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游泳褲(二更) 不正經,悶騷……
電梯閉合, 下行,氣氛靜了幾秒,張總先開口, 他看著譚朗問:“這位是……”
譚朗自不會說, 笑笑, 目光不著痕跡地往旁邊不請自來的大明星身上掃過,做了個請的手勢:“蔣總已經在辦公室等您了。”
那位張總忙道好,心情卻仍難平靜, 眼前都是剛才看到的那張驚艷絕倫的臉, 一眼看去,那張臉同身邊的柳眠竟有兩分相似。
不對, 應該說是柳眠同那人竟有兩分相似,他原以為柳眠的容貌在美人泛濫的娛樂圈里已經算是頂級,沒想到人外還有人,這一對比,柳眠這個大明星竟瞬間失色。
走了兩步張總還忍不住回頭又看一眼,注意到身邊沉著臉的柳眠,立刻重重一清嗓, 提醒對方不要忘記身份和來的目的。
這一幕鐘虞自然不知, 電梯往下平穩運行, 轎廂映出他冷淡的一張臉。
回想剛才一幕, 鐘虞心頭莫名略過一絲不爽,他總覺得在哪兒見過那年輕男人,卻一時想不起來。
當天下午他就想起來了。
談判中途, 郝家明又大呼太耗腦,于是休息的空擋又點了奶茶。等奶茶送到,老陳過去拿一杯插上吸管喝幾口, 喝完就擱在手邊,鐘虞不經意瞄一眼,正好看到包裝上的代言人,頓時就想了起來。
同樣想起的還有老陳跟他說過的,關于蔣紹言的風月八卦。
老陳正在電腦上敲字,見鐘虞一眨不眨盯著他的奶茶看,納悶:“你想喝啊,想喝自己去拿一杯啊,剛給你拿你還不要!
鐘虞勾著唇冷冷一笑,食指和中指的指背抵在奶茶上頭輕輕推遠:“糖精勾兌的產物,你喝得開心就好!
老陳:“……”
另一邊,蔣紹言在辦公室接待了文華娛樂的那位張總,對方此行主要為西北集團參與投資的那兩個大ip后續注資的事,蔣紹言表示要找人評估一下,禮貌地拒絕了對方充滿暗示意味的晚上聚一聚的請求,那位張總還想爭取,眼前突然晃過方才見到的那張天然去雕飾的臉,頓時閉上嘴。
蔣紹言隨后看一眼時間,禮貌地講自己稍后還有安排,便叫譚朗送客,話倒是客氣,臉上的不悅也毫不掩藏。張總跟他打過幾次交道,見他整個過程連看都沒往柳眠看,就知道今天不打招呼帶人來這事做錯了。
辦公室清靜了,蔣紹言處理公務,等到四點半,給鐘虞發條信息過去,提醒他別忘了晚上一起走。
鐘虞沒回。
蔣紹言隔幾分鐘看一眼手機,從五分鐘一次到兩分鐘一次,到最后干脆把手機拿在手里,盯著鐘虞的微信頭像看。
鐘虞的頭像是張風景照,不知道是站在哪棟高樓上拍的黃昏,幢幢高樓之外,遼遠的天際線上一輪即將沉沒的紅日。
蔣紹言盯著那頭像,登高遠眺是鐘虞的野心和抱負,陷落的太陽卻表明,他骨子里其實是個非常悲觀的人。
蔣紹言一直知道。
看了一會兒,蔣紹言沒忍住,在那頭像上拍了拍。沒一分鐘,鐘虞發了個“?”過來。
蔣紹言忍俊不禁,明明看到卻不回,小騙子就是故意的。
差五分鐘到五點,蔣紹言收拾走人,挽著西裝攥著車鑰匙坐電梯下樓,先著車,加熱座椅,之后才給鐘虞發信息,告訴他直接下車庫,他就停在電梯一出來的那個車位上。
沒等多久鐘虞就下來了,西裝外套也挽在臂間,另一只手里拎著公文包,英英玉立,自成風景。
蔣紹言正暗自欣賞,視線轉到旁邊的郝家明身上,頓時有些不悅。
郝家明今日家里有事,一開完會也要走,正好跟鐘虞一道搭電梯下來,站在電梯口半天沒動,嘴里不知說著什么。
郝家明之后又認真回憶當年都給兒子送過哪些禮物,誠懇地給鐘虞提了好多建議,最后又說其實錢多錢少不重要,重要是心意。
鐘虞微笑傾聽,表示感謝,同時視線不著痕跡地四下搜索,一眼鎖定坐在車里的蔣紹言。
隔著車窗對視一眼,郝家明又在說什么,鐘虞將頭又轉回去。
剛才談判桌上當著眾人的面,郝家明有些話不好講,他這會兒四處看看,見沒旁人,才跟鐘虞交底:“鐘律,你我雖然分別代表買賣雙方,但我知你還是你們大老板的特別法律顧問,你老板器重你,叫你全權代表,我雖然是法務總監,但就是個打工仔,你懂的啦,有些能讓還是不能讓,我也得聽上面的!
說著郝家明伸出食指沖上,指的是誰不言而喻,他又說:“你們的立場我肯定會匯報,我們還是希望收購能成的,當然也一定會成,這個信心還是有的。”
蔣紹言坐在車里,就見郝家明時而眉飛色舞,時而湊近鐘虞低語,光說還不夠,還要加肢體動作。他幾次按耐住按喇叭的沖動,等兩人終于說完,鐘虞走過來開門上車,還是沒忍住問:“講什么這么久?”
“閑聊。”
單從這兩個字,蔣紹言就聽出鐘虞態度的不對,明明中午從他辦公室走的時候還不是這樣。蔣紹言納悶:“你怎么了,誰又惹你?”
鐘虞正系安全帶,冰涼的金屬頭插進凹槽,他沒說話,只往蔣紹言看了一眼。
一看到蔣紹言,他就想起中午在電梯旁邊看到的那個什么明星。
若是擺在以前,鐘虞是必然要問清楚的,但他現在沒身份沒立場,師出無名,但心里那股不痛快卻是實打實的。
“沒誰!辩娪莸f,往后靠在溫熱的椅背上目視前方,指使蔣紹言,“開車吧!
蔣紹言將車開到之前帶蔣兜兜去的那家商場,工作日所以人不多,兩人搭扶梯上樓,一層層逛。
這期間鐘虞話都不是很多,神情略冷淡,只有在看到感興趣的東西才會問蔣紹言一兩句。
從負一層搭扶梯上樓,路過一家奢侈品店,正好看到店外展示的一張巨幅海報,上頭的明星就是柳眠。
鐘虞停下腳步,視線往那張海報上落了落,接著轉向蔣紹言,突然問:“你覺得他好看嗎?”
問完就后悔,心道怎么這么沉不住氣,他沒看蔣紹言的表情,也沒等他回答,徑直走了。
蔣紹言微微蹙眉,這才注意到那張海報,電光火石之間明白過來。
鐘虞已經走遠,步伐較平時略快,蔣紹言三兩步追上,問道:“餓不餓,先去吃飯吧。”
“不吃。”語氣有些生硬。
蔣紹言握拳抵在唇邊遮住上揚的嘴角,接著清清嗓,伸展長臂摟住鐘虞的肩,將他往對側方向輕輕一轉,隨后松開手說:“人是鐵飯是鋼,怎么能不吃。磨刀不誤砍柴工,吃飽了才有力氣好好逛,走吧,我的大律師!
這層正好有家川菜館,裝修雅致人也不多,兩人在臨窗的桌子落座。服務員過來點菜,蔣紹言裝模作樣翻翻菜單,隨后問:“酸辣土豆絲能不能做成醋溜?”
服務員愣了,畢竟是人均價位四位數的餐廳,客人的需求多奇葩也得滿足,服務員于是點頭:“可以的先生!
蔣紹言繼續問:“除了醋溜土豆,還有其他菜能做成醋溜嗎,都上一遍,記得多放醋,越酸越好。”
最后四個字咬得很重,故意似的,鐘虞原本在用熱毛巾擦手,這會兒抬頭,冷眼瞧對面的男人。
他此時才注意到蔣紹言西裝上的乾坤,那朵暗紋玫瑰,配上對方戲謔的笑容,鐘虞心中更添一把火,給出六字評價——不正經,悶騷怪。
蔣紹言目的達到,請服務員稍后再來,隨后看向鐘虞低聲說:“我申請自我辯護,就兩句話!
大律師化身高高在上的大法官,鐘虞同他對視兩秒,目光一點,準了。
鐘虞神情冷傲,就算心里貓抓撓似的也不會表現出來,而蔣紹言穿過皮相將他看透,越是看透便越是喜歡,微微笑笑,又很快正色。
第一句話:“我跟他沒關系!
第二句話:“我跟任何其他人,都沒你認為的那種關系!
任何其他人,那么那個唯一的例外是誰?
認為的那種關系,哪種關系?
鐘虞表情不變,目光卻微微閃動,他沒有問,因為他能猜出蔣紹言會如何回答他。
蔣紹言肯定不會直接回答,會叫他自己想。
雖然沒問,但心情卻是舒坦暢快了,鐘虞把擦手毛巾擱下,招手叫服務員來重新點菜。
填飽肚子的確更有力氣,兩人繼續一層層往樓上逛,步伐悠閑不緊不慢,偶爾胳膊蹭到一起,彼此對視一眼又默契地轉開。
鐘虞邊走邊感慨,他已經很久沒這么悠閑地逛商場了。
樂高、滑板、運動鞋、網球拍……鐘虞提出的建議一一被蔣紹言否定,直到逛到頂層一家賣游泳商品的商店,蔣紹言才停下,說:“他最近迷上游泳,要不你送他一條泳褲吧。”
一條泳褲能值多少錢,鐘虞不置可否,他現在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窘迫,想給蔣兜兜最好的,最貴的。
蔣紹言看穿他,說:“禮物在于心意,以后你陪伴他的時間還有很多,不用急在一時!
鐘虞這才點頭,在導購指引下去兒童區逛了逛,竟看到一條印著小黃鴨的泳褲,立刻拍板買下,還大手一揮給蔣兜兜置備了游泳圈、眼鏡、泳帽,以及一整套潛水裝備。
萬一蔣兜兜在這方面有天賦,以后還想潛水呢,先準備著有什么問題?
導購見客人財大氣粗,連忙推薦其他的,說現在成人泳衣第二件半價,問鐘虞是否需要。
鐘虞一想,蔣兜兜如果要去游泳,自己肯定要陪,于是點頭,隨導購往男士區走,蔣紹言緩步跟在后頭。
貨架上一排男士泳褲,各種花色、面料、型號,鐘虞試想了一下穿上的效果,避開了暴露的三角款和緊身款,挑了一件兩件套,里頭那層貼身,但外面寬松,這樣就算下水濕了也不會尷尬。
蔣紹言一直在背后默默看他,這時突然說:“送我一條吧!
鐘虞轉過頭。
蔣紹言又說:“就當謝禮,反正第二件半價!
鐘虞同他對視,點頭:“好,感謝蔣總替我省錢!
蔣紹言微微笑笑,也上前挑選,很快挑中一件大號泳褲,黑色,緊身款。
鐘虞去付賬。
站在柜臺前,導購向他清點購買的物品,鐘虞心不在焉地聽著,視線落在蔣紹言那件泳褲上,看了又看,忍不住拿起在手里,指腹輕輕摩挲著。
不知道什么面料,光滑,彈力,如果穿上肯定會緊緊繃住大腿。
鐘虞眼前浮現出畫面來。
碧波蕩漾的泳池里,蔣紹言從水中躍出,濕漉的黑發往后甩,水珠不斷從臉上身上滾落,黑色泳褲緊繃在他大腿上,臀肌結實有力,大腿肌肉也健碩發達,泳池里所有人都朝他看。
這一想,他又忍不住去看蔣紹言。
蔣紹言站在旁邊,見他看過來便微微笑笑,隨后目光輕點柜臺,似乎催他快點付錢。
鐘虞面無表情地扭過臉,心中更加篤定,蔣紹言就是個披皮怪。
披著正經的人皮,實則最不正經。
他邊刷卡邊評價,悶騷。
第32章 寒潮來 “多一秒我都不會等!薄
轉眼進入十二月, 天氣越發地冷,電視廣播輪番提醒民眾降溫添衣。鐘虞十月中旬回國,并未預料會耽擱這么久, 從秋跨越到了冬。
雖然說人生本就充滿不確定性, 就像他這次回國沒想到會見到蔣兜兜, 沒想到會跟小孩相認并且相處得這么好。
但鐘虞心底依舊十分厭惡任何不確定,因為不確定就意味著變化,意味著危險, 像在暗處蟄伏、伺機而動的惡獸, 猝不及防就竄上來狠咬你一口,叫你頭破血流。
所以他喜歡掌控, 掌控全局,掌控每一處細節,盡一切可能將風險降到最低。
這次談判拖得時間比預期要久,安誠總部已經在向他施壓,鐘虞難免感到煩躁。還有另一層原因,他有種強烈的直覺,在國內多待一天, 他就可能多一分危險。
這種危險來自何處尚不可知, 但鐘虞一向對自己的直覺很有自信。
然而他又是矛盾的, 因為一旦談判結束, 協議簽署,就意味著他的任務完成,是該走的時候了。
他正跟蔣兜兜蜜里調油, 怎么舍得。
跟西北集團的談判其實已經接近尾聲,大部分條款雙方都達成了共識,只剩最后幾項最為緊要的, 涉及實打實的利益,所以兩方誰都不讓,一點點地相互磋磨。
郝家明又跟鐘虞私下談過兩次,說他這個層級實在難以做主,叫鐘虞直接去找蔣紹言。
郝家明知道,這次他們收購的Judith酒店,其母公司名為A&Z,是個有著四十多年歷史的大財團,旗下產業眾多,大老板神秘低調,幾乎從未在公開場合露過面,但據傳對鐘虞十分賞識。
鐘虞不僅擔任A&Z首席法律顧問,甚至能參與到一些關鍵決策,他這次來差不多就是A&Z的全權代表,以這個身份去跟蔣紹言談也不算逾越。
鐘虞認真考量郝家明的建議,請郝家明代問蔣紹言是否有空跟他談,雖然他自己就跟蔣紹言有聯系,微信天天發,也幾乎每天都見面,但兩人互有默契,私底下從不談跟這次收購有關的話題。
當天郝家明就去請示蔣紹言。
郝家明還記得上次過來蔣紹言辦公室,蔣紹言問他鐘虞這人怎樣,那時他評價鐘虞專業,犀利,難搞。
這次聽完匯報,蔣紹言問他:“你覺得他很急?”
郝家明心道怎么可能不急:“他們當然比我們著急,主動權在我們——”
“不是,”蔣紹言打斷,“我是說鐘虞本人,他很急?”
郝家明愣了愣,觀察著蔣紹言的臉色,試圖揣摩圣心,但蔣紹言面無表情,心思著實難猜。
郝家明回想,據他所知鐘虞手頭還有好幾個案子,會間休息,要么看他在敲電腦,要么看他在打電話,恨不得一秒掰成兩半用。再者他還聽說,這個收購案成了,安誠紐約總部就會升鐘虞做合伙人。
如果換作他,肯定希望把這邊一攤事趕緊了結,飛回去紐約升職加薪,從此走上人生巔峰。退一萬步講,哪怕不升職也起碼能踏踏實實處理工作,省得還要因為時差半夜起來,白天再狂灌咖啡提神,長久下去身體精神都是極大損耗。
“應該挺急的吧。”郝家明說出自己的猜測,尤其強調收購完成鐘虞就能升合伙人這件事,還沒說完就見蔣紹言臉色突然一沉,他立刻意識到壞了,又趕緊找補,“但這人年紀輕輕卻很有城府,其實我也看不出什么來!
蔣紹言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將手中鋼筆往桌上一扔,向后靠在皮椅里說:“級別不對等!
那金屬筆頭撞上紅木桌面,磕出“鐺”一聲響,郝家明嚇了一跳,再去看蔣紹言,眉宇間竟隱有壓不住的戾色,頓時心中一驚。
只五個字郝家明就明白了蔣紹言的意思,驚訝之上更添納罕,蔣紹言向來務實,并不十分看重級別名頭這些個虛的,這個反應他前所未見。
郝家明想了想,現在談判僵在這里也不是辦法,總要突破。他慣會和稀泥打太極,但鐘虞印證了之前自己的評價,犀利難搞,常常把他問到啞口,郝家明自己也很難受。
于是他坐直,斗膽跟蔣紹言說:“據我所知,這個鐘他不僅是這次收購的法律顧問,他還是A&Z整個集團的首席法律顧問,權限很高的,我覺得他一定程度上是能代表他老板的意見!
蔣紹言瞇起眼,聲音發沉:“他能代表他老板?”
