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草莓吻(一更)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蔣紹言深深地看向鐘虞, 說不急,先吃飯,吃完再說。
吃完飯, 服務生撤了餐盤碗筷, 換上吃甜品的碟子刀叉, 緊接著推上來一個蛋糕。
那蛋糕表面抹了層白色奶油,其他什么也沒有,唯一點綴就是正中央一顆紅彤彤的大草莓。
鐘虞奇怪, 心想這蛋糕也未免太素了。蔣紹言便把這草莓的來歷跟他一說, 鐘虞即展顏:“這草莓是兜兜摘的?”
“嗯。”蔣紹言說,“我想干脆就擱蛋糕上好了, 兜兜還特意囑咐我不能吃,說給你的。”
說罷他便拿起刀,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塊三角,連同草莓一起裝在碟子里遞給鐘虞。
“這怎么好意思?”話是如此,鐘虞一點不客氣,手指一捏草莓尾巴上的梗咬了一口, 旋即皺眉, “怎么這么酸?”
“酸嗎?”蔣紹言想起他吃的那顆, 明明還挺甜的, “酸你就別吃了,給我。”
鐘虞便隔著桌子把那顆他咬了一半,還帶著他牙印的草莓遞到蔣紹言盤中, 蔣紹言二話不說拿起來就吃,剛嚼一口突然停下,深深地往鐘虞看了過去。
鐘虞裝不下去了, 笑得眼彎似月,面龐如花,促狹地望著蔣紹言:“叫我說什么好,堂堂大總裁,怎么這么好騙?”
蔣紹言也短促地笑了一聲,沒反駁,將那半顆草莓在齒間細細磋磨,咀嚼,咽下甜甜汁水,拿起餐巾優雅地一抹嘴角,隨后露出詫異的表情:“甜的嗎?我怎么沒嘗出來。”
鐘虞一愣,盯著蔣紹言看,見他表情不像作假:“不是吧就是甜的啊,你該不會味覺有問題。”
蔣紹言但笑不語,突然起身繞過桌子走到對面。
鐘虞又一愣,仰頭看站在旁邊的高大男人:“怎么了?”
蔣紹言伸手拉他,將他也拉起來,直到兩人面對面站著才說:“我想再嘗嘗,確認到底是不是甜的。”
草莓都吃完了怎么嘗?鐘虞狐疑:“你要嘗什么?”
“嘗你嘴里的味道。”蔣紹言問,“給嗎?”
鐘虞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卻裝作若無其事般笑笑,眼波流轉朝四下看去:“在這兒?雖然你包場了,但隨時可能有人過來,大庭廣眾的,你確定要在這兒把舌頭伸進來嘗我嘴里的味道?”
蔣紹言叫他直白的語言激得雙目泛紅呼吸粗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拉著他就往窗邊走。
鐘虞猝不及防,等反應過來,他人已經被推到了窗戶旁邊,后背壓到了彩繪玻璃上。
蔣紹言反手一拉,不透光的簾布便將他們兩個嚴嚴實實罩住。蔣紹言一手緊扣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撐在玻璃上,俯身湊近。
鐘虞微仰起頭,在近乎黑暗中尋到了蔣紹言一雙極亮極深的眼睛。
彼此對視,誰都沒說話,鐘虞就見蔣紹言突然笑笑,目光往下走去,滑過他的鼻梁落到他的唇上,從唇角到唇珠,從唇瓣到唇縫,一寸一寸以眼神摩挲。
那眼神兇悍熱烈,又細致溫柔,帶著十足的占有欲和壓迫感,如有實質般,像灼燒的烈火,又像溫柔的凌遲。鐘虞感到了喉間的緊澀,喝進身體里的酒仿佛被一把點燃。
身后是神秘斑斕的彩繪,身前是高大熾熱的男人,當眼神再一次對上時,他便再忍不住,仰起頭,張開了嘴唇。
蔣紹言旋即吻住了他。
唇舌失守,口腔每處都被狂熱地掃蕩,蔣紹言毫不留情地汲取品嘗,鐘虞感到全身發燙,耳邊盡是下流的水聲,情不自禁伸手環住蔣紹言的脖子,才叫自己不至于軟倒。
一個激烈的吻過后,兩人短暫分開,呼吸都有些急促。相互看了一眼,蔣紹言把額頭抵在鐘虞的額頭上,笑著說:“確實是甜的。”
身體幾乎沒有縫隙地緊貼在一起,鐘虞明確地感受到蔣紹言那玩意兒正十分精神地杵著他。
鐘虞調侃:“好精神啊你。”
蔣紹言清嗓掩飾尷尬,身體往后退開了些,視線仍盯著鐘虞:“我是個有正常生理功能的成年男人,面對我喜歡的人,沒反應才不正常。”
喜歡……鐘虞沒做聲,只揚唇笑笑。
這個笑反叫蔣紹言的心又往下落了落。
光從鐘虞身后照來,玻璃上的彩繪便為那張白皙面龐著下艷麗又詭異的光影,危險,但誘人沉淪。
蔣紹言復又湊近,用很低的聲音問:“今晚別走了,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鐘虞沉默了幾秒,往下掃了眼,抬頭:“回家?你這樣能回家嗎?不怕下樓叫人撞見,明天就上頭條。”
“上頭條也不怕。”蔣紹言在他嘴上溫柔啄吻,繼續試探,“那就在酒店?”
鐘虞似乎猶豫了片刻,說好。
等兩人都平復下來,便從餐廳離開,中途蔣紹言打了通電話,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等他們到樓下的套房時,已經有人拿著房卡在門口等了。
蔣紹言接過房卡將門打開,先讓鐘虞進去,自己跟在后面,然后關門落鎖,打開了玄關的燈。
鐘虞往里走,一直走到窗邊站定。
房間樓層很高,能將整座城市的夜景收入眼中,燈火連片,如夢如幻。看得久了,漸漸地就在這一片璀璨燈影中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鐘虞盯著那道模糊的影,臉上笑意全無,只剩冷肅凝重。
事情怎么發展到這一步?他和蔣紹言突然接吻,他又跟著蔣紹言來到這個房間。事已至此,他無暇思考也不想思考,來之前他就決定了今晚要拋棄理性。
身后傳來動靜,是蔣紹言在燒水,鐘虞并沒轉身,直到水燒好,蔣紹言朝他走來,腳步就快到身后時,他才轉身,冷漠的面孔在須臾間幻化為盈盈微笑。
蔣紹言手里端著杯水,遞給他:“喝點吧。”
鐘虞接過玻璃杯,水溫正好,入喉有種甘甜的滋味。喝了酒又接了吻,他比平時更口干舌燥,喝得有些急,大口大口地灌,等停下時才發現杯子快見底,就剩淺淺一口,略帶歉意地問蔣紹言:“你喝嗎?”
蔣紹言往他走近:“我喝你嘴里的。”
玻璃杯便脫手掉在了地毯上,沒喝完的水流出來,湮濕了地毯上暗色的花卉。兩人再次緊緊抱在一起,彼此吻得用力,恨不得將對方揉嵌進身體里,再不分開。
停下,喘息兩秒,對視一眼,又再度吻上。
鐘虞神思迷亂,他想,這么多年過去了,時間好像改變了一些事,又好像沒有,比如現在,蔣紹言的身體和他的擁抱還是那么熟悉,他本能地就在蔣紹言懷里找到最契合的角度,然后毫無違和地把自己嵌進去。
不知吻了多久,神智昏聵嘴唇發麻,喉頭吞咽著不知道誰的唾液,外衣也都脫了扔在腳邊,兩人都只穿襯衫,薄薄的一層料子根本阻擋不了什么,反而將彼此的熱情燃得更旺。
再這樣下去會發生什么,鐘虞心里清楚,他沒有推開,反而予給予求,誰想蔣紹言卻突然停下,抱著他靜了一會兒,等呼吸平復,直起身朝他看來。
平日里冷眉冷眼渾身是刺的人,此刻眼波如水盈盈流轉,格外溫柔順從。
蔣紹言的心卻一落再落,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根本不是鐘虞該有的表現和反應。
從一見面他就看出來了,鐘虞一直在笑,跟他談笑風生,甚至主動調情,當他提出要回家時,鐘虞竟然沒有表現出絲毫不悅,還跟他直接在樓下開房。
兩人站在窗邊相擁,面面對視了片刻,蔣紹言問:“怎么不穿新做那身衣服?”
“那不是跟兜兜的親子裝嗎,第一次肯定要跟他一起穿。”
蔣紹言酸道:“是啊,你們倆連親子裝都有了。”
這醋味濃的,鐘虞笑說:“還得多謝蔣總買單。”
“不許這么叫。”
鐘虞一頓,輕聲喚:“蔣紹言。”
蔣紹言滿意地嗯了一聲,抓著他的手指到唇邊親吻,又問衣服試過了嗎,合適嗎。
“很合適。”
這句話后,氣氛再度安靜。蔣紹言眼神幽深,雙手還扣在鐘虞腰間,定定看他。鐘虞沒有回避,也看了過去,輕聲問怎么了。
“你不是說要為我做一件事?”
鐘虞一頓:“是,你想好了?”
“我沒其他想要的。”蔣紹言道,“就是想再跟你跳一次舞。”
鐘虞身體一僵:“你想跳什么?”
“明知故問。”
鐘虞臉色變得不自然,沉默許久:“恐怕不行,這件事我做不到。”
蔣紹言似乎料到,平靜問為什么。
鐘虞反問:“那你為什么想和我跳舞呢?”
“我說了,我們從來沒有跳完過那一支舞,我不想留遺憾。”
是的,他們從來沒跳完那一支舞。
“遺憾……”鐘虞扯唇,“誰的人生沒有遺憾?”
蔣紹言沉默。
氣氛變得有些僵硬,鐘虞并不想在蔣紹言生日這天叫他不悅,主動踮腳在那張緊閉的唇上吻了吻:“你換一個,除了這個都行。”
蔣紹言語氣平淡:“那如果我說想跟你上床?”
“可以。”鐘虞亦平靜說,“但你要——”
這話并沒說完,因為他看到蔣紹言臉色倏然冷了下來。
鐘虞愣了愣,臉上的笑意也漸漸凝結,抬手想將蔣紹言推開,卻被蔣紹言扣著無法動彈。
蔣紹言深呼吸:“好,不跳舞也行,那就回答我一個問題。你要回紐約那天,行李已經打包,機票已經買好,連車都提前叫好了,為什么后來沒走?不要騙我,我知道不是因為兜兜。”
“……”一句便把鐘虞要說的借口堵住,蔣紹言不是宿醉到根本不記得了嗎?
看穿他的疑惑,蔣紹言說:“客廳有監控,我看了視頻,那天凌晨兩個多小時里,你站在窗戶旁邊回頭看了我二十三次。”
鐘虞怔然,兩個多小時的監控,這人難道全都看完,一次次數的嗎?他忍不住想罵神經。
“明明要走了為什么又留下來?”
質問的語氣,鐘虞抿了抿嘴唇,努力克制:“今天是你生日,快快樂樂地過完不好嗎,為什么一定要糾結已經過去的事?”
“我不想要快快樂樂,我想要明明白白。到底為什么又留下來?”
“……容我糾正你,我沒有留下,我只是暫時休假,而且我個人的事情還不需要向你交代吧。”
“鐘虞。”蔣紹言一字一字,“我不信你對我沒感覺。”
“感覺?”鐘虞滿臉不屑,“那是什么虛無縹緲的玩意兒?”
“以問代答?”蔣紹言嗤了聲,“你不覺得你這是在逃避嗎?”
“我沒有。”鐘虞冷聲,“我只是清醒地向你指出,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我不建議你浪費時間。”
話畢,鐘虞用力扯開腰間那雙手,往后退了一步。
從親密無間又到一步之遙。
從眉到眼再到唇,那張臉徹底變回原先的冷漠。
這才是真正的鐘虞,淡漠疏離,冷酷無情。蔣紹言終于確定,這人一整晚根本就是在偽裝,那些笑容不是發自真心,而是曲意逢迎!
迎合他,討好他,順從他,然后激怒他!
蔣紹言想起當年,鐘虞向他挑明和蔣西北的交易,比起當年直截了當地刺激他,這回好歹多了幾個步驟。
蔣紹言一時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悲。
“所以跳舞不行,接吻就可以?不想跟我談感情,但脫光了跟我上床就可以?”
“是!”鐘虞揚高聲量,“我是男人,我也有需求,既然你有同樣需求,那不是正好?”
“行啊,那就上床,是不是再搞個孩子出來?”
鐘虞叫他反將一軍,冷下臉,緘默了片刻:“那不行,必須帶套。”
說罷真往洗手間走去:“我去看看有沒有。”
蔣紹言快叫他氣笑了,沖著他的背影怒道:“你覺得我就是個下半身思考的禽獸,我只想和你上床?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難道你不知道嗎?!”
這最后的一句宛若重磅炸彈,轟得一室死寂。
不光想要跳舞,不光想要答案,而是想要彌補遺憾,想要他這個人。
本想給這人高高興興過生日,看來是做不到了。鐘虞轉身,扯扯僵硬的面:“舞我跳不了,答案我也給不了你。”
彎腰撿起地上外套,那外套皺皺巴巴,恐怕再難熨平,鐘虞沒穿,緊攥手里朝外走去。經過蔣紹言身邊,他不由自主停下,喊了一聲:“蔣紹言。”
蔣紹言朝他看來,鋒利的眉壓著狹長的眼,目光沉郁帶著濃濃戾氣,像頭瘋狂壓抑著的猛獸。
鐘虞張了張嘴,房間里的空氣沉悶滯塞,叫他難以呼吸,他想說有朝一日如果你完完全全了解我,你一定會后悔今天的話。
還有你知道嗎,我覺得那首曲子一點也不好,因為一步之遙一步之遙,從開始就預示了我們始終……會差一步。
嘴唇幾番張合,不過吞吐虛無的空氣,鐘虞最后只說了一句。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
鐘虞大步朝外走去,指尖即將搭上門把手,聽到蔣紹言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有些人用一分鐘過盡一生,這是那部電影里的臺詞,但我想說,有些人的一生因為一分鐘而改變。”
“鐘虞,那天晚上你出現在舞會來找我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完全改變了。”
“你說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蔣紹言輕笑了笑,抬頭朝他望來,“這個理由不夠充分,所以你可以走,但我絕不會放棄。”
從指尖到心臟,鐘虞全身止不住地顫動,他知道蔣紹言在背后看他,等他回頭。
但他并沒有。
跟蔣紹言調情可以,但跳舞不行。上床可以,但愛上不行。
苗頭一旦出現就該及時掐斷。
愛情于他沒有半點好處,是風險,是傷害,是將利刃親手交到對方手里。
他不會再給任何人傷害他的機會。
就像當年一樣,在他意識到他竟然愛上蔣紹言的那刻,就是這段感情結束的時候。
手指往前一寸,鐘虞緊緊攥住了那把手,金屬的質地寒冷冰涼,叫剛才喝進胃里的溫水凝結成冰,叫燃燒過的身體徹底冷卻。
“你隨意。”
用力往下一按,鐘虞打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62章 跨年夜(二更) “爸爸你為什么不高興……
時間一晃, 轉眼到31號這天,歲末年終,即將跨入新一年。
就在前一晚, 鐘虞突然從睡夢驚醒, 蔣兜兜在他懷里, 溫暖著他的胸腹,然而兩條腿自小腿往下卻冷到發麻。
冰火兩重天,著實折磨。
悄悄掀被下床, 小心地不吵著兀自安睡的蔣兜兜, 鐘虞從房間出來,拉上了門。
一看手機才剛凌晨兩點, 再一看日期,竟已經31號,真正的年尾,又恰好是三九的開端。
三九四九冰上走,正是最冷的時候,難怪酒店門口的噴泉水都結了冰,難怪他會被凍醒。
蔣紹言上回買的充電熱水袋就在沙發上, 充上電捂一捂就能暖和, 鐘虞卻視而不見。左右睡不著, 他便打開電腦查收郵件。
最新的幾封郵件都是關于這次收購, 簽約時間已定,就在元旦公假后,1月2號, 地點在西北集團的簽字廳。
雖然林墨笙是Judith的實際擁有者,但根據協議,簽約的分別是買賣雙方的法定代表, Judith是其CEO,而西北集團這邊則是蔣紹言。
為表重視,母公司A&Z也會派代表出席,具體派誰來還沒確定。
鐘虞剛瀏覽完,大衛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跟在他身上安了雷達似的,先是抱歉打擾他休假,隨后問他2號那天能不能去參加簽約,畢竟A&Z是他們的大客戶。
鐘虞幾乎沒有思考,說可以。
去了就會碰上蔣紹言,但工作是工作,私事是私事,他分得清。
大衛便以新年快樂、期待紐約再見結束通話。
鐘虞之后回去床上,閉著眼卻時夢時醒,起床后聯系老陳,老陳說巧了,他正好要去西北集團對接簽字儀式的細節,問鐘虞要不要同去。鐘虞想了想,道好,于是此刻他正坐在老陳的帕沙特里。
老陳是個嘴上閑不住的,鐘虞一上車就問吃了嗎,吃的什么森*晚*整*理。鐘虞說吃了,吃的……
半小時前剛吃的飯,這會兒竟忘了。
老陳嘖嘖:“你這吃飯的時候想啥呢,心思飛哪兒去了。”
鐘虞沒接話,單手支頭,神色懨懨地看外面。
前幾天和老陳一家聚會,鐘虞把蔣兜兜也帶去了,老陳故而又問:“唉,那小孩兒呢?”
