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憶往事 兩個!他蔣西北這輩子會有兩個……
蔣兜兜最近心情有點糟糕。
前段時間鐘虞感冒, 這段時間蔣紹言又感冒,蔣兜兜一直是蔣西北帶著,他掰著手指頭數了又數, 他已經很久沒見到鐘虞了。
蔣兜兜便鬧脾氣, 不高興, 嘴撅老高,飯也故意不吃,鬧著要回家。蔣西北看在眼里, 急得不行, 只能嚇唬他:“你爸還生病,再過給你怎么辦?不許回去。”
保姆章姨一早現包現煮的鮮肉餛飩, 加了紫菜海米,碗底還滴了香油,香得很,擱平時蔣兜兜能吃二十多個,但今天他一口沒吃,揣手繃臉坐在椅子上,說什么都要回家。
蔣西北舀起一個餛飩, 等不燙了才遞到他嘴邊, 蔣兜兜倔脾氣上來就是不張嘴, 蔣西北好哄歹哄沒作用, 只能假裝妥協:“行行行,我給你爸打電話,叫他今天放學去接你。”
蔣兜兜要親耳聽, 蔣西北只好當著他的面給蔣紹言打了電話,蔣兜兜這才滿意,勉強吃光一碗小餛飩。
蔣西北打完電話就給蔣紹言發短信, 讓他放學不用接,還是他去接,等蔣兜兜吃完讓司機開車,出發去幼兒園。
路上,蔣西北試探說:“兜兜,放了學還是爺爺來接你吧,爺爺給你帶好吃的,就那種你喜歡的蛋撻,你想吃幾個吃幾個,好不好?要是跟你爸回家他還能讓你隨便吃?”
蔣西北說的是帶芝士流心的蛋撻,蔣兜兜近期最愛,他咽了下口水,依舊堅定搖頭:“不要你接,我要回家。”
車開到幼兒園門口,蔣兜兜背著書包就往下跳,蔣西北腿腳跟不上,拄著拐杖在后頭追,叫他慢點。
直到蔣兜兜跑進幼兒園,身影匯入一群差不多大的小蘿卜丁里,蔣西北才轉身回車上,叫司機送他回家。
蔣兜兜嚷嚷著要回家,其實就是想見鐘虞,下課的時候他讓吳瑞給他放哨,自己把小手機摸出來偷偷給鐘虞打電話,還假傳起圣旨:“小虞兒,我好想你,你能不能來接我啊?嗯嗯,我爸同意了我才打給你的,那不見不散,親親。”
好不容易聽到鐘虞聲音,蔣兜兜舍不得掛,又說:“你能不能早點來接我啊,能不能第一個來接我啊?”
鐘虞笑著說好。
等蔣兜兜沒了聲音,吳瑞才小心地探頭,蔣兜兜收起手機,兩人一道往教室走,吳瑞剛才聽見了他的話,心想他下午放學是不是能見到蔣兜兜媽媽了,他可好奇了,想知道蔣兜兜媽媽到底長什么樣。
為了第一個接蔣兜兜,鐘虞特意提早出發,怕堵車坐的地鐵,到的時候離放學還有半小時,便站在門口耐心等。
蔣西北也同樣如此,早早地就叫司機出門,把車停在門口最靠前的車位上,車座旁邊的保溫袋里裝著剛出爐的蛋撻,保證蔣兜兜出來吃著還是熱乎的。
眼看快到時間,蔣西北拄著拐杖正要下車,一眼掃過門口,突然就定住了。門前聚起一堆等著接孩子的家長,但那人背影清瘦姿態挺拔,站那兒什么都不做,就吸引了蔣西北的注意。
蔣西北一下子認出是誰,猛地握緊拐杖,恍惚間想起第一次見鐘虞時的情景來。
那時他剛查出胰腺癌,癌癥之王,相當于閻王爺的閘刀懸在頭頂,只差毫厘就要斬下!蔣西北頓時覺得天塌地陷,自己好不容易接受現實,最掛心的除了一手創立的公司,就是蔣紹言。
蔣紹言沒結婚沒孩子,而且早在蔣西北第一次給他介紹相親的時候就出了柜,說自己不會結婚,更不會有孩子。
蔣西北極重傳統,逢年過節一定要回西北老家燒香祭祖,蔣家的祖墳給他修得氣派豪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叫他怎么下去面對祖宗,怎么面對蔣紹言早死的媽!
就在這時候,蔣西北想起曾在老戰友張羅的飯局上見過一個高人,那高人預測他56歲這年會有一大劫,蔣西北當時正值壯年,順風順水,又是曾經當過兵的人,哪兒信這個,只當個屁,聽個響就完了,內心不以為然十足鄙薄,而如今算算,這年正好是他56歲,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忙不迭通過老戰友又去找那位高人。
高人不計前嫌客氣相迎,不等蔣西北發問便說他此次會逢兇化吉,無須擔心。蔣西北心踏實一半,想起獨子,便大著膽子又問了一個問題。
他問他這輩子還能不能有孫子。
那高人笑笑,笑得高深莫測,蔣西北心里正打鼓,就見對方悠然豎起兩根手指,頓時睜圓了眼!
兩個!他蔣西北這輩子會有兩個孫子!
但蔣西北事后一琢磨,高人的話也不見得做準,一邊著手安排把權力下放給蔣紹言,一邊琢磨怎么才能讓蔣紹言就范。
清純的可愛的熱情的奔放的,甚至連洋妞都被他千方百計往蔣紹言床上送。年輕時拼事業,老了他就想兒孫繞膝頤享天年,只要能生孩子,只要能叫他閉眼前見見孫子,他就算死也死得踏實!
蔣紹言不為所動,父子關系一度僵持,蔣西北了解這個兒子,看著謙遜溫和,實則執拗得很,主意大著呢。苦悶之下跟老戰友喝了頓大酒,一通訴苦,酒醒后老戰友笑瞇瞇告訴他,你兒子不是喜歡男人嗎,沒關系,男人也能生孩子。
這便是前情。
蔣西北那時也是病急亂投醫,老戰友跟他說有個男孩長得好,名校高材生,關鍵就是能生孩子,他驚疑之下便問能不能見一見。
畢竟有頭有臉的人,蔣西北沒一上來就自己見,而是通過中間人,讓中間人先跟那男孩聊,他自己站在單面可視的玻璃后頭暗地觀察。
干這個事的時候,蔣西北其實是有些忐忑的,總覺得不那么道德,背叛了多年的原則和信仰,他站在單向玻璃后面,看那個男孩走進來,衣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
“怎么這么瘦啊?”
這是蔣西北的第一印象,除了瘦,臉也白,毫無血色,垂著頭聽中間人說些什么,偶一抬起,露出一雙空洞無神的眼。
蔣西北心中一驚。
這明顯還是個孩子,看著或許剛成年?老戰友跟他說這男孩家里人欠了債,急需一筆錢來還債。
蔣西北已然有些后悔,畢竟男人生孩子聞所未聞,正想著要不要算了,就見那男孩突然抬頭,就好像知道玻璃后頭站著個人似的,朝他所在的位置直勾勾看過來。
就在那一瞬間,男孩的眼神凝成一柄淬滿毒的利劍,朝他直射而來,竟叫他一個當過兵的漢子心顫膽寒。
蔣西北一時難以動彈,就聽那男孩對中間人說了一句:“我不跟你談,我要跟能做主的人談。”
蔣西北只得走出去。
然而等他坐在那個叫鐘虞的男孩面前,又覺得剛才好像只是錯覺,鐘虞低眉垂眼,面色灰敗,即便這樣也遮不住那驚艷的容貌。
漂亮,實在漂亮,簡直太漂亮了!蔣西北閱人無數,從沒見過長得這樣好的人。
哪怕在這種不對等的形勢下,鐘虞也坐得端正,冷靜地提出,一是蔣西北要完全替他搞定債務問題,二是他要繼續上學,拿到畢業證。
區區兩百萬,蔣西北根本不放在眼里,憑他的了解,蔣紹言一定會喜歡眼前這個男孩,這么優秀的一個男孩子,還能生娃娃,這難道不是老天聽到他的心聲給他派來的嗎?
“我答應。“蔣西北真心實意說,“孩子,你還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應你。”
鐘虞黑白分明的眼珠直勾勾盯著蔣西北看,似乎在判斷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許久,說了一句叫蔣西北意外的話。
鐘虞說:“我知道你,我拿過你捐的獎學金。”
這話聽得蔣西北一愣,心情頓時復雜起來。他幫助過的學生如今坐在他對面,他要人家為他做這種事,他覺得自己簡直喪盡天良禽獸不如。
“你很優秀。”蔣西北訕訕道,“看得出來。”
鐘虞諷刺地笑笑,不知道在嘲諷誰。
蔣西北只能用喝水掩飾尷尬,又過一會兒,聽到鐘虞用沙啞的聲音問他:“你說什么事都答應我是真的嗎?如果是,那事成之后,你能送我出國嗎?”
“出國?”蔣西北一愣,“去哪兒?”
“哪里都可以,越遠越好。”
蔣西北考慮過后答應了。
鐘虞又低下頭,問他:“你打算讓我怎么做?怎么讓他跟我……”
大概因為難以啟齒,所以說了一半就說不下去,蒼白的嘴唇緊緊抿著。
蔣西北把蔣紹言照片給他看,鐘虞愣了愣,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蔣西北一眼,又低頭去看照片,嘴里喃喃:“原來是他……”
就在鐘虞低頭的時候,蔣西北赫然發現他脖頸上一圈青紫的傷痕,明顯被人用力勒出來的,心里登時又一驚,心想這孩子該不會不是自愿,是被強迫的?
蔣西北猶自驚疑,鐘虞已經將照片還他,平靜地對他說,可以。
“那具體應該怎么……實施?”
這個蔣西北事先想過,說用藥。
鐘虞聽完皺眉:“用藥的話,不怕影響到孩子健康嗎?”
“這個……”蔣西北還真沒想這么多,他想的就是怎么把蔣紹言弄到床上去,“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鐘虞目光看過來,充滿質疑:“能保證嗎?”
蔣西北不確定了,沉默了一會兒竟問他:“那你覺得怎么辦?”
鐘虞突然說:“我見過你兒子。”
蔣西北驚訝:“你見過他?”
“嗯,見過一次。”鐘虞不愿多說,想了想,他告訴蔣西北,說他有個計劃,“按我的計劃來。”
之后,蔣西北聽他的話,安排了一場舞會,又帶鐘虞去蔣紹言常去的射擊俱樂部,那時是秋風乍起的九月初,等來年六月底,他就得償所愿,真的得了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
鐘虞不肯看孩子,蔣紹言抱著孩子站在他床邊他也不肯睜眼。蔣西北是著實有些心疼,也看得出蔣紹言動了真感情,生過挽留的念頭,但鐘虞堅決要走。
蔣西北那時就知道,這男孩身上有股置之死地后生的狠勁兒,絕非池中物,是個干大事的,蔣紹言留不住他,親生骨肉也留不住他,讓他走了也好。
之后大概半年,發生的那件事,叫蔣西北無比慶幸,這何止不是個池中物,簡直就是睚眥必報冷血無情的魔鬼啊。
往事多少紛擾,再濃墨重彩,也不過短短幾步就回憶完畢。
蔣西北走過去,站在了鐘虞身旁。
鐘虞緩緩轉頭,看清蔣西北的剎那,平靜的眼神頓時變為銳利。
第42章 臨別前 “小虞兒,你是要走了嗎?”……
那天在嵐大照過面, 鐘虞就有種預感,他和蔣西北很快會見面。
蔣西北雙手撐拐,感概了一句“很久不見”, 問他:“當初走的時候不是說過再也不回來了嗎?”
說這話時蔣西北目視前方的幼兒園, 并未看鐘虞。
起風了, 鐘虞雙手伸進衣兜,瞇了瞇眼,同樣未看蔣西北, 只漫不經心回道:“工作需要。”
“哦?”蔣西北挑著調子, 其實他知道鐘虞是為收購回來,也知道收購協議談得差不多, “現在工作完了,該走了嗎?”
鐘虞眼神微凝,轉臉盯著蔣西北。六年不見,時間在蔣西北身上留下的印記格外深刻,黑發斑白皺紋縱橫,一雙眼睛透著病愈后的虛弱和疲態。
鐘虞著實意外,沒想到蔣西北老得這樣快。
蔣西北撐著拐杖努力將背立直, 轉頭對上鐘虞毫不掩飾的打量:“聽說你在國外過得不錯。”
鐘虞虛偽地笑笑:“沒想到您還關注我, 真叫我受寵若驚。”
眼含鋒芒語帶機鋒, 蔣西北便知道鐘虞已經不像當初走投無路那樣任人魚肉了, 但有些話他還是得說。
“回去你該回去的地方,”蔣西北聲音冷下來,“離我孫子遠點。”
鐘虞冷笑:“你孫子?難道不是我兒子?”
蔣西北想說錢貨兩訖, 什么你兒子?當初約定的就是鐘虞生完孩子走人,但想起鐘虞出國后他賬戶莫名其妙多出的兩筆匯款,這話實在無法說得理直氣壯。
但蔣西北還有后招, 不屑地哼了一森*晚*整*理聲:“我知道兜兜喜歡你,我讓你走是給我們雙方都留點面子。你覺得紹言要是知道你對你叔叔做的那些事,他還會允許你見兜兜?”
鐘虞的冷笑凍結在臉上,獵獵寒風將額發吹得亂飛,他面無表情盯著蔣西北,一雙眼迸出兇戾狠絕的光,恨不得一把將蔣西北射穿。
蔣西北心想是了,就是這眼神,他當初沒看錯,這么多年也一直記得,鐘虞當年就是用這淬滿毒藥的眼神看著站在玻璃后面的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些事做了就不要怪別人知道,而人更不要貪心,滾回去你該回去的地方。”
鐘虞扯扯嘴角,笑得滿不在乎:“你大可以告訴蔣紹言,你覺得我會在乎嗎?如果我真想干什么,你覺得他能攔得住我?”
這回輪到蔣西北心驚,不由想起那天在大學,蔣紹言不過遠遠見人一面就魂不舍舍,那沒出息的樣。他剛想開口,卻又突然停了,而鐘虞也閉唇不言,只因幼兒園打了放學鈴,像一道休戰符,叫兩人不約而同噤聲。
鐘虞抬腳往門口走,看到有老師帶孩子從教學樓里走出來,他記得蔣兜兜說要第一個看到他,因此站在了最前面。
蔣西北拄著拐杖,也費力往前擠。
沒多久,蔣兜兜就背著書包站在隊伍里出來了,一眼見到鐘虞跳起來拼命揮手,再一看旁邊的蔣西北,頓時睜大眼。
蔣兜兜如愿做了第一個出來的小朋友,路過蔣西北時,腳步微微停了一下,然后假裝沒看見,徑直往鐘虞懷里鉆,大聲喊:“小虞兒!”
