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白襯衫 “我喜歡聞上面你的味道。”……
蔣紹言此行還有件事便是見林墨笙, 拜會的函件已經(jīng)發(fā)了出去,但林墨笙那邊卻遲遲沒有回音。
蔣紹言一派淡定,隱約覺得林墨笙是故意拖延, 他不急不躁, 并在鐘虞說想要通過林墨笙的助理詢問到底為何原因的時候阻止了他。
兩人正好趁這段空閑時間, 將公寓好好收拾了一番,有用的舊物帶走,剩下的清潔裝袋, 投入兩條街外的一個物品捐助箱里。
蔣紹言就是在某天下午, 突然從衣柜里翻出了一件白色襯衫。
那襯衫用衣架掛著,藏在一排衣服的最里面, 蔣紹言下意識覺得這是鐘虞的襯衫,然而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尺碼明顯要大,再看水洗標(biāo),分明是他前些年喜歡的那家牌子。
衣領(lǐng)干凈,料子也平整如新,散發(fā)洗衣液與陽光的芬芳,足見這些年得到了妥帖的照顧。
蔣紹言的心微微動了, 不露聲色, 拎起那件襯衫往外走, 在客廳找到了盤腿而坐正在書柜前整理的人。
“怎么了?”鐘虞仰頭望來, 米白色的毛衣挽起到臂彎,露出勻亭的小臂,整個人浴光而坐, 渾身像鍍了層毛絨絨暖洋洋的金邊。
蔣紹言看得心癢,預(yù)料到把襯衫拿出來這人估計(jì)得臉紅跳腳,于是先背手身后, 俯身偷一香吻,嘴唇貼著嘴唇輾轉(zhuǎn)廝磨了一陣,才緩緩直起身,施施然將那“罪證”亮出來。
鐘虞一眼認(rèn)出,瞪大了眼睛,抬手就要搶,蔣紹言迅疾閃開,裝出嚴(yán)肅模樣:“我覺得你有必要解釋一下。”
為什么他六年前的襯衫會出現(xiàn)在鐘虞的衣柜里。
鐘虞從地上爬起來,因?yàn)橹辈铧c(diǎn)左腳絆右腳,這叫他有點(diǎn)惱羞成怒,再次伸手來搶:“給我!”
蔣紹言不讓,故意逗他:“大律師不僅是個小騙子,還是個小毛賊,還不從實(shí)招來,到底拿我襯衫做什么。”
拿襯衫做什么……鐘虞的臉可疑地紅了,然而到底是見慣了風(fēng)浪的大律師,當(dāng)即一聲冷哼:“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這是你的襯衫,寫了你的名字?要不然你叫喚一聲,看看它答不答應(yīng)。”
蔣紹言叫他這滿口歪理弄得哭笑不得,也怕真將人惹急了,見好就收,在鐘虞再一次伸手來搶時松了力道,那件白襯衫便從他指尖滑走,落入了鐘虞手里。
鐘虞攥著那件襯衫,意識到力氣太大,趕緊松手,然而布料還是攥出了褶兒來,他朝身邊男人瞪去一眼,似怒非怒似嗔非嗔,小心地拎著衣領(lǐng)的位置走去臥室,擦身時還泄憤似的撞了一下蔣紹言的肩。
蔣紹言目送他走進(jìn)去臥室才將目光收回,人走了,倩影卻留在腦海,蔣紹言笑了笑,揉著肩膀往地上散著的一堆書看去,全是大部頭的法律書,英文的中文的法文的甚至還有阿拉伯語的,難不成鐘虞的客戶里還有挖石油的阿拉伯老財(cái)?
書頁松散,一看就翻過許多次,蔣紹言也盤腿坐在地上,隨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做了各種記號,連空白處都寫滿了字。
每個字都代表了鐘虞這些年的努力,蔣紹言欣喜欣慰,替他高興,也替他驕傲。
放下一本拿起另一本,正翻著,臥室里傳來動靜,蔣紹言下意識側(cè)頭,突然就怔住了。
雖然是正午陽光最燦最暖的時候,屋里也開足了暖氣,鐘虞還是感到了一陣戰(zhàn)栗自椎骨往上漫延。赤裸的雙足踩著光亮的地板,他穿上了那件襯衫,其下寸縷不著,行走間寬大的衣擺便如裙擺飄動,雙腿光潔如玉,一步一步,朝呆坐著的男人走過去。
停下,鐘虞垂頭,與蔣紹言抬起的目光交纏,半晌,動動嘴唇:“你不是想知道我用的你的襯衫做什么嗎?”
凌厲的喉結(jié)上下滑了幾道,蔣紹言想開口,卻發(fā)不出聲,眼底燃起火來。
鐘虞被那灼熱的目光燙到了,腳趾不自覺扣緊,頂著羞恥繼續(xù)說:“睡不著的時候會穿上,想象你就在我身邊。”
蔣紹言自地板起身,面對面站到了鐘虞面前,鐘虞便不得不微微仰頭才能繼續(xù)同他對視。
烈火燎原,一直從眼燒到了心,蔣紹言難以克制地想象著這樣一幅畫面,鐘虞躺在床上,全身只穿這一件帶著他氣息的襯衫,布料毫無阻隔地緊緊貼著他的皮膚,隨著翻身或其他動作,摩擦著那身滾熱的皮肉。
一把將人打橫抱起,蔣紹言快步朝臥室走去,鐘虞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扔在了床上,彈動之間頭暈?zāi)垦!G『靡皇庾源巴庹諄恚乱庾R抬手擋眼,再放下時,臥室里已經(jīng)一片黑暗,蔣紹言將窗簾拉上了,曲起一條長腿跪于床邊,高大的身軀籠罩在上方,朝他望來。
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只彼此深深凝望,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氣息都表明了心中的激動,鐘虞有些無法忍受,緊閉的嘴唇輕輕張開了,蔣紹言眼神一暗,俯身將他深深地吻住。
吻得急切又情動,鐘虞抬起手,深深插進(jìn)了蔣紹言的發(fā)間,手指揪緊有些扎手的黑發(fā),卻是用力地將他壓向自己。
那些微的痛感刺激了蔣紹言,蔣紹言一反往日的溫柔,粗暴地吻著鐘虞的嘴唇,甚至帶了點(diǎn)撕咬的力道,反復(fù)品嘗吮吸,直到身下的人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任他為所欲為。
直到過去了許久,蔣紹言才從激情中稍稍冷靜,支起身望著鐘虞:“是不是咬著你了?疼嗎?”
鐘虞發(fā)不出聲,只搖頭,頭發(fā)摩擦被褥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兩瓣嘴唇微微張開,濕潤鮮紅,好像沾了露的玫瑰。
蔣紹言忍不住再度低頭廝磨,片刻后抬起,直勾勾盯著鐘虞。鐘虞回過神,身上的襯衫已然蹭得皺皺巴巴,他為自己大膽的舉動感到羞澀,蔣紹言直白的目光更叫他羞憤,就聽蔣紹言突然笑了聲,問他:“是不是一直沒洗過?”
“說什么胡話呢?”鐘虞也繃不住笑了,“一直不洗那不臭了?”
蔣紹言這會兒耍起賴:“我不管,反正就沒洗。”
“嗯,沒洗。”鐘虞順著他,“我喜歡聞上面你的味道。”
尤其是剛來的那段時間,他總是要穿這件襯衫才能入睡,就好像蔣紹言在背后擁抱著他。
“我愛你。”聲音因情動而喑啞,蔣紹言低低喚他,“寶寶。”
所有的情話都不敵這兩字的稱呼,鐘虞曾經(jīng)認(rèn)真思考過,為什么每每聽到蔣紹言說這兩個字,他就心跳失速神志紊亂,就像不等敵軍攻城就繳械投降的軍士,毫無招架之力。
“寶寶,”蔣紹言眸光幽暗,“除了穿著睡覺還做什么?”
話音剛落,那層薄面瞬間紅透,好似涂抹了誘人的胭脂,又好像成熟飽滿的蜜桃,鐘虞偏過臉,以通紅的耳尖對準(zhǔn)使壞的人,試圖做最后抵抗。
蔣紹言便知道了,鐘虞不止穿他的衣服睡覺,還有更多……或許就是在這張床上。
“還做了什么,做給我看。”蔣紹言強(qiáng)硬地將他的臉掰回來,鼓勵似的吻上鼻尖,“寶寶,讓我看看。”
仿佛塞壬海妖誘人的歌聲,鐘虞完完全全被蠱惑了,他撐著胳膊坐起,向后靠在柔軟的床頭,隨后緩緩曲起雙腿。無法承受蔣紹言的目光,他不得不閉上眼,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那樣,一只手向下探去。
凌亂的思緒,火熱的畫面,伴隨一聲低喃出口的“蔣紹言”,鐘虞渾身顫抖,向旁倒了下去。
“寶寶做得很好。”蔣紹言接住了他,“應(yīng)該有獎勵。”
蔣紹言便親手解開那襯衫的紐扣,一粒一粒,好像在拆禮物,過程折磨人似的漫長。
床上,地板,窗戶旁,浴室里,最后被抱出浴室的時候,鐘虞已經(jīng)睜不開眼,直接睡了過去。當(dāng)他再度睜開眼睛時,窗簾縫隙透進(jìn)來光亮已經(jīng)變得黯淡,剛動一下,背后的蔣紹言也醒了,覆上來,抬手遮著他的眼皮,跟他說再睡一會兒。鐘虞便在他掌心里閉上眼,再度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醒來時身上清清爽爽,除了有些酸痛并沒什么不適,但鐘虞還是睜著眼愣了許久。
蔣紹言掰過他的肩膀?qū)⑺蜃约海p聲問怎么了。
過了一會兒鐘虞的眼神才慢慢聚焦,他看著蔣紹言,動了動干澀的嘴唇:“我夢見我父親了。”
十分奇怪,因?yàn)殓娪輲缀鯊奈磯粢娺^鐘艾,那個將他生下來就死去了的父親。
夢里,鐘艾的面孔就像老太太給他看過的那些舊照片一樣,十分模糊。鐘虞曾試圖在老太太的只言片語里拼湊過鐘艾這個人,青春明艷的樣貌,張揚(yáng)熱烈的性格,因?yàn)槌敛幌滦淖x書所以早早開始工作,與他完全不同。
所以才會遇上一個來路不明又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在得知懷孕后不管不顧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哪怕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jià)。
夢里的鐘艾面孔雖然模糊,那雙眼卻異常的清澈明亮,仿佛含著哀怨般朝他望來,低低喊他“小虞”。
鐘虞想不通為什么會夢見早逝的鐘艾,一直到坐在餐桌旁吃早餐都想不明白,他總覺得這個夢不尋常,下意識抬起手撫摸胸前,才驚覺是空的,那塊紅色翡翠早已不在他脖子上了。
蔣紹言叫他不要多想,試探問:“回國之后我陪你去看看他?”
