕心裂肺傷心欲絕,鐘虞便也沒忍住紅了眼,兩行眼淚悄然地流了下來。

    蔣兜兜從沒見過鐘虞的眼淚,一下愣住,突然從他懷抱掙脫,轉朝站在旁邊的蔣紹言,伸出雙手拼了命地推搡:“是不是你欺負小虞兒,是不是你欺負小虞兒!都是你!你是大壞蛋,你是壞人!”

    蔣紹言紋絲不動,任蔣兜兜像只小獸似的在他身上撕咬發泄。

    若是往常伊森定會大笑出聲,但這情形一看就知有事發生,他也從未見過鐘虞的眼淚,怔怔望了許久,又去看蔣紹言。

    蔣紹言不復前幾次見時的挑釁囂張,那張英俊的面龐沉如深水,眼神十分陰沉晦暗。

    伊森暗自心驚,這眼神他并不陌生,他在他父親身上就曾見過,只有他的父親真正動怒時才會出現,是隱忍未發,是秋后算賬,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等蔣兜兜發泄得差不多了,蔣紹言才單手制住他,只說了兩個字:“好了。”

    聲音低沉充滿威懾,蔣兜兜不敢再鬧,憤恨地停下,再次撲進鐘虞懷里,抬起袖子給他擦眼淚,說小虞兒不哭。

    三個大人一個孩子都擠在門口這點地方,鐘虞費力把蔣兜兜抱起來,注意不碰到手上傷處。他抱著蔣兜兜往房間里走,伊森亦步亦趨跟隨,然而蔣紹言卻站在門口沒有進來。

    “鐘虞!笔Y紹言出聲。

    鐘虞回頭,蔣紹言看著他,深深地、長長地看著他,然后突然就笑了,輕聲說了句:“再見,我走了!

    鐘虞的心在那一刻驀然收緊,他有種強烈預感,這將會是他和蔣紹言最后一次見面。

    蔣紹言在跟他告別。

    鐘虞惶惶然不知所措,等反應過來,門口已空蕩蕩,再無半點人影。

    *

    三天后,梁栩聯系了鐘虞,表示他愿意走。

    鐘虞立刻著手為他辦手續,梁栩之前出國參加過暑期交流,手里有護照,只需要辦赴美簽證,有鐘虞作保,簽證很快辦了下來。

    法學院那邊,鐘虞親自去了一趟,找到了陶青稚,說明了緣由,陶青稚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當即表示沒問題,學校這邊他來協調,梁栩的安全最重要。

    鐘虞便給梁栩訂了機票,本想叫伊森同行,路上也有照應,但伊森不肯,聯系了朋友在紐約那邊去接梁栩,自己堅持留下。

    他覺得鐘虞這幾天狀態十分不正常,他不放心。

    萬事妥當,很快就到起飛這天,鐘虞去送行。

    梁栩只背了一個書包,拎著一件行李,輕裝簡行,再次叫鐘虞想起當年的自己。

    短短幾天,梁栩整個人就瘦了一圈,羽絨服穿在身上竟有些空蕩,尖細的下巴埋在裹了兩圈的圍巾里,臉色蒼白,眼底烏青,叫人懷疑他前一晚是不是根本沒睡。

    機場人來人往,廣播不停播報,航站樓外飛機接連起降,有人來,有人走。

    鐘虞并沒有問梁栩如何想清楚決定要走,也沒問這幾天里梁栩是如何度過,但可以想象梁栩經歷了怎樣一番煎熬。

    只身前往異國他鄉,對誰來說都不是個輕易的決定。

    交代了梁栩到紐約會有人接他,住宿也都安排妥當,讓他只管放心。鐘虞看著他,最后說:“我很快也會回去,不用擔心!

    聽鐘虞這么說,梁栩和伊森同時松了口氣,伊森一直擔心鐘虞不會回去,留下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登機的時間迫近了,梁栩捏緊機票,往航站樓外不舍地望了一眼,擠出微笑跟鐘虞告別,卻在轉身的那刻落下了眼淚。

    伊森見人走了,便也要走,然而鐘虞卻站在原地沒動,他便猶豫了一下也沒動。

    鐘虞站在來往穿梭的人群里,如一尊雕塑,目送梁栩進到海關,直到梁栩發來信息說已經到了登機口,他才轉身。

    伊森一直默默陪在旁邊,見鐘虞走,便也快步跟上。

    他想不明白鐘虞怎么突然要送這么一個人去紐約,也想不明白一個還在上學的學生,怎么就能拋下一切去另一個陌生國度。

    之前他一直沒問,此刻沒忍住,問出了口。

    鐘虞轉頭看他,竟笑了笑。

    那笑容說不出的蒼涼,伊森一怔。

    “伊森,”他聽見鐘虞說,“你知不知道中國有句古話,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伊森怔然,腳步不由停下,站在原地半天沒能回神。等反應過來,鐘虞的身影早已匯入人群中,大步離去了。

    *

    之后幾天,寒流來襲,氣溫驟降。鐘虞帶蔣兜兜經過酒店大堂,正碰上工人在拆圣誕樹,旁邊擺著大捆即將登場的紅火冬青,他停下看了一會兒,這才恍然,還有半個月就要到農歷春節了。

    時間過得這樣快,他的休假即將結束。

    梁栩已經順利抵達紐約并安頓下來,鐘虞一塊心石落地。這段時間,趙德青和程杰沒有進一步動作,他卻不敢松懈,他自信以他現在的身份地位,趙德青不敢再對他怎么樣,但總歸小心為上。

    不是沒有幻想過有朝一日能扳倒趙德青,揭發他的罪惡行徑,叫趙德青痛哭流涕跪地求饒。

    然而這種快意人心的情節大多存在于虛構的小說里,現實是趙德青苦心經營多年,名下產業眾多,最著名的就屬鯤鵬集團,這還只是他明面上直接控股的,暗地里的怕是只多不少,此人財力雄厚樹大根深,遠非他一己之力能撼動。

    不甘,但也無可奈何。

    那日從醫院回來,蔣兜兜一直跟鐘虞住酒店,但蔣紹言卻完全隱匿了蹤跡,沒打過電話,也沒再露面。

    前一天鐘虞帶蔣兜兜回家拿厚衣服,上樓后也沒看到蔣紹言,屋里暖氣未開,冷得沒有丁點人氣,蔣兜兜自己回房間收拾,鐘虞沒忍住,去隔壁蔣紹言臥室看了一眼。

    床褥平整,沒有睡過的痕跡。

    蔣紹言連家都沒回,仿佛憑空蒸發。

    這天晚上先哄蔣兜兜睡下,鐘虞打開電腦,看完幾封郵件正要關機,被跳出來的一則財經新聞吸引了注意。

    是一個半官方性質論壇,最近剛剛辦完年會,聲勢浩大,新聞通告鋪天蓋地。點進去,跳出一組圖文,照片也是官方最愛用的深藍色背景,高臺寬椅中,一共坐了五個人,除了主持人都是受邀的企業家和學界代表,應該是類似在會談或對答。

    鐘虞一眼便在其中看到了蔣紹言。

    蔣紹言西裝領帶,長腿交疊,從照片看似乎瘦了,輪廓更加深邃,眼神也更加鋒利。鐘虞默默凝視,目光移到旁邊,竟看到了趙德青!

    他先是震驚,隨后釋然,趙德青是企業家排行榜上的?,受邀參加這種活動理所當然。

    前幾組照片都是在臺上,最后一張則是在臺下,蔣紹言和趙德青彼此握手相談甚歡,完全看不出蔣紹言曾經拿槍抵過趙德青的面門。之后有記者采訪趙德青,趙德青表示非常欣賞蔣紹言成為新一代青年企業家中的領軍者,而鯤鵬和西北集團歷來有合作,未來也不排除繼續合作的可能。蔣紹言站在一旁,燈光打在輪廓深邃的那張臉上,似笑非笑,一言不發。

    鐘虞冷眼盯著這張照片,并不感到意外。他隱約知道蔣西北和趙德青交情不淺,否則當年趙德青也不會讓他去見蔣西北。蔣紹言本質是個商人,商人逐利,只要有利可圖,又怎么會在乎合作對象是個披著人皮的渣子呢。

    但心中還是滋味復雜,憤怒,失望,覺得不公,隨后,極為諷刺地笑了笑。

    他不怪蔣紹言現實,只笑自己天真,再看下去也是添堵,索性拔電睡覺。

    如果鐘虞順著這條新聞搜索下去,就會發現隨后又有記者單獨采訪蔣紹言,蔣紹言明確表示將不會和鯤鵬集團進行任何層面的合作。

    記者問及原因,蔣紹言只說了七個字:“道不同,不相為謀!

    采訪的記者瞠目,趕緊發上網,隨后多家媒體轉發,標題就援引了這七個字,幾乎瞬間引爆了網絡。

    然而一場更大的風暴還在后面。

    當晚美股開盤,鯤鵬集團股價就略微下挫,不知是否受了白天新聞的影響,但很快穩中有升,然而到尾盤卻突然遭遇大資金狙擊,股價一瀉千里,以跌停收官。

    此后兩天皆是如此。

    鯤鵬股價的不正常波動引來媒體猜測,恐怕是遭遇了空頭的狙擊,而蔣紹言剛在公開場合對趙德青發難,不禁讓人對兩件事的關聯浮想聯翩。

    鐘虞日常也關注財經新聞,就算不關注,這幾天手機各大應用推送的幾乎都是這件事,想不知道都難。

    第六感告訴他,此事就是蔣紹言主導,但又覺得太不可思議,反復權衡之下,他還是撥打了蔣紹言的電話。

    電話一直未能打通,總是處于忙線,好不容易通了,鈴響許久,卻遲遲沒有人接。

    最后自動掛斷了。

    鐘虞好像徹底跟這個男人失去了聯系。

    第二天股市收盤,西北集團突然發出公告,表示已經持有鯤鵬超過5%的股份,但因為要等交割單,所以并未透露具體數額。媒體聞風而至,紛紛猜測蔣紹言持股應該已經超過了15%,接近趙德青本人持股量,也有人質疑蔣紹言此次低吸鯤鵬股票的行為,是否構成惡意收購。

    很快就有媒體反駁,稱近年來多家企業遭遇惡意收購,背后都有鯤鵬和趙德青的影子,樁樁件件全都一一列舉了出來。

    動作迅速且證據詳實,很難不讓人猜測是一早便準備好了的。

    鐘虞也看到了這份公告,按耐不住,叫伊森看著蔣兜兜,他自己打車去了西北集團,本想直接刷卡坐電梯上去,又覺得無禮和唐突,便請前臺代為轉告,說有個姓鐘的先生要求見面。

    很快,大堂一扇電梯的門便開了,譚朗從里面走出來,停在鐘虞面前告訴他,蔣總說鐘律請回吧,他不見。

    所以蔣紹言就在辦公室,卻不見他。

    譚朗看著比前次見面憔悴不少,西服也不似往日平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西北集團連日來出于風口浪尖,他熬夜加班,精神困頓,連外表都顧不及收拾。

    譚朗尚且如此,蔣紹言是什么狀態可想而知。

    鐘虞平靜地問為什么不見我。

    這回譚朗只搖頭,沒再說話。

    鐘虞轉身走了。

    趙德青也不是善男信女,迅速進行反擊,同樣借媒體的手發布一系列西北集團或真或假的不利傳聞,外有國際空頭高調發表看空的言論,西北集團開盤就遭恐慌性拋售,而趙德青如法炮制趁機低吸,也發了公告,甚至在明面上直接對西北集團董事會發起了收購。

    新聞沸沸揚揚,鐘虞再次撥了蔣紹言的號碼,這次用的蔣兜兜的手機。

    蔣紹言終于接了。

    仿佛猜到電話這頭的人是鐘虞,蔣紹言沒說話,鐘虞卻能聽見他比以往更沉重的呼吸。

    “為什么?”鐘虞先開口。

    蔣紹言像是笑了一聲,嗓子有些啞,不知道熬了多少夜抽了多少煙,卻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鐘虞還記不記得蔣兜兜那次在幼兒園跟同學打架,被找家長。

    “記得!辩娪莸溃褪悄谴蔚氖伦屗|動很深,決定把一切跟蔣兜兜說明。

    蔣紹言說:“兜兜那天跟我說了一句話,他問我,是不是要叫他去跟人道歉。如果他沒錯,我卻讓他去道歉,那就是我這個當爹的沒本事!

