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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我愿意

    葉眉尖銳的提問, 問到了池慕最敏感的點上。

    他無法作出回答,只能陷入長久的沉默。

    “不要為了不確定的事情耗費心神。”葉眉以自身為例,告誡池慕。“我也離過婚, 我丈夫嫌我一心撲在事業上,不顧家,想讓我辭了工作回歸家庭, 我不愿意, 然后我們就鬧翻了。離婚后, 我顧念過往日的情分,想過復婚, 但都在最后關頭抗住了壓力。時至今日,我仍然慶幸,沒有被婚姻阻攔腳步。”

    “姐, 你錯了。”池慕打斷了她,“我們遇到的人不一樣,又怎么能相提并論呢?”

    這回輪到葉眉無話可說了。

    “付子安那邊是不能更改了嗎?”池慕還想再掙扎一下,“換到明天或者后天呢?”

    “不能,付子安說一是一, 他心血來潮定的時間, 誰也改不了。”葉眉苦笑了一聲, “除非你敢得罪他。”

    “行吧, 我會和裴嘉之說。”

    池慕讓步了。盡管他很想和裴嘉之一起吃這頓晚飯,但葉眉背后的辛苦付出, 他不能視若無睹。池慕能想象到,葉眉是打了多少通電話,費了多少心力才牽上了付子安的線。

    他掛了電話,推開臥室的門。裴嘉之站在窗邊, 聽見聲響回過了頭。

    “抱歉,我去不了了。”池慕搶先開口,怕一停頓就說不出來了。“葉眉給我打電話了,說臨時有個緊急工作,要我馬上趕過去。”

    他垂下頭,不敢直視裴嘉之,怕在對方眼里看到失望之色。

    “現在嗎?”裴嘉之二話不說,拿上車鑰匙。“你去哪?我送你。”

    “不用不用。”池慕愧疚得滿臉通紅,“不麻煩你了,葉眉說待會來接我。”

    “一來一回的多浪費時間。”裴嘉之給出了池慕拒絕不了的理由,“順路,我正好去公司一趟,白天一堆工作還沒處理完,助理等著我簽字。”

    他們一同出了門,智能鎖在身后發出滴滴的響聲。池慕放慢腳步,突然好奇裴嘉之有沒有把他的指紋刪掉。

    當著裴嘉之的面,他無從驗證,只能收起多余的好奇心,老老實實地上了車。

    上車時,池慕下意識地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他坐慣了裴嘉之的副駕駛,一時改不掉長年累月的習慣,等反應過來已經晚了。

    他在副駕駛上如坐針氈,生怕裴嘉之來一句你為什么坐這,有沒有點分寸感。

    車門關上了,裴嘉之插入鑰匙,正要啟動車輛時忽然頓住了。

    他側頭看向池慕,欲言又止。

    “怎么了?”池慕心虛地握住車把手,做好了裴嘉之一聲令下,他就跳車逃跑的心理準備。

    “你沒系安全帶。”裴嘉之委婉地指了出來,“會扣分的。”

    池慕愣了一下,低頭一看,果然忘了系安全帶。他放松下來,迅速系好了。

    “出發吧。”池慕如釋重負,“沒問題了。”

    裴嘉之的車開得很穩,池慕用手撐著頭,控制不住地打起了瞌睡。他昨晚睡得遲、醒得早、能撐過一天已是不易了。

    正值通勤高峰期,路上車來車往,匯成了一條長長的車流。裴嘉之握著方向盤,瞥了一眼睡著的池慕,開得更為小心了。

    車子來到了池慕工作室的樓下,裴嘉之透過車窗,望見了在門口焦急等待的葉眉。他停穩車,叫了池慕兩句。

    池慕迷迷糊糊地應了。他在車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結婚當天。裴嘉之站在綻放的玫瑰花叢前,整理著白玫瑰捧花的飄帶,而他接過了那束捧花,和裴嘉之并肩走上高臺。

    一個忽遠忽近的聲音回蕩在耳邊,池慕凝神去聽,聽到了一段熟悉的對白。

    “池先生,下面我將宣讀結婚誓詞。你愿意以后無論疾病還是健康,無論清貧還是富有,你都將愛他、尊重他、照顧他、接納他、永遠對他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的盡頭?”

    “我愿意。”池慕低聲道。

    這句我愿意和夢中的同時響起,跨越了六年的距離。

    “你說什么?”裴嘉之沒聽清,搖了搖池慕的肩頭。

    夢境片片碎裂,池慕如夢初醒。他和六年后的裴嘉之對視了一會,才從虛無縹緲的夢境里掙脫出來。

    “沒什么。”池慕慌亂地解開安全帶,下車時差點摔了一跤。

    “慢點。”裴嘉之和葉眉異口同聲,都被池慕嚇到了。

    “我說過多少次了,走路要看路。”葉眉捂著胸口,嚇得夠嗆。“你這張臉萬一刮花了,該怎么在演藝圈生存?”

    池慕自知理虧,低頭不語。裴嘉之降下車窗,對葉眉禮貌地點點頭。

    “裴總,太感謝你了,專程送池慕一趟。”葉眉回以一個客氣的微笑,“給我們省了不少麻煩。”

    “不麻煩。”裴嘉之淡淡道:“我剛好去公司,順帶捎池慕一程。”

    兩人客套了幾句,彼此心中有數。裴嘉之轉動方向盤,池慕在后視鏡里沖他揮手。

    裴嘉之的車子駛遠了,池慕跟著葉眉,上了她的商務車。寬敞的車廂內,從化妝箱到衣帽間一應俱全。池慕輕車熟路地打開小冰箱,拿出一瓶冰鎮過的礦泉水。

    “有常溫的嗎?”他謹記裴嘉之的教誨,絕不貪涼。“秋天喝冰的會胃疼。”

    “座位底下有。”葉眉隨意一指,“看來你這兩天過得挺好,神采奕奕的。”

    池慕剛在裴嘉之車上補過覺,目前精神飽滿。他換了瓶常溫的礦泉水,邊喝水邊聽葉眉講。

    “付子安選人的條件極為苛刻,他完全不看演員先前拍過的作品,只看當下那一刻給他的感覺。所以你見了他也不一定能成。他既能啟用平平無奇的素人做主角,也能讓大牌藝人放下身段、甘愿作配。我想著不管如何,你去試一試,哪怕爭到個配角都值了。”

    “我都行。”池慕沒什么意見,“主要他的劇本不對外流傳,我連題材是什么、人物是什么性格都不知道,這再怎么試鏡?”

    “摸著石頭過河吧。”葉眉也沒辦法,“誰讓付子安追求的是極致的真實。他要的不是演員像角色,而是角色貼演員。通常情況下,是演員根據自身條件選擇合適的角色試鏡,但付子安跳出了這個限制,他說你適合,你就適合,反之亦然。”

    “一言堂啊,全由他說了算。”池慕和這類型的導演有過接觸,他們的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優點是對劇本了解透徹、從不往劇組里硬塞人、基本能拍出及網格線以上的作品;缺點是固執己見,剛愎自用,動不動就批評演員。

    “跟著付子安拍戲算磨練了。”葉眉踩下剎車等紅燈,“他對看中的演員要求很高,會一條條反復重來,你能承受吧。”

    “選不選得上還不一定呢,我哪敢想那么深。”池慕拆了盒巧克力棒,“如果選上了,接完這部后,你得允許我休息半年。”

    這是他早就想和葉眉商量的,卻被付子安的回國打亂了陣腳。

    “半年久了。”葉眉不大贊成,“你該趁熱打鐵,多接幾部戲才是。等你過了而立之年,戲路就窄了。”

    “一部接著一部多沒意思,二十歲有二十歲的演法,三十歲有三十歲的演法。”池慕想得很開,“二十歲演主角,三十歲演配角。娛樂圈更新換代太快了,等過了事業高峰期,說不定沒人記得我了。”

    “怎么會。”葉眉吃了一驚,“你起碼能再紅十年。”

    “人遲早會被遺忘的。”池慕冷不丁地說出了一句富含哲理的話,“如果付子安再晚十年回國,他還會受到如今的追捧嗎?”

    信號燈由紅轉綠,葉眉松開剎車,心里五味雜陳。原本筆直的道路在前方分成了兩條岔路,通往不同的路口。

    ————

    佑嘉的總裁辦公室亮著燈,辦公桌上堆滿了需要過目標文檔。裴嘉之閱后一一簽字,補上了白天落下的工作量。

    “裴總,有客人來訪。”秘書敲了敲門,“由于這位客人給前臺看了你們的合照,我就自作主張,帶他上來見您了。”

    “哪位?”裴嘉之擰上鋼筆帽,“請進。”

    秘書推門而入,帶進來一位古里古怪的客人。來人戴著一副墨鏡,穿了一件復古風夾克搭配一條做舊牛仔褲,從穿著看像上個世紀的搖滾歌手。

    “子安哥?”裴嘉之抬起頭,詫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不說一聲就來了?”

    “我路過佑嘉,剛好進來看看。”付子安摘下墨鏡,露出一張不顯年齡的臉。“咱們六七年沒見了,你過得好嗎?”

    他出國后,隔絕了一切不必要的人際往來,一門心思地撲在旅居上,游歷了十幾個國家,對國內朋友的境況知之甚少。

    “那肯定沒你瀟灑。”裴嘉之語氣輕松,“光看你寄來的各地明信片,都能想象到你過得有多快活了。”

    “過獎過獎。”付子安拉開椅子坐下,“好日子是暫時的。積攢的錢一花完,我就得灰溜溜地回國了。”

    “別說得那么可憐兮兮的。”裴嘉之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偽裝,“想回來拍電影就拍,我給你投資。”

    “我可不缺投資。”付子安略帶得意,“有的是人排著隊給我送錢,想沾點光。當然,你在我這,永遠是第一順位的,包你穩賺不賠。”

    他和裴嘉之的友誼起源于裴家的資助。剛念大學的付子安心高氣傲,平白無故得到了裴家的經濟支持,總覺得過意不去,便提出了用勞動力換取報酬,而所謂的勞動,就是擔任裴嘉之的家庭教師。

    初中的裴嘉之悟性極高,學習方面根本用不著付子安操心。付子安只需每天布置兩道高深的競賽題目,讓裴嘉之在半小時內完成,當天的補習就算結束。

    空余的時間,他們會一起聊天,或是看一部當下熱門的電影。

    聊天時,裴嘉之經常談到他的前影后母親,眼里滿是向往與崇拜。

    裴家有一個巨大的影音室,那是付子安頭一回見識到大屏幕的魅力,他無法自拔地愛上了這塊方方正正的幕布,并決定為它奉獻終身。

    “我要轉系,當一名電影導演。”付子安正式發出了宣言。“小裴同學,你也喜歡電影,為什么不和你母親一樣,做一名演員呢?”