鐘虞叫他撲了滿懷,整顆心臟都像是被填滿了,他緊緊摟住蔣兜兜,摸摸小孩子柔軟的頭發,又側頭去親親臉頰,抱著蔣兜兜站起來,隨后就看到蔣西北鐵青的臉。
蔣兜兜也看到了,有點心虛又有點惱,他明明已經跟蔣西北說過不要他來接,怎么還來啊。蔣兜兜煩道:“爺爺,我都說了不要你來了,你回家吧,我今天不跟你走,我要跟小虞兒在一起。”
鐘虞沒說話,也沒有擺出勝利者的姿態,他無意跟任何人爭奪蔣兜兜,蔣兜兜的愛更不是他炫耀的戰利品。他只是平淡地看了蔣西北一眼,隨后抱著蔣兜兜轉身離去。
蔣兜兜親密摟著鐘虞脖子,跟他咬耳朵說著話,蔣西北面色陰沉,拐杖狠杵兩下,即刻掏出手機給蔣紹言打電話。
*
蔣兜兜說想吃麥當勞,鐘虞就帶他在附近找了一家。
剛到還沒點餐,蔣紹言電話就追過來,問他們在哪兒。鐘虞把定位發去,然后在手機上點了兩份兒童餐,因為蔣兜兜想要里面的玩具。
玩具是兩個騎卡丁車的馬里奧,兩人挨著坐一排,蔣兜兜把馬里奧面沖他們擺在旁邊,抓起薯條,沾點番茄醬,先喂鐘律吃一根,再自己吃一根,再喂鐘虞吃一根,然后自己再吃一根。鐘虞看著他笑,不時拿紙巾給他擦臉上沾的醬。
蔣兜兜吃著東西嘴上還不消停,嘰里呱啦,說老師說同學,說上次竄進學校的那只小貓咪。
蔣兜兜之后給那貓喂過幾次蛋黃,都是扔過去然后遠遠站著看,鐘虞夸他有愛心,蔣兜兜搖頭晃腿,沒好意思說其實自己不愛吃蛋黃才帶到學校給貓吃。
鐘虞又問他那貓現在在哪兒,蔣兜兜扁嘴:“被老師抓走了,好大一個兜子罩著。”
說完發現新大陸一樣,眼睛亮了亮對鐘虞說:“兜兜罩貓貓,嘿嘿。”
末了又靠在鐘虞懷里使勁兒蹭,真跟只軟乎粘人的貓崽似的,用自以為很小的聲音說:“兜兜愛媽媽。”
鐘虞很難形容這感覺,整顆心都化了,整個人都暖了,他緊緊摟住蔣兜兜,忽然覺得在幼兒園門前跟蔣西北的爭辯索然無味。
蔣紹言到的時候正看到這一幕,匆忙的腳步一瞬停下,駐足隱身在路邊來往的人群中。
天暗風勁,蔣紹言卻像感覺不到冷,一直靜靜注視,直到鐘虞發現他,兩人隔著蒙上一層霧氣的玻璃對視了一眼,蔣紹言才邁動有些僵硬的雙腿,推門走進去。
兩份兒童餐已經吃的差不多,就剩些薯條玉米粒,還有喝了一半的果汁。鐘虞猜蔣紹言應該沒吃,正要給他點一份,蔣紹言伸手,隔著衣服按住他的小臂。
力道不輕不重,帶著說不出的曖昧,鐘虞愣了愣,仰頭去看。視線碰上,蔣紹言才收回手,說不用,隨后在對面坐下。
三兩口解決玉米粒,蔣紹言視線落在兩杯并排放著的飲料上。大概怕蔣兜兜鬧肚子,鐘虞點的是熱果珍,蔣紹言視線停了幾秒,說口渴,問能不能喝一口。
鐘虞聽他嗓子的確啞,便說行,正想把蔣兜兜沒喝完那杯遞過去,誰料蔣紹言徑直伸手拿過了他喝的那杯,吸管沒拔,直接含進嘴里喝了一口,末了,臉上露出抹笑,說:“挺甜的。”
那笑明晃晃的,英俊得很,也直白得很,鐘虞瞇了瞇眼,看出蔣紹言是故意的,故意吃他吃剩的玉米粒,喝他喝過的果汁,把吸管咬在齒間來回搓磨,還故意邊喝邊盯著他嘴唇看,好像咬著吮著的不是吸管,而是那雙含過吸管的嘴唇。
一股麻意從椎骨往上直竄到頭頂,鐘虞無聲瞪了蔣紹言一眼,覺得不解氣,又在桌子底下踩一腳蔣紹言的皮鞋。
蔣紹言沒忍住笑出聲,又止不住咳嗽起來,鐘虞便知道他感冒還沒徹底好。
回去路上蔣紹言開車,蔣兜兜說想聽故事,鐘虞就用手機連著車里的藍牙給他放。
聽著聽著蔣兜兜閉上眼,蔣紹言從后視鏡里掃去,發現鐘虞也閉著眼,蔣兜兜窩在他懷里,兩人像是都睡著了。
蔣紹言把音量調低,雙手握住方向盤,目視著前方。漫漫長街,十里燈河,他開著車,像駕著一艘船,在黑夜里為愛的人保駕護航。
外頭寒風呼嘯,車內卻流淌著脈脈溫情,蔣紹言突然就明白了蔣西北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人活著就是為了某一刻,此時此刻就是他的這一刻。
然而一道尖銳的鈴聲突兀響起,無情地橫空劈出道裂口來,將這假象一把撕裂。鐘虞在后座猛地睜開眼,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自己手機在響,意識還在空中漂浮,他忘記手機還連著藍牙,直接摁下接聽,一道女聲就在整個車廂里響了起來。
是茱莉亞,風風火火的女助理語速飛快:“Yu,我給你選的那幾個航班你看過了嗎,哪天哪班?有一班只有商務沒有頭等艙,我給你標注出來了,你看到了嗎?”
鐘虞完全清醒,迅速斷開藍牙,把手機舉到耳邊,打斷了茱莉亞的喋喋不休,說現在不方便,待會兒回電。
等掛了電話,他才發現蔣兜兜也被吵醒了,睜著一雙漆黑的圓眼正一眨不眨看著他。
鐘虞突然喉嚨發干,車里的溫暖也像是陡然消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無措間抬起頭,正看到后視鏡里蔣紹言一雙冷厲的眼。
到了小區,蔣兜兜不知道怎么不肯自己下車,非得鐘虞抱,鐘虞便抱起他,雙手從背后托著他的屁股。蔣兜兜緊摟他的脖子,頭搭在他肩上,身體沒有一絲縫隙地貼在一起。
上樓,進臥室,蔣兜兜還摟著鐘虞不肯撒手,兩條腿纏他腰上,不停在他臉上蹭來蹭去,然后貼在耳朵旁邊小聲問:“小虞兒,你是要走了嗎?”
鐘虞心臟發沉,一顆心直往下墜,他不想騙蔣兜兜,在他額頭上親了親,說:“快了。”
“快了是什么時候?”蔣兜兜執拗問。
鐘虞沉默了幾秒,抱著蔣兜兜慢慢地在床邊地板坐下,扶著小孩坐直了叫他看著自己,然后才說:“可能就是這幾天。”
協議談完當夜,安誠的老大就問他什么時候回去,伊森也發信息來問,林墨笙更親自打了一通電話。
但鐘虞借口還要收尾,沒立刻走,其實這些細枝末節交給老陳綽綽有余,但他自稱習慣有始有終,硬是留到現在。
到底舍不得,但遲早也要走。
默默對視好一會兒,蔣兜兜眼一紅,嘴一扁,再次撲到他懷里:“可我會想你啊,你能不能不要走嘛?”
眼底澀意上涌,鐘虞做了個深呼吸強自壓下,撫摸蔣兜兜的頭發說:“恐怕不行,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就像你要上學一樣,我也需要工作,有工作才能賺錢,才能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
蔣兜兜吸著鼻子,嗓子都啞了:“可我有錢啊,我養你不就好了?”
他第一次去律所找鐘虞說自己有一個億可不是瞎說,蔣西北跟他說過,他有個基金,里面的錢比一個億還要多很多。
鐘虞有些動容,又止不住心酸,抬手輕觸蔣兜兜的臉:“謝謝我的寶貝,但是……”
但是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才最可靠。鐘虞想對他說,又覺得算了,蔣兜兜太小,怎么會懂。如果可能,他希望蔣兜兜永遠不要懂這么慘痛的一句話。
蔣兜兜大概知道說服不了鐘虞,悶悶地趴在他身上,好一會兒不說話,鐘虞感到他身體在細微發顫,猜小孩或許哭了。突然之間,當年生蔣兜兜時肚子上留的那道疤像是被什么粗暴剖開,血淋淋的,叫他渾身發抖。
他也只能咬牙忍疼,細聲安慰蔣兜兜,答應一定經常回來,如果蔣兜兜放假也可以去找他。
“真的嗎?”
“真的。”
“那我可以跟你住嗎?”
“嗯,跟我住。”
“你摟著我睡覺嗎?”
“對,我摟著你睡。”
“那還每天跟我視頻嗎?”
“嗯,每天視頻,每天都見面。”
……
絮絮叨叨念了好久,哭累了,蔣兜兜睡著了,鐘虞解開他的外衣,把他抱到床上蓋好被子,彎腰看了好一會兒,最后在那張淚痕斑駁的臉蛋上親了親,隨后關燈,輕手輕腳走了出來。
站在房間外頭的走廊上,鐘虞沒著急下去,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發現陶青稚給他發了一條信息,約他方便時吃頓飯聚聚。
鐘虞低頭打字,問陶青稚什么時候有空。
陶青稚很快回復,【后天晚上?】。
鐘虞想了想,回【好】。
除了陶青稚,急性子的茱莉亞也發信息來問,說老大催過好幾次,讓他趕緊訂機票。
鐘虞往上翻聊天記錄,去看茱莉亞發過來的那幾趟航班,入眼卻沒入心。他閉了閉眼,努力集中注意力,又仔細看過一遍,挑中了三天后早上的一趟航班。
正好跟陶青稚吃完飯,第二天就走。
鐘虞先把日期發給茱莉亞,之后復制航班信息,正要轉過去讓茱莉亞訂票,就聽樓下傳來響動。他指尖一停,踩著拖鞋無聲地走下幾級臺階,在轉彎處停住,就見客廳里立著一道身影,背對著他端起茶幾上一杯水,又拆了好幾粒藥,仰頭一口吞了。
吃完藥,蔣紹言把水擱回去,慢慢直起身,許久沒動。
鐘虞默默注視,手機忽然一震,是茱莉亞發來,【Yu,三天后哪班?】
聲音驚動了蔣紹言,鐘虞清楚看到他背影動了一下,但沒有回頭。
那瞬間鐘虞像是被什么擊中心臟,他又深深地看了蔣紹言一眼,那雙素來冷銳的眼睛終于在無人處泄露出濃濃的留戀和不舍,然后迅速抹除。他低下頭,毫不猶豫將那條航班信息復制到對話框,點擊發送。
茱莉亞秒回【OK】。
不過兩分鐘,他就收到了航班信息。確認無誤,鐘虞將手機鎖屏,緊緊地攥在掌心里。
第43章 領帶結 “回家。”
兩天后的晚上, 鐘虞去赴陶青稚的約,地點在嵐大附近的一家日式餐廳。
鞋子脫在門口,鐘虞光腳踩上榻榻米, 底下應該鋪了地暖, 踩上去很熱。
隔壁還有個包間, 里面有人,兩邊只隔一道薄板,說話聲清楚地傳過來。鐘虞側耳去聽, 好像又有人進來, 原先的人便紛紛起身相迎,數道聲音中, 其中一人音色偏低,莫名耳熟。
鐘虞心一動,正欲聽得更仔細些,陶青稚到了,裹著一身寒氣出現在門口。
鐘虞撐手站起來,走過去接過陶青稚脫下的大衣,掛在了架子上。
點完餐, 鐘虞先給陶青稚倒了杯溫熱的玄米茶, 給自己也倒一杯, 就聽陶青稚問他:“什么時候走定了嗎?”
鐘虞放下茶壺, 說明天一早。
“這么急?”陶青稚驚訝,“不再多待些時候?”
鐘虞搖頭,他已經將在這邊辦公室騰了出來, 廖志暉還給他辦了場小型歡送會,整了好些花里胡哨的氣球彩帶,嘴上說著不舍, 神情卻分明興高采烈,鐘虞想他大概狠狠松了口氣。
酒店那邊也收拾妥當,衣帽間的衣服疊好裝箱,其他有用的帶走,沒用的丟掉。蔣兜兜這兩天干脆沒上學,幾乎24小時小尾巴似的粘在他后頭,下午就是蔣兜兜在酒店跟他一起收拾的行李。
臨來前,鐘虞把蔣兜兜送回家,原以為會看到蔣紹言,誰料開門的是個臉生的中年女人,對方自我介紹是保姆,還知道他是誰,笑著問是鐘先生吧,說先生交代過,把兜兜交給她就行。
自那晚過后,鐘虞就沒再見過蔣紹言,他能感覺蔣紹言是在刻意回避他。這樣也好,他并不想跟對方有太多不明不白的牽扯。
這樣想著,鐘虞仰頭喝光一杯茶,感到滋味略苦。
人生本就聚散無常,陶青稚也看得開,只是感嘆:“總說再見再見,這次你走,下次再見面不知道會是什么時候了啊。”
鐘虞心里也不好受,努力叫氛圍不那樣沉重:“老師,有機會您來紐約,帶上師母一起。”
陶青稚是教授副院長,出國還要走審批,他嫌煩,但為了這個昔日驕傲的學生也不怕麻煩,拍桌應道:“好,等休假就跟我愛人一起去找你。”
鐘虞知道陶青稚和愛人從學生時代攜手至今,感情甚篤,因為愛人身體原因,兩人一直沒要孩子。鐘虞便說:“我隨時歡迎,到時候開車帶您和師母轉轉,但不能嫌棄我車技差,我今年剛拿的駕照。”
陶青稚大笑,真心道:“鐘虞,老師沒什么其他話,只祝你以后的人生,順利順遂順心!”
鐘虞心中感動,同陶青稚以茶代酒碰杯:“謝謝老師。”
就在這時,隔壁包間似乎傳來打翻東西的聲音,一群人疊聲問“沒事吧”,隔了片刻,那道耳熟的聲音響起,低低說沒事,之后就響起腳步,推拉門被打開,那人似乎是出去了。
鐘虞不自覺發愣,陶青稚喊他兩聲才回神,正好服務員進來上菜,兩人便止住話頭,先吃東西。
中途,鐘虞去了趟洗手間,正站在水池前洗手,就聽有人從背后進來,皮鞋踏地的聲音格外清晰,一抬頭,意外地在鏡子里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驚訝地對視幾秒,鐘虞關掉水,轉過身。
面對著面,沉默了一會兒,鐘虞先開口:“你怎么在這兒?”
“問人之前不是該先解釋為什么自己在這里嗎?”