    鐘虞張了張嘴,不知道如何回應,就聽蔣紹言又說:“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從前是我不知道,如今我知道了,我愛的人竟然受了這么大的委屈,要是什么都不做,那就是我蔣紹言最大的無能!

    鐘虞愕然。

    似乎再無旁的話要說,掛線前,蔣紹言最后道:“聽說你后天飛機,一路平安,我就不送了。”

    第74章 陷囹圄(一更) “你的事業你的生活,……

    不論西北集團還是鯤鵬, 都是國內企業的龍頭,兩家平時有點風吹草動業內都要抖三抖,這會兒如兩頭猛獸撕扯啃咬相互搏殺, 竟有你死我活的架勢。

    原本分庭抗禮的局勢, 到了第二天, 突然間急轉直下。

    先是一家媒體爆料西北集團現任CEO涉嫌職務犯罪被有關部門立案調查,還拍到了一張所謂蔣紹言從公司被帶走的模糊照片。

    幾乎同時,一則桃色新聞也在網絡悄然發酵, 西北集團CEO以資源為交換潛規則明星, 受害者中包括某頂流。

    媒體便如嗅著血腥味的鯊魚,剎時蜂擁而至。

    消息一出, 前幾天還為蔣紹言站臺的媒體紛紛倒戈,從溢美之詞變為了群情激憤的口誅筆伐。

    職務犯罪加桃色新聞,財與色,兩個最能吸引公眾眼球的話題。網絡、電視、紙媒……一時間鋪天蓋地。

    而趙德青趁此機會高調出鏡,為旗下商場開業剪彩,同時宣布將進行大筆捐款,這都是他籠絡人心的常用手段。程杰站在趙德青身后, 森然的目光投向對準他的鏡頭, 不知道透過鏡頭在看誰。

    鐘虞是在中午接到的老陳電話, 那會兒蔣兜兜吃過飯開了電視在看動畫片, 看著看著睡著了,鐘虞便把他抱回床上,出來后就聽手機在響。

    他接了電話, 老陳先是東扯西扯,顧左右言他,末了才吞吞吐吐問, 蔣紹言這事是真的嗎?

    動畫片還在放著,鐘虞彎腰拿起遙控器本想關掉,一個恍神,碰到了另外的按鍵,調到了財經頻道,正好看到國字臉的男主播在慷慨激昂地播報。

    聲稱據消息人士透露,本次蔣紹言突然被帶走是西北集團內部人士舉報,一旦屬實,這個年輕的掌舵者不僅將名聲掃地,還很可能面臨牢獄之災。

    鏡頭切換,另一邊,趙德青高調出鏡,滿面春風。

    兩廂對比,似乎已成定局。

    鐘虞冷漠地看著聽著,直到老陳在那頭出聲詢問,他才說:“這事你不該來問我!

    聲音不帶一絲感情,老陳語塞,隔了許久才又問鐘虞是不是要走了。

    “嗯,明天飛機!

    拒絕了老陳兩口子送機的好意,鐘虞掛了電話,卻遲遲沒有關上電視。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他快步走過去將門打開,見是伊森便沒說話,隨即又走回電視前繼續看。

    伊森叫他嚴肅的表情嚇了一跳,跟過去,也看到了電視里的新聞,當下明白了緣由。這件事不光國內媒體報道,外媒也在追蹤,畢竟兩家企業都在美股上市,體量龐大,所以伊森也一直關注。

    然而他卻不想鐘虞過多關注,從鐘虞手中抽出遙控器將電視靜了音,等鐘虞朝他看來,才若無其事地笑笑,問:“行李收拾好了嗎?護照都帶了?”

    沉默了幾秒,鐘虞點了點頭。

    行李收拾好,護照也帶上了,就在他公文包的夾層里放著,一切準備就緒,明天他就要離開,回去他本來去的地方。

    伊森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哦對了,我知道你不喜歡驚喜,所以提前告訴你,茱莉亞她們為歡迎你回去,特意給你準備了派對。大衛還把律所風景最好的一間辦公室給了你,從窗戶就能看到哈德遜河。還有就是你現在的名片太素了,以后升合伙人還是不一樣的,名片是身份的象征,你放心,我找人給你設計,我知道你不喜歡花哨……”

    伊森自顧自說著話,鐘虞的注意力卻開始游移,再次轉向電視。

    靜了音,聽不到聲,只能看到畫面,男主播邀請了專家連線。專家侃侃而談,底部滾動著碩大的字幕——西北集團群龍無首,是否是鯤鵬收購的好時機。

    似乎所有人都認定,趙德青在這一局里扭轉乾坤,而蔣紹言,敗了。

    畫面定格在蔣紹言被帶走的那張模糊照片上。上車前,蔣紹言似乎抬起了頭,往遠處望了一眼。

    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鐘虞神情漠然,從伊森手中奪回遙控器,抬手按了關機。

    蔣兜兜睡過一覺,揉著眼從床上坐起來,外面的天已經黑了。

    鐘虞帶他去樓下餐廳吃晚飯。

    蔣兜兜不怎么餓,好像還沒睡醒,整個人蔫蔫巴巴地沒精神,吃一口飯就要往窗戶外面望上一眼。鐘虞以為是自己快要走,蔣兜兜心里不高興,誰知蔣兜兜卻突然跟他說:“我想爸爸了!

    鐘虞愣了愣,筷子停下:“怎么突然想爸爸了?”

    蔣兜兜也說不明白,又轉頭沖外張望,天黑漆漆的,無月無星,能聽到風在呼號,好像動畫片里會吃人的鬼怪。

    這感覺跟前幾天醒來時見不到鐘虞一模一樣,叫他害怕。

    “我要給爸爸打電話。”蔣兜兜說著摸出自己的小手機,撥了蔣紹言的號碼,舉到耳邊擰眉聽了一會兒又把手機放下,訥訥自語,“奇怪,爸爸為什么關機了!

    鐘虞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也不知道蔣兜兜突然想蔣紹言,是否因為父子連心,他感應到蔣紹言出了事。

    想了想,說:“也許他在忙,或者手機沒電了,等他忙完了就會打給你?禳c吃飯吧,待會兒我送你去你爺爺家!

    中午看完新聞沒多久,鐘虞就接到了蔣西北電話,要來接蔣兜兜,被他以小孩還在睡覺打發走了,但答應會在晚上把蔣兜兜送過去。

    蔣西北派來了車和司機,坐上車后,蔣兜兜歪在鐘虞身上,頭扎他胸口,一直沒說話,難得很安靜。

    鐘虞知道他心里難受,答應每天都視頻,還說下個月就再飛回來看他,蔣兜兜這才有點精神:“那我能去找你嗎,我現在放寒假了,要到三月份才開學!

    “當然可以!

    想了想,蔣兜兜又問:“爸爸也可以去嗎?”

    鐘虞沉默了一會兒,在他頭發上摸了摸,說:“爸爸也可以去!

    蔣兜兜便高興了,搖著頭晃著腦,很快又撅起嘴,暗自嘟囔:“爸爸到底在干什么啊,為什么還不給我打電話,我都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司機將車開進了別墅區,停在一棟別墅前,鐘虞知道這便是蔣西北的住處了。

    蔣紹言出了事,蔣西北不得不重新出山,鐘虞帶蔣兜兜下車,從窗戶看到客廳里面燈光大亮,沙發圍坐一群人,大概都是蔣西北找來商量對策的。每個人的臉上都神色凝重,想來情形并不樂觀。

    一個保姆模樣的中年女人開門探頭,見是蔣兜兜便回身喊了句“蔣老”。很快,蔣西北就拄著拐杖走了出來。

    鐘虞蹲下,仔仔細細地看蔣兜兜的模樣,又抬起手摸摸蔣兜兜的小臉,蔣兜兜憋了一路的眼淚這會兒終于忍不住,淚水滾滾而落,緊緊抱著鐘虞不肯撒手。

    鐘虞也抱著他,重重親吻他的額頭:“寶貝我愛你,我們很快就能再見,我向你保證。”

    蔣西北就站在蔣兜兜身后,沉默地聽,末了說外面冷,讓兜兜進屋去,又對保姆使眼色:“帶他上樓!

    蔣兜兜擦干淚,被保姆領著一步三回頭地進去了別墅里,蔣西北卻站在原地沒有動,撐著拐杖看向鐘虞,目光含著明顯的不歡迎,甚至憤怒。

    鐘虞無話可說,轉身欲走,蔣西北突然開口。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心里難道不清楚嗎?他是為了誰?他都是為了你!因為你,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不顧了,真是愚蠢!愚蠢!”

    鐘虞冷冷回頭:“我沒有要他這么做!

    蔣西北將拐杖往地重重一杵,氣到手不停地顫抖:“好!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的確心腸夠狠!從前找上你是我眼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恨我,現在紹言也算都還給你了,我早就警告過他離你遠點,但他還是一意孤行!這些年他心里一直惦記你,真心就當喂了狗了!你走吧,走了就別再回來!”

    蔣西北越說越激動,到最后重重咳嗽起來,胸口起伏,一聲緊過一聲,竟停不下來。鐘虞冷眼看他,發覺蔣西北雙眼翻白,進氣多出氣少,像是隨時可能昏厥,正想上前,屋里的人大概聽到動靜也跑了出來,看他一眼,攙著蔣西北回去了。

    鐘虞走到別墅區外打了輛車,獨自回去了酒店,這一晚大概是沒了蔣兜兜在身邊,枕冷裘寒,他怎么也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竟然夢見了蔣紹言。

    一片濃霧中只聞聲不見人,蔣紹言聲音似自遼遠傳來,說,鐘虞,寶寶,再見。

    鐘虞便猝然驚醒,于一片黑暗中倉惶地睜大眼,心慌氣短,再難入睡,清醒著挨到天明。

    一早,伊森過來敲門,在酒店吃過早飯,訂的車也到了,行李裝車,出發奔機場。

    路森*晚*整*理上時,伊森打了幾個電話,掛線后興奮地對鐘虞說:“我訂好了餐廳,就是你喜歡的那家,到了之后我們先去吃飯,吃完飯再送你回公寓!