    他把裴嘉之當成了摯友,盡管兩人的年齡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付子安辭去了家庭教師的工作,義無反顧地投入了電影行業。他從窮困潦倒、一窮二白起家,漸漸有了起色。

    創業期間,付子安依然和裴嘉之保持著聯系,時常詢問裴嘉之關于劇本和選角的建議。雖然裴嘉之最后沒有從事電影行業,但他們依舊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這次付子安一創作完劇本,就發給了遠在國內的裴嘉之,請他評價一下新故事。

    不久后,裴嘉之回了一封電子郵件,中肯地指出了劇本的優劣之處。付子安的新作延續了他一貫的風格,大膽地采用了意識流手法、場景單一、融入了大量的特寫鏡頭,極其考驗演員的個人素質和臺詞功底。

    “你郵件里說的,適合演這個劇本的人是誰啊?”付子安直入正題,“不是說好了回國介紹我認識嗎?”

    “人家沒空,你有什么好急的?”裴嘉之格外淡定,“每個人看法不同,我認為合適的,不一定合你心意。你是導演,我不想干涉你的選角。”

    “裴嘉之,別和我玩欲擒故縱。”付子安憤憤地拍了拍桌子,“你就吊我好奇心。我以前拍電影選角時,哪回沒問過你意見?我多信任你啊,你看好的人還能差?”

    “別捧殺我了。”裴嘉之松了口,“說好了,只是帶你認識,不是讓你對他指手畫腳、吹毛求疵的。你要覺得不適合,就當和朋友吃了頓飯,要敢當面讓他下不來臺,我饒不了你。”

    “我哪有這么不講禮貌?”付子安矢口否認,“你這么維護他,他是你什么人啊?”

    付子安心直口快、直來直往,一句反問堵得裴嘉之說不出話。

    “別生氣別生氣。”付子安見好就收,怕招來了裴嘉之的怒氣。“我沒說你偏袒,我開玩笑呢。正好我今晚有個局,一個經紀人帶自家演員和我見一面,你作為投資方,幫忙看看合不合適。”

    “你不是不和經紀人來往嗎?”裴嘉之不太想去,“回國一趟,作風變了?”

    “什么呀,你冤枉我了。”付子安一聽兩眼淚汪汪,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唉,你是不知道那個經紀人多難搞,說好聽點是敬業,說難聽點是死纏爛打。我都換了兩三次手機號了,她還是能找到我。我想著快刀斬亂麻,就約了今天晚上在飯店見一面。反正她帶來的人有沒有水平,我看一眼就有七八分把握了。”

    “聽上去蠻慘的,不過好像和我關系不大。”裴嘉之看破了付子安的小心思,“你是想讓我開車送你吧?”

    “方便嗎?”付子安厚著臉皮請求,“我車沒油了,幸好就在你公司附近,不然我求都不知道求誰。”

    “我說不方便管用嗎?”裴嘉之關了辦公室的燈,將雜亂的文件收拾整齊,示意付子安跟他走。

    他把車從停車場開了出來,付子安拉開車門,剛要上車又猶豫了。

    “你介意我坐副駕駛嗎?”

    虧得付子安問了,裴嘉之才想起副駕駛的含義。但他本人并不在乎這個,便催付子安趕緊上來。

    付子安一上車,就感覺牛仔褲下壓到了一個硬硬的小方塊。他在安全帶的束縛下動來動去,試圖拿出那個硌人的小東西。

    “你在亂動什么?”裴嘉之忍無可忍,“妨礙到我開車了。”

    “底下有東西,硌得我難受。”付子安理直氣壯,“你忍一忍。”

    他摸了半天,從座椅下面摸出個四四方方的鐵皮糖盒。

    “上一個坐你車的是誰?”付子安晃了晃小盒子,“他落了盒薄荷糖,丟三落四的。”

    “他比你好多了,他至少不會吵到我開車。”裴嘉之真心實意地說,“給我吧,下次見面我還他。”

    車子一路暢通無阻,到達了指定的飯店。付子安報出了預定好的包廂號,領著裴嘉之上樓。

    “待會你配合來的演員試個對手戲,我會隨機找一個劇本里的片段,測測他的臨場反應能力。”

    “他看過劇本嗎?”裴嘉之掀開茶蓋,“你有點強人所難了,多留點準備時間吧。”

    “即興發揮,越快越好,哪來的時間給演員醞釀情緒。”付子安不懷好意地笑了,“我嚴格要求,是為了他好。”

    “你笑得很陰險。”裴嘉之飲下一口熱茶,說了句公道話。“得了,人家演員又沒得罪你,你非要整他做什么?把人家自信心打擊完了,你就是罪魁禍首。”

    “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了。”付子安吹了聲口哨,“演員嘛,就得越挫越勇。沒被罵過的演員,不算是好演員。讓我們拭目以待。”

    他編輯了一段文字,點擊發送。

    ————

    “付子安發信息了。”葉眉站在樓梯口,把手機遞給池慕。“他發了一小段劇本內容,你仔細品品,看能不能讀出什么。”

    付子安有意為難,挑選的是劇本中情感最復雜的一段,主角出于不可言說的私心,隱瞞了愛人真相,卻在下一刻被當眾拆穿。

    這段的難度在于沒有一句對話,全段的情感不是靠言語表達,而是靠眼神對視,組成無聲的交流。

    “付子安不會讓我試這一段吧?”池慕心里七上八下,“姐,等一會,我想想怎么演。”

    短短的一個選段,涵蓋了太多情緒。離約定的點還有一分鐘,時間來不及了。

    “走一步看一步。”葉眉拉著池慕往里走,“就是這間了。”

    包廂門虛掩著,隱約能聽到里面傳來的談笑聲,池慕鼓起勇氣,上前推開了門。

    然后他看到了裴嘉之。

    寒風席卷而入,吹得窗簾嘩嘩作響。

    池慕的心像一張被揉碎的紙,在風中簌簌。他在裴嘉之投來的目光下無處躲藏、無所遁形,難堪和羞恥一齊涌上心頭。

    裴嘉之只用一瞬,就串聯起了事情的原貌。他的眼神淡淡地掃過池慕,好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池慕眨了眨眼,眼眶酸澀得發疼。

    “哇,你已經進入狀態了嗎?好快。”被忽視的付子安鼓了鼓掌,“你很有潛力啊,叫什么名字?”

    “失陪一下。”裴嘉之放下茶杯,徑直向門口走去。“借過。”

    池慕下意識地側了身,裴嘉之從他身邊走過。

    “這個還你。”

    他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那盒落下的薄荷糖,放在了池慕手心。

    第 32 章(攻視角) 不被需要的人……

    裴嘉之出生在一個特殊的家庭, 父親是卓越的企業家,母親是知名演員。

    這樣迥異的組合在家族里是很少見的,裴家實行競爭上崗制, 能者為王。所以,裴家人為了繼承公司,往往會娶一個相對有分量的妻子, 作為倚靠和支撐。

    裴父是個例外。他拒絕了家族聯姻, 執意要娶一見鐘情的女孩。這險些動搖了他的家族地位, 但由于能力足夠突出,繼承權還是回到了他這一脈。

    從這一點來說, 裴嘉之和父親有相似之處。他們是一貫的理性中夾雜著沖動,而這沖動遠比感性的人來得猛烈,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驟雨。

    比起裴父的雷厲風行, 裴嘉之的做事風格偏向柔和。或許是受到了母親的影響,他的身上呈現出兩種截然相反的氣質。一邊是父親刻意培養出的克制理性,一邊是母親賦予的體貼溫和。

    他是獨生子,卻不是沒有競爭。裴氏家族里的其他后輩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的繼承權,如果他不優秀, 不能為裴家所需要, 就會被當成一件不趁手的工具, 丟棄在垃圾堆里。

    這是裴家的生存游戲, 適者生存是永恒的法則。

    從裴嘉之出生起,裴父就為他制訂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涵蓋了方方面面, 最終目的是順利繼承佑嘉。

    三歲的裴嘉之懵懵懂懂,還沒去過游樂園、吃過甜甜的奶油冰淇淋,就被迫背上了繼承家族企業的重任。

    裴母插手不了裴嘉之的教育,何況裴父說過, 他們可以不再生孩子,只要裴嘉之能成才。

    “有其父必有其子。”裴父摸了摸裴嘉之的腦袋,“他需要我的庇護和撫養,而我需要他對我有用、對裴家有用。這是一樁公平的交易。不是嗎?”

    裴嘉之名字里的“嘉”字,本義是美好,引申為贊美、褒揚的意思。但他并沒有得到過父親的多少夸獎,每當他取得了小小的成就,父親只會籠統地說:“你很有用。”

    幼年的裴嘉之不懂什么是有用,甚至不懂這到底算不算夸贊。幼兒園的老師夸小朋友用的是你很棒,和父親的用詞完全不同。

    于是他跑去問了父親。父親說有用是一個好的形容詞,象征著他的存在對身邊的人是有價值的。因為裴嘉之有用,母親不需要再生一個孩子,父親也不需要再擔心后繼無人。

    他給裴嘉之講了一個童話故事。森林里有一群小動物要過河,過到一半時船超重了,不得不扔下一只動物。動物們在船上緊急召開了一次會議,討論丟誰下去。它們一一列舉了自身的長處,小羊有羊毛、小狗能看家、小馬會馱人,只有小兔子說不出自己的作用,被扔下了船,掉進了河里,淹死了。”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人要有用處。所以,你要聽我們的話,做一個有用的人。”裴父撥了撥裴嘉之胸前系著的小領結,“無用之人,是會被丟下的。”

    裴嘉之嚇得瑟瑟發抖,轉身就跑。此后的日子里,他對父親的話言聽計從,再不敢違抗。他乖乖地去上了輔導班,每天早起練習英語口語,抱回了一張張獎狀。

    他幼小的心靈,被刻上了一道深深的印跡。他是因為父母需要才出生的,如果他沒有用了,父母不需要他了,就會被隨時拋棄。

    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態伴隨了裴嘉之的童年時代,好在他有母親的陪伴,能稍稍緩解一些恐懼的心理。誠然,母親是愛他的,只是這份愛來得太單薄,摻雜了愧疚、心疼和憐惜,并沒有那么的純粹。

    但裴嘉之知足了。

    他走在父親設定好的道路上,唯一一次脫軌,是在網上看到了母親出演過的影視作品。

    在家里溫婉賢淑的母親,在熒幕上像是換了一個人,既有英氣逼人的一面,也有嫵媚多姿的一面。

    裴嘉之對演戲產生了興趣,在付子安的鼓勵下越陷越深,萌生了報考電影學院的念頭。

    在他偷偷查閱數據時,被裴父抓了個正著。裴父絕不允許裴嘉之走岔了路,用鞭子狠抽了他一頓,再關進禁閉室反省。

    “裴家不需要廢物。”裴父冷冷道:“你真以為你有追求夢想的資格嗎?醒醒吧,裴嘉之,你的堂兄弟、親叔叔哪一個不在暗處盯著你,就等著你出點紕漏,他們好取而代之。你是要讓我多年的心血白費嗎?”