這話聽著著實沖,鐘虞皺眉,但不僅因為此,更因為蔣紹言身上濃重的酒味,隔老遠都能聞到,這是喝了多少?
鐘虞道:“我跟陶老師約了吃飯,這里離學校和他家都近。”
蔣紹言深深看他一眼,才說:“聽出來了,我跟人約了談事,就在你隔壁。”
西裝革履,的確像是商務宴請,蔣紹言說罷稍頓,又著意補充,調子冷冷的:“是巧合。”
剛才鐘虞就覺得隔壁的人聲耳熟,猜測會不會是蔣紹言,沒想到真是。
為什么專門強調是巧合?這么急于撇清?
大概酒意上頭,蔣紹言抬手扯松領帶,仰頭的時候露出了鋒利的喉結,他從鐘虞身旁走過,擦著肩膀,帶起一陣酒味濃重的風,鐘虞側頭,發現他面頰泛紅,呼吸聽著也粗沉。
走到水池前,蔣紹言擰開水龍頭,低頭搓洗,不再看這空間里的另一個人。
再待下去也是自討沒趣,鐘虞正要走,就聽蔣紹言出聲,聲音低低的,叫他名字。
“鐘虞。”
鐘虞站住腳,轉身看過去。
蔣紹言抬起頭,卻沒轉身,只在鏡子里看著鐘虞,鐘虞發現他額發濕了,才意識到蔣紹言剛才用水洗了臉。
冬天的水冰涼,涼水浸過臉,蔣紹言似乎清醒了,語氣沒那么沖,低聲問:“什么時候走?”
“明天一早。”
蔣紹言做了個深呼吸:“我送你。”
“不用了,”鐘虞晃晃手機,“我訂好了車。”
他已經在平臺上定車,一早六點出發去機場。
蔣紹言緘默不語,臉上的水滴進衣領也仿佛察覺不到,良久才說:“你今晚陪陪兜兜吧,放心,我不會回去。”
鐘虞喉頭發緊,想說回去也沒關系,但發不出聲音,多說也是徒勞,于是輕輕一點頭,轉身走了。
蔣紹言立在原地看那身影在鏡子里消失,許久才動了一下,扯張紙巾擦手擦臉,又低頭去擦西裝下擺。
那是他剛才打翻酒壺不小心留下的一塊污漬。
回去包間,鐘虞坐下,卻感到不自在,總是控制不住注意隔壁的動靜。
隔壁氣氛好似比剛才更加熱烈,他聽著叫服務員加了兩次酒,還有人拊掌高喊“蔣總海量”。
好容易等隔壁散場,沒了聲,鐘虞的心才稍微踏實,他沒有深究原因,又跟陶青稚說了會兒話,中間續了一壺茶,眼看時間不早,兩人才起身。
鐘虞叫車,打算先送陶青稚回家,自己再去蔣紹言公寓陪陪蔣兜兜。
穿好鞋剛出去,隔壁的門也突然拉開,蔣紹言踉蹌著走了出來,一手扶墻,另一手里攥著領帶,襯衫最頂上一粒扣子已經解開,露出了被酒浸得通紅的喉結。
猝不及防照面,鐘虞來不及收住臉上的驚訝,他以為隔壁的人早走光了,怎么蔣紹言還在。
陶青稚也同樣驚訝,很快認出蔣紹言,轉向鐘虞說:“這不是那個……”
說話間蔣紹言朝他們走來,腳步不穩好像隨時可能跌倒,鐘虞下意識上前扶住他。
距離貼近,蔣紹言身上的濃重酒味瞬間侵入鼻腔,鐘虞都要懷疑那么多酒是不是都叫他一個人喝了。
蔣紹言重量不輕,沉沉壓上鐘虞的肩,陶青稚見狀也過來幫忙,皺著眉道:“呦,這是喝了多少啊。”
叫的車正好到,兩人只得扶蔣紹言先往門口走,一路都沒見譚朗或司機,而蔣紹言頭顱低垂,怎么叫都不應,仿佛醉死過去,鐘虞不好丟下他一人,思量再三只能叫陶青稚坐車先走。
把神志不清的人扶到椅子坐下,鐘虞撥通司機的電話,邊詢問停車地點邊隔著玻璃門朝外張望。他另一只手就垂在身側,感到身后隱有悉索動靜,手也好像被什么輕輕碰了一下,但注意力都在找車上,因此并沒留心。
掛了電話,鐘虞對陶青稚說:“老師,我送你出去吧。”
誰料腳步剛一動,赫然發現手腕被什么拉住,回頭看,竟是腕上不知何時被領帶纏住綁了個結。
而領帶另一端緊緊抓在蔣紹言手里。
蔣紹言垂頭閉眼,似乎仍未清醒,攥著領帶的那只手卻十分用力,手背甚至浮出明顯的青筋。
鐘虞一時無聲,陶青稚見狀卻忍不住笑,眼睛都彎了,忙道:“哎呀這……算啦算啦,你就別送我了,你把車號告訴我我自己找。”
說罷又擔憂地看了蔣紹言一眼:“喝這么醉不會是有什么事吧,你帶他趕緊回去,別凍著再感冒。”
鐘虞只得道好,目送陶青稚離開,見他上了路邊一輛車才收回視線,轉身看面前這個醉鬼。
使勁兒抬了下手腕,鐘虞試圖解開,卻發現蔣紹言還綁了個死結,頓時哭笑不得。盯著蔣紹言烏黑的發頂看了一會兒,鐘虞緩緩在他面前蹲下,仰頭抬手,在那張通紅俊臉上拍了拍。
蔣紹言毫無反應,粗重的呼吸間盡是酒氣,噴了鐘虞滿鼻滿臉,那氣息霸道得很,穿透衣領直往他脖子里鉆,叫他一陣心悸。
想起這人感冒吃藥還敢這么沒命喝,鐘虞冷下臉,抬起那只被領帶纏住的手,手背在那俊臉上用力拍了兩下。
正要拍第三下,蔣紹言緊閉的雙眼陡然睜開,眼底血紅,迸射出銳利的光,充滿了攻擊性,鐘虞正對上,猝不及防一愣,伸出去的手來不及收回,被蔣紹言一把抓住。
很快,那雙銳利的眼又變得迷離發散,眼睫半睜半闔,醉意搖晃,仿佛剛才的一瞬只是錯覺。
心臟撲通撲通跳,鐘虞維持半蹲的姿勢,手還被抓著,他掙了一下反而被攥得更緊,只能放棄,仰頭看面前的人。
“你助理呢?”
蔣紹言動動嘴唇,嗓子啞得厲害,好歹還能說話:“去送客人了。”
“那你司機呢?”
“跟著一起去了。”
“……”鐘虞皺眉,“那你呢?”
昏黃的燈下,那雙醉意朦朧的眼睛努力聚焦,落在鐘虞臉上,像是反應了一陣,才低聲說:“我?我不知道……”
這人到底是醉是醒?鐘虞頭疼,很想一潑涼水澆過去幫他醒酒,到底沒舍得,只得又拿出手機,扯過被領帶系著的那只手,別別扭扭地另叫一輛車,目的地是蔣紹言公寓,等車到就將這醉鬼用力拉起來。
領帶還在腕上綁著,鐘虞沒管,直接走到門口去推門,領帶繃直,一端繞著他的手腕,一端纏著蔣紹言的掌心。蔣紹言被拽著向前,腳步有些不穩,小聲問去哪兒啊。
鐘虞沒答,用力推開門。門一開,夜晚的寒風頓時猛灌進來,他瞇了瞇眼睛,轉頭看一眼乖乖跟在后頭的男人,說:“回家。”
第44章 訴衷腸 “我不走了。”
費勁巴拉把蔣紹言弄上車, 鐘虞后背出了一層汗。
蔣紹言一上車就仰頭闔眼,喉結微顫,似乎難受得很。這一身酒氣, 蔣兜兜聞見只怕要鬧, 鐘虞只得扶蔣紹言靠在自己身上, 又低聲請司機師傅開慢點,別顛著這醉鬼。
回小區,搭電梯上樓, 電梯門剛開, 旁邊的房門也幾乎同時打開,蔣兜兜踩著小黃鴨的拖鞋跑了出來。
久等鐘虞不來, 蔣兜兜一整晚就守在門口聽聲兒,不錯眼珠地盯著監控。這會兒終于見到了人,急不可耐奔過去,快到跟前又生生剎車,捂鼻瞪眼盯著蔣紹言,末了大喊一句:“爸爸好臭!”
保姆跟出來,見狀愣了愣:“哎呀, 這怎么喝了這么多啊?”
鐘虞顧不上解釋, 先扶人進去再說。蔣紹言看著瘦, 實則身材結實, 體重相當沉。好容易將人拉扯到客廳,往沙發一摔,鐘虞肩上頓時一輕, 正要走,腕上纏著的領帶又將他拖住,他只得站在沙發邊, 對保姆說:“能不能麻煩您去煮點醒酒的湯?”
保姆忙去廚房煮湯,蔣兜兜還躲得老遠,在臭哄哄的爸爸和香噴噴的小虞兒之間糾結,眉毛都要擰成麻花。終于后者打敗前者,他一點一點磨蹭過來,一手抓住鐘虞的衣服,另一只手還捏在鼻子上,滿臉嫌棄說:“爸爸怎么喝了這么多啊,真臭。”
鐘虞莞爾,空著的那只手在蔣兜兜頭上摸了一把,把蔣紹言兩只皮鞋脫下,叫蔣兜兜拿去玄關,之后又費力地將人擺正。
沙發兩米多,好在夠長,蔣紹言屈膝側躺,面色潮紅,濃眉緊絞。見他不舒服,鐘虞往他頭下方塞了個靠枕,稍微墊高,蔣紹言這才眉頭舒展,但眉心還是有道抹不開的褶。
鐘虞不由想起陶青稚說,喝這么多怕不是有事。會是什么事?跟人談事談得不順嗎?
正胡亂想,蔣紹言在沙發動了一下,抬起手粗暴地扯動領口,領帶還緊緊纏在他的手掌,這一動,鐘虞的手也被他帶得直晃,等他不動了,尋思怎么解開這腕上的桎梏。
原本或許還能解開的一道結在拉扯間變得死緊,解怕是解不開了,鐘虞便問蔣兜兜有沒有剪刀。這種鋒利的東西,蔣紹言怕小崽子亂玩,都收起來了,蔣兜兜抓抓頭發,靈機一動,說他有寫幼兒園作業用的那種裁紙的小剪刀。
鐘虞心想也行,叫蔣兜兜拿給他。
小孩子多少都有點人來瘋,兩個大人都在,蔣兜兜好高興,撒著拖鞋蹬蹬蹬往樓上跑,沒多久就拿著把塑料剪刀下來。
這種剪子刀刃鈍,但剪領帶足夠了。鐘虞拿在手里,張開刀刃,對準,只要輕輕使力就能將那柔軟的織物斷成雙截,然而視線游移到蔣紹言那張臉上,突然無法下手。
這一剪,剪斷的不只是領帶,似乎還有別的。
手臂僵了半晌,鐘虞彎腰將那剪子擱在了茶幾上,心想算了,蔣紹言領帶估計不便宜,一剪子下去好幾千,著實浪費。
保姆做好姜湯端出來,在圍裙上擦手,問鐘虞還有沒有別的吩咐。鐘虞知道她不住家,只負責做飯和偶爾蔣紹言不在時看著蔣兜兜,眼看時間不早,鐘虞便笑說沒事了,讓保姆先回去。
等保姆離開,湯也涼得差不多,鐘虞把蔣紹言推醒。
大概酒意已經發散了出去,蔣紹言臉色看著不再那么紅,他從沙發坐起,向后靠著,用力捏住眉心,隨后悠悠睜眼,眼神依舊迷散。
“喝了。”鐘虞半蹲在沙發前,端起醒酒湯遞過去。
蔣兜兜在旁邊學舌:“喝掉喝掉快喝掉,爸爸好臭哦。”
蔣紹言反應了一會兒才像是明白身處何處,目光滑過蔣兜兜,落在鐘虞臉上,深深沉沉的,瞧不出在想什么,只是定定看了幾秒,接過那碗湯一飲而盡。
鐘虞拿過碗擱回桌子上,隨后扯扯手腕,對蔣紹言說:“松手。”
蔣兜兜又學話:“松手松手,爸爸快松手!”
蔣紹言似乎愣了愣,看了眼鐘虞被領帶綁著的手腕,又低頭去看自己的手,不僅沒松,手指反而收緊了。
“蔣紹言,”鐘虞壓低聲音,“你要是不松,那我只能剪了。你松還是不松?”
這回蔣兜兜不學了,安靜地站在旁邊看蔣紹言的反應。
蔣紹言像是遲疑了,半晌,不情不愿般抬起手,將纏了兩圈的領帶慢慢解開。
領帶太長,垂下拖到地板,鐘虞只得抓在手中,從半蹲的姿勢站起來,錘了兩下有些發麻的腿,然后一摟蔣兜兜的后背,帶他回房間。
蔣兜兜知道鐘虞第二天就要走,困得眼皮直打架還不肯睡,纏著鐘虞干這干那,最后實在擋不住困意,才在鐘虞懷里睡了過去。
鐘虞一看時間,已經凌晨兩點了,他打算五點先回酒店退房,六點直接去機場,還有三個小時,不睡也罷,反正飛機上可以補覺。
踩著樓梯往下走,夜深人靜,鐘虞盡量不發出聲音,他以為蔣紹言也睡了,沒想到蔣紹言還坐在客廳沙發上,垂頭弓背,仍是剛才喝完醒酒湯的那個姿勢,似乎一直沒動過。
極輕的動靜也被他聽到,蔣紹言回過頭,鐘虞便看到了一雙深邃的眼。
鐘虞腳步頓了頓,從容走完剩下的臺階,走到蔣紹言跟前問:“怎么不睡覺?”
蔣紹言沒答,只看著他,眼眶帶紅,但眼底血色褪去,眼神也像是恢復了些許清明。
鐘虞不知道他醒沒醒酒,又試探問了一句:“今天怎么了,干嘛喝這么多?”
這話他不該問的,但他都快走了,問一句又何妨呢?
蔣紹言還是不答,黑黢黢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
鐘虞抬手在他眼前晃:“喝傻了啊?你還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蔣紹言依舊不吱聲。
鐘虞彎著腰,這姿勢離蔣紹言有些近了,能更清楚地聞到蔣紹言身上的味道,他鼻翼翕動,輕嗅了嗅,并不覺得臭。蔣紹言身上不止有酒味,還混合著另一種味道,那是成熟男人身上那股源源不斷的熱力散發出的味道。
溫暖又強悍,曖昧又迷醉,十分勾人。
鐘虞的喉結不自覺滑動,覺得有些危險,直起身將距離拉開,隨后徑直走到那張主人位的單人沙發上,低頭想把手腕上的領帶解開。
還有三小時,怎么也夠了。
正弄著,頭頂落下一道陰影,蔣紹言突然站了起來。鐘虞一愣,仰頭看去,視線交纏幾秒,蔣紹言又突然蹲下,單膝跪在他面前。
鐘虞又一愣,“你干嘛……”還沒問出口森*晚*整*理,蔣紹言突然說:“我知道你是誰。”
鐘虞茫然,脫口問:“我是誰?”