鐘虞想了想,點(diǎn)頭:“行。”
鐘艾當(dāng)年去世后并沒有葬在老家,就葬在嵐城郊外的一塊墓地里。
因?yàn)檫@場毫無征兆的夢,鐘虞突然很想蔣兜兜,吃完飯先跟蔣兜兜打視頻,打到手機(jī)發(fā)燙也舍不得掛,最后時鐘虞對小孩說:“兜兜,把你的掛墜給我看看。”
蔣兜兜聽話地將掛墜從衣領(lǐng)里掏出來,舉得高高地給鐘虞看。
鐘虞久久沒出聲,蔣紹言看那掛墜,再看鐘虞,表情有些發(fā)沉。
之后時間,鐘虞將前一天收拾出來的舊衣物打包,和蔣紹言一起送到了兩條街外的救助站,然后手拖手慢慢往回走。
快到樓下,遠(yuǎn)遠(yuǎn)地就見街邊停了輛扎眼的跑車,一道身影抄手立在車門邊,是伊森。
察覺到他們走進(jìn),伊森轉(zhuǎn)頭望來,在看到了兩只交握的手后頓了頓,然后緩緩抬起眼,看著鐘虞說:“爸爸想見你們。”
第92章 紅翡翠 “這兩塊翡翠應(yīng)該是一對。”……
見面時間定在第二天上午, 就在A&Z集團(tuán)總部林墨笙的辦公室。
A&Z總部的高樓矗立在紐約最繁華商業(yè)區(qū)的正中心,通身漆黑的建筑宛如一座厚重沉默的擎天方碑,被銀行、投行以及大大小小數(shù)不盡的樓宇包圍, 眾星拱月, 足見其超群的地位。
鐘虞和蔣紹言到了樓下, 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笑臉迎出,正是林墨笙的私人助理,穿著低調(diào)舉止干練, 也是個中國人。
“馬修。”
鐘虞先打招呼, 那個叫馬修的助理親切喊了聲“鐘律”,隨后才轉(zhuǎn)朝蔣紹言, 笑容變得客套,用流利的中文說蔣先生久仰了,林先生已經(jīng)在辦公室等您了。
搭電梯上樓,馬修請蔣紹言先上,然后是鐘虞,自己落在最后。鐘虞站在三人的中間,馬修低聲同他說, 林墨笙最近感冒一直未愈, 就這兩天才剛剛好些。
鐘虞驚訝:“林先生病了?”
“是啊。”馬修憂心忡忡, “公司事情多, 林先生接連出了好幾趟差,再加上擔(dān)心您在國內(nèi)的情況,思慮過重才會病倒。”
聲音不高不低, 似乎完全不在乎會不會被蔣紹言聽見,又或者說就是故意叫蔣紹言聽見。蔣紹言眉峰挑動,并未開口, 只覺得林墨笙的這個助理對待鐘虞的姿態(tài)有些過于恭敬了。
說到底鐘虞不過是A&Z的法律顧問,單就公事論,馬修的級別遠(yuǎn)在鐘虞之上,完全沒必要對鐘虞如此態(tài)度。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林墨笙本人對鐘虞相當(dāng)重視,而馬修的態(tài)度不過是林墨笙態(tài)度的影射。
注意到蔣紹言投來的視線,馬修再度客氣笑笑,閉唇不再多言。反而是鐘虞往蔣紹言看了過去,他自認(rèn)坦蕩,但也怕馬修這番話叫蔣紹言多心。
蔣紹言微微笑著沖他眨眨眼,示意自己并不在意,鐘虞回以微笑,轉(zhuǎn)頭望向前方。
他們所乘的為單面可視的觀光電梯,外觀森*晚*整*理如同一枚子彈,正以極快的速度直射天際,距離地面越遠(yuǎn),視野就越發(fā)廣闊。
電梯到頂,鐘虞抬腳朝外走,正要去林墨笙辦公室,馬修叫住他,狀似為難地說自己有個私人法律問題,如果方便,能否咨詢他。
鐘虞立即明白了,馬修這番話是林墨笙授意,林墨笙想單獨(dú)見蔣紹言,所以才叫馬修支開自己。
蔣紹言自然也聽出來了,笑著說道:“既然這樣你就去吧。”他也正想單獨(dú)會會林墨笙。
馬修請鐘虞在沙發(fā)稍坐,先叫秘書倒咖啡,然后才領(lǐng)蔣紹言往走廊盡頭一間緊閉的辦公室走去。
說是領(lǐng),其實(shí)馬修落后了蔣紹言半個身位,一來蔣紹言是客,而他的身份只是助理,二來也方便暗中觀察蔣紹言。
撇開外貌不談,年輕沉穩(wěn),氣度不凡,這是馬修的評價(jià)。跟在林墨笙身邊多年,馬修練就一雙識人的火眼,許多人,上至老練的政客,下至獨(dú)角獸新貴,第一次來A&Z總部,都會被其磅礴的外觀和奢華的內(nèi)里震懾,表面掩飾得再好,許多細(xì)微動作也會出賣其怯意,然而蔣紹言身姿筆挺步伐平穩(wěn),目光平靜直視前方,一派從容淡定。
馬修暗自贊嘆,如此人物的確配得上鐘虞,但他清楚林墨笙不這么認(rèn)為,也清楚林墨笙不喜歡這個年輕英俊的男人,更清楚這里面的緣由。
眨眼間到門口,馬修止住思緒,抬手在那奢華厚重的門上敲了兩下,聽到里面?zhèn)鞒鲆宦暋罢堖M(jìn)”,他才將兩扇門拉開,隨后退到一旁,對蔣紹言做了個請的手勢。
門在眼前徐徐敞開,蔣紹言瞇起眼,最先看到了是面窗而立的一道背影。
蔣紹言不打無準(zhǔn)備之戰(zhàn),來前特意找人查了林墨笙,林墨笙的年紀(jì)應(yīng)該在50出頭,最后一次公開露面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了,叫媒體拍到一張模糊遠(yuǎn)照,此后一直低調(diào),神龍難見首尾,外人不得窺其蹤影。
蔣紹言步入,停在門口,沉默地打量。室內(nèi)溫暖如春,林墨笙背對著他站在一整面玻璃墻前,白色襯衫外是件灰色馬甲,背影高大挺拔。
聽到動靜,林墨笙側(cè)身回望,露出一張西化的英俊面龐。出乎蔣紹言意料,林墨笙比他想象中要年輕許多,立體的面相顯得雍容威嚴(yán)。
蔣紹言不躲不閃地同他對視,卻禁不住視線下移,被林墨笙馬甲前襟佩戴的一枚胸針吸引了注意。那是塊鮮亮通透的紅色翡翠,在陽光下折射出奇詭的光,叫蔣紹言瞳仁瞬間縮緊。
再看林墨笙,蔣紹言眼神已然變了。
無需贅述身份,雙方都已明了,林墨笙淡淡投去一眼,再度轉(zhuǎn)身面朝窗外:“我知你來的目的,道謝就不必了,有時間的話過來陪我看看風(fēng)景。”
嗓音醇厚略帶沙啞,聽起來的確像是久病未愈。
蔣紹言穩(wěn)步走過去,站到了林墨笙身側(cè),近看,那西化的五官更加立體,眼窩深鼻梁挺,身材也保養(yǎng)得極佳,緊身馬術(shù)褲包裹著健碩的大腿,周身縈繞久居上位養(yǎng)尊處優(yōu)帶來的華貴雍容。
將視線移開,蔣紹言也看向窗外。這個位置這個高度,身前只有一層仿若無物的透明玻璃,稍有些恐高的人只怕都要頭暈?zāi)垦晒蓱?zhàn)戰(zhàn),然而只要站穩(wěn)了腳跟,便能將整個紐約盡收眼底。
摩天高樓不計(jì)其數(shù),哈德遜河碧波蕩漾,再遠(yuǎn)處,蔚藍(lán)天際廣闊無邊。
如此繁華壯闊的景象,足以令這世上任何一人屏息神往。蔣紹言不為所動,至少表面看來如此,他忍不住轉(zhuǎn)頭,視線再度落于林墨笙胸前的那枚胸針上。
林墨笙仿佛未察,垂著淡然的眸子,一寸寸審視腳下土地,宛如一個無情帝王,冷漠地睥睨主宰的財(cái)富帝國。
半晌,他輕咳一聲,不緊不慢開口,語氣帶上不易察覺的溫柔:“小虞很喜歡站在這里朝外看。”
這個稱呼叫蔣紹言眼神一凜,頓時冷下幾分。林墨笙反而露出淡笑,目光仍沖窗外:“你不適合他,也無法保護(hù)他。”
蔣紹言低頭笑笑,抬起手,亮出戒指:“我們結(jié)婚了。”
林墨笙目光微凝,透出不屑:“結(jié)婚了又怎么樣?”
“結(jié)婚了又怎么樣……”蔣紹言低聲重復(fù)這幾字,突然問,“所以說過的誓言、做出的承諾都可以不作數(shù),你當(dāng)初離開鐘虞父親的時候,就是這么說服自己的嗎?”