郝家明挪著大屁股往前湊,低聲說:“我是聽說鐘和他老板關系很近,蔣總您知道的吧,這次咱們收購的Judith酒店,頂層有個十分著名的花園餐廳,他們老板曾經在那里包場請鐘吃過飯,就請了他一個人。”
這最后一句暗示意味十足,郝家明覺得蔣紹言應該能聽出來,他還沒無腦到跟頂頭上司嚼舌根講八卦,而是覺得蔣紹言作為決策者,明面上的和暗地里的信息都得掌握。鐘虞才來西北集團開過幾次會,集團里男男女女,不分級別,不論老少,明著暗著打聽的邀約的,能從前門排到兩個路口外。
這就是真正的美人帶來的致命吸引力,叫人趨之若鶩為之折腰。
當然,鐘虞一概沒應就是了。郝家明冷眼旁觀過幾回,鐘虞絲毫沒有故作姿態或是欲拒還迎,回絕得干脆利落,他當時就想,這人要么眼高于頂,要么就是已經心有所屬。
郝家明說完這句,辦公室陷入長久的寂靜,或者說死寂,蔣紹言雕塑似的坐在皮椅里一動未動,渾身的氣場卻如有實質般強悍,郝家明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后來實在忍不住了才抬手松松領帶。
最后,蔣紹言還是不松口,用一句“不見“把郝家明打發了。
郝家明起身告退,出了辦公室站在門口抹了把額頭,全是汗。
當天晚上,鐘虞又去了蔣紹言的公寓。
有了那張門禁就一路暢通,所以蔣紹言沒下樓去接,而是站在門后給鐘虞開門。
門開了,兩人一個里一個外,視線正好碰上,都在彼此眼中看到跟平常不太一樣的東西。
鐘虞已經知道蔣紹言拒絕跟他談,郝家明說的時候滿臉唏噓后怕,鐘虞就知道他肯定是挨批了,嘴上說沒事,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公是公私是私,鐘虞分得清,公事里的情緒不會帶到私底下,所以他很快移開視線,平靜地沖蔣紹言打招呼,然后進門,換鞋。
二樓房間里,蔣兜兜早已經在等了,浴缸里放好水,還是要讓鐘虞給他洗澡,不過這次沒光屁股,而是穿鐘虞買的那件小黃鴨泳褲,在一米多長的浴缸里來回撲騰。
鐘虞挽起衣袖,坐在浴缸邊,打濕毛巾往他身上撩水,蔣兜兜玩了一會兒,跟鐘虞說想去大泳池里游,要鐘虞陪他一起去,鐘虞答應,說好,隨時都可以。
這句說完,他就感到蔣紹言朝他看了一眼。
蔣紹言從剛才起就一直站在門口,身體倚靠在門框上,看著閑適,雙臂卻環抱在胸前,是種防御的姿態。
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睛微微瞇著,眼神有些冷也有些厲,自鐘虞面龐一掠而過,看向浴缸里的蔣兜兜。
鐘虞蹙了下眉。
蔣兜兜這會兒安靜下來,直勾勾盯著波紋蕩漾的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問鐘虞:“小虞兒,如果你回紐約,我能去找你嗎?”
鐘虞愣了愣:“當然可以,隨時都可以。”
鐘虞之前跟蔣兜兜聊過這個問題,說自己現在工作住所都在國外,還專門找了張世界地圖,拿筆在上頭標注出來,讓蔣兜兜有個切實的概念,也算是打預防針,為以后的離開做鋪墊。
蔣兜兜當時看著那張地圖愁眉不展,用手丈量跟鐘虞的距離,覺得跟他隔了好遠,中間不只有陸地,還有海洋,之后鐘虞告訴他,坐飛機也就是一晚上時間,只需要睡一覺就能到了。
蔣兜兜說:“那不就是閉上眼睛,再睜開就能看到你啦?”
說著他閉上眼,然后睜開,看到鐘虞就在眼前,興奮地跳起來緊緊抱住,叫鐘虞既欣慰又感到心酸。
這會兒泡著澡,蔣兜兜不知道為什么又提起這事,他坐在浴缸里,扭著上半身要來抱鐘虞,一邊說:“我要好好學游泳,如果不坐飛機我還可以游過去找你,但我游得慢,你一定要等我哦。”
鐘虞心臟發酸,發脹,發緊,更發疼,不顧蔣兜兜身上全是水,也緊緊抱住他說:“我當然會等你,寶貝!
蔣紹言就是在這時候轉身走了出去,一言不發,袖子挽起的手臂上繃出條條青筋。
蔣兜兜洗完,鐘虞拿大浴巾裹著他抱上床,給他穿衣服,他現在做這些已經很熟練了,接著就是讀故事,他靠在床頭,一手翻書,另一只手被蔣兜兜緊緊抱著,等蔣兜兜睡著,他才放下書,維持著姿勢垂眸看蔣兜兜。
邊看,鐘虞心中邊暗自盤算,協議一旦談妥他肯定就要回去了,但既然跟蔣兜兜相認,以后還是要經常見才行,他可以時不時飛回來,蔣兜兜寒暑假也可以去紐約,就住他那里,如果蔣兜兜以后想去國外念書他就去聯系學校,不過這一切都得跟蔣紹言提前商量好。
但現在不是個好時機,鐘虞想起剛才蔣紹言意味不明的那道眼神,心不由沉了沉。
確認蔣兜兜熟睡了,鐘虞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慢慢抽出發麻的手臂,替蔣兜兜蓋好被子,然后關燈離開。
公寓里很靜,鐘虞一時不確定蔣紹言還在不在,走到樓下才看到蔣紹言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視線隔空對上,鐘虞腳步也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隨后一級一級平穩地走下去,直接走向玄關。
蔣紹言見狀問:“要走?”
聲音聽著有些冷,鐘虞便也惜字如金地回應:“嗯!闭f完便伸手去拿掛起的羽絨服。
蔣紹言起身朝他走來,起初還克制著步伐,最后幾步忍不住加快,抓住了鐘虞的手腕。
鐘虞剛把一只袖子套上,正準備穿另一只,誰想蔣紹言突然過來抓他,寬大的手掌輕易將他手腕整個握住,手指緊箍著他,力道大得叫他有些發痛。鐘虞不悅地瞇起眼睛:“你干什么?”
蔣紹言卻沒松開,開口就是質問:“非得要跟他說這些嗎?”
“說什么?”鐘虞問,很快明白過來,“他遲早得知道,我早些告訴他讓他能慢慢接受難道不好嗎?”
“不好!”
蔣紹言鮮少有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鐘虞愣了愣,穿了一半的羽絨服還別扭地墜在背后。他看著蔣紹言問:“哪里不好?難得你覺得我應該瞞著他,到臨走前的最后一天才告訴他,這樣就好了?”
這話里也不知道哪個字刺激到蔣紹言,鐘虞只覺得手腕被鉗得更痛,他面上浮起薄怒,猛地掙了一下卻沒掙開,怕吵醒蔣兜兜只能低聲喝道:“蔣紹言!”
蔣紹言眉骨壓低,那雙深邃的眼里沒了往日的溫和,突然間風暴四起。鐘虞這才切切實實感受到雙方力量的懸殊,以及六年不見,蔣紹言身處上位養出的那種不容忽視的逼迫感。
鐘虞心頭一震,但個性使然,他偏要抬起下巴,直盯著蔣紹言的眼睛,半點不肯服軟。
不知道過去多久,到底還是蔣紹言先松開,鐘虞就見他轉身,大步走回沙發,抄起扔在上頭的手機,給不知道什么人打電話。
鐘虞只聽他厲聲說:“明早九點,你叫他來我辦公室!
不過十幾秒,鐘虞手機也響了,拿起看發現是郝家明,等接通,郝家明在那頭告訴他,說蔣紹言不知怎么又改主意了,明早九點,讓鐘虞去他辦公室談。
鐘虞說知道。
掛了電話,他將手機緊緊攥在手里,最后看一眼蔣紹言背對著他的背影,穿好羽絨服走了出去。
*
當天夜里,市政再度發布寒潮預警,氣溫陡降十多度。
鐘虞沒想到,急轉直下的除了天氣,還有他和蔣紹言的關系。
偏偏前一晚還答應了蔣兜兜一起吃早飯,所以隔天一早,蔣紹言開車帶蔣兜兜去鐘虞酒店,三人一起在自助餐廳吃過早飯,蔣紹言又開車送蔣兜兜去幼兒園,鐘虞陪蔣兜兜坐后排。
蔣兜兜穿著鼓囊囊的羽絨服還戴著一頂藏藍色毛線帽,腳下踩著翻毛短靴,打扮得十分帥氣。
鐘虞特意照著他的這件羽絨服買了件差不多樣式的,乍一看好像親子裝,蔣兜兜高興極了,一路上都窩在鐘虞懷里。
雖然蔣兜兜還是一如既往活潑愛說話,但車里的低壓也是顯而易見,蔣紹言吃早飯的時候就沒怎么說話,這會兒更加沉默。
鐘虞的視線偶爾跟他在后視鏡里碰上,一個凌厲,一個冷漠,只對視零點一秒又雙雙錯開。
到了幼兒園,鐘虞跟蔣兜兜一起下車,半蹲下給他背書包,又整整衣服帽子,父子兩個緊緊擁抱了好幾次,蔣兜兜才一步三回頭地朝校門口走。
蔣紹言坐在車里沒動,靜靜看著這一幕。
直到看著蔣兜兜走進學校,鐘虞才收回視線,他不打算再坐蔣紹言的車,拿出手機準備打車。但幼兒園旁邊還挨著一所小學,早上全是送孩子的家長,四車道的雙向路堵得水泄不通,根本沒司機接單。
蔣紹言開的是那輛常開的黑色陸巡,車和人一樣霸道,就停在門口,鐘虞不上他就不走,直到后車忍不住按喇叭催促,蔣紹言才降下車窗,探過身,不帶溫度地說:“上車!
一片鳴笛聲中,兩人目光短兵相接,最后是鐘虞妥協,拉開副駕的門坐了上去。
大概因為鐘虞坐在了自己身邊,蔣紹言表情稍緩,還提醒了一句“安全帶”。
鐘虞拉過安全帶,用力將金屬頭插進凹槽里,之后就目視前方嘴唇緊閉,打定主意不說話。
蔣紹言往公司方向開,沉默一直持續到公司附近,還差兩個路口就到的時候,鐘虞突然接到一通電話。
掃一眼號碼,鐘虞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對著手機吐出了一個英文名字,蔣紹言原本平緩下來的臉色便又是一變。
那頭不知說什么,鐘虞語氣恭敬但平淡:“都好,謝謝您的關心!
“對,現在是早上,已經吃過早飯了。”
“對,降溫,我穿的羽絨服!
隨著對話推進,蔣紹言臉色愈差,他聽出那頭是誰,正是A&Z那個神秘老板。蔣紹言嘲諷一笑,誰家老板一早打電話關心下屬吃喝,連穿什么都要過問。
不知道那頭又說了什么,鐘虞突然往蔣紹言看了一眼,隨后說:“您稍等,我現在不太方便,五分鐘后我給您回電?”
掛了電話,鐘虞就讓蔣紹言先在路邊停車。
蔣紹言沒忍住,語氣涼涼問了一句:“講什么話還得避著人?”
鐘虞握緊手機,不想跟他爭鋒相對,只道:“麻煩蔣總停下車吧。”
蔣紹言打了轉向慢慢靠邊,在鐘虞下車前突然叫住他,說:“九點,差一秒我都不會等!
鐘虞正要開車門,聞言頓了頓,道:“放心,我不會遲到!
“最好這樣。”
車廂里安靜幾秒,鐘虞抿了抿唇,開門下車了。
門關上,蔣紹言手臂繃緊,用力抓了一下方向盤,隨后一腳踩下油門,揚長而去。
第33章 分手費(一更) “我要把整間餐廳,全……
鐘虞看著蔣紹言的車子開走, 轉身望了一圈,往街角一家營業的咖啡店走去。
進去后,他先點了一杯黑咖啡, 端著咖啡走去角落一張桌子, 隨后拿出手機回電話。
等待接通的那幾秒, 足夠鐘虞回想起這位大老板兼大客戶,五年前那次拉美之行,他因為拿槍抵在當地幫派頭目腦門上而得這位大客戶賞識。
先是擔任私人法律森*晚*整*理顧問, 之后又成了A&Z整個集團的法律顧問, Judith空中花園餐廳包場確有其事,此外還有旁人不知道的事, 比如辦公室里徹夜長談,私人海島沙灘漫步。
很快便流言四起,有人說大客戶不過垂涎他的臉,鐘虞自己也一度這樣認為,因此十分警惕,但接觸下來他發現對方根本沒那個意思,反而以一種長輩的姿態在提攜他, 引導他。
不可否認在國外這幾年, 因為這個人的出現, 鐘虞窘迫的生活迎來轉機, 但拿槍頂別人腦袋不是誰都有膽量去做的,所以他有這樣的機會完全是靠自己爭取。
鐘虞不是個甘心依附別人的人,機會來了就拼了命也要抓住, 客戶的每個案子都辦得十分漂亮,才會在競爭激烈的安誠升得這樣快,他和對方也沒有金錢往來, 連禮物都沒收過。
他自認行得正坐得直,問心無愧。
大客戶對外的名字叫安德魯,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實際是個華人,姓林,全名林墨笙,二十四歲之前一直在國內生活,之后才去美國,和當地一個企業家的女兒相識結婚。生下兒子之后妻子早逝,他并未再娶,一直單身到現在,借著妻子的家族產業飛黃騰達并更上一層,創造了龐大的財富帝國。
伊森就是他的獨子。
鈴聲的驟然中斷叫鐘虞回神,手機那頭傳來一個低沉的、富有磁性的成熟男人的嗓音,接著剛才的話問鐘虞,打算什么時候回去。
“收購談不攏也無所謂,不過一家酒店而已,但你在國內耽誤得有點久,該回來了。”
鐘虞沒有立刻回答,頓了頓才說:“我知道,但您了解我,一旦開始我就想要盡力做完!
那頭輕輕一笑:“有時候放棄也是一種智慧,不必強求結果,盡心就好,總之盡快回來吧,我這里還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
之后又聊兩句,林墨笙才掛電話,鐘虞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已經八點半,他端起已經涼掉的咖啡幾口喝光,拎起公文包離開了咖啡店。
不過兩個路口,鐘虞步速快,很快就到了西北集團樓下,故意等到九點差五分才搭電梯上樓,卡著八點五十九出現在蔣紹言辦公室外面。
譚朗站在走廊上,正不?幢。
早上蔣紹言剛到,就跟他說九點鐘虞會來,緊接著又撂下一句:“如果他超過九點才到就不用讓他進來了,我不見,遲一秒都不見。”
這話說得跟賭氣似的,譚朗沒想到還能從一向沉穩持重的老板嘴里聽到,不由一愣,忙不迭點頭。
此刻見到鐘虞,譚朗才松口氣,一看時間正好卡點,不敢耽誤就去敲蔣紹言的門。
等了比平時更久的時間他才聽到蔣紹言說請進,聲音也聽著比平時略低,顯然情緒不高。譚朗推開門就站到旁邊,請這位臉色同樣不大好看的鐘大律師進去,然后趕緊將門從外面關上,免得被戰火波及。
蔣紹言這間辦公室鐘虞來過許多次了,都是為私事,為公事還是頭一遭。他拎著公文包站著沒動,等蔣紹言請自己坐下。
蔣紹言坐在辦公桌后頭,西服外套已經脫了,只穿襯衫和馬甲,領帶被扯開,衣袖也挽起到小臂,露出結實的肌肉,神情有些兇,像是要跟人打架。
遙遙對峙片刻,蔣紹言才開口讓鐘虞坐,語氣疏離冷淡,之后又打內線叫秘書送咖啡進來,末了還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不知道我這里的咖啡鐘律還有沒有胃口喝。”
鐘虞便知道蔣紹言看到他走進去那間咖啡店了,明明開車走了,不知道又在哪兒停下,默默關注他。心突然就軟了,鐘虞又覺得有些好笑,笑蔣紹言這么大人還這么幼稚,不過這些情緒變化都沒表現在臉上,他不急不慢地走到長沙發坐了下來。
秘書送咖啡進來,出去之后又將門帶上,蔣紹言這才起身,走到平時他待客的那個寬大的單人沙發坐下,兩條長腿交疊,英俊的臉上不怒自威,氣勢迫人。
前情兩人都清楚,鐘虞不贅述,直奔主題,他今天來主要就是為跟蔣紹言談協議里“分手費”這一項。
所謂“分手費”,是跨境收購中買方的一種防御性措施,簡單來說就是如果在交易過程中賣方突然反悔了,不賣了,需要支付給買方一筆費用,來補償買方在前期所花費的時間和成本。*
分手費是雙方協議的核心要素,通常是交易價格的一定比例,在1%-5%之間。*
現在的分歧點在于,蔣紹言要求A&Z卡著上限支付5%的分手費,而A&Z不愿意,最多只愿意支付交易價格的1%。
蔣紹言理由很充分,他全資收購,誠意十足,前期盡調耗費人力物力財力,要價高點就是為多份保障,如果A&Z同樣也有誠意,最終交易達成,那這筆錢其實也不必支付,等于沒有損失。
他不過買家酒店,又不是什么敏.感資產,幾乎不存在通不過官方審查的可能,他這么做就是要杜絕A&Z反悔,也就是他蔣紹言一定要買下這間酒店。
鐘虞據理力爭,幾乎沒風險不代表就一定沒風險,萬一審查通不過或者其他非人力可控環節出問題導致交易失敗,A&Z一分不賺還得倒貼一大筆,沒這個道理。
雙方你來我往,鐘虞發現蔣紹言本人肯定是對收購條款仔細研究過,熟悉程度不亞于他,而且對以往案例也信手拈來。
兩個人互不相讓,唇槍舌戰,氣氛逐漸趨向激烈,鐘虞忍不住問了一個從最開始就困惑他的問題。
他問蔣紹言,為什么要收購這間酒店。
Judith是一家老牌酒店,也就占了歷史久名聲響的優勢,最近幾年因為設施陳舊,實際營收并不理想。蔣紹言要是想進軍海外,花同樣價格能買到更有性價比的資產,所以他從一開始就不明白蔣紹言為什么會突然提出收購Judith。
這個問題從接到這個案子起就困擾鐘虞,今天終于當著蔣紹言的面問了出來。
蔣紹言坐在沙發上,雙手交握擱在交疊的長腿上,斂著眉目直直看向他,目光咄咄逼人。他反問鐘虞:“鐘大律師好奇我為什么要買?”