    裴嘉之躺在地上,渾身都是鞭痕。他望著禁閉室上方透出的一絲絲光亮,疲倦地閉上了眼。

    挨了這頓打后,裴嘉之摒棄了雜念,決定得到佑嘉,但和父親不同的是,他決心徹底掌控佑嘉,不讓它逃出掌心。

    從暗戀池慕時,裴嘉之就清楚地知道,他的性向與眾不同。得知這一點后,他竟感到了隱隱的慶幸。他不用像父親那樣,為了傳承香火,生下一個美滿婚姻的犧牲品。

    在傳統觀念深重的裴家,沒有后代就意味著失去了競爭力。裴嘉之當然不會使自己陷入僵局。他設下了一盤棋局,慎重地移動著每一枚棋子,確保它們落到正確的位置。在這場博弈中,裴父教過他的有用無用論成為了棋局的核心。

    有用的人,就留著;無用的人,就舍棄。裴嘉之熟練地運用了這一套準則,從服從規則的人,變成了制定規則的人。

    他接過父親的權柄,一手主持了分家。他的叔叔和伯伯們帶走了大量的財富、珠寶和不動產,并為此沾沾自喜。裴嘉之則拿到了佑嘉三分之二的股份,名義上仍由裴父擔任董事長,但佑嘉的主心骨究竟是誰,員工們心照不宣。

    正如裴嘉之所料,他和池慕的婚姻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但僅僅是口頭反對而已。

    裴父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拿不動鞭子了,裴嘉之沒反過來抽他一頓,已經算是孝順的頂峰了。

    二十出頭的裴嘉之不再懼怕父親殘存的威嚴,他心平氣和地聽完了父親的逐條指責,慢條斯理地一一回應。

    “我想說三點。第一、我不會有后代。如果您堅決不信的話,我可以上醫院做個結扎。第二、我和誰結婚,是出于我的意愿,您參不參加,不在我的考慮范圍內。第三、我會搬出家,和您再無瓜葛。”

    裴父氣得夠嗆,在裴母的勸說下,出席了裴嘉之的婚禮。裴嘉之的婚禮略過了感謝父母的環節,他手持白玫瑰捧花,毅然決然地從父母眼前走過,奔向嶄新的生活。

    結婚對裴嘉之有著極其重大的意義,他和池慕組建了一個新的家庭,這是從未有過的新開始。

    得益于投資付子安電影的經驗,裴嘉之會幫著池慕挑選劇本、撰寫人物小傳。他有一個厚厚的本子,專門用來記錄對劇本的感悟。

    《致云雀》是裴嘉之投資的,他看見劇本的第一眼,就聯想到了池慕。靈動的云雀飛過連綿的群山,唱出一支支動聽的歌謠。那種鮮活的生命力,和池慕如出一轍。

    頗為湊巧的是,《致云雀》導演選定的主角正是池慕。

    裴嘉之猜到了《致云雀》可能會拿獎,但沒想到,它會讓池慕的演藝事業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池慕演完了《致云雀》后,觀眾們再看他后續的作品,總覺得乏善可陳。他們把不好看的原因歸結為池慕的演技退步,卻遺漏了劇本和導演在其中發揮的作用。

    市場決定了電影的導向,文藝片打不過春節檔喜劇片是常態。但池慕的起點太高了,再接商業片就失了應有的水平。

    池慕日益焦慮,裴嘉之暗暗著急。池慕一點點忙碌起來,從一個星期回一次家,到一個月見一次面。

    裴嘉之不在意異地,但難免有些孤單。打給池慕的電話總是顯示未接通,難得打通一次也是助理替池慕應付兩句。他聯系不上池慕,找葉眉問池慕的行程想去探班,卻被告知池慕很忙,他不該頻繁打擾。

    他仿佛在一夜之間被排出了池慕的工作圈子。池慕不會再捧著劇本,找他揣摩劇中人物的心態;也不會再向他訴說拍戲時的喜怒哀樂。他看著池慕獨自奔波忙碌,心里很不是滋味。

    博爾赫斯有一首很著名的詩《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裴嘉之翻閱了多遍,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兩句詩,牢牢地扣住了他的心弦。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裴嘉之不知道,他用什么才能留住池慕。

    他想過,像掌控佑嘉一樣的掌控池慕。他有能力為池慕規劃出一條平坦的道路,帶著他越走越順。

    但辦不到。

    裴嘉之猛然發覺,他不慎重蹈了父親的覆轍,成為了另一個有掌控欲的帝王。

    池慕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人生,不需要裴嘉之。

    不被需要的人,是會被丟下的。

    第 33 章 眼中一閃而過的受傷……

    “裴嘉之!”

    池慕來不及思考, 轉身追了出去。

    他在長廊上抓住了裴嘉之的手腕。

    “我可以解釋——”

    “解釋什么?”裴嘉之氣息不穩,“解釋你寧愿讓葉眉東奔西走、上下打點,也不愿透露給我一點半點。池慕, 是我妨礙你了嗎?我道歉。我不該多管閑事,向付子安推薦你。我忘了,你根本不需要我。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 你經紀人、助理、甚至隨便一個工作人員都一清二楚的事情, 只有我不知道。”

    裴嘉之眼中一閃而過的受傷, 擊垮了池慕并不牢固的心理防線。他辛辛苦苦積攢起的勇氣,在裴嘉之一個隱忍的眼神里煙消云散, 化為灰燼。

    “你誤會了,不是你妨礙我,是我連累你。”池慕語無倫次地說:“是上次代言事件的風波還沒過去, 我怕——”

    “你怕什么?”裴嘉之再一次打斷了他,“我會把一切處理好,澄清那些虛假的流言蜚語,這是我應盡的責任,還是你覺得我會和網上說的那樣, 用金錢和資本阻礙劇組的選角。”

    他行得正、坐得端, 自然不懼外界的風言風語, 但池慕拉開距離的舉動, 卻像是深秋的一場冷雨,澆了他一頭一身, 透心的涼。

    “我沒有懷疑過你。”池慕使勁地搖了搖頭,想要解開誤會卻不知從何下手。

    他驚愕地發現,這深重的誤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形成的,更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輕易解開的。它像一團亂糟糟的毛線, 從婚姻的某一個節點開始纏繞,一環套著一環,直到纏成了個打著死結的毛線球,怎么解都解不開。

    池慕慌了,這是繼裴嘉之提離婚后,他的第二次心慌。第一次是毫無準備和預料,這一次則是顛覆了原本的認知。

    “今天是個意外,我不知道來的人是你。”裴嘉之在極度失望的情況下,依然保持了基本的理智。“我是付子安電影的投資方,但不會對外公開,你大可放心。既然付子安在這,你還是深呼吸,調整一下狀態,回包廂和他好好聊一聊。”

    “不,付子安不重要。”池慕拉著裴嘉之的袖子不放,“我想和你談談。”

    “沒什么好談的。”裴嘉之把手抽了出來,“給我點時間好嗎?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我真的沒辦法做到時時刻刻冷靜,我需要喘口氣,拜托你了。”

    他掙開池慕的手,步伐搖晃了一下。池慕沒法強求,顫抖地喚了一聲裴嘉之的名字。

    裴嘉之沒有回頭。

    池慕的心如墜冰窟。

    “裴嘉之走了?”付子安匆匆趕了過來,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池慕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中央,背影看上去單薄又孤獨。

    他點了點頭,眼里失去了神采。

    付子安極會察言觀色,稍一動動腦子就理順了前因后果。那盒落下的薄荷糖、裴嘉之罕見的情緒波動,還有池慕臉上過分真實的表情,演是演不出來的。

    他沒有深究,而是自來熟地攬過了池慕的肩膀,好言相勸。

    “你經紀人找你呢,走吧,回包廂說,站外面多不象話。”

    付子安一改以往倨傲的態度,變得十分和善。他心中自有一套算盤,雖然池慕和裴嘉之當他的面鬧得很不愉快,但結合種種跡象來看,他兩關系匪淺。能讓裴嘉之另眼相待的人,絕對不可小覷。

    他帶著池慕回了包廂,葉眉正急得團團轉,見他們好端端地回來了,才放下了懸著的心。

    “你跑哪去了?有沒有被拍到?”

    池慕一聲不響,坐在了裴嘉之坐過的位置上。他實在沒有力氣應付葉眉的問話,好在付子安及時解了圍。

    “這家會所私密性很高,不會傳出什么的。”付子安端起茶杯,沖著葉眉笑了笑。“好了,葉經紀人,人你帶到了,接下來我傾向于和池慕單獨聊聊。謝謝你告訴我他的名字,我記住了。”

    付子安強調了單獨二字,葉眉識趣地告辭了。臨走前,她不放心地看了池慕好幾眼,最終還是狠下心,推門離開。

    包廂門“啪”的一聲關上了,池慕回過神,對上了一直在觀察他的付子安,嚇得一抖。

    “付導演,您好。”他禮貌地打了招呼,“很高興見到您。”

    池慕嘴上說著高興,臉上可看不出半點高興的樣子。他聽了裴嘉之的話,要抓住機會和付子安聊一聊。

    但失落的心情是騙不了人的。

    “不想聊電影就不聊了,說說別的怎么樣?”付子安倒了杯茶,推到池慕手邊。“比如裴嘉之?”