    窗外風景極速倒退,鐘虞側頭看去,不置可否。伊森見狀便也悻悻轉過頭,神情有些晦暗。

    到機場,伊森拿了兩人護照去辦登機,托運了他自己的兩件行李,鐘虞來時帶的是個20寸登機箱,走時依舊一個箱子,省去了托運的麻煩。

    他站在貴賓通道旁邊等待,等伊森辦完一道走。

    機場依舊人潮擁擠,人從四面來,又往八方去。廣播循環播放起降信息,偶爾夾雜一兩條失物招領,鐘虞冷漠地看著、聽著,入了眼入了耳,卻沒入心。

    他的心不在這里。

    伊森始終注意著他,見狀突然產生不好預感,忙催地勤加快速度,辦完便拿上兩人的護照和機票走過去,對鐘虞說走吧。

    鐘虞還是沒說話,轉身循指示牌往國際出發口走。

    伊森走在旁邊,邊走邊悄然觀察,見他表情平靜步伐也穩當,才悄然松了口氣。很快就看到了入口,十幾米開外,幾步便能到,只要刷了機票過了那道閘機,一切便成定局。

    伊森加快腳步,想趕緊進去,誰想就在這時,鐘虞突然停了下來。

    伊森也急剎停下,問怎么了。

    “伊森,”鐘虞轉頭,“注意安全!

    伊森的心猛地一沉:“你什么意思?”

    鐘虞平靜地看他,說:“我不走了!

    說罷便從伊森手里抽出自己的護照,回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伊森足愣了十幾秒,突然意識到鐘虞這四個字背后真正的含義,在他身后高聲喊他:“你真的不走了?你的事業你的生活,還有紐約的一切,真的全要放棄嗎?”

    鐘虞腳步未停,只沖身后瀟灑地一揮手,隨后便拉著箱子,毫不留戀地大步朝外走去。

    第75章 太陽出(二更) “我愛你!薄

    從機場出來, 鐘虞來不及先去酒店重新安頓,而是直奔金權找柏蕭紅。

    柏蕭紅見到他頗為意外,將他迎進辦公室, 見他還拎著個行李箱, 詫異道:“鐘律, 你這是……打哪兒來?”

    鐘虞竟淡淡笑笑:“大早上沒事,出去轉了一圈,想通了點事。”

    柏蕭紅識趣地沒有追問, 叫助理去倒咖啡, 又走到窗邊將兩扇窗推開,歉意道:“不好意思啊, 我這辦公室煙味有些大!

    鐘虞一進來就聞到了煙味,同時也看到了煙灰缸里一摞煙頭,顯然柏蕭紅在為什么事情發愁,不得不借抽煙來疏解壓力。

    柏蕭紅將那煙灰缸里的煙頭倒進垃圾箱,想了想,提議道:“要不我們去旁邊會議室說!

    鐘虞道沒關系,柏蕭紅便請他在沙發坐下, 自己也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 攏了攏頭發, 笑問大律師前來有何貴干。

    鐘虞不拐彎, 直接挑明了來意。

    柏蕭紅面露驚訝:“你為蔣總的事來的?”

    “是。”鐘虞道,“柏主任是蔣紹言的代理律師吧,我想知道蔣紹言現在是什么情況!

    聽他直呼其名, 柏蕭紅驚訝之余更添詫異,精心描摹過的細眉微微一挑:“我是蔣總的代理律師沒錯,但鐘律你該知道, 我是不能將當事人案件細節透露給無關人的。恕我直言,你為什么關心蔣總這個案子?”

    柏蕭紅眼神帶了點探究:“你和蔣總是什么關系?”

    “我跟他什么關系不重要!辩娪萆裆珖烂C,“最重要我跟你目標一致,就是不想蔣紹言有事。”

    柏蕭紅瞇眼同他對視,鐘虞坦蕩地迎了上去,片刻后柏蕭紅一笑:“看來傳聞是真的!

    鐘虞沒問什么傳聞,這不是重點,他直接切入正題:“所以案子的細節柏主任能跟我說了嗎?”

    柏蕭紅便把當前情況簡要跟鐘虞過了一遍,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不算什么,要命的是西北集團董事會內部有人告發,聲稱蔣紹言利用職務之便侵吞公司財產,且在此前幾個項目中曾向相關官員進行了數額不小的賄賂。

    “董事會內部的人?”

    “是啊!卑厥捈t說,“警方要保護舉報人的隱私,所以具體是誰不清楚,但我聽說是當年蔣總接班時手腕強硬得罪了某些人!

    鐘虞想了想:“所以趁著蔣紹言打收購戰的這個風口浪尖上做文章?或者說……”他頓了頓,同柏蕭紅對視一眼:“跟人里應外合!

    柏蕭紅點頭:“我去見蔣總的時候,他也是這個想法!

    鐘虞沉默,面色有些沉。

    “他們有錄音和蔣總簽名的的文件做證據!卑厥捈t說,“從表面看證據確鑿,找不出破綻,因為涉案金額大,所以公安那邊拒絕保釋,目前已經立案,蔣總也被暫時移交到看守所關押。”

    “速度這么快?”鐘虞此前的主業一直是非訴類的案子,沒代理過訴訟,但不代表他不熟悉相關流程,這么快的立案速度,又拒絕保釋,明顯是有人在背后推動。

    這個人是誰,不言而喻。

    柏蕭紅點頭:“所以這事才不好辦!

    這么一說,柏蕭紅又煩得想抽煙,但在鐘虞面前她便忍了。

    “我們金權還是當時老蔣總在的時候確定的合作關系,我那時候還是個助理呢!卑厥捈t憶起往事,神色透出懷念,“蔣總上任后也一直是跟我們續約。說實話,他為人正派,做事講情義,真的是十分難得,我個人是不相信他會做這種事,所以這個案子我肯定會全力以赴。”

    “我明白!辩娪菡f,“柏主任,我并非不信你,只是這件事我沒辦法袖手旁觀,我必須要確保蔣紹言一定不會有事!

    柏蕭紅再一次感到驚訝,朝鐘虞看過去。其實剛才一見面,她就覺得鐘虞似乎變了,有些地方不一樣了,但一時間說不出哪里不一樣。

    她記得上次跟鐘虞見面是在兩家律所年會的那天晚上,兩人在吸煙室偶遇,她還開車捎了他一段。

    人還是一樣的人,容貌身段皆無可挑剔,到哪兒都是焦點,就比如現在,她辦公室外頭就圍了一群人,一個個假裝在忙工作,實際那眼神都熱切地直往鐘虞身上貼。

    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天晚上的鐘虞冷漠悲觀,心事重重,仿佛身處黑暗,光照不進射不穿,然而現在細看,柏蕭紅發現他眼神變了,變得明亮,鋒利,堅定,是那種為了在乎的人刀山火海一往無前,完全豁出去了的堅定。

    鐘虞來之前,柏蕭紅正為蔣紹言這個案子頭疼,抽了整整一包煙,此時此刻,她突然間就感到踏實了,說不上來為什么,但她就覺得鐘虞有這個本事,說到就能做到。

    兩人就著案子細節討論了兩個多小時,把所有可能攻破的疑點一一列了出來,幾乎一刻沒停,鐘虞連口水都沒喝。末了,他才端起旁邊早已涼掉的咖啡一飲而盡,向柏蕭紅提出了一個請求。

    他說,能不能讓我見蔣紹言一面。

    柏蕭紅再次深深地看向他,隨后說行。

    當天下午,鐘虞又坐上了柏蕭紅的保時捷,路上兩人心情都挺放松,柏蕭紅玩笑說要是蔣總這次沒事,來年律師費她們得漲價,她正好換輛新車。

    鐘虞笑說行,柏主任這么辛苦,這錢必須漲。

    前幾天持續陰天,這天難得出了太陽,雖然半隱半現,但好歹有了光。柏蕭紅開著車,突然轉頭看了副駕上的鐘虞一眼:“鐘律,你還記不記得上次你坐我車,我們倆聊的話題!

    “記得!辩娪莸,他和柏蕭紅聊的愛情。

    柏蕭紅笑笑:“我說愛情是后盾,你覺得愛情是風險,你現在還這么認為嗎?”

    鐘虞陷入沉默,他還記得當時他和柏蕭紅的原話,柏蕭紅說愛情是勇氣,是底氣,是可以保護你的盾牌,而他不屑反駁,說愛情是盲目,是風險,是可能刺向你的匕首。

    現在呢?

    鐘虞有一會兒沒說話,柏蕭紅也不催他,大概當他不會回答,又習慣地扭開電臺,邊開車邊聽情感廣播。

    突然間從前方照來一束光,鐘虞抬頭,才發現是太陽出來了,光線自厚重的云層里直射而出,金燦明亮,溫暖和煦。

    他仰頭迎上那道光,微微瞇起眼睛,隨后笑了笑,轉頭回答柏蕭紅的問題:“我收回我當時的話,我想你才是對的。”

    柏蕭紅也笑了笑,聽著廣播里不同人的愛情故事,一腳油門往前開去。

    *

    到了看守所,兩人出示證件,被帶到了一間會見室。

    等待獄警去提人的那幾分鐘,鐘虞竟感到緊張,手指捏著筆,目光緊盯鐵欄桿后面的那扇厚重鐵門。

    門很快開了,比想象中要快,蔣紹言出現在門口,見到對面的兩人明顯一愣,腳步停了數秒才繼續往前,在椅子上坐下。

    獄警退出去,門也關上了,會見室里再無旁人,隔著冰冷的鐵窗,蔣紹言直勾勾地盯著對面,在柏蕭紅開口后突兀地打斷。

    “抱歉柏主任,能否先告訴我今天是幾號?”問的是柏蕭紅,看的依舊是旁邊的那人。

    柏蕭紅不知道蔣紹言問這個做什么,說了個日期,就見蔣紹言突然揚起嘴唇,笑了。

    鐘虞默不作聲,表情甚至有些冷淡,隔著欄桿悄然打量蔣紹言。人好像更瘦了,輪廓也更加鋒利,下巴一圈未刮的胡茬,但那雙眼卻晶亮有神,緊緊地、熱切地朝他看來。

    柏蕭紅不明白蔣紹言這個問題的意義,鐘虞卻懂,本該上飛機的人此刻出現在這里,就足以說明了一切。

    柏蕭紅識趣,低頭看筆記,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才抬起頭,清清嗓子。蔣紹言這才動了一下,眼神往她偏移,示意有話可以說。

    蔣紹言的淡定從容叫柏蕭紅心里踏實不少,她之前就跟蔣紹言討論過案子,這回又把跟鐘虞梳理的疑點跟蔣紹言說了說。

    蔣紹言堅稱所謂簽名肯定是偽造,他不可能簽過,至于那份在酒局上他暗示行賄的錄音,飯的確是吃過,但都是正常的宴請,錄音應該是事后有人拼接,可以申請鑒定。

    柏蕭紅也打算這樣做,所以目前看,蔣紹言脫罪只是時間問題。然而鐘虞并不樂觀,因為鑒定要走流程,需要時間,時間越長對蔣紹言越不利,趙德青還在外面虎視眈眈。哪怕最后證明了蔣紹言的清白,如果趙德青收購成功,也無濟于事。

    蔣西北出山原以為能鎮住場面,西北集團的股價也的確穩定了一天,然而卻又爆出他癌癥復發的新聞,股價便再次一瀉千里,據說原本有些觀望不定的董事現在都蠢蠢欲動,想趁價錢還合適的時候趕緊出手賣給趙德青。

    鐘虞愁眉緊鎖,感覺蔣紹言再次朝他望來,嘴角含笑不見半點緊張,像是對自己的事一點不上心。

    鐘虞頓時氣性上來,皺眉狠瞪去一眼。

    柏蕭紅再度清嗓,她要說的都說完了,看一眼時間,還剩十分鐘,便跟鐘虞說去趟洗手間。

    柏蕭紅推門走了,會見室里靜了片刻,蔣紹言開口:“兜兜怎么樣?”

