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家的老保姆章姨今年五十多,是蔣西北做手術那年來的,負責照顧蔣西北飲食起居,蔣兜兜出生之后也看護了差不多兩年時間。
蔣西北手術后腿腳一直不便,別墅里新安了電梯,平時蔣西北住在樓上,章姨就住樓下。
這天半夜,章姨起夜的時候,聽到樓上有動靜,燈卻沒亮,以為進了賊,心驚膽戰摸黑上樓,才發現是蔣西北起來了,坐在面朝露臺的一把椅子里。
章姨喚一聲“蔣老”,按開樓梯上的一盞吊燈,蔣西北坐在椅子上回頭看她,她才發現蔣西北還穿著晚上吃飯時的衣服,根本沒換睡衣,可能一直就沒睡。
章姨心里一驚,正想過去,蔣西北開口制止她,聲音低沉沙啞:“你去休息吧,我一個人待會兒。”
章姨猶豫著,見蔣西北衣衫單薄,還是問:“我給您拿張毯子吧。”
“不用。”蔣西北語氣生硬,“你把燈關了就行。”
章姨只得又沿樓梯下去,走到一半回頭,就見蔣西北已經轉過身,面朝外面深重的夜色,背景看起來竟有幾分晦暗和潦倒。
章姨猜得沒錯,蔣西北的確就沒睡,晚飯后他回樓上書房,吃了藥,把藥瓶塞回書桌下面的抽屜,瞥了眼最底下擱著的一份最新體檢報告。
報告顯示指標不正常,疑似復發并肝轉移,建議做ct進一步確認。
這一切他都瞞著蔣紹言。
胰腺癌素稱癌癥之王,通常發現就是晚期,五年存活率不到5%,蔣西北就是這幸運的極少數。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有福之人,人定勝天,能跟老天去搏命!但現在,他是真的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了。
蔣西北獨自在書房待了一會兒,把三十多年前和妻子拍的結婚照拿出來看看,擦擦,再把蔣紹言和蔣兜兜的照片也拿出來,每一張都看得十分認真和懷念。
等夜色沉下來,連保姆都睡了,他才拄著拐杖慢慢走出來,坐在面朝露臺的這一把椅子上。
外頭風聲嗚咽,蔣西北一動不動坐著,直到嗚咽的風聲平息,漫長的黑夜退場,明亮的太陽升起,他才終于動了一下,估摸著差不多到蔣兜兜起床的時間,就給蔣兜兜打電話。
蔣兜兜說剛噓噓完,蔣西北不自覺就笑了,所有疲憊在聽到蔣兜兜聲音的那一刻全部消失,聲如洪鐘說:“兜兜那么厲害,都能自己噓噓了!”
蔣兜兜不以為然:“爺爺,我三歲就會自己上廁所了!”