“今天考試,去幼兒園了。”
“那個……”老陳欲言又止,沒忍住,“那小孩到底跟你什么關系?”
這問題老陳以前就問過,鐘虞那時沒答,現在覺得說出來也沒關系,便道:“我兒子。”
他說得輕描淡寫,落在老陳耳里卻仿佛重磅炸彈,一腳急剎停在馬路中央,幸好后面沒車,否則鐵定追尾。
“怎、怎么是你兒子?”老陳瞪大眼,話都不利索,“不是蔣紹言兒子嗎?!”
聽到這個名字,鐘虞眼神暗了暗,蔣紹言早上來接蔣兜兜,車開來,人卻沒下車,等蔣兜兜上車便一腳油門走了,毫不留戀。
鐘虞面色沉郁,老陳見狀閉嘴,在交警來查車前趕緊發動,卻抓心撓肝,只得扯其他話題。
“晚上跨年怎么過?”
“呆著。”
老陳:“……要不要來我家吃湯圓,我丈母娘自己包的。”
嵐城這邊的傳統是元旦吃湯圓,鐘虞神思游移,半晌輕聲說謝謝,我就不去了。他說呆著,其實是跟蔣兜兜約好了,何況老陳一大家子共享天倫,他一個外人怎么好去湊熱鬧。
老陳暗自打量他,旁人休假都是容光煥發,怎地鐘虞卻疲憊不少,之前身上好不容易出現的那股生氣也消失不見了。
前段時間老陳又去了趟南方,就是那個曾經一場大雨把他困住的小縣城,到那兒他就想起這是鐘虞老家,他奶奶就葬在這兒,又想起大雨那陣墓地進水,鐘虞在國外托他去看一眼的事情來。
回來后老陳就跟何婷嘀咕,說鐘虞那時在國外回不來也就罷了,現在人就在國內,好像也沒聽說回老家去祭拜他奶奶啊。
被何婷一通數落,一大老爺們天天眼睛盯別人身上,怎么那么八卦,什么時候能對自家的事上點心!
此刻老陳揣了滿肚子疑惑不敢問,經過十字路口便一腳油門,往西北集團駛去。
車停在地下車庫,這么巧,走去電梯間正等電梯,一輛黑色賓利剎停在了旁邊車位上。
老陳前個周末剛去過車展,在車展上就看到這款賓利歐陸,裸車200多萬,于是便垂涎地多看了兩眼,誰想車門一開,下來的人竟是剛才車里討論的對象。
“砰——”一聲,門又一關,蔣紹言仿佛沒看到還有其他人,徑直走到旁邊的電梯前。
老陳朝他看了一眼,又轉頭看鐘虞,鐘虞目不斜視,仿佛也沒聽見有人來了。老陳越發理不清了,蔣紹言兒子都成鐘虞兒子了,怎么這兩人搞得跟不認識甚至跟有仇似的。
老陳有心跟蔣紹言打招呼,但蔣紹言不看他,他也不好貿然開口。
他們這邊的電梯先到,門一開鐘虞就大步走進去,老陳剛要跟上,突然就見蔣紹言轉過了頭。視線對上,老陳尷尬笑笑:“蔣總這么巧啊,你也來這兒哈。”
說完,老陳真想抽自己一嘴巴,什么開場,這人家公司,人家不來這兒來哪兒。
鐘虞依舊面無表情,眼神催促老陳,老陳趕緊進去。電梯門一關,往上走的時候,老陳又琢磨剛才的偶遇,突然發現一件事——蔣紹言好像一直沒按電梯啊!
簽約就在西北集團的簽字廳,場地寬闊,坐席能容納近百家媒體。
郝家明正指揮人擺背景板,見到鐘虞和老陳熱情歡迎,雙方確認了文本、流程。
郝家明說:“鐘律,沒休息好啊,黑眼圈好重。”
不過不影響的啦,郝家明又心說,還是那么靚。
鐘虞淡淡一笑,一切準備妥當,靜待簽約當天。Judith那邊將會是其CEO史萊克帶一個助理來,母公司A&Z代表未定,不知道到時候來的會是誰。
*
蔣兜兜這段日子完全沒去幼兒園,不過幼兒園也快放寒假,只是還得期末考試,所以他又回了趟學校。
蔣兜兜不用上學,把吳瑞羨慕得不行。他一來,吳瑞就迫不及待跟他分享最近學校里發生的事。
在鐘虞面前的乖乖仔這會兒冷酷的很,蔣兜兜興致寥寥地聽,也就在聽到那只貓的時候稍微抬了抬眉毛。
沒一會兒開始考試,全英文試卷,都是填空選擇,對蔣兜兜來說特別簡單,刷刷寫完,筆一撂書包一收,把卷子交給老師就往外跑,跑下兩層樓梯,跑過安靜的落滿樹葉的校園,跑到門口拉開一輛車坐了進去。
“快快爸爸,我要去找小虞兒!”
蔣兜兜這兩天都跟著鐘虞,幾乎24小時粘在一起,要不是今天要回來幼兒園考試而鐘虞又正好有事,他都不會想起還有另一個親爹。
蔣紹言一言不發,沉默著發動車,蔣兜兜在兒童椅里坐好,自己系上安全帶,往前排看去。
得益于父子兩個相依多年的默契,他察覺蔣紹言不高興,送他來的路上就沒怎么說話,周身縈繞低壓。
奇了怪了,小虞兒這兩天也不高興。
沒留神嘟囔出口,被耳尖的蔣紹言聽見:“他不高興?”
蔣兜兜苦著臉:“是啊。”
蔣紹言問:“怎么個不高興?”
這問題好奇怪,蔣兜兜還是答:“就總會走神,笑也笑得不開心……反正我就是能感覺到。”
說完,蔣兜兜眼見蔣紹言那平直的唇角揚起,竟是笑了!隨即又落下,變回冷峻,似乎比剛才更不高興。
大人真是復雜多變啊,蔣兜兜轉轉眼睛,伸手扒住前排座椅,喊了聲“爸爸”。
蔣紹言余光看他,鼻音“嗯?”了聲。
蔣兜兜問:“你為什么也不高興?是你公司要破產了嗎?”
前一句叫蔣紹言心頭熨帖,后一句……他握緊方向盤,心想這小崽子還是別關心他了。
蔣紹言涼涼反問:“要是破產了怎么辦?”
蔣兜兜想了想,還挺大方:“那我給你發錢吧,你天天給我開車,我有信托,一個億。”
蔣紹言輕嗤:“我要是破產了,你以為你的信托還能保得住?”
蔣兜兜:“!!!”
路過中心商業區,彩燈高掛,霓虹閃爍,跨年氣氛濃郁。電子屏上播著某腕表品牌投放的廣告,底下一排紅色倒計時的數字。蔣兜兜的注意力被吸引,趴在窗戶上專注地看。
前面就是鐘虞酒店,蔣紹言才又發話:“你這幾天跟著他,別惹他生氣。”
蔣兜兜小小翻白眼,他在鐘虞面前不知道有多乖:“我今天晚上還要請小虞兒吃飯呢。”
“吃什么?”
“鐵板燒。”
蔣紹言淡淡笑笑:“去吧,我給你報銷。”
蔣兜兜一聲歡呼,正好到酒店,他開門,下車,飛撲進早已等候的鐘虞的懷里。
蔣兜兜惦記吃鐵板燒好久了,他想吃甜甜的蝦和肥嘟嘟的鵝肝,鐘虞訂好地方,只等他來就帶他一起去。
蔣紹言依舊沒有下車,連窗戶都沒降。黑色賓利身寬體闊,霸道地停在門廊下,人不下來,車也不開走,就這么停在鐘虞面前,像靜默示威,也仿佛在宣泄某種不爽。
鐘虞隔著車窗冷冷看過去。
直到后車按下催促的喇叭,才一腳油門轟然離去,留下一串飄渺尾氣。
蔣兜兜睜大眼,心想蔣紹言這是干嘛呀,他被鐘虞抱在懷里,轉臉見鐘虞臉色不太好,趕緊說:“小虞兒你別跟我爸一般見識,他公司要破產啦所以心情不好。”
鐘虞緩緩皺眉:……破產?
晚上吃鐵板燒,蔣兜兜光鵝肝就吃了四塊,沾著藍莓醬兩口一個,還有數不盡的甜蝦,吃到最后鐘虞都怕他撐著,一摸肚子也就比平時圓溜了一點,不禁納悶這小孩兒的東西都吃哪兒去了。
吃完在附近的商業廣場轉了轉,人流如織肩肘相碰,都是參加跨年活動的,鐘虞怕不安全,就先帶蔣兜兜回了。
回程車上蔣兜兜就開始迷瞪,鐘虞抱他下車,被冷風一激,醒了,不經意往一個方向看去,突然睜大了眼。
鐘虞察覺,問怎么了。
蔣兜兜揉揉眼,小聲說我好像看到我爸爸的車了。
鐘虞隨即轉頭,那是酒店門前的露天停車場,幾乎停滿車,夜色深重燈光不明,看不清車型和牌照。
鐘虞問你確定嗎?
蔣兜兜搖頭,打了個哈欠趴回鐘虞身上,說想睡覺,鐘虞只得帶他回房間。
蔣兜兜不想洗澡,鐘虞把他扒光拿熱毛巾囫圇擦了一遍,換上舒服的睡衣,塞進暖和的被窩。
困得睜不開眼了,蔣兜兜還惦記零點倒計時的事,抓著鐘虞說想看煙花秀。
鐘虞說好,我到時候叫你,蔣兜兜這才撒手,頭一歪沒了意識。
十點剛過半,離跨年還有一個多小時,鐘虞不打算睡了,打開電腦處理了些工作,手機一響迅速拿起,點開后卻是林墨笙。
這位大客戶主動發來新年祝福,用的中文。
林墨笙問他休假是否愉快,一切是否順利。寥寥幾句,卻傳遞著實打實的關心。
對于林墨笙,鐘虞始終覺得看不透,所以相處時總會格外把握分寸,只回復謝謝以及新年祝福,其他只字不提。
手指不經意一滑,竟又點開和蔣紹言的聊天界面。
剛回國那段時間,他和蔣紹言的對話十分簡短,公事公辦刻意避嫌,之后慢慢變長,內容也豐富起來,不僅有文字,還打語音和視頻,但從生日那天過后,就再沒有一條信息。
鐘虞又想起白天,蔣紹言接送蔣兜兜卻沒下車,就像蔣兜兜第一次去律所找他,蔣紹言來接人,當時明明也在車里,但就是沒有下車。
一切好像又回到原點。
但他不后悔,早點說開對大家都好。
鬼使神差,鐘虞想起蔣兜兜說的看到蔣紹言的車,他便走到窗邊往樓底看,房間正對樓下的停車場,剛才還滿當的停車場如今就只剩一輛車,在黑夜里輪廓模糊。他盯著那輛車看了許久,然后輕輕退了回來。
他需要一些事情來轉移注意力。
于是難得地點進社交賬號去看每個人的動態,最新一條是伊森發的,伊森站在廣闊的停機坪上,身后停著一架灣流公務機,英俊帥氣的大男孩戴著飛行員墨鏡,笑得格外燦爛。鐘虞記得伊森上次給他發是在滑雪,心想這個富二代公子哥不知道又要去哪兒瀟灑人生,他主動發信息過去詢問,但伊森沒回,或許還在飛機上。
還有茱莉亞發的家庭聚餐合照,照片里有她的父母孩子,兄弟姐妹,還有祖父母。那是十分熱情的一家人,年年都邀請鐘虞去過圣誕,鐘虞只去過一次,往后都找理由推拒了,只叫茱莉亞代為轉交禮物,因為那種濃郁的親情氛圍叫他無所適從,更因為茱莉亞的外祖母有一半東亞血統,長得很像……他的奶奶。
他在她身上聞到了曾經十分熟悉的、像是煮湯圓的味道。
他苦澀地貪戀,又憤恨地抗拒。
此刻盯著這張照片,鐘虞有些失神,他允許自己短暫地走失,但也只是很短時間,隨后就利落地退出軟件,鎖掉了屏幕。
心臟有些沉,尤其在這個跨年的夜晚,街面傳來人群的喧鬧,襯得房間越發冷寂。
他其實并不孤單,蔣兜兜就在一墻之隔的臥室睡覺。想到蔣兜兜,鐘虞感到暖和了許多,看時間,還差半小時才是零點,他便決定閉眼淺眠,待會兒再叫醒蔣兜兜一起看煙花。
誰想這一閉眼,竟直接睡著了。
第63章 看煙火(三更) “我是第一個跟你說新……
鐘虞做了個夢。
準確說, 他以旁觀者視角見證了一場夢。
夢中是另一個他,更年輕,更青澀, 穿著高中時的藍白校服, 校服外還套了件黑色羽絨服, 正騎單車穿過一條堆滿雜物的狹窄弄堂。
車輪從枯黃的落葉和經年早已開裂的地磚上碾過,也是一年深冬。
停在一棟矮樓前,鐘虞看見少年的自己下了車, 書包甩上一側肩, 小跑進黑暗的樓棟,三兩步跨上吱呀作響的木臺階, 推開一扇門,便聞到了空氣中甜甜的香味。
穿著圍裙的老太太從廚房探頭,頭發花白面目慈祥,笑瞇瞇招呼他,說回來啦,餓了嗎,快洗手吃飯。
少年的他放下書包, 進去廚房站在洗菜池前洗手, 龍頭一擰, 那水涼到仿佛帶著冰碴, 他猛地縮手,說了第一句話:
“奶奶,你怎么又沒開熱水?”