    “付導演和裴嘉之很熟嗎?”池慕接過茶,說了句謝謝。

    “這得看怎么定義了。”付子安以退為進,探聽池慕的口風。“他和你說過我嗎?”

    “提過一兩次。”池慕把原話美化了一番。“他說您是一位藝術家,非常擅長拍攝風景,很有對生活的追求。”

    “還是裴嘉之懂我。”付子安心花怒放,“我都和他認識十幾年了,我第一次見裴嘉之時,他還是個初中生呢。”

    “比我認識他還早。”池慕脫口而出,“裴嘉之初中時是什么樣的?”

    “天資聰穎、性格持重,提到喜歡的事物時眼睛也會發亮。”

    付子安不露痕跡地打開手機,點進搜索框,輸入池慕的名字,跳出來的結果印證了他的猜測。

    “裴嘉之喜歡什么?”池慕身體前傾,想要探尋更多。

    “電影啊。”付子安放下手機,完全沒了顧忌。“他媽媽不是上世紀的影星嘛,他想效仿他媽媽。我倆當時約定了雙劍合璧,我做導演,他做演員。可惜了,他爸死活不讓。否則,當今的影壇,又要變天了。”

    “為什么不讓?”池慕的直覺占了上風,“裴嘉之父親做了什么?”

    他想起那間陰森的、透不進半點陽光的禁閉室,不禁打了個寒顫。

    “裴嘉之家里情況蠻復雜的。”付子安唏噓道:“他就一條路可走,除此之外,無路可走。我那時年輕氣盛,想一出是一出,不該慫恿裴嘉之的,害他被鞭子抽了一頓,鞭痕幾個月才消。”

    “為什么要這么對待他?”池慕氣得眼睛發紅,不知是憤怒還是心疼。“難怪他抵觸回裴家,我還以為只是普通的感情不好。”

    是他疏忽了,正常的感情生疏怎么可能冷漠到那個地步,稱得上老死不相往來了。池慕攥緊了茶杯,思緒回到了逢年過節時,裴嘉之在池家慶祝的情景。

    裴嘉之會雙手接過池家父母給的紅包,耐心地聽著長輩絮絮叨叨。零點的鞭炮聲響徹云霄,池慕不厭其煩,不許家里再放炮竹。而每到這個時候,裴嘉之總會伸出手,替池慕捂住耳朵。

    “聽,又是新的一年了。”他在池慕耳邊說。

    往事浮上心頭,是最溫柔的折磨。池慕掩飾性地喝了口失去熱氣的茶,問了問付子安關于裴家的始末。

    “舊事重提沒必要,但你問了,我就坦白了。有一點,千萬別和裴嘉之說。他好不容易走了出來,擺脫了家庭的陰影,再回想起來,豈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我發誓我不說。”池慕對天起誓,“我絕對不會傷害裴嘉之的,我就是想離他近一點。”

    這些陳年舊事,裴嘉之不說,池慕是沒有機會聽到的。他迫切地想要了解,裴嘉之的成長經歷、家庭環境、以及他和父母的情感糾葛。

    也許這能成為破局的關鍵。

    池慕莫名堅信。

    第 34 章 他在你身上找到了缺失的……

    “裴嘉之的身份看似得天獨厚, 實則特別尷尬。他父母生他下來,就是為了日后繼承家業的,相當于自家養的工具人。”

    付子安灌下一杯濃茶潤了潤嗓子, 講述了他在裴家做家庭教師時的所見所聞。

    “裴嘉之是真可憐,別人是一家三口圍繞著孩子,其樂融融的。他呢?他是被排出去的那個。他爸媽就沒把他當過家里的一份子, 兩個人甜甜蜜蜜的、感情好得很, 唯獨拋下孩子不聞不問。他媽好一點, 還會問我裴嘉之今天心情好不好、有沒有失眠、送去的水果吃了沒有。他爸只會關注裴嘉之的學習進度,生病了還得邊打吊針邊寫題。”

    “這是真的嗎?”池慕像在聽天方夜譚, 荒謬到不可思議。

    “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付子安神色凝重,“我在裴家的那段時間, 嚴重擔憂過裴嘉之的心理健康,畢竟他算得上高智商人群,一旦逆反就是一發不可收拾,幸好裴嘉之克制住了。他忍受著不公平的待遇、父母長期的漠視、不被接納的苦痛,最終還能長成現在的樣子, 已經是個奇跡了。當然, 也留下了不少后遺癥。”

    “后遺癥?”池慕失手打翻了杯子, 茶水濺得到處都是。“可是裴嘉之各方面都很優秀, 不論是事業還是人品。雖然能力比旁人高出一大截,卻從不會因此流露出一絲傲慢。他謙遜、善良、溫和, 怎么會有后遺癥?”

    池慕用了許多正面的形容詞,去概述裴嘉之的優點,為的是證明裴嘉之沒有異常。在他內心深處,絕不希望裴嘉之和家庭帶來的心理陰影扯上干系, 因為那會很痛。

    但這僅僅是他的一廂情愿罷了。

    付子安輕飄飄的一句反問,推翻了池慕的全部論證。

    “人是會偽裝的,誰會把陰暗的一面表露出來呢?何況是在重要的人面前。因為沒被接納過,所以不敢展示真實的自我;因為從小得不到情感上的慰藉,所以極度渴求一份完整的愛;因為成長環境太過糟糕,所以養成了時刻審視自己的習慣,害怕一沒有用處,就會被丟下。”

    他聳了聳肩,問了一個讓池慕幾乎心碎的問題。

    “你和裴嘉之結婚那么久,都沒注意過他的不安嗎?”

    話音落下的一瞬,池慕的腦子里閃過了無數個畫面——發高燒時強撐著的裴嘉之、槲寄生下吻住他的裴嘉之、被他關在門后神情落寞的裴嘉之,最后定格在煙花亮起的瞬間,裴嘉之望過來的雙眼,里面寫滿了患得患失。

    池慕再也無法說服自己,崩潰地捂住了臉。明明一切有跡可循,他卻自始至終地忽視了。裴嘉之也會不安、也會難過,只是他不會表現出來。

    小時候沒有得到過安慰的人,長大了也不敢幻想片刻的溫情。

    “我看人很準,你和裴嘉之是截然不同的類型,裴嘉之在你身上找到了他缺失的那一部分,就像兩塊拼圖,你補上了他有缺口的一塊。他怎么可能不愛你?你滿足了他對家庭的向往,像一束陽光照進了他灰暗的人生。”付子安好意地補充道:“可能我說得并不準確,但多多少少對你有些啟發。以我對裴嘉之的了解,他要么是遠遠地望著你,不敢進入你的生活;要么是千方百計地擁有你、寸步不離地守著你,怕你不要他了。”

    “我怎么會不要他?”池慕胡亂地擦了把淚,“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你見過裴嘉之真實的一面后,還會愛他嗎?你能讓他對你打開心扉、卸下心防嗎?”付子安直截了當地問:“哪怕他沒有你想象中的完美,有著不堪回首的過去和不能觸碰的傷痛。”

    付子安把話挑明了,想讓池慕知難而退。他深知,裴嘉之經受不住再一次的傷害了。

    可是池慕沒有退縮,他總在關鍵時候踏出了勇敢的一步。

    譬如此刻。

    “我會。”時隔六年,池慕終于履行了他在結婚宣誓時取下的諾言。“我會愛他、包容他、接納他,就像他對我做的那樣。”

    付子安的言語敲打,讓他徹底開了竅。婚姻不是隱瞞、拖累、漸行漸遠;而是分擔、彌補、愈走愈近。

    “謝謝你告訴我關于裴嘉之的過往。”池慕抬起頭,眼睛濕漉漉的,像剛下了一場雨。付子安看了半晌,忽然理解了裴嘉之選擇他出演電影的原因。

    “你有一雙很干凈的眼睛。”付子安點評道:“放在大屏幕上看會更好看,觀眾能從你的眼里,看到極其細微的感情變化。我想好了,就由你出演我的新電影。”

    他向來隨性而為,定下池慕也是一秒鐘的事。天大的餡餅明晃晃地砸在池慕頭上,他卻遲疑了。

    “付導演,我狀態不行。”池慕沉思后,決定實話實說。“我怕勝任不了,一心不能二用。”

    和裴嘉之協議離婚的事情困擾他已久,池慕難以保證,能在電影開拍后迅速進入工作狀態。

    “換成別人的戲,你確實接不了。”付子安十分公正,“但我的戲,你可以試一試。別忘了,是裴嘉之向我推薦的你,他親口說的你很適合,為此還寫了一封郵件。怎么,你是要辜負他的認可嗎?”

    池慕無言以對,付子安趁機添上了一塊砝碼。

    “投資方的人說不定會來片場轉轉,你不想在綜藝以外的地方見到裴嘉之嗎?”

    “付導,您知道的未免太多了。”池慕心里的天平逐漸向重的一端傾斜,“我能問問您,裴嘉之在郵件里說了什么嗎?”

    付子安隨后的一席話,成了池慕下定決心接下電影的理由。

    他拿著一長串必讀書單走出包廂,腳下虛浮,像是踩在了一團軟軟的棉花上。付子安暗示他帶著書單去敲裴嘉之的門,一是緩和降至冰點的關系,二是找裴嘉之借書,順便請教書中的深層含義。

    “我列的書單,裴嘉之全看過,而且有很深的見解。”付子安話中滿是欣賞,“你去問他,比問其他人來得有說服力。他要是拒絕,你就說是我的意思,請他盡量配合。”

    池慕道了謝,回家把這份書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愣是沒看明白。付子安寫得極其潦草,有些書一搜好幾個版本,怎么都找不到原版。他懷揣著一分小小的竊喜,開車去找裴嘉之。

    車開到半路,池慕猛地想起上門拜訪時的基本禮儀——提前預約。萬一裴嘉之不在家,他就是白跑一趟,還顯得不夠尊重。

    想到這兒,他就近找了個停車場停了車,掏出手機給裴嘉之打電話。裴嘉之似乎在忙,電話足足響了半分多鐘,池慕做足了心理建設,才沒在裴嘉之接通電話的冷淡中退卻。

    “有事嗎?”裴嘉之的聲音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離下一次綜藝錄制還有三天。在此之前,我很忙。”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的。我是想問你,你冷靜好了嗎?”池慕一哆嗦,句句往雷點上踩,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冷靜好了,然后呢?”裴嘉之硬生生氣笑了,“你打電話就是為了問這個?”