    鐘虞聽他嗓音沙啞,眼神不由軟化,回答:“他很好!

    “你呢?”

    鐘虞不說話,又冷眼瞧他。

    蔣紹言目光迫人,繼續追問:“不是說要走嗎,飛機沒趕上?”

    鐘虞語氣微冷:“跟案子無關的問題,蔣總,我勸你最好不要問!

    蔣紹言微微笑笑:“好,我就再說最后一句!

    說罷他停頓,傾身向前,深深看進對面之人的眼中,而后說:“鐘虞,你不會有第三次機會了!

    不會有第三次走的機會了。

    鐘虞心頭一震。

    他沒有移開目光,依舊隔著冷硬的欄桿同蔣紹言對視。

    兩人就這樣彼此凝視,視線越纏越緊,越鎖越深。蔣紹言的眼神變得強勢熱烈,甚至有些兇狠,鐘虞明明白白讀懂了其中含義——他恨不得將他看進眼睛里,揉進身體里,再不分開。

    鐘虞抿了一下嘴唇,有些懊惱,心道蔣紹言都身陷囹圄了還滿腦子風花雪月,真是神經。

    但很快,他就對自己妥協了,他也深深地望進蔣紹言的眼中,又去看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不必照鏡子他也知道,他此刻的目光有多么貪婪和渴望,他有多么想要伸手去觸碰那張臉。

    柏蕭紅卡著會面結束的時間回來了,獄警也開門進來。就在這時,蔣紹言嘴唇動了,沒有發出聲音,以口型說了三個字。

    鐘虞面無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沒看懂,而柏蕭紅顯然看懂了,當即面露震驚。

    蔣紹言又被帶走了,門重重關上,鐘虞平靜地收拾東西,跟柏蕭紅一道離開了看守所。

    站在看守所大門外,冷風圍上來,鐘虞迎風而立,卻手心微汗,臉頰滾燙。

    心臟在劇烈跳動著,咚咚咚,震得耳膜轟響,他看得清楚,剛才蔣紹言說的那三個字,分明是——

    “我愛你。”

    第76章 表心意(三更) “傾我所有,不惜一切……

    除了職務犯罪, 網絡傳得沸沸揚揚的就是蔣紹言以資源交換潛規則明星的傳聞。

    爆料之人還透露了一些其他信息,網友各個化身福爾摩斯,很快扒出那個某頂流就是柳眠。

    因為柳眠代言了蔣紹言投資的國民奶茶, 參演了西北集團注資的兩部大IP。此外還有人目睹, 柳眠曾在某個清晨出現在西北集團。

    傳聞爆出后, 柳眠在機場現身,身形消瘦腳步匆忙,只有一個助理陪在旁邊, 剛一出來就遭大批記者圍堵, 他匆忙戴上墨鏡,但憔悴的模樣還是被拍了下來。

    面對記者追問, 柳眠一言未發,匆匆上了來接他的保姆車。

    沒否認沒澄清,就是變相承認了。

    鐘虞查了一下,柳眠自出道起就是文華娛樂的藝人,而文華娛樂背后實際的控制人就是趙德青。

    所以內憂外患,皆是趙德青的手筆。

    從看守所出來,鐘虞同柏蕭紅告別, 先去了蔣西北的別墅, 遠遠地就見蔣兜兜蹲在花園里, 幼小的背影看起來孤單伶仃。

    蔣西北大約不在, 只有保姆站在旁邊,不遠處還有兩個黑衣保鏢,其中一個就是之前給蔣兜兜開車的那個司機。

    對方認出鐘虞, 猶豫了一下沒有上前,也對同伴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章姨也發現了鐘虞,頓時緊張起來, 正要出聲,鐘虞笑了笑,豎起食指抵在唇間示意她不要講話,隨后悄然靠近,推開圍欄上的鐵門,走到了蔣兜兜面前。

    蔣兜兜在屋里悶得難受,鬧著要出來,但蔣西北嚴肅交代過,所以章姨不敢帶他出門,就讓他在院子里玩。

    院子就那么大,有什么好玩的,蔣兜兜蹲在地上無聊地薅草,將那精心養護的草坪生生薅禿了一塊。面前地上突然多出一道影子,蔣兜兜下意識抬頭,見是鐘虞,足愣了許久,然后毫無征兆哇一聲哭了出來。

    鐘虞反而愣了,他實在掛心蔣兜兜所以來看一眼,原以為蔣兜兜見到他會驚喜尖叫,怎么也沒想到這孩子突然就哭了。

    蔣兜兜正難受得要命,鐘虞前一晚將他送來,他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什么,不吵不鬧,裝作乖乖聽話的樣子跟著保姆進了別墅。

    別墅里坐了好多人,都是他沒見過的,那些人見他進來立刻停止了交談,都朝他看過來,目光充滿同情和憐憫。他被保姆帶上二樓自己房間,又給蔣紹言打電話,他不想呆在這里,他想回家。

    然而蔣紹言始終關機。

    蔣西北上來看他一眼,叫他乖乖睡覺就又匆匆忙忙撐著拐杖走了。他趁保姆不注意偷跑出來,縮在黑暗的樓梯轉角,坐在冰涼的臺階上,偷聽底下的人說話,然后意識到一件事。

    鐘虞把蔣兜兜抱起來,蔣兜兜摟著他的脖子,紅著眼眶問他:“爸爸是不是出事了?”

    鐘虞有些意外:“怎么這么說?”

    “我聽到了……客廳里好多人,他們都在說爸爸,說他這次很危險,可能出不來了。”蔣兜兜淚眼朦朧,一抽一噎,“他去哪兒了,為、為什么出不來了?”

    鐘虞沉默一陣,輕聲說:“爸爸是去跟壞人搏斗了,但壞人很狡猾,所以爸爸暫時還不能回來!

    “真的嗎?”蔣兜兜睜大眼,“跟蜘蛛俠一樣去打壞人嗎?”

    “是啊,就跟蜘蛛俠一樣!辩娪菪α耍瑥恼乱淌掷锝舆^紙給蔣兜兜擦眼淚,末了認真地看著他,問,“兜兜害怕嗎?”

    “不怕,我不害怕。”蔣兜兜抬起手背重重地抹了把眼,那只手又緊緊攥起小拳頭,含著淚光的眼明亮堅定,竟有幾分蔣紹言果敢肅殺的影子,“我要去救爸爸,我要去打壞人!”

    鐘虞本想看看蔣兜兜就走,但蔣兜兜死活要跟著他,章姨只得給蔣西北打電話。

    鐘虞也打算跟蔣西北好好談談,接過電話走到旁邊,蔣兜兜緊張地看他,也不知道鐘虞怎么跟蔣西北說的,蔣西北同意讓他跟鐘虞走,但保鏢得帶著。

    鐘虞帶蔣兜兜回去了之前的酒店,安頓好就立刻打了幾通電話,之后便呆在房間,靜候人來。

    房門被敲響,他快步走過去開門。

    譚朗站在外面,一同來的竟還有郝家明。

    譚朗身為蔣紹言的大助,事發后也被叫去問詢,整個人也比上次見瘦了不少,但精神尚可,見到鐘虞客氣地稱呼了一句“鐘律”。

    鐘虞將兩人請進房間,遞上水,他電話只打給了譚朗,沒想到郝家明也來了。

    郝家明一拍胸脯:“蔣總的行事為人我看在眼里,出這種事,擺明被人暗算。做人最重要就是講義氣,我怎么能袖手旁觀?”

    譚朗也道:“蔣總平時待我不薄,鐘律,你有什么想問想知道的我一定知無不言!

    鐘虞心下感動,請兩人稍坐,蔣兜兜聽到有人說話便從臥室跑出來。郝家明一見他就眉開眼笑:“喲,小太子也在吶!

    很快又有人敲門,鐘虞走去開門,是老陳來了。

    老陳不僅自己來了,還攜家帶口,何婷懷里抱著兩人三歲大的女兒,旁邊還跟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老陳低聲解釋:“你給我打電話那時候我正在我丈母娘家吃飯,一聽你這有事,老太太非得要跟來看看。”

    紐約一別,鐘虞沒再見過何婷母親,老人家精神矍鑠,看來病愈后保養得很好。見了鐘虞,老人家十分激動,上前握住他的手,滿肚子感謝的話想要說,但也知道老陳來是有正事,便又趕緊松開,說自己就是來看看鐘虞,不給他們添亂。

    何婷也說你們先聊,她們不打擾,但叫鐘虞有事一定要開口,反正她最近休假得閑,正愁無聊。

    蔣兜兜跑過來,見到何婷禮貌地喊阿姨,又看向被她抱在懷里的女兒,伸手就想去摸,嘴里喊著:“妹妹!

    之前鐘虞帶蔣兜兜跟老陳一家聚過餐,蔣兜兜那時就特別喜歡老陳閨女,小姑娘也記得蔣兜兜,奶聲奶氣地喊兜兜哥哥。

    幾個大人都笑了。

    鐘虞想了想,待會兒他要和譚朗老陳商量事,蔣兜兜的確不方便在旁邊,于是對何婷說:“學姐,麻煩你帶兜兜去樓下咖啡廳坐坐吧,那家的蛋糕味道不錯,點單的話直接掛我賬上,但不要去酒店外面。”

    又指了指站在走廊的兩個保鏢:“這兩位是保鏢,別擔心,他們不會打擾你們的!

    何婷忙說行。

    蔣兜兜聽話地跟何婷走了,鐘虞將門關上,轉身正要往里走,身后卻又傳來了敲門聲。

    他瞬間警惕,他只聯系了譚朗和老陳,還會有誰來?回身從貓眼里一瞧,竟是莊凱源。

    莊凱源不請自來,進門后不復之前吊兒郎當的模樣,神情十分嚴肅:“紹言哥跟我說你住這兒,他之前給了我點東西,讓我拿來找你。”

    鐘虞便讓他進來了。

    人到齊,鐘虞一一看過去,這里有他的朋友,也有蔣紹言的朋友和下屬。

    他心中動容,竭力撫平情緒,鄭重道:“今天請大家過來原因大家都知道,我絕不相信蔣紹言會做這樣的事。我想我們能不能把思路理一理攢一攢,看有沒有什么好辦法。”

    譚朗和郝家明是蔣紹言公司的人,了解內部動向,老陳擅長經濟犯罪類的訴訟,而莊凱源認識的明星多,鐘虞便問了他一些柳眠的情況。

    一直商量到傍晚,鐘虞有心留人吃飯,幾人紛紛道不用客氣,鐘虞只能起身送人。

    譚朗搭郝家明的車走,老陳落后一步,眼神揶揄:“上次不還說這事跟你無關,我不該問你?”

    鐘虞笑了笑:“時移世易,情況有變!

    老陳看他,拍拍他的肩:“吉人天相,肯定沒事!

    譚朗已經走到門口,聞言轉身,似乎遲疑了片刻,開口問鐘虞:“鐘律,您這么幫蔣總,能問問為什么嗎?”

    郝家明便也停下,滿臉的好奇。老陳同樣睜大一雙八卦之眼。

    面對三人的目光,鐘虞微微笑了:“你們蔣總說為什么就是為什么!

    人都走了,蔣兜兜也被何婷送回來,洗過澡睡下,鐘虞獨自抱臂站在落地窗邊,凝眸望著漆黑的夜,想了想,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很快接通,那頭傳來一個低沉醇厚的男人的聲音。

    “林先生,”鐘虞稱呼,“我有件事想請您幫忙!

    他將來龍去脈告知,林墨笙不置可否,而是問:“我也看到了新聞,我能否問一個問題。他是你什么人,你要這么幫他?”