林墨笙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轉(zhuǎn)過頭,第一次直面蔣紹言。蔣紹言反而淡然一笑:“鐘虞的父親去世前留下一塊紅色翡翠,你今天恰好也戴了一塊紅翡的胸針,據(jù)我粗淺觀察,林先生,這兩塊翡翠應(yīng)該是一對。”
林墨笙并未否認(rèn):“既然你知道,就該明白我不贊同你們所謂婚姻,更不可能讓你把他帶走。”
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真相,蔣紹言強(qiáng)壓下心頭的震動,他觀察林墨笙,試圖從林墨笙細(xì)微的表情里拼湊出當(dāng)年往事,他猜測,林墨笙當(dāng)年在國內(nèi)遇上鐘虞父親鐘艾,兩人或許相愛,或許因?yàn)槠渌颍傊l(fā)生了關(guān)系,而之后林墨笙遠(yuǎn)走國外,鐘艾獨(dú)自生下孩子卻不幸死于難產(chǎn)。
這些年林墨笙娶妻生子扶搖直上,對國內(nèi)的鐘虞不聞不問,大概率是不知道鐘虞的存在,誰想命運(yùn)玄妙,還是叫兩人遇上了。
以為的情敵搖身成了岳丈,蔣紹言只想感嘆造化弄人,一口氣稍松又即刻提起。如此,林墨笙只怕更難對付。
“他不是物品,是個有自由意志的獨(dú)立的人,我無法強(qiáng)行把他帶走,你也無法強(qiáng)行將他留下。”
佩戴胸針,就是意在暗示對方自己的身份,蔣紹言一語道出,總算不笨。然而聽了這話,林墨笙又搖頭冷笑:“不知所謂。你不如問問你自己能給他什么。”
蔣紹言不受這激將法,他平靜地回答又平靜地反問:“我能給他我的全部,你又能給他什么?”
林墨笙微微笑笑,再度將視線投向窗外:“我能給他的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蔣紹言神情變得冷肅,沉默看向窗外。眼前的景象,白日看已足夠震撼壯闊,到了晚上經(jīng)霓虹妝點(diǎn),必將更加如夢似幻。
這樣的誘惑沒人能拒絕得了。
而鐘虞的野心和抱負(fù)他一直都知道。
靜默了片刻,蔣紹言扯動嘴角:“你確定?假使鐘虞留下,那么你會對外公開他的身份?我記得你還有個兒子,你能將一切全部都給鐘虞嗎,還是叫他隱姓埋名,在你兒子身邊做個輔佐的股肱之臣?”
林墨笙腮骨微微繃緊:“我自然有我的安排,我給他的一切都會是最好的。我只問你,敢不敢跟我打賭。”
蔣紹言看上去氣定神閑:“賭什么?”
林墨笙瞥一眼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好好珍惜吧,過了今天你就不會再有機(jī)會戴著它了。”
第93章 林墨笙 “恕我直言林先生,這翡翠不適……
蔣紹言進(jìn)去了林墨笙的辦公室, 鐘虞就坐在外面沙發(fā),聽馬修向他提問。
問題倒不復(fù)雜,鐘虞三言兩語解釋清楚, 隨后便有些走神, 目光數(shù)度滑向林墨笙的辦公室。
高門緊閉, 不知道兩人在里頭說了什么。
馬修看出他心不在焉:“鐘律不用擔(dān)心,林先生很欣賞蔣總,他們聊得愉快, 估計(jì)要多說一會兒。”
又叫人端上一盒色彩繽紛的馬卡龍:“上次你過來, 林先生看你喜歡吃,特意叫我多備些。”
上次來林墨笙辦公室是回國前, 為的就是Judith收購案,但鐘虞毫無印象吃了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馬卡龍?zhí)穑鋵?shí)并不愛吃,估計(jì)當(dāng)時正好餓了所以隨手拿來填肚子。
馬修這話暗示意味明顯,鐘虞反倒沒胃口,推脫說不怎么餓, 況且他心不在焉也并非只為蔣紹言, 而是那天夢見鐘艾后就一直感到心神不寧。
幸而很快, 林墨笙辦公室的門就開了, 蔣紹言從門里走出來,斂著眉目,看起來并不愉快。
鐘虞起身就要過去, 馬修卻叫住他:“鐘律,林先生待會兒還有安排,時間怕是不多, 他還等你呢。”說罷又轉(zhuǎn)朝走來的蔣紹言:“蔣總第一次來,我待會兒帶他轉(zhuǎn)一轉(zhuǎn)。”
不好叫林墨笙等,鐘虞拎上公文包走向他的辦公室。蔣紹言迎面而來,一個往里一個往外,眼神始終彼此注視,擦身而過時,蔣紹言突然出聲。
“鐘虞。”
鐘虞停住腳:“怎么了?”
蔣紹言深深望向他,勾唇一笑,帶了點(diǎn)痞氣:“沒什么,就是想問你中午要吃什么,我們一起去。”
嘴角弧度并不明顯,但那雙好看的眼卻實(shí)打?qū)崗澚似饋恚娪菀幌蚬椒置鳎螞r馬修在旁邊,他不好說什么,借著將公文包從右手換到左手的動作,快速地伸手碰了一下蔣紹言的手背,用眼神回答他:等我。
進(jìn)去林墨笙辦公室,那扇奢華厚重的門在身后掩上,林墨笙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頭,依舊穿那件馬甲,但前襟不飾一物,那枚胸針不見了蹤影。
與剛才的冷峻銳利完全不同,林墨笙一見鐘虞進(jìn)來便展顏笑開,依舊威嚴(yán),卻威而不厲,好似室內(nèi)溫度一般叫人如沐春風(fēng)。
“小虞。”
鐘虞腳步微頓,他并不喜歡林墨笙這樣叫他,上次林墨笙這樣叫他是在電話里,他來不及糾正,這次便禮貌地直接說道:“林先生,您還是叫我鐘虞吧。”
林墨笙不置可否:“回來的感覺怎么樣,還好嗎?”又以目光示意鐘虞在沙發(fā)坐下。
并非第一次來,鐘虞很清楚他應(yīng)該坐在哪個位置,他坐在了長沙發(fā)的一頭,姿態(tài)端正脊背挺直,微微側(cè)身面朝著林墨笙,距離不遠(yuǎn)但也不近。
“都好。”鐘虞言簡意賅,“聽馬修說您病了?”
林墨笙眼神溫和:“已經(jīng)好多了。”
這話說完,辦公室毫無征兆靜下來,鐘虞斟酌著,決定向林墨笙挑明:“其實(shí)我今天來是同您辭行的。”
林墨笙臉色肉眼可見地沉了下去,半晌,沉聲詢問:“辭行?”
鐘虞感到奇怪,他之前已經(jīng)請馬修轉(zhuǎn)告林墨笙,辭職信也是跟律所那邊同步提交的,林墨笙沒道理沒看見。
林墨笙仿佛看透他:“馬修跟我提過,你的辭職信我也看過,但我不愿相信,我想聽你親口跟我說。”
鐘虞一頓,鄭重道:“我的確要辭職,離開紐約回去國內(nèi),這是我慎重考慮的結(jié)果。”
林墨笙坐于寬大的辦公桌后,沉默不言,身后天高萬丈,陽光潑金,他視線落于鐘虞交握的雙手,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似的陡然瞇起雙眼,一轉(zhuǎn)話鋒:“你結(jié)婚了。”
鐘虞一愣,低頭去看手上閃著光的戒指,眼神染上不易察覺的笑意:“是,我結(jié)婚了。”
“容我提醒,這樣的婚姻關(guān)系在國內(nèi)是不會被承認(rèn)的。”林墨笙形容嚴(yán)肅,“你沒有任何保障。”
鐘虞其實(shí)不太愿意跟林墨笙談私事,他一直將林墨笙定位明確,是客戶,是甲方。誠然,林墨笙是他事業(yè)上的貴人,給予他幫助良多,他尊敬,感恩,卻不愿模糊了這條界限。
但他請林墨笙幫忙在前,著實(shí)欠著人情,于是淡笑回答:“林先生,我不需要保障,我就是我自己的保障。”
林墨笙再度緘默,深邃的雙眼望來,久久未動。鐘虞同他對視,心莫名動了一下。
久居高位,林墨笙早已修煉得喜怒不形于色,若是不想,任何人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哪怕偶爾流露一星半點(diǎn),也不過是故意為之。
然而此刻那深邃眼窩里的雙眼直直望來,分明壓抑著什么,似懷念,又似動容。
鐘虞突然生出種感覺,林墨笙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是透過他在看其他什么人。
這眼神叫人不太舒服,鐘虞垂頭避開,這才注意面前茶幾上還擺了個小巧的方形盒子。
林墨笙很快恢復(fù)了平靜,他開口,嗓音比平時更低:“如果你想成立自己的律所,我可以幫你,我可以給你介紹客戶和資源,或者你想轉(zhuǎn)行做其他我也可以給你提供助力。留下來,我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
鐘虞不禁啞然,這話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和林墨笙固有的關(guān)系,雖然之前林墨笙也會跟他說遇到了問題就來找他,但都不像今天這么直白不留余地。
“小虞。”林墨笙依舊這樣叫他,“把你面前的盒子打開,里面有樣?xùn)|西我想給你看。”
鐘虞依言將那盒子拿起在手中,皮面的盒子,驟然接觸皮膚有些涼,鐘虞不知里面裝的什么,沿著中間的縫隙將蓋子輕輕掀開,然后就愣住了。
那盒子里裝著的是一枚紅色翡翠胸針。
“這翡翠原本是一對的。”林墨笙起身,從辦公桌后走來,停在鐘虞面前,“這是其中的一個,還有一個在許多年前被我送給了一個人。”
鐘虞一瞬間明白過來,抬起頭看向高大的林墨笙,難掩目光中的震驚。
一雙明亮哀怨的眼閃現(xiàn)腦海,鐘虞也突然明白了,難怪前一天他會夢見鐘艾,原來都是預(yù)兆。
他竭力平復(fù),雙手卻依舊有些發(fā)抖,一手托盒,另一手抬起,自那翡翠華麗鮮亮的表面輕輕撫過,摸到了滿手冰涼。
盒子放回茶幾,鐘虞站了起來。
林墨笙暗含期待的眼神在鐘虞將盒子放回去的那刻陡然黯然,卻不死心,他彎腰將胸針取出:“你覺得不好看嗎?”
