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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水波蕩 “別怕,有我在。”

    鐘虞暫時不走了, 時間充裕,原先答應了蔣兜兜的游泳便提上日程。

    下榻的酒店恰好有個恒溫泳池,鐘虞提前去踩點, 地大人少泳道寬, 水質也干凈, 便去前臺約了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預備帶蔣兜兜一起去。

    如此機會蔣紹言自不會錯過,悄摸摸收拾了裝備塞進包里帶去公司, 一路拎著走向辦公室, 長腿闊步面色沉著,路過的下屬紛紛稱呼“蔣總早“, 任誰都猜不到那黑皮公文包里裝的不是文件合同,而是條第二件半價的緊身泳褲。

    這一天日程相當滿,蔣紹言還是在緊緊張張的工作間隙見縫插針地練了幾組單手佛臥撐,眼看到時間正要收拾走人,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譚朗進來通報,剛說完名字,蔣紹言眉頭便是一緊。

    他沒想到來人會是趙德青。

    趙德青是蔣西北戰友, 于蔣紹言算長輩, 原先跟在蔣西北身邊做助理時, 蔣紹言私下里管他叫趙叔。蔣紹言謙和知禮, 若是換成蔣西北其他戰友登門,他必定是要親自迎接的,但若是趙德青……

    想了想, 蔣紹言還是叫譚朗下去接人,自己在辦公室里坐等。

    走廊傳來腳步,很快, 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出現在門口,負手而來,未語便先笑了:“紹言!”仿佛完全沒有因為受到怠慢而心生不滿。

    蔣紹言這才起身相迎,也擺出微笑來,稱呼道:“趙叔。”

    趙德青身高步大,幾步走進來,蔣紹言將他迎到沙發落座,吩咐秘書倒水。

    “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等秘書上了茶,蔣紹言才問,語氣熟絡不卑不亢,雖然他不喜歡趙德青,場面功夫還是得做。

    趙德青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鏡片后的眼睛溫和帶笑,說沒其他事,就是前段時間去了趟云南,得了一罐好茶,特意帶來,叫蔣紹言拿給蔣西北。

    蔣紹言邊聽,邊不動聲色打量,客觀來講,他不得不承認趙德青是個極富魅力的人,身高肩寬英俊倜儻,早年當過兵,身上兼具了英武與斯文的氣質,再加上年齡沉淀下來的沉穩儒雅,說話時醇厚的音色,還有常年不變的微笑,很容易獲得別人第一眼的好感。

    蔣紹言從容收下那罐特級大紅袍,趙德青又道:“我聽阿杰講前段時間你陪你爸上山了?你是該陪你爸多去山上走走,山上空氣好,比城里養人。”

    阿杰便只能是程杰了,蔣紹言目光不著痕跡地冷了冷,面上卻笑:“是該多去,不去的話還不知道趙叔有這么個好地方。”

    趙德青端起茶水抿了抿,放下后大笑:“事先聲明可不是我藏私,叫你幾次總說忙,可比你爸難請多了。”

    這話暗藏機鋒,蔣紹言淡淡一笑,趙德青確實約過他幾次,身份和輩分擺在這兒,當然不會親自約他,都是通過助理,譚朗轉達給他,他想都沒想就拒了。

    所以趙德青今天登門才有蹊蹺,蔣紹言客氣道:“趙叔講的哪里話,只要您請我肯定去。”

    趙德青依舊在笑,眼神意味深長。

    蔣紹言意識到一個問題,趙德青既然在那山上有間茶館,會不會也認得那所謂高人,蔣西北結識那位高人難道是通過趙德青?

    假若趙德青暗地里真有家掛羊頭賣狗的房產中介公司,專以低息借貸誘人賭博,那么鐘虞家中當年欠債是否與此有關。若是真有關系,蔣西北會找上鐘虞便有了解釋。

    蔣紹言心中陡然一沉,再看趙德青,眼神已然變了。

    之后趙德青又問起蔣西北身體狀況,回憶曾受蔣西北所托給蔣紹言物色相親人選,蔣紹言見過卻沒下文。

    趙德青感嘆:“看來你眼光還是太高了,我真好奇什么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蔣紹言也笑笑,沒答。

    趙德青的確不只為送罐茶葉,也不是來敘舊的,說到底還是為生意上的事,蔣西北在位時,曾跟趙德青口頭約定,趙德青的鯤鵬集團可以搭西北集團的船運航線往歐洲運貨,但蔣紹言接任后就找各種理由推拒了。

    如果沒記錯,趙德青為此還往他辦公室里送過一個明星,他那次便知和趙德青不是同路人,漸漸的也將剩余合作一并斷了。

    蔣紹言面上淡淡,沒直接說行或不行:“其實憑趙叔的財力和關系,完全可以開辟鯤鵬自己的航線。”

    這話說得輕巧,自建航線要拿批文,還要投入大量財力運營維護,絕非一日之功,何況市場已經飽和,外人想要擠入談何容易。趙德青苦心經營多年,若是能成,也不愿放下身段來求一個晚輩。

    趙德青不說話,笑容也稍淡,端起茶喝了口,低頭的瞬間眼中閃過冷色,放下杯子后卻依舊是一副毫無破綻的溫和笑面。

    蔣紹言不想叫氣氛冷場:“趙叔這回是想運些什么?”

    他倒不信趙德青敢運違禁品,但也不能不防。

    “還能什么,就是些茶葉。”趙德青說,“你對我還不放心嗎,你的人每次查的可比海關還要仔細。”

    “不仔細不行。”蔣紹言嘆道,“趙叔也知道我這人老實本分,招牌好容易立起來,可不能就這樣砸了。”

    這話就是拒絕的意思了,趙德青涵養再好面上也掛不住,腮骨微微繃緊,索性道:“紹言,如果沒記錯,這條航線你爸能順利拿下,是靠我的關系。”

    當年蔣西北有資金,趙德青有人脈,那時兩人關系正鐵,趙德青助蔣西北拿下航線后,兩人就做了那個口頭約定。

    “的確這樣。”蔣紹言并不否認,“所以我爸在任的時候,鯤鵬的貨他一次都沒拒絕。”

    “這么說到你這里就不行了?”趙德青翹起一條長腿搭在另一條上,姿態看似悠然,“紹言,你是否對我有看法,如果有不防直說,做生意本來就是為賺錢,我不明白,錢已經送到面前你為何不賺。”

    蔣紹言回答:“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做生意的確是為賺錢,但我只賺良心錢。”

    “你這話何解,難道我的錢是黑心錢?”趙德青朗聲笑問,卻目露銳光。

    蔣紹言不躲不閃,淡淡一笑:“趙叔多心了。”

    不好將人得罪徹底,所以在趙德青提出要走時,蔣紹言送他下樓。

    趙德青依舊含笑,似乎并未因無功而返而心生不悅,還有心思跟蔣紹言說他新買了一家射擊俱樂部,讓蔣紹言沒事過去玩兩把。

    “老早聽你爸說你射擊玩得好,正好我新買了一家俱樂部,有興趣的話過去試試?阿杰射擊也很厲害,到時候叫他陪你。”

    蔣紹言淡淡應下,說行。

    蔣紹言一直將人送到樓外,從大堂步出,趙德青那輛賓利已經開過來等在門口。前方駕駛室的門打開,下來一個身材高瘦的年輕男人,赫然就是程杰!

    蔣紹言眼神瞬間一冷。

    “行了,留步吧。”趙德青仿佛未察,程杰從車尾繞過來為他開門,趙德青即要上車,突然又轉回身,對蔣紹言說了一句:“從前我覺得你們父子不像,如今看倒是挺像,都是過河拆橋的一把好手。”

    蔣紹言臉色又是一變,趙德青已經彎腰坐上了車,程杰從外面關門,面朝蔣紹言站定,舌尖自齒冠舔過,喊了一句:“蔣大公子。”

    說罷陰惻一笑,又道:“聽說鐘虞,不對,應該說是鐘大律師回來了,替我向他帶個好。”

    蔣紹言寒目如利劍射出,程杰狀似害怕地一聳肩。

    趙德青早已降下車窗,翹起腿悠閑坐于后排欣賞,末了才似笑非笑,慢條斯理道:“好了阿杰,上車。”

    *

    另一邊,酒店泳池,鐘虞帶著蔣兜兜正要下水。

    冬天人不多,除了他們,整個泳池只有兩個人在游。鐘虞帶蔣兜兜往里走,在最靠里的那兩條泳道停下。

    蔣兜兜穿的就是鐘虞給他買的那條小鴨子泳褲,之前天天在浴缸里撲騰,此刻終于能在標準50米賽道上大顯身手。

    然而這些都是蔣兜兜的美好幻想,實際他是只旱鴨,背著背飄綁著臂圈,手里還抓個浮板,走到泳池邊坐下,小心翼翼伸腳點兩下水,轉臉沖鐘虞說:“媽呀有點涼。”

    鐘虞也在旁邊坐下,伸腳試試,是有點涼。蔣兜兜好歹還游過泳,他這些年壓根就不知道泳游館的門朝哪兒開,他也穿那天買的泳褲,保守式兩件套,上身還穿了一件長袖T恤。

    適應了水溫,蔣兜兜慢慢下水,抓著浮板不停踩水,漸漸找到節奏和樂趣,他沒敢跑遠,就在淺水區附近來回,鐘虞包了兩條泳道,確保不會有人干擾。

    自己游沒意思,蔣兜兜趴在浮板上不動了,扭臉問岸上的鐘虞:“小虞兒你不下來嗎?”

    鐘虞不打算下水,不會游是一方面,水溫對他來說也偏涼,他預感如果下水可能不舒服。

    一到陰冷天,生蔣兜兜時留的那道疤就會隱隱作祟,不沾涼還好,只感覺酸加偶爾的刺痛,要是沾涼就會翻絞般地疼。

    “我不下去了,你自己玩好不好。”鐘虞想著要不干脆給蔣兜兜找個教練,正要去找人詢問,旁邊泳道的一個男人突然上岸,朝他走來。

    三十出頭,身材不錯,看著斯文,應該也是酒店住客,早在鐘虞帶蔣兜兜進來時這男人就注意到了,第一眼便驚為天人,看出鐘虞不會水,便說他可以來教蔣兜兜。

    蔣兜兜的小雷達滴滴滴拉起警報,立刻意識到這人對小虞兒有企圖,就跟以前圍在蔣紹言身邊的那些男男女女一樣,沒個好心眼。

    蔣兜兜鼓腮瞪眼,但沒辦法,他在鐘虞面前一向演乖寶寶,可不能撒潑暴露本質。

    鐘虞看出小孩不樂意,禮貌拒絕了,那男人不依不饒,又問能不能留聯系方式,方便的話想請鐘虞去樓頂酒吧喝一杯,認識認識交個朋友。

    鐘虞面上淡淡,叫蔣兜兜自己去玩,等蔣兜兜往遠處游,他才慢慢轉臉,往那男人緊繃的襠部看了兩秒,又挑起魅惑的眼去看對方的臉,滿意地聽到對方明顯粗重的呼吸后隨即變臉,眼神冷冽分明在叫他滾。

    那男人聰明也識相,知道這面前的美人在玩他,換作平常早掉頭走了,然而卻不甘心,因為這張臉實在太好看,好看得叫人失去理智,越是冷得像塊冰,越是讓人忍不住肖想在床上融成水時會有多火熱。

    正要再厚著臉皮爭取,背后傳來一道聲音,回頭,就見又一個男人走來,再去看美人,依舊冷著面,但眼中閃過明顯的驚訝,甚至可以說驚喜。

    那男人知道沒機會,走了,路過時不甘地轉頭上下打量來人,見對方樣貌英俊,腕上還戴著他一年收入才勉強買得起的限量款豪表,這才不得不服氣。

    蔣紹言一看就知鐘虞被搭訕了,心下頓時泛起濃濃酸味來。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只是又不免想起剛才。

    程杰毫無征兆地提起鐘虞的名字,而趙德青分明在默許,在期待他失態的反應。

    所以他的猜測是對的,趙德青和程杰根本早就認識鐘虞,嵐大校門前那次差點撞車也是因為鐘虞坐在車上。鐘虞家中當年或許就是被程杰設計而欠債,趙德青認識蔣西北,便介紹了兩人見面,鐘虞才會答應蔣西北做了交易。

    如此一切形成閉環,全都解釋得通了。

    以鐘虞剛烈的性格,必不可能一開始就答應,趙德青的手段蔣紹言沒見識過也聽過,威逼利誘還是威脅恐嚇,鐘虞會否吃了苦頭?

    這一想便憤怒到無以復加,又心痛到難以自制。

    而同為男人,蔣紹言太清楚程杰最后那句話里的意思了,是挑釁,是貪婪,更是赤裸裸的覬覦。

    妒火便如烈油噴火瞬間騰起,只恨不能將這人關在只有自己的地方,天天只叫他能看,只有他能觸摸,然而也只是幻想罷了,蔣紹言面上不顯,幾步間就將翻騰的心緒盡數壓下,笑著走過去,停在鐘虞面前。

    蔣紹言事先并未說要來,此刻若從天而降,鐘虞仰著面,驚訝的表情一時收不住:“你怎么來了?”

    蔣紹言自不會說聽到了他和蔣兜兜說的話:“我說巧合你信不信?”

    混不吝的調笑,正好蔣兜兜轉身看到他,一聲尖叫:“爸爸!”

    喊得情真意切,心想他爸可算來了,再不來小虞兒就被人搶走了。

    蔣紹言去更衣室,鐘虞繼續看著蔣兜兜,卻沒了剛才的游刃有余,時不時轉頭,雙腳伸進池里心不在焉地踩著水。

    蔣紹言很快出來,赤著上身,裸露的腹部整齊碼著八塊腹肌,下身穿的正是那條鐘虞買的第二件半價的泳褲,彈性的面料包裹在結實的大腿上,顯出十足力量感。

    鐘虞面上淡淡,回頭時耳廓卻微微發熱。

    簡單熱身,蔣紹言躍身入水,浪花飛濺,鐘虞下意識閉眼,再睜開時,水面蕩著漣漪,蔣紹言卻不見了,泳池里只有蔣兜兜。他愣了愣,突然感到心慌,正四下尋找,猝不及防被人在水下抓住了腳腕。

    鐘虞差點叫出來,低頭就見蔣紹言不知道什么時候游到了他腳下,蔣紹言從水里出來,白面黑發都被打濕,往后擼了把濕發,又在他腳心故意撓了撓,說:“下來玩玩,淺水區水不深的。”

    蔣兜兜也抓著浮板游過來,幫腔道:“小虞兒下來玩嘛。”

    鐘虞還在猶豫,蔣紹言又說:“別怕,有我在。”

    很神奇的五個字,鐘虞改了主意,反手撐著岸邊往下滑,感到身體一點點被水浸沒,蔣紹言在下面看著他,叫他別怕,他會接著他。他便咬牙松手,身體猛地一墜,落入了溫熱的懷抱里。

    身體完全濕了,胸腹腿沒有一絲縫隙地緊緊貼在一起,蔣紹言環著他的腰,看過來的眼神幽不見底。心臟砰砰直跳,鐘虞愣了兩秒,一把將他推開,趟著水朝蔣兜兜走去。

    第52章 熱果汁 “讓我抱抱你。”

    陪蔣兜兜在水里玩了一個多小時鐘虞才上來, 水下待久了,猛一出來反而覺得冷。蔣紹言先上岸,隨意抹把臉, 叫他別急:“等等, 我去拿條毛巾。”

    鐘虞便沒動, 下巴沒進帶著消毒水味兒的水里,露著一雙眼目送蔣紹言。

    蔣紹言快步走去更衣室,很快拿了兩條大浴巾回來, 先將他拉上來, 浴巾一展披在他身上,然后才去抱蔣兜兜。

    明明自己身上都還是漉漉水跡, 沒顧得及擦,鐘虞問:“你不冷嗎?”