蔣紹言伸出手,兩只寬大手掌將鐘虞的完全手罩住,看著他一字一頓說:“你是寶寶。”
手被牢牢包裹,鐘虞動彈不得,以為聽錯:“什么?”
“你是寶寶。”
蔣紹言松開他的手,伸展長臂將他緊緊擁住,又在額頭上印下一吻,英俊的臉上展露溫柔的笑,輕聲喚:“寶寶。”
鐘虞愕然。
他突然就想起過去,同居的那段時間,蔣紹言一直叫他鐘虞,有天晚上他腿抽筋十分難受,半夜蔣紹言推門進來,他還沒睡著,但不想叫蔣紹言知道,于是閉眼裝睡,就感覺蔣紹言坐到了床邊,替他把被子往上拉,然后很輕地喊了一聲“寶寶”。
之后還有幾次,都是蔣紹言以為他睡著,在旁邊喊寶寶,他一直以為蔣紹言喊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你叫我什么?”鐘虞難以置信,難道蔣紹言喊的寶寶一直是他嗎?
“你是我的小虞兒,我的寶寶。”
鐘虞心頭大震,一瞬間整個心臟都發麻顫抖。他厲聲質問:“蔣紹言,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看清楚我是誰,你叫我什么?!”
說完,他就見蔣紹言牽起他的手,放到唇邊吻了一下,又把他的手拉到心臟的位置,貼緊,壓實,看著他說: “我看得很清楚,你是寶寶,我的寶寶。我想你,真的好想,我會好好保護你,不叫任何人欺負你,你能別走了嗎,寶寶……”
一聲聲的呼喚,鐘虞覺得自己無法呼吸,大腦一片空白,僵坐在沙發上,不知過去多久,等再去看蔣紹言,蔣紹言垂頭閉眼,竟是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再度昏睡過去!
“……”鐘虞恨不能將這人搖醒,問問他到底什么意思!
天空晦暗,隱隱有光從遠方地平線透出來。鐘虞在落地窗前站了許久,那條領帶最后還是被他解開了,扔在蔣紹言身上,而蔣紹言被他搬回沙發,直到現在還沒醒。
快五點了,他應該要走,也完全可以走,沒人能阻攔他。
鐘虞卻在猶豫,不知道第多少次回頭,看向沙發上昏睡著的人。
指針一秒秒地轉,聲音在腦內無限放大,連同著心跳,震得耳膜嗡鳴。時間不多了,鐘虞做出決定,拿起手機,卻不是叫車,而是打給自己的助理。
紐約那邊現在是傍晚,茱莉亞應該還沒下班。
電話很快接通。
“茱莉亞。”鐘虞說,頓了頓。
活潑的女助理一如既往語調輕快:“Yu,你該出發去機場了吧?我已經迫不及待想見到你了,別誤會,我沒有想要禮物的意思。哦對了,我知道你不喜歡驚喜,所以偷偷告訴你,伊森會去接你,還策劃了一場——”
“茱莉亞,”鐘虞打斷,感到有些疲憊,聲音也低,“幫我把機票取消。”
“什么?”茱莉亞愣了愣,“取消?為什么?出什么事了嗎?取消之后需要幫你再訂嗎?什么時候?老大問起我怎么說?”
一連串的疑問,鐘虞做了個深呼吸。
他一個也沒答,只是望向遠方隱約亮起的日光,然后說:“取消吧,我不走了。”
第45章 夢里外(一更) “你是不是不記得了?……
宿醉的感覺很不好。
蔣紹言醒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疼欲裂, 像是要炸開,從食管到胃更是火燒火燎。
從沒喝過這么多酒,他隱約記得前一晚, 在一間日式餐廳招待一個外地來的合作方, 卻沒想到隔壁坐著的竟然是鐘虞。
起初只是聽那聲音耳熟, 說話不緊不慢,調子清清冽冽,像寒夜里懸于天上的皎月, 他便有些心不在焉, 幾度想拉開隔門過去看一眼。之后聽另一人喊了聲“鐘虞”,他才確認, 一走神就打翻了半壺酒。
之后便是在洗手間的偶遇。
這樣的巧合想都不敢,算是緣分嗎?蔣紹言不覺得是,在鐘虞離開的前一天碰上,他只覺得是對他的折磨。
回去包間,他便有心放縱,來者不拒。清酒度數低,后勁兒卻足, 一杯杯灌入喉, 起初不顯, 酒意慢慢上來, 意識就開始飄忽。
他吩咐譚朗和司機送合作方去機場,獨自一人又在包間待了不知多久,聽到隔壁起身的動靜, 便拼著最后一絲清醒站起來。
這便是記憶的全部,之后的事,蔣紹言全然不記得了。
身下不是硬邦邦的榻榻米, 挺軟,應該是在他辦公室,可能譚朗送完人又回來,跟司機一起把他帶回公司。他囑咐過譚朗,說不回家。
一晚上全是夢,混亂無序,破碎支離,最后一幕是條寬闊無邊的河,鐘虞站在岸上,端著無情的面目,冷漠地任他在湍急的洪流中掙扎沉浮。
眼皮掀開一條縫,大亮的光叫蔣紹言又閉上眼。太陽都出來了,已經挺晚了吧,鐘虞的飛機早已起飛,這會兒說不定正在太平洋上空,離他越來越遠。
抬手在眉心用力捏了捏,蔣紹言翻身坐起,又仰頭緩了片刻,意識才逐漸回籠,隨之恢復的還有聽力,似乎是孩子的聲音,他不確定,睜眼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這一看就叫他愣住,懷疑是不是還在夢里。
廚房的料理臺前站著一個人,背影纖瘦卻挺拔,全身上下都浴著明亮的光。旁邊站著個小孩,正踮腳探頭不知在看什么,不是蔣兜兜又是誰。
再一看周圍布置,哪里是在辦公室,分明是在家。
蔣紹言愣了幾秒,猛地起身,眼前一黑卻顧不上了,腳步漂浮著快走到廚房門口,正巧那人回了頭。
正是夢里那張宜嗔宜喜,俊麗又無情的臉。
蔣紹言一下愣住,視線下移,下意識去看鐘虞的影子。
相比之下,鐘虞反應就平淡得多,那雙好看的眼只淡淡一瞥,又轉回去繼續攪碗里的雞蛋液。反而蔣兜兜整個人喜氣洋洋,原地蹦了一下,沖蔣紹言說:“爸爸你可終于醒了!太陽都曬你屁股了!”
蔣紹言張張嘴,喉嚨干澀得厲害,蔣兜兜又使勁兒把他往外推:“爸爸你快去洗澡吧,你好臭,不洗干凈不能吃小虞兒做的飯。”
蔣兜兜把他爸推出廚房就要跑,被蔣紹言一把抓住睡衣領,蔣紹言這會兒醉意全無,完全清醒了,目光點點廚房里的人,那意思很明顯,怎么回事?
蔣兜兜咧著嘴笑,從起床就是這副亢奮狀態。早上一睜眼,他還以為鐘虞走了,急匆匆跳下床,沒想到一下樓就看到鐘虞坐在客廳的那張單人沙發上,閉著眼支著頭,似乎在睡覺。
蔣兜兜還以為看錯了,是幻覺,杵在樓梯口不敢過去,閉上眼用力揉,睜開再看,鐘虞竟然還在!再去看腳邊地上,有影子!
大概聽到動靜,鐘虞也睜開眼,坐直了身體朝他看來,臉上帶著笑容,接著起身,沖他張開了雙臂。
蔣兜兜飛撲過去,拖鞋都差點甩掉,撲到鐘虞懷里又哭又笑,問他不是走了嗎。
鐘虞親親他,說:“我暫時不走了。”
蔣兜兜自動忽略暫時倆字,滿腦子都是“不走了”,當即就要嗷一嗓子,被鐘虞捂住嘴。鐘虞指指沙發上還睡著的蔣紹言,把他抱起來,小聲問他想吃什么,要給他做早飯。
此刻蔣紹言問起,蔣兜兜轉轉眼珠,對他爸說:“小虞兒說他不走啦!”
說罷便跟條滑溜的小魚一樣從蔣紹言指縫間溜走,歡天喜地跑回廚房,留蔣紹言一人呆立原地。
許久,直到廚房響起滋啦的油聲,蔣紹言才像是反應過來,心中陡然間騰起一團火。雙手用力握了握,蔣紹言往那忙碌的背影深深看去一眼,轉過身,一步三個臺階地回去了樓上臥室。
進浴室開花灑,水溫調到比平時更低,心頭的火卻越撩越旺。蔣紹言快速沖了個澡,確保身上再無一絲酒味,裹上一件灰色的浴袍站到鏡子前,擰開剃須膏的蓋子,兩指挖出一大塊白色膏體,順著脖子、下巴和頜骨均勻地抹上一層,然后仰起臉,仔仔細細刮了好幾遍,確保沒留一點胡茬。
浴室的門半開,水蒸汽彌散而出,蔣紹言來不及關門,擱下剃須刀,低頭洗凈臉,又立刻轉身進衣帽間,挑了套嶄新的襯衫西褲,利落地換上后回到鏡子前,發現光潔的鏡面悄然爬上一層朦朧白霧,遂抬手抹去。
這一抹,叫鏡子重新映出他的身影,干凈清爽、英俊挺拔,蔣紹言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間就冷靜了下來。
明明之前鐘虞還那么堅決要走,怎么突然不走了?是什么改變了鐘虞的想法?以他對鐘虞的了解,事業心那樣重的一個人,就真的舍得放下國外的一切,就此不走了嗎?
這一想,發熱的頭腦瞬間冷卻,心中那團烈火也被澆熄大半。
蔣紹言面色發沉,又往鏡子里看了一眼,轉身下樓。
樓下餐廳,桌上已經擺好早飯,三碗粥一盤炒雞蛋,鐘虞正把一碟蒸好的包子端出來。雖然不善廚藝,但煮個燕麥片炒個雞蛋這些最基本的他還是會的,又從冰箱冷凍層里翻出包子,他猜是保姆做好給凍起來的,便拿出來隔水蒸透。
包子放下,鐘虞轉身又進廚房,解開圍裙掛回墻上,洗凈了手才又走出來。
蔣兜兜不厭其煩跟在他后邊進進出出,要是有尾巴必定搖得歡快,坐也要緊挨在一起,湊近面前那碗冒著熱氣的燕麥片陶醉地聞了一口:“哇小虞兒做的飯好香啊,是我聞過最香的。”
吹起彩虹屁來眼都不眨,麻溜得很。
鐘虞莞爾,聽見腳步抬起頭,正跟站在樓梯上的蔣紹言對上視線,四目倏然相顧,鐘虞竟笑了笑,說了兩人之間的第一句話。
“下來吃飯吧。”
蔣紹言走過去在主位坐下,拿起勺子不緊不慢攪動熱粥,不動聲色往鐘虞看。
鐘虞拿了個包子,蔣兜兜要跟他分,鐘虞便從中間掰開。兩人一人一半,邊吃邊勾頭說小話。
他就聽蔣兜兜說“哇玉米豬肉的,小虞兒你好厲害,一下子就拿到我最喜歡吃的”,鐘虞說“是嗎,那我待會兒再給你掰一個”。
這天陽光極盛極好,從客廳一直照到餐廳,蔣紹言抬頭,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天空的一角,那天也是極藍,藍得有些不真實,起碼在他前三十年的人生里前所未見。
滿腹的疑惑,蔣紹言決定按捺不提,勺子在粥里攪了兩下,不等涼就往嘴里送,隨后勾了勾唇,心想小崽子說得一點沒錯,這的確是他吃過最香的。
但疑惑還是要找機會問的,吃完飯,蔣紹言攬下洗碗的活兒,趁鐘虞端盤子進來的時候將人攔下,然后低聲問:“不是今天的飛機?”
“是今天飛機。”盤子擱進水池,鐘虞看似答得漫不經心,“我把票退了。”
“怎么把票退了?”蔣紹言頓了頓,聲音更低了,“為什么不走?”
鐘虞這才看他,眼中閃過困惑:“只是暫時不走,我會在國內休假。”
叫茱莉亞退票之后,安誠紐約老大的電話就追了過來,問他出了什么情況。
鐘虞解釋近段時間有些累,好不容易回國,他想休息休息。上司叫大衛,是個挺不錯的白人,很理解地說鐘虞這些年都沒休假,是該好好休息,問一個月夠不夠,不夠還可以商量,而且帶薪。
鐘虞說行。
帶薪是有前提的,大衛說這段時間盡量不打擾他,但如果有搞不定的客戶或者案子,鐘虞還得接,而且安德魯先生那邊問起過他好多次,鐘虞也最好打電話親自解釋。
伊森也連發了好幾條信息,鐘虞沒管,想了想,給林墨笙打了通電話,對方沉默少許,說休息休息也好,問鐘虞是不是要陪家人。
鐘虞不想多解釋,說是。
林墨笙沒再多言,囑咐鐘虞如果遇上搞不定的事就打給他,隨后掛了線。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蔣紹言愣了愣,然而不是沒抱幻想,因此那種一腳踏空后的驟然失重感叫他一時難以承受。
心頭阻塞得厲害,面上卻絲毫不顯,蔣紹言依舊沉穩持重,點點頭:“休假也好。”
說罷彎腰,將碗盤一一擱進洗碗機,不再看鐘虞。
鐘虞卻沒走,站在原地觀察蔣紹言,眉心漸漸蹙起,他抱起手臂問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記得了?”
“記得什么?”
鐘虞剛才只是懷疑,現下確定了:“你真不記得了?”
蔣紹言聽出他語氣里的不尋常,直起身看過來,眼神有些茫然:“記得什么?我記得我們在餐廳遇上……”
“然后呢?”鐘虞臉色已然變得不好看。
“然后……”蔣紹言遲疑,“然后我喝醉了,助理送我回來,難道不是嗎?”
鐘虞萬萬沒想到蔣紹言能喝到直接斷片,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一概忘了,啼笑皆非甚至感到荒謬,挑起一抹冷笑:“你記得沒錯,就是你助理送你回來。”
說罷拔腿就走,蔣紹言納罕,怎地剛才還晴空萬里,這會兒就陰云密布,下意識上前抓住鐘虞手腕,被一把甩開。
鐘虞美目含嗔,渾身跟炸了毛似的怒瞪了蔣紹言一眼,轉身即走,走到門口猶覺得不解氣,又返回在蔣紹言拖鞋上狠狠踩了一腳。
第46章 點絳唇(二更) 我愛你,是束縛,是綁……
酒精余威尚存, 蔣紹言頭昏腦脹,但思路清晰。鐘虞這反應一看就是發生過什么,他搜遍大腦, 丁點記憶也無。
蔣大總裁的雷厲風行體現在各個方面, 鐘虞出去后, 他原地站了片刻,當即致電助理詢問昨晚情況。
聽完譚朗敘述,蔣紹言眉心蹙起:“送完人你回來, 我已經走了?”