鐘虞垂手而立,指尖緩緩蜷縮:“挺好看的。”
林墨笙找回些信心,抬手在胸前比了比,語氣輕松:“既然好看,你覺得我戴上怎么樣?”
鐘虞未答,反而看上去有些疑惑:“您把這塊翡翠做成胸針,是要自己戴嗎?”
“對。”林墨笙看著他,“從前沒機(jī)會,叫明珠蒙塵,以后我會常戴。”
林墨笙身材高大,鐘虞必須稍微仰頭才能看見他的眼睛。林墨笙眼窩深鼻梁也高,這些特征都叫這張英俊成熟的面孔顯得有些西化,除了黑發(fā)黑眼,好像找不出其他與他相似的地方。
視線下移落到那枚翡翠,鐘虞看了許久,試圖與記憶里的那塊對比,找出些相似之處,可惜也失敗了。
手指握緊掐進(jìn)了掌心里,疼痛令鐘虞的眼神由迷茫變得清醒,也令他冷靜。他抬起頭,平靜道:“那恕我直言了,林先生,我覺得這塊翡翠不太適合您。”
聽到這稱呼,林墨笙心便又是一沉,他不動聲色,仿佛只是跟鐘虞單純地討論翡翠:“為什么不適合?”
鐘虞十分認(rèn)真地思考,卻搖了搖頭:“說不上來,就是種感覺而已。”
說罷拎起擱在沙發(fā)上的公文包:“聽說您還有安排,我就不打擾了。
身體彎折成九十度,鐘虞一字一字說得鄭重:“這次的事我欠您一個人情,這些年也承蒙您賞識關(guān)懷,日后如果有需要,您隨時聯(lián)系我,我必定為您赴湯蹈火。”
轉(zhuǎn)身朝外,卻被林墨笙叫住。
“你就沒有什么問題想要問我?”林墨笙語氣急切,罕見地失了淡定,“只要你問,我什么都告訴你。”
聽到這句,鐘虞突然就笑了,他轉(zhuǎn)過身,維持著淡笑面沖林墨笙:“我不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比起過去,未來更值得讓人期待,林先生保重。”
外間沙發(fā),蔣紹言翹腿而坐,外頭陽光普照,那張英俊面龐卻布滿陰云,將面前茶幾上的茶水點(diǎn)心挑剔了個遍,馬修都無語了。
顯見的失了涵養(yǎng)與風(fēng)度,蔣紹言卻顧不得了,他心頭憋著一股氣,雙眼緊盯林墨笙辦公室的那兩扇門。馬修旁觀,覺得他或許是想以目光將門炮轟開來。
比料想得更快,那門開了,鐘虞從里面走出來,面色看起來十分平靜。
蔣紹言即刻起身,鐘虞看到他先是愣了一愣,隨即本能地加快腳步,到最后幾乎成了小跑。
蔣紹言也大步跑過去,在走廊中間相遇,蔣紹言氣息微喘,第一反應(yīng)就是去拉鐘虞的手翻過來看,見那素白銀環(huán)還好端端地包裹在無名指的指根上,他才猛地松口氣,隨后急切詢問:“他跟你說什么了?”
這話一出鐘虞就知道蔣紹言也已經(jīng)知道了,他凝視面前的男人,將對方的焦慮忐忑看在眼里。
時間地點(diǎn)都不合適,但手指還是一松,公文包應(yīng)聲落在華貴的地毯上,鐘虞抬腳上前,一把抱住了蔣紹言。
蔣紹言愣了愣,抬起雙手更緊地抱住了他。
馬修旁觀,滋味復(fù)雜,視線轉(zhuǎn)朝外,只看到這日的陽光真是罕見地好,天地都亮成了一片。
許久,鐘虞拍拍蔣紹言后背,示意他將自己松開,而后才回答剛才的問題:“沒說什么,就給我看了枚胸針。”
蔣紹言眼神一沉:“那你……”
“我?”鐘虞笑笑,“我說那翡翠不適合他,不建議他戴著。”
蔣紹言怔住,許久,唇與眼一同彎起,眉宇陰霾盡消,只剩滿面春風(fēng)。鐘虞叫他感染,也繃不住笑,又問:“你這么快轉(zhuǎn)過了?”
“轉(zhuǎn)過了,沒什么可看。”蔣紹言故意往馬修投去眼神,“東西也不好吃。”
這話說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蔣兜兜。鐘虞突然覺得有點(diǎn)餓,但現(xiàn)在還不到吃午飯的時候,想起蔣兜兜,他就想到小孩最喜歡吃草莓蛋糕,便道:“我們?nèi)コ圆葺案獍伞!?br />
“行。”蔣紹言拎起地上的公文包,笑問,“再配一杯咖啡嗎?”
“嗯。”鐘虞又突發(fā)奇想,“我還想回去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公園,我想去喂鴿子。”
“好。”蔣紹言照單全收。
兩人邊說邊朝電梯走去,說話間已經(jīng)走遠(yuǎn),后面說了什么馬修就聽不到了,只看到兩道并肩相攜的背影。
穿著正裝裙高跟鞋的女秘書抱著文件經(jīng)過,沖馬修躬身問好,一如往常。馬修卻突然覺得,在這棟巍峨高聳的黑色建筑里,人人光鮮,看著叫人艷羨,其實(shí)也不過經(jīng)年累月,日復(fù)一日。
在走廊立了片刻,馬修轉(zhuǎn)身朝林墨笙辦公室走去,門未關(guān),他看見林墨笙背身站在窗前,手里緊攥著什么東西。
心中嘆一口氣,馬修沒有發(fā)出聲音,悄然地將那道門關(guān)上了。
第94章 臨終言 “你會對紹言和兜兜好的,對吧……
為方便照顧蔣西北, 蔣紹言搬到了同個別墅區(qū),去紐約前已經(jīng)收拾得差不多,鐘虞也把酒店的行李搬了過去, 因而他們自紐約飛回, 一下飛機(jī)就直奔新家。
蔣兜兜最近新學(xué)了個詞叫熱鍋上的螞蟻, 他一早爬起來,覺得自己就跟那小螞蟻似的一刻不停地打轉(zhuǎn),從晨光熹微轉(zhuǎn)到日上中天, 待到傍晚落日時分, 遠(yuǎn)遠(yuǎn)地見車開來,便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
“小虞兒!”
一周沒見, 鐘虞飽受思念折磨,不待車停穩(wěn)即下,也往蔣兜兜奔去,剛抱到懷里眼睛便紅了。
貼貼小臉再摸摸小手,冰雪玲瓏的鐘律也不能免俗,跟全天下所有操心的父母一樣發(fā)出一句心疼的感概:“怎么瘦了?”
蔣兜兜摸摸肚皮,沒好意思說自己中午剛吃了兩大碗小餛飩。
蔣紹言打開后備箱拿下行李, 走到蔣兜兜跟前, 大手罩在那小腦袋上揉了一把, 把蔣兜兜的頭發(fā)揉得亂七八糟。鐘虞見狀笑問:“兜兜只想我嗎, 想不想爸爸?”
“嗯,有點(diǎn)吧。”蔣兜兜嘴上嘟囔,其實(shí)心里特別高興, 伸出大拇指對鐘虞說,“想你這么多。“
又伸出小拇指來比劃:“想爸爸這么多。”
蔣紹言笑道:“臭小子。”
北方講究出門餃子回家面,章姨早做好了面和鹵汁, 番茄雞蛋、茄子肉丁還有素三鮮,在餐桌擺了三大海碗。勁道的面條澆上濃厚的鹵汁,拿筷子拌勻,一口下去,定然叫吃了一周西餐的味蕾得到極大滿足。
洗凈手,鐘虞在餐桌旁落座,章姨又往他面前單獨(dú)擺了幾個碗,同樣的鹵汁,區(qū)別在于點(diǎn)綴著鮮紅的小米椒,一看就是辣口。
大概怕他覺得不夠味,還擱了小半碗油亮的辣椒醬。
鐘虞疑惑地朝章姨望去,章姨笑盈盈說是蔣——,剛開了個頭就被蔣西北一聲咳嗽打斷。
鐘虞便知這些辣口的恐怕是蔣西北吩咐章姨單獨(dú)給他做的,這樣想,他又轉(zhuǎn)頭朝坐在主位的蔣西北看去。
觸碰到他眼神,蔣西北不自在移開,再度清嗓:“那個,今兒高興,我提議我們小酌一杯。”
蔣兜兜立刻伸手舉過頭頂比了個大叉:“不行爺爺!醫(yī)生姨姨說你不能喝酒,要我監(jiān)督你,你不僅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甜的咸的辣的還有油炸的!”
對蔣西北的忌口,蔣兜兜背得可熟了。蔣西北一化療就犯酒癮,不愛喝綿柔的茅臺五糧液,就喜歡喝十幾塊錢一瓶的二鍋頭,辛辣刺激,叫他想起年輕時戍島的歲月來。
蔣西北年紀(jì)大脾氣倔,還連年給醫(yī)院捐錢,主治醫(yī)生拿他沒招,干脆把任務(wù)外包給蔣兜兜,對他說抓到你爺爺偷喝酒就獎勵一朵小紅花。
蔣兜兜便跟小毛賊似的悄么聲兒盯著蔣西北,在家的時候走哪兒跟哪兒,有次還故意笑瞇瞇問:“爺爺,你最近表現(xiàn)這么好,想不想喝點(diǎn)酒啊。”
蔣西北當(dāng)即眼亮:“好啊!”
蔣兜兜立刻變臉,好什么好呀,你還想著偷偷喝酒!讓我抓住了吧!