“今天到爺爺這里來吧。”蔣西北哄他,“爺爺叫人給你做好吃的,再帶你出去玩,你想干什么我們就干什么。”
“今天不去啦爺爺。”蔣兜兜早起就是為去找鐘虞,人小鬼大地說,“我今天有其他安排。”
沒說幾句,蔣兜兜就掛了。蔣西北笑容一下僵在臉上,很快落寞下去。
以前一到周末,蔣兜兜不用叫都一定會巴巴地來,現在卻不來了,因為誰不言而喻。
蔣西北一度以為鐘虞永遠不會回來,畢竟當時走得那么堅決,這些年他偶爾會想,當初自己是否做錯了,但每次看到蔣兜兜,就會立刻打消這個想法。
他沒有錯。蔣西北堅決地想,他沒做錯。
蔣兜兜上次提到小虞兒蔣西北就警惕起來,這周五蔣紹言明明有應酬卻不讓他去接孩子,他大概就猜到了。
當年就是他把鐘虞送出國,要查鐘虞的行蹤并不難。蔣西北很快查到鐘虞回國以及入住的酒店,他就是想去看看,沒想到正好看到了父子送別的那一幕。
鐘虞離開后最初那幾月,看著郁郁寡歡的蔣紹言和嗷嗷哭鬧的蔣兜兜,蔣西北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不該讓鐘虞走,留下會不會更好。
但之后聽聞的一件事,讓他這個見慣生死的西北漢子都心驚膽寒,他想,這樣心狠手辣,做事不留一絲余地的人,絕對絕對不能留在蔣兜兜身邊。
沒了小孩子的身影,偌大的別墅愈發蕭條冷清,熬到晚上,蔣西北到底沒忍住,直接讓司機開車去蔣紹言家里截人。
蔣兜兜跟鐘虞出去玩了一天,去了動物園還吃了麥當勞,正高興地趴在沙發上,翹著腳丫翻拍的照片,同時跟他爸談條件,一張照片換一天不去幼兒園。
蔣紹言居高臨下,黑眸冷面地盯著蔣兜兜,蔣兜兜屈服于蔣紹言的威嚴,又縮著脖子改口,說要不半天也行。
誰知蔣西北突然就來了。
看到蔣西北,蔣兜兜才覺得也有點想爺爺,而且鐘虞第二天也有事,于是收拾收拾小背包,跟蔣西北回去了別墅。
蔣西北眉開眼笑,親自給蔣兜兜洗澡。蔣兜兜坐在放滿泡泡的浴缸里,蔣西北拿搓澡巾給他擦背,看到他胸前的紅翡掛墜,越看越刺眼,沒忍住,伸手就要給蔣兜兜解開,邊說:“兜兜啊,咱們不戴這個了吧。這個不值錢,爺爺給你買更大的,大翡翠好不好,或者和田玉,隨便你挑。”
蔣兜兜迅速躲開了,他對值不值錢沒概念,他只知道這個掛墜是鐘虞送他的,立刻回絕:“我不要。”
“為什么不要啊?”
“不要就是不要。”蔣兜兜說,他泡得有點悶,于是從浴缸里爬起來,要蔣西北把水放了給他沖身上的泡沫。
洗完澡上床,蔣兜兜捧著小手機一直看,他的畫已經誤打誤撞送出去了,鐘虞很喜歡,蔣兜兜又琢磨給鐘虞買件禮物,以及最重要的,他怎么才能跟鐘虞親親。
蔣西北還在跟他說掛墜的事,蔣兜兜有些煩,看著他說:“爺爺你好煩啊,我不要換其他的,我就要這個,這是小虞兒留給我的。”
蔣西北臉色頓時冷下來:“小虞兒是誰?什么是他留給你的?”
蔣兜兜有些嚇到,他從沒見過蔣西北用這么冷的聲音跟他說話,他不明白蔣西北為什么突然變了臉色:“干嘛啊爺爺,小虞兒就是小虞兒啊,他就是我媽媽。”
蔣西北陡然間眼前一黑,撐著拐杖才勉強站穩:“什么你媽媽?!女人才能生孩子,男的怎么生?他是男的,怎么可能是你媽?”
蔣兜兜愣了愣,很快從床上跳起來,跟蔣西北視線齊平,反駁說:“你說得不對!老師說過小朋友都是從媽媽肚子里出來的!我就是從小虞兒肚子里出來的,我見過照片,小虞兒肚子那么大,里面就是我!”
“你哪兒來照片?”蔣西北難掩震驚,“是不是你爸給你看的?”
蔣兜兜覺得今天蔣西北特別不對勁,叫他有些害怕,他跑到床的另一邊跳下去,鞋都不穿就往外跑:“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小虞兒,爺爺是大壞蛋!”
蔣西北差點肝膽俱裂,自己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孩子竟然不要他要去找別人,他也是氣極了,一把將蔣兜兜拉住。
“他當初剛把你生下來就不要你了,他連看都不看你就走了,你現在還去找他?”
蔣西北沒控制住力道,蔣兜兜被他拉得踉蹌了一下,剛要發脾氣,聞言愣了愣,瞪著蔣西北大喊:“你騙人!”
