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車廂里低壓彌漫。
譚朗在前面開車,偶爾通過后視鏡看一眼后排沉默相對的父子倆。
他不明白,蔣紹言明明來了,卻臨時決定不下車,還叫他說那一番話。
他跟在蔣紹言身邊做助理已經四年,對這個老板的性子始終摸不透。
蔣兜兜一直沒說話,板著臉,手臂環在胸前,嘴巴抿得死緊,嘴唇都白了一圈。
譚朗把車開到了蔣紹言在公司附近的一套復式公寓,還沒停穩,蔣兜兜就打開車門跳下去,一路小跑回家,進門就發泄似的甩掉皮鞋,扯掉小西裝,把紅色領結狠狠扔到地上,連拖鞋都不穿,光腳就往二樓自己的臥室跑。
蔣紹言沉默地跟在后面,看著他發泄,看著他發狠,在小崽子準備關門的時候伸出一腳擋住。論力氣蔣兜兜在他爸面前就是個弱雞,狠狠瞪了蔣紹言一眼,然后跳上床,用被子把自己罩住。
蔣紹言走到床邊,一把將被子掀開。
“你干嘛啊?”蔣兜兜大喊。
蔣紹言盯著他不說話。蔣兜兜其實是有些怵的,尤其是蔣紹言居高臨下盯著他的時候。
但他現在難受得很,胸腔憋得快爆炸了,但蔣西北不在,沒人給他撐腰,他不敢太過造次,只能不服氣地在床上又蹬又踢,快把被子踹掉地上才停下來。
房間里靜了一會兒,只能聽到小孩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
“冷靜下來了嗎?”蔣紹言開口,聲音不帶溫度,“解釋一下。”
“解釋什么?”
“為什么亂跑?”
“我是亂跑嗎?”蔣兜兜抬起頭,梗著脖子,憤憤不平地瞪蔣紹言,蔣紹言這才注意到他一雙眼睛不知何時變得紅了。
蔣兜兜沖他喊:“我是去找我媽媽!”
蔣紹言沉默,冷峻的臉上情緒難辨,半晌才沉聲問:“你怎么知道他是?”
“難道他不是嗎?”蔣兜兜反問,“他明明就是。”
說著,他四肢并用爬到床尾,從褲子口袋里摸出小手機,點開相冊懟到蔣紹言眼皮底下:“他要不是你干嘛藏他照片?”
蔣紹言沒動,面無表情垂眼,視線滑過那張偷拍的照片。
這照片被他收在保險柜,最下面一格的最里面,不知道怎么被蔣兜兜翻出來。
這樣想著,他又輕輕抬眼,落在了蔣兜兜倔強不服氣的臉上。
蔣紹言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大概一年多前,那時蔣紹言已經大權在握,公司平穩上了軌道,有些人就開始給他介紹相親。他借口忙,一概不見,只其中一次是蔣西北當年當兵時的一個戰友介紹的,推不掉只好去赴約,不過也只是去見了個面,剛坐下就開門見山表明態度,說自己暫無發展感情的打算,那頓飯他也沒吃,買完單就走人了。
這事不知道被誰說給蔣兜兜聽,說蔣紹言要給他找個后媽。小崽子當時就發了脾氣,冷下臉,抄起電話就打給蔣西北,邊哭邊說:“爺爺我不要后媽,爺爺我心口好疼好難受啊爺爺。”
蔣紹言當時就站在旁邊,冷眼看蔣兜兜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還時不時捂著胸口咳嗽兩聲,演技逼真到能沖擊奧斯卡。
蔣西北在電話里好一頓哄,還把蔣紹言罵了一頓:“兜兜乖啊,沒有后媽,你爸要是敢找后媽,我打斷他的腿!”
蔣西北沒敢說,其實相親這事兒就是他攛掇身邊人給蔣紹言張羅的,這個戰友也是他找來做擋箭牌的。
蔣紹言以為小崽子會順勢問他親媽的事,但小孩掛了電話就跑去玩玩具了,坐在客廳靠窗的毛毯上,屁股對著他,留給他一個獨又倔的背影。
蔣紹言一度以為,蔣兜兜對生他的人不感興趣。
現在他知道,他錯了。
兩天前在宴會上,蔣兜兜突然沖過來抱住鐘虞,蔣紹言心里就暗自吃驚,他想不通原因,回家后本想跟小孩談談,但蔣兜兜擺出一副“我不聽,我也不想說“的態度,連澡都沒洗就爬上床,扯過被子把自己悶在里面。
蔣紹言站在床邊看他一會兒,關門走了。
等他在書房處理完工作,臨睡前習慣地去看一眼小孩有沒有踢被子,才發現蔣兜兜根本沒睡,被子底下隆起一塊,有細細的哭聲傳出。
蔣紹言大步走過去,一把掀開被子,看到小孩一張臉上全是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蔣紹言感到一陣心痛,把他摟在懷里,發現蔣兜兜右手死死握成拳頭,緊緊攥著什么。
蔣紹言強硬地掰開他的手,看清了蔣兜兜攥著的東西——
一個紅色綢布縫成的小布兜。
那天晚上蔣兜兜哭著在蔣紹言懷里睡著了,隔天早上醒來,平靜地跟沒事人一樣,照常自己洗漱吃早飯,背書包上學。
蔣紹言從回憶里回神,小崽子還高舉著手機,胳膊伸得直直的,酸了也不肯放下來。
蔣紹言穩了穩心神,還是那個問題:“你怎知道他是?”