飯桌上提起這事,蔣西北吹胡子瞪眼,實(shí)則高興得不行:“這個小叛徒,還搞釣魚執(zhí)法,我就用筷子蘸蘸嗦嗦味兒都不給,那就不喝了不喝了。”
鐘虞和蔣紹言都笑了,又同時往對方看去。蔣西北早看到了兩人手上的戒指,知道這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看蔣紹言臉上帶笑,眼神卻沉,似乎沒想象中高興,不禁納悶怎么回事。
鐘虞也發(fā)現(xiàn)了蔣紹言情緒不對,當(dāng)同一個人朝夕相對親密無間時,無需言語,只看眼神便知道對方心里藏了事了。
吃過晚飯,蔣紹言留下陪蔣西北,父子倆單獨(dú)喝茶說話,鐘虞帶蔣兜兜先回家。
他們的別墅就在蔣西北那一棟的后面,穿過一片茂密花園,五分鐘便到。門是指紋鎖,鐘虞的指紋已經(jīng)錄入,拇指往那電子屏上一按門便開了,門口鞋墊上擺著他和蔣兜兜的小黃鴨拖鞋。
鐘虞踩著小鴨子進(jìn)了屋,別墅地上兩層,地下一層,臥室都在二樓。
行李箱拉進(jìn)主臥,主臥連通一個寬敞的步入式衣帽間,鐘虞將箱子打開,往柜子里掛他的衣服。蔣紹言的衣服已經(jīng)掛了進(jìn)去,鐘虞便掛在旁邊的格子里,方便區(qū)分,蔣兜兜也幫忙。
整理至一半,蔣兜兜打了個哈欠,鐘虞停下帶他回自己房間,打開暖烘烘的浴霸給光溜溜的小崽子洗了個干干凈凈,浴巾一裹抱上床。
剛穿好衣服塞進(jìn)被子,就聽外頭有動靜,鐘虞心想應(yīng)該是蔣紹言回來了,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人進(jìn)來,便叫蔣兜兜先自己看書,他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找了一圈,最后才循著聲在主臥里找到了人,高大英俊的男人正將行李箱里剩下的衣服往衣柜里掛。
鐘虞走過去,視線相對,蔣紹言手上不停,正將他的一件襯衫插進(jìn)自己掛襯衫的那格里,兩人的衣服就這樣混在了一起。
“你干什么,都混在一起了。”鐘虞沒忍住出聲,他和蔣紹言襯衫的顏色款式都差不多,混在一起哪里能分得清誰跟誰的。
“那就混著穿。”蔣紹言面無表情,不以為意,“我的衣服你又不是沒穿過。”
鐘虞噤了聲,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突然低聲問:“那內(nèi)褲呢?也穿你的?”
蔣紹言終于停下看他,目光幽且深,接著下移落在他的手,突然一沉,將那垂著的左手拉到眼前:“你戒指呢?”
無名指上空無一物,鐘虞叫蔣紹言激動的反應(yīng)弄得也愣了愣,這才想起來:“給兜兜洗澡的時候我摘下來了。”
“放在哪兒了。”
“洗手臺上。”
蔣紹言一言不發(fā),當(dāng)即從主臥走出去,鐘虞聽他腳步應(yīng)該是往蔣兜兜臥室去了,果然沒多久人又回來,手里拿著那枚戒指。
“不許再摘了。”蔣紹言拉起鐘虞左手,就要將戒指重新套入那修長的無名指上,剛套進(jìn)指頭卻又突然停下,抬起頭望了過去。
四目相對,鐘虞將那雙眼里的猶豫糾結(jié)看得分明,他的心驀然揪緊,沒想到蔣紹言是這么沒安全感的人。
他主動將手往前伸,讓那戒指套到了自己的指根上。
蔣紹言垂著眼,盯著戒指看了許久,轉(zhuǎn)身又要走,叫鐘虞拉住臂彎。
“上哪兒去?”鐘虞擺出笑臉,“我們談?wù)劊拱拙忠灰獊恚俊?br />
蔣紹言一愣,隨即正色道好:“我正好也有事想跟你談?wù)劇!?br />
話雖如此,蔣紹言卻反而開不了口,兩瓣薄唇緊緊閉著。兩人站在衣帽間里面面相對,鐘虞將他心思看得分明,先一步開口打破沉默:“你是想問我為什么會拒絕林墨笙?”
蔣紹言以沉默回答。
林墨笙是他親生父親,其實(shí)對鐘虞來說也不啻一個驚天消息,核彈級別的,他當(dāng)時只是強(qiáng)自鎮(zhèn)定,反應(yīng)皆憑直覺,這幾天才慢慢消化,以理智將前后梳理了一遍。他知道蔣紹言的心思,無非怕他還是要走。
也對,畢竟他有“離他而去”的前科。
“我也沒想到林墨笙會是……”鐘虞淡淡笑笑,一聳肩,直白地將一切攤開來,“他的確跟我提過,只要我能留在紐約,他可以給我提供資源提供客戶,可以給我要的一切,坦白說的確很有誘惑。”
突然有了這么一個父親,從此扶搖直上平步青云,換成旁人只怕要跪地狂喜。
鐘虞話鋒一轉(zhuǎn):“可我也知道,命運(yùn)所有一切都暗中標(biāo)好了價(jià)碼。林墨笙是個商人,他給予我,必然也希望從我身上等值獲取。說實(shí)話,我這人比較自我,我不太喜歡讓別人掌控我的人生。”
聽著前半段,蔣紹言一直表情嚴(yán)肅,直到最后一句,他沒繃住笑了,帶著寵溺與包容,調(diào)侃道:“看出來了。”
鐘虞沖他胸口錘出一拳,力道不大,蔣紹言輕松攔下,以寬大的手掌將那只手牢牢包住,拉到自己心臟的位置,按住,壓緊。
鐘虞心中涌起一股悸動來,繼續(xù)將他這幾天思考的結(jié)果和盤托出:“林墨笙怕是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關(guān)系,他一直沒說,必然有他的權(quán)衡,但恐怕不是出于對我的愛,就算有,這其中也參雜了太多利益和考量。這樣的感情太不純粹,我不喜歡也不想要。”
蔣紹言目光微微閃動,鐘虞望向他,那雙深邃的眼里仍有暗色,并沒有被完全說服。
鐘虞心中嘆息,反問道:“如果換作是你,某天有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來跟你說他是你父親,你會跟他相認(rèn),接受他的安排嗎?”
“不會。”蔣紹言沒有猶豫,“沒這個必要,我想要的都會靠我自己得到,我不會依靠其他任何人。”
“那你為什么覺得我會想?”鐘虞問,“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當(dāng)然不是。”蔣紹言并非小看鐘虞,而是林墨笙的財(cái)富帝國太過龐大,雖然他不愿承認(rèn),但林墨笙能給予鐘虞的,遠(yuǎn)超于他。
所以他才會糾結(jié)掙扎,既不愿鐘虞離開他,又擔(dān)心如果強(qiáng)行將鐘虞留下,未來某天,鐘虞會不會后悔。
鐘虞說:“把你手張開。”
蔣紹言不明所以,還是依言而行,伸出另一只空著的手,手掌朝上攤開。鐘虞隨后也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朝下,同蔣紹言的那只手自掌根處對齊,輕輕覆了上去。
他問蔣紹言:“你覺得我的手大嗎?”
蔣紹言端詳那只手,鐘虞身高較他只是稍矮,然而骨架卻比他要小不少,所以他張開雙臂就能輕松將人環(huán)住,張開手指也能輕易將他的手包住。
現(xiàn)在那只手覆于他掌心之上,指骨纖細(xì)修長,指甲粉白圓潤,指尖離他的指尖還有差不多半寸。
蔣紹言回答:“不大。”
鐘虞笑了,抬起那只手到面前,握緊又松開:“你看,我手就這么大,能抓住的東西其實(shí)很少。貪多必輸,所以我只能抓住對我最重要的。”
說罷他收攏起五指,抓住了蔣紹言的手:“你就是對我最重要的。”
蔣紹言招架不住,胸膛起伏,氣息瞬間亂了。這句“你最重要”比“我愛你”還要叫他激動,因?yàn)橐粋人可以愛許多的人與事,但最重要的就只能有一個。
蔣紹言即刻反手將鐘虞的手抓牢,掌紋貼合,那樣緊,似乎要融為一體,再不分開。
兩只手都被蔣紹言抓著,姿勢別扭,鐘虞卻沒松開,聽他問道:“那你就不好奇林墨笙和你父親當(dāng)年的事?”
“好奇。”鐘虞誠懇道,隨即遺憾搖頭,“但我恐怕永遠(yuǎn)無法知森*晚*整*理道當(dāng)時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林墨笙的確可以告訴我,但他的敘述必定帶著主觀意識,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場,這樣對我父親來說不公平,所以我寧愿不知道。”
蔣兜兜還等著鐘虞回去給他講睡前故事,半天不見人,撒上拖鞋跑出來,就見兩個大人彼此對視,手也緊緊牽在一起。
蔣兜兜一愣,隨即喊道:“我也要牽我也要牽!”說罷跑過去,硬是將自己的小拳頭塞進(jìn)了兩個大人的手中間。
鐘虞同蔣紹言對視一眼,同時笑了,一邊一個牽住蔣兜兜,鐘虞問:“要不要蕩秋千?”
“要!”
兩人同時使力將蔣兜兜拎起來,蔣兜兜雙腳離地前后晃了兩個來回才放下,興奮地臉都紅了。
鐘虞看著他笑,冷不防面頰被什么觸碰,轉(zhuǎn)頭看,竟是蔣紹言在他臉上落下了一個吻。
目光相對,蔣紹言眼神明亮,陰霾全消。
蔣兜兜不服氣,他爸已經(jīng)霸占了小虞兒一星期了,怎么回來還要跟他搶,當(dāng)即踮腳嚷道:“我也要親!”
蔣兜兜在鐘虞兩邊臉上各親一下,鐘虞道:“那我也要親兜兜。”
又佯裝為難:“親那邊好呢?”