    蔣紹言沖他笑笑,說還行:“趕緊沖個熱水澡,別感冒。”

    沒走兩步,下腹的絞痛毫無征兆襲來,鐘虞面色一白,沒忍住悶哼出聲。

    很輕的一聲, 蔣紹言還是聽到了, 抱著蔣兜兜回頭, 神情關切:“怎么了?”

    絞緊的眉松開, 鐘虞裝作無事:“沒什么,你帶兜兜先進去吧。”

    蔣紹言看他一眼,抱著蔣兜兜往更衣室走, 鐘虞原地緩了緩,進去后找了另外單獨的淋浴間,脫掉濕透的泳褲, 擰開花灑,將水溫調到比平時稍高,邊洗著邊聽不遠處蔣紹言和蔣兜兜的說話聲。

    抹沐浴露的時候,手指碰到了橫在小腹的那道疤,鐘虞低頭,掌心按上去停留了片刻。不想跟蔣紹言一起換衣服,他故意磨蹭,聽那頭兩人洗完穿好,蔣紹言跟他說“我帶兜兜先出去”。他應了聲,說很快,這才加快速度,洗完關水,裹上浴巾。

    草草擦了兩下,走到柜子前拿衣服,先穿內褲,再是秋衣,然后是羊毛衫,兩只胳膊伸進袖子正要把頭套進去的時候,門口傳來腳步,鐘虞一驚,迅速套好,將衣擺往下拉。

    蔣紹言也是一愣,偏頭看向旁邊,等鐘虞穿好褲子他才回頭,頓了頓,突出的喉結微微抖動,解釋道:“兜兜泳鏡忘了拿,我進來給他拿。”

    “嗯。”

    取了蔣兜兜的泳鏡,路過鐘虞,蔣紹言垂下眼,低聲說:“不著急,我們在外面等你。”

    等蔣紹言走了,鐘虞原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坐在凳子上穿鞋。他不是矯情的人,跟蔣紹言孩子都生了,被看一眼有什么關系,但他不確定蔣紹言有沒有看到他肚子上的那道疤。

    今天這條內褲的腰有些低,他穿毛衣的時候往上伸著胳膊,把秋衣也拉了上去,那道疤正好露出來,不知道蔣紹言有沒有看見。

    濕了的衣褲裝入袋里,查過沒遺漏物品,鐘虞往外走,剛到門口就看到蔣紹言站在外面。

    聽到動靜,蔣紹言回頭,對視的瞬間眼神略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兜兜呢?”鐘虞問。

    “在吧臺喝果汁。”

    鐘虞看過去,果然見蔣兜兜坐在吧臺旁邊的椅子上喝果汁,兩條腿一晃一晃,愜意得很。

    他有些擔心:“會不會太涼了?”

    剛游完泳就喝果汁,他怕蔣兜兜鬧肚子。

    “沒事,我叫人加熱了,也給你要了一杯。”

    鐘虞聞言看了蔣紹言一眼,輕輕點頭,徑自往外走。蔣兜兜面前還有一杯果汁,他猜就是蔣紹言給他點的,摸著杯壁的確挺熱。頭一次喝熱果汁,嘗起來味道有些怪,不過勝在暖和,一杯下去整個肺腑都暖了。

    晚飯就在酒店餐廳吃,游泳算是消耗比較大的運動,蔣兜兜沒停地玩了快兩個小時,是真餓了,菜一上桌森*晚*整*理就埋頭干飯。

    這是家融合餐廳,三人點了蝦仁香椿滑蛋,蟹黃豆腐煲,油爆響螺和辣燒潺魚,還有應季綠蔬和滋補湯飲。

    響螺和潺魚都是辣的,擺在鐘虞面前,香椿滑蛋和蟹黃豆腐軟和好消化,擺在蔣兜兜面前。鐘虞嘗那響螺味道一般,反而蟹黃豆腐滋味鮮濃,勺子不過多伸兩次,再一抬頭,蔣紹言已經將兩道菜位置對調,將那蟹黃豆腐擺在了他面前。

    見他抬頭,蔣紹言笑了笑,溫和的眼中像是壓抑著什么:“喜歡就多吃點。”

    鐘虞握筷的手緊了緊,沒說什么,低頭繼續吃飯。

    熱燙熱飯下肚,身上更暖了。蔣兜兜吃飽,挺著圓鼓鼓的小肚子,說晚上想跟鐘虞住酒店,出乎意料,蔣紹言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從餐廳出來,鐘虞牽蔣兜兜走在前面,蔣紹言沉默地跟在后頭,走到電梯間,本該分別了,蔣紹言突然說要出去買點東西。

    “你們先上去,我買點東西。”蔣紹言一頓,看向鐘虞,“房間號告訴我,待會兒我上去找你。”

    不知道蔣紹言想做什么,鐘虞沒立刻答話,蔣紹言便以為他不樂意:“要是不方便,我讓人送上去。”

    鐘虞方知蔣紹言要買的東西跟他有關,去個房間而已,沒什么不方便,他把房號告知,先帶蔣兜兜上樓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外頭有人敲門,鐘虞在貓眼里先看了一眼,然后才開門。

    蔣紹言拎著附近超市的購物袋,氣息微喘,像是著急過來因此一路未停。他站在門口并未往里走,把購物袋遞給鐘虞,說道:“里頭是一些暖貼,貼在肚子上會好受點,具體怎么用有說明。還有個熱水袋,充電的,用過嗎?插上電然后——”

    “什么意思?”

    話沒說話就被打斷,鐘虞表情有些冷:“你給我買這些干什么?”

    雖然他知道答案,蔣紹言應該是看到他小腹上的那道疤了。

    蔣紹言沉默了幾秒,扯唇笑了笑:“沒什么意思,早知道不該讓你下水的,是我疏忽了。”

    鐘虞無言以對,蔣紹言見他不開口,又繼續:“充電不要一直沖,沖完了提示燈會滅,記得拔下來。對了還有,暖貼不要直接貼在皮膚上……”

    鐘虞沉默地聽,不受控制地想起以前,學習上他很厲害,從小便優秀,是“別人家的孩子”,但生活上就是個地地道道的糊涂蛋,稀里糊涂得過且過,同居之后蔣紹言發現這一點,能做的都幫他做了,如果他不在就一定這樣事無巨細叮囑。

    也會像今天吃飯時那樣,某樣東西只要他多看兩眼,就會擺到他面前。

    鐘虞感到心被牽扯,千絲萬縷的,絲線一端連著心,另一端都是和蔣紹言曾經生活過的畫面,他平靜地將熱水袋拿出來看了一眼,露出狐疑神色:“這東西確定不會炸嗎?”

    蔣紹言被逗笑了:“不會炸的,要不要我先幫你沖電試試?”

    鐘虞往旁邊站,讓他進來了。

    進去房間,蔣紹言沒見蔣兜兜,鐘虞一指臥室,小聲說“睡著了”。蔣兜兜剛才要看動畫片,結果沒兩分鐘就眼閉頭歪睡著了。

    將臥室和客廳的那道門拉上,鐘虞走到沙發旁。蔣紹言已經拆了熱水袋的外包裝,充電頭對準上面的插孔,另一端插在墻上的插座里,還特意放慢了演示給他看。

    不多時便響起滋滋的充電聲,一時無話,兩人都沉默地盯著那熱水袋看。

    直到蔣紹言突然問:“疼嗎?”

    鐘虞眼皮一跳,坐著沒動。

    “能不能……讓我看看?”

    看什么,蔣紹言沒說,但鐘虞心知肚明,是那道疤。這個要求其實有些逾矩了,鐘虞沉默著,就在這時,蔣紹言突然起身朝他走來,像喝醉了的那天單膝跪于他面前,然后說:“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你。”

    鐘虞對上他的眼,漆黑深邃,含著濃烈的憐惜和悔意,叫他心頭震動,再聽蔣紹言這句,就知道說的不止今天,也在說當年。

    當年他生完蔣兜兜就出院了,蔣西北幫他辦出國手續,他回學校跟陶青稚告別,還去找了一趟他叔叔鐘薛,之后問過醫生沒問題就訂最快的機票出國,期間拒絕跟蔣紹言見面,就算蔣紹言找來他也冷默以對。

    最該好好修養的時候疲于奔命,的確給身體造成難以逆轉的傷害,好比這道疤,但他那時年輕,底子好,又拼著一口氣,熬過最初那段難捱日子,再回頭,其實也不算什么。

    “不存在照不照顧的事,這是我自己的身體,跟你沒關系。”

    說罷,鐘虞又想想:“不過你想看就看吧。”

    羊毛衫連同里面的秋衣一道被拉起來,露出光滑平坦的小腹,以及那道這輩子都無法抹除的疤痕。

    蔣紹言垂眸沉默,鐘虞很快將衣服放下,面無表情起身往吧臺走。

    他知道自己不該喝酒,但控制不住,倒滿一杯正打算一飲而盡,突然被人從身后緊緊抱住。

    “你……”

    鐘虞震驚地說不出話,一時忘記掙脫,反應過來馬上去掰那雙手,然而那雙手強悍有力,無論怎樣都掰不開擰不動,那雙手又極溫柔細致,小心地不弄痛他,從他腰間緩緩下移,輕輕覆在下腹,像是隔著衣服替他取暖。

    “蔣紹言……”

    話音哽在喉間,除了這個名字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別動,讓我抱抱你,我想抱抱你……”

    嘴唇貼著耳朵,灼熱的氣息吐在耳邊,叫鐘虞難以克制地渾身顫抖。

    抱抱還是寶寶……

    頭暈目眩,鐘虞神智昏聵無法分辨,模模糊糊間感到蔣紹言似乎將吻壓在他的頭發上,把他抱得更緊。

    蔣紹言知道自己失控了,鐘虞那道疤深深刺痛了他的眼,他仿佛能看到鐘虞的身體是如何被血淋淋剖開,仿佛能看到這道疤是如何經年難愈流膿滲血。

    程杰下套設計,趙德青威脅逼迫,蔣西北以錢收買。那么他呢,就能逃得了干系?

    說到底,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是這因果里的一環,他也是傷害鐘虞的劊子手。

    他有目卻無視,有耳卻不聞,這些年全然被蒙在鼓里。

    酒店房間華美靜謐,一墻之隔的臥室,蔣兜兜睡得安穩。蔣紹言卻覺得無比割裂,一邊是歲月靜好,另一邊是隱藏在這背后的幽暗深淵,他不知道的,鐘虞曾經遭受過的。

    蔣紹言想起在他辦公室那次,鐘虞那一句“錢是個多么好的東西,能買人的性命,斷人的前途,毀人的尊嚴”。

    那時只當是鐘虞一時情緒失控,如今回憶,或許字字泣血。

    第53章 當年事 是遺憾,是未完,是止于一步之……

    蔣紹言當天沒走, 留宿在了套間外面的沙發上。

    酒店沙發不比家里寬,兩人座,1米5長, 以蔣紹言接近一米九的身高, 就算曲腿側躺也不舒服。鐘虞沒有阻攔, 他覺得蔣紹言情緒不太對,也知道拒絕沒用,就任他留下了。

    關門關燈, 鐘虞在蔣兜兜身邊躺下, 用不著熱水袋,蔣兜兜小屁股往他懷里一撅, 熱烘烘的比什么都管用,但那個暖水袋還是被鐘虞塞到了腳邊。

    明明游了泳消耗了體力,但睡不著,眼睛閉著,其他感官卻異常活躍,窗外的車聲,走廊上的腳步, 晚歸客人開關門的動靜, 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么多聲音里, 唯獨沒有蔣紹言。

    但他知道蔣紹言應該也沒有睡。

    果然沒多久, 客廳和臥室間隔的那道門就被拉開,蔣紹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大概以為他們已經睡熟, 所以輕手輕腳走進來,停在床邊。

    鐘虞閉上眼,這是自己也無法解釋的下意識舉動, 很快,他就感覺蔣紹言氣息近了,他感到蔣紹言將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那股氣息就停在他的上方,許久,湊近,在他頭發上極輕極輕的吻了一下,小聲喚了一句“寶寶”。

    等蔣紹言離開,鐘虞倏然睜開了眼,死死盯著虛空,若不是曾經聽到蔣紹言醉酒喊過,他幾乎要以為是幻覺了。

    這回徹底睡不著了。

    窗簾中央露著一條細縫,月光從那縫里漏進來,正好在天花板上拉出一條細長的光帶。

    鐘虞小心地翻身仰面,一眨不眨盯著那光帶,漸漸地便有些失神,眼前晃過許多往日的畫面來。

    那天見完蔣西北,他答應了交易,蔣西北替他家里還債,他以身體做交換,想辦法給蔣西北生個孫子。他不甘心被擺布,不甘心被當成物件送上床,說他負隅頑抗也罷,為了維護最后那點可憐自尊也罷,明明走投無路他還是要掌握主動,所以跟蔣西北說一切聽他的。

    他必須要在第一面就引起蔣紹言的注意。

    他跟蔣西北說不是第一次見蔣紹言,并不是謊話,他那時在咖啡店打工,恰好見過蔣紹言一次。當時他從學校騎車趕到店里準備接班,正好看到蔣紹言用店里的AED給人做急救,救護車來之后,他隱在人群中,看蔣紹言跟120的醫生溝通。

    急救車迅疾駛離,圍觀人群也一哄而散,他把車停在路邊,覺得似乎有人在看自己,轉頭卻并未發現。其實并不是沒有發現,他看到蔣紹言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

    那樣英俊的面孔,那樣高大的身材,寬闊到似乎能將一切重量都擔負的雙肩,這樣的人想不注意都難。他沒著急進店,20多秒的紅燈,蔣紹言長身立在車流穿梭的交叉口。恰好有個穿裙子的女孩從他面前走過,紅色裙擺隨步伐搖曳,蔣紹言視線緊緊追隨。

    鐘虞非常確定,蔣紹言不是在看人,他是在看那條裙子。

    蔣西北已經告訴他蔣紹言的性取向,否則蔣西北也不會找上他。一個不喜歡女人的男人,為什么會被一條裙子吸引視線。他當時便冒出猜測,三思后聯系了蔣西北。

    這才有了那年九月,西北集團突然提前的年會,以及年會上,他穿一席垂至腳踝的露背紅裙,出現在蔣紹言面前的驚人之舉。

    其實不過殊途同歸,結局都是他將跟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上床,生一個根本不想要的孩子。

    但至少……至少蔣紹言救過人,看起來像個好人。

    就在那次舞會上,他們跳了那首《一步之遙》,雖然提前練過但太緊張,他踩了好幾次蔣紹言的腳。他效仿灰姑娘,只跳半場就將兩人緊握的手斷然扯開,轉身離去,大衣裹在身上,在午夜街頭沒有目的地的狂奔。

    第二次見是射擊場,蔣紹言注意到他,認出他,走過來教他,問他為什么沒穿裙子。

    第三次是蔣紹言來學校找他,他知道有人在跟蹤他,害怕地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

    再之后就是一個雨夜,滂沱大雨幕天席地,天地一片混沌黑暗,他渾身濕漉地躲進蔣紹言車里,主動問“能去你家嗎”。車里登時安靜下來,黃豆大的雨點劈哩叭啦敲擊著車頂蓋,蔣紹言一直沒說話,許久,深深地看他一眼,掛檔發動,開車帶他回了當時住的公寓。

    他在副駕座位上攥緊了安全帶,知道一切就在今晚了。

    進門后,他主動說想洗澡,又索要蔣紹言的衣服,蔣紹言給他拿了一套襯衫褲子,他洗了澡,只穿那件白襯衫,然后關掉頂燈擰開臺燈,在昏暗的光線里光著兩條長腿坐在臥室床邊等待。

    焦灼和不安叫他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不知道過去多久,門被推開,今晚要和他睡在一起的男人出現在門口,手里端著一碗溫熱的姜湯。

    姜湯?他愣了愣。

    蔣紹言看他一眼,眼神平靜無波,把姜湯擱下,隨后撿起毯子將他的腿蓋上,說“別著涼了”。

    就是這個舉動讓他渾身血液騰一下涌上頭頂,叫他一瞬間面紅耳赤無地自容,整張臉都好似滴血。他在干什么?!為錢所以勾引別人跟他上床?!他從沒覺得自己如此無恥如此惡心!