“是。”譚朗道, 蔣紹言雖然叫他送完人直接回家,但蔣紹言喝得實在有點多, 他不放心,又折回去一趟。
“我到的時候您已經走了,問了經理說您是被隔壁包間客人帶走的……”譚朗查了一下預訂信息,看到那客人姓鐘,當即猜到是鐘虞,也明白了蔣紹言飯局上的反常。
蔣紹言沉吟片刻,交代說今天不去公司, 譚朗提醒他:“您下午還有個會, 要去市政府。”
是了, 蔣紹言記起, 他還有個會,市里組織的企業家座談,他是青年企業家代表, 還要發言,推不掉更不能缺席。
“行,我知道了, 你跟司機到時候來接我。”
手機抓在掌心,蔣紹言又打給保姆。
一早接到主家電話,保姆擔心是工作出了疏漏,正緊張,蔣紹言溫聲解釋,詢問前一晚情況。
聽完保姆敘述,蔣紹言眼神漸亮:“所以是他把我帶回來,還叫你煮了醒酒湯?”
“是啊是啊,不過煮完之后我就走了,之后就是那位鐘先生陪著兜兜。”
燈下黑,這么明擺一個人證叫他忽略,蔣紹言自我檢討,從廚房出去,站在門口沖蔣兜兜使眼色。
蔣兜兜正膩在鐘虞懷里看電視,不想搭理蔣紹言,迫于父權威壓不得不站起來,慢吞吞走進廚房。
蔣紹言身材高大,地上影子都比蔣兜兜長上好一截,單手落兜,低頭問他前一晚的事。
蔣兜兜跟他可不是雇傭關系,蔣紹言問什么答什么,小崽子精得很,又有人撐腰,聽完問話,黑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仰起小臉,用滿是童真的口吻問:“爸爸,如果我告訴你,我能不去幼兒園嗎?”
因為鐘虞要走,蔣紹言就給他請了兩天假,剛才老師還來電詢問蔣兜兜怎么沒去。
蔣紹言心想,不愧是他兒子,小小年紀就懂利益交換。幼兒園而已,上不上無所謂,他痛快答應:“可以。”
蔣兜兜小聲歡呼,把自己知道的告訴蔣紹言,蔣紹言提取出關鍵,一是他用一根領帶綁住了鐘虞的手腕,二是在鐘虞哄蔣兜兜睡覺的時候,他還是要走的。
所以變故只能發生在蔣兜兜睡著之后,到鐘虞臨走前的一段時間。
期間發生了什么?
問蔣兜兜是問不出來了,不過沒事,蔣紹言還有后招。
客廳有監控。
監控是當初剛找保姆時不放心才裝的,畢竟蔣紹言還有那么大集團要管,不可能時時看著蔣兜兜。他去書房將電腦打開,把前一晚監控調出來,從鐘虞扶自己進門后開始看。
鐘虞扶他坐沙發,給他墊枕頭,之后起身對保姆說了什么,蔣紹言停下,放大,果然見鐘虞腕上綁著一條領帶,而那領帶另一端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像素模糊,但蔣紹言還是認出就是他昨天系的那條,他竭力回憶,腦海卻一片空白,根本不記得有這事。
繼續往后,他看到自己喝了醒酒湯,鐘虞蹲下說了句什么,自己便松開手,領帶自指尖滑落。鐘虞得了自由,起身錘了兩下腿,摟著蔣兜兜往樓上走。
客廳便只剩他一人。
蔣紹言稍一思忖,向后拉進度,直到凌晨兩點,鐘虞從樓上下來。
鐘虞自臺階而下,步伐款款身影修長,領帶還綁在腕上,垂在身側,像是某種獨特點綴,又好像走動間搖曳的裙擺。
蔣紹言突然喉頭緊澀,毫不猶豫截了屏。
再之后,鐘虞走到他面前,似乎是問了句什么,然而監控里只能看到他自己的側影,他看不清自己是何反應,但見鐘虞忽然彎腰湊近,那雙漂亮的眼似乎瞇了瞇,很快又直起身,坐到了旁邊的單人沙發上,低頭擺弄那領帶。
正這時,蔣紹言看到自己起身,兩步走到鐘虞面前,單膝跪地握上他的手,鐘虞的表情由平靜轉為驚訝,之后更變得愕然。
蔣紹言按下暫停,倒回去重看。
監控的拾音前段時間故障,蔣紹言還沒來得及找人修,聽不見聲,但鐘虞的表情變得十分明顯,他確信是自己說了什么。
他維持單膝跪地的姿勢,脊背還挺著,頭卻漸漸垂了下去。鐘虞也坐著沒動,許久抓起他腦后的頭發將他的臉抬起,盯了一陣又松開,起身費力地將他搬回沙發。
三兩下扯開腕上領帶,一把丟他身上,鐘虞居高臨下,端著無情面目,正如夢里那般。
然而又跟夢里的袖手旁觀不同,蔣紹言看到他往樓上走,回來時手中多條毯子,仔細蓋在了他身上。
之后漫長的黑夜,鐘虞都站在落地窗前,間或回頭看一眼。
兩小時34分鐘,蔣紹言沒快進沒倍速,一幀一幀地看,他數了數,鐘虞一共回頭看了他二十三次。
最后一次回頭,窗外天光乍現,鐘虞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那之后又打幾通電話,鐘虞才走回來,經過他時將垂地的毯子向上拉,之后坐到旁邊沙發,單手支頭,和衣閉眼。
胸腔被復雜的情緒擠滿,喜悅、酸澀、痛楚、心疼……難以名狀,相互牽扯,如此真實。
這過山車般的情緒跌宕,當初接手公司,在董事會上被惡意圍攻,破釜沉舟再到最后破局也難以匹敵。
蔣紹言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但總歸是他的話叫鐘虞決定留下。
他想,難道他說了“我愛你”,隨即又自我否定。如此簡單蒼白又無力的三個字,根本不足以打動鐘虞。
蔣紹言一直都清楚,當年沒有說,如今也沒有說,正是因為他知道鐘虞根本不會信。
他曾試圖從點滴拼湊出鐘虞的過往,鐘虞并不缺愛,他沐浴親情長大,然而也正是親情之愛化作最尖利的刀刃,反手將他刺得身破血流,人生都差點毀掉。
鐘虞最不需要的就是別人說愛他。
這三個字對他來說,是束縛,是綁架,是毀滅。
所以蔣紹言一直將這三個字深埋心底,只在夜深人靜時掏出來,獨自咀嚼回味,想象或許有天能宣之于口,想象那時的場景和語調,想象鐘虞的反應。
然而他不能確定鐘虞的反應,就像一直以來,他都無法確定鐘虞到底想要什么。
朝夕相對九個月,拼圖始終缺一塊。
鐘虞的心上罩著一層堅硬的殼,水攻不破,火燒不穿,他進不去,只能在外面徘徊。
所以這三個字慎之又慎,他不信自己會在醉酒后這樣輕易就說出來。
他寧愿借著收購讓鐘虞回國,帶鐘虞回以前的公寓,叫他親眼看到。鐘虞態度堅決執意要走,他也只會尊重,不叫自己以愛之名將他束縛。
天高海闊,他的小虞兒值得更廣大的天地。
也不是沒有后招,酒店已經收購,鐘虞也認了蔣兜兜,大不了他追去國外,借生意和小崽子多聯系多見面,已經等了這么多年,他不介意再等一等,他耐心十足。
而鐘虞突然改主意叫他仿佛夜路行人,終于窺見一絲曙光。管他休假或是其他,總歸那堅硬的外殼裂了一道縫,不再堅不可摧。
心情一波三折,蔣紹言已然重整旗鼓,將整段監控鄭重保存,起身重回樓下。
中午叫得外賣。
蔣兜兜纏鐘虞纏得緊,嗓子里跟混了蜜似的黏黏糊糊:“小虞兒,我們幼兒園關門啦,我從今天起就沒地方去了,我能跟著你嗎?”
鐘虞發現,他連蔣兜兜胡說八道都聽得津津有味,寵起孩子來可以這樣毫無底線。
他夾了塊排骨給蔣兜兜:“好啊,關門了就不去了,你想做什么我們一起做。”
蔣兜兜“耶”了一聲,轉臉看蔣紹言,比了個鬼臉。
蔣紹言也不想走,但他還得開會,換了身低調穩重的正裝,跟鐘虞解釋過后出了門。
“嗯。”
那張皎麗的臉上神情寡淡,漫不經心,目不斜視,直到關門聲響,才從電視扭頭朝門口看去。
沒過一分鐘,門鈴響。蔣兜兜跳下去往玄關跑,開門前先看監控,發現是蔣紹言這才開門,奇怪問:“爸爸,你怎么回來了?”
鐘虞跟著現身,也好奇看來。
蔣紹言到了樓下又摁電梯上來,目光從小的略過,停在大的身上,遲遲難開口。
動畫片正放到關鍵部分,托馬斯小火車穿越廣闊平原,汽笛轟鳴,蔣兜兜不理他爸,大喊一聲“嗚呼”跑回去繼續看。鐘虞往前走了一步,看著面前正裝肅立的英俊男人,猜測道:“忘帶東西了?”
蔣紹言這才動動嘴唇:“手機。”
蔣紹言穿著正式,鐘虞猜今天的會或許很重要,為節省時間,他問:“放在哪兒了,我幫你拿。”
蔣紹言又不說話了,漆黑的眸子直直盯著他,鐘虞狐疑,視線下落到蔣紹言右手,手機赫然抓在掌中,頓時無語。
他指了指蔣紹言的手:“手機就在你手里。”說罷抬手關門,被蔣紹言一把按住。
寬大的手掌有力抓著門板,蔣紹言低頭看一眼,不由笑了笑,紳士道歉:“抱歉,我的錯,是我沒注意。”
鐘虞用眼神詢問他還有何事。
蔣紹言頓了頓,突然喊:“鐘虞。”
鐘虞眼皮一跳,不知為何,聽蔣紹言這般叫他名字,他又想起昨晚那令人難以啟齒的“寶寶”來。
蔣紹言高眉深目,一身低調的黑也叫他穿得英俊逼人,絲毫不見昨晚的頹喪,眼神明亮帶著脈脈溫柔。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鐘虞閉唇,靜待下文。
“……”蔣紹言似乎躊躇一陣,才說,“我開完會就回來,待會兒見?”
疑問的調子,像征求同意似的,鐘虞紆尊降貴般點頭,平淡說:“嗯,待會兒見。”
說罷便關門。
剛轉身,門鈴又響,鐘虞納罕又怎么了,只得再一次把門打開。
蔣紹言還立在門口,目光滑過鐘虞的臉,不經意下移,去看他腳邊影子。
鐘虞敏銳,早注意到,沒好氣質問:“你老看我影子干嘛,怕我是鬼?”
蔣紹言失笑,心想鐘虞若是鬼,也是勾人魂魄的艷鬼。
兩次三番去而復返,蔣紹言不過覺得一切太不真實,索性誠實道:“我就是覺得……太不真實了,想回來確認你是不是真的在。”
真誠是永恒的必殺技,鐘虞沉默片刻,突然伸手,食指在蔣紹言微張的唇上點了點,又重重按了一下,說:“這回夠真實了吧。”
說完就迅速將門關上。
鐘虞站著沒動,暗自撫平心跳,同時在監控里看蔣紹言,蔣紹言同樣站在門外,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半天才見他抬起手,在嘴唇上輕輕撫過,隨后大笑轉身,大步往電梯走去。
電梯門開,蔣紹言走進去,這回是真走了。
鐘虞看那空蕩的監控,不自覺搓動手指,指腹還殘留那張唇上溫熱干燥的觸感。
“神經。”他低聲說了一句,說完繃不住,自己也笑了。
第47章 大紅袍 蔣西北一直惦記那高人說的第二……
蔣西北忘了在哪兒看過一句話, 原話文鄒鄒的,他記不住,但意思一直記得, 而且年紀越長體會越深。
這話大意就是, 人老了膽子就會變小。
蔣西北祖籍西北, 從小便膽大,渾身使不完的莽勁兒,那時老家附近有片荒原, 晚上有狼群出沒, 他跟人打賭,懷里揣把劈柴刀獨自一人在里頭待了一天一夜, 安然無恙出來后,用那贏來的錢買了兩只燒雞,給早死的爹媽墳前供上。
之后去島上當兵,蔣西北也不懼生死,危險的任務搶著上,有次漁民墜海,他想也不想一頭扎進那海水里, 當時數九寒天, 水里盡是浮冰, 冷得刺骨。蔣西北把人救上來, 渾身都僵透了,洗把熱水澡,蒙頭睡一覺, 第二天又生龍活虎。
兼之為人豪爽仗義,退伍后許多戰友跟他都有聯系。
然而渾身是膽的蔣西北,在有了老婆之后膽子就小了, 出任務心里有牽掛,總會想起家里還有個人守著盞燈在等他。有了蔣紹言之后,膽子就更小了,索性退伍做起生意。
等到蔣兜兜出生,蔣西北的膽已然全沒了,只剩害怕。
他讀書少,但知道人固有一死,大丈夫死得其所。但他現在一點也不想死得其所,他只想多活兩年,陪蔣兜兜多點時間,看他長大。
活檢確認他胰腺癌復發,伴肝轉移,拿到結果的那刻,蔣西北心中反而有種大事落定的踏實,第一反應不是尋醫問藥,而是上山。
他要去見一見那位高人。
蔣西北隱有預感,這次恐怕真是時日無多了。老天眷顧他一回,還能有第二回?閻王爺座下的小鬼怕是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他也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蔣紹言。
蔣西北知道鐘虞沒走,蔣兜兜最近沒去幼兒園,他連孫子的一根毛都逮不著,難免心生怨念,但也做不到上門去搶。
血緣斬不斷啊,蔣兜兜這么依賴這人,蔣西北又素來疼愛蔣兜兜,狠話可以撂,狠事……蔣西北下不去手。
趁還沒到最冷的三九天,他決定上山待段時間,臨走前實在想孫子,就給蔣紹言打了電話。
大概從他語氣里聽出什么,蔣紹言當即答應,也不知道怎么跟蔣兜兜說的,當天晚上父子倆一道過來,蔣兜兜也沒不高興,爺爺爺爺地圍著蔣西北喊。
蔣西北許久沒聽,差點眼紅落淚,一起圍著桌子吃了頓熱騰騰的飯,蔣兜兜在屋里待不住,想起后院種的那一棚草莓來。
他愛吃草莓,蔣西北的別墅反正院子大,就找人弄了個大棚,移了好些草莓嫩秧過來。
蔣兜兜蹲在幾排綠油油的草莓秧子中間扒拉,蔣西北一手撐拐,一手給他打燈,跟他說哪兒哪兒開花了,哪哪兒花又落了,花落了很快就該結果了。
“爺爺都幫你看著呢,每天都看。”
這不大的一片地不知道被蔣西北踏遍過多少回。
“爺爺你真好!”
