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發生的事,鐘虞還記得。
他記得蔣紹言站在他面前,雙方眼神短暫交匯,誰都沒有動作,那一刻空氣仿佛凝滯,直到老陳反應過來,忙不迭自我介紹,雙手奉上一張名片。
蔣紹言接過名片,反而往鐘虞看了一眼,英俊的臉上情緒難辨。
老陳用驚疑的目光盯著他們看。
鐘虞動動嘴唇,思索當下該說什么,大腦卻罕見地滯澀。不等他開口,一股小旋風從遠處刮來,鐘虞就感到有什么東西撞到了他的腿。
低頭看去,他對上了一張同蔣紹言相似但稚嫩的臉。
四目相對,鐘虞根本來不及反應,那孩子死死抱著他的腿,毫無征兆,突然就大哭起來,因為情緒太激動,兩片嘴唇張張合合,只能發出氣音,完全無法分辨在說什么。
四周的目光都集中過來,蔣紹言二話不說就把那孩子抱了起來,面無表情看了鐘虞一眼,轉身走了。
那一晚過后,那張哭得稀里嘩啦的小臉就一直在鐘虞腦海里徘徊,直到今天,現在,此時此刻,那個孩子坐在了他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
蔣兜兜端端正正地坐著,兩條腿并在一起,也不晃了,手老實地擱在腿上,剛才有多乖張,現在就有多乖巧。
鐘虞正要開口,余光瞥見老陳在門口探頭探腦,他便先閉上嘴,從椅子上起身走過去。
蔣兜兜在背后悄悄盯著他看。
老陳剛才還有點懵,這會兒記憶回籠,這小孩怎么這么眼熟,不就是酒會上那個抱著鐘虞大腿哭的那個孩子嗎?他把一眾看熱鬧的、連同好奇心旺盛的廖志暉一起攆走,轉頭又來找鐘虞,壓低了聲音剛要問,也被鐘虞原地轉了個圈,按著后背給無情地推了出去。
總算清凈了。
鐘虞在辦事處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是廖志暉特意給他安排的,三面環景,站在窗前就能居高眺遠,里面還沒有太多個人物品,只有一些文具和書籍。
確認老陳走了,鐘虞在辦公室門口立了片刻,手指不自覺捏了捏,轉頭問坐在沙發上的人:“喝水嗎?”
蔣兜兜偷看的視線來不及收回,被撞了個正著,頓時有些懊惱,連忙低下頭,悶悶地嗯了一聲。
鐘虞走到飲水機前,用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溫水,擱在蔣兜兜面前的茶幾上。
蔣兜兜低著頭,鐘虞正好能看到他毛茸茸的頭頂,烏黑濃密的頭發中間窩著兩個發旋。
傳說兩個發旋的小孩脾氣大,智商也高。
鐘虞看著看著,竟有些入神,默默嘆了口氣。
同一時間,蔣兜兜也在嘆氣。
他今天沒去幼兒園,吃完早飯從家出來,讓司機直接帶他來這里。那天宴會過后,他在蔣紹言西裝口袋里翻出一張名片。他把名片拍了張照片,又原封不動塞回蔣紹言衣服里。
第二天上幼兒園,他把名片上的字謄抄下來,拿著本子去問老師怎么念,然后煎熬地又過一天,也就是今天,趁蔣紹言公司有事不能送他,他就叫司機把他送來了這里。
鐘虞的沉默叫蔣兜兜有些懊惱和不安,低頭扯了一下衣服,心想他是不是不應該穿這套小西裝,但這套小西裝是蔣西北幫他定做的,老是叫他穿,每次他穿蔣西北都說他好看,怎么鐘虞不說,他是不是不喜歡?
小孩心里想著,有些緊張地扣著屁股底下的坐墊,繼而一轉念,覺得不是衣服的問題,肯定是他爸給他剪的發型的問題。
從記事起,蔣兜兜的頭發就是蔣紹言剪的。蔣紹言不忙的時候會給他做飯,送他上學,陪他讀書,如果忙起來就讓保姆司機來做,唯獨剪頭發,蔣紹言就算再忙也要擠出時間親自動手。
一想到這個,蔣兜兜簡直煩死了!