    他猛地站起來就要走,經過蔣紹言身邊卻被一把拉住,那修長的手指輕松環住他的小臂,蔣紹言并未看他,目視前方表情淡然,說“喝完了湯再走”。

    他看向那一碗冒著熱氣的姜湯,就在這一刻改變主意,他不想騙蔣紹言,沖動之下和盤托出。

    “其實我是故意接近你的,從最一開始就是,你早看出來了對不對?”

    蔣紹言表情依舊平靜,或許有其他反應,但他當時被羞憤和自我厭惡深深裹挾,已經無法分辨了,索性破罐破摔:“既然這樣你還給我煮什么湯,耍我?可憐我?”

    一扯嘴角,他再度掙開,蔣紹言加重力道將他箍得更牢,眼睛依舊沒看他,只冷聲重復:“把湯喝了。”

    他幾乎爆發:“我跟你說的你沒聽見嗎?!”

    腕上的手指倏然收緊,手背筋骨突出,像是要生生掐進細嫩冰涼的皮膚里,還是那句話。

    “喝了。”

    于是他端起那碗一口喝光,問現在可以走了吧,蔣紹言卻還是沒有放他。

    他終于轉過來,無聲看著他。

    雨越下越大,鋪天蓋地,房間里的光線晦暗不明,模糊曖昧。他視線落到了蔣紹言的嘴唇上,他知道蔣紹言也在看他,看他的眉毛,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每一眼都無聲地撩動著他的神經。

    不知道是誰先開始,或許是同時,他們吻住了對方嘴唇,然后摟抱著跌跌撞撞倒在了那張床上。

    ……

    他不記得那天他們做了多少次,時間暫停,感官失靈,只有蔣紹言是真實的,他四肢緊緊攀纏著他,像急流里的一葉扁舟,一個浪頭打來就要傾覆,而眼前這人是他唯一希望。

    之后就是他確認自己懷孕,直接向蔣紹言攤牌,然后搬出宿舍,同居。

    鐘虞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著的,醒著的時候控制不住回憶,就連睡著了也是。他做了很多夢,夢里都是蔣紹言。

    看似溫柔的人骨子里強勢霸道,汗水淋漓的兩具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蔣紹言俯身湊近他耳邊,啞聲逼問他舒服嗎。

    也比他想得更細致體貼,為他在陽臺種花,睡著了給他蓋被子,從他動筷次數判斷他的口味……到后來,連他的頭發都是他剪的。

    還有點壞心眼和上不了臺面的癖好,說要帶他出去買小鴨子,實則誘惑他穿裙子。他看似無奈妥協了,但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自己愿意,沒人能逼他。

    夢境最后,他們相依在那間小公寓的沙發看電影,電影里正好放到那首《一步之遙》,蔣紹言便問他要不要再跳一次,眼神明亮,語氣認真。

    “上次沒跳完,這次再跳一次吧。”

    他笨拙起身,將手交了出去,在不大的客廳里跟蔣紹言攜手共舞。他隆起的肚子擋在中間,所以身體不能完全貼近,蔣紹言便含笑問他,你看,我們現在是不是一步之遙。

    然而那次還是沒能跳完,被一通電話打斷了。

    就在那次舞過后,他意識到他對蔣紹言產生了不該有的感情,殘忍地坦白了他跟蔣西北的交易。蔣紹言一言不發,穿上衣服摔門而去,重重的聲響震得四壁都在顫抖。

    他獨自在客廳從白天坐到黑夜,水米未進,神思惶惶,突然感到腹部墜痛,一陣一陣,越來越強烈,當即意識到可能是要生了。他沒想到這孩子這么會挑時候,偏偏今天,在他跟蔣紹言攤牌之后。

    指甲將沙發抓出了深深的褶,他眼前發黑幾乎無法呼吸,就在這時蔣紹言回來了,拎著他喜歡吃的菜,見狀將菜一扔朝他飛奔過來。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這么久第一次落淚,說:“蔣紹言,我疼。”

    蔣紹言,我疼。

    天光已然大亮,身邊的蔣兜兜還在熟睡,發出輕微鼾聲,鐘虞再度閉眼,感到一滴濕涼的淚從眼角滑落。

    當初的歲月,好像又在夢里過了一遭。

    他和蔣紹言,開始于那支舞,差不多也結束于那支舞,這或許早就為他們之間定了基調。

    是未完,是遺憾,是始終止于一步之遙。

    第54章 說小話 “看你,好看。”……

    蔣西北在山上住了一周, 回來時沒告訴蔣紹言,只叫司機去接他,路上對司機說先不著急回家, 讓司機隨便開, 他想好好看看。

    蔣西北沒說去哪兒, 也沒說想看什么,司機沒敢問,依言放慢車速, 在市區緩慢兜圈, 偶爾掃過后視鏡,就見蔣西北維持側頭的姿勢看向窗外, 神情透出濃濃的懷念和不舍。

    正好經過西北集團,蔣西北想了想,叫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獨自從車上下去了。下車后先撐著拐杖仰頭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慢吞吞往那恢宏氣派的建筑走去。

    前臺是新來的,不認得蔣西北,攔住他要他登記, 又問他什么事, 正好有個高管經過, 立刻將前臺一通數落, 長眼了嗎還登記?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這可是老董事長!帶領咱們集團開疆拓土的創始人!

    奉承話沒人不愛聽,蔣西北笑笑,又擺手, 說老啦,往事不提,又跟那面紅耳熱的前臺小伙兒說沒事, 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舞臺了,好好干。

    說罷他就叫那高管趕緊去忙,自己往電梯走。電梯可指紋可刷卡,蔣西北退了以后指紋還保留著,他很少來,就算來也不愿興師動眾叫人下來迎接,都是自己上去。

    遠遠地,就見那輛專用電梯跟前站著個人,背影修挺,蔣西北一下認出了是誰。

    大概聽到了拐杖杵地的聲音,那人回頭,一張絕倫面孔印證了蔣西北的想法,頓時停下,而鐘虞也微微瞇起眼。

    中午他帶蔣兜兜出來吃飯,去的是蔣紹言極力推薦的一家餐廳,說蔣兜兜喜歡吃那家的草莓蛋糕。餐廳恰好就在附近,蔣紹言便說也要來,臨時有事耽擱就叫他們先吃,趕到的時候自覺掃尾,還搶在鐘虞前頭付了錢,之后又提議,叫鐘虞去他辦公室坐一坐。

    “離得又不遠。”蔣紹言說,“來都來了。”

    那晚過后,蔣紹言又恢復了原本模樣,紳士溫和,進退有度,仿佛那單膝一跪和背后擁抱都是鐘虞的幻想。成年人最擅長掩飾,鐘虞也不想表現出多么在意,蔣紹言越紳士,他就較勁似的越大方。

    那一晚夢境內外的傷懷便也如浮光掠影,曇花一現。

    蔣兜兜對兩個大人之間的暗流絲毫不察,總之不用上幼兒園他就高興。他習慣吃過午飯要瞇會兒,到辦公室后,蔣紹言便把他抱到里面的休息室。鐘虞靠在床頭陪他,蔣紹言也站著沒走,蔣兜兜這個看看那個看看,突然嘿嘿直樂。

    他爸和小虞兒都在,這感覺好滿足。

    但他午飯沒吃到那家的草莓蛋糕,肚里饞蟲可不滿足,一個勁兒顧涌,迷迷糊糊快睡著了還咂么嘴說想吃蛋糕,鐘虞在手機上搜了搜,見附近有家評價不錯的蛋糕店,便下樓來買。

    沒想到碰上蔣西北。

    對視一眼,鐘虞面無表情轉回去繼續等電梯。“叮——”一聲,電梯到了,他走進去,猶豫了一下,抬手按上開門鍵,等蔣西北進來。

    蔣西北遲疑了兩秒,握緊拐杖走了進去。

    等他站穩,鐘虞才從羽絨服口袋里摸出電梯卡,在感應器上滴了一下,接著按下了蔣紹言的樓層。

    蔣西北見他姿態熟練,連電梯卡都有,肯定不是第一回來了。如果他沒看錯,這卡應該是蔣紹言的,所有樓層都能去,連蔣紹言辦公室都能打開。

    這么重要的一張卡,就這么給了這人,蔣西北心里滋味復雜,也算明白了,這大的小的怕是都叫鐘虞套牢了。

    視線往下,他又看到鐘虞手里拎著的透明袋子,里頭裝著好些蛋糕面包,粗粗一看都是蔣兜兜愛吃的口味。

    不知怎地,蔣西北回想起這幾天在山上,蔣紹言離開后,他又去求見那位高人,每天都去,但高人始終不見他。直到最后那天,他又去了一趟,在門口等了好半天,臉都叫冷風刮僵了,那高人的小弟子才出來,雙手合十對他說:

    “師父說了,無論你來多少次都不會見你。之前愿意點撥你,是因為你一生行了不少好事,佛祖保佑德善之人。但你卻又做了一件錯事,功過無法全然相抵,未來如何,端看佛祖怎樣安排吧。”

    說罷,那小弟子雙手合十,對蔣西北微微躬身:“師父說了,一切自是天命,天命不可違。施主,請回吧。”

    回去之后蔣西北想了許久,想到徹夜難眠,想他到底做錯了哪件事?他教蔣紹言大丈夫要頂天立地,要講情、義、信,他一向就是這么做的,對妻子情深義重,對兄弟仗義相助,生意上講信用,賺了錢就做慈善,否則如何平地建起這么龐大一間公司?

    他自認坦坦蕩蕩問心無愧,所以他到底做錯了什么?!

    此刻看到鐘虞,蔣西北心頭一跳,突然就有了答案,渾身的血液剎時涼了個透。

    電梯很快到頂,門開后鐘虞徑自走出去,沒管蔣西北,到了蔣紹言辦公室,先往休息室看,見門還關著,知道蔣兜兜還沒睡醒。

    蔣紹言見他裹著一身寒氣進來,臉上表情也冷,進來連門也沒關,就這么大喇喇敞開著,頓時納悶:“怎么了?”

    怎么了?鐘虞冷眼一瞥坐在大班臺后頭的人,心想蔣紹言可真會挑時機,偏偏蔣西北來的這天也叫他來。

    蛋糕往桌上一撂,鐘虞雙手插進口袋,轉身就走,蔣紹言隨即起身,不等將人拉住,蔣西北就出現在門口,蔣紹言頓時明白,這是撞上了。

    鐘虞頭也不回走了,蔣紹言追隨他背影,見他沒走遠,而是站上了外頭露臺,這才放心,目光轉向蔣西北,問怎么來了。

    蔣西北拐杖往地一杵,吹眉瞪眼:“我不能來嗎?”

    蔣紹言將他請進辦公室,親自煮水倒茶,蔣西北臉色才好看了一點,突然想到這兩人都在這兒,給蔣兜兜弄哪兒去了?

    蔣紹言點點休息室,小聲說:“在睡覺。”

    蔣西北的心頓時軟了,聲音也放低:“在睡覺啊?小孩子就是覺多,不過覺多也好,長得高。”

    對蔣兜兜,蔣西北總能由一件小事無限聯想,他想去看看孫子,又怕吵著人好夢,只得作罷。

    蔣西北又想起一件事:“我來就是跟你說,老馬打電話來,說新來一批好料子,問要不要留給兜兜做衣服,我想著快到年底了,而且馬上也要過年,去年做的那衣服恐怕穿不了了,正好你帶他去再做兩身新的。”

    老馬是蔣西北舊識,從小給蔣兜兜做衣服的老裁縫,蔣紹言有時衣服也在那兒做。

    電話就能說的事,蔣西北卻特意過來,蔣紹言望他一眼,說知道了。

    “光知道了不行,你得抽時間帶他去啊。我看你現在心思不在公司也不在孩子身上。”

    在誰身上不言而喻,蔣西北恨鐵不成鋼,竟見蔣紹言還厚著臉皮笑,問他:“我是有事忙,您帶兜兜去不就行?”

    蔣西北倒是想,但他已經聯系了醫院,先全面檢查,爭取在過年前做完一個療程的化療,過年的時候他想回家,可不想還去醫院那種慘白冰冷的地方。

    再三思量,這事還是先別告訴蔣紹言了,除了多讓一個人擔心也起不到其他效果。

    “我就不去了。”蔣西北說,“天冷了我懶得出門。”

    老董事長來了,消息很快傳開,不少元老高層都趕來,三五成群聚在外頭走廊,說想見見老董事長,跟老董事長匯報匯報近況。

    譚朗進來通報,蔣西北想了想說行,但聲音不能大,得低點兒,不能吵著屋里他大孫子睡覺。

    那些個元老高層一擁而入,圍著蔣西北坐了一圈,各個臉上神色激動,他們中絕大多數都受過蔣西北恩惠,要么提攜之恩,要么是其他生活方面的幫助,至今都對他十分感激。

    蔣西北也將每個人和家里情況都記得清楚。

    “老周,添孫女了啊,恭喜恭喜。”

    那個叫老周的元老從西北集團成立起就一直跟著蔣西北,聞言激動地搓了搓手:“董事長還記著吶,您不是還親手包了個紅包讓蔣總給我嗎?我家小囡到年底就一歲半了,那小嘴甜的,什么時候帶過來讓您看看。”

    蔣西北想是啊,時間過得可真快,他笑笑說好,接著去問下一個。

    蔣紹言默默退至一旁,聽他們閑話家常,這是屬于蔣西北的時刻,他不會打擾。目光轉向外頭,蔣紹言走了出去,先讓秘書給里面倒水,然后往外頭露臺看了一眼。

    鐘虞背沖著他站在上頭,不知道在干什么,兩手垂在身側,也不嫌冷。

    推開玻璃門,蔣紹言悄悄靠近,從后面飛快一拉那手,果然冰涼。鐘虞嚇了一跳,掙脫后抄進口袋,不悅地瞪了蔣紹言一眼。

    蔣紹言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回以微笑:“站這兒干嘛,不冷嗎?進去喝口熱茶。”

    鐘虞沒搭腔,但心想也是,憑什么他在這兒吹冷風,蔣西北在屋里喝熱茶?轉身下露臺,走到辦公室門口就聽到里頭一屋子人的說話聲,鐘虞停下掃了蔣紹言一眼。

    蔣紹言剛才叫秘書斟水,這會兒親自拿杯子倒茶,又親自遞到鐘虞跟前,才叫那張皎麗的臉上冰霜稍稍消融。

    鐘虞小口喝著,感覺身上暖和,和蔣紹言兩人站在門口大眼對小眼。他倒不是想聽蔣西北在里頭說了什么,而是怕蔣兜兜醒來找不到他。

    果然沒多久,蔣兜兜就醒了,是被吵醒的。一屋子人,說話聲音再低,你一句我一句的,音量也不小。被吵醒了本來就不高興,睜眼沒見鐘虞更是惱,蔣兜兜氣呼呼一擰門,看到外頭辦公室里坐了好些人,頓時愣了,剎住步子不敢過去。

    蔣西北看到他,立刻招手:“兜兜醒了?來來,到爺爺這兒來。”

    蔣兜兜剛睡醒還有些迷瞪,一屋子陌生面孔又叫他有些害怕,趕緊跑到蔣西北跟前,歪到他身邊坐著,然后小聲問:“爺爺,他們都是誰啊?”