蔣兜兜還忸怩起來,伸手捂臉,指縫卻張得老大。
鐘虞便笑著望了蔣紹言一眼,無需言語,兩人齊齊蹲下,一左一右把蔣兜兜夾在中間,往小孩嫩呼呼的臉蛋同時親了下去。
*
時光悄然向前,很快開了春,萬物復(fù)蘇。第二次化療后,蔣西北的病情原本有所好轉(zhuǎn),卻在某天急轉(zhuǎn)直下,直接被送進(jìn)了搶救室,醫(yī)生下了兩次病危通知,好在有驚無險(xiǎn),這一次蔣紹言沒再聽蔣西北的,強(qiáng)硬地為他辦了住院。
蔣兜兜幼兒園也開學(xué)了,每天放學(xué)由鐘虞接他來醫(yī)院,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蔣西北有沒有偷偷喝酒。
鬼門關(guān)前走一遭,蔣西北精神和身體大不如前,整個人骨瘦如柴,東西都快吃不下,掛著營養(yǎng)液維持,哪里還能喝酒。
“兜兜啊,爺爺想喝但喝不下。”病床前,蔣西北垂眼看著蔣兜兜,努力打起精神。
蔣兜兜不信,手腳并用爬上床,湊到蔣西北跟前:“爺爺,你張開嘴巴讓我聞聞看。”
蔣西北張開嘴,氣若游絲地呼出一口氣,蔣兜兜拱著鼻子去聞,突然擰起眉:“爺爺,你嘴巴怎么這么苦啊。”
“因?yàn)闋敔斆刻斐运幪嗔耍辔抖剂粼谧炖锪恕!笔Y西北又趕他,“兜兜快下去,別待在爺爺床上了,爺爺床上都是細(xì)菌。”
蔣兜兜聽了這話卻沒動,一雙圓眼定定望著蔣西北,突然眼眶一紅,他從床邊滑下,跑到門口探頭張望,然后悄悄將門關(guān)上,又跑回病床邊,從衣兜里摸出塊奶糖,將那糖紙剝了塞到蔣西北嘴里:“爺爺,苦的話你就吃塊糖吧,我不告訴別人。”
想起鐘虞也在,又連忙看過去:“小虞兒也不會說的。”
鐘虞心中滋味復(fù)雜,輕聲保證:“嗯,不會說的。”
蔣西北清醒的時間不多,渾身疼痛難忍,打過止疼針就又沉沉睡了過去。
病床邊支了張小桌子,蔣兜兜趴在桌上寫寫畫畫,鐘虞也開了電腦看資料,開始還以為蔣兜兜在寫幼兒園作業(yè),見小孩時不時抬頭往蔣西北看,他放下電腦湊過去:“兜兜,你在干什么?”
“我在畫畫。”怕吵到蔣西北睡覺,蔣兜兜聲音很小,“我想給爺爺畫一幅畫。”
說完卻停下筆,嘴一撇:“可我不想畫爺爺躺在床上,也不想畫他頭發(fā)都是白的。”
過年那陣子蔣紹言給蔣西北染的頭發(fā),短短一個月已經(jīng)全白了,整個人更是瘦得厲害,那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只剩了一層皮,包覆在嶙峋的骨架上。
鐘虞摸摸蔣兜兜的頭發(fā),輕聲回道:“讓你爸爸給你找張你爺爺年輕時候的照片,你對著照片畫。”
蔣兜兜眼睛亮了:“好耶。”
沒多久,蔣紹言也從公司趕來,氣息微喘,風(fēng)塵仆仆,跟醫(yī)生問過情況,蔣兜兜就吵著讓蔣紹言帶他回去找照片。
“你去吧。”見蔣紹言朝他望來,鐘虞說,“我留在這兒守著。”
蔣紹言走過去握住他的手,那一向溫?zé)岬氖终坪币姷挠行觥km然請了護(hù)工,但連日來蔣紹言晚上都留在醫(yī)院陪床,明顯瘦了,肩膀依舊寬闊,原本合身的衣服卻穿著有些寬松,眼底也泛起疲憊的烏青。
鐘虞回握住,以自己的體溫為蔣紹言取暖,笑了一笑說:“回去路上慢點(diǎn)開,不著急。”
原以為蔣西北打了針不會很快醒,鐘虞便架起電腦繼續(xù)看資料,誰想蔣紹言帶蔣兜兜離開不過十分鐘,蔣西北就幽幽轉(zhuǎn)醒了。
聽到病床上的動靜,鐘虞抬起眼,見蔣西北撐著手似乎想坐起來,便起身過去,幫他將床頭往上搖。
蔣西北先在病房看了一圈,又去看外面的會客室,安安靜靜,都沒見蔣兜兜,開口就問去哪兒了。
“回家去了。”鐘虞淡淡說。
他站在病床邊,居高臨下,借著光將蔣西北臉上的落寞看了個分明,然而老頭嘴上卻依舊逞強(qiáng):“回家去好,我跟你們說過好多次了,醫(yī)院細(xì)菌多,別總帶孩子來,就是不聽。”
鐘虞默不作聲,蔣西北突然意識到他這是把鐘虞當(dāng)成蔣紹言了,語氣算不上指責(zé),但卻也不那么客氣。
長久以來,蔣西北對待鐘虞都有些別扭,有蔣兜兜在還好點(diǎn),兩人還能搭上一兩句話,要是蔣兜兜不在,基本就是無話可說的狀態(tài)。
蔣西北住的是高級病房,整個病區(qū)都十分安靜,這過分的靜反倒叫蔣西北更不自在,喉嚨泛癢,剛咳一聲,鐘虞就把一杯水遞了過來。
那水摸著不冷也不熱,溫度應(yīng)該正好,蔣西北心中一動,仰頭看去。
“你……”連日吞食苦藥叫蔣西北嗓子都啞了,他欲言又止,“你……是不是挺恨我的?”
這話叫鐘虞心中著實(shí)驚訝,他面上不顯,垂眸同蔣西北蒼老的雙目對視,選擇了實(shí)話實(shí)說:“以前的確恨過。”
他那時恨鐘薛,恨老太太,恨趙德青程杰,恨蔣西北,甚至連自己都恨。
但現(xiàn)在不同了,蔣紹言那么愛他,蔣兜兜那么愛他,他擁有的愛太多了,多到他的心里只能裝得下愛,再也恨不起來。
見蔣西北舉著杯子遲遲不喝,鐘虞平靜說:“放心吧,沒下毒。”
這句刻意的玩笑話還真叫氣氛緩和了,蔣西北一笑,又故作冷臉:“真下了毒我也不帶怕的。”
喝了水,喉嚨舒服了,蔣西北靠回床頭,鐘虞往他身后塞了個枕頭,讓他躺得舒服點(diǎn),接著又去觀察點(diǎn)滴,估算還有多久得叫護(hù)士進(jìn)來。
末了低頭,發(fā)現(xiàn)蔣西北在看他,目光竟十分的慈愛柔和。
目光再次對上,蔣西北這回沒躲,而是笑了笑,臉色蒼白虛弱,他以眼神示意鐘虞坐,等鐘虞拉把椅子坐在病床邊,才緩緩道:“以前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這孩子不是一般的人,說實(shí)話,我……”
說到這蔣西北停下,又往鐘虞望去,心想事到如今他也沒什么不能說的了:“我還挺喜歡你的,是個有頭腦有主見的,敢想敢干,敢做敢當(dāng)。”
還有那骨子里的韌勁和狠勁。
蔣西北堅(jiān)信自己當(dāng)年的直覺,這孩子一看就是干大事的,所以他到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相信,蔣紹言真能將這人留住。
對蔣西北這么高的評價(jià),鐘虞只是淡淡笑笑,沒有應(yīng)聲。
蔣西北又咳了聲,將一整杯水都喝光了,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夜晚來臨,天地暗成一片,這叫他感到心慌,也叫他突然產(chǎn)生傾吐的欲望來。
“你想聽紹言小時候的事嗎?”
鐘虞一愣,點(diǎn)頭:“想。”
蔣西北臉上便流露出回憶的神色來,慢慢說道:“紹言這孩子跟你一樣,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心眼也實(shí),認(rèn)準(zhǔn)了一件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鐘虞贊同大部分,但心想蔣紹言心眼還實(shí)?這人表面看著謙和,正人君子,暗地里心眼不要太多。蔣西北怕不是帶了層濾鏡。但他喜歡聽蔣紹言小時候的事,便問:“還有呢?”
“還有多著呢。他小時候也皮得很,那時候我還在島上,養(yǎng)了條純種的德國黑背,后腿立起來一米多高,可威風(fēng)了,紹言特別喜歡那狗,走到哪兒都要牽著。”
許久沒跟人說起蔣紹言,蔣西北說得自己也起了興,仿佛忘記了身體上的疼痛,腰桿都坐直了。
“那狗極通人性,對紹言也親,后來退役了,我就把它帶回紹興的鎮(zhèn)子上養(yǎng),紹言不知道多高興,從學(xué)校回來也不著家,牽著狗就出去,戴著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一頂大蓋帽,挨家挨巷地走,說是要巡邏,結(jié)果有戶人家小孩怕狗,跑的時候摔破了頭,還是我去給道的歉賠的錢。”
鐘虞莞爾,沒想到蔣紹言小時候這么頑皮:“他那時候多大?”
“比兜兜大點(diǎn)吧,七八歲。”蔣西北含笑回憶,又嗔罵道,“臭小子混賬事可沒少做,都是我這個老子跟在他后面給他擦屁股。”
鐘虞沒想到有天能平心靜氣跟蔣西北這樣說話,他想到一件事:“他喜歡射擊也是小時候開始的嗎?”