    鐘虞琢磨不透對方的意思,沉默了片刻,鄭重說:“是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電話那頭便也沉默,過了一會兒林墨笙才又開口:“這些年,我總說讓你遇到問題就來找我,但你從來沒有跟我開口,這是第一次!

    “是,我知道,林先生,如果為難的話——”

    “這點小事不至于叫我為難,你知道的,你不論向我要求什么我都會答應!

    “小虞!绷帜险Z氣和藹,“請允許我這樣叫你,我想知道你的決心有多大!

    這回鐘虞沉默的時間更久,他看著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眼神漸漸變得銳利堅定,回答:“為了他我可以傾我所有,不惜一切。”

    第77章 跨火盆(一更) “我晚上去找你好不好……

    當天晚上, A&Z集團發表公告,稱此前和西北集團的收購已經順利簽約,雙方合作愉快, A&Z期待未來同西北集團進行更多合作。

    更叫人吃驚的是, A&Z一向深居簡出神秘低調的老板安德魯?林罕見地接受了電話采訪, 表示十分欣賞西北集團CEO蔣紹言,相信一切只是場誤會,他本人十分期待和蔣紹言會面洽談。

    A&Z是縱橫商界四十多年的老牌財團, 安德魯?林本人就曾經歷過多次國際空頭唱衰和狙擊而屹立不倒, 實屬傳奇。

    有了這份背書,無疑在緊要關頭為西北集團注入一劑強心針, 當晚美股開盤,西北集團股價一路飆升,最后以漲停收官。

    西北集團次日即召開記者會,老董事長蔣西北親自出席,直面媒體,坦誠自己的確癌癥復發,正在積極治療。而針對現任CEO的指控和傳聞均為子虛烏有, 是人為構陷, 目前正在配合調查, 相信很快能水落石出。

    形勢再度戲劇性的轉折叫在場記者興奮異常, 有人提問是何人構陷,蔣西北冷冷一笑:“是什么人還用我說嗎?今天把各位請來還有另外一個目的,那就是我蔣西北當著在座各位的面, 實名舉報鯤鵬集團稅目造假!”

    擲地有聲的一句,叫全場嘩然,閃光燈亮成一片燈海, 蔣西北高舉起一個黑色U盤:“證據就在這里面,待會兒記者會結束我會親自給相關部門送過去!

    鐘虞坐在電視前靜靜觀看,神色冷肅,那U盤就是莊凱源拿來的,里面全是鯤鵬近幾年的賬目,他看過便明白是怎么回事,蔣紹言已經在著手調查趙德青,只是證據還沒提交就被趙德青反咬一口。

    原來留了后手,難怪那天在看守所見面時那么云淡風輕。

    只是這好不容易得來的證據,如何才能最大程度發揮效用,趙德青既然能推動對蔣紹言快速立案且拒絕保釋,明顯內部有人,這份證據交上去會不會石沉大海。

    鐘虞便連夜找蔣西北商量。

    蔣紹言安危未定,一切嫌隙都暫且放下,蔣西北聽完臉色發沉,只說將U盤交給他,他自有辦法,沒想到竟然直接在記者會上就這樣公開了。

    眾目睽睽,有關部門迫于輿論壓力,也必然要從緊從嚴調查,趙德青背后之人再難只手遮天。

    前幾次見蔣西北,頭發還只是半白,那天晚上鐘虞送蔣兜兜回去時,發現蔣西北頭發已是白多黑少,今天為了見媒體,蔣西北大概是特意染了頭發。滿頭烏黑之下,一雙蒼老的眼精亮攝人,坐如松竹言辭鏗鏘,足叫人窺見其年輕時豪氣干云的風采。

    身為一個父親和集團的創始人,蔣西北此舉破釜沉舟,然而鐘虞卻暗自心驚,因為他竟從蔣西北身上看出了行將就木的衰敗,像是生命最后的哀歌。

    眼見記者會臨近尾聲,鐘虞給莊凱源打了電話,只說了三個字:“就現在!

    莊凱源興奮地吹了聲口哨。

    很快,一段視頻便在網絡悄然曝光。

    視頻也是蔣紹言交給莊凱源的,必要時公開,給趙德青致命一擊。

    視頻拍攝于一場酒局,鏡頭傾斜晃動,一看就是偷拍,入境的那個中年男人大腹便便,是電視新聞里的熟面孔,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公平正義。

    喝茅臺品珍饈,三杯黃湯下肚,那張正直不阿的臉便流露淫邪之色,對旁邊一人說道,這小柳啊真叫人刮目相看,臺上能唱會跳,下了臺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還是趙總會調教人啊哈哈。

    鏡頭一晃,出現了另一個人,趙德青依舊是面對外界時常見的那副衣冠楚楚的樣子,面帶微笑,說既然小柳不錯,那今晚就再叫他過來,跟您切磋切磋。

    視頻以病毒般的速度擴散,比起針對蔣紹言捕風捉影的傳言,這可是實打實的鐵證!

    趙德青及那中年男人身份很快被扒,但兩人嘴里提到的那個小柳是誰,一時難有定論。不少營銷號蹭熱度說是柳眠,遭到了粉絲的瘋狂反擊。

    有好事者扒出了趙德青的商業版圖,赫然就見柳眠所屬的文華娛樂,背后實際控制人正是趙德青。

    除此之外還驚人發現,趙德青通過復雜的架構控股了一家房產中介公司,而該公司掛羊頭賣狗肉,實則是間借貸公司,曾被爆出與地下賭場勾聯,低息借貸誘人賭博,再逼人抵押房產還錢。曾有記者以一起墜樓事件為引子,暗訪寫過報道,稿件剛一刊出即被撤回,如今也重現天日。

    這一切都是蔣紹言的手筆。

    性賄賂、稅務造假、不法借貸……樁樁件件鐵證如山,趙德青再無可狡辯。

    程杰在逃跑過程中被抓,趙德青也在即將離境前被警方帶走,盤根巨樹連根拔起,高樓廣廈一夕傾頹!

    得到消息的時候,鐘虞正在酒店房間里,身后的蔣兜兜在沙發上安然地睡著。

    他走到窗邊遠眺,做了個深呼吸。

    天朗日清,暖陽照拂,再無恨事掛心頭,正是人間好時節!

    *

    蔣紹言出來這天,鐘虞親自去看守所接人。

    他在國內還沒駕照,坐的蔣西北安排的車,到了之后也沒下去,在后排穩穩當當坐著,隔著車窗往外看。

    蔣紹言很快出來,依舊穿會見那天的白襯衫黑西褲,幾天過去衣服皺皺巴巴,人卻還是利索挺拔,所以誰說人靠衣裝,明明就是衣裝靠人。

    西裝外套攥在手里,襯衫扣還開了兩粒,正好將那性感的喉結暴露出來,也不嫌冷。

    鐘虞繼續細細打量,頭發似乎是長了,有些亂,垂下遮住了深邃的眉眼,胡子拉碴,但模樣還是帥的,倒有種難得一見的痞氣。

    見是家里的司機來接,蔣紹言眼神似是暗了暗,左右轉頭,也不知在找什么。鐘虞坐在車里見他這副模樣,不由發笑。

    很快,蔣紹言快步朝車子走來,拉開門看到后座的人,先是一愣,那張英俊的臉繼而就揚起了笑。

    兩人對視了幾秒,蔣紹言笑意更深:“架子挺大。”

    語氣十足親昵,又說:“往里坐點。”

    鐘虞便朝里挪了一個位置,蔣紹言上車森*晚*整*理,司機即刻發動。與此同時,停車場里停著的另一輛白色轎車也悄然燃著,不遠不近跟在他們后面。

    蔣紹言先問兜兜呢,鐘虞說在蔣西北那里,之后兩人又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安靜下來。

    司機是跟隨蔣西北多年的老司機了,目不斜視開得特穩當,根本感覺不到車在行駛。座位中間的扶手放了下來,鐘虞胳膊搭在上面,蔣紹言便也將胳膊搭在上面,胳膊肘抵到了一起。

    鐘虞大方地往旁讓了半寸,誰想蔣紹言得寸進尺,又緊靠過來,非得跟他擠著挨著。

    面無表情看過去一眼,鐘虞沒有再動,任兩人的胳膊肘就這樣親密相抵。他側頭看窗外風景,沒多久,感到手臂被人輕輕碰了一下。

    他便又轉回頭,就見蔣紹言含笑看他,然后目光一點,示意他將手抬起。

    鐘虞便抬起手,蔣紹言將那不解風情的扶手給收了回去,然后在鐘虞疑惑的眼神里往他挪近,直到兩人胳膊完全挨在一起。

    隨后左手拉起鐘虞右手,手指緩慢卻堅定地插入了他的指縫之間,直至指根相抵,再無距離。

    鐘虞沒動也沒說話,表情仍舊波瀾不興,只是胸腔里那顆心臟跳得厲害。蔣紹言見他這副模樣,又笑了笑,眼神溫柔深長,拉起他的手到唇邊,輕輕地落下一吻。

    堅硬的胡茬蹭到柔軟的手背,又麻又癢。

    鐘虞還是沒動,看了眼兩只緊扣的手便轉過頭,再克制不住,彎唇笑了。

    蔣西北帶蔣兜兜在別墅等待蔣紹言歸來,還叫章姨準備了柚葉和火盆。

    那火盆的火燒得正旺,火苗竄出老高,木柴劈啪作響,蔣紹言長腿一伸跨過去,迎接他的是兩根碩大的柚子樹枝。蔣西北和蔣兜兜分站左右,一人拿一根往他身上招呼。

    蔣兜兜舉著的那根樹枝比他人還高,往蔣紹言身上一通狂掃,踮腳掃頭,再蹲下掃腳,哪哪兒都顧到,把自己累得夠嗆,末了問蔣西北:“爺爺,我現在能過去了嗎?”

    蔣西北笑出了皺紋:“能能,去吧!

    蔣兜兜便將那樹枝一扔,一把撲進蔣紹言懷里。他在蔣紹言面前不會那么嬌氣,眼睛紅了但沒有哭,只是趴在蔣紹言頸間黏黏糊糊蹭了好久,又捂住鼻子抬起臉,說爸爸身上好臭啊。

    看守所待了幾天,蔣紹言沒洗澡,能不臭嗎。

    蔣西北朗聲大笑,大聲張羅開飯,章姨便急急忙忙奔廚房去,說還有道湯馬上就好!

    蔣西北拄著拐杖進屋,轉身前往鐘虞看了一眼,并未說什么。

    蔣紹言抱著蔣兜兜也要往里走,見鐘虞還站在原地,想了想,將蔣兜兜放下,拍拍小崽子屁股讓他先去洗手,接著走到鐘虞面前問怎么了。

    這一家子團聚的宴席,雖然蔣西北最后的那個眼神是默許的意思,但鐘虞心里還有芥蒂,他能為了蔣紹言跟蔣西北同仇敵愾,但還做不到跟蔣西北同桌吃飯。

    對視了一陣,鐘虞便說自己不進去了,蔣紹言知他的心思,也不勉強,問他去哪兒。

    “回酒店啊!辩娪菡f罷傾身湊近,鼻翼翕動在蔣紹言頸間嗅了嗅,復又直起身,輕快地揶揄,“是挺臭的,記得洗澡!

    轉身要走,被蔣紹言拉住了手。

    那火盆還沒熄,蔣紹言的眼神卻比那火更熱更烈,恨不得即刻將人抱在懷里狠狠搓揉。他拉著鐘虞的手,克制著在虎口那柔軟處輕輕捏了捏,低聲說:“我晚上去找你好不好?”