    蔣西北抱住他,一一給他介紹,說這是哪個爺爺,這又是哪個伯伯,都是跟爺爺一起奮斗過的好戰友。蔣兜兜聽話地叫人,沒多久就坐不住了,屁股扭來扭去想往下跳。

    蔣西北猜到他想干什么,按住他的腿,蔣兜兜不樂意了,問蔣西北:“小虞兒呢?爺爺你看到小虞兒了嗎?”

    門口傳來一聲清咳,爺孫倆同時扭頭,先是看到蔣紹言。蔣紹言往旁邊讓,鐘虞便出現了,探身同蔣兜兜對視一眼,沖他笑笑,帶著安撫的意味,隨即又縮了回去。

    鐘虞知道,只要他沖蔣兜兜招招手,小孩立馬就會扔下蔣西北過來找他,但是……又何必呢,還是那句話,蔣兜兜對他的愛和依賴不該成為武器。他無意利用這份愛去傷害任何人,哪怕是蔣西北。

    蔣西北也明白,心里微動了動,雖然不大情愿,但還是跟蔣兜兜說:“這不在外面呢嗎,你先陪爺爺坐會兒。”說完又叫離得近的一人把蔣紹言辦公桌上那袋蛋糕拎過來。

    有吃的蔣兜兜又安分了,坐在蔣西北旁邊低頭用塑料勺子挖蛋糕上的草莓和奶油。

    屋里眾人又聊開了,有人說起馬上要開年會,問蔣西北到時候來不來。

    年會是蔣西北在的時候立下的傳統,他覺得員工需要激勵,簡單粗暴最有效,直接發錢加搞抽獎,所有人空手而來滿載而歸,因此每年的年會都十分熱鬧。蔣紹言接班后也沿襲傳統。

    時間一般在年底,先抽獎,抽完獎請些明星來演出熱場,唯獨七年前那次,蔣西北不僅把年會提前,還單獨加了場舞會。

    蔣西北其實挺想來,想湊個熱鬧,跟年輕人呆在一起也讓他覺得自己還年輕,但想想還是說算了吧,他都退了,私底下來可以,公開場合露面無端引人猜測,以為集團有什么變故,對蔣紹言也不好。

    反倒是蔣兜兜兩耳一豎勺子一擱,抬頭問什么年會啊。

    旁邊人跟他說,就是大家一起玩,有吃有喝還有東西拿。蔣兜兜眼睛一亮,心想還有這好事?立刻說:“我要跟小虞兒一起去!”

    鐘虞在外面聽見了,露出會心一笑,蔣兜兜做什么都要跟他一起,吃飯睡覺玩游戲洗澡,都要和小虞兒一起。

    蔣紹言垂眼看他,突然低聲問:“來嗎?有吃有喝還有東西拿。”

    鐘虞轉頭,兩人眼神碰了一下,鐘虞心里微動,面上卻淡淡,沒接這個話茬。

    他跟蔣紹言第一次見就是在西北集森*晚*整*理團的年會,在最后的零點舞會上,他們一起跳了舞。這個場合太敏感,他不會再去。

    蔣紹言便也識趣沒再提。

    里頭,蔣西北還在跟人聊天,鐘虞站在外面走廊,有些出神。其實他對蔣西北談不上恨,畢竟蔣西北爽快地替他還了錢,還幫他出國,蔣西北也曾挽留他,在他執意要走之后又單獨給了他二十萬。換作其他人不會比蔣西北更好。

    比起蔣西北,他還有更深惡痛絕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正走神,鼻尖冷不防被蔣紹言刮了一下。其實那晚過后,蔣紹言不是沒變化,人前表現得紳士正經,私下里總會有小動作,就像剛才露臺上突然拉他的手,現在又來刮他鼻子。

    像是在試探,看他是否反感,一點一點,直到探至他的底線,跟當初的蔣兜兜一樣。鐘虞飛出一記眼刀,決計不理這人,水杯捂著手,又喝了一口。

    蔣紹言默默看他,突然壓著聲音說:“你看,咱倆這樣像不像上課說小話被老師拎出來罰站的學生?”

    咱倆,說小話……都是暗示親密的字眼。鐘虞假裝不懂,涼涼道:“都罰站了你還說?”

    蔣紹言笑笑,不再言語,目光轉過一圈又落回他臉上,一直盯著看。

    鐘虞本想忍了,沒忍住,兩條秀眉便皺了起來:“你看我干什么?”

    蔣紹言嘴角一揚,不太正經但著實英俊。

    “不許說還不許我看了?”

    鐘虞正要發作,蔣紹言又放軟聲音:“看你,好看。”

    鐘虞不怎么上網沖浪,但也知道這叫什么土味情話,頓時語塞,無聲睨去一眼:“……少上點網。”

    “好,少上網。”

    蔣紹言應得飛快,鐘虞懷疑他根本沒過腦,那雙深邃的眼依舊笑盈盈望著他。

    鐘虞受不了那眼神,他感到有些煩,有些惱,還有些其他說不清的滋味參雜其中,手掌不客氣地往那張英俊臉皮上一貼,直接給轉了過去。

    第55章 大明星(一更) “我讓你砸,這邊也給……

    蔣西北待到傍晚才走, 和老下屬喝過茶敘過舊,整個人煥發容光神采奕奕,仿佛重回崢嶸歲月, 渾身都是拼勁兒。

    蔣紹言送他去坐電梯, 他再三叮囑蔣紹言, 這些老員工一輩子為公司付出,要多聽他們意見,不能傷了他們的心, 又叫蔣紹言別忘帶蔣兜兜做衣服, 突然想起馬上要到蔣紹言生日,要他那天回家, 叫保姆做些好菜。

    蔣紹言一一應下,最后說生日有安排。

    蔣西北想問什么安排,但見蔣紹言突然定定回首,蔣西北便也轉頭,正看到鐘虞半蹲下來跟蔣兜兜說話。

    蔣西北當即面色一僵,忍不住又想說教,然而再看蔣紹言, 突然間就怔住了。

    這個近年來越發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殺伐果斷到有時叫他都感到犯怵的兒子, 這一刻眼神里流露出濃濃的眷戀和深沉的愛意。

    蔣西北心頭大震, 想說的話盡數堵在喉間, 一個字吐不出來,他突然又想起那高人的話。

    鐘虞不正是他帶到蔣紹言跟前的嗎?現在這結果,不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嗎?

    天命!天命!一切都是命!命不可違!

    蔣西北差點扶不住拐杖, 又想起自己這生死未卜的病,剛聚起的那股勁兒便一下子全散了。

    送完蔣西北,蔣紹言回去了辦公室, 說要帶蔣兜兜去做衣服,問鐘虞要不要同去,鐘虞立刻答應了,只要蔣兜兜的事他都想參與。

    蔣紹言于是抽了個不忙的下午,提前從公司出發,自己開車,剛好飯點,便先去吃飯。

    餐廳在一家商場內,路上時蔣紹言提前訂座,到之后蔣兜兜要去廁所,蔣紹言帶他去,鐘虞在外面等。

    有兩人迎面走來,鐘虞便往旁邊讓了一步,誰想其中一人突然停下,直直朝他看來。

    鐘虞便也看了過去,他記性好,可以說過目不忘,接觸過的人大多有印象,他確信不認得眼前這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就見對方滿臉驚喜,無倫次對他說:“你好你好,我們見過的還記得嗎,就那天,那天在……”

    鐘虞一向不喜歡被人用這種直白的目光盯著看,臉色當即不是很好,轉頭就見旁邊還有一人,身材修長穿著時尚,戴著鴨舌帽和口罩,帽沿壓得很低,只露一雙化了濃妝的眼,眼神十分倨傲,帶著明顯敵意。

    鐘虞一下子想了起來,有次他從蔣紹言辦公室出來,在電梯口同兩個人照面,就是那兩人,一個是娛樂公司老板,另一個人是什么大明星,蔣紹言投資奶茶的代言人。

    中年男人自稱姓張,激動地遞上名片:“弊姓張,這是名片,我絕不是騙子,你可以看看,方不方便留個聯系方式?”

    不是第一次被索要號碼,鐘虞正要冷聲拒絕,就聽背后一道聲音。

    “怎么了?”

    轉頭,是蔣紹言抱著蔣兜兜出來了。

    那位張總一愣,堆滿肉的臉上當即笑容綻放:“唉,蔣總!”

    “蔣總!”

    與之一同響起的還有另一道聲音,鐘虞看過去,剛才還倨傲的大明星此刻主動摘下口罩,露出了一張精致的臉,眼中的敵意完全不見,只剩驚喜。

    隔老遠蔣兜兜就伸長手臂要鐘虞抱,鐘虞從蔣紹言懷里接過蔣兜兜,眼鋒往那張英俊的面龐上一掃,隨后轉向蔣兜兜問:“洗手了嗎?”

    蔣兜兜還沒答,蔣紹言先說:“洗過了。”

    鐘虞仿佛沒聽見,依舊看著蔣兜兜,蔣兜兜把手貼到他鼻子底下,鐘虞聞了聞,一股洗手液味,便揚唇道:“香香的。”

    冷面美人粲然一笑,對面的張總幾乎看愣,蔣紹言不著痕跡上前擋住,淡淡說這么巧。

    張總忙道是挺巧,又說收到了西北集團的年會邀請,一定捧場。

    鐘虞站在后面,恰好能看到那位大明星落在蔣紹言身上的脈脈眼神,伸出食指一戳蔣紹言背后,等人回過頭后冷聲說道:“兜兜說餓了。”

    蔣兜兜奇怪,他沒說話啊。

    蔣紹言立馬打斷了張總的喋喋不休,禮貌說還有事,接著手臂一展,伸到鐘虞背后輕輕一帶:“走吧,餐廳在這邊。”

    鐘虞便往前走,走出一段突然又回頭,那位大明星目光追隨,端的什么心思一清二楚。那一刻鐘虞無法自控,腑內像有什么騰地灼燒,眼神便如利劍寒芒瞬間射了出去,見對方明顯一愣,才轉頭繼續往前。

    柳眠不僅是一愣,更是嚇了一跳,心臟撲通撲通跳。出道以后不少圈里人都贊他顏值高,粉絲更是溢美之詞往他身上堆,稱他是千年難見的神顏,見到了這人他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他嫉妒,更不服。

    而就在剛才,那張放眼整個圈子都找不出第二張的臉突然露出那樣兇狠可怖的眼神,真叫他嚇了一跳。

    他當即轉臉對旁邊的張總說:“張、張總你看到了嗎,你看他那眼神……”

    張總當然也看到了,沒了剛才面對蔣紹言時的熱情逢迎,臉色微沉若有所思,突然又雙眼一亮:“原來是他!”

    柳眠心有余悸,聲音還有點抖:“誰?”

    張總沒答,朝他看了一眼,見蔣紹言都走了柳眠還在看,說道:“我勸你算了,蔣紹言不是你能肖想的人。”

    柳眠咬了咬嘴唇:“我沒有。”

    “不要否認了。”張總眼神輕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他碰你了嗎?”

    柳眠臉色刷地一白,想起第一次見蔣紹言的場景來。

    第一次見蔣紹言是五年前,他讀書不好,早早輟學做平面模特拍照賺錢,因為腿長在圈子里小有名氣,不算富裕但自給自足完全沒問題。

    誰想父親突然賭博欠債,賣掉房子也不夠還,一群三大五粗的男人找上門將他們一家堵在臨時租的房子里,墻上地上潑滿鮮紅刺目的油漆,甚至還將他父親一只手折斷,威脅再不還錢或者敢報警,就直接剁手。

    他跪在地上替父親苦苦求饒,保證一定不報警,等人走了含著淚收拾滿屋狼藉。走投無路之際,文華娛樂的張總拿著他拍過的一組照片找上門,說看中他,想跟他簽約。

    然而簽約后公司卻將他雪葬,沒資源沒活動,原有的丁點人氣眼看也要流失殆盡,張總才把他叫到辦公室,沒了說服他簽約時的溫和,目光冰冷。

    說要他去陪一個人,問他愿不愿意。

    山窮水盡,他別無選擇,而且他自己也想成功想成名,就豁出去賭一把。

    然后張總就把他帶到據說是幕后真正老板趙德青面前。

    “又找了一個來,您看這個像嗎?”

    他惴惴低頭,聽張總對趙德青畢恭畢敬地說了這么一句。

    趙德青沒說話,反而旁邊一人走過來,站到了他面前。他還是不敢抬頭,垂下的視線落在對方那雙黑色短幫皮靴上,感覺那鞋頭十分兇狠堅硬,一腳下去能將人踹個半死。

    然后他的下巴就被粗暴地抬了起來,看清了眼前的人,赫然就見那人眼角一道猙獰的疤,嚇得全身抖了一下。

    后來他才知道那人叫程杰,是大老板身邊親信,大老板叫他阿杰,其他人都叫他杰哥。程杰用力扣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轉過來又轉過去,半晌甩到一邊:“一點也不像。”

    趙德青意味不明笑了笑:“這個已經是長得最像的了。”

    程杰嗤了一聲:“臉皮像有什么用,骨頭這么軟。”

    他隱約知道他們在說一個人,一個他長得像,而且骨頭硬的人。念頭一閃而過,緊張害怕重新占據上風。

    頓了頓,程杰又問:“他能生嗎?”

    趙德青悠悠道:“應該不行,像他那樣的少之又少。”說罷又問程杰,過去這么久還忘不了?

    程杰陰沉著臉沒說話。

    趙德青又轉而問他,知不知道想讓他干什么,他結結巴巴說知道,一咬牙說愿意。趙德青說好,之后漫不經心抬抬手,張總就拉著他出去了。

    他問張總陪的是誰,是男是女,多大年紀,張總沒說,只道等到時候就知道了,于是在一個黑白相交的清晨,他被送到了一個地方,西北集團頂樓的辦公室。

    到的時候,辦公室里空無一人,而里面的休息室傳出水聲,他慢慢走進去,知道自己要陪的就是這個人了,伸手想把衣服脫了,但抖得厲害,到底沒那么豁得出去,就先坐在床邊忐忑地等人出來。

    當那人出來的時候,他一下愣了,沒想到是個男人,輪廓深而硬朗,那樣年輕,那樣英俊。

    對方也愣了,眼神迅速凝起,沉下臉叫他出去。

    他便連忙揚起那張人人夸贊的臉,結巴著說出提前準備好的話,說自己是趙總旗下的人,沒有被人碰過,還是干凈的。

    男人目光卻更沉,說沒必要,請你離開。

    他瞬間滿面通紅,往外走時腿都在發抖,為自己逃過一劫,但也知道只是暫時的。這次不成,大老板還會把他送給別人。

    趙德青知道后沒說什么,果然沒過多久,就把他送到另一人床上。那是個能常在電視上見到的面孔,年紀足以做他爺爺,溫文儒雅的皮子撕開,露出滿身叫人惡心的肥肉,那雙樹皮似的枯糙的手從頭到腳摸過他顫抖的身體,末了停在他的腿上嘖嘖稱贊,長了這么一張臉和這么一雙腿,就該被男人壓著cao。

    之后趙德青又叫他陪了幾個人,那些男人見到他之后各個目露淫光,像惡狼撲食將他壓倒。

    后來他資源好起來,參演了大IP,人氣越來越高,公司也給他爭取到代言,有個竟然還是蔣紹言參與投資的。一次宴會上,他又一次見到蔣紹言。蔣紹言紳士風度,看他的眼神毫無鄙薄,對他的態度和對其他人一樣,就好像那天的事完全沒發生過。

    這個男人,潔身自好又胸襟廣闊,哪怕他知道自己不配,卻總忍不住想靠近,想著多看一眼也好。

    柳眠從記憶里回神,沉默一會兒,說:“我知道我沒希望,我就是……”

    想起鐘虞和那個眼神,害怕、嫉恨、憤恨齊齊涌上心頭:“您覺得我輸哪兒了?”