“是。”鐘虞說。
蔣紹言突然笑笑,放下交疊的腿坐直身體看著鐘虞問他:“你知道我買來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嗎?”
鐘虞瞇了瞇眼,直覺不是什么好回答:“做什么?”
蔣紹言笑意加深,笑得竟有幾分邪性,他說:“都說Judith頂層花園餐廳十分浪漫,是愛情圣地,一座難求,我買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整間餐廳——”
頓了頓,又一字一字說:“全砸了!
鐘虞臉色兀地一沉。
他看著蔣紹言,企圖透過那雙銳利的眼看透蔣紹言的心,他隱約有猜測,又覺得太不可思議。
他從不知道蔣紹言還有這樣任性妄為的一面。
兩人靜靜對視,誰都沒再開口,直到鐘虞點頭,輕聲說了一句:“原來這樣。”
蔣紹言又重新向后靠回沙發上,有些散漫地問:“你們之前堅持1%,但也不是沒空間再往上加,如果今天定下一個數字,我可以拍板,你可以嗎,鐘律?”
鐘虞道:“我可以!彼拇_有這個權限。
蔣紹言不大相信的模樣:“都不用向你的客戶請示嗎?你們關系這么好?”
“這跟關系好不好沒關系,這是客戶對我的信任。”
“僅僅是信任嗎?”
蔣紹言一句追著一句,鐘虞聽出了話里的機鋒,他多么聰明的一個人,立刻意識到蔣紹言是在借題發揮,當即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也再一次意識到蔣紹言跟六年前相比的不同,作為一個掌權者那種迫人的強勢和威壓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換作一般人可能早頂不住,但鐘虞沒有退,而是盯著蔣紹言的眼睛反問:“自然是出于對我的信任,否則呢?”
這一次蔣紹言沒有回答,而是長久的沉默,他一眨不眨地瞇起眼睛望向鐘虞,目光像是直刺過去,仿佛要穿透那張美麗皮囊,去看看鐘虞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辦公室里靜了好一會兒,靜到空氣似乎都停滯不再流動,蔣紹言才終于開口,一字一字反問:“那家餐廳的東西好吃嗎?被人包場的感覺是不是很好,鐘虞?”
鐘虞注意到蔣紹言叫了他全名,不再是“鐘律”,而是“鐘虞”,這意味著兩人現在談的不再是公事了。鐘虞剛才的猜測得到證實,蔣紹言原來知道他的事,憋了這么久,繞這么多彎終于問出口,也真難為他。
他做了個深呼吸,挺直脊背,不帶感情地回視面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人:“餐廳東西很好吃,感覺也的確很好,你不知道站在上面,我能看得多高,望得多遠!
再不會被至親的人背叛出賣,也不用戰戰兢兢活在被威脅凌辱的陰影下,他像是跟過去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徹底斬斷,跟那個令人唾棄的自己完全告別。前方,未來,只有亟待展開的嶄新人生。
蔣紹言聞言笑笑,帶著幾分戲謔:“是不是還可以有很多錢?”
渾身的血液一瞬間涌到頭頂,鐘虞陡然間眼前發黑,猛地攥起手指,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才能勉強找回視線。他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還在用力,不斷用力,他冷冷看著蔣紹言:“是,很多很多,多到數不盡花不完!
蔣紹言問出口的那一刻就后悔了,而鐘虞突然從沙發起身,雙手緊握,居高臨下盯著他,繼續說:
“畢竟你也知道我需要錢,錢是個多么好的東西,能買人的性命,斷人的前途,毀人的尊嚴!當初我接近你不就是為了錢?勾引你上床給你生孩子不就是為了錢?我什么樣的人你不是最清楚?我卑鄙心機無恥,我貪婪下流惡心!如果你今天同意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那恭喜你目的達到,收購不談也罷,我即刻走人,從此以后不再出現在你面前,免得臟了你蔣大總裁的眼睛!”
蔣紹言沒料到鐘虞反應這樣大,愣了愣,就在短短幾秒里,鐘虞已經大步朝外走去,連包都顧不上拿。蔣紹言拔腿去追,終于在門前將人截住,一把抓住鐘虞的手臂,強硬地將人轉身,卻發現鐘虞眼睛全然紅了,里面全是淚。
蔣紹言這兩天,先是被郝家明一通話激起心頭火,又聽鐘虞跟蔣兜兜談要走的事,今早那個來電更叫他妒火灼心。他焦急,妒忌,無計可施,他被沖昏了頭才會口不擇言,現在理智找回,只剩濃濃的悔意。
鐘虞極力忍著的眼淚突然間止不住地流下來,他猛地抽出被蔣紹言抓住的手。
“別碰我,不要碰我!辩娪莸吐暫鹊溃瑴喩碡Q起尖銳的刺,止不住地在顫抖。
他想是了,蔣紹言不知道他的苦衷才會這么說,他當時根本就是被逼無奈走投無路,但心還是難以遏制感到疼痛。
蔣紹言同樣感受到難以言述的心痛,他不敢再觸碰鐘虞,只能輕聲說:“對不起,我收回我所有的話,對不起……你并非你自己說的那樣,你很好,真的很好!
鐘虞沒有應,強迫自己迅速平靜,雙手抹掉臉上的淚,轉身去拿落在沙發上的公文包。
隨后他沒再看蔣紹言一眼,大步走向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開了又關,辦公室里靜下來,只剩蔣紹言一人。蔣紹言站在原地久久沒動,外面明明是晴天烈日,他卻只感到徹骨的冷意。
第34章 一分鐘(二更) 錯過就是錯過,沒有如……
最先發現鐘虞不對勁的人是老陳。
老陳還記得鐘虞剛回國那陣子, 跟誰都客氣,但這種客氣說白了就是冷漠,除了工作不會跟你聊別的, 有時候雖然在笑, 但笑意淺薄, 是客套應付的笑。
但這短短一個半月,鐘虞變化很明顯,棱角像是被什么軟化, 整個人肉眼可見變得溫和, 有種叫生機的東西從皮肉底下生長了出來。然而最近這兩天不知道發生什么,他又恢復到最初那種狀態, 甚至還不如從前,整個人沉郁寡言,渾身跟扎了刺似的讓人不敢靠近。
整間律所的人都看得出鐘虞心情很差,路過他辦公室門口都得放輕腳步,更別提去敲門了。有助理犯錯,廖志暉連大聲訓人都不敢,只能壓低聲音拿手指頭不停點。
老陳心里也犯嘀咕, 觀察了兩天還是決定去問問情況, 畢竟鐘虞在本市已經沒有親人, 除了他也沒其他朋友。
他走過去在鐘虞辦公室門上敲了敲, 站在門口沒往里走,就見鐘虞從文件堆里抬頭,露出一張冷白的臉, 開口問他有事嗎。
鼻音濃重,嗓子沙啞,老陳一驚, 再一看鐘虞桌上好幾團紙巾:“呦,你也感冒了?”
“嗯。”
最近降溫,再加上流感爆發,所里近一半人中招倒下,鐘虞也不能幸免。但他確定自己只是著涼了,癥狀始于和蔣紹言談過的那天晚上,他獨自一人喝光一整瓶紅酒,又開窗吹了冷風,隔天起床就開始頭疼腦脹。
但出于謹慎,鐘虞還是叫老陳別靠他太近,畢竟老陳家里還有孩子。
老陳便站在門口,問他:“吃藥了嗎,我那兒有藥,要不要拿點給你?”
“不用了,我買了。”鐘虞又問,“找我有事?”
老陳其實也沒什么事,他就是覺得鐘虞這兩天情緒不太對,異常沉默,或者說沉重,像是被什么重物綁在身上,整個人不停往下墜。
“你沒事吧?臉色也太差了。”老陳說,“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嘛,工作又干不完!
“我沒事,不影響工作!
這答案料到了,老陳估計這輩子他就別想從鐘虞嘴里聽到“我是有點事”或者“心情不太好”之類示弱的話,他想這得是個多要強的人啊。
老陳摸摸鼻子,見鐘虞沒有跟他推心置腹的興趣,無奈嘆了聲氣,就要出去,突然想起他還真有件正事,又對鐘虞說:“對了,馬上校慶了你知道嗎?”
“校慶?”鐘虞隱約有印象,嵐大校慶的確是在每年年底。他問:“校慶怎么了?”
老陳說:“今年建校六十周年,也是法學院成立四十周年,學校想請校友返校聚一聚看一看!
他想問鐘虞沒收到邀請函嗎,但估計學院那邊沒他聯系方式,所以才叫自己轉達。老陳繼續說:“你還記得陶教授嗎?前幾天我回去學校辦事,正好看到他,聊天的時候說起你回國了,他還挺吃驚,讓我問你有沒有空,愿不愿意在校慶那天回去做個演講,給學弟學妹們講講在國外大所的工作經歷!
鐘虞一邊聽著老陳的話,一邊在腦海中浮起一個個高纖瘦的形象來——陶青稚,常年戴一副無框眼睛,身上有著學者的風度和儒雅,是當年講《刑法課》的副教授,也是他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曾經給予過他很大的幫助,尤其在大四最后的那一年里。
不知道六年過去,這位陶教授有沒有變化。
鐘虞一時沒說話,老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讓他不著急決定,反正還有小半個月時間。
“我先把電子邀請函發你,你可以看看,沒時間演講也可以回去逛逛校園嘛,前兩年學校新修了一個體育館,可氣派了,校友進場有優惠,我每周都去打羽毛球!
鐘虞點點頭,沒多久手機就收到老陳發來的校慶邀請函。
他大致翻了翻那張邀請函,校方很重視,策劃了一系列高規格活動,邀請的都是重量級嘉賓,法學院也將單獨舉辦慶典,嘉賓致辭校友演講,說是回顧過去展望未來,實際也是個社交場。
鐘虞向來敬謝不敏,但老陳提到了陶青稚,他不得不再考慮考慮。
看完那堆文件,鐘虞就戴上口罩回去酒店了,先跟茱莉亞連線交代工作上的事,之后跟蔣兜兜視頻。
自從感冒,他就沒讓蔣兜兜再過來,兩人好幾天沒見,此刻蔣兜兜整個人都貼上來,恨不得撲到屏幕那頭把鐘虞緊緊抱住。
鐘虞當然也想,想得入骨鉆心,睡覺做夢都是蔣兜兜,但同時他也覺得這場病來得很是時候,如果沒生病,那他勢必還要跟蔣紹言見面。
他現在最不想面對的人就是蔣紹言。
看背景蔣兜兜應該正趴在臥室床上,兩只腳丫翹在空中來回晃,他問鐘虞吃沒吃藥,吃沒吃飯,有沒有好一點。
鐘虞便一一回答,藥吃了,飯也吃了,感覺好了很多。
“真的嗎?”蔣兜兜不大信,一雙黑溜溜的眼緊緊盯著鐘虞,“可我覺得你瘦了好多啊,嗓子也好啞啊,你真的有好好吃飯嗎?爸爸說好好吃飯多喝水病才能好得快!
聽到“爸爸”兩字,鐘虞臉上笑意稍頓,但很快恢復正常。他的確吃了晚飯,讓酒店米其林一星的中餐廳煮了碗面送來房間,但也的確沒吃幾口就擱到旁邊。
“我真的吃飯了。”鐘虞再三保證蔣兜兜才信,又跟他講幼兒園的事,說不知道哪里跑出來一只小貓,下課的時候好多同學都去看,還有人伸手去抓,結果手背被那貓狠狠撓了,然后被老師帶去醫院打針。
“你沒被抓到吧!辩娪菥o張。
“沒有,我站得遠!笔Y兜兜說,他其實有點怕貓,但他不好意思跟鐘虞說,只湊近屏幕半遮著嘴小聲講,“我覺得那貓咪有點兇兇噠。”
鐘虞莞爾:“那只小貓現在在哪兒呢?”
“不知道耶。”蔣兜兜說,他放學的時候還特意去找過,沒看到那只貓,他跟鐘虞說明天早飯準備只吃蛋白,把蛋黃帶去學校,找到了貓就喂它。
“貓咪兇兇的還喂?”
蔣兜兜嘆氣:“可是貓咪流浪沒有家也很可憐啊!
鐘虞聽得心中柔軟,為蔣兜兜這份赤誠善良,他沒有打擊小孩的積極性,只叮囑蔣兜兜看到貓離遠點,別去逗別去摸,別被抓到。
說了一個多小時,鐘虞口干,摸著手機都有些發燙,看時間覺得差不多了,正要開口叫蔣兜兜睡覺,那頭先傳來另一道聲音,低沉的男性嗓音,提醒蔣兜兜該睡覺了。
是蔣紹言。
鐘虞一下子聽了出來,他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說話,也叫蔣兜兜早點睡。
蔣兜兜不情愿,還是說了晚安,又對著屏幕親了好幾口,剛親完手機就被一只大手抽走了。
鐘虞看到了屏幕畫面的變化,知道手機被蔣紹言拿走了,不等蔣紹言的臉出現在屏幕里,他就利落地切斷了。
掛斷后,鐘虞維持著坐在椅子上姿勢,雖然沒看到蔣紹言的臉,但光聽聲音都叫他的心情產生了不小的起伏。
他很難準確去形容這感覺,太復雜了,就像他和蔣紹言之間的事,前因后果都太復雜了。
好半晌鐘虞都沒動,最后撐著桌子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潤喉,他有些乏,準備洗澡也早點休息,誰想又一通視頻進來,這回是伊森。
剛才跟蔣兜兜視頻的時候,伊森就打來兩次,被鐘虞直接拒了,這回是第三次,這么鍥而不舍,鐘虞擔心是否有事,便接了。
伊森那張帥氣的混血面龐出現在眼前,開口便是問他是不是感冒了。
“你怎么知道?”
伊森眼神閃躲,聲音低下去:“我問的茱莉亞。”
鐘虞知道他慣會裝可憐,但面對關心也做不到疾言厲色,于是放軟語氣說:“是有點,不過已經好多了!
伊森笑起來,他邀功似的對鐘虞說:“爸爸還說你穿了羽絨服,但我知道你肯定不懂照顧自己,不過沒關系,我待會兒有份驚喜要給你,你等等,馬上就到!
鐘虞卻蹙眉,不知道伊森遠在大洋彼岸還能搞出什么花招。
幾乎就在伊森說完的同時,門就被人敲響了。
手機支在桌上,鐘虞走到門口,先從貓眼往外看,是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這才拿掉門栓將門打開。
來人面孔熟悉,這一個半月里鐘虞出出酒店會不時碰見,他印象里對方是前廳部的工作人員。
那位工作人員先歉意地表示這么晚打擾,接著將手中拎著的一袋東西遞過去,對鐘虞說:“有人托我轉交給您。”
鐘虞沒接,淡淡地垂眸瞥了一眼,那是個保溫袋,密封得很嚴實,不知道里面裝的什么。
他抬起頭,剛想問什么人,忽然想起伊森的話,心想難不成這就是驚喜?
于是禮貌地接過來,表示了感謝。
關上門,他拎著那袋東西走回去,剛擱到桌上就被伊森看到。伊森笑說:“哇,這么快就到了嗎?”
“這里面是什么?”鐘虞臉色有些冷,“伊森,你知道的我不喜歡驚喜!
伊森了解他的個性,只好摸摸鼻子說:“我怕你生病吃不好,就請朋友幫忙去買了你們當地最好吃的粥,還有一些常備藥,請他送給你!