鐘虞終于回過神,直起身,轉身往辦公桌走去。
蔣兜兜立刻抬頭,近乎貪婪地直直盯著鐘虞的背影,根本舍不得移開。
鐘虞敏銳地感覺到了,腳步微滯,短短幾步走得竟越發困難。
兩天前那個晚上,他一看到小孩就猜出是誰了,長相是一部分原因,蔣紹言的態度是一部分原因,更直接的證據是小孩脖子上戴著的那塊天然紅翡做成的平安牌掛墜。
大概是跑得急了,所以掛墜從衣領里掉了出來。
鐘虞視野里滑過一抹刺目的紅。
那掛墜是他爸爸留給他的,他當年走的時候留下來,用紅色綢布縫了個小布兜,掛墜就裝在小布兜里,擱在自己枕頭底下。
小孩出生之后他沒看過,直接讓人抱走了,這么多年過去,他偶爾會一閃念,當初那個孩子現在長成什么樣子了,調皮嗎,淘氣嗎,還是安安靜靜不吵不鬧的性子。
終于走到辦公桌后面,鐘虞坐下的時候已經調整好了心態,開口前他還是頓了頓,換了比平時溫和的語氣,問:“你家里人呢?”
不知道為什么,他刻意回避了“爸爸”這個詞。
蔣兜兜沖他扁扁嘴,沒說話。
鐘虞繼續問:“號碼記得嗎,我給他打電話。”
蔣兜兜小腦袋瓜子里不知道想什么,過一會兒報出一串數字,是蔣紹言的手機號碼,他記得很牢。
鐘虞拿出手機,想想又放回去,改用座機打,打了兩遍那頭都沒接,他只得先掛斷電話,凝眸思索怎么辦,誰知過不到五分鐘那頭就回撥過來,低沉的男聲響起,問哪位。
鐘虞無意識抓緊了座機聽筒,用最簡潔的語言把事情交代清楚。
那頭頓了片刻,才傳來聲音:“我現在過去接他。”
掛掉電話,鐘虞抬頭看了一眼,蔣兜兜兩手抱著水杯正在小口喝水,也在偷偷抬眼看他,被捉到后,他立刻做錯事一樣低下頭,小模樣可憐巴巴。
鐘虞心情復雜,不知道說什么,更不知道該不該說,索性打開面前一疊文件看起來。
老陳的助理琳達過來的時候,鐘虞面前的文件還停在打開的那一頁。琳達眼神不停往蔣兜兜瞟,掩飾不住的激動和八卦。
律所的群里都議論瘋了,熱火朝天地猜這小孩是誰。
“原來小魚兒是鐘律啊。”
“那小臉蛋真嫩,瑪德,可愛死了!”
“我下樓拿咖啡的時候看到他從邁巴赫上下來,還是我給按的電梯呢。”
有人說:“這不會是鐘律師兒子吧,看著有點像啊。”
另一波人附和:“何止有點像,你看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有人反對:“唉唉唉我說夸張了吧,肉眼能判斷出毛線,咱們律師看什么,看證據啊!”
“這小孩有五六歲了吧,鐘律這么年輕,要真是他的孩子,那他得是什么時候生的?”
“就是!鐘律這么多年一直在國外吧,怎么可能在國內有個孩子?要有個孩子他能舍得一直不回來?”
還有自稱知情人士跳出來否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據我所知鐘律特別不喜歡小孩,我紐約的一個同事說,就算再好看的小孩,鐘律都不會多看一眼,有回對著人家客戶的孩子冷冰冰的,差點把人嚇哭了。”
琳達一看辦公室里的情景,心想果然如此,這么可愛的小孩鐘虞竟然能忍著不看,看什么破文件?!
她走過去,恭敬地傳達老陳的指示,大意就是這么大一個客戶,張口就是一個億,可千萬不能怠慢了。琳達說:“鐘律,我那兒有餅干小蛋糕之類的零食,需不需要嗯……給客戶來點嘗嘗?”
鐘虞筆尖稍頓,半晌,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
琳達出去,很快又懷抱一堆零食進來,都是看到蔣兜兜之后母愛泛濫的一眾律師和助理貢獻出來的,餅干蛋糕巧克力水果糖,什么都有。
蔣兜兜很有禮貌地說謝謝姐姐。
琳達激動了,恨不得發出土撥鼠尖叫。
花花綠綠的零食最招小孩子喜歡,蔣兜兜這看看那看看,正要伸手的時候聽到鐘虞問他:“有忌口嗎?”
蔣兜兜歪著腦袋:“什么叫忌口?”
鐘虞想了想,給他解釋:“就是吃了會不舒服的東西。”
蔣兜兜說沒有。
說完之后他沒敢動,乖乖坐著,眼巴巴瞧著鐘虞,令鐘虞不自覺想到軟乎乎的小奶狗,面對美味也不敢輕舉妄動,迫切搖尾巴等待主人的指令。
鐘虞說:“吃吧。”
蔣兜兜內心歡呼,抓起一塊小蛋糕撕掉包裝,他想這些一定是鐘虞讓人拿給他吃的,鐘虞肯定是怕他餓了,他一定要全部都吃掉!