    “輸哪兒?“張總一笑,物品似的將他上上下下一打量,“這個答案你自己比我更清楚不是嗎?你難道不覺得自己跟他有點像?”

    柳眠面色頓時比剛才還要白,幾乎褪盡血色,突然就想起了趙德青那句話,說他已經是最像的了,難道鐘虞就是趙德青和程杰說的那個人?!

    張總看他反應,大概覺得柳眠也是可憐,干脆告訴他:“大老板身邊那個阿杰,知道他臉上那條疤怎么來的嗎?”

    這個名字叫柳眠臉上閃過懼意,還是忍不住問:“怎、怎么來的?”

    “就是給蔣紹言身邊那人劃的,磕碎了杯子直接拿碎玻璃招呼的,差點把阿杰的眼戳瞎,你說狠不狠?”

    張總瞇眼回憶,難怪他見到鐘虞,除了驚艷還覺得眼熟,直到剛才對方露出兇戾的目光,他才猛然想起,原來當年見過!只是當年場面混亂,那時的鐘虞又青澀稚嫩,所以才沒一眼認出。

    張總再次看向柳眠:“就你,你敢嗎?”

    柳眠后背瞬間冷汗涔涔,忽然想起過去在床上被程杰折騰,快要昏死過去的時候,程杰掐著他的脖子說:“你不是要砸我嗎,來啊繼續砸。”

    說完又俯身舔他的臉:“寶貝不哭,是我下手重了,我輕點。”

    “……舒服嗎寶貝,我真的太他媽想干你了……我讓你砸寶貝,這邊也給我留道疤,當年跑得可真快,真是狠心啊連你叔叔死了都不回來。”

    那時候柳眠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根本不知道程杰嘴里的寶貝是誰,現在回想,分明也是這人!

    柳眠渾身顫抖,要不是扶著旁邊柱子,幾乎軟倒在地!

    就在這時,兩個眼尖的姑娘發現了他,大喊“柳眠!”,周圍緊接著響起一連串尖叫,那些熱情的粉絲一擁而上將他團團圍住。

    柳眠趕緊戴上口罩,壓低帽檐,他對粉絲態度很好,所以死忠粉很多。一張張紙筆遞到面前,他都快速簽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筆的時候他不得不用死力,才能叫手不要抖得那么厲害。

    第56章 紅裙子(二更) “是男生為什么穿裙子……

    吃飯時鐘虞臉色不是很好, 他不想讓蔣兜兜感受到,努力擺出笑臉,然而蔣紹言坐在對面, 將他的不爽看得分明。

    吃完飯從商場離開, 蔣紹言開車, 鐘虞摟著蔣兜兜坐后排,視線偶在后視鏡里相交又冷冷錯開。

    蔣紹言把車開到鬧市一間不起眼的裁縫店門口停了下來。

    松開安全帶,蔣紹言往后視鏡看了一眼, 見鐘虞面上似有詫異, 主動找話:“這是家老裁縫店了,別看不顯眼, 手藝絕對好。”

    還有部分蔣紹言略去沒提,這家裁縫店老板跟蔣西北是舊識,當年蔣西北結婚時的中山裝和妻子的旗袍就是這老板做的,后來得知老板舉家從紹興遷來嵐城,生活拮據,蔣西北就專門過來照顧生意,這么些年沒換過別家。

    鐘虞沒應, 徑直帶蔣兜兜下車。

    路上提前打過電話, 裁縫店老板知道他們要來, 門口掛的鈴鐺一響就從縫紉機后面抬頭, 熱熱乎乎迎上來,蔣紹言喊“馬叔”,蔣兜兜乖巧地叫“馬爺爺”。

    老裁縫眼尖, 一眼看出蔣兜兜長高了,仔細再一瞧,對蔣紹言說:“呦, 兜兜這得比上次來高了5、6公分吧?”

    老裁縫說話帶著濃濃紹興口音,蔣紹言便也用紹興那邊的話回他,雖然不太正宗,但難得聽到鄉音還是叫老裁縫十分高興。

    第一次聽蔣紹言說江南水鄉的吳儂軟語,鐘虞覺得稀奇,這才正眼瞧了他一眼。蔣紹言立刻注意到,沖他笑了笑,隨后介紹:“這是馬叔,兜兜出生后第一床小包被就是馬叔做的,這些年一直給兜兜做衣服。”

    鐘虞愣了愣,立刻對老裁縫禮貌微笑,上身微躬,跟著喊“馬叔”,這一聲里包含感激。

    老裁縫眼帶疑惑,鐘虞沒做聲,朝蔣紹言看,想蔣紹言會如何介紹他。蔣紹言笑笑,剛起頭說“這是我——”就被蔣兜兜搶過話,大聲說“這是我的小虞兒”!

    脆嫩的嗓子叫店里人都笑了,除了叫馬叔的老裁縫,店里還有兩個年輕學徒,都在低頭忙著手里活計。

    鐘虞也笑了,就見蔣紹言突然湊近,嘴唇貼耳,說不容易啊可算笑了。吐息繚繞,那一側耳朵酥酥麻麻的,鐘虞過電似的一顫,隨即冷瞪回去。

    老裁縫笑得瞇縫眼,問老規矩嗎?蔣紹言一挽袖子,說還是老規矩。

    鐘虞正納悶,就見蔣兜兜往旁邊一張臺子上一跳,接著自己就被塞了紙筆,不知有意無意,蔣紹言的指尖在他掌心滑了一下。

    “我說什么你記著就行。”蔣紹言說,說罷抄起一條皮尺,蔣兜兜已經自覺轉身,蔣紹言將那皮尺比上他的肩膀。

    原來是給蔣兜兜量體。

    肩寬、領圍、袖籠……鐘虞一一記下,見蔣紹言動作嫻熟,忍不住問:“你還會這個?”

    蔣紹言回頭看他一眼,又轉回去繼續,說:“這小屁孩小時候刺撓得很,不愿讓人碰,就只能我親自上手給他量。”

    蔣兜兜立馬齜牙,見鐘虞在旁又趕緊收斂,小聲嘀咕:“才不是,別人碰癢癢的。”

    蔣紹言叫他把胳膊抬起來,皮尺在胸腰腹上各繞一圈,又狀似隨意說:“頭發也不愿讓人碰,都是我給他剪。”

    蔣兜兜哼哼唧唧:“丑丑的,一點不好看。”

    蔣紹言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別亂動。”

    蔣兜兜正要找鐘虞撐腰,就見鐘虞突然低頭,表情似有些沉,他便沒敢出聲。

    蔣紹言也注意到,眼神微微凝起。

    蔣兜兜量完,鐘虞把那寫滿數字的本子遞還蔣紹言,在店里轉了轉,聽蔣紹言在背后跟老裁縫商量款式和面料。

    他注意到這裁縫店實際是兩間門面,一個做男裝一個做女裝,中間一道窄門相連。

    心莫名一動,腳步就要過去另一邊,蔣紹言在背后喊住他,走過來問:“來都來了,要不要也做一套?”

    又是來都來了,鐘虞不為所動,面無表情說有衣服,蔣紹言繼續加碼:“跟兜兜一樣款式,一塊料子,親子裝。”

    鐘虞立刻動心了,挑起眼睫無聲地看去。蔣紹言笑笑,聲音低沉蠱惑:“要吧,我送你。”

    等鐘虞反應過來,他已經站到了蔣兜兜剛才站的位置,蔣紹言拎起皮尺就要往他身上比,鐘虞抬手阻攔:“干什么?”

    “給你量身。”蔣紹言頓頓,忽地湊近,聲音壓低,“還是比起我,你更愿意叫其他人碰你?”

    鐘虞呼吸一滯,一瞬間渾身似過電般,他竭力克制著,那雙好看的眼冷冷盯著眼前這張英俊帶著壞笑的臉,才知道著了蔣紹言的道了!

    蔣紹言笑意更深,又直起身轉向蔣兜兜:“準備好了嗎?”

    蔣兜兜不知何時拿了紙筆站在旁邊,成了剛才鐘虞的角色,連連點頭:“準備好了!”

    鐘虞騎虎難下,冷著一張俏臉任蔣紹言擺布,叫轉身轉身,讓抬手抬手。量至腰圍,蔣紹言站他身后,皮尺在腰間最細處繞過一圈,略略收緊。

    鐘虞不由得屏住呼吸。

    “放松。”蔣紹言聲音傳來,灼熱氣息盡數噴在耳后薄透的皮膚上,“怎么還這么瘦,飯都吃哪兒去了?”

    鐘虞咬牙:“量就是了,哪兒那么多話。”

    蔣紹言指尖掐了個數,轉頭報給蔣兜兜,才說:“以前我們在一起也是我話多,怎么沒聽你嫌煩,剛才聽我提給兜兜剪頭發怎么不吭聲?”

    為什么不吭聲?因為他沒想到蔣紹言會給蔣兜兜剪頭發,就像當初給他剪一樣。

    那是什么時候?鐘虞分神回憶,對,是那年他生日那天。

    兩瓣嘴唇緊緊抿著,鐘虞打定主意不再開口,蔣紹言便也安靜下來,沉默又迅速地丈量著他身體的各個部位。

    為保證精準,鐘虞脫了外套只穿一件單衣,蔣紹言的手指難免觸碰到他,鐘虞清楚蔣紹言絕非故意撩撥,但他還是覺得癢,仿佛蔣紹言的手是直接按在敏感的皮膚上,麻麻酥酥,從心臟擴散到全身。

    只能極力忍著。

    好容易捱過去,鐘虞松口氣,蔣紹言叫蔣兜兜把尺寸拿給老裁縫,他剛要跟上,被蔣紹言一把拉住。

    “還不高興?”

    鐘虞緘默不語,蔣紹言看他一會兒,壓低聲音:“該解釋的我都解釋了,你知道的,我心無旁騖,一片冰心只在玉壺。”

    什么冰心?誰是玉壺?鐘虞目光閃了閃,朝蔣紹言看去,表面端得平靜冷淡,實際遠非如此。他當然知道蔣紹言跟剛才那個明星沒關系,但他還是控制不住地感到不悅。

    不僅僅是不悅,而是強烈的不滿,氣憤,甚至妒忌,叫他生出想把一切都撕毀的沖動。

    這股情緒說不清道不明,來得突然,十分強烈,從剛才一直持續到現在,竟然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這一點更叫他不安。

    仿佛以前也有過,是什么時候?對了,是蔣紹言回到他們租住的公寓還接人電話的時候,雖然全程說的公事,但只要時間一長,他就會不高興,然后故意冷臉或者鬧出動靜,等著蔣紹言趕緊掛電話來……哄他。

    就像……現在這樣。

    這個發現叫鐘虞心頭一震,猛地甩開蔣紹言的手,朝蔣兜兜走了過去。

    蔣紹言原地立了片刻,很快也走過來,面色如常,溫聲問老裁縫,快年底了,做兩套會不會太趕。

    老裁縫忙說不會不會,這兩套衣服他親手做,一針一線都不假人手,又說衣服做好了保證好看,參加年會晚會最合適了。

    老裁縫這間店制衣也改衣,隱于鬧市但名聲在外,慕名而來的人不少,甚至不乏明星。他說這不年底了嘛,好多年輕人找來,說要參加什么晚會舞會,要么買的衣服不合適來改尺寸,要么選了布料自己定制,這樣不會撞衫。

    蔣紹言剛過來,鐘虞便走到旁邊,背手仰頭,假裝看墻上掛著的布匹和成衣,老裁縫口音重,他勉強聽個大意,而后又聽蔣紹言在背后說對,我們公司馬上也要辦年會。

    老裁縫講年會啊,跟晚會有什么不一樣嗎?也跳舞嗎?蔣紹言便笑了一聲,說都差不多。

    老裁縫是個有情調的,角落里擺著個老式唱片機,帶鍍銅喇叭的那種,又操著方言說哎呀跳舞好,我們那時候就喜歡跳舞,除了跳舞也沒其他娛樂,我跟我老伴就是跳舞認得的,她喜歡跳舞,最喜歡跳梅艷芳。

    老裁縫說著,抬手做了個環抱的姿勢:“就這樣的交誼舞,第一次跳的時候我太緊張,還踩了兩次她的腳,以為肯定完蛋了,誰能想她卻覺得我這個人老實不耍滑頭。”

    蔣紹言揚聲笑說:“巧了,我也叫人踩過腳。”

    老裁縫驚訝:“你還叫人踩過?什么人敢踩你啊?”

    “一個……”蔣紹言欲言又止,“一個跳了一半就跑了的人。”

    “跳一半就跑?”老裁縫扼腕,“那多可惜,怎么也該跳完啊。”

    鐘虞依舊背對他們,聞言抿緊嘴唇,老裁縫這句說完,他清楚地感到了背后射來一道視線,然后就聽蔣紹言說:“是啊,的確很可惜。”

    老裁縫十分喜歡蔣兜兜,拿了紹興那邊的特產糕點出來,蔣兜兜美滋滋吃著,老裁縫又給他倒自己煮的奶茶。

    蔣紹言說不用麻煩,老裁縫不樂意了,嫌他太客氣,說這茶葉還是你爸給拿的,兜兜怎么不能喝?

    蔣紹言便承了這好意,也拿了塊那糕,自己沒吃,而是遞給鐘虞,等他嘗過一口,盯著他的嘴唇問好吃嗎。

    那糕點外面是一層雪白糯米,里頭裹滿豆沙,一口下去滿嘴糯米的香和豆沙的甜,鐘虞覺得挺意外,沒想到看著不起眼的糕點吃起來卻很不錯,他面上淡淡,點頭說還行,說完又轉頭,裝作繼續打量布匹。

    蔣紹言站在旁邊沒走,默默看他,突然說:“鐘虞。”

    聲音極輕又極沉,輕到耳朵快聽不清,沉到心臟被撞出漣漪。鐘虞端著無情面目看過去,蔣紹言卻沒再說,只是彎唇淺笑,頗有深意。

    鐘虞不由皺眉,心想蔣紹言故弄什么玄虛,就在這時老裁縫又用方言說了句什么,這句他聽懂了,老裁縫問蔣紹言,是不是快過生日了,過生日要穿新衣,要不要給他也做一件。

    蔣紹言說不用,又說謝謝馬叔惦記。

    鐘虞一愣,他還不知道蔣紹言的生日竟然在年底,下意識脫口而出:“你生日?什么時候?”

    蔣紹言說12月28號:“正好跟今年公司年會同一天。”

    鐘虞眼皮跳跳,沒接話,又轉過了頭。

    年會,跳舞,踩腳,只跳一半……字字句句直指當年的那場舞,他克制著不去回憶。

    吃飽喝足,約好取衣服的時間,正要走,店里一個學徒從隔壁過來,說了句什么,老裁縫便急急忙忙穿過中間那道窄門往隔壁去了。

    冥冥中被什么驅使,鐘虞下意識抬腳跟上。

    隔壁果真是女裝,衣料的顏色款式都要鮮艷和多樣,中間空地上擺著好幾個假人模特,其中一個被不透光的灰布嚴嚴實實罩著。

    毫無征兆,鐘虞心跳加快,朝不知為何也一同過來的蔣紹言看過去,蔣紹言也在看他。對視一眼,兩人又不約而同往那被罩著的假人模特看去。

    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老裁縫圍著那假人模特轉了兩圈,用眼神示意徒弟,徒弟便抬起手臂,一把將那層布掀開。

    一抹紅便倏然現于眼前。

    就見那模特身上裹著一席鮮亮紅裙,裙擺曳地,垂感的布料包住前身、大腿和臀部,卻獨獨將整片后背露了出來。兩條細長的飄帶在修長的頸后挽了個結,松松地垂在不著寸縷的背上。

    鐘虞目光剎時一凝。

    往事再無法壓抑,如瀑如潮瞬間噴涌。

    衣香鬢影的舞會,獨坐角落的英俊男人。

    他一身露背紅裙,戴著面具,別扭地走過去發出邀請。

    “要跳舞嗎?”