隨后彎腰蹲下, 將熱水器的開關打開。
等了一會兒水才熱,少年的他把水溫調到正好,洗手擦干, 又去握老太太的手。那雙手粗糙微涼,被他合在掌心捂了捂:“以后不許不開,我隨時回來檢查。”
老太太笑說好,又說自己不冷,接著轉身去看鍋里。他從背后抱著老太太,撒嬌似的聞了聞她身上溫暖的味道,也探頭往鍋里瞧:“什么啊這么香。”
“湯圓啊。”
他猝然想起,對啊今天元旦了,元旦都是要吃湯圓的。
湯圓煮好,盛進碗里,少年的自己端碗從廚房出來,鐘虞便也跟著,停在客廳打量這間房子。
不到七十平的兩室一廳,家具陳舊泛黃但收拾得整潔溫馨,是他記憶以來一直生活的地方,餐桌上鋪了一層碎花桌布,沙發上也墊了碎花的坐墊。
老太太喜歡碎花。
沙發上還擱著沒打完的毛線,看樣子是件毛衣。老太太以前在紡織廠上班,退休后就給人打打毛線掙點零錢。
他就見年少的自己探頭往臥室掃了眼,裝作不經意問叔叔今天不回來嗎,聽到老太太說不回才吁了口氣。
除了湯圓,老太太還炒了兩個菜,祖孫倆圍在餐桌前吃飯說話,大部分時間是鐘虞在說,說學校的事,馬上的期末是全市統考,他有信心能進前十,再沖刺半年就是高考。
說到這兒突然勺子一停,咬了一半的湯圓落回碗里,黑芝麻餡兒流出來,弄臟了原本糯白的湯。
老太太心里明鏡似的,叫他放心:“我們小虞當然要上去大學了,而且要去最好的大學,別聽你叔叔說什么出去打工,奶奶有錢,都給你存著呢。”
說罷扶著桌子起身,往其中一間臥室走,沒多久攥了張存折出來。鐘虞打開一瞧,差點傻了。
“奶奶,你哪兒來這么多錢?”
“說了給你存著呢。”老太太說,“別擔心,奶奶有錢,一定讓你上學。”
鐘虞站在旁邊,冷漠的雙眼終于泄露出一絲動容,這句話在他初中之后年年都能聽到,他叔叔鐘薛總想叫他別讀書了早點出去掙錢,每次都是老太太堅決阻攔,說不行,鐘虞一定要讀書,不用你給錢,我老太婆供他!
少年的鐘虞自然非常感動,這么多錢不知道是老太太打了多少毛線才存起來的。他把那存折鄭重地遞還:“奶奶,我一定好好考,您放心,上了大學可以申請獎學金的,學習沒那么忙我也可以去打工,等畢業了我就出去工作,然后給你換個大房子!”
老太太樂道,好,我等著!
少年的自己低頭,將那咬了半邊的湯圓舀起來送進嘴里,鐘虞站在旁邊,清楚地看到了當年未見的細節——他看到了老太太眼里滿滿當當的疼愛。
鐘虞情不自禁伸手,指尖就快碰到那一頭銀發,場景突然極速快進,叫人頭暈目眩,再定格時還是在餐桌旁,老太太半白的頭發竟全然白了,一雙濁目含著淚,顫巍巍地端起桌上一杯摻了東西的水遞給他:“孩子,奶奶對不起你,你就喝了吧,幫你叔叔一次,要不然那些人真的會要他的命啊。”
夢境就在此刻戛然而止,鐘虞猝然睜眼,感到面頰濕滑冰涼,一摸,竟流了淚。
顧不上擦拭,因為手機一直在響,剛才就是大作的鈴聲將他吵醒,探手一摸抓到手機,沒看是誰就點了接聽,那頭卻沒聲。
舉到眼前又看一眼,這回終于看清了,卻大大出乎意料,愣神的功夫,左上角的時間正好從11:59跳到了12:00,幾乎同時,電話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新年快樂。”
話音落地的瞬間,窗外一簇煙火咻地騰空,到頂后轟然綻放,瞬間將整個天際點亮!
鐘虞怔住,喉結滾動卻難以出聲,就聽蔣紹言的聲音又從聽筒里傳出,被外面的煙火模糊,聽不太清,只抓到寥寥幾個字眼。
“……睡……?不是沒……關燈嗎?”
鐘虞猛地回了神:“糟了,我忘記喊兜兜了!”
蔣兜兜被煙花吵醒,自己光腳從臥室沖了出來:“小虞兒,你怎么不叫我啊!”
鐘虞便將手機扔到旁邊,起身托著蔣兜兜的屁股把他抱起來,帶他走到窗邊。
煙花還在放,在夜空綻出各種形狀,五顏六色炫彩繽紛,蔣兜兜睜大眼,不停地“哇”,看了一會兒,突然轉臉在鐘虞臉上重重親了一下,大喊:“小虞兒新年快樂!”
說完又緊張問:“我是第一個跟你說的嗎?”
鐘虞愣了愣,心臟像被狠撞一下:“嗯,你是第一個。”
蔣兜兜高興了,看煙花是其次,最重要是他想和鐘虞說新年的第一句話,咧嘴比耶:“耶,我是第一個跟小虞兒說新年快樂的人!”
鐘虞拿了個墊子擱在地毯上,抱蔣兜兜坐上去,突然發現那個紅翡掛墜從蔣兜兜衣領里掉了出來,不由一怔。
其實好幾次他都看到了蔣兜兜戴這個掛墜,但不像今天在燈下這般耀眼,散發通透光芒。
掛墜舉到眼前,鐘虞抬手在那光滑潤澤的表面輕輕摸了摸,神情似有懷念,畢竟這塊翡翠在給蔣兜兜之前他一直貼身佩戴,二十年沒離身。
蔣兜兜見他突然不說話,小聲問怎么啦。
鐘虞說沒事:“我看看你這塊玉。”
蔣兜兜低頭:“這不是你給我的嗎?”
“對啊,是我給你的。”鐘虞頓了頓,“這是我爸爸給我的。”
蔣兜兜眼睛一亮,小虞兒的爸爸不就是爺爺?“原來是爺爺給你的啊。”
鐘虞一愣,隨即又笑:“嗯,你可以這么叫他。”
“那爺爺現在在哪兒呢?”
“……他生我的時候去世了。”
“去世?”蔣兜兜不懂,“那是哪兒?”
蔣兜兜天真懵懂,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鐘虞想更久地守護這份天真。他在蔣兜兜頭發上揉了把,說:“是個很遠的地方。”
蔣兜兜想了想又問:“那奶奶呢?”
有爺爺就有奶奶,蔣西北就總給他看老照片,指著照片上一個穿旗袍的女人說這是奶奶。
鐘虞一怔,蔣兜兜說的奶奶應該就是他的另一個父親,但他根本沒見過。
然而這個稱呼叫夢里那張慈祥的面容再度浮現眼前,他心情復雜,沉默了一會兒,答非所問地對蔣兜兜說,我也有個奶奶。
蔣兜兜愣了愣,問你奶奶在哪兒呢?
“也去了很遠的地方。”
蔣兜兜奇怪了,追問到底是哪兒啊,很遠有多遠,坐飛機能到嗎?
鐘虞失笑:“坐飛機估計到不了,那里是所有人最后都會去的地方。”
蔣兜兜頓時緊張,以為鐘虞又要走,手腳并用緊緊纏著他:“你也要去嗎,你要去的話帶我一起去吧。”
童言無忌卻最戳人心,鐘虞眼眶發熱,他認真地說:“我不去,我在這兒陪你。”
“嗯!”蔣兜兜膩在他懷里,歪頭看一陣煙花,“小虞兒,我好愛你啊。”
蔣兜兜經常說著說著話就突然來這么一句,“我好愛你”“我最愛你”“我好想你”,鐘虞愣了愣,因為提起親人的那股悲傷瞬間消散:“我也愛你兜兜,非常非常愛。”
又問:“要不要親親?”
“要!”蔣兜兜立刻把一邊臉湊過去,等鐘虞親完又轉過另一邊,“這邊也要!”
鐘虞親完,蔣兜兜禮尚往來,也在他兩邊臉上重重啵了一口。
最后那最大的一簇煙火升空,整個夜空都被點亮了,遠處廣場人群歡呼,父子倆個在安靜的房間里緊緊相擁。
鐘虞回憶往年跨年,他拒絕一切邀約,埋首于堆疊的文件中,周身筑起一道冰墻,將喧囂熱鬧隔絕在外。但今年有蔣兜兜陪伴,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煙花落下,但嶄新的一年已然拉開序幕。新的一年,新的開始,一切都亟待展開。鐘虞把睡著的蔣兜兜抱上床,又返回外面關燈。
沙發上的手機還亮著,電話竟一直沒掛。
心動了一下,他將手機舉到耳邊,“喂”了聲。
手機里便立刻傳出道低沉又磁性的聲音來:“明明我是第一個說的人。”
鐘虞一愣,想起蔣紹言那句卡著點的祝福,又想起蔣紹言說的沒關燈:“你在哪兒?”
“往樓下看。”
鐘虞快步走到窗邊往下看,那輛車依舊停在原處,車旁多了個人,身高肩闊,竟真是蔣紹言。蔣紹言抬起頭,目光灼灼,穿透濃重黑夜朝他望來。
鐘虞抓緊了手機。
視線隔空交織,蔣紹言的聲音清楚地傳了過來:“不想新的一年以和你冷戰開始,所以……新年快樂。還有,那句話我是認真的。”
“鐘虞,”他說,“這一次我絕對不會放棄。”
第64章 咖啡館(一更) serendipit……
鐘虞沒說話, 心跳卻驀然加快。
他和蔣紹言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默默對視不知道多久,直到夜空里殘留的硝煙散盡, 遠處廣場人群散去, 才聽蔣紹言輕笑了聲:“太晚了, 早點睡吧。”
鐘虞沒動,過一會兒才開口,嗓音發啞:“你先走。”
“你先睡覺。”
“你先走。”
“行吧。”蔣紹言妥協了, “那我走了, 不許再熬夜,乖乖睡覺。”
一頓, 又低聲:“跟我說晚安。”
“……晚安。”
鐘虞便見蔣紹言似乎是笑了,掛線上車,利落掉頭,迅疾地駛入黑夜中。又在原地站了兩分鐘,確認蔣紹言真的走了,鐘虞才關燈,摸黑走回房間里。
直到第二天早上鐘虞才收到伊森回復的信息, 卻沒說去了哪兒, 只說剛落地, 倒時差好困, 他要先睡覺,還在最后比了個愛心。
鐘虞看過,沒再回。
1號帶蔣兜兜逛了博物館聽了音樂會, 晚上把小孩送回家,到樓下沒兩分鐘,便有道高大身影從那燈光輝煌的門廳里走了出來。
單手抄兜, 模樣冷酷,仿佛前一晚等在樓下的另有其人,又或者只是那夢境最后的又一場夢而已。相對卻無話,鐘虞平淡地移開了眼,伸手在撅著嘴的蔣兜兜頭上摸了摸,承諾明天忙完就來接他。
說完他便走了,走出老遠,快到噴水池的時候沒忍住回頭,就見那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還立在門廳下,一直目送他沒有離去。
他一狠心,還是轉頭走了。
隔天一早,鐘虞穿戴整齊,先去史萊克一行下榻的酒店,到的時候史萊克正跟助理在自助餐廳吃早飯,一手端咖啡,一手拿油條。
史萊克是個胖乎乎的老頭,六十多了,幽默和善,看鐘虞就像看晚輩,親切地招呼鐘虞一起吃點,把油條往咖啡里一蘸,說very nice~
鐘虞對這奇怪的搭配敬謝不敏,說已經吃過,在大堂等他們,心想沒看見A&Z的代表,不知派來的是誰。
在大堂沙發坐下不到一分鐘,肩膀就被人從身后拍了一下,鐘虞回頭,見到了一張意外的臉。
伊森。
伊森笑容燦爛,同鐘虞對視一眼,繞過來走到他面前。
混血濃顏的大帥哥,立體的五官極具視覺沖擊,兼之手長腳長,還一身筆挺西裝,往那兒一杵十分吸睛,來往的人紛紛朝他看。伊森卻仿佛不察,一雙深邃碧綠的眼只盯著鐘虞,屈膝半蹲在他面前:“你是見我太開心了嗎,怎么不說話?”
除卻第一眼時的驚訝,鐘虞的表情已經恢復了慣有的嚴肅淡漠:“你怎么會過來?”
伊森咧嘴,露出兩排白牙:“我從律所辭職了,現在回去了公司,跟爸爸說我想來找你,爸爸就讓我來了。”
鐘虞不意外地點點頭,他知道伊森在律所待不久,畢竟是林墨笙唯一的兒子,回歸家族企業是遲早的事。
伊森還是半跪,仰頭,深邃的眼細細打量鐘虞,直接又熱切,半晌輕聲問了一句:“你怎么瘦了?”
沒他在身邊鐘虞果然不會照顧自己。
鐘虞沒接這句,正好史萊克吃完油條出來,公文包給助理拎,他努力吸氣,又把領帶擺正了遮一遮挺出來的肚子。
鐘虞起身要過去,伊森手快地搶先拿過他的包,見鐘虞看過來,低頭湊近,笑著說我今天還給你當助理。
一行四人上了一輛埃爾法商務車,簽約是十點,不堵車大概半小時就能到西北集團。史萊克和鐘虞坐前排,伊森和史萊克的助理擠在后面,兩條長腿委委屈屈地彎著,懷里還緊緊抱著鐘虞的公文包。
鐘虞沒管伊森,和史萊克閑聊。天不太晴,籠著一層霧,叫人的心情也不大爽利。車行一段,遠遠地,便看到了那如龐然大物般矗立在陰霾霧氣中的三棟西北集團高樓。
史萊克的助理打電話聯絡,說快到了,掛了電話說他們蔣總會到門口親自迎接,這會兒已經下樓,叫史萊克受寵若驚。
鐘虞平靜地聽,心跳不自覺加快。
司機直接把車開到門口,從外面把車拉來。鐘虞彎腰下車,恰好這時樓里走出來幾人,步伐若風氣場十足,為首的便是蔣紹言。
握手寒暄,蔣紹言禮貌相迎,風度翩翩,輪到鐘虞,兩人目光不著痕跡相碰,然后默契地像初次見面般生疏又客套地彼此握手。
握一下鐘虞便要松開,蔣紹言卻突然發力攥住他的手,竟叫他無法抽離。眾目睽睽,鐘虞挑起一雙冷淡攝人的眼。
蔣紹言淡淡一笑,又不輕不重在那纖手上握了握才松,轉頭操著流利英文請史萊克先去休息室稍候,等到時間,媒體都到場了,就準時簽約。
幾人便在譚朗帶領下去休息室,史萊克一路上不停打量,當得知這只是西北集團其中一棟辦公樓,而蔣紹言只有三十出頭時,六十多歲的老頭夸張地驚呼:“hes really young and rich!”