大概是蔣紹言語氣沒方才嚴厲,和緩不少,蔣兜兜立刻麻溜地順桿下,輕輕哼了一聲,把手放下,低頭又看一眼照片里的人,然后才說:“老師說過,小朋友都是從媽媽肚子里出來的,你看他肚子那么大,里面一定是我,我就是從里面出來的。”
蔣紹言倒是沒想到他會這么想。
“而且……”蔣兜兜停頓了一下,整張小臉變得嚴肅,擰著兩條細長的秀眉,回憶鐘虞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叫他覺得親近,但他不知道怎么跟蔣紹言形容,撅著嘴嘟囔,“反正我就是知道。”
屋里頭靜下來,父子倆各懷心事。蔣紹言低頭看小孩頭頂的發旋,過了一會兒又問:“那你怎么知道他在那兒?”
蔣兜兜得意了,晃了晃腦袋:“我當然知道啊,我就是知道。”
根本是無效信息,但蔣紹言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繼續問:“那為什么要去?”
“為什么不能去?”
小崽子句句嗆聲,明顯不配合,蔣紹言做了個深呼吸,抬手解開西裝外套的紐扣,脫下來擱在旁邊,壓著脾氣說:“那為什么不提前跟我說?”
蔣兜兜頓時睜大了眼,一臉無辜地狡辯:“你沒看見我今天穿小西裝了嗎,而且我早上也跟你說我今天要坐最好的車,是你自己沒問我要去哪里,你問我我肯定跟你說啊,誰叫你沒問我!”
蔣紹言表情不變,內心卻掀起驚濤駭浪。
像,實在是太像了。
鐘虞那時候跟他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
“——我早跟你說過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是你自己選擇不去追究,是你沒有問我。如果你問我,我一定,什么都告訴你。”
難道這就是血緣的力量?
蔣紹言最終還是沒有能掩飾住震驚,戴了許久的面具現出了裂痕。蔣兜兜自以為把他爸堵得啞口無言,暗自得意,也從蔣紹言的反應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這人就是生他的人。
然而那點得意和高興還來不及發酵,他又想起鐘虞掰開他手指時最后的那句話。
蔣兜兜心里又難受起來,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難過,手指死死扣進床單里也不起作用,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對著蔣紹言大喊:“我本來很順利的,他給我倒水,還給我小蛋糕吃,還讓我蹭他胳膊,他那么喜歡我,那么喜歡我……都是你!誰叫你來的!”
小孩難過得快要死了,眼眶通紅,脾氣終于收不住了,沖蔣紹言吼道:“都怪你都怪你!你真沒用!”
覺得不解氣,他還用英語又重復了一遍:“youaresouseless!ihateyou!”
蔣紹言沉下臉。
蔣兜兜紅著眼跟他對視。
蔣紹言身材高,蔣兜兜站在床上還得使勁兒仰著脖子才能勉強看到他的眼睛。
但很快,蔣兜兜感到害怕了。雖然說蔣紹言日常就不茍言笑,但蔣兜兜能判斷出他的情緒,蔣紹言情緒一直很穩,凡事都是先講道理,一次講不通,等小孩兒脾氣下去了,冷靜了,再繼續講,從沒動手打過人。
但這一刻蔣兜兜明明白白地感覺到,他爸想要揍他。
那雙黑沉的眼睛里醞釀著風暴。
小狼崽迫于成年雄獅的威壓,氣勢一點點弱下去,梗著的脖子也軟了,但還是不服,軟綿綿地哼唧一聲。
握著的拳頭松開,蔣紹言沒再管他,扭頭走了。
重重的關門聲叫蔣兜兜愣了愣,心里憋著一口氣,好一會兒才喘出來,撲通坐在床上,伸腳踢了好幾下,這回把被子徹底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