    男人看他兩秒,起身說好。

    全場的目光瞬間投來,音樂恰好放到那首《一步之遙》。

    后背被寬大的手掌摟住,他姿態別扭緊張至極,只能被對方牽引著前進后退。

    前半程一直沉默,跳到一半,男人才第二次開口:“……你是男生,難怪這么高?是男生為什么穿裙子?”

    他抬起下巴,露出纖長頸項:“不好看嗎?”

    彼時,蔣紹言在面具下的臉微微一笑,展露出不同于冷峻外表的溫和,低聲說:“很好看。”

    而此刻,鐘虞突然失去了語言能力,只怔怔望著這條和當初幾乎一模一樣的裙子。

    他長長地、久久地凝視著,無法自拔不能自已,卻不知道旁邊的蔣紹言已然轉頭,深深地朝他望了過來。

    第57章 樂聲響 他們從來沒有完整跳過那一支舞……

    年底年會扎堆, 在紐約這些年,鐘虞參加過不少,集中在圣誕前后, 有安誠律所自己的, 也有客戶邀請的。

    去完裁縫店的第二天, 他接到了一通意外來電。

    廖志暉給他打電話,說辦事處也要辦年會,誠摯邀請他參加, 鐘虞說謝謝, 他會考慮。剛撂電話沒多久,老陳也打來了, 大概廖志暉知道自己這個主任分量不夠,還得老陳這個多年朋友出馬相邀,鐘虞想了想,這才問了日期,在日歷上圈下一筆,松口說會過去。

    年會在12月27號,蔣紹言生日的前一天, 地點在一家五星酒店。到了現場鐘虞才發現, 一個大宴會廳一分為二, 左邊安誠, 右邊金權,都在辦年會。兩家律所樓上樓下,平時搶案子搶客戶, 坐個電梯偶遇都要唇槍舌戰刀光劍影,就連辦年會都選同一天,勢要面對面分出個高下來。

    廖志暉一身簇新西裝, 花大價錢購入的,仔細熨燙過,一絲褶都沒有,見到鐘虞熱情相迎,把他拉到入口最顯眼處,揚高調門拖著嗓子刻意說給旁邊的聽:“哎呦哎呦鐘——律——!你可來啦!我們安誠顏值擔當兼實力擔當!這種場合怎么能缺了你!”

    老陳在旁邊擠眉弄眼,也附聲吆喝,吹得鐘虞天上有地下無,旁邊金權的兩個合伙人面色悻悻,但實在無法森*晚*整*理反駁,因為鐘虞實在太頂。論臉,打不過,論氣質,沒得比,論戰績,更是望塵莫及。

    鐘虞這才知道為什么廖志暉眼巴巴盼他來,原來是為撐門面,他心里好笑,但也給足面子,笑著喊了聲“廖主任”。

    廖志暉見他笑就犯暈,怎么有人笑得這么好看,繼而又犯怵,渾身一個激靈,因為他想起上次鐘虞這樣笑著喊他,他沒注意灑了一整杯咖啡在身上,折了一件一萬多的西裝!

    廖志暉可不敢再叫鐘虞多待,炫耀過了就趕緊把人請進去,然后自己離得遠遠的,生怕再被迷得著了道。

    甫一出現,鐘虞就受到熱情歡迎,辦事處的律師、助理,一個個上前圍著他說話、合照。末了,老陳的助理琳達問他有沒有抽獎,說廖主任今年下血本要比過金權,還特意安排了抽獎環節,人人都有份。

    鐘虞便說好,走到抽獎的地方,伸手進密封箱里摸了一張獎券,上書“掛燙機一臺”,他不需要更帶不走,問誰需要,琳達反應快立刻舉手,鐘虞便當場送了出去,小姑娘在周圍人羨慕的眼神里激動到尖叫。

    中途,柏蕭紅竟然帶著一眾金權的律師現身。她是金權的執行合伙人,資歷深,金權的主任因為身體原因就掛了個顧問的名,相當于半隱退,金權實際就是柏蕭紅主事。

    相比廖志暉,柏蕭紅就大方許多,依舊標志性紅唇波浪,今天穿的是一套紫色裙裝,端杯紅酒笑意盈盈,從助理到合伙人挨個碰杯,說大家既是競爭對手,也是朝兮相對惺惺相惜的伙伴,祝愿金權和安誠來年都更上一層樓。

    見到鐘虞,柏蕭紅面露驚訝,專門走到他面前,兩人碰了一杯。鐘虞笑說,柏主任好風度。

    柏蕭紅也笑笑,不忘挖墻腳,說如果鐘虞回國一定要考慮金權,條件隨便開,正好被廖志暉聽到,氣得半死。

    柏蕭紅帶著金權的一幫人大張旗鼓地來,又烏泱泱走了,剩下的人或舉杯寒暄或享用美食,鐘虞轉了一圈,發現一個熟悉面孔。

    是上次校慶時見過的梁栩。

    問過老陳才知道,原來梁栩受陶青稚推薦在安誠實習,就在老陳帶的組里。

    鐘虞突然休假,后續收購都是老陳跟紐約那邊對接跟進。雖然在休假,但鐘虞還是無法從工作里完全抽離,抄送給他的郵件一封不落地看完,他往獨自呆在角落的梁栩看了一眼,又問老陳:“簽約時間定了嗎,線上還是線下?”

    “A&Z那邊說是會派人過來現場簽。”老陳喝得有點多,滿面通紅,老大哥似的拍拍他的肩,“你就踏踏實實休假吧,肯定沒問題。”

    是啊,他在休假。鐘虞計算著時間,轉眼又過去半月,假期還剩一半,到時候他又該走,不禁感到煩悶。

    當然,煩悶的原因還有一層,那就是蔣紹言的生日。不知道也就算了,但現在他知道了,要不要送禮物,送什么禮物,這兩天里無時無刻不困擾他。

    又或者真的是因為蔣紹言的生日嗎?挑一份禮物再大大方方送出去,就真這么難?

    實際上他自己清楚,在裁縫店里看到那條裙子之后,他整個人就變得十分不對勁。

    以至于連喝多了的老陳都能看出來,拉住他問怎么了啊,有心事啊。

    鐘虞搖頭,淡淡說沒事。

    奇怪的是,梁栩也顯得心事重重,鐘虞看過去幾次,他都一個人呆坐角落,神情木訥,整個人與周圍熱鬧的氣氛完全割裂。

    鐘虞納悶,上次見面,梁栩明明是個挺開朗的人,他還記得對方笑起來臉上的梨渦。

    年會結束,鐘虞是為數不多還保持清醒的,先叫了車把幾個姑娘安排回家,囑咐路上小心,又給喝多了的老陳找代駕。

    老陳扒著車門不肯上車,醉醺醺地嚷嚷,平日里的鐵齒銅牙這會兒連舌頭都捋不直,說鐘虞,你、你小子太不地道,我我我以前怎么沒發、發現你、你小子這么能、能喝?你深、深藏不露啊!

    鐘虞沒理醉鬼,把人塞進車里,拉過安全帶系上,又給何婷打了電話,把代駕師傅的手機號發了過去,然后目送老陳離開。

    一回頭,就見梁栩還站在路邊。

    他想了想,朝梁栩走了過去。

    梁栩聰明上進,心思玲瓏,鐘虞很欣賞這類人,而相似的家庭背景又讓他對這個只見過兩面的學弟,產生一種他自己都說不清的愛護之情,他問梁栩怎么了。

    梁栩穿了身白色羽絨服,雙手插在衣兜里,聞言愣了愣,寒風將那張俊秀的臉蛋吹得通紅,他怔怔看了鐘虞一會兒,小聲說沒事。

    “要送你回學校嗎?”鐘虞又問。

    梁栩輕輕搖頭,說這離開學校近,他走兩步就到。

    鐘虞知道他不愿,也不強迫,只讓梁栩有事可以找他:“你有我聯系方式。”

    梁栩這才笑笑,白凈的頰邊兩個顯眼小梨渦,說有,謝謝學長。

    梁栩也走了,熱鬧的年會一下散場,只剩鐘虞獨自站在冷清寂靜的街道旁,情緒的驟然墜落叫他有些不舒服。

    手機響了聲,他立刻拿出來,看清后卻又瞬間黯然。

    是伊森給他發了信息,紐約那邊已經陸陸續續開始了圣誕假期,伊森大概也在度假,給他發了張滑雪的照片,鐘虞按慣例已讀不回。

    手機攥在手里,鐘虞轉臉看著眼前寂寥的長街,失神地想,在剛才那一瞬間,他在期待誰的來電?

    不多時手機又響,這回鐘虞從容舉起,卻是一愣。

    蔣紹言的電話。

    響好幾聲他才如夢初醒般接了,蔣紹言知道他晚上聚會,問他結束了嗎,回沒回酒店。

    晚上要參加年會而且要喝酒,鐘虞就沒帶蔣兜兜,蔣兜兜跟蔣紹言兩人在家。

    鐘虞正要說話,電話就被蔣兜兜搶了去,小孩跟他膩膩糊糊說了會兒話,才又被蔣紹言接過去。

    鐘虞這才回答剛才的問題:“結束了,正準備回。”

    蔣紹言說:“你和兜兜的衣服做好了,我一并拿了,給你放在酒店前臺,記得去取。”

    鐘虞沒想到這么快做好,恐怕是老裁縫加班加點趕出來的。

    他說好。

    兩頭同時靜了十幾秒,鐘虞一手舉著耳機,另一只手伸進口袋取暖,才聽蔣紹言又說:“對了,你還記得那天看到的那條裙子嗎?我今天去問才知道,那條裙子已經被人買走了。”

    鐘虞眼皮跳跳:“或許本來就是別人定制的,被買走有什么稀奇?”

    蔣紹言笑了一聲:“我就是隨口一提,沒其他意思。去完裁縫店我還去了個地方,你知道是哪兒嗎?”

    “哪兒?”

    “我回了我們原來的房子。”

    我們,原來,房子……鐘虞感到神經被輕輕挑動,聽蔣紹言又問:“你猜我去干什么?”語氣循循善誘。

    明知是陷阱在誘他踩入,鐘虞還是控制不住,他想老陳說的一點不對,他明明就是醉了,才會讓酒精代替理智掌控大腦,叫他不受控制地遵循蔣紹言的意志,問出蔣紹言想聽的話。

    “干什么?”

    靜了幾秒鐘,蔣紹言輕吐出幾個字:“我看了場電影。”

    鐘虞噤了聲,蔣紹言又說不問什么電影嗎?接著自顧道出片名,操著英文優雅地吐出一句臺詞來:“有些人用一分鐘過盡一生。”

    就是他們曾經一起看過的那部電影,臺詞也是膾炙人口,聽過一次便不會忘。鐘虞腦海中浮現畫面來,不大但溫馨的客廳,大部分燈都關著,或許留著一盞壁燈,蔣紹言就于這近乎黑暗中獨自坐在沙發上,長腿交疊,目不轉睛盯著電視。

    而電視里,男女主角正在共舞,背景樂正是那首Por Una Cabeza。

    一步之遙。

    風似乎將遙遠的樂聲推到了耳畔,鐘虞突然間感到燥熱,將羽絨服拉鏈往下拉了一截,讓冷風吹散遲來的酒意。那張漂亮的臉孔變得沉默肅靜,許久,沉聲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鐘虞。”蔣紹言說,“還記不記得,我們從來沒完整跳過那支舞。”

    是的,他們從來沒有完整跳過那支舞。

    鐘虞沉默。

    耳畔樂聲未絕,反而越奏越烈,很快就到了高潮,管弦齊奏,萬端齊發,絲絲縷縷,滌滌蕩蕩。

    竟叫他感到目眩頭暈,心跳不止。

    就在這時,蔣紹言突然又話鋒一轉:“明天有安排嗎?一起吃個飯吧。”

    鐘虞閉了閉眼,將那擾人心智的樂聲強行驅趕,蹙眉問:“你不是有年會?”

    “我不會待很久,開個場就走,結束之后在餐廳碰面,一起吃飯好嗎,不會很晚。”

    蔣紹言絕口不提是自己生日,只說吃飯,鐘虞靜了片刻,說好。

    掛線后,他站在冷冷清清的街頭,突然煙癮難耐,轉身回去酒店樓下的便利店隨便買了一包煙,接著走去大堂角落的吸煙房,這么巧竟然碰到了柏蕭紅。

    柏蕭紅手指間夾了根抽了一半的細長女士香煙,愣了愣,隨后朝他露出微笑。

    鐘虞也笑笑,走到另一邊角落,面朝窗外無聲地抽完一根。柏蕭紅滅了煙,走過來問他:“鐘律要回嗎?稍你一程。”

    第58章 論愛情 愛上蔣紹言,就像呼吸一樣容易……

    柏蕭紅開的是輛紅色保時捷, 就停在地下車庫。鐘虞坐上副駕,告訴了她自己住的酒店的地址。

    柏蕭紅聞言驚訝,側頭看他:“鐘律, 我記得你好像就是本地人吧, 怎么回來不住家里還住酒店?”

    鐘虞正系安全帶, 動作一頓,緊接著若無其事道:“房子賣了。”

    柏蕭紅彎起紅唇笑了笑,在導航中輸入地址, 發動了車。

    保時捷從地庫駛出來, 平滑地匯入主街,柏蕭紅接著剛才的問題又問:“鐘律從小在這座城市長大, 應該很有感情吧?”

    鐘虞沒立刻回答,側頭看了柏蕭紅一眼。嚴格來說,他和柏蕭紅算不得熟,只在紐約時短暫打過交道,柏蕭紅代表西北集團進駐Judith做盡職調查,幾番接觸他就知道這人不簡單,談判桌上雷厲風行, 社交場上更八面玲瓏。

    一個沒什么背景的女性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圈子里爬到頂層, 能力手段都只會更強。

    這個話題倒也契合兩人不太熟的情況, 鐘虞把問題又拋了回去:“柏主任也是本地人?”

