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那邊現在正是早上。
伊森剛到律所,買了咖啡三明治,一份給他現在的部門,另一部分給茱莉亞她們,其實是想拉近關系,畢竟茱莉亞是鐘虞的助理,打點好總不會有錯。
伊森在這方面很會做人。
回報很快就來了。正巧碰上茱莉亞跟鐘虞連線,他就搬了椅子在茱莉亞旁邊,自己沒露臉,悄悄地看鐘虞。
那說話聲伊森沒聽到,因為茱莉亞戴了耳機,但鐘虞開會途中低頭走神,之后又突然中斷兩分鐘讓他心中感到不妙。
從背景看鐘虞是在酒店房間,而伊森敏銳地意識到,鐘虞酒店房間里,或許還有別人。
這一猜測從茱莉亞的問題里得到證實。
伊森對鐘虞的追求沒有藏著掖著,基本第一天就向全律所宣告,茱莉亞自然也知道,她看著臉色沉郁的伊森不知道該說什么,反而伊森很快恢復笑臉,跟她說有點事先走,也叫她不要跟鐘虞提起他在旁邊。
另一邊,鐘虞沒有吵醒蔣兜兜,輕手輕腳把人抱上床。
睡著了的蔣兜兜恬靜安穩,鐘虞看得出這孩子性格活潑,只是在他面前表現得很乖。
他一寸一寸仔細地端詳蔣兜兜的臉,小孩皮膚白,睫毛也好長,小巧的鼻翼隨呼吸輕輕翕動。鐘虞試圖在他身上找自己的影子。
似乎哪里都有一點像。
他不自覺勾起唇,但很快,這股淡淡的喜悅就被沖散了,他想,他該怎么去跟蔣兜兜解釋,為什么這些年他都不在,為什么現在突然回來,為什么不久之后還要走。
蔣兜兜從沒問過他,是不在意,還是假裝不在意?
那么個小人精,鐘虞傾向于后一種。
小孩兒心里明鏡一般,什么都不說,其實什么都知道。
差五分鐘到十點,蔣紹言打電話,說到酒店了。
鐘虞提前發信息告訴他自己帶蔣兜兜來了酒店,也給蔣紹言發去了地址。
“那我現在帶他下樓。”
“不用。”蔣紹言說,“等十分鐘,十分鐘后你們再下來。”
鐘虞不明原因,但還是答應了,掛電話前又聽蔣紹言語氣平淡地說“外面天冷,下來的時候多穿點”。
鐘虞沒多想,下意識以為他是要蔣兜兜多穿點。
掛了電話,鐘虞沒有立刻把手機丟開,往上翻了翻和蔣紹言的聊天記錄。
他們沒加微信,靠短信和通話聯系,因為蔣兜兜的關系,聯系可以說相當頻繁,但對話內容都很簡短,而且都是圍繞蔣兜兜。
房間開了空調,蔣兜兜進門就把外套脫了,鐘虞先去拿他脫下的外套,然后才走到床邊,把還在睡覺的蔣兜兜叫醒。
蔣兜兜睜開眼,帶著點起床氣以及要離開鐘虞的不情愿,磨磨蹭蹭穿好衣服,差不多就過去十分鐘,鐘虞便帶他下樓。
坐電梯到樓下,穿過大堂朝門口走的過程,鐘虞幾乎一眼就看到了蔣紹言,但奇怪的是蔣紹言沒有進來,而是站在外面的門廊下。
外頭風不小,樹不停地晃,剛下車的女客人的羊毛裙裙角也被吹得旋起。
這么大風,蔣紹言站在外面干什么?
揣著疑惑,鐘虞牽著蔣兜兜走了過去,而蔣紹言好像背后長了眼,幾乎同時轉過身,看到他們之后就推開旁邊的一道側門走了進來。
蔣兜兜走過去,蔣紹言抬手把他往身邊攬,蔣兜兜第一句話是“爸爸身上好冰!”,第二句話是“爸爸身上好臭!”。
一邊說還一邊捏著鼻子往鐘虞懷里躲。
鐘虞下意識也想湊近聞聞蔣紹言怎么就好臭,隨后便看到了蔣紹言臉上淡淡的笑。
“喝了點酒,”蔣紹言看著他,“這孩子鼻子太靈,不喜歡聞酒味。”
原來是喝了酒。鐘虞了然,應酬哪有不喝酒的,但隨后蔣紹言的一句話卻叫他微微一愣。
蔣紹言說:“這點跟你一樣。”
鐘虞心臟一顫,猛地抬頭去看蔣紹言的眼睛,對視的瞬間,他突然意識到,為什么剛才蔣紹言明明到了卻要他們十分鐘后再下來,為什么不站在明亮溫暖的大堂,而要站在門口吹風。
原來是為了在外面散酒味。
十分突然的,鐘虞想起一件以前的事。
那天也是個晚上,蔣紹言打電話給他說很快就回,他坐在當時租住的那間小公寓里寫畢業論文,等了一小時還不見蔣紹言,心中略有些不安,便裹上衣服下樓看,結果就看到蔣紹言站在樓下花壇邊。
大約聽到腳步聲,蔣紹言緩緩回頭。見是他,原本面無表情的人即刻就笑了。
“喝了點酒,散散味兒,怕熏著你。”
“怎么下來了,擔心我?還是怕我不回家?”