一電梯的人都笑了,連譚朗都沒忍住,唯一沒笑的就是鐘虞,還有站在他身后的伊森。
來之前伊森就猜到,鐘虞遲遲不回紐約肯定是被什么絆住了腳,大概出于情敵之間敏銳的嗅覺,蔣紹言一出現他便心生警惕,剛才握手時那故意的舉動也被他收入眼中。
伊森當即怒火中燒,認定這人與曾經遇到的那些覬覦者一樣,借握手之名行揩油之實,然而等那人走了他再去看鐘虞,卻沒有在鐘虞臉上看見憤怒,只有失神。
就像現在,鐘虞雖然沒笑,卻在不自覺輕輕搓動那交握過的手指。
伊森的心當即一沉。
安誠在嵐誠的辦事處也派了老陳和助理琳達過來,兩人早早到了。伊森很快跟兩人熟悉,仗著語言優勢,協助琳達和史萊克的助理跟西北集團的人把簽約文本、流程等等整個過了一遍,接著走過來問眾人需不需要咖啡。
史萊克知道這是安德魯林的兒子,哪敢使喚,老陳也不好意思,只有鐘虞淡定說要一杯黑咖啡,伊森便去了,很快端著杯黑咖啡回來。鐘虞喝一口,卻不怎么苦,他感到奇怪,以前來西北集團開會時喝的咖啡明明挺苦。
伊森在旁端詳他的表情,一笑,有些得意地問:“好喝嗎,我在里面加了半包糖。”
“你加糖了?”
“是啊。”伊森說,“我特意觀察過,加了半袋糖你喝的時候就不會皺眉頭,茱莉亞休產假回來我也這么跟她說,讓她給你倒咖啡的時候加半袋糖。”
鐘虞恍然大悟,難怪他自己泡咖啡就會覺得苦,喝伊森或者茱莉亞泡的就正好,原來如此。
但其實無傷大雅,他喝咖啡只為提神,苦或者不苦都是一口悶,擱下杯子就投入工作,并不會糾結口感。
琳達見狀卻說:“伊森,你好細心啊。”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這么個熱情外向的大帥哥,一屋子的人都看過來。
伊森笑笑,說:“我給Yu當助理,不細心不行,他這個人工作起來很投入,經常忘記吃飯和喝水,都要我提醒他。”
老陳旁觀,感覺伊森這話聽著著實不像個助理該說的,如果琳達用這種語氣跟別人說要提醒他吃飯喝水,恐怕第二天何婷就得打上門叫他換人。
正開小差,琳達突然問老陳記不記得上次去紐約出差,安誠總部旁邊有家咖啡館。
上次去都兩年前了,也就是那次老陳重新和鐘虞建立聯系。時間久遠哪兒還記得,反倒伊森接話:“你說的是不是around the corner?”
“對對森*晚*整*理!”琳達興奮說,“就叫這個名字,轉角,好浪漫!而且那家店的咖啡,名字也別出心裁,每杯咖啡都不一樣,我上次去點了一杯叫romance,我記得菜單上還有叫serendipity。”
“s什么?”老陳沒聽過這詞。
“serendipity。”琳達慢速又說了一遍,“翻譯過來是不期而遇。”
鐘虞也一臉茫然。
有這家咖啡店嗎,他怎么都沒印象。
伊森提醒他:“就在律所對面,那個街角,坐在里面能看到律所的辦公室。”
鐘虞這才隱約記起,似乎是有這么一家咖啡店,但并不在他去律所上班的必經之路上,所以印象不深,即便路過也都腳步匆忙,只聞香氣,不曾進去。
serendipity……
不期而遇。
正出神,休息室門口傳來動靜,鐘虞惶然抬頭,同一道目光不期而遇。
是蔣紹言到了,正深沉地朝他望過來。
第65章 游山莊(二更) “你看我們這樣,像不……
蔣紹言其實站在外面有段時間了, 大概從伊森提到給鐘虞做助理的時候。
譚朗想開口,叫他抬手制止,之后便聽里頭討論起咖啡店, 叫什么around the corner。
Around the corner……
這名字莫名耳熟, 譚朗一時想不起來, 見蔣紹言已經抬腳進去,連忙跟上。蔣紹言朝史萊克走去,經過鐘虞面前腳步略停, 朝他看了一眼, 笑了笑,隨后才轉向史萊克, 說媒體正在入場,到時間就移步去簽字廳。
鐘虞安靜地站在旁邊,看蔣紹言和史萊克侃侃而談,談天氣談美食談風土人情,最后說紐約他也去過幾次,下了雪的冬天十分美麗。
就是在這時譚朗猛然想起他在哪里見過around the corner,就是前年冬天蔣紹言去紐約出差時, 不知為何多留一晚, 回來后大衣交給秘書拿去干洗, 秘書在他衣兜里發現一張小票, 拿不準怎么處理就交給譚朗,譚朗掃了眼,正是around the corner。
一張小票, 他以為蔣紹言不會在意,在扔與不扔的一念之間,最后還是沒扔, 隨手收進抽屜,誰想蔣紹言第二天竟然問起,他才慶幸沒扔,趕緊找出來拿給蔣紹言,然后親眼看著年輕的老板低頭把那張小票撫平理順,與一堆其他小票夾在了一起。
那些票他沒看清,但猜想可能也是同一家店。
鐘虞聞言心里也一動,蔣紹言什么時候去的紐約,他情不自禁看過去,而蔣紹言也正好朝他看來。
伊森就是在這時突然湊近鐘虞,小聲問我領帶歪了嗎?
“哥。”伊森輕聲喊,音量不高不低,濃密的眼睫毛眨了眨,顯得十分親昵,“我怕待會兒被拍到照片,你幫我看看,歪了的話幫我正一下。”
當眾幫忙整理領帶,實在有點太曖昧了,鐘虞并不遲鈍,他知道伊森的心思,于是操著比平時更冷淡的腔調說:“你自己弄。”
“我怎么弄,我又看不見,你幫我看看。”伊森不依不饒,“萬一領帶歪了被拍到上新聞爸爸得說我。”
鐘虞沒說話,眼神警告伊森不要搞事,余光一掃,就見蔣紹言招手對譚朗說了句什么,譚朗隨后離開休息室,不多時小跑回來,手里拿了一面那種翻蓋的女士補妝用的小巧化妝鏡。
譚朗微笑著把化妝鏡舉到伊森面前:“這個給您照著,您要是覺得不夠我再多找幾個來,保證三百六十度無死角。”
伊森:“……”
簽約過程十分順利,蔣紹言和史萊克在鏡頭見證下簽字握手,隨后還有個簡短記者會。
鐘虞坐在臺下,聽記者問蔣紹言是否有進軍北美酒店業的打算,他出神地想,誰又能知道,蔣紹言買下Judith的初衷是為讓他回來,而買下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砸了那樓頂餐廳。
蔣紹言當時不是戲言,鐘虞的的確確感覺他是真想把那間餐廳砸了。
這樣想,他目光不禁往臺上看去,西裝革履的男人紳士英俊,睥睨眾人運籌在握。但就像他自己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或許蔣紹言也有,瘋狂的,癡魔的,不為他所知的另一面。
他想,蔣紹言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那他是否又知道蔣紹言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正出神,臺上的男人突然朝他的方向望過來,目光直白不加遮掩,鐘虞微微蹙眉,冷冷瞪去一眼旋即轉開了臉。
儀式圓滿結束,蔣紹言叫人開香檳,“砰”一聲,泡沫噴涌,史萊克大笑。蔣紹言又道有朋自遠方來,要盡地主之誼設宴招待史萊克一行。史萊克自然愿意,老頭一生去過無數地方品過無數美食,也不客氣,說不愛吃酒店餐館里那種千篇一律的菜式,想吃點不一樣的。
蔣紹言想了想,說朋友在郊外有山莊,自己有地有農場,問史萊克想不想去嘗嘗鮮。
史萊克大呼nice,必須要去!他要去,鐘虞自然也要作陪,只得找個無人的會議室推門進去,打電話給蔣兜兜。蔣兜兜不樂意,說小虞兒怎么騙人啊說好了來接他,鐘虞哄了半天才把他哄好了。
掛線,正要出去,門從外面被人推開,剛才還在外面開香檳的人突然走了進來。
鐘虞愣愣,還沒說話,蔣紹言就反手關上門,走到他面前問:“給兜兜打電話?別擔心,有人看著他。”
鐘虞點點頭,繞過蔣紹言就要出去,蔣紹言卻故意擋在門口:“干什么,裝不認識我?既然不認得我干嘛剛才盯著我盯那么久?整場記者會20多分鐘,你看我看了起碼一刻鐘。”
“胡說八道。”鐘虞想反駁,但詞窮,只能生硬說,“我沒有。”
蔣紹言笑笑:“逗你呢,是我看你看了一刻鐘。”
會議室沖外的是道磨砂玻璃墻,來來往往的人影影綽綽,鐘虞不知道蔣紹言想干什么,便按兵不動,就見蔣紹言只是細細看他一會兒,低聲說:“新年快樂。”
又道:“我知道說過了,但那是電話里說的,當面還想跟你再說一次。”
這句新年快樂叫鐘虞回到跨年那晚,又想起蔣紹言站在樓底仰頭看來的那一幕,他心腸一軟,看了蔣紹言一眼,也低聲說:“新年快樂。”
蔣紹言便笑起來,正好這時鐘虞聽有人在外面找他,似乎是伊森,在問別人有沒有見到他,他正要出去,被蔣紹言一把拉住。
“做什么?”
“那小子對你心思不正,你沒看出來?”
“所以呢?”
蔣紹言頓了頓,理直氣壯:“所以我嫉妒,我吃醋。”
直來直往反倒叫鐘虞沒法接話,唇槍舌劍沒了用武之地,他只能甩開蔣紹言的手,然而那只大手很快又纏上來,強勢又溫柔地圈著他的手腕,把他禁錮在墻角,而后壓低聲音:“你說這么多人在外面,我們倆偷偷躲在這兒,像不像偷情?”
剛才在臺上斯文優雅,私底下這么不正經。偷情偷情,偷你妹的情!鐘虞面紅耳熱,忍不住低吼:“蔣紹言!”
蔣紹言見好就收,松開他,后退一步,恢復了紳士的表象:“晚上一起去吧,你知道我真正想請的人是你,其他人都是幌子。”
鐘虞沒應,用力推開他走了出去,剛到外面就看到伊森。伊森一眼便注意到他比平時更紅的臉色,狐疑地往他走出來的那間會議室掃,問他做什么。
鐘虞變回往日的淡漠,淡淡道沒做什么,隨后便大步走開,伊森正要跟上,突然見那間會議室的門再度打開,蔣紹言自里面緩緩步出,抬手整理不知什么時候扯亂的領帶,目光散漫帶著事后的饜足。
伊森一僵,熱情含笑的臉瞬間陰沉下來。
一行人中午留在西北集團餐廳用餐,下午便先行去了蔣紹言說的那個山莊。
山莊主人名叫莊凱源,鐘虞在路上時查了一下,這個莊凱源是個喜好玩樂的富二代,愛結交明星,是熱搜常客。鐘虞納悶蔣紹言怎么會跟這人是朋友,見了面卻發現是個挺精神的小伙,個高人瘦,皮膚白凈,有點男生女相,還有點人來瘋。
一見鐘虞,莊凱源便眼睛圓瞪舌頭打結,他見過無數的明星模特,從沒見過像鐘虞這樣好看的,當真驚為天人,找不出任何詞兒來形容,就是感覺……冷了點。
但他不怕,大不了多裹幾層棉襖也要往上湊,鐘虞著正裝又氣質高冷,他便以為鐘虞比自己大,觍著臉夾著嗓子喊哥哥,把一旁的伊森氣得夠嗆。
鐘虞倒是沒擺臉色,畢竟是主人家,何況他也有目的,漫不經心跟莊凱源攀談,三兩句就從莊凱源嘴里套出話,原來這人和蔣紹言是玩射擊時認識的。
莊凱源說蔣紹言射擊可厲害了,到現在還是俱樂部最高紀錄的保持者,但自從接了班,蔣紹言時間少,就不怎么去了,而且身份也不一樣,用莊凱源的話說,跟我們這些二世祖有壁了。
莊凱源扼腕,鐘虞也記起,蔣紹言射擊相當厲害,他們第二次見面就是在射擊俱樂部,他蹩腳的握槍姿勢還是蔣紹言糾正的。之后他陪林墨笙到南美出差遇險,他拿槍指著當地的頭目,其實根本不敢開,但架勢拿得十足,這才糊弄了過去,有驚無險。
山莊很大,林湖環繞,莊凱源陪他們各處轉,路過農場,叫人牽了頭剛一歲的小牛犢來,說要宰了吃。那小牛犢被從母牛身邊拉走,母牛一聲凄厲長哞,眼眸濕潤竟流了淚。史萊克見狀,六十多歲的老頭起了惻隱之心,連連搖頭,跟鐘虞說他不吃肉了,不要殺這頭牛。
莊凱源翻了個白眼,心想這老外真是麻煩,還有他旁邊這個混血,怎么老是擠他。他便揚聲說好,叫人把那頭小牛放回母牛身邊,先把混血擠走,自己站在鐘虞身邊,轉頭對史萊克道,聽說你們外國友人愛吃松露,我們中國地大物博,野菌遍地,不吃肉也沒關系,那今兒就嘗嘗什么叫真正的山珍。
到晚上快吃飯時蔣紹言才姍姍來遲,莊凱源熱熱乎乎迎上去,嘴里喊著“言哥”,實打實的尊敬和崇拜。
蔣紹言進來的時候,鐘虞和他的目光隔空碰了一下,隨后便被旁邊的動靜吸引,是伊森拿起水壺給他倒水。
鐘虞本想阻止,但不知道為什么,最后卻還是放任了伊森刻意的殷勤。
之后蔣紹言數度朝他看來,都被他避開了。
一席菌子宴,辣炒涼拌,燉湯刺身,花樣百出,叫史萊克大呼過癮。酒足飯飽,蔣紹言順勢提出叫他住一晚,史萊克二話不說同意了。
鐘虞這才朝蔣紹言看了一眼,蔣紹言幽幽回視,眼神明晃晃寫著醉翁之意不在酒。
若是涼風習習的夏日,夜游山莊會別有情趣,可惜冬天寒冷,吃完飯就只能在室內娛樂。好在莊凱旋愛玩也會玩,酒窖舞廳,斯諾克棋牌室,應有盡有。參觀一遭,又在活動室里喝了點紅酒,史萊克直打哈欠,扛不住先去休息,他助理也跟著走了。
于是活動室里只剩四個人,氣氛一時安靜,莊凱旋無聊地玩著一副撲克,轉轉那雙晚上比白天更精亮的眼,突然問伊森:“你們老外會打撲克嗎?”