    “不是不是,是付子安導演叫我來找你。他列了份書單,我好多看不懂,想向你求助。”池慕小心翼翼地陳述了原委,“有個好消息,我選上付子安新電影的主角了。”

    “恭喜。”裴嘉之的語氣平淡到聽不出起伏,“替我轉告付子安,我沒空。”

    第 35 章 他怎么能給你看私人信件……

    池慕碰了個結結實實的釘子, 卻并未氣餒。

    他早就料到,裴嘉之一時半會消不了氣,若是他無動于衷, 那才值得深究。

    “謝謝你專門寫了一封郵件向付子安介紹我。”池慕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看了你的文字,很受打動。我從來沒有想過, 在你的筆下, 我會是這樣美好的形象。我會演好這部電影的, 你一定要來看。”

    裴嘉之那邊沒聲了好一會兒,鐘表滴答滴答走過, 池慕耐心地等待著他的下文。

    許久,裴嘉之發出了一聲略帶懊惱的嘆息。

    “付子安怎么能給你看私人信件?”他刻意冷淡的語調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

    池慕聽出來了。

    “我想看。”他認真地說:“如果我不看, 我會錯過很多。”

    裴嘉之筆尖流淌的文字是溫柔而平和的。他把池慕描繪成山間的霧、原野的風、清晨的朝露,每一個形容都是那么的自然而和諧,不帶半點的虛假和偽裝,令讀過的人久久難以忘懷。

    在回復付子安的郵件里,裴嘉之這樣寫道:

    “如果你見到他, 請先看看他的眼睛。恕我直言, 他的眼睛生來就該呈現在電影屏幕上。每當他看向屏幕外, 觀眾的心尖都像被一片細小的羽毛輕輕掃過。我想, 這正符合你對演員的追求。”

    裴嘉之的字字句句,落在了池慕的心坎上。

    好的文字是有感知力的, 池慕文學天賦平平,卻能從這幾個平鋪直敘的段落里讀出裴嘉之的肯定與欣賞。

    “付子安說,你在電影方面很有造詣,不輸給任何專業人士。”池慕停頓了一下, 像在為后面的話做鋪墊。“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來征求你的意見。我總以為,你對我所做的事不感興趣,也分不出心思過問,可事實不是這樣的。你喜歡電影,我喜歡表演,我們明明是有共同點的。”

    是什么造就了池慕認知的差異呢?是在裴嘉之光芒映照下的不自信,還是在以黎元思為首的上層圈子的奚落里。池慕自己都記不得了,他拿紅酒潑黎元思的時候,沒有對裴嘉之講清緣由。或許在他的潛意識里,裴嘉之和黎元思的想法是相同的。

    他在裴嘉之瞧不上演員的誤區里待了好多年,直到被付子安一語點醒。如果裴嘉之不支持他,為什么會抽出時間寫下一封經過反復推敲的信件,就為了讓付子安多看他一眼。

    “不用道歉,你沒做錯什么。”裴嘉之的語氣稍有軟化,但還遠遠不夠。“我那份郵件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就算我不介紹你們認識,你還是能通過經紀人見到付子安,不是嗎?既然選上了,就做好準備,我幫不上什么忙了,祝你順利。”

    “不,我需要你。”池慕牢記著付子安的叮囑,要讓裴嘉之覺得被需要。“我身邊的人,除了你,沒一個有文化的。我不找你找誰呢?再者說,電影的票房對你這個投資人的收入也有影響,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幫我一回。”

    他忐忑不安地等著裴嘉之的答復,這一套說辭還是付子安教他的。池慕沒追過人,生疏得很,復述起來都不順暢。

    好在裴嘉之的態度松動了。

    “付子安列的書單,你發我一份。”

    “好,馬上。”池慕切換了界面,點開微信的置頂頭像。“收到了嗎?”

    那書單長得見不到底,涵蓋了文學、歷史、藝術等各種書籍,連裴嘉之見到都不免驚訝。

    “這么多,你短期內看得完嗎?”

    “我看不完。”池慕忍不住倒起了苦水,“付子安好嚴厲,我在他手下如履薄冰,大氣都不敢喘。他逼我一星期讀三本,寫成讀書報告在劇本研討會交上來,還貶低我的文化水平,說我飾演的是個文學青年,我卻連他的三分之一都不如。你會來看我嗎?如果你在,他就不敢兇我了。”

    這一番真情實感的訴說,勝過了預設好的千言萬語。池慕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某個尋常的夜晚,他在小夜燈的暖光下翻開劇本,向裴嘉之傾訴著劇組生活的點點滴滴。

    “付子安要求一向嚴格,你堅持堅持,能學到很多東西。”裴嘉之模棱兩可,沒有立即應下,也沒有一口回絕。

    池慕清楚,裴嘉之最是吃軟不吃硬。在他的處事原則里,不明確的拒絕等于迂回的同意。

    他正想再磨一磨,突然聽到裴嘉之那頭傳來了助理小聲的提醒。

    “裴總,您五分鐘后有個會,該去會議室了。”

    “你在公司?”池慕后知后覺,“今天不是休息日嗎?”

    “工作沒處理完,加個班。”裴嘉之拿起椅背上的外套,“這幾天公司事比較多。你把下星期要看的書圈出來,我回去理一理,下次見面帶給你。”

    他邊走邊說,助理抱著文件緊隨其后,豎著耳朵偷聽上司的電話。

    “聽夠了?”裴嘉之掛斷電話,“文件給我。”

    “夠了夠了。”助理下意識點點頭,反應過來后急忙搖了搖頭,“裴總,我耳朵不好,什么都沒聽見。”

    裴嘉之沒空聽他狡辯,接過文件大致翻了翻。助理心驚膽戰地等了幾秒,見上司面色如常,又忍不住多管閑事了。

    “裴總,男人不能太內斂了。”助理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語重心長地提點道:“您看您,為了挪出錄制綜藝的空檔,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成天加班加點待公司開會,問題是池先生他一點不知情啊。他剛問您為什么休息日加班時,您就該順勢說出來,讓他感到虧欠,如此一來,您的付出不就被看到了嗎?”

    “感情經驗挺豐富。”裴嘉之不置可否,“行了,把精力放到工作上去,少琢磨我的感情生活。”

    “為您出謀劃策、鞍前馬后是我的職責嘛。”助理亦步亦趨,“要不我暗示一下池先生,就說您獨自在公司加班,很孤獨很寂寞,急需人陪伴。”

    “你明天是不想來上班了嗎?”裴嘉之一個眼神,壓住了蠢蠢欲動的助理。“收心,開會了。”

    ————

    裴嘉之不在家,池慕無處可去,想到江遠住在附近,便驅車去了他家。

    “可樂、薯片、游戲機,老三樣?”

    江遠丟下幾袋零食,招呼池慕和他一道打游戲。

    “玩什么玩,我是來找你興師問罪的。”池慕拒絕了他的提議,“過了幾天而已,別說你忘了。”

    “沒忘沒忘。”江遠自知理虧,上來就道了歉。“是我不對,但你得允許我辯解,凡事都有利弊,雖然過程曲折,但結果是光明的。你不僅搭上了裴嘉之的車,還在他家過了夜,這還不滿意?”

    “那你是不知道那晚過后發生了什么。”池慕揪著地毯上的絨毛,“一言難盡,說不清是好是壞。總之是我做錯了,該怎么向裴嘉之表達歉意呢?”

    “樂觀一點,往好的方面想。”江遠看熱鬧不嫌事大,“你能讓裴嘉之生氣,也是一種本事,下回教教我。”

    池慕威脅性地咳嗽了兩聲,江遠立馬服了軟。

    “或者你送他個禮物,去我家商場挑,應有盡有。”

    “禮物?”池慕受到了啟發,“我想起來了,裴嘉之生日快到了,今天幾號?”

    江遠報了個日期,池慕算了算日子,臉上露出了一絲糾結。

    “裴嘉之的生日和節目的錄制撞一塊了,怎么辦?”

    “那不正好,就只有你們獨處,省得外人打攪了。”江遠的腦子轉得很快,“你想,萬一裴嘉之的朋友要給他辦個生日聚會,你好意思去嗎?以什么名義去?他們邀不邀請你都是未知數。等聚會結束了,零點早過了,你再祝福他又有什么意義呢?”

    “有道理。”池慕恍然大悟,“那這個生日還蠻特殊的,我好像沒有單獨為裴嘉之慶祝過生日,都是和家人朋友一道。”

    “你去年送了裴嘉之什么禮物?”江遠順口一問,“我怎么沒印象了。”

    “去年?”池慕被問住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都忘了這一茬。

    “你送了嗎?”江遠話里話外充滿了懷疑,“你去年不是在外拍戲嗎?連裴嘉之生日當天都沒趕回來,來得及送禮物?”

    “我沒送嗎?”池慕的記憶出現了偏差,“我記得我送了生日祝福的。”

    “生日祝福也算禮物?”江遠質疑道:“你太不用心了,我都送了裴嘉之一瓶珍藏的紅酒。”

    “你說得輕巧,代入我試試看。”池慕不服氣地反駁,“劇組是封閉式的,完全與外界隔離,音訊全無,進組第二天我就去山里搭帳篷了。裴嘉之生日當天,我人在深山里,荒郊野嶺的沒信號,足足翻了三座山才撥通電話。”

    山間料峭的寒風吹亂了池慕的頭發,他舉著手機,氣喘吁吁地越過一座又一座的山頭,只為了趕在零點到來之前對裴嘉之說一句生日快樂。

    “所以裴嘉之聽到了嗎?”江遠的關注點集中在這上面。

    “聽到了吧。”池慕有點不確定,“我剛說完信號就自動斷了。”

    “你后來沒和他確認過嗎?”江遠唉聲嘆氣,“你有沒有想過裴嘉之根本沒接到電話。他生日聚會來了一堆人,手機就放在桌上,很可能被誰誤觸了。”

    “都過去這么久了,就算了吧。”池慕抱著僥幸心理,“今年好好過,就當彌補了。”

    “不行,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江遠難得執拗,“你不能混為一談。對你來說,只是區區一個生日祝福,說出口就好了,你也不在乎裴嘉之聽沒聽到。這是不對的。你得告訴裴嘉之,你為了祝他生日快樂,付出了多大的努力,這樣才不會讓裴嘉之覺得,你只是一時興起。”

    池慕怔住了,他第一次見江遠這么嚴肅。

    第 36 章 他對池慕沒有特定的標準……

    第三期的錄制地點定在了江南水鎮, 青石板鋪就的街道散發著古樸的韻味,河道縱橫交錯,流水潺潺, 隨處可見烏篷船的影子。

    池慕站在橋上往下看。來來往往的船只穿行在交叉并行的水路上,頗為壯觀。

    “我們之后是坐船出行嗎?”蘇聽荷盯著搖搖晃晃的小船,心生畏懼。

    “沒錯。”林宛白點點頭, “當地只有水路可走, 接下來的一周, 烏篷船是我們主要的交通工具。”

    她招了招手,幾只小船從四面八方靠了過來。

    “安全嗎?”談云川不大情愿, “我不會游泳,萬一掉下去誰來負責?”