    做律師沒有省油的燈, 察言觀色都是人精,柏蕭紅立刻聽出他不愿談這個話題,說了句“我是來這兒讀書然后留下的”, 之后就識趣地不再提。

    車里便靜下來,上了高架,遠遠地能望見北邊平房連片的老城區, 被四周拔地而起的高樓包圍,像是塊被遺忘的洼地。鐘虞看了一眼便轉開視線,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車玻璃上印出一張冷漠的臉。

    又過一小會兒,柏蕭紅開口,問他介不介意聽聽廣播。

    鐘虞說不介意,柏蕭紅便點開廣播,扭了半圈調頻按鈕,調到了一個似乎是深夜情感頻道,聽眾正給主播打熱線,哭哭啼啼又拖拖拉拉地訴說著婚姻的不幸。

    這實在不像柏蕭紅會聽的內容,鐘虞跟著聽了一會兒,沒忍住朝她看。仿佛知道鐘虞在想什么,柏蕭紅一邊瞄后視鏡打燈變道,一邊故作夸張說:“看來你對我是一點不了解啊,你都不知道我最厲害的是打離婚官司吧。”

    鐘虞是真不知道,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難以想象柏蕭紅這樣一個人物會打一地雞毛的離婚官司。

    “看別人犯錯誤,自己才能不犯相同的錯誤,這是我當初打離婚官司的初衷。”

    柏蕭紅頓了頓,想起自己兩段失敗婚姻,又無奈笑笑。

    大概夜深人靜容易卸下防備,又或者剛才同樣的借煙消愁叫柏蕭紅產生一種惺惺相惜之情,她忍不住又說:“但沒什么用,看別人犯過的錯,到自己身上其實也不能避免,甚至自己犯過的錯,也吸取不了教訓,還是會一遍遍地再犯,所以說歷史就是不斷重演,人生就是不斷重復。”

    歷史不斷重演,人生不斷重復……鐘虞心中一動,他看向柏蕭紅。

    “怎么說呢,人會重復同樣的錯誤……”柏蕭紅也朝他看了一眼,突然感性地說了一句,“也會愛上同樣的人。”

    重復同樣錯誤,愛上同樣的人。

    這話叫鐘虞陷入短暫的沉默。

    感謝辦事處眾人的大嘴巴,鐘虞知道柏蕭紅離過兩次婚,一個情路坎坷還專門給人打離婚官司的律師……

    鐘虞便也笑了笑,有些意味不明,轉臉問柏蕭紅:“柏主任難道還相信愛情?”

    “當然相信,為什么不信。”柏蕭紅毫不避諱,“雖然我自己經歷過失敗婚姻,還經手過那么多案子,但我依舊相信愛情。”

    “你覺得愛情是什么?”

    柏蕭紅一愣,繼而笑笑:“鐘律,用不用一上來就問這么深奧的問題?搞得我感覺好像回到學校在答辯。”

    鐘虞聳聳肩:“抱歉,我就是單純好奇,柏主任如果愿意就隨意說說,我隨便聽聽。”

    柏蕭紅倒不隨意,反而認真想了想:“在我看來的話,愛情是勇氣,也是底氣,是可以保護你的盾牌。”

    鐘虞沉默了片刻,扯扯嘴唇反問:“難道不是盲目,是風險,是可能刺向你的匕首嗎?”

    柏蕭紅又一愣,內心十分訝然。正巧紅燈,她便踩下剎車,扭頭望向鐘虞。那張不論男女看了都會覺得自慚形穢的臉上,此刻寫滿涼薄與不屑。

    柏蕭紅巧舌如簧,這會兒突然不知該怎么接,半晌,紅燈跳綠,她開車駛過路口,才說:“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不是有句話嗎,愛上一個人,就等于親手給了對方傷害你的權利。鐘律你是這個意思嗎?”

    鐘虞淡淡道:“差不多。”

    柏蕭紅笑了笑:“其實我覺得咱們倆應該是同樣的人,都是很理性的那種。”

    “理性是職業需求。”

    “是,做律師要求時刻保持理性,但過于理性就會導致過于悲觀。”柏蕭紅看他一眼,“我這人有話直說,你別介意。鐘律,我是真沒想到你是個這么悲觀的人。”

    鐘虞沒接話,柏蕭紅便自顧繼續:“你說的對,愛情是風險。其實不止愛情,任何情感,親情、友情,只要敞開心扉就是件危險的事。現在網上不是流行討論原生家庭嗎,牽絆最深,傷害也最深。但人不可能活在沒有感情的沙漠里,這是不現實的,生命需要靠感情來滋養……”

    柏蕭紅侃侃而談,因此并沒注意鐘虞眼神里一閃而過的冷色。

    之后鐘虞隨意扯了個案子把話題轉開了,等到酒店,他下車,站在車旁跟柏蕭紅道謝告別。

    柏蕭紅從車窗探頭說不客氣,隨后一腳油門離開,后視鏡里見鐘虞轉身進入酒店,身影清瘦挺拔,也意外地十分沉重寂寥,周圍明亮的光仿佛只是無力地打在他身上,而不能真的照亮他。柏蕭紅突發感概,這個年輕俊美又能力超群的同行身上,許是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鐘虞不知道柏蕭紅所想,進大堂后他先去前臺,一問果真有他東西。前臺拿給他,是個防塵袋,里面掛著一套西裝。

    拎著西裝回房間,他沒著急打開,先脫衣洗澡,洗去一身寒冷與酒意,才裹著浴袍走到衣帽間,站在等身鏡前,將那防塵袋的拉鏈拉開,把西裝拿了出來。

    一共三件,襯衫、西褲和一件外套。穿上后,鐘虞對著鏡子照了照,肩線平整,腰腹臀腿均完美貼合,剪裁的確不輸所謂大牌,一時不知道是該夸老裁縫手藝好,還是該夸蔣紹言量得準。

    他隨即又脫下,重新掛好,沒著急穿上睡衣,只穿條內褲,就這樣近乎赤裸地站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身體,靜了片刻,彎腰從柜子深處拿了個盒子出來。

    盒蓋打開,里面赫然是那條在裁縫店看到的露背紅裙。

    他將裙子拎起,下意識動作十分小心。絲綢的料子光滑如水,輕輕一展就垂了下去,裙擺恰好到腳背。

    裙和人在鏡子里重合了,好像真的穿上了似的,鐘虞看得入神,那紅顏色極正,紅得像火,叫他感覺全身被烈火舔舐,混合著體內酒精,瞬間從頭皮到腳趾都在燃燒和戰栗。

    是的,這條裙子被他買了下來,鬼事神差,就在去裁縫店的第二天,他自己又回去了一趟,花了三倍價格,并請老裁縫為他保密。

    老裁縫當時在老花鏡后的眼睛盯著他看了許久,說這是別人定的啊,你買回去干什么?送人嗎?那尺寸也不合適啊。他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知道他想買,就說沒關系。

    老裁縫便給顧客打電話商量,掛了電話,說沒問題客人同意了,頓了頓,那雙有些混濁的雙眼再次投向他,說,你要是不著急就等等吧,我把尺寸給你改改。他說行,我的尺寸您不是知道嗎?老裁縫倒也不意外,給他倒了杯水,叫他坐,隨后便從模特身上解下那條裙子坐回縫紉機后面。

    他端著水杯,找了把椅子坐下,閉目安靜等待,聽那縫紉機篤篤篤響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老裁縫改好了,裝進盒子里交給了他。

    此刻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鐘虞突然覺得,其實一切早有預兆。

    在蔣兜兜問他想不想蔣紹言的時候,在蔣紹言要求看他的傷疤他沒有拒絕的時候,在蔣紹言從背后摟住他他渾身顫抖的時候,在蔣紹言親吻他的頭發叫他心中悸動的時候,在看到柳眠難以控制妒意和戾氣的時候,在看到這條裙子的時候。

    在看到這件裙子的時候,他腦海里只一個念頭——他竟然想再次穿上,和蔣紹言再跳一次舞!

    那時他便知道,他愛上了蔣紹言。

    再一次愛上了。

    柏蕭紅的話是對的,人不會從過去的錯誤里汲取教訓。歷史不斷重復,人也不斷重復,重復同樣錯誤,愛上同樣的人。

    當年如何愛上蔣紹言,如今就如何再一次愛上。歷史重演,可笑的是他竟然覺得自己可以游刃有余。

    愛上蔣紹言,就像呼吸一樣容易。

    裙子疊起收好,重新放回盒子里,塞進了衣柜最深處。

    鐘虞走到沙發邊,從買來還沒抽完的煙盒里又敲出一根煙來點燃,長吸一口后夾在兩指間,拿出手機。

    剛才在車上,蔣紹言給他發來餐廳地址,他沒回。此刻再看那條信息,他動動手指回復了一個【好】。

    在發出去那一瞬間,他做出了一個決定。

    第59章 樓頂上 “蔣紹言,生日快樂。”……

    這些年來, 每年蔣紹言生日,蔣西北都會親自擬定菜單吩咐保姆準備飯菜,然后叫蔣紹言推掉應酬, 帶蔣兜兜回去一起吃飯。

    原先的蔣西北并非如此, 他粗人一個, 妻子過世后忙事業,對蔣紹言是嚴厲有余關心不足,自己的生日都不在意, 更別提會費心去記蔣紹言的生日。也就是生了場病再加上蔣兜兜的出生, 蔣西北才大徹大悟,開始對這些原先不重視的細節上心。

    雖然蔣紹言說有安排, 但蔣西北還是叫他回去吃飯,一天三頓飯,總不可能頓頓都安排出去了吧,總之必須得回。

    蔣紹言便在28號這天中午帶蔣兜兜一起回去了蔣西北的別墅,保姆章姨早做好菜,酒也溫上了,洗凈手直接開飯。

    飯桌氣氛挺和諧, 蔣西北已經準備開始化療了, 他還是瞞著蔣紹言, 不想喜慶日子提晦氣的事, 也叫保姆司機全都不許說。

    祖孫三人一起吃了長壽面,蔣西北還小酌兩杯紹興黃酒,想著說聲“兒子啊生日快樂”, 又覺得尷尬和矯情。直到蛋糕端上來,蔣兜兜插蠟燭唱生日歌,末了大喊“爸爸生日快樂”, 蔣西北才順勢把那句不好意思的祝福講出口。

    吃過飯,蔣兜兜鉆進去后院大棚看草莓,花差不多掉光,原先開花的地方結出了細長青澀的果,很快就要進入膨大期,然后就能摘了。蔣西北看蔣兜兜時眉開眼笑,轉臉再一看蔣紹言,心又往下沉。

    這人還高高大大地站在這兒,但看魂,怕是已經飛了。蔣西北沒忍住,哀切地喚了一聲:“兒子啊。”

    蔣紹言朝他看來。

    蔣西北欲言又止,他已經知道鐘虞只是休假才會多留一段時間,不久之后還是得走。他往遠處的蔣兜兜望了一眼,壓低聲音說:“我知道你不愛聽,但……那個人,你留不住他的,他遲早還是得走,兒子啊你……”

    蔣西北想叫蔣紹言不要陷進去,但有什么用呢,蔣紹言已然陷進去了,這些年人不在眼前都念念不忘,如今就在眼前,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蔣紹言眼神暗了暗,低聲說:“我知道。”

    蔣西北想問他知道什么,蔣紹言又笑了笑,自嘲且無奈:“但我沒辦法,爸,您知道的,我愛他,很早以前我就愛上他了。”

    蔣西北一下愣住,因為這聲爸,更因為蔣紹言突然的敞開心扉。

    知子莫若父,蔣紹言這句“愛上”,蔣西北太清楚分量究竟有多重。

    父子倆同時安靜下來,蔣西北的手不停顫抖,只能緊緊握著拐杖來緩解,那根拐杖叫他壓得深深地杵進腳下的泥地里。

    半晌,蔣西北松開手,認命般長嘆:“過了今天你就三十一了,我知道你從小看著不聲不響,其實是個心里有主意的,你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吧。你放心,我不會干涉,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行,還有就是不能傷害到兜兜,這是底線。”

    蔣紹言目光一凝:“您為什么覺得兜兜會受到傷害?”

    蔣西北冷冷道:“鐘虞這人沒那么單純,我早跟你說過,他這人心硬,更心狠,有些事我是不想叫你知道,但……”

    但蔣紹言鐵了心,他無計可施,終究還是不想看蔣紹言錯下去。

    “唉……”蔣西北又一聲長嘆,“就算我告訴你恐怕你也不信,你要是真想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那就去查查他叔叔的事吧,他叔叔叫鐘薛。”

    蔣紹言皺眉:“他還有個叔叔?”

    他只知鐘虞有個奶奶,差不多在鐘虞當年懷孕前后就突發心梗去世了。

    蔣西北冷笑:“你看,他連他有個叔叔都沒告訴你,為什么?因為他心虛,他害怕,他不敢!我也不跟你說,省的你覺得我騙你,我相信你能查得出來。如果查清楚之后你還是這種想法,那我無話可說。”

    蔣紹言沉默一陣,說好,又問:“當年您找到鐘虞是不是趙德青牽線?”

    蔣西北愣了愣,事到如今,索性認了:“是,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這幾年跟他往來也少了,你也不要糾纏不放,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趙德青這人沒表面看起來那么好相與,合作不成也不要弄成仇家。”

    想起那日趙德青擺在明面上的威脅,蔣紹言眼神一暗。

    就在這時,蔣兜兜突然興奮地喊了一聲,蔣西北便打住話頭,而且他也無話可說了。

    蔣兜兜喊是因為他突然發現一個大草莓!小心翼翼從藤上摘下,高舉著興沖沖跑到蔣西北面前:“爺爺,好大——的草莓,給你吃!”

    蔣西北的心又暖了,卻沒伸手,而是對蔣兜兜說:“今天你爸過生日,這個草莓給他吃好不好?”

    “好啊!”蔣兜兜又把那顆草莓高舉到蔣紹言面前,眼睛明亮閃著光,“爸爸吃!”

    蔣紹言微笑接過,直接咬了一口,皺眉說“怎么這么酸”。蔣兜兜不信,就著他的手把剩下半邊吃了,頓時睜圓了眼:“你怎么騙人啊,明明就是甜的!好甜好甜!”

    蔣西北沒嘗,光看這父子倆,他就已經甜成蜜了,然而這種日子不知道還能過多久,又悲從中來。

    蔣兜兜又跑回去,蹲在一排排草莓藤間仔細翻找,又叫他找到一個紅彤彤的大草莓來,小心地揪下,仔細地拿袖子擦掉表面的泥,先是看了蔣西北一眼,然后遞給蔣紹言,趴在他耳邊輕輕說這是給小虞兒的,叫蔣紹言別吃。

    自以為聲音很小,蔣西北還是聽到了,只能裝沒聽見。蔣紹言說好,找保姆要了個保鮮袋裝起來,又回客廳待了一會兒,便說要走。

    蔣西北知道公司今天年會,也知道蔣紹言肯定約了鐘虞,他沒攔著,跟蔣兜兜兩個目送他出門,上車,站在原地嘆了口氣。

    蔣兜兜問:“爺爺,你干嘛嘆氣?嘆氣容易老的,我不想叫你老了。”

    “爺爺錯了,爺爺不嘆氣。”

    午后陽光照在一老一少相攜的背影,蔣西北帶蔣兜兜穿過花園往別墅走,他說:“爺爺不老,要一直陪兜兜。”

    *

    蔣紹言把車開出了別墅,先在路邊停下,又給上次找的那人打電話,叫他查叫鐘薛的人。

    對方問了些問題,蔣紹言把知道的都說了,對方問要知道這個鐘薛哪些方面,蔣紹言說全部。

    對方回復行。

    之后蔣紹言便回公寓,洗澡,剃須,換衣,打上領帶,戴上袖扣,最后是手表,手腕翻轉看一眼時間,六點準時出門。

    年會七點開始,跟鐘虞約的是八點,都在西北集團旁邊的那家星級酒店,前者在二樓宴會廳,后者在酒店頂層的花園餐廳。

    蔣紹言出門的時候,鐘虞也同時出發,到酒店的時候西北集團的年會還沒開始。

    在門口碰到一個熟面孔,是郝家明的一個手下,之前談收購的時候接觸過,鐘虞便請對方帶自己進去,說想瞻仰一下他們蔣總的風采。

    宴會廳場地開闊,恢宏的水晶燈高吊頂,柔軟的織物地毯,酒水美食,衣香鬢影,場面十分盛大。鐘虞站在一處隱秘角落,目不轉睛盯著前方的舞臺,等待燈光暗下,主持人出場,宣布年會開始,看過一段十分鐘左右的視頻,蔣紹言便出現在臺上,站在追光的中央。

    總結,感謝,展望新一年。臺下眾人熱切地仰視著這位年輕沉穩的掌舵者,眼中流露著敬佩與欽慕,期待著他帶領他們在未來走向一個新的高度。

    鐘虞站在人群之后遠遠地看,突然想,他和蔣紹言,一個臺上一個臺下,一個在幽暗角落,一個在明亮舞臺,誰又能想到他們之間會有那些復雜的糾葛?