雖然在家里有時無法無天,在外面的時候,蔣兜兜還是個很有禮貌和教養的孩子,他把平時蔣紹言教他的禮儀都拿了出來,坐姿端正不歪不斜,手心朝上擱在嘴巴下面,不叫蛋糕屑掉在鐘虞的地毯上。
正吃著,鐘虞的座機響了,蔣兜兜豎耳朵聽,聽到鐘虞平淡地嗯了一聲,又說了聲“好”,之后就掛斷電話。
小蛋糕立刻不香了,蔣兜兜知道電話是蔣紹言打的,蔣紹言來了。
掛斷電話,鐘虞思考了幾秒。電話的確是蔣紹言打的,說到了,就在樓下。鐘虞第一反應就是叫人送孩子下去,但很快他意識到,這是他逃避的表現,潛意識里他逃避和蔣紹言見面。
然而有什么可逃避的?這次回國他就是為了收購案,蔣紹言是買方,哪怕前期磋商碰不見,到后面簽約也總是要見的。
逃避不是辦法,更不是鐘虞的性格。
再者當年他離開的時候,自認為對蔣紹言毫無保留,該說的都說了,沒有狗血,沒有誤會,約定如果再見就是陌生人,雖然當時鐘虞覺得他們這輩子應該都不可能再見了。
鐘虞站起來,決定還是他親自送小孩下樓。
從辦公室走到電梯間,被人圍觀了一路,蔣兜兜邁著小短腿亦步亦趨緊緊跟在鐘虞身邊,心里吐槽這些人真是大驚小怪。
鐘虞腳步不快,手垂在身側,隨沉穩的步伐輕輕擺動。蔣兜兜盯著那只手,手指白皙細長,筋骨分明,瘦而不柴,他很想牽上去,摸摸是什么感覺,但他不敢,只能悄悄把掛墜從衣領里掏出來,握在手心里。
鐘虞目視前方,余光看著這一切。
進電梯之后,鐘虞按下了一層的按鈕。
封閉的空間和輕微的失重感讓蔣兜兜有些不安,他挪著小碎步靠近鐘虞,胳膊不小心碰到鐘虞的手,頓時一陣緊張。
然而鐘虞沒有動,手依舊穩穩地垂在身側,蔣兜兜心跳沒那么激烈了,慢慢地,又靠近一點。
鐘虞還是沒動。
蔣兜兜感覺自己的胳膊貼到了鐘虞手背,離得近了,他好像聞到鐘虞身上有股味道,剛才鐘虞給他倒水,彎腰的時候他就聞見了。
不是甜蜜刺鼻的香水,也不是花香或果香,形容不出來,總之很好聞。
蔣兜兜輕輕晃動胳膊,貼著鐘虞手背陶醉地蹭啊蹭,鐘虞目視前方,不知道是沒察覺還是其他原因,穩穩地站定,手也一動不動垂著。蔣兜兜高興極了,蠢蠢欲動,又琢磨怎么才能摸到鐘虞的手。
可惜電梯很快就到了,蔣兜兜撇撇嘴,跟在鐘虞后面走出去。
從大樓出去,有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車旁站著一個穿西裝的年輕男人,卻不是蔣紹言。
對方自我介紹是蔣紹言的助理,姓譚名朗,挺客氣地解釋:“蔣總有個會,讓我來接小朋友。”
誰是小朋友?
蔣兜兜聽到這話立刻垮臉,隨后就意識不該表現出這種態度,立刻去看鐘虞的反應,然而鐘虞根本沒看他,只淡淡嗯一聲,然后才問他:“他是你父親助理嗎?”
蔣兜兜悶悶地點頭。
鐘虞對譚朗一頷首,是交接完成的意思,視線不經意滑過停在路邊的那輛黑色轎車,轉身便要往回走。
“小虞兒!”蔣兜兜突然喊了一聲,黏黏糊糊,哼哼唧唧,不仔細根本聽不出來。
等鐘虞轉過頭,他才像是下定決心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鐘虞微涼的手指,小小聲問他:“我還能再來找你嗎?”
鐘虞的視線再次掃過那輛車。車窗貼著防窺膜,看不見里頭,但直覺告訴他,車里面有人,而且那人正看著他。
視線定格數秒,他才低下頭,看著抓住自己的小孩。
清澈的眼睛里,緊張、期盼,一覽無余。
心臟仿佛被什么狠狠抓住。
然而鐘虞一根一根掰開抓著他的細嫩的手指,垂著眸,一字一字冷淡開口:“以后別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