    池慕看了眼陳舊的船只,在心里認同了談云川的說法。他不僅不會游泳, 他還暈船。

    “只要你們不亂動,就不會出問題。”林宛白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一組,我們分頭去住的地方。”

    “河水不深,掉下去頂多到腰部。”裴嘉之掃了一眼水面, “船上配備了相應的救生圈, 即使是不慎落水也能在第一時間內救上岸, 問題不大。”

    他的話比節目組更有可信度, 嘉賓們面色稍緩,依次上了船。

    這船年頭久了, 一踩上去就吱嘎作響,跟快散架了似的。池慕渾身僵硬,手腳都不知往哪放,還是裴嘉之在背后輕輕扶了一把, 他才提心吊膽地坐進了船艙。

    小船順流而下,有規律地顛簸著,池慕緊緊抓著船沿,一刻不敢松開。

    “盡量放松,適應船身擺動的幅度。”裴嘉之出言安撫,但效果微乎其微。

    池慕的臉色越發蒼白。他想探出頭去呼吸新鮮空氣,卻聞到了一股極其難聞的水腥氣。

    這船是坐不下去了。池慕嗆得兩眼含淚,裴嘉之果斷叫停了拍攝。

    “能繼續嗎?”他的解決辦法干脆利落,“不能的話就中止錄制,退出這期節目,相關責任我來承擔。”

    裴嘉之說一不二,池慕深有體會,但他還不想走。這一走,再和裴嘉之見一面就是遙遙無期了。

    “算了,來都來了。”他示意攝像師接著拍,“坐船而已,習慣了就好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小船靠岸時,池慕差不多是掛在裴嘉之的手臂上下來的。

    他腿軟得走不動路,全靠裴嘉之支撐著身體的重量,一步一步往外挪。

    “小池,你還好吧。”蘇聽荷貼心地遞上一瓶擰開的礦泉水,“這船一路晃得很,我也頭暈。”

    “節目組為什么非要選有水的地方?”談云川的褲腳濕透了,“真糟糕,像在考驗我們的水性。”

    “既來之,則安之。”池慕喝了兩口水,振作了起來。“我們走吧。”

    這兒的民居臨水而建,多為白墻黛瓦,掩映于青山之下。眾人踩著青石板路,跟著林宛白到了住處。

    “為了更好地體驗當地的風土人情,我們會和本地人一樣住傳統建筑。”林宛白提示他們小心門坎,“這次就沒有選房間環節了,因為房間的陳設基本是一致的,你們自行分配。”

    三個房間都在一層,唯一的區別是朝向不同。池慕選了最里的一間,離另外兩個緊靠的房間稍遠。

    即使是出門在外,沒得挑剔,他還是想保留一份隱私。

    裴嘉之沒有異議,他拎著行李進了房間,池慕正在鋪床。

    搬出去住的效果是顯著的,池慕獨立生活的水平得到了肉眼可見的提升,不用裴嘉之動手就能收拾得妥妥貼貼。

    “錄一下這一段吧。”裴嘉之默默地退后了一步,方便鏡頭對著池慕拍。

    綜藝是邊錄邊放的,上上周和上周分別放了一二期,引起了廣泛討論。不少人質疑池幕沒有自理能力,連基礎的迭被鋪床都要靠裴嘉之做。雖然節目組隨后在花絮里補上了池慕做飯的片段,卻被網友曲解為是裴嘉之手受傷后的不得已之舉。

    其他嘉賓的感情線反倒成了其次,池慕的生活方式成了眾矢之的。正所謂小火靠捧、大火靠命,只要池慕一出場,圍繞他的爭議就沒有停歇過,變相提高了一波節目的熱度。

    論壇上,有個帖子出了名,標題是【理討,池慕到底有沒有自理能力?】

    1L樓主

    不吹不黑,純探討,客觀公正,敢帶大名,工作室不要給我寄律師函啊。雖然早就聽聞某位演員嬌生慣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但在綜藝里親眼看到,還是讓我大開眼界。

    就說海邊那一期,他做完貝殼畫,也不收拾桌子,人直接沒影了,是裴嘉之拿抹布擦掉了顏料。入住房間后,他只顧著在落地窗前看海,該做的家務是一點不做,我都替裴嘉之累。

    還有,這期錄到一半不是出了點事,池慕全程沒在鏡頭里出現過,別人忙忙碌碌,去海鮮市場采購食材,在沙灘上搭建燒烤架,他待家里坐享其成。要說是受到了輿論風波的干擾,為什么裴嘉之干了一天的活,把他那份一并干了?說到底還是自私。

    2L

    樓主你好勇,撐住啊,待會他粉絲就成群結隊來攻擊你了,說裴嘉之是自愿的,人家小兩口一個愿打一個愿挨,要你這個妖怪跳出來反對。

    3L

    要真是你情我愿就不至于離婚了吧,說實話,雖然上次的造謠事件我站池慕一邊,但他的生活作風,實在是不敢恭維,樣樣都要裴嘉之善后,一遇到事情就躲進房間,整整一天面都不露一下,像個縮頭烏龜。咱們就事論事,不是針對他。

    4L

    樓上幾位,你們以為對外標榜公平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詆毀了嗎?非要我一條條列出來懟回去嗎?

    5L

    池慕這什么體質啊,一有風吹草動,論壇上就飄滿了他的討論帖。我說句公道話,你們要不喜歡他就別看節目了,圖個清凈,省了發帖子的功夫了。

    6L

    粉絲駕到,路人通通閃開。你們盡管說,我評評誰有理。

    7L

    路人自己評判吧。首先,是裴嘉之提出的想住靠窗的房間,池慕為了達成目標,在海灘上撿了一下午的貝殼,花費了大量的心力做出了一幅貝殼畫。圖我貼這了,和別人的一對比,不難看出他有多用心。做完貝殼畫后,他是沒收拾桌子。這里敲黑板,雖然鏡頭沒拍到正面,但是,從側面口型判斷,是裴嘉之讓他去洗的手,等他回來后畫具早都整理完了,哪里偷懶了。

    其次,關于做沒做家務,你僅憑一個片段就斷定池慕什么都沒干,未免過分偏頗了。第一期里,裴嘉之手受傷了,連著幾天都包著紗布。雖然節目組沒放出來這部分的細節,但在裴嘉之手受傷的情況下,身為伴侶池慕怎么可能坐視不管?裴嘉之在采訪里都說了,很感謝池慕為他換藥和做飯,你們是一點眼睛不長。

    最后,我請問呢?被造謠是池慕的錯嗎?他狀態低落、不想見人是受到了惡意攻擊和謾罵,這能怪他嗎?共情能力差,還給你驕傲上了。我罵你一頓,你有本事笑得出來。

    8L

    同意樓上的看法,而且人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裴嘉之是什么人?商界大佬,叱咤風云,什么風風雨雨沒見過,區區惡評,奈何不了他。池慕就不一樣了,還得在娛樂圈混口飯吃,遭到打擊,一時心情不好躲起來很正常。有什么好指責的?粉絲都沒計較,就你們事多。

    9L

    觀眾對他夠寬容的了,粉絲也溺愛,三十歲了還當小孩看,沒話講,沒話講。

    10L

    命好,就算不混娛樂圈也有人罩著。裴嘉之的好名聲在業內是廣為流傳的,有他的情面在,池慕走哪都吃得開,慕了慕了。

    11L

    好奇地插一句,池慕和裴嘉之會不會真的離婚?我看綜藝的時候蠻意外的,他兩對待感情比我想象中認真多了,不是隨便玩玩的,反而是譚柏和談云川那一對,相處起來莫名生疏,跟幾百年沒見過面似的。

    12L

    蘇聽荷和趙明遠不也是,多年的夫妻了,看上去就是搭伙過日子,平平淡淡,沒什么水花,愛意都消磨完了,就池慕這對有點看頭,值得細品

    帖子到這里,已經完全偏離了主旨,走向另一個極端。

    23L

    誰來分析一下池慕和裴嘉之的感情線,看得我云里霧里的。他們給我一種隨時會和好,又隨時會分開的錯覺,飄忽不定,若即若離。

    24L

    離譜到我懷疑有劇本。看日出時明明很甜,一談到離婚原因就虐了。蘇聽荷和談云川那兩對好歹是在合理區間內上下浮動,池慕和裴嘉之是上一秒如膠似漆、下一秒降至冰點,我這急性子真看不了,每天看他們糾結,看得我心絞痛。

    25L

    純拉扯,都不坦率,只能說是很愛了,不然早離了。

    26L

    我梳理一下他們的故事脈絡。高中同學、互相暗戀、相親重逢,再生情愫,妥妥的先婚后愛,小說情節。池慕看裴嘉之的眼神,是演都演不出的依戀。煙花下的對視,我回味了好幾次。怎么可以那么巧?煙花綻放的頃刻,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對方,會在心里許愿一生一世不分開嗎?

    27L

    他們是不是綁定了對視系統,一到浪漫的時刻就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害我哭濕了三張紙。

    28L

    你哭什么?又不是你離婚。咦,我的被子上怎么有水?摸上去濕濕的。

    29L

    代入了代入了,陪一根煙。看了兩期了,他們能不能復合,就當是為了我。

    30L

    陪一根。

    帖子下哭聲一片,觀眾們紛紛表示意難平,支持復合的輿論高漲,攻占了節目組的評論區。這個帖子也從池慕的批判帖轉型成了cp粉的討論帖,原先的話題被漸漸淡忘,但池慕忘不了。

    他在來的路上看了林宛白分享的帖子,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我真的沒干什么活嗎?”池慕追問道:“他們說的對不對?”