手上還沾著泥,蔣兜兜就往蔣西北身上跳,蔣西北抱不動他,踉蹌了一下,蔣兜兜又說:“最大的草莓給爺爺吃!”
“哎哎!好!爺爺的乖孫子!”
爺孫兩個親親熱熱,蔣兜兜洗完澡歪在床上聽蔣西北說水滸傳,梁山好漢的故事,蔣兜兜聽得津津有味,不停問后來呢后來呢,又眨著眼睛天真地問,爺爺,他們現在還住在山上嗎,住在哪座山上?
蔣西北含含糊糊給糊弄過去了,等蔣兜兜睡著,他摘下厚重的老花鏡,揉了揉渾澀的眼,罕見地走了會兒神,想那些梁山好漢的結局,戰死的病故的出家的……生前再風光,總歸是身死魂消,沒個好下場。
這一想竟有些悲從中來。
給蔣兜兜掖被子的時候,蔣西北又看到他脖子上那個紅翡掛墜,刺目得很,上次他硬要摘惹得蔣兜兜反應強烈,之后很久沒來,于是再不敢摘了,只能當沒看見。
從臥室出來,蔣西北見蔣紹言還沒走,在二樓小廳面窗而立,蔣紹言聽到動靜回了下頭,蔣森*晚*整*理西北這才看到他手里舉著手機,這么晚不知道在給誰打。
蔣西北拄著拐杖走過去,快到跟前,他聽蔣紹言說了句晚安,那溫柔的語氣叫他心一沉。
不想破壞難得的團圓氣氛,蔣西北忍下不提,只說:“晚上別走了,留下住一晚,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
頓了頓,又道:“明天就帶兜兜回去吧,我得上山。”
蔣紹言知道上山是什么意思,那是郊外一座山,是蔣西北口中所說大師的隱居之地,山上有間寺廟,蔣西北每年都會去廟里住十天半月,吃吃齋靜靜心。
一般是夏天去,那會兒天氣熱,山上反倒涼爽,正好能避暑,但蔣西北今年已經去過一回,怎么突然又要去。蔣紹言緘默片刻,說:“我陪您一起去吧。”
“你跟我去干什么?”蔣西北瞪眼,“你去了兜兜怎么辦?”
蔣西北覺得自己挺矛盾,他信這位高人的話,也希望蔣紹言信,但又不愿蔣紹言真摻和進來,所以這么多年他都是一個人上山,當初的事也半遮半掩,沒都告訴蔣紹言。
“兜兜沒事,有鐘虞在。”
蔣紹言直言不諱,鐘虞的事紙包不住火,何況他根本沒想瞞著,他也知道蔣西北知道,父子兩個心照不宣,而如今這心照不宣的事就這么一下被挑破了。
蔣西北瞇了瞇眼,知道蔣紹言這是攤牌,是宣告,更是種無聲的警告。
他嘆了口氣,因為當年那事,蔣紹言還是不信任他,他就算真想做什么,也是有心無力了。
一夜過去,蔣西北同意讓蔣紹言陪他上山。
蔣紹言沒帶司機,自己開車,先去鐘虞的酒店,把蔣兜兜送過去,到的時候鐘虞已經在門口等了,蔣紹言便帶蔣兜兜下車。
蔣西北自不會下去,坐在后座冷眼旁觀,后來索性將眼閉上,眼不見心不煩。
上山的一路他都闔著眼,差不多快到了才睜開,第一件事就是登門求見那位高人。
高人就住在寺廟后頭隱蔽的禪房里,小徒弟進去通報,沒多久出來,雙手合十對蔣西北微微躬身,說,師父不見。
蔣西北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對這個結果不算意外,從六年前起高人就不肯再見他了,也就是他來問自己的病和能不能有孫子那次,之后每次登門都被拒之門外。但蔣西北還是給廟里捐了香火,又在佛前虔誠地拜了好幾拜。
擱以前誰要是跟他說,有天他會來燒香拜佛,蔣西北絕對嗤之以鼻,但一場病完完全全改變了他,人找不到出路就只能求佛祖。
中午在寺里吃齋飯,吃飯的時候要止語,就算不止語,父子兩個估計也相對無言。菜色就是青菜豆腐之類,賣相不好口味也欠佳。蔣西北吃完抹了抹嘴,讓蔣紹言陪他一起在廟里頭轉一轉。
蔣紹言到了之后幾乎沒說話,蔣西北求見高人的時候他默不作聲,簽支票捐香火的時候他無動于衷,燒香拜佛的時候他站在大殿外面等,擺明了不信這些,齋飯不怎么好吃反倒吃得干凈。
幾次轉頭看去,蔣西北只看到蔣紹言緘默冷淡的側臉,對佛門之地說不上鄙夷,但肯定也沒有敬畏,蔣西北便有些不滿,走到無人處停下,低聲質問蔣紹言:“你說你非得跟我來干什么?”
蔣紹言只是不放心蔣西北,冬天不比夏天,山上只會更冷,蔣西北突然要上山,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他作為兒子自然要跟過來看看。
兩名灰衫布衣的僧侶經過,蔣西北將拐杖靠在身上,低頭合手致意,蔣紹言看著父親,沒有說話。
等那兩名僧人離開,蔣西北才重新拄起拐杖,也看了蔣紹言一眼。父子兩個誰都沒說話,蔣西北腿腳走不了太遠,冬天山風又大,旁邊正好是間茶室。蔣紹言提出進去稍坐,主要是想讓蔣西北休息一下,蔣西北反倒猶豫,無奈體力確實跟不上,只得點頭。
這茶室不知道何人所開,雅致清幽得很,墻上掛著筆墨書畫,博古架上也擺了不少古玩玉器,品貌端正,價格絕不會低。
里頭的人見到蔣西北,態度十分恭敬,一個將他引到角落的雅座,另一個問是不是還喝大紅袍,蔣紹言便知道蔣西北不是第一次來,這里頭的人都認得他。
蔣西北說就要大紅袍,茶上來,他沒要人在旁邊伺候,揮手讓走了。蔣紹言脫掉外套搭在旁邊紅木太師椅的椅背上,挽起袖子,熟練地泡茶。
蔣西北默默看他,一時間竟有些恍惚,蔣紹言何時長這么大了?英俊筆挺,性子也穩,比他當年強太多了,這種后繼有人的感覺叫他欣慰,卻不踏實。
是了,這些年里蔣西北始終覺得不踏實,這種不踏實一部分源自他隨時可能復發的病,另一部分則是因為蔣紹言一直沒成家,一直沒有第二個孩子。
對于高人說的蔣紹言會有兩個孩子,蔣西北深信不疑。
因為這種不踏實,有時午夜驚醒,他仰面躺在床上,后背冷汗涔涔,感到自己衰老的心臟在一下一下沉重又無力地跳動。
他知道蔣紹言心里有人,就是鐘虞,這些年一直沒變。他這輩子就妻子一個女人,妻子過世的時候正值壯年,生意又做大,那么多人給他介紹,他一個沒入眼,這些年連情人都沒有。比起曾經相攜相守的美好記憶,男歡女愛根本不值一提。
蔣紹言這點不知道是不是隨了他。
這么沉穩持重心思玲瓏的一個人,偏偏在愛情上栽跟頭,撞了南墻也不肯回頭。
這些年蔣西北也一直在想,當初找鐘虞究竟是對是錯,每次看到聰明活潑的蔣兜兜,他就堅信自己是對的,但每次看到少言寡語的蔣紹言,他又覺得自己……或許錯了。
第48章 起波瀾 “我就是……有點想你了。”……
茶具碰出的脆響叫蔣西北回神, 面前氤氳起裊裊茶香,他看著蔣紹言,明知有些話這個兒子不樂意聽, 但還得說。
“那個……”蔣西北清清嗓, “那孩子什么時候走?”
蔣紹言手上一停, 抬臉看了蔣西北一眼又低頭繼續,手腕微微一傾,紅寶石般的茶湯便傾瀉而出。
前兩泡蔣紹言沒留, 茶太濃蔣西北喝著胃不舒服, 直到第三泡才留下,倒進陶瓷茶盅遞到蔣西北面前, 開口說:“您嘗嘗看。”
蔣西北端起喝了口又放下,沒叫蔣紹言轉移了話題,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估摸著自己反正活不長了,也不想用父親這個身份壓人,是真想跟蔣紹言推心置腹好好談談。
“唉……”蔣西北嘆聲氣,“紹言, 你確定你真的了解那孩子嗎?我知道他聰明優秀, 長得也是千萬里挑一得好, 但人心隔肚皮, 你真的了解他嗎?你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嗎?”
修長的手指在茶盅邊緣撫弄了幾個來回,蔣紹言停下:“您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蔣西北一頓:“行,那我就直說了, 你說他走這些年,一次都沒回來過,也沒問過兜兜的情況。是, 我知道,那是當年約定好了的,但我最后也松口了啊,我親自找他說過,他要是不想走可以不走,我把一切給他安排好,但他還是堅持要出國。這就是個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你說這樣的人,他能真心疼愛兜兜嗎?你就不懷疑他接近兜兜有什么目的嗎?”
蔣西北原本想著平心靜氣好好說,說著說著還是不免激動起來:“他把前途看得重也就算了,不過也就是心硬而已,可他不僅心硬更是心腸歹毒啊他,他——”
蔣紹言眼神一變:“他什么?”
猝然被截斷話頭,蔣西北愣了愣,當即意識到自己好像說了不該說的。當年的事他半遮半掩,只告訴了蔣紹言一部分,比如他告訴蔣紹言,鐘虞是為給家里還債才答應他,但究竟是誰給他牽線找到的鐘虞,而鐘虞家里為什么欠錢,這些細節都被他瞞過去了。
這里頭腌臜太多,蔣西北自己都不想過問,更別提讓蔣紹言知道。而鐘虞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好像也沒告訴蔣紹言。
這個口子要是打開,蔣紹言勢必就要追問到底了。
蔣西北一時結舌,就在這時,茶室門口厚重的擋簾被人從外頭一把掀開,冷風頓時灌了進來。
那掀簾的是個年輕男人,大冷天只穿一件黑色短T,腳踩高幫黑靴,進來后先四下看看,隨后走到柜臺前,剛才迎蔣西北進來的那個伙計立刻停下手里活計,從柜臺后面繞出去,表情恭敬又畏懼,躬身低頭稱呼了句什么。
蔣紹言漫不經心掃去一眼就將頭轉回,并未在意,直到感受到一道銳利的視線朝他直射而來,他才再度轉頭,重新打量起來這個年輕男人。
二十多不到三十,黑皮窄臉細長眼,一米八的身高,身材精瘦,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結實,一看就是練家子。
頭發也長,擋住了眼,見蔣紹言看過來,那細長的雙眼微微瞇起,嘴角慢慢裂開,露著兩排森白牙齒,竟十分邪性。
蔣紹言面無表情盯著這人,那年輕男人也看著他,對視幾秒,突然就朝他們走了過來。
直走到桌旁才停,咧嘴一笑卻是沖著蔣西北開口:“蔣叔,有日子沒來了。”
蔣西北似乎不待見這人,表情不大好看,淡淡嗯了一聲。
“那今天的茶水費就免了,老板說過,您是貴客。”
蔣西北臉色沒有因此緩和,仍舊不咸不淡:“替我謝謝你們老板,但用不著,我來捧他的場,肯定也不會少他這點茶錢。”
那年輕男人一笑,舌尖自上排列齒舔過,又沖蔣西北躬躬身子,道“那您慢用”,貌似恭敬,實則腔調懶散,那背也根本沒彎多少。
末了轉身離去,走出幾步又突然回頭,見蔣紹言在看他,便挑出一抹怪桀的笑,之后做出了一個叫人意外的舉動。
他將左邊頭發往上撩起,露出了被遮擋的眼,而在那眼尾處赫然有一道疤。
那疤從上至下順著眼眶的弧度,像極了一彎月牙,應該是被某種尖銳的碎片劃傷,經年累月褪成淡粉,如同一條盤踞的肉蜈蚣,叫那張邪性的面孔更舔幾分猙獰。
那男人隨后落手轉身,一掀簾子走了,柜臺的兩個伙計彼此對視,不約而同長吁了口氣。
因為簾子被掀開,外面的冷風再度灌進來,在屋內攪起一陣冷嗖又詭異的氣流。
茶桌上方一時安靜,直到那股氣流消散了,蔣紹言才開口,面色微沉:“老板?這里老板是誰?”
蔣西北看他,知道瞞不過去,只得說:“沒誰,就是你趙叔。”
蔣西北朋友中姓趙的只有一個,蔣紹言腦海瞬間浮現出一個名字——趙德青。
這個趙德青是蔣西北從前的戰友,據說因為出任務時受了傷所以提前退役,之后跟蔣西北一樣下海經商,從地產文玩到影視投資,旗下十幾家公司,涉獵的產業極廣。
蔣紹言見過幾次,最近一次就是在上回市里開的企業家座談會上,趙德青是納稅大戶,被奉為座上賓,與一眾人相談甚歡,交情匪淺。
印象里,趙德青跟蔣西北差不多年紀,但擅保養,看著頂多四十出頭,身材高大樣貌英俊,不論何時總面帶微笑,且常年戴一副金邊眼鏡,給人感覺溫和儒雅風度翩翩。
趙德青身家豐厚,出手也極闊綽,是富豪榜和慈善榜上的常客。然而蔣紹言隱約聽說趙德青生意實際并不那么干凈,手段也雷霆殘暴,許多起惡意做空低價收購就是他在背后授意。
傳聞不知真假,但蔣紹言信自己的直覺,趙德青溫和笑面下或許還藏著另一張皮,因此他對這人是警惕多過尊重。蔣西北曾一度十分信任趙德青,兩人總結伴喝酒,但不知為何,在蔣西北患病后卻慢慢疏遠。
之前蔣西北在任時,跟趙德青多有生意往來,蔣紹言接手后,慢慢地就把這些合作悄無聲息給斷了,蔣西北沒吱聲,算是默許,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跟趙德青手底下文華娛樂共同投資的兩個影視項目。
蔣紹言回過神,臉色莫名更沉,又問:“剛才這人又是誰?”