“嗯,沒錯,是小時候開始的。”蔣西北點(diǎn)頭,“我那時退役了,但好些戰(zhàn)友還在,有時會帶他回島上,也不知道誰帶他去打的槍,才發(fā)現(xiàn)這小子竟然有點(diǎn)天賦,小小年紀(jì)端槍端得那叫一個穩(wěn)。”
聽著蔣西北的形容,鐘虞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頑皮小男孩來,皮膚被太陽曬得黢黑泛紅,牽著一只德國黑背在縱橫的街巷里肆意奔跑,又或者端槍對靶,射中目標(biāo)后跳起來歡呼,齜出一口潔白的牙。
說實(shí)話,他有些難以同現(xiàn)在西裝革履、沉穩(wěn)持重的蔣紹言聯(lián)系在一起。
變化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
鐘虞想得出神,沒留意蔣西北也突然噤了聲,過會兒,發(fā)出一聲哀嘆:“他媽媽去世之后,這孩子突然就長大了。”
不皮了也不鬧了,變得懂事,沉默寡言。
“我對不起他,我對不起他……”病房內(nèi)一時寂靜,只有蔣西北沙啞的嗓音在回蕩,后悔這些年對蔣紹言的嚴(yán)厲和忽視,他懺悔著,低喃著,突然將目光投向了鐘虞。
“你會對他好的吧。”
那雙濁目此刻望過來,一半銳利一半哀切。
“你會對兜兜和紹言好的,對吧。”
鐘虞知道,因著鐘薛的事,蔣西北只怕一直對他心存芥蒂。他回視蔣西北,蔣西北神情期期艾艾,不再是敢寒冬臘月跳進(jìn)河里救人的勇士,也不再是叱咤風(fēng)云創(chuàng)辦了西北集團(tuán)的老董事長。
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擔(dān)憂兒子的父親。
見鐘虞久久不應(yīng),蔣西北神情緊張,呼吸也急,枯藤似的雙手纏了上去,他死死抓著鐘虞的手,仿若瀕死之人發(fā)出最后的、垂死的呼喊。
鐘虞抬手覆在那雙干枯冰涼的手上,用力握住,他說:“我會,我發(fā)誓。”
第95章 伏特加 “敬未來的鐘主任,我的大合伙……
蔣西北住院后, 晚上都是蔣紹言留在醫(yī)院陪床。
公司醫(yī)院兩頭跑,蔣紹言日漸消瘦,蔣西北不想看他辛苦, 一面讓他走, 一面又舍不得, 總是趕人的話說出來后又躺在病床上默不作聲了。
他不想承認(rèn),哪怕有醫(yī)生有護(hù)工,他還是不踏實(shí), 有時晚上突然驚醒, 沒由來的惶惑害怕,轉(zhuǎn)臉看到蔣紹言就睡在旁邊才能好點(diǎn)。
四月天, 倒春寒,白日里竟飄起細(xì)雪,到晚上又刮狂風(fēng),將樹吹得東倒西歪,影子憧憧。蔣西北再度在深夜驚醒,睜著惶然的雙眼,發(fā)出破風(fēng)箱似的沉重呼吸, 身子一歪, 咳出一口帶血的濃痰來。
他剛一動蔣紹言就醒了, 迅速起身打開燈, 又熟練地給蔣西北擦嘴撫背。
這燈一開,就能清楚地看到雪白枕頭上又掉了不少頭發(fā),蔣西北看著難受, 躺在床上緩了片刻,突發(fā)奇想說要把頭發(fā)全都剃了。
也不算突發(fā)奇想,他有時候去病房外面走走, 總能看到其他化療的病人剃光頭,只戴一頂帽子,覺得也挺好,便對蔣紹言說:“到時候也給我買頂帽子戴上,還方便。”
蔣紹言脫了外衣,穿著襯衫西褲躺在邊上的一張陪護(hù)床上,床窄,他曲腿側(cè)躺,襯衫都壓出了褶皺來。他站在病床邊垂眸看著蔣西北越發(fā)佝僂的身形,喉結(jié)艱澀滑動,說行。
幾天后的周末,風(fēng)停雪霽,是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鐘虞領(lǐng)著蔣兜兜從家里過來,捎了早飯,也帶上了蔣紹言剪頭發(fā)的那些個工具。
蔣西北今早起來覺得整個人都舒服了,不用人扶自己走到椅子上坐下,面朝窗外,恰好能曬到太陽的地方,蔣紹言站在他身后展開圍布給他圍上。
推子打開,蔣紹言斂著英俊的眉目,從蔣西北側(cè)邊鬢角開始,那一綹綹白發(fā)便輕飄飄落在了地上。
蔣兜兜坐在旁邊,一反常態(tài)的安靜,等蔣西北剪完他才跑過去,圍著蔣西北轉(zhuǎn)了一圈,踮腳伸手去摸他的頭,像是好奇,指尖剛碰到就又縮了回去。
蔣西北見他那副樣子,還以為蔣兜兜害怕,不免心酸起來:“兜兜不怕,爺爺待會兒就把帽子戴起來。”
蔣兜兜沒吱聲,又伸手往自己頭上摸去,誰也不知道那張嚴(yán)肅的小臉底下究竟在想什么。
末了,蔣兜兜仰頭望向蔣紹言,脆生生道:“爸爸,我也想把頭發(fā)剃了,我要跟爺爺一樣。”
幾乎瞬間,蔣西北眼眶便紅了,動著干澀的嘴唇想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來。蔣兜兜又催道:“爺爺你快起來呀,我要坐這兒,我也要剃頭發(fā)。”
蔣紹言伸手想將蔣西北扶起來,蔣西北沒讓,自己撐著兩邊扶手站起身,慢吞吞地挪到病床邊,還是能曬到陽光的地方,看著蔣兜兜往那椅上一坐,又開始催蔣紹言:“快點(diǎn)啊爸爸。”
蔣紹言垂眼看那坐在椅子里的小崽子,平靜問:“你確定嗎?”
蔣兜兜用力點(diǎn)頭:“嗯,你快點(diǎn)啦。”
蔣紹言便不再多言,利落地給蔣兜兜也剃光了,蔣兜兜跳下椅子,跑到病床邊挨著蔣西北坐,先往蔣西北頭上摸摸,又往自己光溜溜的腦袋頂上摸,癡癡笑道:“好奇怪哦爺爺,你也摸摸我的。”
蔣西北的手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慢慢伸出去,那只曾經(jīng)寬大如今枯瘦的手便罩在了孫子的頭上。化療那樣痛苦都忍過來沒喊一聲的老人,突然之間眼睛里蓄滿了淚水。
“爺爺你別哭呀。”蔣兜兜慌忙抬袖給他擦,“我不想叫你難過,我想叫你高興,咱們倆一樣你不高興嗎?”
蔣西北一抹眼,擠出笑容:“爺爺就是高興呢。”
蔣紹言從始至終沉默,鐘虞走過去悄聲問他:“要我也給你剪了嗎?”
蔣紹言轉(zhuǎn)頭,對視了片刻,沉聲道:“嗯。”
兩人便進(jìn)了病房里的洗手間,鐘虞不會用推子:“你教我怎么用吧。”
蔣紹言給他演示。墻上有面鏡子,蔣紹言對著鏡子先把自己兩邊鬢角剃短,他好歹還是個老板,集團(tuán)的門面和形象,不能全都剃光了,便留了寸余,之后鐘虞再給他剃看不見的腦后和頭頂。
鐘虞小心地剃完,側(cè)過頭從鏡子里看去。剃了板寸,蔣紹言的輪廓更加硬朗英俊,他微笑說道:“帥的。”
祖孫仨人都剃了頭,鐘虞索性掏出手機(jī)來給三人拍了張合照。
窗外陽光依舊燦爛,鏡頭里每個人都在努力笑著,卻無法驅(qū)散那股縈繞的悲傷。
章姨恰好來送午飯,見狀愣了愣,忍不住背過身偷偷抹眼淚。
午飯時蔣西北胃口罕見地不錯,吃了不少,又說趁天氣好,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不愿穿病號服,換上了自己的衣服,也不想坐輪椅,竭力撐著拐杖站起來,下到了醫(yī)院樓底的花園。
園中花木無畏前一日風(fēng)雪,凌寒挺立,生機(jī)勃發(fā)。
蔣西北慢慢走著,慢慢看著,在花園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舍不得離開,突然停下盯著一個方向一眨不眨地看,半晌,急切地抓過蔣紹言的手:“兒子,你看那兒是不是有只蝴蝶啊?”