    林宛白手一抖,后悔轉發給池慕了。她尷尬地笑了笑,不好昧著良心說干了,也不好當著池慕的面說沒干。

    “你不是不干活。”林宛白掌握了說話的藝術,表述得極其委婉。“你是眼里沒活,看不到有活要干。”

    率性而為的小少爺,結婚了依然被保護得很好,以至于對周圍人的忙活視而不見,沒有一點要參與進去的覺悟。

    但這不是他的錯,因為裴嘉之會默不作聲地多干一份活。

    有人兜底就是好啊,林宛白著實羨慕了。

    “我懂了,歸根結底就是我沒干活,不用遮遮掩掩的了。”池慕垂頭喪氣,“我改正,這期多干點。”

    林宛白笑著答應了。她回頭看了一眼不動聲色的裴嘉之,真想問問他作何感想。

    池慕說話算數,一個人鋪完了床,攝像機對著他咔咔一頓亂拍,拍出來的素材剪三四個視頻都綽綽有余。

    “不錯,動作很利索。”林宛白路過,碰巧看到了這一幕,“誰說我們池老師不會干活的,證據明晃晃地擺著呢。待會我剪出來放網上去,替池老師正名。”

    “隨便吧,網友愛怎么說怎么說。”池慕嘴硬,“發出去也會被說成擺拍的,無關緊要。”

    “別氣餒,是金子總會發光的,觀眾總會看到你的努力的。”林宛白鼓勵道:“有的是活讓你干,你先休整,晚上早點到。”

    池慕點了點頭,完全沒有被林宛白當成工具人的自覺。裴嘉之在旁邊輕咳了一聲,林宛白頓時笑不出來了。

    “我開玩笑的,你暈船了就好好休息,不用急著干活。”林宛白忙不迭地退出房間,中途還絆了一下。“我走了,回見。”

    池慕直起腰,莫名其妙地看著關上的房門。裴嘉之打開行李箱,從箱子里拿出了三本厚厚的書。

    “你要的書。”他遞給池慕,“書頁里有一些我寫的批注,一己之見,不一定正確,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參考。”

    “不介意不介意。”池慕喜出望外,不等裴嘉之說完就雙手接過了書。“感謝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付子安催我這個星期就交一篇讀書筆記,我正愁無從下筆。”

    “把書讀透了,寫起來就快了。”裴嘉之教的方法往往是最有效的,“從目錄看起,先看看有幾章,對整本書的布局有一個大概的輪廓;再看看每一章分別講了什么,列出關鍵詞,理清脈絡;最后是閱讀具體內容,理解大意,提綱我做好了,給你提供借鑒。”

    池慕聽得一知半解,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的課堂上,裴嘉之搖身一變,變成了講臺上的老師,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

    “你、你說慢點。”他被迫直面了人與人之間智力上的差距,并為此感到了深深的沮喪。“我聽不懂。”

    “沒關系,這些都能在看書的過程中融會貫通,不用著急。”

    裴嘉之停了下來,換了種簡單易懂的表達方式,逐條逐項地拆碎了講,直至池慕聽懂為止。

    他本身就是個很有耐性的人,心中自有一桿秤。倘若是在公司,裴嘉之講了三遍,下屬還領會不到意思,那就等著被調出核心職位。但在池慕這里,裴嘉之的耐心是無限的。

    他對池慕沒有特定的標準。

    “等我寫完了,你能幫我修改嗎?”池慕得寸進尺,“我不想收到付子安長篇大論的批評。”

    “看我有沒有空。”裴嘉之打開計算機,收到了幾份助理發來的緊急文件。“你先看書,有問題問我。”

    三本書中,有一本格外的新,標注的字跡也較為清晰。池慕沒注意到這細微的差別,隨手摞在了一起。

    他沒怎么進過家里的書房,更不知曉靠墻的書柜里存放了什么書。倘若他對裴嘉之的藏書稍有涉獵的話,再按照書單一一比對,就會發現少了一本。

    而裴嘉之交給他的,不多不少,正正好。

    池慕翻開最上面的一本書,被裴嘉之的細致程度震撼到了。端正的字跡像打印出來一樣工工整整,散落在書頁的空白處,既沒有遮擋原有的文字,又巧妙地凸顯了重點。

    這種高質量的讀書筆記,放在讀書時是被貼在宣傳欄上展示一學期,供各年級學生觀摩學習的地步。池慕如獲至寶,對裴嘉之又多了幾分愧疚。

    上次的事情鬧得相當慘烈,給兩個人都蒙上了不小的陰影。池慕在電話里道了歉,裴嘉之沒接受,也沒拒絕,錄綜藝時還是照常相處,看不出什么異樣。

    “你還在生氣嗎?”池慕拉了拉裴嘉之的袖子,請求他的原諒。

    “過去了。”裴嘉之沒有正面回答,“注重當下,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專心看書。”

    屋子里靜悄悄的,空氣都停止了流動,仿佛與世隔絕。池慕翻過一頁書,在心底嘆了口氣。

    他多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停在有裴嘉之陪伴的這一刻,不用去面對未知的將來。

    “你走神了。”裴嘉之敲了敲桌面,喚醒了發呆中的池慕。“集中注意力。”

    池慕臉一紅,迅速坐正身子,開始看書。

    在裴嘉之的嚴格監督下,池慕的效率大幅提升。他認認真真看了兩個小時的書,中間撐不過去小憩了一會,等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

    肩膀上披著一條毯子,是裴嘉之帶過來的。池慕抱著毯子,聽到門外傳來了低低的交談聲。

    “謝謝你承擔我的工作,替我教導學生,當老師的感覺怎么樣?”付子安沒個正形,“小池演技還行,就是文化水平低了點,撐不起場子。我讓他多跟著你,耳濡目染,熏陶熏陶。”

    “跟著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干你們那一行的。”裴嘉之極力推脫,“你最好趁早放棄,給池慕換個老師。”

    “別口是心非了,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對池慕,你做不到放任不管。”付子安在電話的另一頭幸災樂禍,“裴嘉之,你的人歸你管,剛好給我減輕負擔了。忘了說,我正按照池慕的形象修改劇本,沒空理會你。”

    “付子安,你適可而止,有沒有點邊界感?”裴嘉之愈發頭疼,“池慕不是我的人,我們正在協議離婚。拜托你不要再做多余的事了,我可以幫忙,但名義上,是幫你的忙。”

    “裴嘉之,你不坦誠。”付子安口無遮攔,“有點私心怎么了,誰沒有點私心啊,是人就會有私心。你敢拍著胸脯發誓,這輩子不和池慕有任何接觸嗎?你越是躲避,越證明你放不下、割舍不了。你既然投資這部電影了,與其避嫌,不如多上點心。池慕要是演好了這部電影,你就是最大的功臣,我親自給你頒獎。”

    “我無意搶你的功勞。”裴嘉之沉默了一會,“但我很希望你們獲得成功,無論是池慕,還是你。”

    “你為什么把自己排了出去?”付子安反問道:“你也是我們中的一份子,這是我們共同的夢想。不止是演員和導演的,更是我和你的、你和池慕的。不記得是多少年前了,我們在你家的影音室里,一起看了一部上世紀的電影,約定落幕后各奔東西。后來我從大學輟學,你升上高中,遇到了池慕。人和人之間的際遇是如此奇妙,時隔多年我們重新聚首,你不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嗎?”

    “我不相信命運。”裴嘉之輕聲道:“命運從來沒有厚待過我,我又怎么敢有新的期待呢?”

    “嘉之,別太悲觀了,往前看。”一向能說會道的付子安卡住了,一時竟不知怎么接話。

    “好了,多說無益。”裴嘉之抬眼看了看暗下來的天色,“不早了,話先說到這,我掛了。”

    他回過頭,看見池慕站在門邊,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你在和誰打電話呢?”池慕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我在屋里就聽到了。”

    “你的導演。”裴嘉之關閉了手機,“吵醒你了?”

    “沒有,我睡到自然醒的。”池慕打了個淺淺的哈欠,“讀書果然增進了我的睡眠質量。付子安和你說了什么?有關于我的嗎?”

    “他問了你的讀書進度。”裴嘉之編了個小小的謊言,“我替你轉述了。”

    “什么?”池慕一下子不困了,“付子安管太寬了吧,這是我的個人行程。”

    他剛想好好理論一番,院子里就響起了林宛白的聲音,叫他們過去吃晚飯。

    堂屋坐不下,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擺在院落中央,旁邊是一棵金黃的桂花樹。晚風吹過,遍地飄香。

    桂花落在了池慕頭頂,蘇聽荷笑著指了指,池慕伸手去摸,摸了個空。

    “哎呀,再往左邊一點。”蘇聽荷指揮了半天,池慕就是摸不到。這滑稽的舉動,逗樂了一桌人。

    “就讓他戴著吧。”談云川笑得伏在桌面上,“頭上戴花,多俏啊。”

    “不許笑我。”池慕惱羞成怒,正要發作之時,裴嘉之抬起手,從他頭上摘下了花瓣。

    桂花隨風飄落,林宛白端上了幾道極具時令特色的菜肴,招呼眾人品嘗。

    “這是菱角燒肉,當地特產,營養豐富,請各位盡情享用。”

    池慕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只覺得口感鮮美,味道尚佳。不遠處的河道上,時不時傳出船槳的單調劃水聲,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今晚的活動是放河燈。”飯后,林宛白舉著一只精巧的花燈,向嘉賓們詳細介紹了流程。“在河上放花燈是水鄉的傳統習俗,一是為了寄托哀思、二是為了向上天祈愿。大家在紙上寫下各自想實現的心愿,塞入花燈中,然后點燃燭芯,任它隨水飄去。”

    “我不想坐船了,就近放可以嗎?”池慕舉手提問。

    “沒問題,你們任選放河燈的地點,想去哪里都行,不過務必要注意安全,身邊絕對要有攝影師跟著。”林宛白千叮嚀萬囑咐,唯恐哪個嘉賓落了水,“夜深露重,氣溫驟降,出門多披一件衣服,免得著涼。”

    嘉賓們紛紛應下,林宛白發了紙筆。池慕拿著筆,思考寫什么心愿。

    節目組尊重嘉賓的意愿,不強制他們寫和感情相關的愿望。譚柏寫了身體健康長命百歲,談云川寫了事業輝煌生活幸福,他們都沒有提到彼此。趙明遠和蘇聽荷則是頗有默契地寫下了對孩子的期許。

    但池慕心里只有裴嘉之。

    他沉思了片刻,在紙上鄭重其事地寫下了心愿。

    第 37 章 希望你不要怪我一直添麻……

    攝像機忠實地記錄了每位嘉賓寫下心愿的過程, 唯獨沒有裴嘉之的。

    裴嘉之略過了對鏡頭展示的環節,徑自將寫好的紙條塞進了河燈中。

    “裴總寫了什么?我們還沒看到呢。”譚柏大大咧咧地問出了口,下一刻就被談云川打斷了。

    “不好意思了各位, 沒空閑聊了,我們要坐船去上游。”

    他拽著譚柏往外走,邊走邊低聲教訓。

    “能不能有點眼力見?我真服了你了, 沒看見林宛白都默許了嗎?”