伊森懶得理,他年輕氣盛,被蔣紹言從會議室里出來整理領帶的那一幕深深刺激到現在,此刻終于按耐不住:“要不要賭一把。”
連稱呼都省去,口氣挑釁,劍拔弩張。
蔣紹言長腿交疊而坐,聞言也只挑挑眉毛,輕描淡寫說可以。
莊凱旋眼睛一亮,滿臉看熱鬧不嫌事大。
唯獨鐘虞緩緩皺起了眉。
第66章 龍虎斗(一更) “叫他滾!”……
活動室里就有張撲克桌, 莊凱源叫人拿了副新牌,又要叫個伶俐的過來發牌。
鐘虞一言不發,直到兩個男人在牌桌兩頭坐下, 他才從那把高背絲絨椅里緩緩起身, 左右各掃了眼, 問了句“是不是真要玩”。
得到肯定回答,鐘虞脫下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慢條斯理走到牌桌中央, 不緊不慢卷著衣袖。燈光打下來, 他的睫毛濃密纖長,在眼底覆下一片陰影, 隨后緩緩挑起,對莊凱源說不用叫人,我來發牌。
在場眾人表情各異,蔣紹言目光幽深,莊凱源眼神熱切,伊森先一愣,隨即露齒笑說:“哥, 我差點忘了你會, 是爸爸教你的對不對?”
鐘虞沒答, 低頭熟練地拆牌洗牌, 又說既然要玩,就別只口頭說說,來點實際的。
莊凱源坐在對面, 大呼刺激,即要起身去拿籌碼來,蔣紹言卻抬手, 說不玩那個,莊凱源問他那玩什么,蔣紹言輕輕一笑,抬高手臂露出腕表,不緊不慢摘下放在手邊。
“玩這個。”
莊凱源眼睛一亮,吹了聲口哨,往對面的伊森看去,伊森面無表情,也摘下腕上的表擱到旁邊。
鐘虞面無波瀾,又問要驗牌嗎,伊森笑說哥,我相信你。鐘虞回他,放心,我一定公正。說完他又轉向蔣紹言,目光相對,蔣紹言也笑笑,笑得玩味深長,沒說話,只眼神示意鐘虞可以開始了。
鐘虞沉默地又切幾道,修長的手指一展,牌面便在綠色絲絨布上現出一道漂亮的扇形。他不偏不倚,站在牌桌正中央,白襯衫勒進黑西褲里,身長腰細,像株挺拔的竹。
先推兩張給蔣紹言,蔣紹言伸手來接,不知有意無意,碰到了鐘虞來不及收回去的小指。
鐘虞抬起眼,視線一碰,他依舊面無表情,轉身又推兩張牌給伊森。
蔣紹言掀開一角掃了眼,旋即合上,面色不露半分,眼神示意繼續。
伊森微抬下巴,說跟。
活動室里靜到落針可聞,空氣中火藥味十足,一觸即發,莊凱源心跳激烈,竟感覺比自己親身上場還要刺激。
他一會兒看牌面,一會兒又去看那發牌的人,到最后眼睛跟定住似的,根本不舍得移開。他隱隱有種感覺,牌桌上的兩人斗成這樣都是因為這個人,連一向冷靜的蔣紹言都失了分寸跟人摘表斗狠,這人得有多大魔力。
他自己也有為博美人一笑跟人飆車的事跡,最后贏了,美人雙臂纏上來,嬌笑著送上香吻。
而眼前這人明明知道,卻不見絲毫波動,別說笑了,那張絕倫面孔始終冷肅淡漠,高高在上。
莊凱源卻覺得這樣的鐘虞越發有吸引力,神仙一樣的人物,渾身都像帶著磁,叫他身不由己一看再看,竟覺得比飆車那會兒還要腎上腺素狂升。就在這時,旁邊壓來一道凌厲的視線,莊凱源一個激靈清醒,立刻把歪了的眼抹正。
牌發完,雙方各有四張擺在明面上,伊森一對Q帶一對K,還有張牌朝下壓著,而蔣紹言則是對4帶單張5和8,除非蔣紹言剩下的那張也是4,否則這把輸定了,然而這概率太小了。莊凱源絞緊雙手為他捏把汗,蔣紹言依舊八風不動,叫人看不出絲毫端倪來。
伊森篤定蔣紹言不可能是4,迫不及待先亮牌,是張10,牌面剛翻出來蔣紹言就笑了,慢條斯理掀開最后那一張,竟然真是4!
伊森輸了。
莊凱旋掙臂高喊:“嗚呼!”
表是小,面子是大,牌桌輸表無異于被人扒衣。伊森面色沉郁,將那塊表往前一扔:“運氣還真好。不過一塊表,你喜歡就拿去,正好我戴膩了。”
蔣紹言目光一點,對莊凱源說:“送你了。”
莊凱源喜得咧嘴,伸長胳膊將那表夠過來,在燈下一打量:“不錯啊,百達翡麗限量款,夠換輛跑車了,謝謝言哥,正好我最近認識個小明星,纏著我要禮物,我能拿去送人嗎?”
蔣紹言神色淡淡:“既然給你了,怎么處置你說了算。”
表不算貴,輸了也不心疼,但就這樣被過了三道手,無異于羞辱。伊森目光隱隱發紅:“敢不敢再來?”
“可以。”蔣紹言依舊輕描淡寫,“但你還能拿什么出來?”
莊凱源看似幫腔實則拱火:“是啊,你還能拿什么出來,又沒第二塊表能摘了。”
伊森突然將目光投向了鐘虞,蔣紹言見狀立刻:“不行。”
伊森冷笑:“為什么不行?你不敢?”
蔣紹言神情冷下來:“跟敢不敢無關,他不是物品,而你又有什么資格。”
伊森臉色一變,再看鐘虞,表情已然十分不爽,他知道自己是被勝負沖昏了頭,深呼吸找回冷靜:“你說得對,Yu是我珍視的人,沒人會用自己珍視的人做籌碼,是我昏了頭,就算輸光了我也不會拿他冒險。”
蔣紹言的眼睛瞬間瞇了起來。
伊森感到了一絲痛快,聳聳肩:“不如我們玩點別的。”
“什么?”
伊森傾身,咧嘴笑道:“你公司啊。”
莊凱源瞠目啞然,而蔣紹言已經說了好。
“真的假的?”伊森有些輕蔑,“口說無憑,別到時候不認賬。”
“你說得非常對。”蔣紹言轉向鐘虞,“那就再勞煩鐘律師受受累,給我們當場擬個協議,你我簽字畫押,莊凱源作見證,誰都不能抵賴。”
鐘虞難以置信,目光射去,蔣紹言難道瘋了嗎?
蔣紹言仍是波瀾不興,他看著伊森:“只是有一個問題,我的公司我能做主,輸了就拱手讓你。但要是你輸了呢,你能給我什么?據我所知,你父親才是A&Z的控制者,根本輪不到你做主吧。”
伊森臉色一沉。
“換言之,”蔣紹言繼續,“剛才那塊表嚴格來說也不是你的,是你用你父親的錢買的,你真正有的是什么?我是可以拿整副身家陪你玩,但你也要問問自己是不是能玩得起。”
伊森騰地起身,雙手緊攥,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看著十分駭人。鐘虞冷冷看了蔣紹言一眼,隨后轉過頭:“伊森。”
“跟我出來。”
伊森不情愿地跟著鐘虞出去了,莊凱源吁了口氣,心有余悸地對蔣紹言說:“哥,你剛才開玩笑的吧,嚇我一跳,還以為你真要拿公司跟他玩。”
蔣紹言將最后那張4往前一丟,沉著臉向后靠進椅子里,沒反駁這句話。莊凱源或許覺得他在開玩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剛才那一刻他是認真的,他真有這股沖動。
不知道鐘虞跟伊森說了什么,伊森沒再回來,鐘虞自己回到活動室,走到椅子旁拿上外套,多謝了莊凱源的款待,經過蔣紹言身邊時沒有停留,徑直離開了。
有專人把他領去晚上住宿的房間,是個套房,裝修得十分華麗,床品衛浴都是頂級,看得出莊凱源是個注重享受的人。
正要脫衣洗澡,襯衫扣已經扭開兩粒,突然有人敲門,鐘虞只得重新扣上,走到門口。門上沒貓眼,他站在門后問是誰。來人說是送睡前水果的,每位客人都有,鐘虞想說不要了,一個閃念又改主意,直接將門打開,看清是誰后隨即愣住。
蔣紹言便趁機跨進房間,反手將門關上。
“……你干什么?”
蔣紹言舉起手中果盤,笑說:“給你送水果。”
“我不吃。”鐘虞道,“請你出去!”
蔣紹言笑容一僵,鐘虞也意識到口氣太沖,便抿唇不說話。默默僵持了一陣,蔣紹言低聲問:“怎么了,生我氣?”
鐘虞的確生氣,但說不清究竟是為了什么,是因為蔣紹言故意羞辱伊森,還是因為蔣紹言竟然失心瘋到真敢拿自己的公司開玩笑!
鐘虞深呼吸,才說:“你玩歸玩,把表給莊凱源送什么小明星,是不是有點侮辱人了?”
蔣紹言眼中隱有戾色:“我就是看不慣那小子,想挫挫他銳氣。不過給你泡個咖啡就大肆炫耀,晚上吃飯還大獻殷勤,你怎么不考慮我什么感受?”
鐘虞說不出話,半晌:“我跟他沒關系。”
冷聲冷氣的,卻叫蔣紹言又笑了。鐘虞莫名其妙:“我跟你也沒關系。”
“我們沒關系嗎?”蔣紹言笑吟吟反問,“那兜兜怎么生出來的?”
想起蔣兜兜,鐘虞神色一軟,旋即又怒瞪眼前這人,伸手想推出門去。然而蔣紹言巋然不動,反倒鐘虞自己累得氣喘。
蔣紹言定定看他,黑發黑眼,白面紅唇,視線再往下,落到了敞開的襯衫領口,眼神陡然深了。
鐘虞便也低頭望去,大概剛才著急,紐扣沒扣緊,動作一大又崩開了,此刻領下的曼妙風光盡數暴露人前。
正想抬手扣上,蔣紹言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就在這時,門再度被敲響。兩人都一愣,鐘虞揚聲問是誰。
靜了幾秒,門外傳來伊森的聲音,問他睡沒睡。
“我——”剛說一個字,鐘虞突然就見蔣紹言的臉在眼前放大,隨后嘴唇便被狠狠地堵上了。
口腔被席卷,兩片嘴唇被吸到發麻,蔣紹言肆意進出,反復勾纏,涎水克制不住地流了出來,又被盡數舔去,鐘虞頭昏腦脹,迷迷糊糊間聽伊森又在敲門,還說了什么。
他便發了狠,用力推開蔣紹言,急喘幾口氣正想詰難,就見蔣紹言眼神深得可怕,直勾勾盯他幾秒,再度俯身而來。
這回目標不再是那兩瓣被折騰得可憐兮兮的嘴唇,而是那敞開的領口之下。
“你……你松開……”
鐘虞呼吸急促,只能發出斷續的氣音,他背后是堅硬的墻壁,身前的蔣紹言卻比墻更硬,仿佛瞬間變了個人,那么兇悍那么強勢,推不開躲不掉。剛才在牌桌上面目無情高高在上的鐘虞,這會兒艷若桃花渾身癱軟,死咬著嘴唇才能不發出聲響。
門外,伊森還在敲門,用更大的聲音詢問鐘虞怎么了。
這一句換來了蔣紹言更兇悍的動作。
仿佛暴露人前的錯覺叫鐘虞感到了羞恥,禁不住渾身顫栗,仰起脖子,低聲告饒:“……別……蔣紹言……”
蔣紹言心一軟,發了慈悲,在那揚起的修長頸項上狠吮一口,抬頭看著鐘虞,沉聲說了一句:“叫他滾!”
第67章 二十萬(二更) “只要是你,其他的對……
鐘虞叫伊森離開, 伊森并不情愿,直到鐘虞語氣變得嚴厲,他才徘徊一陣后走了。
外面靜下來, 鐘虞也緩過勁兒, 一把攥住蔣紹言腦后的頭發將他用力扯開。
蔣紹言仿佛感覺不到疼, 任他發泄,直到他痛快了才低聲問:“不是你說可以接吻?”
這話的確說過,就在蔣紹言生日那天。鐘虞冷笑:“你有什么證據嗎?”
蔣紹言也不惱, 反而笑笑, 溫和又包容的模樣同剛才判若兩人:“真該給你錄下來,看你還抵賴。”
鐘虞沒接話, 低頭看去,襯衫的扣子又被扯開兩粒,敞開到了胸口,白皙的皮膚上數道新鮮的痕跡。他伸手攏上,又瞪蔣紹言一眼。
然而眼波含水,著實沒什么威懾,蔣紹言也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氣, 否則不會允許自己還豎著站在這里。
蔣紹言問:“什么時候學會玩撲克的?”
“我會的事情還有很多。”頓了頓, 鐘虞抬起頭, 表情漠然, “所以我說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說罷轉身往房間里面走,同時冷冷道:“請你離開。”
說翻臉就翻臉, 蔣紹言兩步追上,問怎么了。
鐘虞不答,蔣紹言只好又說:“兜兜找不見你, 電話打我這兒來了,你手機是不是沒電了?”
鐘虞找出手機,果然是沒電自動關機了,他連上充電器,蔣紹言已經用自己手機給蔣兜兜打了視頻。
蔣兜兜被蔣西北接了去,正躺在自己小床上,聽到小手機在響,一個骨碌爬起來,見是蔣紹言還挺不樂意,誰知接通后對面卻是鐘虞,激動地大叫起來。
鐘虞便跟蔣兜兜視頻,余光偶爾掃過旁邊,蔣紹言一直默默看他,神情若有所思。
掛了視頻,鐘虞的笑臉迅速轉冷,把手機塞回給蔣紹言,用眼神下逐客令。蔣紹言卻沒動,突然說:“我剛才一直在想你的話,就是那句我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他笑笑:“你這話只說對一半。”
鐘虞挑眉,擺出“愿為其詳”的表情。
“或許我是不了解你,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有限,我沒有足夠的機會去了解你,但我卻知道你是什么人,這是兩碼事。”
分明就在混淆視聽,鐘虞往下問:“那么我是什么人?”
“你真要聽?”