鐘虞心下明了,難怪他拎著覺得沉,原來里面是粥。說不感動是假,被人記掛的感覺總是好的,鐘虞面色緩和下來,邊打開袋子邊問伊森哪兒來的朋友。
“是我讀書時的一個同學,也是帆船隊的好朋友,畢業之后他就回去了中國,我們一直有聯系,我一說有事他就立刻答應了!币辽D了頓,目光深深看著屏幕那頭的人,“我跟他講你是我很重要的人,請他一定幫忙。”
鐘虞裝作沒聽見,把粥拿了出來。
那粥裝在保溫飯盒里,外壁摸著還是溫的,鐘虞突然間感到疑惑,如果在外頭買的,難道不該是餐廳的打包盒嗎,怎么是家用的飯盒?
這個念頭閃過,注意力接著被里頭其他的東西吸引,鐘虞又從那袋子里拿了幾盒沖劑膠囊,還有一盒潤喉糖。
他正喉嚨不舒服,拿起那盒潤喉糖看了看,拆一粒含在嘴里,因此沒注意伊森臉色的變化。
就在剛才,伊森突然收到一條信息,是那位朋友發的,說堵車,馬上就到,叫他不要著急。伊森臉色陡然一變,他意識到鐘虞拿進來的這份東西根本不是他讓人送的。
那會是誰?
伊森的臉色又很快恢復,仿佛無事發生,趁鐘虞沒注意給那位朋友發過去一條信息說暫時先別送了,隨后繼續抬頭沖鐘虞微笑,狀似隨意問:“就這些了嗎,你看看里面還有什么其他東西嗎?”
“沒有了!辩娪蓦S意往袋子里望了一眼,“就這些。”
東西雖然不多,但每樣他都正好需要。
“是嗎?”伊森大大咧咧開著玩笑,“沒有花或者紙條之類,我還特意跟我朋友說請他搞得浪漫一點!
“沒有。”鐘虞頓了頓,突然問一句,“這真是你朋友送來的?”
“當然了!币辽娜晃站o雙手,“除了我還有誰?”
鐘虞看著他,鄭重說道:“謝謝!
“不用。”伊森臉上在笑,眼神卻略有些陰沉,“哥,你知道我,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你。”
這話鐘虞沒應,掛斷視頻,他坐在桌子旁慢慢吃粥,越想越不對。
他不是沒吃過外賣,這粥不像外面買的口感,很像是家里頭那種砂鍋小火慢熬出來的,米粒開花,入口即化,還配了好幾碟清爽可口咸淡適宜的小菜,他不覺得伊森的朋友會好心到親自給他煮,或者從餐廳買完了再拿保溫盒另裝一次。
鐘虞又去翻那袋子,這次翻出一張便簽。
大概是不小心掉下去粘在了袋子底部,顏色又相近所以剛才才沒發現,便簽上用黑色墨水寫著每種藥的用量、服用時間以及注意事項,筆跡遒勁,棱角分明。
鐘虞腦中浮起一個猜測來。
有疑問就去求證,他不是猶豫的人,即刻裹上羽絨服,直接下樓。
找到剛才那個工作人員,對方正要下班。
鐘虞道不好意思耽誤幾分鐘,提出了疑問,那位工作人員說道:“是位年輕的先生!
她大致形容了一下,穿西裝,個子很高,很英俊也很禮貌:“說是您朋友,聽說您病了給您送點東西,自己不方便上去,所以請我代為轉交。”
“他沒有說他是誰嗎?”
“我問了,他說他姓蔣,一說你便知道,但他又跟我說……”
工作人員回憶,當時蔣紹言原話是:“他要是不問也就不用主動說了。”
鐘虞沉默下來。
“對了!惫ぷ魅藛T想起什么,“那位先生后來在沙發上坐了好久,我下樓的時候看到他,就過去說了一聲,之后到九點半他才走,我記得很清楚!
因為她九點半交班,特意又往沙發方向看了一眼,就見蔣紹言還坐在那里,姿勢似乎都沒變,沒低頭沒看手機,就這樣垂手而坐,目光一直牢牢盯著電梯間的方向,很明顯在等人下來。
現在回想,那道身影在溫暖明亮的燈光下,竟顯得說不出的落寞。
鐘虞確定了,送東西來的是蔣紹言。
他不明白為什么伊森要冒名頂替,這中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向那位工作人員道謝后,鐘虞攏起羽絨服的衣襟往回走,面上淡淡的,叫人看不出心思,只是在路過那片沙發時,情不自禁駐足看了許久。
回房間,鐘虞將那碗還溫熱的粥吃光,小菜也消滅干凈,胃里填飽,整個人舒服很多,洗完澡躺在床上,卻沒能立刻入睡。
蔣紹言這是做什么,做好事不留名?還是他篤定自己一定能看出來?
這粥是蔣紹言什么時候做的?火候足,米粒都開花了,可見時間不短,估計是在他跟蔣兜兜視頻的時候就開始做了。
那如果當時他沒掛視頻,是不是就能看到蔣紹言穿圍裙的樣子?
在樓下等待的那段時間里,蔣紹言會想什么?
鐘虞下樓前正好也看過時間,記得很清楚,9點31分,也就是蔣紹言離開前的一分鐘。
如果蔣紹言多待一分鐘,或者他早一分鐘下樓,兩人說不定會碰上。
如果碰上了……要講什么?
鐘虞沒繼續往下想。
因為說如果,不過是心理安慰,是無能為力后的幻想,說到底就是有緣無分。
所以沒有如果。
錯過就是錯過。
鐘虞這樣想,枕在枕上閉起眼,很快睡著了。
第35章 校慶日 那相攜而去的兩道背影一直在他……
又過幾天, 鐘虞感冒癥狀緩解了不少,同時也答應了陶青稚的邀請,決定在校慶當天回母校做場分享。
陶青稚自然十分高興, 鐘虞問老陳要了他的聯系方式, 專門給這位昔日恩師打了通電話。陶青稚個性沉穩內斂, 一向云淡風輕,鐘虞卻清楚地聽出他語氣里的激動,不由心中動容。電話里說不了太多, 師徒二人便約定當天好好聊聊。
法學院那邊指派了一個叫梁栩的學生跟鐘虞對接活動當天的安排, 鐘虞便也加了梁栩的聯系方式,字里行間溝通中, 梁栩思路清晰,簡潔明了,令鐘虞挺滿意。
轉眼便到校慶當日,鐘虞的感冒也徹底痊愈,這天天朗日麗,他從出租車下來,站在嵐大校門前停了片刻。
大紅色樓牌莊重威嚴, 上頭還掛著一個龍飛鳳舞的草書匾額。六十年對一個人來說是花甲遲暮, 但對一所大學來說卻是正華正茂。
冬日暖陽照拂身上, 鐘虞竟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 愜意地瞇了瞇眼。
他從北門入,沒走兩步就接到老陳電話。老陳家兩口子也來了,不知在何處, 背景聽起來有些吵鬧。
老陳扯著嗓門喊:“你到哪兒了啊?我在學院這邊,人可真多,停車費老大勁。哎對了, 你別走北門啊,那邊特別堵全是人,聽說今天有人給醫學院捐款,校領導都在那邊。你別從那兒走了,走東門吧,東門人少!
這話說晚了,鐘虞心想你早打一分鐘也好,他都進來了。即來則安,鐘虞又往前走了一段,果然遠遠就見烏泱泱一群人,扎堆擠在記憶中醫學院的樓下,路邊泊著好幾輛黑色紅旗,大約是校領導的車。
正要從旁邊繞過去,鐘虞就聽有人喊“來了來了大家都讓一下”,等候的人群便自發朝兩邊散開,中間空出一條行車道,鐘虞被人群裹挾著挪動不得,只得站定腳步也往身后看去。
一輛紅旗開道,后頭跟著一輛奧迪,車停下,門打開,鐘虞便眼睜睜看著一森*晚*整*理個熟悉的身影從車上下來。
蔣紹言一身沉穩持重的黑色西裝,外套一件同樣是黑色的及膝羊絨大衣,唯有領帶是暗紅,為那張英俊但冷酷的臉添了一抹亮。下車后他輕攏衣襟,快速繞過車頭走到另一邊車門前,打開門把蔣西北攙了下來。
蔣西北拄著拐杖站穩后就不要蔣紹言再攙扶,同迎上來的幾位學校領導一一握手。
蔣紹言便站在旁邊,身長挺立,不茍言笑。
鐘虞隱在人群中,面無表情看著蔣紹言,正要走,就在這時,蔣紹言卻似有所感,扭頭往他的方向直直看過來,好一會兒都沒移開。
蔣西北注意到了,也順著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鐘虞,心頓時一沉。他面上還是維持微笑,等著跟校領導拍完照之后再一道進醫學院里頭參觀。
嵐大本校派了人采訪拍照,還請來了財經刊物的記者,蔣西北站著拍幾張就叫停,再往前看,人群里已經沒了鐘虞的影子。
這么多年不見,他還是一眼認出那孩子,畢竟樣貌那樣出眾,氣質也出挑,才叫他當年一眼相中。
這次嵐大校慶,蔣西北大手筆一下捐了五千萬,其實他每年都捐錢,千萬千萬地捐,也沒宣傳,這次六十年校慶捐得多了,校方一再請求,他才同意來露個臉。
當年確診胰腺癌,蔣西北就是在嵐大附院做的手術。蔣西北骨子里十分傳統且固執,不信洋鬼子那一套,沒去國外治,不僅手術,之后化療吃中藥也都在嵐大。
所以他十分感謝這里的醫生救了他,捐錢用于胰腺癌早期診斷和愈后,另外,這錢也有一部分捐給心臟研究中心,因為蔣紹言母親當年就是心臟病去世的。
校長滿臉堆笑說著客套的感謝話,蔣西北有些恍神,沒怎么入腦,看旁邊的兒子也是神游天外,人還在,魂早丟了。
蔣西北心便又是一沉。
校領導好容易講完,蔣西北就簡單說了兩句,他不差錢,不圖虛名,不想被大肆宣傳,他是真心希望國家的醫學能更進一步。
更主要是,他想,我做了這么多好事,捐了這么多錢幫了這么多人,老天如果看到,能不能稍微開恩,讓他活得久一點。
他還想陪孫子再長大一些。
之后便是進樓參觀,看到用自己捐的錢新建起的實驗室和購買的研究設備,蔣西北打心底里高興,然而想到這些玩意兒說不定很快就會用到他身上,心情又變得沉重。
蔣紹言跟在旁邊,沉默居多,只是每次經過走廊窗戶,他勢必要朝外望一眼,目光深沉,仿佛尋找某個早已遠去的人。
*
從醫學院離開,鐘虞直奔法學院,中間繞了段路,最后還是憑記憶找到了地方。
到處都是人,新朋舊友,場面熱鬧。
老陳沒見著,鐘虞先看到了梁栩,沒想到梁栩樣貌十分出眾,還沒完全褪去少年人的青澀,但看得出性子沉穩,不卑不亢,且靦腆愛笑,一笑起來面頰上就了綴兩個淺淺梨渦,很招人好感。
不知道為什么,鐘虞看著他,竟有些羨慕,羨慕梁栩明亮清澈的眼神,羨慕他身上那股勃發向上的生命力。
院領導和嘉賓致辭后就是校友分享會,在法學院的階梯禮堂,能容納五百人,但今天來的人實在太多,連過道都擠滿。
鐘虞走上去的時候,臺下一片尖叫,老陳轉頭對何婷說:“幸好我讓他們給我排鐘虞前頭講,要不然等他講完,后頭的人壓力得有多大啊,都沒膽子上臺了!
何婷根本顧不上看他,眼睛直盯臺上,手里舉著手機正錄視頻,嘴里敷衍:“嗯嗯嗯嗯,你精,你最精。”
老陳不滿,再看前后左右,幾乎所有人都拿著手機沖臺上拍,那架勢追星似的,他便訕訕閉嘴,免得自討沒趣。
陶青稚也來了,把前排座位讓給兩個學生,自己走到后排,站在靠近入口的地方,一邊提醒著后進來的學生注意秩序不要擁擠,一邊用眼鏡后的目光細細打量這個臺上的得意門生。
一些過往的畫面浮現在眼前。
法學院是嵐大的大院,每年招八個班,超百人。陶青稚因為身體原因,脫下律師袍拿起教鞭已經二十年,教過的學生不計其數,印象最深的還是鐘虞。
長相實在出挑,因為跳過級所以年齡比同屆的人要小,性格卻穩,也可以說不那么合群,但聰明的人往往都不太合群。
陶青稚還記得入校不久一場模擬法庭,鐘虞發言時清晰的頭腦,完美的邏輯和令人羞愧的口才叫全場嘆服。他當時就想,這個學生實在聰明,天生就是吃訴訟這碗飯的人。
他也還記得鐘虞當時明亮的目光,以及那股張揚銳意的少年意氣。
最可貴的是鐘虞低調謙虛,課后常捧著書來問問題,見解也獨到深刻,陶青稚為他解惑,提供了一些自己過去做律師時遇到的實際案例,一來二去兩人就熟悉起來。
接觸多了陶青稚發現,聰明的學生有很多,但有靈氣的卻少,有靈氣而內心純良性格堅毅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鐘虞就是這樣的人。
師生兩人相處愉快,陶青稚以為鐘虞會一直這樣順遂地走下去。變故大概發生在大三到大四那年的暑假,開學返校,鐘虞就跟變了個人似的,那股風發意氣不見了,整個人變得十分沉郁,也十分尖銳。
整個大四學期,陶青稚回憶,他只見過鐘虞四次。
第一次是九月初開學,鐘虞來找他商量論文題目,期間心不在焉數度走神,陶青稚便停下,問他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鐘虞沉默了很久,然后抬頭又看他許久,目光暗沉,最后搖頭,蒼白的嘴唇張開,輕聲說沒事。
討論完,陶青稚問他以后的打算,工作找的怎么樣。
陶青稚之前向本地的幾家律所推薦鐘虞,想問問情況,誰想鐘虞沉默了一會兒后跟他說:“老師,我想走,去其他地方,越遠越好!
陶青稚不免驚訝,他大概了解鐘虞家里的情況,父母早逝,從小跟奶奶一起生活,還有個據說做小生意的叔叔。
其實按鐘虞的成績,完全可以保研,本;蚱渌鸗OP的外校隨他挑選,但鐘虞毫不猶豫拒絕了,手寫了放棄的說明,他想早點工作掙錢。
“為什么?”
陶青稚問,他好奇鐘虞為什么想走,還要走得越遠越好,因為有時聊天鐘虞也會說起家里的事,言談間他能感受到鐘虞和他奶奶相依為命,感情十分深厚,選擇留在本地工作也是為方便照顧老人。
陶青稚也還記得大二那年他帶隊去外市打比賽,結束后去逛商場,大多數學生都是給自己買東西,只有鐘虞買了一堆吃的穿的給他奶奶,他那時就覺得,這是個孝順有良心的好孩子。
所以為什么?
陶青稚心里止不住疑惑,再去看鐘虞,才驚覺短短兩個月,對方竟然瘦得這樣厲害,細長的胳膊從短袖底下露出來,那樣瘦,骨頭凸出,感覺輕輕一折就要斷了。
而那張曾經朝氣的臉如今變得死氣沉沉,像是遇到什么事拼命掙扎無果過后,完全放棄抵抗的消沉和頹敗。
他當時心頭突然就一跳,又問了一句為什么,鐘虞沒答,目光往窗子外頭濃密到不見光的樹蔭怔怔望了好一會兒,才跟他說:“陶老師,我現在挺后悔學法律的!