蔣西北厲聲說:“爺爺怎么會騙你?要不然為什么他這么多年不回來,他根本就不想要你!還有他留下的這什么破東西,以后不許再戴!”
蔣兜兜呆了呆,一下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來。
*
周一一早。
剛到幼兒園,吳瑞就發現蔣兜兜心情不太好,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不好。
臉繃得死緊,上課走神被外教老師點起來回答問題卻一言不發,下課后去廁所,走廊遇到班里一個愛欺負人的大塊頭,故意撞了一下吳瑞的肩膀,而吳瑞往旁邊躲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蔣兜兜的小白鞋。
蔣兜兜立刻垮臉,冷冷地盯著那大塊頭:“那么大地方不走,你眼瞎?”
吳瑞緊張地拉住蔣兜兜,生怕兩人打起來,幸好這時打上課鈴。
下一節美術課,蔣兜兜前兩周上課很專注,今天卻心不在焉,鉛筆在紙上煩躁地涂畫,把紙都戳出了窟窿眼。吳瑞拿眼角偷瞥他,他記得周五放學的時候蔣兜兜明明還很高興,說要去找他媽,蔣兜兜還跟他說他生病了,他媽媽真的就對他很好。
吳瑞當時就說:“是吧是吧,生病了的話媽媽就會變得很溫柔!”
之后蔣兜兜又把酸奶給他喝,吳瑞邊喝奶邊問:“那你給你媽媽買口紅了嗎?”
蔣兜兜說還沒有,吳瑞催他快買:“我媽可喜歡了,你要是給你媽媽買她肯定也喜歡。”
蔣兜兜對口紅沒概念,吳瑞就邊在嘴上比劃邊給他解釋:“涂嘴巴上的,涂完了紅紅的特別好看。”
蔣兜兜眼前一亮,特別好看?鐘虞已經很好看了,那要是再涂上口紅得多好看啊?他當即表示知道知道,然后在待辦事項里迅速列上給鐘虞買口紅。
不過一個周末過去,吳瑞不明白蔣兜兜為什么心情這么差。
下午活動課,老師先安排集體做小游戲,剩下十分鐘讓小朋友們自由活動。
蔣兜兜不想活動,也不愛往人堆里扎,獨自坐在沙坑邊的一個臺階上。吳瑞挨在他旁邊,不過不敢離得太近。
沙坑邊圍了四五個小孩,一個接一個跳著玩,剩下的聚一起,討論周末去哪兒玩了,吃了什么好吃的,為首最大聲那個就是之前撞吳瑞肩膀的大塊頭,叫言語寒。
言語寒大聲說自己去郊區農家樂玩,他家換了一輛剛上市的最新款七座商務車,空間超大坐得超級舒服,座椅還帶按摩,還說馬上圣誕節假期,他爸還要帶他去埃及玩一趟。
蔣兜兜嫌吵,擰著眉往那邊看了一眼。
言語寒正沉浸在周圍人羨慕的眼神里,注意到蔣兜兜鄙視的目光,冷下臉,盯著蔣兜兜看了一會兒。他不敢拿蔣兜兜怎么樣,只能把氣撒到吳瑞身上,沖吳瑞喊:“那個誰說你呢,過來啊,老師叫自由活動你為什么在那兒坐著?過來跟我們一起跳沙坑。”
吳瑞縮起脖子,他可不敢去,以前他還以為言語寒真這么好心,喊他一起玩,結果他剛站到沙坑邊上就被人從背后一把推進去,整個人沒有防備地直直摔進沙坑里,身上臉上全是沙子,幸好他閉緊嘴,要不嘴里也有。
他爬起來,就看到一群人在旁邊大笑,言語寒笑得最開心。
之后他就明白,他們才沒那么好心,根本就是騙他去耍他玩。
而且言語寒很聰明,推進沙坑又不會受傷,頂多衣服弄臟點,老師要是問起就說大家一起玩沒注意。
幼兒園自有條隱形的鄙視鏈,在這樣的私立學校尤甚,吳瑞家跟言語寒家有生意往來,不過是下游供應商,得看人臉色吃飯,吳瑞跟他媽說過幾次,他媽媽也沒辦法,讓他忍忍,盡量不要起沖突,能躲就躲著點。
這也是吳瑞喜歡跟蔣兜兜待在一起的原因,蔣兜兜家的公司最大,他爸最有錢,但蔣兜兜從來不欺負人,他頂多心情不好會不理你,而且好多次看到吳瑞被欺負還會替他出頭。
言語寒見吳瑞不去,直接走過來扯他衣服,吳瑞怕得直往旁邊躲:“我不去我不去。”
蔣兜兜原本心情就差,除了在鐘虞面前是只乖乖小貓咪,其他時候根本是個一點就著的火藥桶,見狀更是煩得要死,站起來去推言語寒,嘴上說道:“你不僅瞎還聾嗎,他說不去沒聽見?”