明知蔣紹言又在故意放餌,鐘虞還是忍不住上鉤:“不敢說就算了。”
“有什么不敢。”蔣紹言低頭,溫柔地、深長地看他,片刻后,低沉又繾綣地說道,“你不是什么人,你就是你。”
鐘虞一愣,這話什么意思。
蔣紹言繼續道:“那天你跟我說,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過后我一直思考這個問題。我可能不會完全了解你,我也無法完全了解你,從哲學的角度講,今天的你和明天的你都不會完全相同,甚至這一秒的你和下一秒的你也不完全相同,但總歸都是你。只要是你,只要是你就好,其他的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鐘虞明白了,只要是他,不管他是什么樣的人都無所謂。
只要是他,只要是他……
鐘虞久久無聲,蔣紹言便往前一步,似乎欲言又止,但還是說了出來:“生日那晚……是我太心急,我向你道歉,但不管怎樣,我本意并不是要叫你不開心,我希望你無論何時都開開心心,其他對我來說全都不重要。”
內心沒有震動是不可能的,鐘虞抿緊了嘴唇,他相信蔣紹言說的每一個字都發自真心,而就是這份真心叫他難以承受,甚至叫他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蔣紹言等了一會兒,鐘虞還是不說話,但表情明顯是松動了,他便試探問出今晚最重要的目的:“那我晚上不走了,就睡你這兒行不行?睡哪兒都行,沙發也行。”
鐘虞抬眼深深看他,末了說一句:“隨便你。”
*
草草洗完澡,鐘虞裹著浴袍上床,關掉了燈。
山莊不比城市,沒有那么多人造光照,關上燈后的房間一片黑暗,只門縫里一線光亮,說明外面的人還沒睡。
側躺床上,臉頰貼著柔軟的枕頭,鐘虞輕輕閉上眼。身處陌生環境,丁點動靜都會叫他警惕,他需要比平常更久的時間才能入睡,然而今天幾乎是一閉眼就睡著了。
大概這一天既簽約又應酬,腦累心更累,又或者……因為蔣紹言在外面,所以潛意識里覺得安全。
蔣紹言睡在外間沙發上,腰上搭一床毯子,側耳聽去。臥室里沒了聲,他猜測鐘虞應該睡了,正關燈也準備睡覺時,突然接到了電話。
號碼沒存,但蔣紹言認得,是他找來去查鐘薛的那人。
他往臥室看了眼,從沙發下來,快步走到外面的露臺才接起電話。
那頭的人先是道歉,說上次調查程杰,不知道怎么被程杰知道了,這幾天一直讓人找他麻煩,而這個鐘薛的事也不太好查,所以花了點時間。
蔣紹言沉聲問:“查到什么了?”
“你要查的那個鐘薛不是本地人,祖籍在南方,小時候舉家搬遷到這里,有個母親還有個哥哥,但他哥哥好像很早去世了,留下一個兒子。”
“鐘薛沒什么文化,但腦子靈,跟人一起做小生意,一度做得還算不錯,買房買車娶了個漂亮老婆,但后來被合伙人騙錢跑路,老婆也跟他離婚了,他從此一蹶不振,還沾了賭,積蓄輸光就四處找人借錢。”
“是找程杰嗎?”
“是。”
蔣紹言眼神暗了暗:“繼續說。”
“程杰那伙人的套路我跟你說過,低息借錢給你,誘惑你去賭,然后設局讓你不停輸,再借錢給你跟你說還有翻盤機會。鐘薛也是這樣,本金加利息很快滾到了四百多萬,程杰就變了嘴臉,讓他立刻還錢,聽說鐘薛把房車全賣了,還了一部分,但還差兩百萬,程杰威脅要砍掉他的手,也的確是生生折了鐘薛一條胳膊。”
對面的人停下,像是灌了口水才又繼續:“我上次也說了,程杰那伙人逼人賣房賣車,也逼人賣妻賣女,這個鐘薛的侄子長得十分好看,就被程杰盯上了,聽說當時在汽車站就直接開車把人擄走了。
哦對了,你不是問我他森*晚*整*理臉上那道疤怎么來的嗎,就是被鐘薛那個侄子劃傷的。”
蔣紹言瞬間攥緊了手機:“之后呢?”
他聲音冷到似冰,對面的人愣了好幾秒,才趕忙又說:“之后……據我查到的,之后這事突然就不了了之,不知道這筆錢是怎么還的,反正程杰就突然放過了鐘薛,鐘薛的侄子好像也沒事,不久之后還出國去了,就是鐘薛的老娘……”
對面頓了頓,有些唏噓:“老太太也是命苦,本來就死了一個兒子,這剩下的兒子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突然賭博欠錢,被人找上門生生弄折一條胳膊,房子也賣了,聽說老太太身體本來就不好,接連受刺激,很快就去世了。”
夜風獵獵,回響在山間不知是誰人在低泣嗚咽。蔣紹言重重閉眼,卻無法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程杰只是幌子,這背后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趙德青!
蔣紹言說“好”,正要掛線,那頭叫他等等,隔了一會兒,才用似乎有些疑惑的語氣說:“有一點很奇怪。鐘薛把能賣的都賣了,按理來說應該分文不剩,過得十分潦倒,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過了不到一年,他手里突然又有了二十萬。你知道的,人一旦沾賭,想戒掉幾乎是不可能的,輸了妄想翻盤,贏了還想贏更多,所以鐘薛就又拿著那二十萬去賭。”
蔣紹言皺眉:“二十萬?他哪來的錢?”
“這個就不知道了,難道是找人借的?但誰會借他這么大筆錢,明擺著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鐘薛這回輸得更慘,被程杰手下追的時候從一個建筑工地掉了下來,當場就摔死了,當時新聞都報了,但開發商怕不吉利就把消息壓了下來。
我查到的就這么多了,聽說警察好像還聯系了鐘薛侄子,但沒聯系上吧,總之人沒回來,后來還是找了他前妻過來才把尸體領走。”
掛線后,蔣紹言獨自站在露臺,迎著冷風,遲遲沒有回去。而一墻之隔的臥室,鐘虞竟又做起了跨年那晚未完的夢。
夢中的他后來考上嵐大,老太太要給他存折他沒要,自己申請了助學金,那筆錢最后也沒給他,而是給鐘薛填了窟窿,甚至連他們一直住的房子也賣了。
他原本不知道這事,只隱隱察覺家里氣氛不對。直到有天他提早從學校回家,站在房間外面聽到了老太太和鐘薛的對話。
“媽,媽,你聽我說!”鐘薛背對著他佝僂地跪在地上,“你一定要讓小虞救我,只要他去陪人家吃飯喝個酒,人家就不會再找我追債了。”
“吃飯喝酒兩百萬就能免了?我是老了,但我還沒糊涂!到底要小虞干什么!你跟我說實話!”
“他他們……知道小虞或許能生孩子,說沒見過,覺得稀奇,就想……”
老太太沉默了好久,突然淚流滿面:“造孽啊,真是造孽啊,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你是他親叔叔啊,你怎么能這么對他!”
之后的場景又回到那張鋪著碎花桌布的餐桌旁邊,老太太顫巍巍地端起桌上一杯水遞給他,同他說了那句話。而鐘薛跪在地上,吊著一只胳膊,對著他不停磕頭。
曾經溫暖的家突然間變得十分冰冷,曾經最愛的人在那一刻多么恐怖可憎。
夢境最后,他站到了一個建筑工地的樓頂,面無表情地看鐘薛慌不擇路,失足摔落下去,那最后的眼神瘋狂又絕望,他聽見鐘薛凄厲大喊:“鐘虞,你這個魔鬼!是你害我!”
就是在這時夢醒了,鐘虞睜大眼,視線一時難以聚焦,他怔了許久,才發現房間不是一片黑暗,光從外面客廳照進來,蔣紹言正俯身在他床邊,擔心地喊著他的名字。
蔣紹言原本準備睡了,突然覺得不放心,就進來看了一眼,卻發現鐘虞不知道夢見什么,緊咬牙關,眼角不停地流出眼淚。
不等把人叫醒,鐘虞自己先醒了。
鐘虞還沒回神,忘了身處何處,也忘了今夕何夕,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本能地往蔣紹言靠近,帶著哭腔喊了一聲:“蔣紹言。”
蔣紹言在床邊坐下:“嗯,是我。”
鐘虞抓著他,一向冷漠要強的人此刻無比脆弱,仿佛輕輕一碰就要碎了,他說:“蔣紹言,我害怕。”
語氣很像當年攤牌過后,他突然臨產,說的那一句“蔣紹言,我疼”。
蔣紹言驀然心酸,將人緊緊摟入懷里:“別怕,我陪你。”
第68章 驚鴻瞥(一更) 他驚艷絕倫。……
在山莊住了一晚, 史萊克和助理第二天一早告辭,當天下午就飛回去紐約,伊森沒有同行, 從原先酒店退房, 搬到了鐘虞的酒店。
蔣紹言白天不得不去公司, 年底了,公司里事尤其多,都等他拍板決定, 還要出席活動, 應酬大多推了,但有些場合也不得不露面。
蔣紹言分身乏術, 跟蔣兜兜談了一次,關上門也不知道說了什么,門開后,父子兩個空前一心,蔣兜兜握拳朝天,表示要堅決將“一切膽敢覬覦小虞兒的人統統趕走”!
蔣紹言對此次談話結果表示滿意,叮囑:“有情況隨時向我匯報。”
蔣兜兜抬手敬禮:“Yes Sir!”
于是蔣兜兜迅速收拾了小包袱, 賴在鐘虞酒店不走了, 自然也就和頻繁來找鐘虞的伊森碰了面。
伊森敲門, 門是蔣兜兜開的, 一手把門一手叉腰,雄赳赳氣昂昂,頗有一崽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叫伊森一愣。
鐘虞把他抱起來,淡淡看了伊森一眼,問有什么事。
伊森問能不能進去說, 鐘虞便讓他進來,抱蔣兜兜坐在了沙發上,用水果刀給他削蘋果。蔣兜兜雙手摟著鐘虞脖子,兩腿也搭在鐘虞大腿上,整個人緊緊粘著鐘虞,嗲里嗲氣問小虞兒這是誰啊。
鐘虞便給他介紹,模樣語氣都極溫柔,叫伊森又一愣,認識這么久,他從沒見鐘虞跟誰這般輕聲慢語地講話,當即對蔣兜兜刮目相看,又自我介紹了一番。
蔣兜兜好奇問他:“你是外國人嗎?”
“我是混血,有一半中國血統。”伊森答,本意想拉近關系。
蔣兜兜愣愣,轉朝鐘虞問混血是什么。
鐘虞跟他解釋,蔣兜兜天真地眨眨眼:“那不就是串串?跟我家樓下那小狗一樣?”
鐘虞:“……”
伊森氣得牙癢,按耐著沒發作,他能看出鐘虞特別喜歡這孩子,于是一再忍耐,好不容易逮住個空檔,才問鐘虞這小孩是誰。
“我記得你不喜歡孩子。”伊森說,這幾乎是紐約律所里公認的事實。
蔣兜兜去廁所了,鐘虞注意衛生間的動靜,眸光掃過伊森:“他是我兒子。”
伊森難以置信,張著嘴,好半天才找回聲音:“怎么可能……”
趁著蔣兜兜不在,鐘虞索性就把話跟伊森說明白。
兩人最后一次單獨見是在紐約,他那時在公寓收拾行李準備回國,而伊森突然來找他,拿出花和戒指向他求婚,他相當震驚,當場便拒絕了。
之后又在電話里明確態度,伊森卻不肯罷休,還追來國內,鐘虞覺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談談。
伊森見鐘虞正了臉色,預感到他要說什么,突然有些害怕聽到,鐘虞還是說了出來:“我們不可能的,伊森。”
伊森臉色僵硬,低頭沉默,到底不甘心:“我能知道原因嗎?”
不待鐘虞回答,他又迫不及待說:“你是擔心爸爸的態度嗎?那么你的擔心是多余的,爸爸那么認可你,那么器重你,這次我來找你他也沒有反對。我不是一頭腦熱,我有仔細想過我們的未來,不一定要立刻結婚,可以先交往,我原先以為你不喜歡小孩,那么不要孩子也可以,但現在……既然你有兒子,那么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會對他很好,我可以發誓。”
伊森一股腦說了出來,自認考慮周全且長遠,妄圖打動鐘虞,然而當他說完,滿懷期望看過去時,卻失望了。
鐘虞臉上并沒有他期待的驚喜或者感動,依舊平淡,無動于衷。
鐘虞問:“伊森,你今年多大?”
伊森愣了愣:“23。”
又忙道:“難道你覺得年齡是問題?可你比我大不了多少。”
他還記得第一次得知鐘虞比自己只大了不到5歲時的震驚。
“我是比你大不了多少,我想說的并不是這個。”鐘虞道,“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以前是學校帆船隊的,對嗎?”
“是。”伊森驕傲地昂起下巴,“我是連續兩年的冠軍。”
“那你喜歡這項運動嗎?還是單純追逐奪冠那一刻的感覺?”
伊森愣住。
“所以我想說的是,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對我并非愛情,你喜歡的只是追逐我的這個過程,就好像你在學校里參加的學術競賽或者體育競技,你享受追逐目標的那種快感,這種感覺叫你誤以為是愛情。”
伊森張張嘴,鐘虞在他之前開口:“不要著急反駁我,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樣。”
伊森再度沉默,低下頭,雙手交握搭在腿上。
很突然的,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鐘虞時的場景。
在沒見到鐘虞之前,伊森就聽過這個人,因為他那位高權重、深居簡出又清心寡欲的父親,竟然包下Judith酒店頂層那所謂求婚圣地的花園餐廳,請這個年輕男人吃燭光晚餐。
得到消息后,他私下里找父親的貼身助理打聽,對方守口如瓶,最后迫于他一再追問才肯透露一句——
Hes so stunning.
他驚艷絕倫。
他當時聽完十分輕蔑,認定這不過又是一個仗著外貌企圖在紐約這個紙醉迷金的花花世界上位的投機者。
父親十分保護這人的信息,他費了些功夫才打聽到那人叫鐘虞,是安誠的律師,便在某天下午去了一趟,想親眼見見。
那天出門突然下起雨,他沒帶傘,小跑去地鐵站,等到的時候頭發衣服都被淋濕。進樓按電梯,電梯從負一層上來,門開后,里面已經站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白人,他后來才知道那是當時帶鐘虞的師父,而另一個黑發黑眼的東方面孔,年輕,冷肅,干練,在電梯門開的一瞬間,挑起雙漆黑的眼朝他望了過來。
明明不帶任何感情,但那剎那,伊森仿佛被什么擊中,完全忘記反應。直到梯門閉合,又被按開,鐘虞站在里面,問他不進嗎。
他才恍若夢醒,有些狼狽地踩著濕漉的運動鞋走進去,站在了最里面。
門關了,電梯平穩地向上運行,伊森傾斜目光,仗著角度和身高優勢悄悄打量,無需任何疑問,他已經確認了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干凈整潔的衣著,白皙細長的脖頸,密密絨絨的黑發,他又一次聽到了鐘虞的聲音,鐘虞在低聲跟旁邊的白人說話,雖然控制音量,但從斷續字眼里,他還是聽出他們在討論一個案子,鐘虞的英文相當流利,語速偏快,卻不會叫人聽著煩躁,反而如清泉流水,十分悅耳。
兩人似乎有不同看法,言語間有所爭執,伊森聽到那白人輕蔑說了句“你太天真了”,隨后鐘虞抿緊嘴唇,挺直后背,目視前方不再言語,即便如此,他的注意力也絲毫沒分給電梯里的另一個人。幾十秒后電梯到了,他跟在那白人后面走了出去,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伊森從小上私校,身邊接觸的都是皇室貴族富豪名流們的子女,其中不乏頂級美人,然而他眼高于頂,能叫他覺得驚艷的寥寥可數。
那一刻他卻無比后悔,他應該換身行頭,應該穿赴宴的正式禮服,而不是隨便搭配的T恤牛仔褲和運動鞋。他也不該搭地鐵弄得渾身狼狽,他應該開跑車,或許還應該拿一束花。
以至于那天鐘虞已經走了,電梯閉合,因為沒有按按鈕,所以一直停在那一層,直到又有人上來,見到電梯里有個人嚇了一跳,伊森這才扯著嘴角笑笑,露出兩排潔白牙齒,隨后按下了一層。
他沒有離開,在街角找到那家叫around the corner的咖啡店,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安誠的辦公室,于是整個下午直到晚上,他都坐在那個位置,喝了兩杯叫“love at first sight”的咖啡。
回去之后,他把中文撿了起來,隱瞞身份進安誠做實習生,鐘虞那時已經在紐約法律界小有名氣,是所有大律所里最年輕的資深律師,而這一切他的父親完全沒有插手,全憑鐘虞自己的努力。
他私下里用了些關系進到了鐘虞的組,在茱莉亞休產假時主動頂上空缺,借著案子拉近關系,端茶倒水噓寒問暖,但鐘虞始終對他不冷不淡。他從沒這樣細心地對待一個人,鐘虞越是如此,越叫他放不下。
談判桌上犀利冷峻,深夜伏案時凝神專注,偶爾起身望向窗外的繁華世界,背影看起來孤單寂寥,那種冷肅、神秘又厚重的氣質,叫人為之深深著迷,想要守護,更想要超越,想要征服。
所以這并不是愛情嗎?從未踏入愛河的伊森感到迷惑,但他并不愿意就這樣被否定,不死心地問:“你不肯接受我,是因為那個人嗎?”