陶青稚心中又是一驚,正要追問,鐘虞已經收拾好東西,起身,向他微微鞠躬,禮貌地告別了。
第二次見是十月份底的某天,蕭瑟的秋風席卷校園,鐘虞來辦公室找他,還是商量論文。
這次鐘虞的情緒明顯平靜許多,雖然依舊瘦,嘴唇也依舊發白,但整個人沒那么沉重了。說完論文,他站在陶青稚辦公桌前,提出這學期有些課程可能無法保證出勤,但是考試還是會參加。
“論文的話我也會及時修改,但可能不能經常來找您了,通過郵件發給您,您看行嗎?”不知道想起什么,鐘虞頓了頓,才繼續說,“另外我可能得申請外宿,也想請您和院里說說。”
陶青稚沒多想就答應了,他其實很不喜歡跟學院里那幫勢利的同僚交涉,但對于優秀的鐘虞,他愿意破例。
之后便是入冬,元旦,然后是來年春節,日子翻開嶄新一頁……
陶青稚再見鐘虞是在三月答辯,鐘虞給他的感覺又不太一樣了,皮膚更白了,臉上胖了不少,身上似乎也長了肉,也可能是衣服寬松的原因,但精神卻是實打實好了起來。
答辯過程中鐘虞思路清晰,自信且完美,結束后他站起來朝陶青稚看了一眼,沖他笑笑,眼睛里閃著光亮。
陶青稚那瞬間覺得,之前那個鐘虞好像又回來了。
陶青稚記得鐘虞是那天最后一個答辯的,答辯過后他端著水杯走到窗邊往下看,正好看到鐘虞從樓里走出去,而花壇邊的一棵樹下,有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正在等他,很自然地從鐘虞手里拿過背包,又把一個保溫杯遞過去。
兩人站在樓下說了幾句,就一起朝外走。
那會兒正值初春,校園中綠樹抽芽紅花含苞,滿目的生機。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投下,不知道為什么,陶青稚看了許久,而那相攜而去的兩道背影,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存于他腦海,揮之不去。
第36章 憶往事 你適合一個欣賞、包容、愛護你……
陶青稚從記憶里回神, 繼續看站在臺上的鐘虞。
鐘虞講完,禮堂里響起熱烈掌聲,舉手提問的學生也最多最積極。
鐘虞結合自身經歷, 從專業的角度一一回答, 主持人眼看時間緊張, 說再提最后一個問題。機會被前排一個學生搶到。
那學生站起來接過話筒,聲音便叫整個禮堂的人都能聽見,他說:“鐘師兄, 我聽過您好多的案子, 商標侵權、知識產權仲裁,還有數不清的收購并購IPO, 這些好像都是非訴的案子。所以我想問,您是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決定以后去做非訴,還是在執業過程中才找到了方向?在非訴這個領域做到頂尖之后,會不會考慮轉訴訟呢?”
不像前幾個問題鐘虞張口就答,他沉默了一小會兒,才舉起手里的話筒,表情一貫淡然:“大概兩者兼有吧, 我是在畢業前就想好了要專攻非訴, 從業過程中更加堅定選擇, 所以一直深耕, 但我的經歷可能沒有參考價值,我建議大家還是要綜合自己各方面實際情況來考慮。”
至于以后會不會轉訴訟……鐘虞選擇性地遺忘了這個問題,他將話筒擱下, 沖臺下優雅地一欠身,正要下來,就在這時那提問學生手里的話筒被旁邊的同伴奪去, 沖著鐘虞大聲問:“學長學長,我代表我們寢室,不對不對,是我們年級所有女生問一下,你這次回來還會走嗎?”
這話問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底下不少人都笑了,但更多的人目光仍在鐘虞身上,等著他的回答。鐘虞只是微微笑著一擺手,就從舞臺一側的臺階走了下去。
沒能等到回答的學生一片哀嚎,但很快就被比剛才更加熱烈的掌聲取代。
陶青稚也發自真心跟著鼓掌,目光稍一偏,忽然發現身旁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男人。
男人身材高大,樣貌年輕英俊,著正式的大衣西裝,一看就不是學生。
陶青稚打量他的側臉,驚覺有些眼熟。正尋思在哪兒見過,那男人像是注意到他,轉頭沖他客氣地一點,隨后繼續看回臺上。
那眼神溫柔又深長,飽含欣賞、憐惜和綿綿愛意,默默追隨鐘虞,看他從臺上走下,穿過過道,在前排一處座位落座。
許久過后,男人才收回目光,神情似有萬般不舍,又看了好幾眼,隨后轉身離開了。
等到下一個演講者登臺,掌聲四起,陶青稚才猛然間想起,這人他的確見過,不就是六年前鐘虞答辯那天,站在樓底等他的那個人嗎?
分享會結束,學院統一安排餐食,校友憑票吃自助餐。
鐘虞本想等陶青稚一起,但陶青稚還要接待上頭來的領導,就叫他先去,自己空了就去找他。
鐘虞便跟老陳家兩口子一道,坐在食堂單辟出來的一片區域,靠窗的一張桌子旁。
何婷吃飯也不得閑,手機不停往外蹦消息,無一例外都是向她打聽鐘虞,但何婷一個字也沒透露,她沒有做媒的愛好,雖然她挺享受這種被人追著問的過程,但還是把想加微信想通過她認識鐘虞的請求一一回絕了。
沒多久,旁邊那桌也坐來四個人。同一圈子,又是校友,老陳都認得,打過招呼,又給鐘虞介紹,鐘虞禮貌地頷首,幾人目光落他身上,有艷羨有敬佩當然也有不服。
不知道有意無意,那四人中其中一人正好想從訴訟轉非訴,四人便就著這個話題聊了起來。
那人講起緣由,頗為憤慨:“說做訴訟有成就感,有個屁的成就感,做多了感覺自己良心都黑了,我之前給一家公司做顧問,這公司把一懷孕的員工給裁了,孕婦告公司,我就幫著那公司各種找理由,然后勝訴了。結果你們猜這么著,半年之后我老婆也懷孕了,也叫他們公司裁了,對方也找了律師,那叫一個強勢。我當時就覺得真是現世報啊!
另一人不屑笑笑:“那你來做非訴試試,萬年重復的工作內容,一個項目永遠只負責同一個部分,連打印機上的一顆螺絲都比你強,好歹螺絲掉了打印機就不轉了,離了你案子照樣干,是真覺得自己就是牛馬,沒成就感啊!
“成就感算啥啊大哥,一看就知道你沒受過現實鞭打,同樣授薪律師,非訴的工資能比訴訟高一倍,實打實拿到手的錢才是真的,別的都是扯淡!”
“這問題就跟婚姻似的,是座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想出來,兩方互相羨慕,無解!“
“這個我同意,但非訴上限低是公認的事實吧,要想往上升還得做訴訟!
“往上升?誰不想,但能做到的有幾個?再說如果真的能做到頂,不論訴訟非訴那都很牛逼,咱們旁邊不就坐著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這話一說,那桌激烈的討論頓時停了,幾道目光不約而同看了過來。
鐘虞一直安靜,他懶得參與,也不想成為別人的談資,便裝傻充愣假裝不知,抬頭見對面老陳兩口子也盯著他看,淡淡問:“看我干嘛?我臉上有飯?”
老陳著實好奇,忍了忍沒忍住,湊近低聲問:“我挺想知道你在國外一年能掙多少。”
說著伸手比了個數字:“再加兩個0,有這么多美刀不?”
鐘虞叫他講笑了,低頭戳戳米飯,心想這些人也就看到他現在的光鮮,不知道他剛去國外的頭兩年是如何窘迫,買臨期打折的三明治,租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一分錢也不敢亂花,幾乎所有時間都在看書辦案子,憋著一股勁兒掙錢攢錢。
也就是這兩年收入大幅提升,他才終于攢下了點屬于自己的積蓄,但也不敢亂花,都存著,以備不時之需,所以到現在都沒在紐約置業,只在律所附近租了一間單身公寓。嘗過因為錢而走投無路的滋味,所以他在金錢方面格外慎重。
問男人收入就跟問女人年齡一樣,是社交大忌。何婷見鐘虞明顯不想回答,趕緊把話岔過去,胳膊一搗自家沒眼力勁的老公:“我看天氣預報待會兒有暴雨,咱們早點走去我媽那兒接孩子。”
老陳往窗外的大太陽看了一眼:“天氣預報不準吧,這大晴天哪兒看著像要下雨的樣子?”
鐘虞吃光了盤子里的菜,叫兩人慢用,便端起盤子往外走,剛到食堂門口就看到陶青稚給他發的信息,他回了電話告知位置,不多時就見陶青稚匆匆忙忙趕了過來。
鐘虞忙迎上,恭敬地稱呼:“陶老師!
陶青稚笑問:“等久了吧?”
“不久!辩娪菡f,“您吃飯了嗎?先去食堂吃點飯吧。”
陶青稚擺手:“我吃過了,剛陪著他們吃了兩口,飽了不吃了!彼奶幫,鎖定一條人少的小路對鐘虞說:“過去走走?”
兩人便一道走過去,路旁種著兩排高樹,地上好多金色落葉,踩上去嘎吱嘎吱響,鐘虞雙手背后,低頭去踩那樹葉,孩子氣的舉動叫陶青稚一笑,他便知道,這個學生看著成熟了,干練了,但內心最深處純良的品性還是沒變。
沿小路向前漫步,遇到岔口就隨心選擇方向,有種漫無目的的輕松閑散。陶青稚跟鐘虞聊自己這些年的情況,也問了鐘虞許多事。鐘虞有些說,有些保留,陶青稚也不勉強他。
這次校慶請鐘虞回來,陶青稚也就是試試,沒想到鐘虞真會答應,效果比他預期還要好。
鐘虞說:“老師,我做的比起當年您對我的幫助,根本不值一提!
陶青稚朝他看,對視一眼同時笑了,師生二人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對昔日時光的無盡懷念。
陶青稚輕輕嘆息,說道:“其實我當時真以為你畢業之后會做訴訟律師,你還記不記得我的那件律師袍,有次你在我辦公室偷偷穿上,正好被我看到。”
鐘虞當然記得這事:“那會兒是大二吧!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律師袍,白襯衫外頭是寬大的黑色袍子,給人感覺莊重肅穆,他一個沒忍住輕輕摸了摸,又一個沒忍住就取下來披在了身上。
陶青稚點頭:“是大二。”
除了律師袍,他也還記得每次他談起曾經辦過的案子,鐘虞眼中的光亮和神往。
披上律師袍,懲奸除惡,維護公平正義,大概是每個法律人的初心吧。
所以陶青稚聽鐘虞這些年一直做非訴的案子才會感到不解。
鐘虞沉默了一陣,抬頭望天,剛才還燦爛的太陽這會兒被云遮住了一半,光線也隨之黯淡。
“可能因為我不信作惡的人會得到懲罰吧!辩娪莸π,似無奈更像譏諷,“我自己都不信,又拿什么去說服我的當事人呢?”
陶青稚愣了愣,說:“追求公平正義是期望,是理想!
“確定不是奢望,不是幻想?”
陶青稚腳步微頓,有些驚訝地看著鐘虞:“我倒是沒看出你這么悲觀!
不知想起什么,鐘虞眼神暗了暗,隨后嘴角一牽以玩笑的口吻說:“老師,人都是多面的,也許有天您了解了全部的我,會大吃一驚呢!
走著走著路過圖書館,門前廣場上也有慶;顒樱脦讉學生在發宣傳手冊,其中就有梁栩。
梁栩個子高脊背挺,很是搶眼。陶青稚便停下腳步,遠遠看了一會兒,對鐘虞說:“這孩子跟你當年一樣,聰明有靈氣,心底善,就是家里條件不太好,父母在他小時候就去世了,是跟親戚一起住。”
鐘虞心里一動,不由多看了梁栩一眼。
說到親戚,陶青稚便又想起一件事,得從大四那年他跟鐘虞見的最后一面說起。
當時鐘虞回學校拿畢業證,整個人看著精神不是很好,帶著大病初愈后的疲憊,人也比前次見瘦了許多。他向陶青稚透露要出國的事,并留下新的聯系方式,麻煩陶青稚如果國內有什么消息及時通知他,但懇請陶青稚絕對不要將他出國這件事,以及在國外的聯系方式告訴任何人。
陶青稚答應了,鐘虞紅著眼眶向他道謝,之后便走了。兩天后,陶青稚收到他發來的信息,說已經在飛機上準備起飛,來不及當面告別,感謝他這些年的教導和培養。
陶青稚沒想到鐘虞說走就走,走得那樣快那樣急,遺憾之余也只能祝他一切順利。
鐘虞走時是七月初,沒多久就放暑假,就在差不多一個月后,一個自稱他叔叔的中年男人找來學校,要求學校把鐘虞交出來。
當時那個中年男人發了瘋一樣,問學校要人,要不到就賴著不肯走。
先是發狠威脅,然后哭天搶地,最后目光呆滯地癱倒在地,說如果找不到鐘虞他就死在學校里,反正被人追債也活不下去,還說他現在這樣都是鐘虞害他。
陶青稚還清楚記得那男人當時的話,他說:“為什么要給我錢,為什么要留給我那么多錢,都是你害我,都是你害我……”
他直覺事情不簡單,但信守承諾,守口如瓶,并未把鐘虞的去向告知任何人。
幸好當時暑假,留校的師生不多,這事沒鬧大,就他和幾個學生知道,之后學校報警,那個自稱他叔叔的人就被警察帶走了。
再后來大概三四個月后,也是這樣蕭瑟的寒冬,警察又來了,說那男人失足墜樓,因為學校之前報過警,所以來例行問話,聽說有個侄子,問能不能聯系上人。
陶青稚依舊說不知道,不清楚,自己只能試著聯系,等警察離開就發了一條信息給鐘虞留下的號碼,隔天才收到回復——
【謝謝陶老師,您只當沒聯系過我,從今以后也不要再聯系我】。
擔心鐘虞出事,陶青稚第一次打去電話,然而提示已經關機了,后來再打就徹底停機了。
陶青稚事后私下找關系了解過,一種說法是鐘虞的叔叔賭博欠錢被人追債,慌不擇路才會失足墜樓,他當即心中一驚,驚訝之余又十分不解,為什么鐘虞的叔叔瘋了一樣要找鐘虞?難道想叫鐘虞替他還錢?鐘虞一個身無長物的窮學生,能拿什么還?
但陶青稚很快想到,鐘虞并非身無長物,他有過人的外貌,這就相當于明晃晃的金子捧在手上,怎么能不叫人覬覦?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腦海里閃過這句話,青天白日,陶青稚竟打了個冷顫。
這話題太沉,也太敏感,他不會提,想要撿些輕松的聊,便問了跟剛才那個學生同樣的問題,他問鐘虞有無回國的打算。
鐘虞剛才沒答,這會兒還是沒做聲,似乎在猶豫。
陶青稚也就隨口問,他猜想鐘虞應該不會回來,畢竟國內已經沒有親人了,事業根基都在國外,換作常人一定不會回來。
“是不是準備在那兒安家?”陶青稚試探了一句,“要結婚?”
鐘虞淡淡一笑:“老師,您哪兒看出我要結婚,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陶青稚不信,這樣出眾的人難不成至今單身,就沒個對象?
鐘虞搖頭:“沒有,這些年我都是一個人。”
陶青稚又笑了:“你是不知道,我今天成了院里的香饃饃了,多少人向我打聽你,什么意思你懂吧,但我都沒應!
鐘虞看過去。
陶青稚放慢腳步,同時緩慢搖頭,他說:“感覺她們都不適合你!
鐘虞不由笑問:“老師覺得我適合什么樣的人?”
“你啊……”陶青稚想了想,一段路走到盡頭他才開口,十分認真地說,“你適合一個欣賞你,包容你,愛護你的人。”
欣賞鐘虞向上的拼勁,包容鐘虞身上的尖銳,用愛意軟化他偽裝的軀殼。
陶青稚不知道鐘虞經歷了什么,但鐘虞絕對是遭遇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所以才會這樣悲觀和自我封閉,能夠改變的只有無盡的包容和愛。
鐘虞愣了愣,停下腳步看著陶青稚,陶青稚自己說著都愣了,忽然想起剛才禮堂里的那個人和那人的眼神。
欣賞、憐惜、充滿愛意,不正符合嗎?他心中大震,想著要不要告訴鐘虞,誰想就在這時忽然狂風四起,落葉沙塵被卷得漫天飛舞,兩人趕緊跑到就近的一棟樓里躲避,風不僅沒停,反而天上滾過一聲悶雷,緊接著劈下一道閃電,傾盆大雨接踵而至。
天說變就變。
天氣預報看來還是準的。
校園里到處都是慌忙躲雨的人,樓里也跑進來好幾個,短短時間頭發臉便都濕了。鐘虞拉著陶青稚往里站,不叫對方被淋到,然后擔憂地朝外看了一眼。
這雨又大又急,不知道要下多久,他們也沒帶傘,八成要被困在這里。
偏這時陶青稚電話響,學院那邊有事,要他現在就過去。
沒辦法,只能冒雨。
雨越下越大,天也黑下來,視線昏暗,十幾米外都看不太清。鐘虞哪兒能放心陶青稚一個人走,更不可能叫他淋雨,當即脫了羽絨服蓋在陶青稚頭上給他擋雨,陶青稚說那哪兒行,這么冷的天就穿單衣不得感冒。
兩人正在門廊下推拒,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SUV開過來停下,車門打開,蔣紹言撐著把傘從車里出來,三兩步跑到廊下,將傘舉到了鐘虞頭頂。
他看一眼鐘虞單薄的衣衫,趁著人還沒反應過來,將那支長柄黑傘強硬地塞他手中,隨后脫掉自己的大衣,一把披在了鐘虞的肩上。
蔣紹言又拿過那把傘,遮在鐘虞和陶青稚頭頂,自己的后背幾乎完全暴露雨中,他的視線在鐘虞臉上停了兩秒,隨后問:“要去哪兒,我送你們!
鐘虞不想坐蔣紹言的車,但現在不是較勁的時候,他自己淋雨沒關系,但不能讓陶青稚淋雨。
鐘虞無聲地同蔣紹言對視一眼,這一眼不帶任何感情,隨后對陶青稚說:“老師上車吧,坐車過去更快!