蔣紹言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了茂密的樹叢,并沒有看到蝴蝶。
鐘虞也看過去,也沒有看見,見蔣紹言朝自己望來,輕輕搖了搖頭。
蔣西北不信,又叫蔣兜兜。蔣兜兜跑過去找了一圈,回來后告訴蔣西北:“沒有啊爺爺,哪里來的蝴蝶,你是不是看錯了。”
怎么會沒有呢,那翠綠的樹叢之上,分明有只雪白蝴蝶在翩躚起舞。
恰好一個護(hù)士從旁邊經(jīng)過,蔣西北又拉著人家叫人家看,等那護(hù)士也搖頭,蔣西北才徹底死了心。
“怎么會沒有呢。”他拄著拐杖盯著那個方向喃喃,“我明明就看到了啊。”
滿心的雀躍一下就散了,蔣西北不想再轉(zhuǎn),回去了病房里,也依舊望著窗外發(fā)呆,不知道是不是還在找那只蝴蝶,許久沒說話,俄而,十分突然地對蔣紹言說了一句:“兒子,我想吃西瓜了。”
他說:“就過年時候吃的那種西瓜。”
蔣西北這種情況其實(shí)不能吃西瓜這種生冷又甜的水果,但想起醫(yī)生囑咐的“順著你爸吧”,蔣紹言即刻便應(yīng)了好,就要去買,鐘虞制止:“我去,你留在這里吧。”
鐘虞還記得過年時吃的那西瓜叫麒麟瓜,圓鼓鼓的一個,切開后瓜瓤鮮紅,甜脆多汁。說來也怪,醫(yī)院門口那么多家水果店竟沒一家賣這種西瓜,鐘虞不得不多跑了兩條街,等他買到了往回趕的時候,接到了蔣紹言的電話。
那個西瓜蔣西北最終還是沒能吃成,在鐘虞回去前他突然昏厥,被推進(jìn)了手術(shù)室,搶救一天一夜后,醫(yī)生遺憾地宣告了死亡。
*
蔣紹言按照蔣西北生前囑咐,葬禮一切從簡,出殯那天蔣兜兜抱著蔣西北的照片走在最前面,火化后骨灰運(yùn)回紹興,同妻子葬在了一起。
大宅門外,春聯(lián)的紅色還沒褪去,但人卻不在了。
蔣兜兜白天一直沒哭,跟個小大人似的,一身肅穆的黑衣,板板正正站在蔣紹言旁邊,沖前來吊唁的人鞠躬感謝,等到晚上上了床,就把頭蒙在被子里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抓著鐘虞的衣袖說后悔沒給蔣西北的那幅畫上畫臺空調(diào)。
蔣兜兜最后的那幾天才把給蔣西北的畫畫完,臨摹的是蔣西北幾年前的一張照片,那時蔣西北頭發(fā)還沒白,也沒拄拐杖,腰板挺直笑容爽朗。
那幅畫被蔣紹言用玻璃封好,連著蔣西北生前常戴的一塊手表一起放進(jìn)了墓穴里。一想到那墓穴里有多冷,蔣兜兜就后悔沒在畫上給蔣西北畫個空調(diào)。
蔣兜兜哭得肝腸寸斷,連日來壓抑的難受委屈通通發(fā)泄出來,鐘虞心里也不好受,好容易把蔣兜兜哄睡著了,帶上門走出來,在院子里找到了蔣紹言。
如水的月光灑滿庭院,美麗卻也冷寂,蔣紹言長身而立,背影在夜色中愈發(fā)沉重,鐘虞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果然是冷的。
“站著干什么,坐吧。”搬來兩把椅子,鐘虞又將之前過年時取暖的爐子點(diǎn)上,待蔣紹言坐下后,也坐到了他的旁邊。
猶記得過年時一家人圍著爐子取暖,烤栗子烤花生烤橘子,場景歷歷在目,如今時移世易,彼時的熱鬧溫情不在,只剩黑夜的寒冷漫長。
蔣紹言始終緘默,英俊的臉上冷肅且疲憊,原本坐在椅子上,突然俯身伏在了鐘虞的膝頭,寬闊的脊背微微弓著,這是個尋求庇護(hù)和安慰的姿勢,鐘虞的心便一下軟了。
他將手指插入蔣紹言發(fā)間,板寸扎手,他也沒松開,一下一下輕輕地揉著按著,試圖借此給予蔣紹言慰藉。
“這幾天辛苦你了。”蔣紹言自己不眠不休,鐘虞忙前忙后也沒闔眼。蔣西北的去世蔣紹言早有心理預(yù)期,但帶來的沖擊依然強(qiáng)勁。蔣紹言人前沉著穩(wěn)妥,鐘虞卻注意到他有時會盯著某處發(fā)呆,神情恍惚。
“你我之間還用得著說謝謝嗎?”鐘虞輕聲說。
忘了在哪兒看過一句話,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不在人生只剩歸途,鐘虞能理解這種感覺,當(dāng)初老太太去世的時候,他覺得天都要塌了,被悔恨和自責(zé)包圍,總覺得老太太這么早走,跟當(dāng)時自己決絕的態(tài)度有關(guān),如果不是肚子里有蔣兜兜,身邊還有蔣紹言,他只怕?lián)尾幌氯ィ卟怀鰜怼?br />
“你知不知道有種說法,人死了之后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這是瞎話,都是騙人的。”蔣紹言語氣微冷,但還是往天上看了過去。
知道他嘴上逞強(qiáng),鐘虞淡淡笑笑,沒有戳穿,他說:“我原來也不信的。”
蔣紹言悶聲問:“那什么時候開始信的?”
“就從我奶奶走了以后吧,很多之前覺得是無稽之談的東西都慢慢開始相信了。”
光年之外的恒星燃燒自身輻射出熱與光,穿越浩瀚宇宙空間抵達(dá)地球,才成為了人們眼中閃亮的星星,這是中學(xué)物理就學(xué)過的知識。
而親人故去后會成為星星,不過是國人思念的浪漫寄托,是一種慰藉。
鄉(xiāng)間的夜空澄澈如鏡,星星也格外多格外亮,鐘虞仰頭望去,試圖尋找故去親人的蹤影,他注意到有兩顆星星特別的閃,將那明亮月光都比了下去,便叫蔣紹言快看。
蔣紹言起身抬頭,遙遙望去,突然間一滴淚落了下來,滑到那凌厲的下頜搖搖欲墜。
鐘虞泛起心疼來,傾身用力抱住了他。
爐里炭火噼啪,在這個寂靜的夜晚,紅光映著天上的星光,那最亮一顆,在天上,在心里,永遠(yuǎn)閃耀著。
*
度過最難熬的那段日子,生活恢復(fù)正軌。時間一晃便入夏,行道樹華蓋如傘,綠蔭似畫。
早在年初時,不少消息靈通的律所就知道了鐘虞回國的消息,紛紛拋出橄欖枝,許以職位高薪甚至股權(quán),要不是住的別墅區(qū)安保給力,只怕家里門檻都要叫人踏破。
鐘虞一個也沒見,這么多年奔忙,他真的想好好歇歇,想好好陪陪蔣紹言和蔣兜兜,同時也好好思考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
六月初的某天,晚風(fēng)習(xí)習(xí),蔣紹言從公司食堂打包了涼菜回來,準(zhǔn)備下廚快炒幾道熱菜,卻被鐘虞告知他晚上要出去。
“你帶兜兜在家吃吧,我約了老陳。”
說完即轉(zhuǎn)身進(jìn)衣帽間挑衣服,蔣紹言圍裙還穿在身上,亦步亦趨跟隨。
換上清爽短袖和休閑長褲,鏡子里的人皮膚白皙身材修長,那模樣就跟個大學(xué)生似的,蔣紹言默默看他換好,才問:“你們?nèi)ツ膬撼浴!?br />
“不吃飯,去酒吧喝點(diǎn)。”
蔣紹言當(dāng)即蹙眉:“酒吧?哪里的酒吧?”
這就開始查上崗了,鐘虞心中好笑,告訴了他一個地址。
那是間清吧,氣氛柔緩安靜,鐘虞先到,點(diǎn)了杯伏特加兌雪碧,他今天興致高,想喝點(diǎn)烈的。
剛在吧臺落座沒多會兒,老陳也來了,拎著公文包一臉郁悶,二話不說先悶了口辣酒,放下杯子就一通抱怨廖志暉,格局小,心眼更小,天天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還盡干耗子扛槍窩里橫的勾當(dāng)。
鐘虞默不作聲地聽著,注意到老陳公文包鼓囊囊的,拉鏈也沒拉嚴(yán)實(shí),露出了塞在里面的黑色律師袍的一角。
他將那律師袍抽出來,展平擱在膝蓋上,工整地疊好后又遞回給老陳。
傾訴完,老陳也冷靜下來,往鐘虞看了一眼,又低頭去看那件律師袍。
鐘虞之前跟他提過合伙開律所的事,老陳一直猶豫,畢竟創(chuàng)業(yè)有風(fēng)險(xiǎn),而他上有老下有小,況且在舒適區(qū)里待久了,斗志消沉,再跳出來需要極大的決心和勇氣。
而此刻手指撫過這件莊嚴(yán)神圣的袍子,老陳突然間就想起自己第一次穿上時的那種激動的心情。
就在這刻他打定主意,他決心離開待了快十年的律所,在奔四的當(dāng)口奮力一搏,日后也送閨女去私立,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不用像自己這么辛苦。
鐘虞觀察老陳的神色變化,知道這事穩(wěn)了,端起酒杯:“來吧,碰一個。”
“碰一個。”做了決定,老陳渾身輕松,嗓音豪邁,“敬未來的鐘主任,我的大合伙人!”
鐘虞笑了一笑,也同樣豪邁地將杯中的伏特加一口悶光。這件律師袍叫他想起當(dāng)年上學(xué)時在陶青稚辦公室里看到的那一件,他將自己偷穿的事告訴了老陳,老陳說道:“我也記得你們那屆的模擬法庭,你那思維和口才,天生就是做訴訟的料!”
鐘虞感慨:“說實(shí)話,我也很懷念那種唇槍舌劍的感覺。”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商量了一下具體的安排,說起來容易,真正實(shí)施卻是千頭萬緒,老陳心里到底有些不安,但看鐘虞那副從容不迫穩(wěn)操勝券的模樣,心便又踏實(shí)了。
他想,再過段時間,只怕嵐城法律界就要被這人給攪起波瀾來嘍。
說話的這短短功夫,就有七八杯酒端到了他們面前,都是酒吧里的客人請鐘虞喝的,叫老陳對這位合伙人的魅力有了更深認(rèn)識。
老陳正欲調(diào)侃,又有杯酒被服務(wù)生端過來,服務(wù)生轉(zhuǎn)朝一個方向,說是那邊的那位女士送的。老陳看過去:“喲,這個不錯,長得漂亮身材也好。”
鐘虞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跟之前那幾杯酒一樣也拒絕了,語氣清清淡淡的:“你都結(jié)婚了,得有已婚男人的自覺,小心我跟學(xué)姐告你狀。”
老陳“嘿——”了聲:“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小子這么壞呢?”
話雖如此,不過相比以前,還是這樣的鐘虞相處起來更舒服,更有人味,能暢快飲酒也能調(diào)侃談笑,不再是塊拒人于千里之外眼里只有工作的冰山。
說到已婚,鐘虞看了眼手上戒指,又翻過手機(jī),快九點(diǎn)了,估計(jì)家里那一大一小坐不住,要來抓他了。
正想著,備注“冤家”的電話就來了,鐘虞接起,同時福至心靈般回身望去,果然就見一大一小站在酒吧門口,朦朧光線下,大的眼含幽怨,小的則是滿臉好奇。
蔣兜兜叫這五光十色的燈迷了眼,抬腳就想往里跑,被蔣紹言一把薅住了衣領(lǐng)。
“走了。”鐘虞喝光最后一口酒,對老陳說,“我在這兒開了卡,你要是再喝直接記我?guī)ど希俸赛c(diǎn),回去別開車,叫代駕。”
怎么還婆媽起來,但老陳聽著心里著實(shí)的暖,一抬手腕看時間:“這么早你就走啊?上哪兒去?”
“還能上哪兒去。”鐘虞一笑,那答案自心頭涌起,在舌間咀嚼了數(shù)遍才珍重道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