“唉怎么又惱了?我錯了,我其實想說……你在這兒,我還能去哪兒?”
多年后回憶,那是一幅定格的畫面,天氣晴好,夜空中點綴大片繁星,而蔣紹言就站在星空下,用那雙深邃又溫柔的雙眸注視著他。
此刻同蔣紹言對視,不知為何,鐘虞有種強烈感覺,他非常確定,蔣紹言同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旁邊有客人進出,門童推著摞得高高的行李車進來,鐘虞背對著所以沒有注意,眼看就要碰上,蔣紹言飛快拉一下他的臂彎,把他拉到里側,隨后松開手,自己站到外側,用高大身軀為他和蔣兜兜擋住吹進來的風。
鐘虞沉默,低頭去看被蔣紹言握過的地方。
蔣紹言的手雖然收回去,但手臂上的觸感猶在。
蔣紹言卻把鐘虞的沉默理解為不悅,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解釋般低聲說:“我這些年其實很少喝了,今天實在推不掉,就喝了一點。”
鐘虞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輕輕嗯了一聲。
蔣兜兜難得安靜地站在旁邊,他悄悄觀察兩個大人,覺得還是不要插嘴的好。過了一會兒,兩個大人都不說話了,他才試探著拉了拉鐘虞衣服,邀請鐘虞周末去參觀他的臥室,然后順便在他的小床上躺一躺,禮尚往來嘛。
去蔣兜兜臥室就意味著是去蔣紹言的家,鐘虞覺得太過了,因為那是蔣紹言的領地。
他本能地不想進入,因為蔣紹言的領地里一定都是屬于蔣紹言的氣息。
蔣紹言也在看他,沒有邀請也沒有否定,只安靜等他回答。
鐘虞搖頭說不了,見蔣兜兜扁嘴,他又說:“不過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來找我,或者我們去外面。”
這個提議誘惑力也很大,蔣兜兜立刻點頭,伸手抱住鐘虞:“那我明天來找你,明天見哦。”
“好,明天見。”
蔣兜兜抱著不撒手,黏黏糊糊能到天荒地老。蔣紹言將他一只胳膊拉下來,對鐘虞說:“上樓去吧。”
蔣紹言目光流連在鐘虞單薄的居家服上:“下面太冷了。”
鐘虞一向對照顧自己不上心,光顧著給蔣兜兜穿,自己連件外衣都沒套就下來了。
蔣兜兜不情不愿,但更怕鐘虞凍著,趕緊說:“小虞兒你快回去吧,晚安晚安。”
鐘虞彎腰,在蔣兜兜頭上摸了摸,笑著回:“晚安。”
蔣紹言突然也道:“晚安。”
心弦被輕輕撥動,鐘虞直起身回視面前高大的男人,輕聲說:“晚安。”
話音剛落,蔣紹言突然揚起嘴角,一把將蔣兜兜抱起來抗在肩上。蔣兜兜尖叫,反應過來后又笑個不停:“爸爸快放我下來!”
蔣紹言把蔣兜兜放下,結實的手臂圈著抱在懷里,最后看了鐘虞一眼,大步朝外走去。
開門的風吹動了鐘虞額前的頭發,他站在原地沒動,目視蔣紹言抱著蔣兜兜往停車的地方走,蔣兜兜還扭著身子跟他揮手。
鐘虞也笑著揮了揮。
直到兩人上車,車開走消失在夜幕里,鐘虞才收回視線,覺得手腳有些冷,轉身往電梯走去。
路過大堂,貌似酒店接待了一個旅行團,正排隊辦入住,場面有些混亂,他瞥了一眼并沒多關注。
因此也沒發現沙發里坐著一個人。
蔣西北面色鐵青地盯著鐘虞的背影,皮肉松弛的雙手緊緊地攥住了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