先打開后座車門讓陶青稚坐上去,鐘虞正要也坐進去,誰想蔣紹言將門輕輕一關,鐘虞愣了愣,下意識抬眼。
蔣紹言撐傘立在雨中,寬大的黑傘將他們牢牢遮住,狂風暴雨被抵擋在外,天地間似乎只剩他們兩個人。
對視了一眼,蔣紹言反手拉開副駕的門,低聲說:“坐我旁邊吧。”
第37章 下雨天 “歡迎回家。”
上車后, 蔣紹言收了傘,問鐘虞要去哪兒。
嵐大校園廣,從東門到西門騎車都要十來分鐘, 鐘虞剛才和陶青稚一直走, 并沒注意方向, 這會兒有些辨別不清,于是轉頭問:“老師,咱們怎么走?”
大雨模糊了視線, 陶青稚也辨認了一會兒才開口, 說這條路盡頭左轉上大路一直開。
蔣紹言便發動車,鐘虞將視線收回的時候才注意到他腦后的頭發被雨淋濕, 正往下滴水。鐘虞不由握了一下手指,隨后坐正,視線往前方看去。
雜亂的雨點噼啪敲打車頂,反襯得車里的氣氛有些過于安靜了。陶青稚坐在副駕后頭,正能看到駕駛座上蔣紹言的半邊側臉,立體的五官,棱角分明的下頜線, 是個相當英俊的人。坐姿端正挺拔, 暴雨中開車也穩穩當當, 看起來又很踏實可靠。
同時, 陶青稚也注意到前排兩人之前那種微妙的氛圍,他思想開放,覺得愛情不論性別, 男女之間是愛,男人與男人、女人與女人也可以是愛,何況這個年輕人先前出現在禮堂, 又在下雨后開車出現在校園中,怎么看都不像巧合。
他有心多了解這個年輕人,又怕影響對方開車,只得作罷,在車經過某個路口的時候說了一句“下個口轉彎就是法學院,你把我擱下就行了”。
蔣紹言說好,余光不自覺移向身側,隨后又轉回前方。
蔣紹言在陶青稚說的那個岔路口轉彎,將車開到了法學院,停在側面一條淋不到雨的走廊底下。
下車前,陶青稚向蔣紹言道謝,“謝謝你啊”,隨后用意味深長又帶著慈愛的目光看了鐘虞一眼便要開門下去。
鐘虞想跟著一道下車,陶青稚見狀制止:“你就別下來了,這么大雨趕緊回去吧,衣服也快穿上,別著涼!闭f罷將鐘虞的羽絨服塞回給他。
鐘虞看著陶青稚下車,三兩步跑上臺階,轉身沖他揮手,口型說著“回去吧回去吧”,他便降下車窗也沖陶青稚揮手。陶青稚笑著點頭,又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隨后轉身進了樓。
車里便靜下來,空調出風口呼呼地響,雨刮器一刻不停地刮著擋風玻璃上的水跡。
蔣紹言轉頭看鐘虞,低聲問:“去哪兒?”
鐘虞便也轉頭,森*晚*整*理視線對上,他抿了抿唇,說:“麻煩你送我回酒店吧。”
蔣紹言重新發動車。鐘虞將肩頭那件黑色大衣取下,剛才陶青稚在不方便,這會兒拿下來側身擱在后座,然后將自己的羽絨服重新穿上。
不知道為什么,他又去看蔣紹言的后腦,那一片頭發濕漉漉的,襯衫領也湮濕了,大概有些難受,蔣紹言向后扯了一下,隨即又落手回方向盤上繼續開車。
一時無話,鑒于前次見面以爭執和情緒爆發收場,或許沉默才是最佳的選擇。
鐘虞雙手插進衣兜,直視前方,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么大的雨,來得十分突然,也十分邪性,眨眼間就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此刻甚至連前方的路都看不太清,再加上又是在校園里,所以蔣紹言將車速放到很慢,鐘虞瞥了眼儀表盤,速度只有十幾碼,跟人慢跑差不多。
然而就是這樣慢的速度,在快到校門口的時候,還是差點跟一輛不知何處竄出來的牧馬人撞上。身高頭寬的牧馬人雨天速度還極快,在人來人往的學校門口也毫不收斂,直奔他們而來,一時叫人分不清有意還是無意。
電光火石之間,蔣紹言冷靜地一打方向盤,將自己那一側車頭懟上去,隨后猛地踩下剎車。
鐘虞被慣性帶得向前,胸口叫安全帶狠狠一勒。
那輛牧馬人也停了下來,車頭相距堪堪十公分,只差一點就要撞上。蔣紹言眼神一凝,卻先問鐘虞:“有沒有事?”
鐘虞搖頭,仍有些驚魂未定,就見那輛牧馬人十分囂張地閃了兩下車燈,隨后一個極速倒車便飛快離開,巨大的車胎重重碾過地面,濺起道道水跡。
蔣紹言盯著對方遠去的背影,眼神暗了暗。
鐘虞一時間呼吸仍有些急促,無法克制還在回想剛才那一幕,兩輛車幾乎就要撞上,牧馬人體型龐大車身堅硬,好像還是改裝過的,雖然蔣紹言開的SUV也是特別定制款,但要真硬碰硬,必定討不到好。
想到這,鐘虞又忍不住去看蔣紹言,蔣紹言剛才毫不猶豫將自己那頭懟上去,萬一真撞上,要有事的也一定是蔣紹言自己。
情況那么緊急,這種下意識的反應做不得假,鐘虞想,蔣紹言這是將他的安全置于自己的安全之上。
在自己和他之間,蔣紹言毫不猶豫選擇了他。
這個認知叫鐘虞感到震驚,以至于久久沒有發出聲音。
車里又靜了許久,蔣紹言才握住變速桿重新發動車,開出校門后緩緩停靠路邊。
大概以為鐘虞還在為剛才的事緊張,他調開廣播想聽點音樂,但好幾個頻道都在說這場突如其來的雨,說這雨還將持續一段時間,并稱已經發生了好幾起交通事故,提醒市民非必要不出行。
廣播這邊放著,蔣紹言又低頭查看手機。鐘虞一邊聽,一邊控制不住又去看蔣紹言,看他立體的側臉,看他有力的雙手,看他因為微微低頭而彎曲的脖頸,后脖領瞧著顏色深,肯定是濕了。
雨還在下,從天而降的雨幕模糊了車外的景色,鐘虞感覺他們好像被困一座孤島。
就在這時他聽蔣紹言說:“到你酒店有段路堵得厲害,可能是有事故!
鐘虞無意識地挑出一個疑問的“嗯?”,不明白蔣紹言想說什么。
蔣紹言放下手機,貌似想了想,才說:“這附近倒是有個能躲雨的地方,要不要先去那里,等雨停再走?”
“哪兒?”鐘虞問。
他原以為蔣紹言會說出個餐廳或咖啡廳之類,誰料蔣紹言靜靜看他片刻,平直的嘴角突然揚起一個弧度,隨后說出一個地方。
或者說是地址更合適,蔣紹言說:“旁邊安苑小區,6號樓2單元801!
鐘虞瞳孔微微一縮,面上波瀾不興,但內心卻像外頭的天氣,霎時間天翻地覆。
蔣紹言說的是大四那年他申請外宿后,他和他共同生活的地方,那間房子。
蔣紹言側身望來,嘴角依舊帶著淺笑,然而那只搭在方向盤上的手卻不著痕跡收緊,他問:“怎么樣,要不要去?”
一瞬間,鐘虞腦中閃過許多念頭,既震驚又疑惑。疑惑的是,這房子是當時他告訴蔣紹言自己懷孕之后,蔣紹言特意租的,他印象里只租了一年,為什么蔣紹言提出要去那里躲雨?
震驚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他竟還清楚記得那間房子的門牌號。
蔣紹言維持著姿勢不變,還在等他的回答。窗外雨聲愈急,砸得鐘虞心跳也亂,他咬住嘴唇,想如果不去,顯得自己像在逃避,何況雨這么大,強行開車并不安全,蔣紹言的頭發還濕著……
去吧,去了又能怎樣?他還是他,蔣紹言還是蔣紹言,不會有任何改變。
“好!扮娪荼蛔约赫f服,回視蔣紹言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就去那里!
*
坐車前往的路上,鐘虞扭頭沖外,難免想起一些往事。
當年他確認自己懷孕后,直接告訴了蔣紹言。男人懷孕聞所未聞,然而蔣紹言很快接受,并在思考之后鄭重提出希望鐘虞從學校搬出來住。
鐘虞立刻拒絕,他當時跟蔣西北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他要繼續上學,完成學業拿到畢業證。
他也跟蔣紹言這么說,下巴抬起態度強硬,蔣紹言愣了愣,隨即展露溫和笑意,對他說當然要繼續上學,他們可以在離學校近一些的地方租套房子,方便鐘虞往返,房子不會很大,就兩個人住,但如果月份大了還住在寢室,不僅不方便而且人多眼雜。
“搬出來吧,讓我照顧你!
一句話,九個字。鐘虞被說服,就這樣搬了出來。
記憶在暴雨中沉沉浮浮,等回神,車已經開到小區門口。
安苑小區原先是這片區域著名的高檔小區,環境好又挨著學校,所以當初開盤時很搶手。然而十幾年過去,外立面已明顯斑駁陳舊,對比旁邊新建的樓盤,有種美人遲暮的遺憾。
蔣紹言開車進去,門口的檔桿自動抬起,電子屏上顯示“內部車輛”,同時提示門禁還有21天到期。
鐘虞坐在副駕上,不動聲色地看在眼中。這表明蔣紹言的車牌錄入了小區的安保系統,而且每年都需要更新,所以他應該不止來過一次。
之后蔣紹言熟練地開進地庫更證實了鐘虞的猜測。停好車,鐘虞從車上下來,攏緊羽絨服,不待大腦發出指令,雙腳已經自發地往記憶中電梯間的方向走了過去。
他站在電梯前按下按鈕,就聽蔣紹言的腳步停在背后,落后他大概半個身位,他能感到蔣紹言在看他。
但他沒有回頭,后背挺直,雙手伸進口袋,微微捏緊了手指。
電梯很快到,鐘虞走進去,按下8,等著蔣紹言進來,誰想蔣紹言還站在外面沒動,直到鐘虞疑惑地看向他,兩人一個門里一個門外地對視了一眼,蔣紹言才邁動長腿走進來。
電梯無聲地攀升,誰都沒說話,但逼仄的空間和蔣紹言強悍的氣息卻叫鐘虞呼吸發緊。
他佯裝打量內部裝飾,正前方有塊電子屏正播放奶粉廣告,大概是新裝的,他記得以前沒這玩意兒。
看完一段十幾秒的廣告,電梯也到了,一梯兩戶的房型,鐘虞自覺地轉向左邊那一間,驚訝地發現門上竟還貼著大紅春聯。
蔣紹言掏出鑰匙來開門,等門開他卻沒進去,而是往旁邊退了半步,輕聲對鐘虞說:“進去吧!
鐘虞雙腳釘在原地,有一瞬的遲疑。
他有預感,這一腳踏進去,就像打開潘多拉的魔盒,里面裝的會是什么,又會引起怎樣的連鎖反應,都將不再受他控制。
他不喜歡不確定,不喜歡冒險,他還有機會可以反悔。
他知道,如果他現在改主意說不進去要回酒店,蔣紹言一定二話不說帶他離開。
那么要走嗎,還是進去……看一眼?
兩種想法在腦中激烈交戰,鐘虞忍不住朝蔣紹言看了一眼。
蔣紹言默默矗立,外頭天色昏暗,樓道的燈亦不明亮,他黑發黑衣,幾乎隱沒在這暗色的背景中。
不強不迫,不聲不響,只默默注視,將選擇權完全交給鐘虞自己。
鐘虞收回視線,目光不經意滑過那扇半開的門,突然間整個人定住。
玄關多寶閣最顯眼的位置上,擺著一排擺件,那是他之前收集的盲盒,黃澄澄一排鴨子,或站或坐或臥,憨態可掬,擺了兩排,不多不少,正12個。
然而怎么可能?
他明明記得走時還只有11個,那余下的一個怎么也集不齊,是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的遺憾。
記憶的閥門就這樣打開了,如浪潮般瘋狂涌進大腦,鐘虞情難自禁,往里走了兩步?吹降木跋蟾嗔,他愕然發現,眼前的房子和記憶里的完全重疊,屋里陳設未變,根本就是原來的模樣。
只是鴨子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只招財貓,大約有人進來觸發了某種感應,那只貓突然搖動一只手臂,同時發出悅耳的聲音:
“歡迎回家!
這四個字叫鐘虞佯裝的淡然完全打破,忍不住紅了眼睛。
第38章 坦白局 “對,我非走不可。”……
“換拖鞋!
蔣紹言的聲音將鐘虞恍惚的神志拉了回來, 他迅速撫平情緒,低下頭,見蔣紹言彎腰打開鞋柜, 將一雙拖鞋遞到他腳邊。
鐘虞站著沒動, 蔣紹言起身看他, 微微笑說:“怎么傻了?這雙新買的,我經常曬,沒人穿過。”
隨后蔣紹言自己換了鞋, 問鐘虞衣服濕沒濕要不要換一件, 鐘虞道不用,他便說了句“那我去換件衣服”, 隨后徑直往其中一間臥室走去。
鐘虞一直看著他走進房間,那是次臥,也是最開始蔣紹言的臥室,直到后來快答辯的時候,他半夜偷爬起來熬夜準備被蔣紹言逮住兩次過后,蔣紹言便說要監督他,夾上枕頭被子到主臥跟他一起睡。
腳步被思緒牽引著, 鐘虞朝主臥走去, 站在門口往里看, 一切還是原樣, 床、衣柜、大飄窗,還有靠墻一張書桌,是他看資料寫畢業論文的地方。
主臥和陽臺都是朝南, 他還記得正午陽光照進來整間屋子會有多亮堂。
目光從家具上逐一滑過,落在那個三開門的衣柜上,他記得當時家具都是蔣紹言新買的, 不知道為什么買了個三開門的大衣柜,是不是以為他有很多衣服,實際上當他從寢室搬出來時,全副家當就只有一個手提袋,連衣柜里的一格都裝不滿。
思及此,鐘虞伸手拉開柜門,驚訝地發現里頭竟還掛著衣服,再一瞧都是他的。他回憶起來,當時生完蔣兜兜,蔣西北立刻幫他辦出國手續,簽證很快下來,機票也買好,他走得匆忙,胡亂抓了幾件衣服塞進行李箱,的確還有好些落在這里。
沒想到蔣紹言不僅沒丟,還掛起來拿防塵袋罩上了。
隨手翻了翻,里頭還有件法學院的文化衫,都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古董了,鐘虞正笑著,在看到緊里頭的兩件衣服時突然就僵住了。
那是兩條連衣裙。
回憶撲面而來……那是懷孕后期,他身子重了不愛動,另一方面也因為天氣漸漸熱了,穿的衣服遮不住肚子,他就越發喜歡宅著,可以一周不出門,蔣紹言就用各種辦法誘惑他出去。
“真的不想去嗎,我看到商場新來了好多小鴨子!
“沒人會看你,頂多覺得你胖。”
“或者我給你出個主意,咱們穿裙子出去好不好?”
聲音低得像哄,說著就變戲法似的拿了兩條裙子出來,一條黑色,另一條紅色。
鐘虞不必照鏡子都能想象他當時那種震驚的表情。
蔣紹言笑著看他,然后一本正經地瞎說:“我陪你一起穿!
鐘虞起初沒同意,他身材高,一米八出頭,蔣紹言更高,接近一米九,他穿裙子已經夠顯眼了,要是連蔣紹言也穿那也太惹人注目。但后來他還是妥協了,實在心癢蔣紹言說的小鴨子,于是在兩種顏色里選了低調的黑色穿上。
裙擺長至腳踝,貼身的料子清晰勾勒出高挺的腹部,但四肢和腰身還是細的,鐘虞站在鏡子前,又戴了頂寬沿的漁夫帽遮臉,確認走在路上不會被人認出,才跟在蔣紹言后面出了門。
一路上,蔣紹言都緊緊牽著他的手,連最后付錢抽鴨子的時候都沒有松開。
如今那兩條裙子也用透明的防塵袋罩上了。
此番回憶,鐘虞感概當時真是年輕,好騙,被蔣紹言忽悠了幾句就把持不住,如今他肯定不會再穿。雖這樣想,他還是情不自禁伸手,隔著防塵袋在那裙子上摸了摸。
隔壁傳來動靜,大概是蔣紹言換好了衣服,鐘虞便也悄悄掩上柜門,從主臥走了出去。
在門口撞上,蔣紹言脫掉了西裝襯衣,換上毛衣加寬松長褲,濕掉的黑發看樣子也用毛巾擦過,有些亂糟糟的,卻削弱了那種凌厲的上位者氣質,多了居家閑適的柔和。
對視了一眼,蔣紹言微微笑笑,走到墻邊把客廳的燈按開,屋子里一下變得亮堂,驅散了窗外的暗沉。鐘虞沒蔣紹言這份好心情,他此刻心中被疑惑填滿,蔣紹言仿佛看透他,主動說: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這房子我后來買下來了,我不想退,一想到會有別人住進來我就受不了,干脆就買了!