沒點明,但鐘虞知道是誰,他搖頭:“不是。”
“那是因為誰?”伊森追問。
鐘虞想了想,干脆說開:“跟誰都沒有關系,如果你一定要問,那么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不會進入任何一段感情,不談感情,也不會結婚,這些于我來說毫無用處,只是累贅。”
伊森皺眉:“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這個問題的答案你不需要知道。”
伊森還想再問,然而鐘虞表情冷淡,已然不想再糾纏下去。
果然,鐘虞說:“在紐約我就說過,之后我也跟你說過,這是第三次,也將是最后一次,我不希望我們的關系變得很僵,你明白嗎伊森?”
鐘虞從未對他用過如此嚴厲的語氣,伊森一怔。
“……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你就該早點回去,而不是在這里浪費時間。”
伊森說道:“現在回去也是假期,反正你的假期也快要結束,我跟你一起回去吧。你放心,既然說開了,以后相處我會注意分寸。”
還有,”伊森咧嘴笑笑,盡管十分勉強,“我在這里也有朋友,你忘了?正好我也想找他聚聚,好不容易有機會,下次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來,回去以后爸爸就不會讓我再有悠閑日子了。”
“隨你。”鐘虞說罷起身,走向衛生間看蔣兜兜怎么還沒出來。伊森看他的背影,突然想,他似乎從沒真正了解過鐘虞。
無數個談判桌上以及深夜辦公室里,他所謂的陪伴是如此膚淺,見到的鐘虞又是如此表象。
就像他從不知道鐘虞有個兒子,他會對一個孩子露出這樣溫柔和煦的表情。就像他也不知道,原來鐘虞也是會因為一個男人而臉紅。
伊森突然又想,自己的父親是否了解,鐘虞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擱在沙發上的手機震了起來,是鐘虞的手機,伊森沉浸在思緒里,直到自動掛斷才猛然回神,他往衛生間看去,見鐘虞還沒出來,便沒做聲。
蔣兜兜不知道怎么有些拉肚子,鐘虞把他抱上床,用蔣兜兜的小手機給蔣紹言打了電話,想問問該吃什么藥。
蔣紹言很快就接了,聽完描述說沒關系,喝點熱水觀察一下,不著急吃藥。
背景里有細微噪聲,鐘虞猜想蔣紹言大概在開車,他沒問蔣紹言要去哪兒,很快就掛了,卻不可避免想起在山莊那晚,他在蔣紹言懷里睡了一夜。
那一夜他睡得極沉,沒有噩夢,只有安穩。
喂蔣兜兜喝了點熱水,又看著他睡著,鐘虞才從臥室出來。
伊森跟他說有人給他打電話。
鐘虞在國內的這個號碼知道的人并不多,會打電話給他的無非就是那幾個,蔣紹言、老陳,或者陶青稚,但出乎他的意料,來電的人竟然是梁栩。
眉心毫無征兆地跳了一下,鐘虞想起上次見面時梁栩的反常,立即回撥過去,卻遲遲沒人接,臉色便有些沉。
伊森見狀:“怎么了,是很重要的電話嗎?我見你在里面忙才沒跟你說。”
鐘虞抬手表示沒事,又迅速撥了一次。
這回響了許久,那頭終于接了。梁栩嗓音嘶啞,帶著哭腔,沖他喊道:“學長,救我。”
第69章 月牙疤(二更)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
梁栩的話叫鐘虞心里一緊。
他立刻問梁栩在哪兒, 發生什么,然而電話那頭已經換成一個男人,粗聲惡氣地叫鐘虞現在去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鐘虞扯過茶幾上的便箋, 飛快寫下什么。
伊森意識到不對, 起身走過去一看, 那紙上潦草地寫了幾個字,好像一串地址。
鐘虞垂著眼,緊緊攥住圓珠筆:“好, 我現在過去, 但你們是什么人,你們想干什么?”
那頭卻沒再回答, 直接切斷了。
伊森正要問怎么了,卻見鐘虞已經起身,面色冷若冰霜。他看了眼關著門的臥室,隨后對伊森說:“我現在必須出去一趟,伊森,你能不能幫我看著孩子?”
伊森一愣:“可以,但你要去哪兒, 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不用, 你幫我暫時照看一下兜兜就行。”
鐘虞邊說邊走去衣帽間穿外套, 一頓, 又返回茶幾拿起水果刀塞進口袋。他對伊森說:“如果我兩個小時后沒有給你打電話,立刻報警,地址寫在紙上了。”
伊森見他竟拿刀, 頓時緊張起來,正欲再問,鐘虞已經開門迅疾地出去了, 幾乎小跑到電梯間按下電梯,在電梯到后立刻走了進去。
幾乎同時,旁邊一部電梯的門拉開,蔣紹言自里面步出。只差一秒,兩人就這樣擦肩。
剛才打電話時蔣紹言就在來的路上,鐘虞沒問,他便也沒說。山莊那晚過后,兩人關系不近反退,他感到鐘虞在刻意回避他。
走到房間門口,蔣紹言抬手敲門,叫他意外的是門很快開了,而開門的卻不是鐘虞,而是伊森。
伊森就站在門邊,還以為鐘虞又回來了,此刻也是一愣,隨后沉下了臉。
蔣紹言也無好臉色,往房間里看:“鐘虞呢?”
“他不在。”伊森不客氣答,就要將門關上。
“他不在?”蔣紹言抬手擋住,皺了皺眉,“他去哪兒了?”
伊森本想說無可奉告,然而想起鐘虞出門前的交代,又猶豫起來,他直覺事情并不簡單,對鐘虞的擔憂最終占據了上風,便把那通來電告訴了蔣紹言。
“他去的什么地方?”
伊森轉身將便箋拿來。蔣紹言凝眸看去,輕聲念出一行字:“宏遠俱樂部。”
*
在酒店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鐘虞將地址告訴司機,同時查了一下這家叫宏遠的俱樂部。
是家新開的俱樂部,地址在郊外,不久前剛對外營業,網上評價挺不錯,說場館新且大,工作人員也熱情專業,但鐘虞卻嗅出一絲不尋常,因為這是一家射擊俱樂部。
射擊俱樂部因其特殊性,審批程序十分繁瑣。鐘虞又搜了搜,除了宏遠,整個嵐城就只有兩家射擊俱樂部,其中一家就是之前蔣紹言常去的那家。
然而宏遠場地更廣,且是實彈射擊,看來這背后的老板必須要有一定實力才能運作下來執照。
這間俱樂部每周二都會休息一天,今天正好周二,鐘虞想不出梁栩怎么會去那里,他第一反應就是梁栩跟同學一起去玩,因為什么原因跟人發生爭執,所以被扣下。
他又給梁栩打了電話,沒人接,響幾聲就被掛斷。再打,這回只響一聲就被粗暴摁斷,對面的人似乎借此來告知他逐漸告罄的耐心。
他只能按捺,希望事情如他所想,那便簡單了,至多損失點錢息事寧人。然而內心有個聲音告訴他,很可能并非如此。他總覺得有事發生,這種感覺從他最近頻繁夢見過去就開始了。
正出神,手機突然響,鐘虞急忙一看,卻不是梁栩,而是蔣紹言。
猶豫幾秒還是接了,蔣紹言的聲音即刻傳來,問他發生了什么,現在在哪兒。
鐘虞便知蔣紹言去了酒店,伊森怕是已經告訴了他。
“我出來有點事,兜兜在房間里睡覺,我今天可能顧不上他,你把他帶回家吧。”
“鐘虞。”蔣紹言聲音沉下來,鐘虞還聽到了汽車喇叭的嘶鳴,“到底出什么事了?”
“與你無關。”鐘虞說完就掛,蔣紹言再打來他直接靜音。
很快,出租車開到了郊外,建筑稀疏,人車也變得稀少。天色向晚,天空灰蒙蒙的一塊,望過去滿目的陰翳。又往前開了一段,出租車剎停在一棟灰色建筑前。
鐘虞望了一眼,跟網上的圖片一樣,再看頂上幾個字,的確就是宏遠俱樂部。
付錢下車,出租車揚長而去,帶起一片塵土。鐘虞抬眼四望,周圍不見人影,只有俱樂部門前停著一輛黑色牧馬人。
腦海掠過一個念頭,鐘虞總覺得在哪兒見過,然而無暇多想,他快步走到俱樂部門前,從玻璃朝里看。
里面沒開燈,光線很暗,但更里面隱有燈亮,他試著推了推門,好幾扇都鎖著,終于推到一扇沒有鎖的,便立刻走了進去。
停在前臺,鐘虞揚聲問一句有人嗎,沒人應但有腳步傳來,很快,從一堵墻后面走出一個年輕男人。
男人中等身材,看著流里流氣,瞇眼將鐘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問有什么事。
“我來找人,梁栩。”
那男人露出“原來就是你啊”的表情,說了一句“跟我來”,隨后便轉身往里走去。
鐘虞抬腳跟上。
從墻繞過去后突然間光線大亮,比白天還要更亮,亮得有些瘆人。強光叫鐘虞瞇了瞇眼,適應后他才看清,眼前是塊極為廣闊的射擊場地,靠墻擺著一排與人等身高的靶子。
很快,他就注意到場地另一頭的梁栩。梁栩一看到他就激動地想要站起來,然而被旁邊兩個魁梧壯漢死死壓在椅子上無法動彈,剛喊一聲“學長”,緊接著就被捂住了嘴。
“你們要干什么?”鐘虞厲聲質問,就要上前,卻被那個領他進來的男人伸手攔住。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笑,鐘虞才發現還有個人,那人背對著他坐在梁栩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穿著迷彩短袖和長褲,兩條腿搭在桌沿,露出一雙堅硬的黑色短幫皮靴。
那人笑完,又幽幽說道:“沒聽到大律師發話嗎,你們想要干什么,好歹是高材生,不要這么粗魯。”
那兩個兇神惡煞的男人立即面露討好,嘴里恭敬地“是是”,手上力道也放松了些許,梁栩感到自己能動了,拼命掙扎想要站起來,依舊只是徒勞。
鐘虞卻是一愣。
這聲音陰冷耳熟,像是寒夜里刺骨的風,一個勁兒往人頭皮里鉆,叫人渾身發麻。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死死盯著那人背影。
仿佛感受到他的視線,那人將雙腳放下,悠悠起身,緩緩回頭。四目相對,那人挑起一邊嘴角,連帶左眼那道月牙形疤痕也被帶動得向上,顯得詭異又猙獰。
鐘虞的瞳孔瞬間緊縮。
這個人!這張臉!
是他很長一段時間里揮之不去的噩夢!是他無數個午夜夢回恨不得飲血啖肉的仇人!他永遠不會忘!
渾身血液剎時都朝頭頂涌去,鐘虞一瞬間雙眼發紅如同泣血,牙關咯咯打顫,只得死死咬住。牙齒深深切進肉里,應該是咬破了,否則怎會嘗到血腥的味道。
鐘虞回過神,強逼自己冷靜,待眼底猩紅褪去,先往四周看了看,并沒有看到更多的人,而后目光才落回眼前之人身上,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吐出了那個名字。
“程、杰。”
四目再次相對,程杰目光精亮森然,如同最貪婪又最狡猾的鬣狗,死死鎖定自己的獵物。
“你想干什么?”
皮靴碾著腳下綠色的地毯,程杰緩步走上前,低頭,目光落在鐘虞那張無與倫比的臉上:“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鐘虞不想跟他廢話:“放人。”
“這么直接嗎?”程杰語氣輕佻,“我還以為這么久沒見,你會想和我敘敘舊。”
“敘舊?”鐘虞攥緊拳頭,發出冷笑,“你也配?”
程杰面色倏然一沉,目光泛狠,死盯著眼前這張皎麗卻冷若霜雪的臉。
鐘虞再次道:“放人。”
“放人可以。”程杰說,“你代替他留下來。”
“你做夢。”鐘虞再度冷笑,“我警告你,禁錮他人人身自由是違法的。”
“哈,違法?說得我好害怕。”程杰大笑,裝模作樣渾身抖了兩下,那幾個手下也附和著大笑起來。
“我不知道什么違法什么不違法,不像大律師你懂那么多,我只知道欠債還錢。”
程杰突然停頓,湊近鐘虞,嘴唇貼他耳邊,仿佛惡魔在低語:“他欠我一大筆錢,跟你當年一樣。”
鐘虞嫌惡地躲開。
“你到底想怎么樣?”
程杰吊兒郎當地扯起一邊嘴唇:“我不想怎么樣,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錢的話就用旁的東西來抵。”
鐘虞冷冷盯著他。
程杰也盯著他,目光狂熱、兇狠又貪婪:“聽說他跟你一樣,都是高材生,長得也不錯。當年讓你跑了是你僥幸,你覺得我可能再讓他跑了?”
眼淚順著臉頰止不住地流淌,梁栩發出一聲長長哀鳴,死命掙扎想要逃離,很快就被按了回去。
鐘虞朝梁栩看去,一瞬間便想起了曾經的自己,當時的他是否就像此刻的梁栩這樣,絕望,無助。
程杰也隨他望去,嘖嘖兩聲:“你別說,他長得跟你有那么點像,他還跟你認識,你說是不是很巧。”
鐘虞沒說話,緩緩轉頭望向程杰,目光冷似寒冰,還有藏于深處的即將爆發的那股子殺之后快的狠戾。
就是這個眼神叫程杰下腹騰得燒起一把火來,他想起當年第一次見到鐘虞,除了驚人的外貌,就是這眼神叫他始終難忘。
當年他在汽車站外把人弄暈了帶走,鐘虞醒來之后拼死反抗,趁所有人不注意把喝水的杯子砸碎,抄起碎片狠狠往他臉上招呼,他那時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憤怒,而是覺得真他媽帶勁!誰能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美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綿羊,原來性格這么野,骨頭這么硬!