    鐘虞沒應,淡淡一笑,抽手走了。

    一路走到別墅區門口,就見路邊停著一輛白色轎車,瞄一眼車牌,正是那輛從看守所門前一路尾隨他們的車。

    鐘虞走過去,抬手在車窗上重重敲了敲。

    好一會兒,車里的人才降下窗戶,露出一張倉惶的臉。

    柳眠面色憔悴,抿緊嘴唇警惕地看向鐘虞。

    鐘虞眼神冷漠,低頭看去,問:“方不方便聊兩句?”

    第78章 紅裙蕩(二更) “要不要跳舞?”……

    鐘虞就近找了間茶館。

    他先進去, 柳眠停好車跟在后面。店里人不多,但柳眠還是戴上了帽子口罩,捂得嚴嚴實實。

    他正處在風口浪尖, 熱搜上都是關于他的詞條, 今天也是好不容易躲開媒體才能出來。

    然而還是有服務員從身形認了出來, 又不敢確定,便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柳眠立刻將帽沿壓得更低。

    鐘虞注意到,便問有沒有包間, 等到包間, 他要了一壺茶,擋住想要拿出手機偷拍的服務員, 關門并上了鎖。

    咔噠。落鎖的聲音叫柳眠抖了一下,像只應激的貓,眼神緊張充滿了畏懼。鐘虞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淡淡說別緊張,我鎖門就是為了不想讓別人打擾,沒別的意思。

    說罷不再看他,拎起茶壺倒了兩杯茶, 指背抵著其中一杯推到對面, 端起另一杯一口喝光。

    大概是茶香聞著凝神靜氣, 柳眠平靜下來, 慢慢摘掉了口罩,帽子還戴著,看著鐘虞的眼神也依舊警惕。

    “你想找我談什么?”柳眠開口, 才發現嗓子啞得厲害。

    鐘虞看著他:“不著急,你嘴唇很干,先喝點水!

    柳眠愣了愣, 下意識舔舔嘴唇,果然起皮了。身為大明星,他每天都做保養,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精致,但這兩天實在焦頭爛額,根本沒那心思。

    柳眠端起茶,手不知冷的還是怕的,竟有些抖,勉強喝了一口,手指緊緊捏著那杯子。

    鐘虞冷眼看去,覺得柳眠精神狀態似乎很差,再一看,竟發現柳眠袖口底下有青紫的傷痕,頓時臉色一冷。

    柳眠注意到了,仿如驚弓之鳥,手抖得更厲害,未喝盡的茶水都灑了出來,他抬起袖子去擦,發現腕上的傷痕露了出來,又趕緊下拉衣袖遮擋,然后努力挺直脊背,若無其事抬頭朝鐘虞看去。

    對于鐘虞,柳眠始終記得在商場的那回眸一望,那樣狠厲肅殺,雖然他裝作無事,但心底還是畏懼的,尤其是知道自己長相不如這人,在趙德青和程杰眼中,也不過是個長得像但骨頭軟的替代品。

    即便知道蔣紹言跟柳眠無半點瓜葛,但不妨礙鐘虞覺得心里不舒服,除卻那股酸意,他對柳眠卻討厭不起來,很難說為什么。

    他隱隱有種感覺,柳眠是被強迫的。

    堅持不過一分鐘,柳眠突然又泄了氣,弓背彎腰,那張精致的臉凄惶一笑,比哭還要難看:“其實我今天沒其他意思,我就是想看看蔣總好不好,我沒其他心思,真的。蔣總是個好人,我是想給他澄清的,但是他們不準我說話,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們是誰?”鐘虞出聲打斷。

    柳眠愣了愣,睜著一雙惶惑的眼。

    鐘虞又問:“是趙德青和程杰嗎?”

    這兩個名字又叫柳眠應激地顫抖起來,杯子徹底拿不住,咣當磕在桌上。

    鐘虞繼續問:“是不是趙德青逼你?”

    柳眠眼睛便一下子紅了,像是終于找到了傾訴的出口:“是、是,我是被逼的,我也不想的,我本來當模特拍照能掙不少錢,但是我家欠了債,我需要更多的錢,他們就說服我跟我簽約,說讓我做明星,但什么活動都不給我接,然后又叫我去陪人,我真的很需要錢我才會答應的……”

    他顛三倒四,嗓音如撕裂般,比剛才還要沙啞:“我就被送到了蔣總辦公室,但他根本連看都沒看我,我也沒有其他心思,真的,我不敢有,我知道蔣總心里一直有人,我——”

    柳眠回憶那段往事,聲音戛然而止。

    “那個人就是你對嗎……”他喃喃,帽沿下一雙眼朝鐘虞望去,竟有些癡了,“你是大律師,有顏值有才華有能力,還有自由,我好羨慕……”

    鐘虞面露嘲諷:“如果你知道我經歷過什么,就不會說這句話了!

    柳眠卻沒聽進去,他想起了自己的經歷,在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身下承歡的日夜,發出自己都惡心的聲音。

    他甚至一度害怕等那些男人上夠了他,覺得他沒了利用價值,會不會像沒用的皮球把他踢到一邊。

    他突然就忍不住了,雙目濕透,聲音發抖:“是我做錯了什么嗎?是因為我貪心嗎?可我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為什么這些事情要發生在我身上,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同樣的問題梁栩也問過,沒有做錯,卻要承受傷害。

    那張修飾過的臉已然花了,頹了,也塌了,鐘虞沉默地看著,將紙巾盒推過去:“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做錯什么!

    他,梁栩,柳眠,因為出眾的外表,被當做籌碼,當做玩物,當做工具,在趙德青威逼利誘面前,又有幾個人能保全自己。

    “希望你有勇氣把遭遇的一切說出來,讓傷害你的人受到懲罰。如果需要律師,可以找我!

    遞過去一張名片,鐘虞起身走了。

    門開了又關,包間安靜下來。柳眠愣了許久,直到一壺茶都涼透,他才抖著手拿起那張名片。設計樸素,正面是鐘虞的名字和電話,翻過來再看,卻是一愣。

    他看到了一行手寫的字。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柳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抖著手查了一下,當看懂含義后,突然間淚水奪眶而出。

    手指掩面,然而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從指縫間流出來,一滴一滴,滾燙熱淚就這樣砸到了桌面上,變得冰涼。

    *

    回去酒店,鐘虞睡了一覺,再醒來天已向晚,他許久沒睡得這么踏實,躺在床上罕見發了會兒呆,又看了一會兒紅艷艷的晚霞,這才抓過手機。

    手機在睡覺前靜音了,兩個未接來電,都是蔣紹言的,還有條信息,叫他方便了回電話。

    鐘虞回了過去,那頭傳來蔣紹言的聲音,問他在做什么。

    “我在酒店,剛睡著了!辩娪莸。

    蔣紹言嗯了聲:“現在過去找你好嗎?”

    鐘虞頓了頓,說行。

    算了算蔣紹言到的時間,他下床,一件件脫光衣服往浴室走,擰開花灑洗澡。

    這個澡洗得比平時更長,也更仔細,直到皮膚被熱水沖刷得一片通紅,才關水出來,拿過浴巾從頭到腳擦干又扔到一旁,走去衣帽間打開了行李箱。

    行李還沒來得及收拾,箱子就隨意敞開放在地上,鐘虞蹲下從箱子底部翻出了一件用襯紙包著的衣服,小心打開,正是之前在裁縫店買下的那條紅裙子。

    在他準備回紐約收拾行李的時候,對著這條裙子思考了好久,到底沒舍得扔,只把占地的盒子丟了,裙子拿白色襯紙包著,小心地疊放進箱子里。

    裙子展開,對鏡照了照,感覺腰身似乎大了。鐘虞將裙子穿上,絲綢的料子將被熱水湮紅的皮膚一寸寸包裹,最后伸手到脖子后面系上了帶子。

    腰身的確是有些大,沒想到這段時間他竟瘦了,不過好在大的不多。

    鐘虞凝視鏡子里的自己,臉頰酡紅,不知道是不是剛洗過澡的緣故,半濕的頭發也比平時黑亮,側身看去,整片脊背裸露出來,能清晰地看到兩片凸起的肩胛骨,如展翅欲飛的蝴蝶。

    房間開了暖氣,這樣穿也不算冷,但他卻感到一股酥麻從脊椎竄到了頭頂。

    衣服穿好,他又拿了個面具戴上,黑色蕾絲的質地,圍了一圈花邊,正好遮住了小半的額頭還有眼周的皮膚。

    時間差不多,蔣紹言應該快到了,鐘虞走到吧臺倒了一杯紅酒,剛要喝就又接到了蔣紹言的電話。

    蔣紹言聲音充滿疑惑:“你住哪間房?怎么不是之前那間了?”

    鐘虞這才想起來,他退房又重開了一間,蔣紹言還不知道,估計還去了之前的那個房間。

    這傻子。鐘虞笑了一聲。

    蔣紹言想起剛才,他敲門后滿心期待等門開,門的確開了,里面卻是個三大五粗滿嘴絡腮胡的老外,面面相覷半晌,他用英文道了句抱歉就趕緊走人。蔣紹言不禁也笑出聲,狎昵地催促道:“到底哪個房間,快告訴我!

    鐘虞本想說堂堂大總裁敢跟人公開叫板打收購戰,怎么連他住哪間房這種小事都要問,一轉念,還是不想再在兩人之間制造任何障礙,便把房間號說了出來。

    掛了線,鐘虞晃晃酒杯,仰脖一口飲盡,隨即便感到那酒入喉穿腸,在身體里騰起一股熱。

    房間里所有的燈都關上,只留玄關的一盞,又打開門,留一條窄縫,最后甩掉拖鞋,赤腳走到落地窗邊,背門而立。

    夜幕降臨了城市,抬眼是片片星光,低頭是盞盞燈火,遠處橫穿的那條江在夜幕下無聲涌動。

    裙擺垂落腳邊,面具覆在臉上,鐘虞靜靜等待,他平時酒量很好,不知道為什么,今晚明明只喝了一杯卻心跳得厲害。

    走廊傳來腳步,步伐很快,表明來人同樣急不可耐,對方先是在門板上敲了敲,大概發現門竟是開的,所以愣了數秒,隨后才伸手緩緩推開。

    房間里安靜的空氣被攪動,在光裸的手臂和后背撩過,激起了一陣戰栗。

    鐘虞深呼吸,閉眼又睜開,緩緩回了身。對視數秒,他一步步走向站在門口燈下發怔的人,裙擺便如烈火層層蕩開。

    走到跟前,恰停在一步之遙,鐘虞彎起嘴唇,同時伸出一只手,像當年那樣問道:“要不要跳舞?”

    第79章 一支舞 “我的寶寶原來喜歡穿裙子!薄

    蔣紹言沒想到一進來看到的會是這副光景。

    紅裙, 面具,夜晚,佳人。

    此情此景仿佛昨日重現。

    喉結重重滾動, 蔣紹言立在原地, 目光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 看那被面具遮住的白皙皎面,看那裸露修長的脖頸鎖骨,看那被綢緞包裹的纖瘦腰身, 以及裙擺之下無法窺見的兩條長腿, 之后再緩緩上抬,定格在那雙明亮含水的眼睛上。

    蔣紹言認出這就是裁縫店的那條裙子。

    所以那條裙子是被鐘虞買了下來。

    想起那段時間, 正值他生日前后,蔣紹言猶記得生日那天他提出跳舞而鐘虞斷然拒絕了,最后決然離開。

    而現在鐘虞不僅買下那條裙子,更穿上站在他的面前,邀他共舞。

    蔣紹言目光發暗,回身將門鎖上,又走回鐘虞面前:“為什么穿這條裙子?”