鐘虞猜到了,但蔣紹言說得這樣理直氣壯云淡風輕,買房子跟買白菜似的。他有點好笑,酸道:“呵,財大氣粗!
蔣紹言也笑,笑得有些悵然:“是啊,財大氣粗,這大概是我唯一的優點?”
鐘虞朝他看去,根本無需思考,他就能飛快列出蔣紹言的優點,好多,多到數不清。但他不會真列舉,只淡淡瞥了蔣紹言一眼然后說:“妄自菲薄肯定不是。”
蔣紹言沒忍住笑出了聲,嘴角掀起兩個小小括弧來,竟有幾分可愛。
氣氛比鐘虞想得要輕松,他自己都暗自吃驚,又一想,大概是這房子里熟悉的擺設和相合的磁場,讓他不由自主就感到放松。
上次的不愉快就此翻篇吧,畢竟他不可能永遠不面對蔣紹言。
鐘虞這樣想,目光又落在多寶閣上的那群鴨子上,他走過去,拿起一個在手中看,放下后又拿起另一個,11只鴨子一一把玩,最后才拿起那個他印象中一直沒抽到的,那只戴著飛行員帽敬禮的鴨子。
有疑惑就要問出口,鐘虞道:“你怎么找到這個的?買的嗎?”
他知道有人在網上賣,但買來的和自己抽中的感覺還是不一樣。
蔣紹言走過去,目光也落在鐘虞手中那只鴨子上,說:“不是買的,是我抽的!
“你抽的?”鐘虞扭頭,滿臉不信。不怪他不信,因為當年屢抽不中,他上網查過,據說飛行員造型的這款數量最少,所以抽中概率最低,很多人抽了百八十個也沒抽到。
“不信?”
蔣紹言將那只鴨子從鐘虞手里拿過來,指尖觸碰到鐘虞的手:“真是我自己抽的,差不多又集齊了快三套吧才抽中這么一個,那些鴨子我都留著,在地下室關著呢,要不要拎上來給你檢閱?”
鐘虞想象那畫面,三十多只鴨子排排站,同時嘎嘎嘎地沖他叫喚,頓時腦殼疼。他現在荷爾蒙消退,雖然依舊覺得小黃鴨很可愛,但早已沒了當年那股狂熱,便對蔣紹言的提議敬謝不敏。
“我信,但看就不必了!
蔣紹言無聲地瞥去一眼,平淡之下似乎藏著落寞,他將那只鴨子擺了回去。
鐘虞在旁邊看他,看蔣紹言擺好之后還要仔仔細細地對齊,確保所有鴨子的腳都在一條線上,心不禁微微動了一下。這也是他當年強迫癥的習慣之一,每次一定要這樣擺好,蔣紹言不催他也不笑話他,就站他旁邊,安靜地看他一點點擺正。
如今位置對調,蔣紹言延續了他的習慣,而他卻成了旁觀的看客。鐘虞心中有些復雜。
他看著蔣紹言認真的側臉,心想這種集盲盒不過就是商家的一種噱頭,用可愛的造型引人入坑,前期集得越多,最后還差一兩個的時候就越難放棄,因為沉沒成本。蔣紹言本身就是商人,他該知道,他不該被引誘,更不該浪費時間一次次去買,去拆,抱著希望又失望,然后在下一次循環往復。
這么做圖什么?
外面大雨傾盆,勢頭絲毫不歇,更不時卷過一陣狂風,那尖嘯的聲音鉆透窗戶,聽得人心肝發緊。
鐘虞站在陽臺落地窗前看外面的天,擔憂今天是否還能出得去。
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他看過去,發現是一盆花。
其實剛才一進來他就注意到了,陽臺并非空無一物,而是養了好些花草,他選擇性視而不見,如今那盆花旁逸的枝條正戳在他胳膊上,叫他想忽視都不行。
“這花叫虎刺梅!笔Y紹言適時開口,說著,手指捋過嫩綠的葉片和上頭點綴的紅色小花,又往盆里一插試土的干濕,隨后抄起噴水壺澆了點水。
鐘虞沒接話,蔣紹言繼續說:“這花看著刺多扎手,實際好養得很,澆點水,勤曬太陽就能活。”
說罷抬頭看了鐘虞一眼,不知道說的花,還是人。
鐘虞依舊沒吱聲,那張好看的臉上表情寥寥。
蔣紹言似乎只需要聽眾,不需要回應,接著澆旁邊幾盆花,也接著自顧往下講:“我有次出差時間長,臨走前不放心特意澆足水,結果回來看就不行了,葉子生蟲,根也爛了,怕是活不了。我不甘心,跑到花市找人看,把葉子全剪了,腐爛的那部分根也挖了,就剩小小一株重新栽上,結果你猜怎么著?”
鐘虞不需要猜,因為結果就擺在眼前,那盆虎刺梅的臨寒不敗和勃勃生機都向他昭示,它曾經病入膏肓,如今又起死回生。
蔣紹言臉上帶著淡淡的愉悅,像是說花,又像是說別的。
鐘虞沒動,垂著冷淡的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抬起頭問:“你不嫌麻煩嗎?”
他絕沒這個耐心侍花弄草,要是病了枯了,就直接扔了,然后再不會養。
蔣紹言凝視他,目光深且長,彎腰將澆水壺擱下,又輕輕搓了搓指腹上的泥,才說:“為什么嫌麻煩?我有時候心里悶,就喜歡來這兒靜一靜,這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不是麻煩!
鐘虞突然感到喉頭發緊,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往外望了一眼,問:“兜兜呢?”
“我爸接過去了。”蔣紹言說。
鐘虞點頭,蔣紹言看他一眼,見他羽絨服還穿身上,雙手也插在口袋里,便笑問:“怎么這么拘束,這里好歹也算你曾經的家吧。”
曾經的家。
鐘虞的心臟狠狠一動。
蔣紹言仿佛只隨口一說,隨即也往外望了一眼,兀自道:“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把衣服脫了掛起來吧,我去煮點姜湯,洗了手來喝。”
鐘虞目送蔣紹言走去廚房,不動聲色的外表之下有濤浪在翻滾,他終于確認一件事。
蔣紹言今天帶他來這里,并非全然為了躲雨,或者說躲雨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借口,哪怕不是今天,明天后天……一定會有某一天,蔣紹言要帶他來。
然后叫他看到多寶閣上的盲盒,衣柜里的衣服,陽臺上的花,叫他看到這房子一塵不染,地板光可鑒人,隨處都是生活過的痕跡。
蔣紹言所有的舉動,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向他暗示過去,一次兩次或許是偶然,但這樁樁件件,叫鐘虞不得不多想。
蔣紹言似乎在竭盡一切將時間拉回到過去。
腐爛的花或許能斷根重生,但時間怎么可能倒流?
羽絨服掛在玄關,鐘虞洗凈雙手,走到餐桌旁邊坐下,隨后不自覺抬起手撫摸餐桌的邊緣。餐桌是木頭的,他記得邊緣有處小坑洼,果然很快就摸到了,手指稍停,又反復地、輕輕摩挲起來。
姜湯很快煮好,蔣紹言應該還加了糖或者蜂蜜,喝起來并不辣口,反而有股淡淡的甜。
一碗喝下去,手腳都暖和起來,鐘虞舔了舔嘴唇,看向對面沉默的人,正巧蔣紹言也抬頭看他,視線相觸,蔣紹言將碗輕輕擱下。
鐘虞見他碗底空了,不知想起什么,露出些許笑意,隨后說:“那晚的粥和藥是你送的吧?”
蔣紹言一愣,大約沒想到鐘虞突然提起這個,點頭道:“是我。”
“謝謝!辩娪菡f,“粥我都喝了,藥也很對癥,我后來從樓上下去,但你已經走了!
蔣紹言目光微微閃動,低聲說:“不客氣,對你有用就行。”
氣氛又靜下來。
外面大雨滂沱,廚房的窗戶蒙著一層朦朧霧氣,吊燈散發昏黃的光,彼此視線交纏,都能感到有什么在悄然發酵。
與原來相同的座位,同樣相對而坐的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氛圍,太曖昧了。鐘虞不喜歡曖昧,不喜歡模糊,不喜歡心亂如麻的感覺。他向后靠著椅背,擺出放松的姿態,看著對面英俊的男人:“能聊聊嗎?”
蔣紹言頓了頓:“當然。”
鐘虞道:“你今天是故意帶我來的。”
疑問的話,卻用篤定的語氣說出來,直接挑明不留緩沖,的確是鐘虞的風格。蔣紹言臉上滑過一抹懷念的笑,隨即收斂,深深看了鐘虞一眼,說:“是。”
“收購也是故意的?”
那天在蔣紹言辦公室不歡而散,鐘虞事后仔細想過,蔣紹言句句直指他和大客戶的關系,甚至直言不諱要一把拆掉Judith的頂層餐廳,比起投資,更像是要發泄某種情緒。
他之前就懷疑過蔣紹言提出收購的動機,當時就在想,會不會整場收購就是蔣紹言故意安排。
蔣紹言坦蕩認了:“是。”
鐘虞心頭一震,猜測是一回事,聽蔣紹言親口承認又是另一回事,他沒想到蔣紹言會這么兒戲,不禁脫口而出:“為什么?”
蔣紹言沒立刻答,微垂著頭,額前幾縷黑發擋住眼,叫他的眼神看不真切,片刻后才抬起,輕聲反問:“不這樣你能回來嗎?”
“……所以你提出收購就是為讓我回來?”鐘虞睜大眼,難以置信,“你知道我會負責?”
“鐘大律師名頭多響,”蔣紹言扯扯嘴角,“biglaw最年輕的資深律師,很快將會是最年輕的合伙人,又是大財團首席法律顧問,兩國法律你都熟,我要是你老板也一定會叫你負責!
鐘虞就當這是在夸他,笑著承了。
之前的困惑一一明了,他還有不解:“為讓我回來你下這么大本,不覺得虧嗎?”
蔣紹言看著他,一字一頓:“虧不虧的,我說了算。”
鐘虞抿緊嘴唇,垂在桌下的雙手也不由捏緊,他又想問了,蔣紹言圖什么呢?又有些害怕聽到答案。適可而止是美德,刨根問底有時候反而害了自己,鐘虞做了個深呼吸。
“我問完了,你來吧,有什么想問我的!
蔣紹言笑笑,沒即刻應,伸手在那白瓷碗的碗沿輕輕抹了半圈,才說:“老規矩嗎?只要我問,你一定說?”
鐘虞點頭:“對,只要你問,我一定說!
蔣紹言說好,“我就一個問題!
鐘虞有些驚訝,想說今天反正都是坦白局,蔣紹言不論問多少,問什么,他都有問必答。然而不待他說,蔣紹言已經將問題問了出來,他問:
“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驚訝的表情來不及收回,一瞬間轉為愕然。同樣的問題,禮堂的學生問他,曾經的恩師問他,如今換成蔣紹言。
能不能不要再走了……
鐘虞心神大亂,蔣紹言為什么要問這個?是要叫他留下嗎?為什么呢?圖什么呢?為了蔣兜兜嗎?還是為了其他?
心底仿佛被熾熱的巖漿滾過,燙得皮肉都繃緊了。鐘虞沒問,因為他的答案已經注定了這個問題沒有問的必要。
蔣紹言清楚地看到鐘虞的神情在短暫的錯愕后飛快恢復了平靜淡漠,心頓時一緊。明明只隔一張桌子,那一刻他卻感覺他們之間隔了千里。
“蔣紹言,不可能的。”鐘虞平靜開口,“我的事業在那里,我的生活也在那里,我不可能不回去!
蔣紹言臉上瞬間閃過一絲頹敗,卻還不死心:“是不是無論如何一定要走?”
和當初一樣的問題,一字不差。
鐘虞看著他,也像當初那樣回答:“對,我非走不可。”
第39章 籠中雀(一更) 只睡一晚又何妨?……
鐘虞說完便起身, 將桌上兩只空碗收掉,走進去廚房洗刷干凈,放在了瀝水的架子上, 隨后掏出手機, 準備打車走人。
惡劣天氣打車極難, 前頭八十多人排隊,預計等待時間一個半小時。
鐘虞無計可施,將所有車型一一勾選, 點了確認, 之后就將手機鎖屏握在手中,站在廚房里面沒有出去。
剛才蔣紹言問他的那個問題, 他其實有過猶豫,雖然時間很短,但實打實地考慮了留下來的情況。
如果留下來,憑他的履歷找份工作輕而易舉,最重要不用和蔣兜兜分隔兩地,小孩知道了肯定高興。
但這些都不夠充分,不足以說服他留下。
他在安誠好不容易拼到現在的位置, 合伙人唾手可得, 哪怕這次收購不成, 只要再辦成一兩件案子, 這個頭銜還是他的。
距離也不是問題,他可以每天跟蔣兜兜視頻,可以時不時飛回來, 加上蔣兜兜的寒暑假,算下來分別的時間也不會很長。
料理臺有些涼,鐘虞卻像感覺不到, 反手撐在上頭,掌心壓實。他感到有些累,心里想,要是蔣紹言知道他的想法,一定覺得他這人真冷血,連親情都無法打動。
是啊,他想,我就是這樣的人,從小扶養長大的奶奶這么多年都可以不回來看一眼,更別提他對他叔叔做的事,要是蔣紹言知道,只怕驚愕到大跌眼鏡,認定他是個心機深心腸歹的魔鬼,從此不準他接近蔣兜兜半步。
腳步聲驚動了鐘虞,他猛地轉頭,看見蔣紹言站在廚房門口,用一種沉郁但明顯是求和的目光看向他。
心莫名就一酸,鐘虞想起了過去,兩人要是有口角,蔣紹言總是先低頭的那個。
他也不想爭鋒相對了,輕聲問:“怎么了?”
蔣紹言緊盯他攥著的手機,許久沒移開,問:“你要走?”
鐘虞點頭:“我叫了車,但排隊的人有點多,得等司機接單!
“外面下這么大雨,你非得走?”蔣紹言問,“鐘虞,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叫什么?”
口氣有些沖,鐘虞皺眉:“叫什么?”
蔣紹言說:“你害怕面對我!
鐘虞聽見自己發出一聲嗤笑:“我為什么怕?我現在就在面對你。”
說罷為印證自己的話,他站直了身體完全面沖蔣紹言。
蔣紹言僵了僵,像是被激到,突然邁開雙腿,徑直走到鐘虞跟前。
氣息陡然逼近,冷冽的,帶著冰涼的水汽,鐘虞這才發現,蔣紹言額發和下巴都是濕的,大概是剛洗過臉,水還沾在皮膚上。
離得太近,蔣紹言強壯的胸膛幾乎緊貼著他的,身體的熱度和氣息源源不斷傳了過來。鐘虞退無可退,當然也不會退。一個仰頭,一個低頭,對視了幾秒鐘,蔣紹言突然將頭垂得更低,嘴唇就差那么一點就要碰到鐘虞的嘴唇。
鐘虞瞬間睜大了眼,屏住呼吸,看蔣紹言那形狀完美的嘴唇停留在他上方,兩個人,無論誰,只要說句話,稍微動一下,就能碰到一起。
蔣紹言不復剛才溫和的模樣,眼神明亮銳利,渾身散發出迫人的氣場,他好像一個處心積慮的捕獵者,先不露聲色把獵物騙進窩里,小心偽裝動之以情,意識到軟的不行就徹底撕下面具,以強硬手段把獵物牢牢圈住,插翅難逃。
鐘虞兩瓣唇緊緊抿著,撐在料理臺上的手指也抓緊了。他能感覺蔣紹言的目光在他唇上流連,毫不避諱,甚至有些露骨,從他的上唇滑到下唇,然后長久地停在中間那條細細的唇縫上,眼睛微瞇,仿佛在研究該怎么撬開。
鐘虞感到自己就是蔣紹言騙進來的籠中物,他有些惱了,正要發作,蔣紹言卻突然退開,臉上露著淡笑,說:“你就是不敢面對我,小騙子!
“森*晚*整*理你——”
“雨不停不許走!笔Y紹言接著說,口氣十足霸道。
鐘虞冷聲反問:“雨停就可以?”
蔣紹言的雙眼再度微微瞇起,扭頭沖外看去,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敲著窗戶,一時半會兒不會停。
但誰知道能持續多久。
蔣紹言將目光收回,重又打量面前燈下這張白皙美麗的臉,突然問:“要不要打賭?”
鐘虞蹙眉:“賭什么?”
“要是十二點前雨停,你走。要是過十二點雨還不停,你就留下!