“就是你趙叔手下的一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哪里記得住叫什么。”蔣西北明顯不愿多說,一壺茶都沒喝完就起身要走,說想回禪房休息。
盡管蔣西北催他回去,蔣紹言當天還是留了一晚。
禪房干凈整潔,衛生間淋浴什么的都有,榻榻米上鋪著兩床厚被褥,就是晚上睡覺的地方。屋里通了暖氣,比蔣紹言想象中要暖和,否則他真擔心蔣西北的身體會吃不消。
蔣西北晚上要在房間里打坐靜心,蔣紹言便沒過去,他坐在硬邦邦的榻榻米上,回憶白天和蔣西北未完的對話,想起蔣西北說的鐘虞不僅心硬,更是心腸歹毒。
鐘虞,歹毒。這兩個完全不想干的詞,怎會沾上邊。
蔣紹言知道蔣西北當年瞞了他一些事,鐘虞也沒有對他完全坦誠,比如家里為何欠債,蔣西北又是如何找上他,鐘虞絕口不提。
蔣紹言知道這是鐘虞心里的傷,選擇尊重,沒有深糾,如今看來,或許是錯誤的。現在回想,鐘虞那時毅然要走,難道還有隱情?也定是發生了他不知道的事,才叫蔣西北說出“歹毒”這樣的話來。
到底是什么事。
思索無解,蔣紹言暫且先不想了,回去一查便知,只是一想到那人,便是止不住心疼,心動,也心癢。屋里走一圈,找個信號還算湊活的地方,蔣紹言給鐘虞發信息,問蔣兜兜在干什么。
鐘虞很快給他拍了張蔣兜兜的照片發過來。
蔣紹言醉翁之意不在酒,借著詢問小的,其實掛念大的,嫌發信息效率太低,直接打了視頻過去。
響了好幾聲那頭才接,入目兩條光溜溜的小肉腿,蔣兜兜洗完澡,只穿內褲趴在自己的小床上,仰臉問:“誰啊?”
鏡頭外響起鐘虞聲音:“你爸爸。”
“哦。”蔣兜兜興致寥寥,干巴巴喊聲爸,又低頭去看平板。
小崽子仗著有人撐腰越發不把親爹放眼里,當然,親爹也不過借他當幌子,父子兩個彼此彼此吧。蔣紹言清嗓,沒話找話:“剛洗過澡?”
“嗯。”
依舊只聞聲不見人,鏡頭還沖著光溜溜的小屁孩。
蔣紹言繼續:“今天干了什么?”
“出去吃了飯,在附近逛了逛,回來看了會兒電視,準備睡覺了。”
“……鐘虞,能不能不要叫我對著兜兜屁股講話。”
那頭靜了幾秒,屏幕畫面倏地消失,蔣紹言愣愣,意識到鐘虞竟把視頻轉成了語音,頓時哭笑不得。
行吧,見不到人聽聲也好,蔣紹言接著剛才的話:“這么早睡覺?”這才剛過八點半。
“嗯。”鐘虞依舊惜字如金,一頓后突然說,“廟里不應該睡得更早嗎?”
早上在酒店門口,蔣紹言主動報備行程,說要去郊外一座廟。他走到窗邊撩起簾子,周圍禪房都還點著燈:“大家都沒睡,燈都還亮著。”
鐘虞沉默了一陣:“兜兜挺好的,你放心,沒給你發信息是怕打擾你修行。”
冷眉冷眼的人冷聲講冷笑話,想象那畫面,蔣紹言繃不住笑:“我要是真出家你能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達則兼濟天下,蔣總這是舍小家為大家。”
“我可舍不得。”蔣紹言借著玩笑講真心,“這滾滾紅塵里還有我掛念的人。”
手機另頭靜下來,蔣紹言再度以兩指挑開簾子,山間夜晚遠比城市安寧,寺內寂寥無聲,遠處山下亮著片片人間燈火。
心微微悸動,蔣紹言深呼吸,低聲說:“我就是想說我挺想你的。”
手機那頭徹底沒了聲,鐘虞握著手機站在落地窗前居高遠眺,眼中看著十里繁華,腦子里想著早上在酒店前的那短短一面,蔣紹言把蔣兜兜交給他,將家里房門密碼告知,讓他帶蔣兜兜回家去住。
不到一分鐘,沒說幾句話。
八點四十五分時至,寺內響起莊重肅穆的晚鐘,鐘聲將持續一刻鐘,停下的時候就是該休息的時候。
鐘虞默默聽著,說句“早點休息”便掛斷語音,又在窗邊站了一會兒,他才走回床邊給蔣兜兜穿衣服,兩人挨在一起看動畫片。一集沒看完,蔣兜兜眼皮打架,鐘虞便抱著他熄燈睡覺。
關了燈,房間暗下來,蔣兜兜反而睡不著,外頭風聲四起,許是有些害怕,他直往鐘虞懷里鉆,小聲說了句什么。
鐘虞沒聽清:“嗯?怎么了?”
蔣兜兜從他懷里鉆出來:“我想爸爸了。”
蔣兜兜在蔣紹言面前裝得不在乎,盡惹蔣紹言生氣,但親父子就是親父子。鐘虞正沉默,就聽蔣兜兜又問他:“你想他嗎?”
鐘虞便又想起剛才那通語音,蔣紹言那句“我挺想你的”,他當時沒應,此刻捫心自問,他想嗎?
不想嗎?
如果不想,為什么他耳邊好像還是能聽到那寺廟的鐘聲,像穿越時空而來,濤濤不斷,綿綿不絕,震肺腑摧心肝。
最終他也只是笑了笑,把蔣兜兜摟進懷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另一邊,蔣紹言遵循寺里規矩,在鐘聲停下前熄了燈,躺在榻上卻睡不著,睜著眼想事,好不容易要入夢,又突然想起白天在茶館遇見的那個眼角帶疤的年輕男人。
對方怪桀的笑,以及最后撩起頭發故意露出傷疤的舉動,叫人匪夷所思。
蔣紹言有種感覺,對方所有的行為似乎都是刻意而為。
一夜過去,隔天早上,蔣紹言陪蔣西北吃過早飯,蔣西北就又催他回去。蔣紹言的確不能久留,看蔣西北精神尚可便走了,去停車場取車,恰好一人從另一頭走來,正是昨天那男人。
對方在短袖外頭套了件薄夾克,見到蔣紹言似乎并不意外,挑出抹笑,隨后揚起手中鑰匙對準蔣紹言的方向按了下去。
身旁一輛車的車燈隨之亮起,蔣紹言轉過臉,看清那車后目光剎時一凝。
正是那日暴雨在嵐大校門前,沖他和鐘虞撞過來的那輛改裝牧馬人!
第49章 黑白子 “小虞兒你使詐,重來重來!”……
走到蔣紹言面前, 那人停下,問了句:“怎么了?找不到車?要不要我送你一程?”歪頭笑語,卻暗含挑釁。
蔣紹言面無表情, 徑直走了過去, 那人夸張地高舉雙手往旁閃躲, 望著蔣紹言的背影瞇了瞇眼,隨后怪笑著上了那輛牧馬人,揚長而去。
蔣紹言也上了車, 車門重重一關, 砰一聲響。靜坐片刻,蔣紹言撥了個號碼, 他要查這人的底細。昨天的預感是對的,這男人就是刻意為之,嵐大門前那次差點撞車也不是意外,對方就是故意,而且絲毫不怕他知道。
車里低壓彌漫,后視鏡里映出一雙兇狠滿是戾氣的眼,任誰看了都很難相信這會是蔣紹言的眼神。
接班前蔣紹言曾在蔣西北身邊做助理, 接觸過的人對他的第一印象, 無一例外都是溫和、恭謙、低調。助理做了兩年, 蔣西北查出患癌他才突然被推到前臺。
當時許多人都懷疑, 覺得他年輕鎮不住場,頂不了事,包括蔣西北在內。幾個董事觀望一陣, 聯合起來反對,剩下的或明哲保身或隔岸觀火。人事任免被否決,運營提案被擱置, 所有的事項都無法推進,蔣紹言舉步維艱。
他面上不顯,沒翻臉沒撂狠話,暗地里搜集領頭那個董事經濟犯罪的證據,直接寄到公安,專挑公安上門的那天開董事會,叫對方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帶走。
這一招殺雞儆猴,在場的董事面色俱變,唯獨蔣紹言悠然一笑,說了一句“各位,咱們繼續吧,剛說到哪兒了”。
經此一役,眾人這才知道,蔣西北這個兒子不顯山不露水,謙遜低調的皮子底下,根本就是條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龍!
喜歡射擊也是因為享受瞄準獵物扣動扳機那一刻的刺激和快.感,腎上腺素飆升的感覺很解壓,心跳加快,指尖發麻。
至于某些擺不上臺面的小癖好……也不過是內心陰暗面的投射。
所以蔣紹言從不會說自己完全是個好人。他先君子后小人,如果對方以禮相待,他回之以禮,如果對方不長眼挑釁,那他十倍奉還。
打完電話,蔣紹言手握變速桿正要啟動,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繼舞會和射擊場之后,他第三次見到鐘虞,那次是他主動,他知道了鐘虞的學校,主動找過去,在學校門口等。那天到了很晚才看到鐘虞騎車從外頭回來。鐘虞騎得很快,他不得不喊了一聲,鐘虞卻像驚弓之鳥嚇了一跳,差點從車上摔下來,好在他箭步過去一把扶住車頭。
就是在那時,他注意到鐘虞身后不遠處有輛黑色轎車,那車緩緩降速停在路邊,當他看過去時,車燈毫無征兆閃了兩下,隨后突然加速從他們旁邊迅疾駛過。
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蔣紹言一直清楚記到現在。
而看似與現下場景毫不相關的一件事,蔣紹言又莫名其妙想了起來。
思緒混亂,蔣紹言揉捏眉心,暫且將一切按下,回去公司,先集中精神處理公事。他找的人路子廣,傍晚時分就給了回復,根據蔣紹言給出的外貌特征,查到了這男人叫程杰。
程杰今年二十八,祖籍在東南沿海一片,大概六七年前出現在趙德青身邊,起初是做保鏢,因為身強能打不要命,很被趙德青欣賞,漸漸地開始幫趙德青處理一些不怎么上臺面的生意,據說行事囂張手段兇殘,趙德青身邊的人都十分畏懼他,叫他杰哥。
蔣紹言邊聽,邊再度回想起程杰此人,這么囂張的做派和顯著的面部特征,如果見過他肯定有印象,他確信在此之前他從沒見過對方。
所以程杰為何會在嵐大校慶當日現身,還故意開車朝他直沖而來,兩車車頭只差毫厘就要撞上。
思及此,蔣紹言心頭陡然一驚,意識到忽略一個事實,當時車上坐著的不只有他,還有鐘虞!
“上不了臺面的生意……”蔣紹言眉頭緊起,突然問了一句,“包括放高利貸嗎?”
“當然包括啦。”對面人說,“準確說不是高利貸,他們有一個房產中介公司做幌子,專盯那些急需用錢來賣房的人,謊稱可以低息借錢給你,讓你覺得撿了個大便宜,然后誘惑你去賭,等你輸光了還不上,就逼你低價轉讓房產,這還是其次,如果你家里老婆孩子長得漂亮那就更麻煩了,他們還會逼你賣妻賣女,不愿意就威脅斷你手腳,總之手段多的是。他們這種人就好像貪婪的鬣狗,一旦被盯上這輩子就算完了。”
蔣紹言聽完,眼中已現肅殺之意,靜了片刻又問:“他臉上那道疤怎么來的?”
對面的人愣了兩秒:“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是打架受的傷,要查嗎?”
想起程杰故意撩起頭發露出傷疤的那個動作,蔣紹言目光沉了沉:“繼續查”。
那通電話不久蔣紹言就開車從公司離開,一整日都是陰天,灰蒙晦暗,分不清是霧是霾。路上他給鐘虞打了電話,說來也巧,就在電話接通的那刻,灰白天空竟顯出幾朵彤云,叫蔣紹言心頭也撥云見日。
蔣紹言并未說自己回來了,聽說鐘虞和蔣兜兜就在家,愈發歸心似箭,一腳油門加速向前開去。
進小區停車,搭電梯上樓,蔣紹言一刻不停,終于到門口,他下意識伸手去按指紋,一頓,又縮回來,理頭發理衣裝,這才鄭重地抬手,曲指在門上敲了兩下。
幾乎同時,門內傳來腳步,很快門就從里面打開,思慕的那人便出現在眼前。
這種有人等待的感覺很好,蔣紹言粲然一笑,說:“我回來了。”
蔣紹言并非情緒外露之人,多數時候沉穩內斂,鐘虞印象里還沒見他如此笑過,一向伶俐的腦子罕見短了下路,愣了愣,下意識接道:“哦,你回來了。”
蔣紹言點頭:“對,我回來了。”
鐘虞反應過來,無聲瞥去一眼,結束了這鬼打墻般的對話,不再理這個奇奇怪怪的人,回身走向沙發旁地毯上的蔣兜兜。
這兩天對蔣兜兜來說簡直跟天堂一樣,真想高歌一曲《好日子》!不用上幼兒園,蔣紹言也不在家,就他和鐘虞兩人,睡到日上三竿,一翻身鐘虞就在旁邊,閉上眼再睡個香噴噴的回籠覺,醒來后鐘虞問他想吃什么,蔣兜兜眨眨眼,說漢堡炸雞和薯條。
所以兩人從早上到現在就只吃了一頓,勉強算brunch。吃飽喝足,蔣兜兜把書和玩具一股腦兒搬下樓,擺攤似的放在客廳靠窗的地毯上,跟鐘虞兩人挨個玩。
蔣紹言敲門的時候,鐘虞正跟蔣兜兜下圍棋,匆匆忙忙過來開門又著急忙慌跑回去,甩掉拖鞋踩上地毯,蹲下坐在蔣兜兜面前,兩人中間擱著一方棋盤。
這棋盤是金絲楠木,蔣西北托人買回來給蔣兜兜開發智力的,配上琺瑯罐和白玉子,一套就花去十多萬。蔣西北自己節儉,一件衣服穿到破,但為蔣兜兜花錢卻大方,這套棋具買回來一直扔在角落招灰,不知道怎么被蔣兜兜翻了出來。
蔣兜兜壓根不會下圍棋,鐘虞也一知半解。善于學習的鐘律迅速找了段視頻,跟著講解聽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心道原來如此。圍棋圍棋,顧名思義,不就是誰的子圍出的地盤大誰就贏嗎?他跟蔣兜兜把規則一說,約定了個簡易版,一大一小倆臭棋簍子就興致勃勃開始了。
蔣紹言換了拖鞋走過去,就見地毯邊上甩了四只除尺碼外一模一樣的小黃鴨拖鞋,地毯上的兩人盤腿而坐,都在單手摸下巴,姿勢竟也一模一樣。
蔣兜兜執白子,罐里棋子不剩多少,棋盤上的地盤也被黑子圍了大半,明顯處于下風,鐘大律師殺起來連兒子都不讓。
觀棋不語是美德,蔣紹言踐行之,雖然在他看來這兩人根本不是下棋,就是純玩。他先是站著看,瞥見垃圾桶里有麥當勞的包裝袋,估摸著兩人可能就吃了這一頓,便打電話叫附近餐廳送外賣,之后索性也以相同姿勢盤腿坐于地上。
蔣兜兜對規則一知半解,但不妨礙他想得認真,兩條秀眉緊緊擰著,一邊偷瞄鐘虞,一邊謹慎地落子。
鐘虞挑起嘴角輕輕一笑,蔣兜兜立刻抬手,說我不下這兒,然后左看右看,擺了個其他地方。
蔣紹言不由好笑,小崽子還是嫩的,經不起炸,果然鐘虞雷厲風行下一黑子,立即形成包圍圈,把里頭的白子絞殺干凈。
蔣兜兜跳起來:“小虞兒你使詐,重來重來!”邊說邊往鐘虞懷里撲撓他癢癢肉,鐘虞連躲帶閃,體力不支向后倒去,仰面躺在了毛絨絨的地毯上。
這場景叫蔣紹言無法不動容,他笑了笑,正要起身將蔣兜兜從鐘虞身上拎起來,卻突然頓住。
夕陽斜照,落于地板拉出一線,將客廳一切為二,鐘虞的臉一半照進明亮的光里,另一半則落于暗沉的陰影中。
全然割裂的兩個部分,一白一黑,一明一暗,好似隱射某段過往,又像預示可見的未來。
蔣紹言心跳陡然一停,表現在臉上便是那笑容逐漸僵硬,直至最終消失。
第50章 耍心機 “你以前就喜歡穿我衣服。”……
外賣到, 蔣紹言下樓去取。
知道這父子倆在家沒吃好,蔣紹言點了八菜一湯,極盡豐盛, 一一擺上餐桌, 辣口的不辣的分占半壁江山, 三人各取所需。
鐘虞無辣不歡,只夾辣的吃。蔣兜兜人菜癮大,吃辣前要過水, 吐著舌頭說好辣好辣, 過會兒又忍不住伸手。蔣紹言左右逢源,雨露均沾, 但細究之下還是辣口偏多,所以筷子偶爾會和鐘虞打架。鐘虞便無聲抬眸,想這人怕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不記得上次一人承包一整份水煮牛肉嗓子疼了好幾天。
對上他的視線,蔣紹言一如既往溫和笑笑,然而笑意卻未及眼底,英挺的眉宇若云山霧罩, 叫人捉摸不透。
吃完飯, 陪蔣兜兜玩一陣, 時間已然不早了, 鐘虞便要回酒店。
蔣兜兜哪里肯依,小崽子現在跟鐘虞熟了,漸漸摒棄之前裝乖那一套, 把對付蔣西北時的癡鬧勁兒完全使出來。
“小虞兒,你要是走了我晚上踢被子怎么辦,我不會感冒吧?”