他多想撕碎這人冷漠的面具,叫這人臉上露出更多的表情,最好能哭著在他身下求饒。
程杰一想,竟難以壓抑地興奮起來。
“其實我一直想知道男人是不是真的能懷孕,懷著孕的時候被.操又是什么感覺,會不會別有一番滋味。”
程杰放肆大笑,舌頭舔過鋒利的齒尖,目光露骨下流:“他沒你那天賦,但沒關系,我也可以把他肚子操大,就跟懷孕了一樣。就算你今天能救他又怎么樣,你不可能每次都救他,遲早有天他還得落在我手里,到時候我想怎么操怎么操,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又能做得了什么,鐘、大、律、師?”
“啪——”
一聲脆響,鐘虞抬起手,一巴掌甩在了程杰的臉上。
這一巴掌他下了死力,程杰猝不及防,臉被狠狠地打偏,明顯一愣,再抬起時臉上已浮起五根鮮紅的指印。
幾個手下一驚,紛紛喊著“杰哥”就要上前,被程杰抬手攔住。
程杰眼中怒火燃燒,手指一根根捏緊,發出咯吱咯吱瘆人的聲響,仿佛要將誰的脖子生生捏斷。鐘虞脊背挺直,面無波瀾:“怎么,不敢還手?”
說話間抬手翻折衣袖,露出一截手腕,緊接著又是一掌!
這次程杰早有準備,躲閃開了,但還是被鐘虞的手指掃到了臉。他一把抓住了鐘虞的手腕,五根手指死死扼住。
鐘虞瞇起眼,另一只手伸進外衣口袋,迅疾地掏出了那把水果刀,刀刃出鞘,直接抵在了程杰眼角那道疤上。
鋒利的刀尖從上至下沿那凸起的瘢痕輕輕滑動,程杰的喉結明顯動了一下。鐘虞察覺,趁機掙脫,抬手起,手背在程杰臉上重重拍了兩下,輕蔑地笑道:“你還跟以前一樣,這么沒種。”
第70章 陰毒蛇(一更) “今天無論如何,人我……
這一幕叫程杰那幾個手下全都愣住, 連梁栩也忘記反應,睜著一雙淚眼呆呆地看著。
鐘虞收回手,刀尖卻直沖程杰的面門:森*晚*整*理“你有膽子現在就殺了我, 否則人我一定要帶走。”
說罷他便上前, 扯開梁栩身旁兩人, 將梁栩拉起來護到自己身后。
“杰哥……”手下面露猶豫,看出做事狠絕叫人喪膽的程杰不知為何對眼前這人十分忌憚,被打了兩巴掌竟然連根汗毛都舍不得碰, 因此也不敢輕舉妄動。
“受傷了嗎?能走嗎?”鐘虞悄聲詢問, 梁栩渾身止不住發顫,說能走。
鐘虞拽著他往后退, 刀尖依舊對準程杰幾人,程杰步步緊跟,卻也沒有上前,叫鐘虞拿不準他究竟要干什么,眼看就快要退到門口,身后突然傳來數道腳步,越迫越近, 轉瞬便到了跟前。
鐘虞的心當即一沉, 緩緩回頭, 看到了另一張同樣叫他永生難忘的臉。
程杰喊了聲“老板”, 幾個手下也紛紛躬身,恭敬地稱呼來人。
趙德青被幾個人簇擁而入,見鐘虞回頭, 他便站定腳步,目光將他上下一打量,佯裝驚訝問道:“怎么了這是, 怎么還動起刀來?”
鐘虞沒有應聲,只感到全身血液再度涌向頭頂,視線也再度變得赤紅一片。
心跳激烈,呼吸急促,他拼命壓抑,握刀的手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趙德青看著他,卻輕輕一笑,說:“這么些年過去了,你還是……”
還是什么?趙德青目光又落回那把刀上,并未說完,只又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長,那張英俊儒雅的臉看上去充滿溫和的善意。
他又看向梁栩,露出歉意的表情:“這樣把你請來確實是我們考慮不周,但你也的確是欠了錢。”
梁栩涉世未深,只覺得趙德青面善,不像是壞人,連忙解釋:“我沒有,我根本不認識他們!”
趙德青沒有反駁,沖程杰眼神示意,程杰又低聲吩咐一個手下,那人便腳步匆匆去了。
趁這個空檔,有人搬來椅子請趙德青坐,趙德青一撩大衣落了座,又叫人搬來兩把擺在鐘虞面前,客氣又溫和地說:“坐著說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動刀呢?萬一見血多不好,你說呢?”
鐘虞沒有坐,那把水果刀仍緊攥手中,冷冷盯著趙德青。
趙德青也不勉強。很快,剛才那人便拿來一張紙,程杰一把扯過,展開舉到梁栩面前。
“你不認識我們?可我這里卻有你的借據,不僅有你親筆簽名,還有你的手印。”
這話是對梁栩說的,然而程杰一雙森目依舊緊釘在鐘虞臉上。
梁栩一下子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張紙,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寫他借款五百萬,底下有他的簽名,旁邊還有個鮮紅的拇指印。他又怔然低頭去看自己的手,他完全不記得什么時候簽過這張借據,更加不記得按下過手印。
趙德青又開口,依舊不緊不慢,十分的溫和:“所以我們也不是師出無名,小朋友,你的確欠了錢,這張借據拿到公安或者法院,道理也是站在我們這一邊。”
梁栩聞言渾身一顫,下意識抓緊了鐘虞的手臂。
鐘虞看梁栩的反應就知道他一無所知,當即猜是趙德青搞鬼,他將梁栩擋在身后,自己直面趙德青。
“你想怎么樣?”
趙德青抬手推推眼鏡,手放下后才說:“我不想怎么樣,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又一句天經地義,鐘虞不禁感嘆老天無眼,竟然叫趙德青好端端活到現在。他冷聲問:“他欠多少?”
趙德青轉向旁邊一人:“你來說。”
“本金五百萬,利息一分二,連本帶利一共六百多萬。我們老板人好,給你抹掉零頭,就算六百萬。”
趙德青笑笑:“你看,我只有一分二的利,比銀行還低,是不是很公道?”
公道?公道!鐘虞心中冷笑,只恨不能一刀扎碎趙德青的眼鏡,再將鋒利刀尖狠狠戳進他眼珠里,攪得他腦漿四濺,滿地打滾,生不如死!
趙德青似乎看穿他的想法,眼中飛快掠過一絲狠意,以及其他更深的、難以言述的情緒。
幾年未見,這人的外貌依舊漂亮到叫人驚艷,當年的青澀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經過歲月沉淀后的那種沉穩又冷肅氣質,還有種說不出的韻味,愈發叫人心動,即便趙德青也不能免俗。
然而也有不變的地方,那便是骨子里的狠,那種睚眥必報的狠勁兒。
說實話,趙德青很欣賞這種人,因為他自己就是這種人。
很快,趙德青眼中狠意消失,又恢復偽善表象,笑笑說:“不過沒關系,我這人很好說話,還不了錢也絕不會為難人,可以用其他東西來抵,只要物有所值。”
最后四字語調放慢,似乎別有深意。鐘虞咬緊牙關,死盯趙德青的臉。
如果說程杰是兇狠貪婪的鬣狗,那么趙德青便是道貌岸然的毒蛇,藏在偽善表象下的、最陰最狠的毒蛇。
他還記得當年他用碎瓷片劃傷程杰,當場血流如注,他將猝不及防的程杰推到一邊,舉起瓷片就要沖向趙德青,還沒到跟前就被趙德青一把掐住脖子。
那只手滑膩冰涼,虎口正卡住他脆弱的咽喉,拇指和食指緊緊壓著他兩側動脈,叫他幾乎就要窒息。他還記得趙德青的臉湊近,目光森然地張開嘴,如毒蛇吐信般對他說:“看著聽話,原來性子這么烈,只是你這張臉實在漂亮,我不想傷害你,所以你最好乖一點,否則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說罷用力,將他一把摔到地上,他的手掌正好按進了那一地碎瓷里,尖銳的碎片將柔嫩的掌心扎出一個個血洞。他眼前陣陣發黑,還是覺得難以呼吸,事后照鏡子才發現,他的脖子竟生生被趙德青掐紫了。
回憶著實慘痛,鐘虞緊咬著牙,對方人多,硬碰硬沒好處,他逼迫自己冷靜,思考如何帶梁栩脫身。
事到如今他算是明白了,今天這個局就是為他而設,梁栩不過是幌子,是誘餌,是被他牽連。他在想,真要到了萬不得已,他必須讓梁栩先走,確保梁栩的安全。
好在他還叮囑了伊森報警,警察應該很快會來,但趙德青和程杰不會放過他們。這次過后,一定還會有下一次。到時他或者梁栩,又該如何躲如何逃。
鐘虞突然感到極其悲哀,六年過去了,他依舊無處可躲,無人可依,只有逃這一種選擇。
就在這時,從外面疾步走來一個人,彎腰附在趙德青耳邊說了什么。趙德青挑起一抹饒有興致的笑:“哦?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鐘虞沒管要進來的人是誰,趁著這功夫趕緊去看梁栩。梁栩對他搖頭,眼睛含淚,無措地說學長,我真的沒有借錢,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張借據,我也沒想找你,他們好像知道我認識你,一定要叫我打你電話。
不同于面對趙德青和程杰時的冰冷狠戾,鐘虞此刻的眼神堪稱溫和,他甚至對梁栩安撫地笑了笑,說別怕,也別哭,不會有事的。
梁栩雙手抹淚,拼命點頭。
外頭再度傳來腳步,大概是趙德青說的那什么人進來了,皮鞋踏地的聲響在空曠的場地聽起來格外清晰,步伐快而不亂,叫人莫名感到安心。
鐘虞不由看去,眨眼功夫,一道高大的身影便出現在他眼前。
他睜大眼,萬萬沒想到來的竟會是蔣紹言!
蔣紹言被掛斷電話,再打已無人接聽,他加大馬力,一路風馳電掣到了宏遠俱樂部門外。一看到這個名字他便浮起一個猜測,路上時便叫人查了一下,此刻剛好收到信息。
不出所料,這家俱樂部背后老板就是趙德青。
迅速熄火下車,蔣紹言走到門口,然而大門緊閉,不像有人的樣子。他將那幾扇玻璃門挨個用力地推了推,卻都鎖著,正想用什么方法將門破開,突然從里面走出來一個人,將門打開,說老板請他進去。
蔣紹言第一眼就看到了鐘虞,再一看鐘虞手里舉著的刀,眼眸頓時一沉。他不動聲色同鐘虞對視一眼,又看向坐著的趙德青,仿佛對劍拔弩張的氣氛完全沒有察覺,四兩撥千斤地笑笑:“趙叔這里這么熱鬧?”
趙德青并未起身,穩穩當當坐在椅上,聞言也笑了笑:“跟你說過那么多次請你來,怎么今天終于有空了?”
“今天也沒空,我是來找人的。”
蔣紹言說罷未再看趙德青一眼,徑直走到鐘虞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見人全須全尾地站著,這才松口氣,故作親昵地問:“怎么跑這兒來了,叫我好找。餓了嗎,走,帶你吃飯去。”
鐘虞怔怔地望著如同從天而降的人,一時間忘記反應,只是攥著刀的手陡然一松。
程杰突然陰惻惻地笑了一聲:“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人攔你,但他們不行。”
蔣紹言并未理會,而是轉頭問趙德青:“趙叔,是這樣嗎?”
趙德青依舊面帶微笑,卻沒答,而是道:“好不容易來一趟,這么著急就要走?不如玩一把吧。我早聽說你的槍法很好,在以前的俱樂部里曾經十槍九中,至今保持著最高紀錄,可惜一直沒親眼見過。正好阿杰準頭也不錯,你們難得湊到一起,不如比比看誰更厲害。”
蔣紹言沉默了片刻,問趙德青:“是不是只要我贏了就能把人帶走?”
“對。”趙德青交疊起雙腿,“贏了你隨意。”
蔣紹言笑笑:“好,那就比比看。”
鐘虞心臟懸起,他知道蔣紹言很久沒玩了,水平或許不復當年,真的能贏得了天天玩槍的程杰?
蔣紹言回身看他,在他手心捏了捏,低聲說:“放心。”
程杰叫人拿來兩把氣手.槍,每人十發彈,對準靠墻的人形槍靶射擊,環數高者獲勝。蔣紹言將那把槍拿在手里握了握,似乎在找手感,他沒戴頭罩,直接伸直了手臂,目光從瞄準鏡穿過,食指曲起就要扣下扳機,突然方向急轉,瞬間便將槍口對準了趙德青。
眾人色變,程杰反應迅速,也將槍口對準了蔣紹言的后心,鐘虞沒有絲毫猶豫跨過去擋在了他身前。
程杰臉色頓時陰沉。
蔣紹言也注意到,心狠狠動了一下。
氣氛猝然繃緊,趙德青端坐椅里,依舊云淡風輕:“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蔣紹言將槍口微抬,對準他的額心,也不緊不慢說,“射擊于我是個人喜好,但我不喜歡被人強迫,也不喜歡把命運壓在未知的結果上。趙叔你可能不了解我,我這人比較直接,所以我也就直說了,今天不管如何,人我是一定要帶走的。”
“如果我說不行呢?”
“那趙叔就只能親自體驗我的槍法了。”
子彈是改裝過的運動彈,雖然無法傷人,但威力依舊不小,趙德青瞇起眼:“今天倒是新鮮,我這輩子還沒被誰用槍指過頭。”
蔣紹言笑得溫和恭謙:“是嗎?這么說我是第一個,還真是榮幸。”
趙德青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看著他:“我一早知道你不簡單,倒是沒想到你會這么狂。槍口對準別人,就不怕子彈有天射穿自己?”
蔣紹言淡淡道:“怕啊,但未來的事誰說的準,眼下才最重要。”
趙德青朝他身后看去:“就為這個人?”
“對。”蔣紹言斬釘截鐵,“就為這個人。”
趙德青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如黑云壓頂,陰沉可怖:“好。”
程杰喊道:“老板!”
蔣紹言說了句“多謝趙叔”,隨即伸手攬過鐘虞,兩人對視了一眼。這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而然時間太緊太匆忙,千言萬語也只能暫時壓下。
“車在外面,你先帶他上車。”
蔣紹言說,同時拉起鐘虞的手。鐘虞感到手里被塞了車鑰匙,他點頭握緊,去拉已然嚇傻的梁栩。
蔣紹言讓鐘虞帶梁栩走在前面,自己落在最后,以防趙德青言而無信。
鐘虞攥緊鑰匙,拽著梁栩正疾步往前,突然聽見背后傳來程杰不甘的喊聲。
“你真以為你護在手心里的這人是什么好人?你還不知道吧,當年你父親替他還債,最后還給了他二十萬,你知道他把這二十萬又給誰了嗎?”
程杰的聲音響徹整座場館,鐘虞渾身一怔,倉皇間轉身,卻無法阻止程杰繼續說下去。
“他把那二十萬給了他叔叔,一分不剩,全給了把他賣了的叔叔!”
“他誘惑他叔叔繼續去賭,等他叔叔欠下一大筆債的時候他早就遠走高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連死都沒人收尸!”
說到最后,程杰面色已然扭曲,雙目射向鐘虞,一字一字都仿佛淬滿劇毒:“殺人誅心也不過于此了啊鐘虞!論狠毒,誰能比得過你!”
鐘虞臉色瞬間慘白,怔然半晌緩緩轉頭,正對上蔣紹言看過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