    鐘虞道:“你回答錯了, 你應該說好。”

    蔣紹言想起來了, 他們最初相見的那場舞會上, 鐘虞于人群中朝他走來, 問他要不要跳舞,他就回答了好。

    他深深看過去,喉結再次一滾:“好!

    蔣紹言還想說什么, 鐘虞卻對他搖頭:“什么也別問,什么也別說,你不是說我們從來沒有完整跳過一支舞嗎?等跳完了, 你問我什么我都告訴你。”

    “好!

    玄關地方窄,兩人走到寬敞的客廳。相對而立,彼此注視著,鐘虞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是冷還是緊張,手腳也有些僵硬。

    蔣紹言挽起他的手,隨即皺眉:“怎么這么冷?”

    說罷脫下西裝外套搭在了那纖瘦的肩上。

    鐘虞一愣,旋即便被清冽的氣息團團圍住,是蔣紹言的氣息。沒了外套,蔣紹言便只剩一件白襯衫,下身是黑西褲黑皮鞋,料子挺括很襯身材,胡茬刮了,整個人清爽干凈。

    他看著鐘虞,將那外套往上攏,又含著笑問:“跳舞的話沒音樂嗎?”

    鐘虞還真忘了:“我沒準備,你選一首吧。”

    蔣紹言拿出手機,鐘虞又道:“我不想跳那首一步之遙了!

    手指正點動,蔣紹言聞言停下朝他看。

    鐘虞也看著他,認真說:“因為我不想再跟你一步之遙。”

    蔣紹言目光閃爍,并未說什么,低頭繼續搜索,很快找了首曲子,點播放,音量調到最大,隨后彎腰將手機擱到了茶幾上。

    前奏響起,鐘虞聽著耳熟,一時想不起叫什么名字。蔣紹言一手挽他的手,另一只手伸到背后,強壯的手臂隔著西裝將他摟緊,問還冷嗎。

    鐘虞搖頭。

    注意到他光著腳,蔣紹言又說:“上來,踩我腳上,我帶你跳!

    猶豫了幾秒,赤著的雙足輕輕踮起,踩上了黑色的皮鞋。音樂調子輕柔,旋律浪漫,是個男歌手唱的,磁性的嗓音娓娓訴說著什么。房間幽暗安靜,鐘虞放松身體,完全地將自己交付于蔣紹言,任由蔣紹言帶著他前進后退。

    漸漸地有些不滿足于只是手腳交纏,他向前傾身,埋首于對方堅韌的頸間,貪婪地嗅聞上面的氣味,怎么聞也聞不夠似的。

    即便承擔了兩個人的重量,蔣紹言跳得也十分輕松,氣息卻在鐘虞湊近之后全然亂了,襯衫之下的肌肉倏然繃緊,用力將他整個人摟進了懷里。

    音樂還在放著,兩人相互緊緊摟著對方,再無一絲縫隙,直到音樂結束后又過了許久,蔣紹言才停下,在那密絨絨的發頂重重親吻,操著沙啞的嗓音說:“我很想你!

    像是在說這幾天,又像是在說這幾年。

    鐘虞心頭顫動,在背后抓緊了蔣紹言的襯衫。

    蔣紹言也埋首在他發間,深嗅一口:“洗過澡了?還喝酒了?”

    “嗯,喝了一點。”鐘虞閉著眼,悶悶地回答,如果不喝酒,他怕他沒膽子做出這種出格的事。

    蔣紹言便笑了,笑意在胸腔回蕩,他松開鐘虞,面對面地端詳,片刻后抬起手,想要將那面具摘下來。

    鐘虞伸手抓住了那只手。蔣紹言便停下,低聲問:“怎么了?”

    鐘虞沒有說話,慢慢松開手指。

    眼罩便被輕輕剝落了,他整張臉暴露在蔣紹言眼前,就好像他這個人再無遮擋,赤裸裸不著一物。鐘虞感到一絲怯意,還有羞恥,下意識移開目光,又強迫自己轉回來,直視蔣紹言的眼睛。

    蔣紹言看著他,又說我很想你,似乎期望他能說出同樣的話。

    鐘虞動動嘴唇,奇怪地發不出聲音來。

    蔣紹言便笑了,捏著他的下巴叫他看著他:“你不需要說,聽我說就行。我們分開那么久,我一直忘不了你,很早以前我就愛上你了,我想再給我,給我們一次機會。我做那么多事就是賭你對我也有感覺,賭你其實也放不下我!

    “所以鐘虞,”他問,“我賭贏了嗎?”

    鐘虞感到自己的眼眶濕了,深呼吸后終于開口:“你贏了!

    冷硬的外殼破裂,露出了跳動的心臟,柔軟又赤誠。鐘虞對自己承認:“我也一直沒有忘記你!

    昏暗光線下那張臉極為英挺,輪廓也越發深邃,鐘虞情不自禁抬手去觸碰,小心翼翼地,從眉到眼,再到鼻和唇。溫熱的皮膚,銳利的棱角,不再是夢里遙不可及的幻想,而是真實地站在他的面前。

    “我也很想你,這六年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很多個夜晚,說不清多少個,我都會想起你!

    吃飯的時候會想,走在路上會想,有時候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都會叫他想起蔣紹言。

    他竭力克制,壓下,得來了表面的平靜,其實只是將思念埋進了更深處,就像休眠的火山,時機一到便悉數噴發。

    “我……”鐘虞哽咽,但有些話不得不說,“我始終不敢面對你,你對我越好,我就越覺得愧疚,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即便我有再多理由,為了錢接近你都是不爭的事實,我深深地厭惡我自己,我看不起我自己,我不敢讓你知道我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怕你討厭我,從此以后都不想再見到我……”

    鐘虞說不下去,蔣紹言握緊他的手:“忘了我跟你說的嗎,你就是你,其他的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你是我的小虞兒,是我的……”

    停頓了片刻,蔣紹言溫柔地笑了笑:“你是我的寶寶。”

    鐘虞渾身一震,猛然睜大了眼睛。

    蔣紹言詫異于他的反應:“怎么了,不喜歡我這樣叫你?”

    鐘虞搖頭,繼而又點頭,伶俐通透的人竟罕見地發起怔來。

    蔣紹言便笑著再次將他擁進懷里,下巴抵在頭發上輕輕蹭著,過后又將他松開,端詳起那條裙子:“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么要穿裙子?”

    鐘虞不說話,只注視著他,用熱切的眼神回答。

    蔣紹言看懂了:“你在取悅我?”

    “沒必要!彼裆兊绵嵵,“我喜歡歸我喜歡,但你若不喜歡,那于我而言也沒有意義。我只想你開心,你要真想讓我高興,那你自己得要開心。”

    鐘虞輕輕搖頭,聲音也輕輕的:“沒有不喜歡,你知道的,如果我真的不喜歡,沒人能強迫我!

    話音落地,蔣紹言許久沒出聲,眼眸卻漸深,像燒起一團火。

    “我的寶寶原來喜歡穿裙子!

    鐘虞叫他說得羞恥難當,皮膚滾熱發燙:“不許這么說。”

    蔣紹言沒再說,只問酒還有嗎。

    “有!辩娪菡f,往吧臺方向看,蔣紹言走過去拔掉瓶塞倒了半杯,自己喝一口,咽下,隨后又喝一口,走回來摟過鐘虞堵住他的嘴,嘴唇緊緊貼合,將那口酒渡了過去。

    鐘虞感到了蔣紹言的動作不像剛才那樣溫柔了,而是變得強勢,激烈。他被迫吞下那口酒,來不及吞咽的從嘴角溢了出來,又被蔣紹言粗糙的指腹用力抹去。

    不待他反應,蔣紹言突然又將他打橫,一把抱了起來,緊接著就往里面的臥室走。

    鐘虞下意識摟住他的脖子,身體熱得更厲害了,小聲提醒:“燈!

    蔣紹言回身看了眼,只有玄關那盞燈還亮著,但光線暗距離又遠,臥室應該照不到:“沒事留著吧,看不清的!

    緊接著又說:“我等不及了,寶寶!

    鐘虞羞恥地閉上眼,感到自己被蔣紹言抱進臥室放在了床上,后背貼著柔軟的床鋪,他輕輕睜開了眼睛,才發現蔣紹言說的不對,玄關的那點亮光還是照了進來,彼此的面容和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蔣紹言屈膝跪了上來,手按在皮帶上卻又突然停下,半晌俯身,手臂撐在鐘虞頭側,同他對視:“記不記得我跟你說,你沒有第三次機會了,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這么問就是還留給他反悔的機會,鐘虞心里一酸,故意反問:“萬一我還是要走怎么辦?”

    原以為蔣紹言會強硬地一定要他留下,誰想蔣紹言卻輕輕笑笑,拉起他的手到唇邊溫柔地親吻:“沒關系,你盡管走,我可以追!

    甜酸苦澀,萬千滋味化作一滴淚從眼角流下,鐘虞望著他:“蔣紹言……”

    “我不想再離開你了。”

    “我考慮得十分清楚,我絕不后悔。”

    于是那條裙子被拉到腰間,揉得皺皺巴巴,蔣紹言整個人覆上來,鐘虞也勾著他的脖子將他用力壓向自己。神志全然顛倒,他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他的人,他的心,他所有的一切,全都被蔣紹言牢牢掌控,予給予求。

    在意識徹底淪喪前,在蔣紹言再一次說愛他之后,他借著這份瘋狂將埋在心底已久的話說了出來。他說:“蔣紹言,我愛你!

    第80章 摘草莓 “那就去紹興過年吧。”……

    趙德青違法犯罪證據確鑿, 相關部門經過調查,一案又牽出數案,被判刑是板上釘釘。梁栩也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回到了國內, 預備必要時出庭作證, 鐘虞去接的機。

    一切塵埃落定, 日子距離新年也更近了。

    氣溫止步于零下七八度,白天時出太陽可以達到五六度,是個難得的暖冬, 家家戶戶都在喜氣洋洋地迎接新年, 但蔣家卻沒有過年的氛圍。

    二樓書房,章姨端了兩杯熱茶進去, 感覺到氣氛凝重,沒敢抬頭就又安靜地退了出去。

    蔣西北坐在書桌后頭,看了眼對面一言不發的蔣紹言,抄起手邊一本書往桌面一摔:“公開跟人叫板,不僅公司,人都差點賠進去,我怎么從來不知道你膽子這么大!”

    蔣紹言臉色發沉, 半晌:“這事是我考慮不周。”

    蔣西北冷哼:“是考慮不周嗎, 你都三十了, 還這么年輕氣盛跟人逞兇斗狠?早跟你說過老趙這人不好對付, 你想辦他方法多得是,偏偏用了最蠢的一招,沉不住氣!”

    老子還是老子, 訓起兒子來毫不含糊。但換個角度想,蔣紹言有膽魄也有沖勁,只是手腕時機稍欠缺, 蔣西北打心眼里還是高興的,若是換作他年輕那時,脾氣只會更暴,手段也只會更激烈。經此一事對蔣紹言來說也是成長。

    “行了,這事兒算過去了,以后一定三思而行謀定后動!