這是要交給老天決定?鐘虞沒想到蔣紹言也玩這種幼稚把戲,但大約是被激起勝負欲,他正要說行,卻見蔣紹言又搖頭,像是自言自語說:“不,還是不賭了,不管雨停不停你都不許走。”
鐘虞差點笑了,好歹是堂堂公司大總裁,不說一言九鼎,起碼也不能這么快變卦。
他突然想起蔣紹言跟他說過,有些事就是冥冥之中天注定,就是天意,就是命運。怎么這個天意信仰者這回立場這么不堅定?
他有意激蔣紹言:“你不是信天意嗎?交給老天,賭一把,為什么不賭?”
“我為什么要賭?”蔣紹言頂著那張英俊的臉,眉眼又冷又桀驁,“我為什么要把一切交給老天?他憑什么?他算個什么東西!”
鐘虞叫他問得一愣。
蔣紹言繼續說:“你覺得我為什么非要抽到那鴨子,因為我不服,我不甘心,我一定要抽中。還有花,活不了我偏要救,我才不信什么天意,我只信我自己!
鐘虞心頭一震,加之被那雙深邃的眼睛牢牢鎖著,他竟有些動彈不得。廚房里靜下來,許久,蔣紹言似乎才從那激烈的情緒中平復,但仍斂眉抿唇,一副桀驁不馴滿是戾氣的模樣。
鐘虞問:“要是我一定要走呢?”
“我不許!
聽聽這話說的,跟蔣兜兜看到心怡的玩具時撒潑耍賴地嚷嚷“我要我要我就要!”一模一樣。
進這間屋子是他自己的選擇,但走卻輪不到他決定,鐘虞默默嘆氣,他不喜歡做籠中雀,但就這一個晚上又何妨,何必一定要跟蔣紹言作對呢?
就當為了那碗粥,為了那姜湯,為了今天蔣紹言及時出現在雨中,為了蔣紹言在危險關頭毫不猶豫選擇保護他。
鐘虞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我不走行了吧!闭f罷他當著蔣紹言的面,點開手機把叫車的訂單取消了。
蔣紹言這才相信,目光從手機移到鐘虞臉上,無聲注視了片刻,說:“晚上還住你原來臥室,我給你鋪被子。”
平淡的句子反而比剛才針尖對麥芒更叫鐘虞難以招架,蔣紹言轉身的時候,他忍不住問:“有意義嗎?”
強留他一個晚上,有意義嗎?
蔣紹言沒回頭,鐘虞只能看著他的背影,高大的男人在燈下看起來竟幾分脆弱,鐘虞從未見過蔣紹言這樣子,記憶里的蔣紹言溫和強大,能解決一切問題,根本與脆弱這個詞無關。
等了許久,他才聽蔣紹言開口,聲音低到難以分辨到底說了什么,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鐘虞站在原處,看蔣紹言大步離開,心久久不能平靜,心跳一下重過一下,耳中陣陣嗡鳴。
他想他好像聽清了蔣紹言的話,蔣紹言說的是:“為什么要有意義?想留的人留不住,我的人生又有什么意義呢?”
*
這套房子是兩室一廳,只有主臥的衛生間帶淋浴,鐘虞先洗澡,換上睡衣出來,坐到了書桌前。沒電腦不太方便,只能先湊合著拿手機查郵件,再看些資料。
中途蔣紹言進來,鐘虞回身,兩人對視一眼,蔣紹言說用下浴室,鐘虞以短促的嗯回應,之后便再無交流。
浴室的門關上,薄薄一層門板擋不住聲音,里頭悉悉索索的,大概是蔣紹言在脫衣服,隨后便響起水聲。鐘虞有些走神,探頭往窗外看一眼。
雨已經停了。
他頓時后悔,應該激蔣紹言跟他打賭,現在說不定已經回酒店了。
文件看不下去,鐘虞又想看看蔣兜兜,跟小孩說兩句話,問問他今天吃了什么干了什么,有沒有想自己。但蔣兜兜在蔣西北那里,要想視頻還得通過蔣紹言,這么一想還是算了。
他只想平靜度過今晚,不想再節外生枝。
蔣紹言洗得很快,不到兩分鐘就出來了,鐘虞坐在書桌前沒回頭,眼睛盯著手機,卻根本沒看進去,他想這人難不成怕他跑了才洗這么快,就這么兩分鐘他能洗干凈嗎?
意識到思緒跑到沒邊了,鐘虞強行拽回來,聽到蔣紹言在他身后關門走了,貌似是回去了隔壁的次臥。又過一會兒,他才轉頭,去看空無一人的房間。
資料看不下去,索性掀被上床。
鐘虞有些畏寒,據說因為他是早產兒,所以從小就手涼腳涼,那會兒生完蔣兜兜,剛過一個星期他就走了,傷口還沒完全養好,更別提之后的護理,每到陰天就會不舒服,說不出的滋味,好像冷氣直往骨頭縫往里鉆。
通常他自己不覺得,但別人一碰到他的手就會說“好冰”,茱莉亞就是其中之一,經常為此大驚小怪。
被褥厚實,蓬松柔軟,但剛躺進去還是有些冷,門外傳來聲音,不知道蔣紹言在做什么,鐘虞放下手機正要關燈,聽見了敲門聲。
“請進。”
蔣紹言推門,站在門口卻沒進,手里拿著不知什么。
鐘虞正要從床上起來,他才說:“沒事,不用起!
接著又問:“冷嗎?”
鐘虞一愣,違心道:“不冷!
蔣紹言看來并不信,走在床尾,伸手就往被褥里探,不知道有意無意,手碰到鐘虞的腳。鐘虞立刻往回縮,卻被蔣紹言精準地一把抓住腳踝。
“別動。”
蔣紹言說完,鐘虞即感到腳邊被塞了個暖呼呼的東西,他這才意識到蔣紹言拿的是熱水袋。
“捂捂吧,能睡得好點。”蔣紹言隨即收手起身,又問,“要睡了嗎?”
“……嗯,準備睡了。”
蔣紹言便走到墻邊按下開關,“我給你關燈吧”,隨著啪一聲輕響,臥室陷入黑暗。
燈關了,人卻立在門口沒走,走廊的光自他身后照來,鐘虞瞇了下眼,聽他說“晚安”。
低低的一聲,鐘虞的心一動,空咽一口唾液,最后還是也道了句晚安。
門關上,蔣紹言離開了,鐘虞能聽到他遠去的腳步,接著是隔壁關門的聲兒,然后就完全聽不見了。
整棟房子徹底靜下來。
躺在床上,暖和的熱水袋就在腳邊,鐘虞仰著面,很難形容這感覺,他沒想到有天還能睡在這間屋子這張床上。
他只睡了一半,另一半空著。黑夜在眼前彌漫,他突然忍不住伸手在另一側那空著的床單上輕輕摸了摸,隨后才翻身側躺,枕在柔軟的枕頭上。
熟悉、溫暖又安全的氣息包圍著他,他幾乎立刻便睡著了。
第40章 慶功宴(二更) 小龍蝦,要辣的!
鐘虞之后又跟蔣紹言談了一次, 最后談定分手費在2%,蔣紹言做了讓步。
剩余的其他條款,蔣紹言也沒再卡著, 他沒親自跟鐘虞談, 而是授權給了郝家明。
雙方團隊磋了一天一夜, 這天接近凌晨,所有核心條款總算全部談定,會議室里騰起一片歡呼。
外面夜已深, 鐘虞正合電腦, 精神疲憊但心里滿足,就聽郝家明豪爽地宣布:“這段時間大家都好辛苦, 必須好好吃一頓宵夜啦,想吃什么我來請!”
話音剛落,譚朗從天而降出現在會議室門口,抬手在玻璃上敲了敲,等眾人看過去之后才微笑道:“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說罷沖身后示意,幾個著制服的工作人員魚貫而入,每個人手里都拎著打包好的外賣。
譚朗說:“蔣總知道大家還在開會, 特意在附近餐廳點了外賣。”
郝家明手下幾人立刻將桌上散亂的文件收拾了, 將地方騰出來。外賣一一打開, 有擺盤精致的壽司、生魚片、天婦羅、牛肉飯, 還有各種口味的小龍蝦和燒烤,香氣四溢,叫人口水直流。
郝家明忙呼感謝boss, boss英明,又叫譚朗坐下同他們一起吃。
譚朗搖頭,伸手一指樓上, 低聲說:“蔣總還沒走,我得上去。”
郝家明驚訝,這么晚還沒走?不愧是當老板的人,真是夠拼!
譚朗點頭,蔣紹言的確拼,最近幾天尤其是,天天加班到半夜,但與其說拼,不如說借此宣泄某種情緒更合適。
這樣想,他不由自主去關注站在對角卻一直緘默的鐘虞,想起前段時間,這位鐘大律師頻繁上樓去吃午飯,蔣紹言親自拿菜單勾選,心情不是一般好。
之后兩人約了談事,鐘律冷著臉出來,自從那天起蔣紹言就一直低壓環繞。
剛才正加班,蔣紹言打內線叫他進去,工作布置到一半,突然問了一句樓下是不是還在談。
語義不明,但譚朗立刻意識到他說的是誰,出去確認過后又回來匯報,說是,還在談,應該今晚就能談完。
蔣紹言神色懨懨,瞧著有些晦暗,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給他們在旁邊的餐廳叫點吃的。
譚朗說好,即刻就辦,轉身要走時蔣紹言又叫住他,嗓子沙沙的,跟他說點幾份小龍蝦,要辣的。
收購談完,怎么也算功勞一件,郝家明轉轉眼珠,琢磨干脆趁熱打鐵去向蔣紹言匯報,以顯得自己勞苦功勞。他問譚朗,譚朗面露難色。
譚朗揣摩圣心,感覺蔣紹言現在應該最不想聽見的就是“談完了”這三個字,于是說:“怕是不方便,前幾天大雨蔣總淋了雨感冒了,一直咳嗽。”
這話其實是他多嘴了,譚朗說完特意往鐘虞看了一眼,想看看鐘虞什么反應,他確信這位鐘律聽見了他的話,然而鐘虞面不改色跟旁邊的人說話,連看都沒往他看。
譚朗頓時在心里嘆氣,不知道這二人發生什么事,他也聽說集團里不少人在明里暗里向這位大律師示好,或許蔣紹言也動了心思,但現在看來,這位大美人明顯是朵高嶺之花,要想攀折只怕道阻且長。
譚朗很快告辭,等他走后,鐘虞才抬頭往他離開的方向看去,目光略沉了沉。
壽司生魚片鐘虞敬謝不敏,他拿了碗牛肉飯,戴上老陳抓給他的一次性塑料手套,開始認真剝小龍蝦。
蒜香麻辣十三香,口味應有盡有。紐約其實也有餐廳做小龍蝦,但口味單一,跟國內比差遠了。以前上學時鐘虞也偶爾打牙祭,吃一次要回味許久,這次回國也把麻辣小龍蝦列為必吃,但不知怎地,這會兒吃起來卻有些食不知味。
郝家明在對面開了一罐啤酒,喝了一大口,感到十分暢快,就像這次收購的談判,叫他找到昔日那種棋逢對手酣暢淋漓的感覺。他真心佩服也羨慕鐘虞,專業、犀利、年輕,同時又有些惋惜。
郝家明瞇了瞇眼,問:“鐘律,你是不是快回紐約啦?”
鐘虞摘掉手套,利落地也擰開一罐啤酒,起身跟郝家明碰了一下:“是快回去了,這次來受益頗多,真要好好謝謝郝總!
郝家明聽著這話怎么像是在損他,不由想起鐘虞來的第一天,他咖啡奶茶廣播操的騷操作,自己都忍不住發笑,瞇縫著眼說:“客氣啦,那你走之前咱們再好好吃一頓?”
鐘虞笑說:“不用這么客氣,等你什么時候去紐約出差,我一定好好招待。”
老陳也正剝蝦,聞言一頓,朝鐘虞看去,有些驚訝:“這就要走了?不再多待幾天?”
鐘虞放下可樂,重新戴上手套開始剝蝦,垂眼淡淡說:“遲早要走,那邊還一堆事等著我。”
老陳頓時有些悵然若失,把剝好的那蝦丟鐘虞碗里,說:“那你多吃點,回去老美那兒可就吃不到了。”
又問哪天走,定下來了叫鐘虞告訴他。
鐘虞道好。
郝家明一起頭,底下人紛紛坐不住了,一個兩個站起來跟鐘虞碰杯。談判桌上是對手,下來了就是朋友,彼此相對一個多月,都是熟悉的面孔,鐘虞來者不拒。
輪到兩個年輕姑娘,兩人彼此推搡,才一齊小聲問能不能跟鐘虞合張影,沒辦法,誰叫鐘律師太帥,這一走就再見不到了。
鐘律認得其中一個是郝家明的助理,他記得對方每次會議紀要都做得不錯,于是笑著應道:“當然!
一罐啤酒喝光,鐘虞挽起襯衫袖子,又開了第二罐,他的小臂骨肉勻亭,手指白皙修長,動作利落又優雅。郝家明旁觀,心里嘖嘖,這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的魅力啊,難怪迷倒集團里那么多人。
兩個姑娘心滿意足得了合影,再一看,身后竟排起長隊,都等著跟鐘虞合照。還有人拿著筆記本要他簽名,想沾沾這位在異國法律界也響當當的鐘大律師的氣運。
鐘虞謹慎,只簽了拼音的縮寫,又刷刷添幾筆,寫下一句勉勵的話。
那人拿回筆記本很是激動,祝鐘虞回去紐約一切順利,希望還能再見。會議室里其他人便紛紛附和。
慶功宴儼然要成了送別會。
告別總叫人悵然,郝家明抹抹眼睛,佯裝不滿地拍桌:“我說你們這些人啊,是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開會的時候坐我這頭,心早飛鐘律那邊去了吧,難怪我感覺腹背受敵!
老陳見鐘虞飯還沒吃兩口,光顧著喝酒拍照,于是起身說:“我看這樣吧,大家一起拍張合照,就當留念!
這一提議迅速得到響應,十多個人站成兩排,鐘虞和郝家明作為雙方代表站前排C位,還需要一個人來拍照。
老陳正想說他來拍,就聽門口有人進來,一扭頭,頓時睜大了眼。
蔣紹言不知何時來了,戴著口罩,頭發用發膠向后桀驁地抓著,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鋒利的眉眼。
郝家明最先反應過來:“呦蔣總,您怎么來了,我們拍照呢,這不鐘律就要回去了嘛,拍照張留個紀念。”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蔣紹言朝郝家明投去一記冷眼,目光掃過一圈,在鐘虞身上停留兩秒,說道:“大家辛苦。“
嗓子啞得厲害,當真是病得不輕。
鐘虞站著沒動,眉頭微不可查皺了一下。
蔣紹言站在外頭有一會兒了,隔著玻璃看鐘虞跟人碰杯,跟人合照,給人簽字,那張面對他時冷淡的臉,此刻露出淡淡笑容,大概是協議談完很快就能走了所以感到高興吧。
郝家明是個有眼力勁的,忙把位置讓出來,請蔣紹言一起拍。
蔣紹言沒興致湊趣,何況他還生著病,從鼻子一直堵到心窩,淡聲說一句不了,見老陳舉著手機站在隊伍外,便讓老陳過去,他來給他們拍。
大boss親自給拍照,多大榮譽多大面子,郝家明立刻招呼眾人“背挺直了不許塌腰,扣子都給我扣好了!”。眾人忙整理儀容儀表,唯獨鐘虞沒動,襯衫袖子還挽到胳膊,垂手靜靜看著蔣紹言。
蔣紹言拿出自己的手機,佯裝找角度,在鏡頭里肆無忌憚看著鐘虞,看他烏黑的發,白皙的臉,明亮的眼,還有因為吃辣飲酒而鮮紅濕潤的一雙唇。
此刻那雙唇微微抿著,而那雙明亮的眼直直看過來,隔著鏡頭跟他對視,手緩慢抬起,慢條斯理整理著袖口。
好像電影慢鏡頭,一幀一幀在手機里呈現,配上那雙醉意搖晃的眼,莫名多了幾分勾人的意味。
蔣紹言頓時感到呼吸更加不暢,要不是顧忌這么多人在,而且自己還感冒,他真想大步走過去,走到鐘虞面前,摸摸那張臉,親親那雙唇,再制住鐘虞兩只手,自己替他將挽起的衣袖放下,順勢拉拉手。
叫這人醉倒在他的溫柔鄉里,徹底想不起要走這件事。
然而他也只能想一想。蔣紹言將鏡頭拉到只有鐘虞一人,拍下了一張他的單人照片,算是留下了這一刻的見證,隨后不露聲色將手機收起,接過郝家明的手機,找好角度后連拍三張。
手機遞還,蔣紹言又道如果還想吃其他或者續攤,今天的開銷一律他本人報銷,隨后在一片歡呼聲中深深看了鐘虞一眼,轉身,大步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