“我晚上一個人睡覺會害怕的。”
“小虞兒小虞兒, 不要走嘛不要走嘛……”
最后干脆賴在地上緊緊抱著鐘虞兩條腿不撒手。
鐘虞也舍不得蔣兜兜,但這里是蔣森*晚*整*理紹言的家,前一晚留宿是因為蔣紹言不在,他頭腦清醒,不會因為住過一晚就當自己的家。
他想著要不要叫蔣兜兜跟他回酒店,又怕這么晚叫小孩出門萬一吹風著涼怎么辦?
蔣紹言適時出現,沉聲喊了句“兜兜”,聽著嚴肅,威懾卻小。蔣兜兜多機靈,知道他爸根本沒生氣,立馬將胳膊環得更緊。
蔣紹言走到跟前,見狀嘆了口氣,對鐘虞說:“要不就留下住吧,兜兜這么舍不得你,你要走了肯定得鬧,我搞不定他。”
鐘虞抬眼看去,沒說話,眼神帶著明顯的懷疑。
蔣紹言直白地回視。
休假以來,鐘虞卸下襯衫西褲的職業裝扮,衣著轉為休閑,今天穿的是件寬版米色毛衣和淺藍牛仔褲,不再是示于人前精明干練的大律師,反而學生樣十足,純真柔和,是蔣紹言曾經熟悉的模樣。
這發現叫蔣紹言心口滾燙,他本就感到內心不安,如此,便更加決心今晚無論如何定要將人留下。
用強肯定不行,軟聲祈求更不行,蔣紹言也做不來,只能用激。往前走了半步,蔣紹言將距離縮短到咫尺。
“家里房間多的是,你要是不想跟兜兜住,還有其他房間,衣服被子都是現成的。還是你有其他顧慮……”蔣紹言頓了頓,聲音壓低確保只有兩人聽到,“怕我對你有圖謀?”
鐘虞目光閃了閃,朝蔣紹言看過去,這人嘴上說著沒有圖謀,眼睛里分明全是圖謀。
明知是激將法,但他今天還偏偏就受了!鐘虞淡然一笑:“別說的你這里跟龍潭武穴似的。”
就算是又怎么樣,難不成他還能有進無出?
蔣紹言笑著點頭:“好。”
蔣兜兜可不管兩個大人你來我往打機鋒,鐘虞能留下他最開心,大聲道:“我要小虞兒給我洗澡!”
蔣兜兜把浴缸當泳池,每次給他洗澡,鐘虞鐵定得濺一身水,等把滑溜溜香噴噴的小崽子從浴室抱出來,他衣服又遭了殃,袖子打濕,褲腿也潮了。
蔣紹言進去浴室把浴缸水放了,又收拾了一下地面,出來后對鐘虞說:“你也去洗澡吧,別感冒了,換的衣服我給你拿過來了,就擱在架子上。”
鐘虞回去浴室,關門的時候猶豫要不要鎖,一想這是蔣兜兜房間,蔣紹言總不可能進來,便沒鎖。他脫掉濕衣,手指搭在內褲邊緣正要往下拉,突然聽見敲門聲,一驚之下飛快扯過衣服擋在身前,問什么事。
隔幾秒,他才聽蔣紹言的聲音。
聽著沉悶低啞,說:“我去書房了。”
鐘虞平復心跳,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確認了蔣紹言走了,才把最后的遮擋脫掉,走進淋浴間擰開花灑,半天卻不見出熱水,擰到底又等許久,水還是冰涼。
只得穿上衣服出來,在書房找到了蔣紹言。
蔣紹言面前擱著一份文件,大概在處理公事,聞言皺眉:“沒熱水了?”
說罷擱筆起身:“我去看看。”
進去浴室,蔣紹言打開花灑試了試,的確不熱。鐘虞站在后面,就見他像是查了管道和其他不知什么開關,沒多久水就熱了,但只是溫熱,洗手可以,達不到洗澡的溫度。
蔣紹言關了水,轉身對鐘虞說:“可能是管道里的氣不夠了,水壓上不來。”
鐘虞法條記得爛熟,案例也如數家珍,但生活上的的確確是個低能,就聽什么“管道”“氣”“水壓”,這么專業肯定沒跑了,訥訥地“哦”了聲,心想是不是剛才給蔣兜兜洗澡用太多水了。
蔣紹言扯過紙巾擦手,不緊不慢說:“不是大問題,明天我叫物業來看看。”
修管子可以等明天,洗澡等不了。蔣紹言將擦手紙團成一團扔進腳邊垃圾桶,建議道:“要不要去我臥室?”
鐘虞蹙了下眉:“樓下客房不行嗎?”他記得樓下客房的洗手間里也有淋浴。
蔣紹言看著他:“客房跟兜兜的是同一條管道,要沒水都沒水,我房間里的是單獨的,當初這樣裝修就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不信的話你可以下去試試。”
聽著像那么回事,但鐘虞不可能只信一面之言,必要親自下樓去試,果然……沒熱水。
蔣紹言一副“都跟你說了”的表情,說了句“跟我來吧”,便往自己臥室走。
鐘虞遲疑兩秒,跟上。
……
浴室里響起水聲,蔣紹言站在外面,有些后悔當初裝修的時候沒裝道透明的門。
門是推拉的磨砂玻璃,將視野中的一切都變得朦朧曖昧。伴隨著響起的水聲,蔣紹言閉上眼,想象著此時此刻鐘虞正在里頭,不著寸縷,他會用他的洗發水和他的沐浴露,全身染上和他相同的味道。這樣想,一團火便從心口騰起,直往下腹燒。
掏出手機來查郵件,想借工作叫自己冷靜冷靜,但收效甚微。那水聲噼里啪啦,攪得人心浮氣躁。鐘虞現在里面做什么?是抬起手臂搓揉頭發,還是彎腰將沐浴露抹遍兩條長腿,又或者……鐘虞會不會忍不住觸碰自己,就像他無數次在里頭想象著他做的那樣?
這一想便有些剎不住車,上了趟山,住了一晚禪房,受了佛門洗禮,不該是清心寡欲嗎,怎么適得其反了。
蔣紹言苦笑,視線再度投去,一層霧氣已悄然攀上那道玻璃,視野變得更加模糊,也更加不真切,這叫他突然間感到心慌,一種抓不住的心慌,下意識抬手攥了一把,只攥了滿手虛無的空氣。
進浴室前,鐘虞先站在門口打量了一遭。同外頭臥室一樣簡約的裝修風格,黑白花大理石,穩重但有格調,同樣有個按摩浴缸,不過比蔣兜兜臥室那個大了許多,目測容納兩個成年人也沒問題,旁邊才是淋浴的花灑。
洗漱用品整齊擺放,沐浴露洗發水洗面奶……鐘虞一一拿起看過又一一放下,然后才慢吞吞脫光衣服,站在了花灑底下。
洗發水帶了點薄荷味,清爽好聞。洗過頭,鐘虞又按了兩泵沐浴露,也是同樣清冽的氣味,跟他在蔣紹言身上聞到的味道一樣。
沐浴露在掌心搓出潔白綿密的泡沫,鐘虞仰起脖子,先在那細長的頸子上抹了兩下,然后順著往下涂抹,雙手來到腹部,在碰到那條橫著的疤痕時,渾身竟像觸電般抖了抖。
雙手在那凸起上來回撫摸,沐浴露減少了摩擦力,斑駁的疤痕似乎也變得平滑。鐘虞猝然回神,愣了兩秒,臉上瞬間騰起一股熱,潦草地將手里剩下的沐浴露涂抹完,打開水快速沖洗干凈。
關了水,用毛巾擦干身上的水珠,鐘虞拿起蔣紹言給他準備的睡衣。
準確說,這是蔣紹言自己的睡衣。
穿之前先湊近鼻底聞了聞,隨即皺眉,又更仔細地聞了好久,確定只有洗衣液的清香。
展開看,不像穿過許多次的樣子,要么沒穿過幾次,要么根本就是新的。
于是乎,那張被熱水浸得紅潤潤的面皮一寸寸繃了起來,鐘虞先穿上衣,然后是褲子,上衣袖子長,褲腿也長,疊在腳面垂到地上。
眼皮跳了跳,鐘虞忍不住吐槽,沒事長這么大只干什么,手長腿也長,真是討厭。
外頭很安靜,他不確定蔣紹言還在不在,或許又去了書房?頓時心頭那股無名之火燎得更旺,用力一拉門卻又剎時愣住。
蔣紹言正在床尾空地做俯臥撐,上身赤裸,因此鐘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片結實的后背,肌肉隨身體起伏收緊舒張,尤其是收緊的時候,肌肉虬結在一起,形成深刻甚至有些可怖的溝壑。
蔣紹言又做了幾組像是才意識到鐘虞已經洗完澡,起身,飛快撿過搭在床沿的上衣穿上,隨口問:“洗好了?怎么樣,水熱嗎?”
“我……你……”
鐘虞罕見結舌,直愣愣盯著蔣紹言,想問你為什么大晚上鍛煉?為什么鍛煉還不穿衣服?
蔣紹言難得見他傻乎乎的樣子,笑著走過去,明知故問:“怎么了?”
鐘虞無暇他顧,一雙眼緊盯著蔣紹言手臂看,因為發力充血,肌肉鼓囊囊的,繃起的青筋從上臂一直蜿蜒到手背,看起來十分性感。
于是喉頭緊澀,更說不出話。
蔣紹言趁機將他整個人從頭到腳打量一遭,這人穿著他的睡衣站在他面前,雖然暫時摸不著,但好歹眼睛嘗到甜頭,只是瞧著怎么似乎不大高興。
“怎么了?”蔣紹言不解,試探問,“衣服穿得不舒服?這是我的睡衣,以前你總喜歡穿我衣服,記得嗎?”
鐘虞聞言愣了愣,思緒瞬間被帶回過去。他當然記得,他的確愛穿蔣紹言衣服,尤其肚子大了之后,原先的衣服穿不下,他又不方便出門買新的,就撿蔣紹言的穿,嘴上說穿著正好還能省錢,其實是他想聞衣服上蔣紹言的味道。
就像覺得鴨子可愛,那時的他對蔣紹言身上的氣味也著了魔似的貪戀。
蔣紹言索性將衣服也擱他房間的那個三門大柜子里,兩人衣服混著放。所以他走的時候收拾行李,匆忙間塞了件蔣紹言的襯衫在箱子里。
那是件白色的短袖襯衫,打開箱子看到的時候他愣了愣,本想扔掉,最后還是沒有。那件襯衫陪他遠渡重洋,陪他開啟新生活,陪他度過了最初無數艱難時光,之后數次搬家數次翻出來,數次拿在手里猶豫,最后還是收了回去,一直沒舍得丟。
鐘虞兀自出神,蔣紹言便趁機牽過他的手,將那過長的袖子挽起兩折,腕骨露出來,接著又單膝跪地要卷褲腿。
鐘虞才像是反應過來,觸電般猛地往后退步,隨后腳踝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蔣紹言聲音低沉:“別動。”
鐘虞便真不再動,他低著頭,這個角度能看到蔣紹言腦后一叢濃密黑發,以及衣服下繃緊的寬闊肩背。
其實他完全可以自己挽袖口卷褲腿,但為什么沒有,或許懶得動覺得湊活也行,或許……他在賭,賭蔣紹言只要看到了就會幫他卷。
以前是因為肚子大不方便彎腰,現在他手腳靈活,沒道理還叫蔣紹言幫忙。
但潛意識里他就是想要。
而蔣紹言真給了。
卷完一邊,蔣紹言又卷另一邊,確保兩條褲腿長度一致,都能恰好將那纖細的腳踝妥帖包裹。
“好了。”蔣紹言起身,笑眼打量,“這樣就行了。”
鐘虞同他對視,難言的滋味在心頭發酵,見蔣紹言一直盯著他看,不自在偏頭,又轉回來,不悅問:“你看我干嘛?”
蔣紹言笑意更深,那張臉十足英俊:“一天沒見,還真有點想你了。”
玩笑的語氣,卻叫鐘虞心一顫,就聽蔣紹言又低聲問他:“你呢,你想我嗎?”
心臟因為這幾個字滾燙酥麻,耳尖也悄然紅了,然而表面仍作無動于衷狀,聲音也冷:“廟里逛了一遭難道不該清心寡欲嗎?”
蔣紹言笑笑:“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這么快下山,就是佛祖說我七情六欲太多,嫌我六根不凈,將我趕下來的。”
這話跟打情罵俏無異,鐘虞懶得再回,低頭沉默,扯扯衣擺:“這是新睡衣?”
“不是,但也只穿過兩次,跟新的差不多。”蔣紹言不解,“你要穿新的?”
鐘虞突然就挑起了唇角,意味不明地笑笑,朝外走去,路過蔣紹言身邊時停下拍拍他的肩,才說:“你家洗衣液挺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