    蔣紹言抿唇,臉色依舊發沉,卻不是為趙德青的事。之所以愁眉不展,是為蔣西北的病。

    蔣西北對他隱瞞是一方面,而他身為兒子,竟然對自己父親的身體狀況毫不知情。

    蔣西北知道他想什么,清清嗓,再開口時音調瞬間矮了半截:“生病這事瞞你是我不對,但這又不是跟你說了病就能好!

    蔣紹言剛要開口,蔣西北仿佛預知他的話:“我不去住醫院,誰過年還往那兒跑,晦氣。你要真孝順,就讓我踏踏實實過個好年。”

    人老了尤其固執,何況習慣了發號施令的蔣西北,根本勸不動。

    蔣紹言專門找過蔣西北的主治醫生,全國有名的胰腺癌領域大拿,對方說蔣西北這種情況已經不適合手術了,只能先化療看效果,然而一期化療結束,效果并不理想,反而短時間內還出現了淋巴結轉移。

    那位老大夫沉重地拍拍蔣紹言的肩,跟他說多順著你爸,其他的就盡人事聽天命吧。

    書房靜下來,蔣西北又拿起桌上那張和妻子的合照擦拭,這已經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拿眼鏡布前前后后擦一遍,連縫隙都不放過,然后將布放下,低垂著眼,看照片里的妻子。

    妻子穿著旗袍坐在凳子上,容貌美麗神情溫婉,永遠停留在三十多歲的樣子。

    蔣紹言沉默地看著,就見蔣西北把那張老相片擱下,突然說:“我想回趟紹興!

    “很久沒去老房子住了。”他說,“我打算在那兒過年!

    紹興在江南,冬天雖然氣溫高些,但空氣濕冷,屋里也沒暖氣,不適合養病。

    “現在回去太冷了,房子也沒裝暖氣!笔Y紹言坐直,“您要想回去等開春,天氣暖和了,我陪您回去住幾天!

    “不礙事!笔Y西北渾不在意,“以前大冬天的我都能下河游泳,那河里全是冰我也不怕,沒暖氣算什么。”

    蔣紹言不作聲了,朝蔣西北看去。

    一回來他就注意到蔣西北染了頭發,一頭黑發顯得人年輕許多,叫他想起剛在蔣西北身邊做助理的那段光景。

    蔣西北一米八幾,又當過兵,腰板永遠板直,頭發黑亮濃密,走路生風,聲如洪鐘,罵起人來也毫不含糊,聲音能從辦公室一直傳到電梯口,經常叫手底下的那群高管臊得連頭都抬不起來。

    就是生病動了場手術之后,一夕間就長出了白發,腰桿也不再挺拔,走路需要拐杖支撐。

    蔣西北性格大氣豪爽,精力也澎湃過人,年少的蔣紹言曾一度以為父親如山,永不會老。然而這會兒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清楚地照亮他眼角的細紋,也叫那雙眼里的疲憊無所遁形。不止疲憊,還有落寞甚至悲傷。

    蔣紹言突然有些不敢看。

    過了將近一分鐘,蔣西北才又說:“其實我想去看看你媽了!

    蔣紹言母親當年突發心臟病去世后就安葬在了老家,這些年蔣西北時不時就回去看望。

    蔣紹言心里一動:“行,那就回紹興過年,我跟您一起!

    這話換來了蔣西北一句哼:“你舍得走?”

    他知道鐘虞沒走,不僅沒走,蔣紹言今兒還把人領家來了,從那藏不住的高興和親密就能看出,這是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他是不是確定了以后都不走了?”蔣西北問。

    蔣紹言嗯了聲,不自覺就帶了笑。

    經過這件事,蔣西北也看開了,這或許就是命,這兩個人注定要糾纏在一起。

    剛確定了關系,肯定正熱乎,蔣西北知道蔣紹言一定不想走。

    “你就留這兒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我叫小張陪我去!

    小張是他多年的司機。

    蔣紹言堅持:“我陪您回去!

    蔣西北不置可否,正好杯中茶水涼了,他端起茶杯喝水,同時擺手,那意思再說吧,放下茶杯便叫蔣紹言出去,說想自己待一會兒。

    等蔣紹言關門走了,蔣西北才壓抑著聲音咳了幾聲,隨后撐拐走到窗邊,朝下看。

    正好能看森*晚*整*理到后院,蔣兜兜剛從大棚里摘了草莓出來,揚起小臉興奮地說著話,鐘虞站他旁邊,臂彎挽著個籃子,里頭都是紅彤彤的草莓。

    沒多久,就看到蔣紹言也走了過去。

    兒子孫子都有了著落,蔣西北欣慰,又覺得心里空落落的,覺得自己不再被需要了,這一想,心勁兒便又有些散了。他拼搏了一輩子,知道人活著就靠一股勁兒,心勁兒一旦散了,再想聚起來就難了。

    蔣紹言過去的時候,鐘虞正給蔣兜兜擦臉,蔣兜兜邊摘邊吃,那臉蹭跟花貓似的,全沾的紅艷艷的汁水,連腦門上都有,都不知道他怎么吃的。

    鐘虞邊給他擦,蔣兜兜邊興奮地講這一籃子草莓該這么吃,他想得可明白了,掰著手指頭說,三分之一榨果汁,三分之一混著奶油做蛋糕,剩下的三分之一叫章奶奶熬成果醬,抹在面包上吃。

    攏共也沒多點,還想了三種吃法,鐘虞笑著看他,也不打擊他的積極性,說行,盤算著如果不夠再去外面買點添上。

    父子倆正說著話,蔣紹言過來了,鐘虞便從籃子里捻了個大的草莓塞他嘴里。

    蔣紹言沉默地咀嚼,臉色不太好,等他吃完了鐘虞問怎么了。

    蔣紹言往蔣兜兜看了眼,輕微地搖了搖頭。

    鐘虞便知道是因為蔣西北的病了,他不了解具體情況,但也知道胰腺癌一旦復發會很兇險,從蔣紹言表情看,蔣西北怕是不樂觀。

    蔣紹言抓著鐘虞的手,在虎口那軟肉上捏了捏,故作輕松地笑笑,問:“馬上過年了,你想怎么過?”

    在國外幾年都是過的圣誕新年,鐘虞很久沒過春節了,乍一問有些懵:“……該怎么過就怎么過吧。”

    他的假期已經結束,也跟大衛那邊正式提出了辭職,大衛立刻挽留,說如果他還想休假期限可以無限延長。

    關于辭職這事,蔣紹言和鐘虞認真談過,讓他再考慮考慮,蔣紹言說得誠懇,他不想鐘虞放棄這么多年拼搏來的事業。

    “難道你想跟我異地戀?”鐘虞當時問,“不對,是異國戀!

    蔣紹言當然不想。

    “就算你想我也不想!辩娪菡f,事業固然重要,但他分得清輕重,眼下蔣紹言和蔣兜兜對他來說就是最重要的,何況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大衛的確承諾他Judith收購案成了就叫他升合伙人,但華人在國外律所有道隱形天花板,就算真能升到合伙人差不多也就到頭了,再待下去也沒意思。

    蔣紹言當時只說讓鐘虞考慮清楚,不管走還是留,他都可以接受。

    然而等到了那天晚上,林墨笙打電話過來,白天還大度的人瞬間就變了嘴臉。

    鐘虞這邊剛掛,蔣紹言就過來把他手機抽走往沙發一扔,接著雙手捧起他的臉狠狠親吻。

    直吻到鐘虞氣喘吁吁神志迷亂才松開,眼眸深沉地說:“你答應我的!

    先以美色.誘惑,再撒嬌耍無賴,簡直幼稚。鐘虞忍不住笑出了聲,嘴巴便又叫蔣紹言堵住了。

    林墨笙其實也沒說什么,語氣十分平靜,似乎早料到鐘虞的決定,只說讓他回趟紐約,他們見面談。

    鐘虞肯定是要回去一趟,手里工作得交接,辦公室得收拾,朋友得告別,租的房子也得退了。

    這么一想,又覺得有些不舍,有些遺憾。

    但誰的人生沒有遺憾呢。

    這話鐘虞當時跟蔣紹言說過,他依舊這樣認為,所以抓住當下,陪伴愛的人才格外重要。

    還有件事他沒跟蔣紹言說,那就是上次跟老陳見面,老陳跟他吐槽說廖志暉這人心眼小愛記仇,還不如柏蕭紅大氣,律所被他弄得烏煙瘴氣的,搞得他都想單干了。

    隨意一句吐槽,鐘虞卻起了念頭。

    然而只是個念頭,萬事未定,他就還沒跟蔣紹言提,打算過年后先跟老陳探探口風,等差不多了再說。

    回到當下,蔣兜兜擦過臉,又一頭扎進大棚里。鐘虞站在原地一琢磨,蔣紹言問他打算怎么過年,像是話里有話,他便問:“你想怎么過?”

    蔣紹言便把剛才在書房跟蔣西北的對話簡略地一說,當然,自己被臭罵一事略去不提。

    “回紹興?”鐘虞想起先前裁縫店里,蔣紹言那一口吳儂軟調。他突然發現,蔣紹言的名字里帶了個紹字,便問兩者有何關聯。

    “鐘大律師當真聰慧過人!笔Y紹言負手而立,沉肅的臉上終于露了點真心的笑,“我在紹興出生,名字里的紹就取自紹興!

    “哦?”鐘虞挑眉,滿臉興味,“那為什么叫紹言?”

    “這個名字是我母親取的!碧岬侥赣H,蔣紹言眼神稍暗,又很快振作,朗聲說,“紹言音同少言,她希望我能謹言慎行,少說多做!

    “少言,紹言……紹言,少言。”鐘虞低聲咀嚼著這幾字,不自覺就笑了。

    蔣紹言見他意動,試探問:“要一起去嗎?”

    鐘虞的確有些心動,想去看看蔣紹言出生的地方,那個小橋流水雕梁畫棟的江南水鄉。

    抬起眼,視線對上,他便笑著應了:“行,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蔣紹言也含笑看他:“鐘律真是爽快人,這叫什么,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蔣兜兜正好從大棚鉆出來,合起的手掌里捧著好幾顆草莓。小崽子耳尖聽到,跑過來問:“誰是狗?爸爸你是狗嗎?”

    好好一句打情罵俏叫小崽子攪和了,蔣紹言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力度不大,重在懲戒并立威,隨后以一家之主的姿態宣布:“那今年就去紹興過年!

    “紹興?”這地方蔣兜兜聽蔣西北提過很多次,知道是老家,但他還沒去過,當下振臂歡呼,“我要去我要去!”

    蔣紹言道:“知道,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

    蔣兜兜嘻嘻笑,摘來的大草莓拍拍灰,塞一顆給鐘虞,再塞一顆給蔣紹言,剩下的放進籃子里,隨后又跑回棚里繼續掃蕩。

    草莓個大鮮甜,有小時候的味道。曾經的鐘虞也愛吃草莓,那時年紀尚小,大概比蔣兜兜還小點,老太太那時在紡織廠做工,一月工資不過百十來塊,路邊攤販的草莓要20一斤,他賴著不肯走,周圍人都在笑,老太太也笑,指著他腦門說你可真會糟錢,但說完了就掏出還沒捂熱的工資給他買了半斤。

    鐘虞慢慢咀嚼,那草莓又甜又酸,叫他莫名地紅了眼眶,等盡數咽下后,他也做了個決定,他看向蔣紹言,神情鄭重地問:“去紹興前,你能不能先陪我去個地方。

    “當然。”蔣紹言看著他,“你說。”

    “我想……”鐘虞頓了頓,晦澀道,“我想去看看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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