言語寒被推得往后趔趄,就聽身后傳來一陣笑,頓時覺得特沒面子,也跟蔣兜兜杠上了。
“你拽什么?不就因為你爸你才這么拽,誰不知道你是你爸在外面偷偷生的,你連媽都沒有你拽什么?”
蔣兜兜眼睛當時就瞪圓了,眼里幾乎要滋出火星來:“誰跟你說我沒媽?”
言語寒也是聽他爸媽在飯桌上八卦,見蔣兜兜反應這么大,得意道:“被我說中了吧,你就沒有,你連媽都沒有你真可憐!”
蔣兜兜渾身都在抖,兩只拳頭緊緊捏住,手背上紫色的筋都繃出來了,一字一字說道:“我、有、媽、媽!”
“你媽在哪兒呢?”言語寒說,“你就算有媽也是有媽生沒媽養,還是一樣可憐!”
轟地一聲,蔣兜兜全身血液剎時朝頭頂涌去,忍無可忍就無需再忍,一把拽起言語寒的衣領將他往后推,推到沙坑邊一把摔了進去。
邊上的同學驚呆了,誰都不知道蔣兜兜怎么會有這么大力氣,蔣兜兜騎在言語寒身上,雙手壓著言語寒的脖子用力往下按,按得對方滿頭滿臉全是沙。
蔣兜兜說:“這么喜歡叫別人吃沙子,你自己也好好嘗嘗什么味兒!”
直到老師趕來,才把氣瘋了的蔣兜兜從言語寒身上拉開,隨后立刻通知雙方家長。
言家母親先趕來,看著面紅耳赤哇哇大哭的兒子,心疼得不行,一定要學校給說法,要讓蔣兜兜這樣惡劣欺負別人的小孩道歉,賠償,退學!
蔣兜兜孤身一人站在園長辦公室,看對面居中調停讓他道歉的老師,看氣急敗壞破口大罵的家長,看除了吃進點沙子一點破事沒有、正沖他得意洋洋抬下巴的言語寒,冷笑一聲:“讓我道歉,沒這可能!我打你就打你了,怎么了?你們家不就是個開酒店的嗎,你知不知道我爸動動手指就能讓你家破產?”
這句話是蔣西北跟他說的,蔣西北當時跟他說,如果有誰在幼兒園欺負他,就讓他這么說。
“咱們蔣家的男人不惹事,但也絕對不能怕事!誰要是欺負你,你給我打回去,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天塌了爺爺給你撐腰!我倒要看誰敢欺負我孫子,我讓他們破產!”
想起蔣西北,蔣兜兜不免又想起蔣西北說的“他不要你,他把你生下來之后連看都不看你,我就沒見過像他那么狠心的人!”。
蔣紹言進來正好聽到破產這一句,再看蔣兜兜,小崽子不知為何眼底突然全是淚,然而倔強地握緊拳頭,愣是一滴也不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