    這樣一想,竟生出隱秘的快感來。

    眼看蔣紹言的發言就要結束,鐘虞又最后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轉身大步朝外走去。

    他目不斜視步伐很快,因此沒注意郝家明就站在門口,而郝家明卻一下注意到他。

    看著眼前掠過的倩影,郝家明動動嘴唇,“鐘律”兩字到了嘴邊,愣是沒喊出口。

    他看著鐘虞,看著那道修長的背影,不知為何,腦海里突然閃現一組數年前的畫面來。

    當時也是年會,然而并非寒冬臘月,而是初秋九月,蔣紹言也還不是集團總裁,只是蔣西北的助理。

    那一年年會突然提前,還在最后加了場舞會。他中途去了趟廁所,回去的時候站在門口,就聽里頭換了首歌。

    一首探戈舞曲。

    Por Una Cabeze。

    一步之遙。

    身體情不自禁隨音樂擺動,就在這時,宴會廳的門突然打開,從里頭跑出來一個紅裙姑娘。

    那姑娘個頭可真高啊,火紅的裙子,裙擺垂地,露著整片雪白脊背,黑色面具遮住大半張臉,正同郝家明擦身。

    郝家明驚鴻一瞥,就那短短一眼,他就知道那是個絕頂靚的大美人。

    他也是后來才聽說,在角落獨坐一晚、打發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蔣紹言,和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姑娘跳了支舞。

    準確說是半支。

    因為那姑娘半途跑路,還正好被他撞見。但他那時候什么都不知道,只呆呆地看那姑娘從旋轉樓梯跑下去,許久回不過神。

    身后傳來熱烈的掌聲,郝家明一個激靈,怔愣幾秒才意識到今夕何夕,抬起胖乎乎的手指揉一揉眼,再一看,鐘虞卻已經不見了。

    *

    鐘虞直接去了樓頂的餐廳。

    他猜蔣紹言應該是包場了,到餐廳報上姓名,服務生領他進去,果然如此。

    偌大的餐廳只靠窗擺了一張桌椅,其他全撤了。桌上鋪著雪白餐巾,面對面擺著兩副光亮的餐具,中間還有裝點的鮮花和燭臺。

    鐘虞掃了一眼,心說真是幼稚啊。

    樓頂餐廳包場請吃燭光晚餐,看來這事是過不去了。

    都三十一了,過了而立之年,管著那么大一間公司,怎么還這么幼稚。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小時,鐘虞并不著急,他跟服務生說沒事,不需要他們在跟前,等人森*晚*整*理走了,他伸手推開玻璃門,站上了外面空曠的露臺。

    這一晚,不知是不是因為蔣紹言的生日,月亮格外圓,連風都變得溫柔,吹在臉上一點不冷。

    鐘虞走上前,憑欄遠眺,看眼前矗立在夜色里的西北集團大樓,看遠處連片的城市燈火,以及更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

    他一動不動,背手昂頭,定定地看,直到身后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問他,這里高嗎,是不是能看很遠?

    鐘虞聽出了是誰,沒回頭,蔣紹言比他想得來得更快,他原以為開過場,蔣紹言起碼還得端杯酒跟一眾人共襄盛舉,不會這么快上來。

    蔣紹言會這么問,是因為他之前說過,在Judith頂層的花園餐廳,他不知道站得有多高看得有多遠。蔣紹言記下了,這會兒故意問他,可見他的想法一點沒錯,這男人就是幼稚,心眼比針尖還要小。

    鐘虞心里發笑,還是不回頭,等蔣紹言走到他身邊跟他并肩,他才輕輕轉頭,笑著說:“看得高,也望得遠,謝謝蔣總請我來這兒了。”

    蔣紹言便也笑,眉眼深邃俊朗,叫人怦然心動。

    “蔣紹言。”晚風吹在耳畔,鐘虞深深看他,“生日快樂。”

    白天聽了蔣西北和蔣兜兜說生日快樂,剛才在年會,助理和幾個知道他生日的高管也祝他生日快樂。這么多句里,這一句是蔣紹言最想聽的。

    他問鐘虞:“餓了嗎?”

    “有點,午飯沒怎么吃,就等晚上這頓大餐了。”

    難得從鐘虞嘴里聽到俏皮話,蔣紹言目光閃了閃,朝他伸手:“那走吧,帶你進去吃飯。”

    那只手堅定寬大,筆直地沖他伸出。鐘虞垂眸看著,半晌,輕輕握了上去。五指緊扣,掌心相貼,他紅唇一彎笑著應道:“好啊。”

    第60章 被偏愛 “任何事,只要你想,我都答應……

    回去溫暖的室內, 蔣紹言紳士地幫鐘虞拉開椅子,等他坐下,自己才走去對面, 叫服務生拿了菜單讓鐘虞點菜。

    翻開一看, 全是中餐, 鐘虞抬頭又打量了一圈餐廳裝潢,鳶尾花造型的壁燈還有彩繪玻璃頂,一看就是間法餐廳, 怎么吃中餐。

    蔣紹言看出他的疑惑, 說:“我另請了廚師。”

    所以不光包了餐廳,還把人家廚房也占了, 鐘虞對此只想評價四個字:有錢任性。

    但比起西餐,他的確更想吃中餐,畢竟西餐在國外天天吃。點了幾道合口的菜,辣和不辣各半,蔣紹言又添了兩道,在精不在多,兩個人夠吃就行。

    服務生拿著菜單要走, 鐘虞叫住, 轉臉問蔣紹言:“我帶了瓶紅酒過來, 要喝點嗎?”

    蔣紹言有些意外, 隨即點頭,鐘虞便請服務生把他帶來的那瓶紅酒開了醒上。等人走,蔣紹言笑問:“這算什么, 生日禮物?”

    鐘虞沒答,也意味不明地笑笑,蔣紹言凝眸望去, 今晚的鐘虞似乎格外不吝嗇笑容,那張漂亮的臉極為明媚生動,是記憶里少有的模樣。

    菜一道道上得很快,酒也醒好,兩人舉杯輕輕一碰,鐘虞淺呡一口,咽下去的同時目光就將蔣紹言打量了一個來回。

    蔣紹言身高肩平,天生的衣架子,什么衣服都穿得起來,而且穿得紳士優雅,有韻味有氣場。

    領帶袖扣,光潔的下頜,一絲不亂的頭發,看得出蔣紹言特意打理過,或許為了年會,又或許為了這頓飯,都不重要。

    鐘虞打量蔣紹言的同時,蔣紹言也在不動聲色打量他,黑色暗紋印花的外套,沒系扣,露出里面的薄荷綠襯衫。綠色挑人,多一分則濃,少一分嫌淡,偏叫他穿得濃淡和宜,格外清麗。

    所以剛才鐘虞在年會甫一露面,哪怕站在角落,他還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看完打扮,兩人目光又同時上移,四目對上,心照不宣地笑笑,蔣紹言用公筷給鐘虞夾了塊辣排骨:“不是餓了?吃菜。”

    邊吃邊聊,話題大多集中在蔣兜兜,偶爾點評一兩句菜的口味。鐘虞問這廚師是不是專門做川菜的,口味這么地道。

    蔣紹言說是,就是專門做川菜的。

    鐘虞便輕輕一笑,挑眼看蔣紹言,請川菜的廚師上法餐廳做飯,是給你過生日還是給我過生日?

    蔣紹言也笑笑,問有什么區別嗎?

    鐘虞不再言語,低頭繼續享用美味。

    不光菜品可口,餐廳里還放著音樂,旋律輕快,氣氛十分融洽愜意,至少表面如此。

    但蔣紹言的心情卻截然相反,他不動聲色,談笑風生,言笑晏晏,只在鐘虞低頭的間隙露出深長的眼神。

    喝完一杯倒第二杯時,鐘虞才說:“這酒不算禮物,其實我還真的認真想了想送什么給你,但好像你什么都不缺,我就沒買,想著當面問問你想要什么。”

    蔣紹言坐在對面,聽他坦誠的一席話,修長的手指捏著杯柄晃了晃,淡淡一笑,問:“想要什么都行嗎?”

    鐘虞爽快說都行:“只要我能買得起。”

    蔣紹言隨即說:“我不要東西。”

    不要東西?那要什么?鐘虞垂眸,片刻后緩緩抬起,見蔣紹言在看他,便笑了笑:“那你說一件我能做到的事吧,就像你當初為我做的一樣。”

    服務生上完菜就退回了后廚,識趣地不打擾客人用餐,偌大的餐廳只剩他們兩個人。鳶尾花造型的燈具別致朦朧,玻璃窗上的彩繪神秘厚重,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交纏,彼此相對,靜默無聲,任由思緒被一同拉回六年前。

    鐘虞說的是那年他過生日,蔣紹言給他剪頭發。

    彼時三月,冬末初春,正是冰融雪消萬物勃發的好時節,但鐘虞清楚記得他那時心情不怎么好,一是身體日漸笨重,做什么事都不方便,連挽個褲腿都得蔣紹言蹲下來代勞,二就是論文接近尾聲,答辯近在眼前,他幾次想熬夜準備都被蔣紹言抓包,強制熄燈睡覺,之后蔣紹言更以擔心他起夜不方便為由,夾著枕頭被子過來和他睡一張床,叫他心情復雜,心安的同時又感到說不出的煩躁。

    因為長期不出門,鐘虞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常常不知道今夕何夕,也就是蔣紹言出去上班他才知道哦今天是工作日,蔣紹言在家休息才意識到原來已經周末了。

    印象里那就是平平無奇的一天,他記得自己一大早就坐在臥室書桌前,根據陶青稚的意見在電腦上最后一遍修改論文,頭發不知不覺間長長了,總是垂下戳著薄薄的眼皮,被他煩躁地用筆帽夾起來,沒一會兒就又松了,還得再夾。

    大概荷爾蒙作祟,一點小事都叫他抓狂,何況肚子里那個小東西也不安分,動來動去鬧騰個不停。他猛地站起來做了個深呼吸,打算出去到陽臺上看看花透透氣,剛一開門,卻發現蔣紹言還在。

    愣了愣,看一眼日期,明明周三,蔣紹言怎么沒上班?

    不僅沒走,還背身在廚房里搗鼓,他悄聲走過去,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直到蔣紹言回頭在地上一堆塑料袋里翻找什么東西才發現他。

    玻璃門拉開,蔣紹言穿著圍裙,衣袖也卷到了小臂,探身問他怎么了,想喝水還是餓了,還是肚子里的小家伙又鬧了。

    “你怎么沒上班?”他不悅地皺眉,明明記得蔣紹言一早就出了門。

    “今天不去了,在家。”

    雖然狐疑,但他沒再追問,轉身卻又見客廳茶幾擺著個方方正正的盒子,頂端用絲帶扎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是個蛋糕。

    蔣紹言走過來看他怔愣的表情,突然笑笑,說:“今天你過生日,是不是忘了?”

    鐘虞是真忘了,往年都有人替他專門記著想著,原以為今年不會再有了,所以大概潛意識里他自己也不愿去想,沒想到還有人替他記著。

    沒想到這個人會是蔣紹言。

    所以蔣紹言才沒上班,一大早出門是買菜買蛋糕去了。

    之后沉默地回房間,對著電腦卻心不在焉,中午蔣紹言敲門喊他吃飯,過去一看,全是他愛吃的菜,一大份水煮牛肉擺在中間,還有那個蛋糕。

    吹蠟燭、許愿、切蛋糕,蔣紹言還給他唱了生日歌,又下廚去煮長壽面,煎了圓圓的荷包蛋,碼上碧油油的上海青,問他有什么想要的禮物,見他不回答,又循循善誘地問他想不想出門看場電影,順便抓幾只鴨子回來。

    “想抓多少只都行。”這是蔣紹言原話。

    他默不作聲,扭頭看了眼多寶閣上擺著的一排鴨子,又轉回來看蔣紹言。

    男人正好坐在從窗外照進來的一束陽光里,年輕俊朗,眉目溫柔,彼此對視,他說不要禮物:“我想剪頭發。”

    蔣紹言愣了愣,說行,帶你出去剪。

    “不要。”鐘虞還記得自己說,“我不想出去。”

    又要剪頭發又不想出門,簡直無理取鬧,現在回想,真應了那句——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蔣紹言臉上卻沒見絲毫不悅,沉默了一陣,輕聲問:“那在家里,我給你剪?”

    “……嗯。”

    草草收拾了餐桌,蔣紹言讓他先在家里等會兒,困了就睡一覺,隨后披上外衣出門去了。

    鐘虞慢慢踱去陽臺,靠在躺椅上,無聊地望向遠方,再伸手撥弄撥弄眼前的花,又或者低頭,看一眼隆起的肚子,手指輕輕搭上去隔著衣服摸一摸。

    陽光暖人,像在身上蓋了層密密絨絨的毯子,不知不覺快睡著時,蔣紹言回來了,拎著一袋東西,打開一瞧,是理發店那種專用理發剪,夾子推子,還有塊罩在身上的圍布。

    “去了趟理發店,觀摩Tony老師剪了兩個頭。”蔣紹言伸出手指咔嚓咔嚓比劃著剪刀,笑問他,“你真的確定要我給你剪?”

    鐘虞說確定。

    蔣紹言說行吧,洗手挽袖,從餐廳搬了把椅子,對他說:“過來,坐這兒。”

    他便慢吞吞走過去坐下,面沖陽臺,蔣紹言將那條新買的圍布一展,往他身上一罩,問他想剪多短。

    “隨便。”

    又一個任性的回答。

    蔣紹言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說剛才在理發店,他聽人說頭發有四不剪,正月不剪,生日不剪,雷雨天也不能剪。頭發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剪了會不吉利,問他確定要在生日這天剪頭發嗎。

    “你怎么還迷信?”

    “不是迷信,就是……”蔣紹言欲言又止,眼神復雜深長,他那時看不懂,現在想,蔣紹言或許自己不迷信,但是到他身上,便是小心小心再小心,不信的也變得相信。

    他當時面無表情,心中涼薄地想,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他一出生父親就去世了,另一個不知所蹤,連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最愛的奶奶與世長辭,臨終前卻親手捅他最重最狠的一刀,所謂叔叔更是把他推向這萬劫不復的罪魁禍首。

    不過剪個頭發而已,他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是有種說法,叫頭發是三千煩惱絲,剪了就沒煩惱了,我看挺適合過生日剪的。”他扯扯嘴角,“來吧。”

    蔣紹言便不再說話,靜了片刻,突然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他一怔,就見蔣紹言單膝跪他面前,認真地說行,你想剪就剪,剪了就不要再有煩惱,這輩子都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此刻同蔣紹言對視,共同回憶這段過往,鐘虞心情意外地十分平靜,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多年后想起,仍能將當時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個事實。

    回頭看,其實那天一點也不平常,天更藍,陽光更燦,陽臺的花更紅,連樹梢上的鳥也比平時叫得更歡。

    那個生日叫他永生難忘,這些年他沒再過過生日,但頭發還是要剪的,每當坐在理發店的椅子里,面對鏡子,他總會恍神,不可遏制地想起那天,想起蔣紹言站在他身后,耐心又認真地給他剪頭發。

    是不是每落下一剪,蔣紹言都會在心里默默祝他,快快樂樂,無憂無慮?

    所以今天蔣紹言生日,他也想讓他快樂,他也想滿足他的愿望。

    從回憶里抽離,鐘虞看了眼端坐對面的英俊男人,微微斂了笑容,認真地說:“任何事,只要你想,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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