    “我就隨便問問。”譚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心愿是有什么不能說的嗎?”

    “心愿也分很多種啊。”談云川的心眼子不知比譚柏高出幾個檔次, “你動動腦子,如果裴嘉之寫的是事業和生活方面的, 他有必要躲著鏡頭嗎?不能說的只會是感情方面的。他不想讓池慕看到,所以順帶著一并瞞了我們。”

    “為什么不能讓池慕看到?”譚柏似懂非懂,“寫給他, 卻不給他看,這很矛盾。”

    “我猜是因為裴嘉之當下的心情也很矛盾吧。”談云川無意間說中了裴嘉之此舉的含意。

    但池慕領悟不到。

    他緊盯著裴嘉之手里提著的河燈,內壁的燭火微微跳動,映得紙條上的字跡若隱若現。

    那幾行熟悉的小字像是一尾魚鉤,引得池慕這條小魚頻頻上鉤。他旁敲側擊地問了裴嘉之幾回, 都沒得到響應。

    “好了, 小池, 你放過小裴吧。”蘇聽荷拉開了池慕, 沖他使了個眼色。“過來一下,幫我點個燭芯。”

    池慕不明所以, 跟著她走到了一邊。

    “你為什么非要問裴嘉之呢?我教你一個別的辦法。”蘇聽荷眨了眨眼睛,“很簡單,河燈是順水漂流的,今晚沒什么風, 河水的流速很慢,你在下游守著,等它靠岸了撈起來,看完了再原封不動地放回去。”

    “這合適嗎?”池慕內心掙扎,“算不算侵犯了裴嘉之的隱私?”

    “哪有那么夸張。”蘇聽荷笑了,“更像是戀人間的一點小把戲,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寫給你的,可他就是不給你看。如果不是裴嘉之為人足夠正直,我都要懷疑他是故意釣你了。”

    “不可能。”池慕堅定地搖搖頭。“他要是愿意釣我就好了。”

    關于這點他非常確信,裴嘉之是那種說一分做十分、凡事不喜聲張的人。上一回,倘若不是付子安拿出了往來的郵件,池慕壓根不會想到,裴嘉之用了自己的人脈,在背后為他鋪路。

    “也許他有什么難言之隱。”池慕下了結論,“那我就更要看了。如果我把裴嘉之的顧慮掃除了,他是不是就回心轉意了。”

    “小裴多半不會在紙上寫這些。”蘇聽荷不忍打擊他,“其次,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是好是壞,都不要表現出來。”

    “我懂。”池慕一顆心已經牢牢系在了那盞河燈上。

    出發前,他偷偷找到跟拍自己的攝像師,提出放完燈后在河邊多留一會的請求,并以兩張親筆簽名照作為交換,要對方保密。

    “成,我不拍,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沒意見。”攝像師痛快地同意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池慕的郁悶一掃而空,哼著歌回到了裴嘉之身邊。

    通往水邊的小路很窄,勉勉強強容得下兩個人并行。本來說好了分開走,但半道上池慕說怕黑,走不動路,非要上前和裴嘉之并排走。

    他也不敢做出過分無理的舉動,就輕輕捏著裴嘉之的衣服下擺,力道小得微乎其微。

    裴嘉之察覺到了。他停下腳步,握著池慕的一只手腕,把人拉到了路的內側。

    “這樣有用嗎?”

    “有、有用。”池慕從一開始的驚訝中回過神來,連忙表示肯定。

    裴嘉之沒有松開握著池慕手腕的手,就這么拉著往前走。他掌心的溫度隔著一層薄薄的衣物傳了過來,燒得池慕頭昏腦脹。

    為什么這條路不能無限延長呢?池慕滿是遺憾地想。

    還好有無邊的夜色,遮蓋了他臉上的熱度,不會被輕易看出來。

    月光映照在河面上,微風掀起細小的波瀾,夜晚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偶爾有一兩只小船駛過,比繁忙的白天多了幾分寂寥。

    “就在這兒放?”池慕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他們處在河岸的一側,正對著潺潺的河水。裴嘉之點了點頭,俯下身將亮著的河燈放進水中,暖暖的燭光照得水面一片澄明。

    池慕有樣學樣,效仿著裴嘉之的動作放了河燈。

    他們站在岸邊看了一會,目送著兩盞河燈在水面上一前一后地飄遠。

    “我許了一個和你有關的愿望。”池慕突然開口,擾亂了裴嘉之的心緒。

    出于一些即將做壞事的心虛感,池慕決定先和裴嘉之坦白他的心愿,以此來求得一點心理上的安慰。

    “我原本是想寫希望我們早日復合的,是不是很幼稚?而且一點都不切實際。”

    池慕說著說著笑了起來,但裴嘉之沒笑,神情反而有一絲緊繃。

    “就像你說的,結婚是兩個人的事,離婚也是。我最近總是夢到我們結婚時的場景,夢見領證時宣讀的結婚誓言,夢見工作人員問我們是否自愿。一不小心扯遠了,我想說的是,很抱歉,沒有尊重你離婚的意愿。”

    池慕低下頭,眼神落在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的水面上,和他此刻的心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既做不到違心地簽字,又不想讓你感到厭煩。我知道這樣拖拖拉拉的令人生厭,但是我無力改變。”

    池慕陡然放低的姿態,令裴嘉之措手不及。借著微弱的月色,他清楚地看見了池慕的側臉劃過淚水的痕跡。

    “所以,我許下的愿望是,希望你原諒我,不要怪我一直添麻煩,頻頻打擾你的生活。”

    池慕的眼淚一顆顆地往下掉,砸進了腳下的泥土里。

    殊不知,裴嘉之也在經受同樣的折磨。

    放河燈的環節到這里就結束了,但池慕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讓裴嘉之先回住處,自己想在河邊走走。

    “你一個人嗎?”裴嘉之顯然不放心,“夜深了,又是在水邊,不安全。”

    “有攝像師在,他會跟著我的。”池慕指了指身后扛著機器的攝像師,攝像師也很給面子的豎了個大拇指。

    裴嘉之欲言又止,心里是不贊成的,面上卻不好干涉。

    “好吧。”他妥協了,“不要走太遠,早點回來。”

    第 38 章 心跳漏了一拍

    岸邊的泥土長年浸在河水里, 踩上去松松軟軟的,一腳一個坑。

    池慕定了定心神,努力忽視那種潮濕的粘膩感, 徑直往下游趕去。攝像師滿頭大汗地跟在后面,想不通這是鬧的哪一出。

    今夜微風習習,河燈飄得不遠, 池慕沒走多遠, 就看到了河面上亮起的一團暖光。

    他心下一喜, 正要加快腳步截住它,卻被身后的攝像師叫住了。

    “池老師, 我歇一下,抽根煙。”攝像師煙癮犯了,不抽根煙提不起勁。“你別走遠, 我在這看著你,行不行?”

    “行,辛苦你了。”池慕很好說話,“我回去再給你發個紅包,算加班費。”

    “客氣了, 有事喊我一句。”攝像師笑了笑, 從口袋里掏出了煙盒, 迫不及待地點上了一根煙。

    有煙癮的人一抽上煙就停不下來, 攝影師口頭上說著在原地蹲守,實際上眼睛都沒往池慕的方向瞄一下。

    河燈順水而下, 途經的位置剛好有座木板搭建而成的小橋。要放在以往,給池慕一百個膽子,他都不敢走上去,但如今情勢緊迫, 容不得他猶豫,再不截住河燈就會被河流出口的林宛白回收了。

    想到這里,池慕無端地生出一股勇氣,登上了晃晃悠悠的小橋。

    裴嘉之先放的河燈,所以前頭那盞是他的。池慕全神貫注地盯著河面,在第一盞河燈飄過時眼疾手快地撈了起來。

    他手抖著取出紙條,還沒來得及展開,腳下的木板突然發出一聲“咔嚓”的輕響,像是橋面不堪重負的呻吟。

    池慕驚恐萬狀,即將出口的呼救和手里攥著的紙條一起,隨著寸寸斷裂的木板落入了水中。

    冰涼的河水淹沒了他的身體,澆熄了半空中墜下的河燈。水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使池慕的恐懼放大到了極致。

    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仿佛進入了另一個虛空的世界,沒人聽得見他的求救。

    在生命瀕臨威脅的極端時刻,大量的回憶紛至沓來,占據了池慕的腦海。

    有和父母共同度過的家庭時光,有和江遠打打鬧鬧的成長日常,還有和裴嘉之相識以來的十余年點滴,都像一部沒有經過剪輯的電影,在池慕眼前一一循環播放。

    他的求生欲望是如此的強烈,以至于在不諳水性的情況下撲騰了好一陣,祈求有人能發現他。

    幾步之外,煙灰落了一地。攝像師丟下煙頭,又點上了一根新的煙。

    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寒意深入骨髓,池慕漸漸動不了了。

    他徒勞地最后掙扎了兩下,慢慢沉入了河底。

    ——

    與此同時,河岸的另一頭,裴嘉之突然停下腳步,問身后的攝像師。

    “你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沒有啊。”跟拍的攝像師一臉茫然,“我什么都沒聽到。”

    他豎起耳朵仔細去聽,也只聽到了河水的流動聲,夾雜著夜風拂過草葉的沙沙聲。

    “我聽到了一點細微的聲響。”裴嘉之的神情沒有絲毫松懈,“是從下游傳來的。”

    “可能是水聲,您聽錯了。”攝像師不以為意,“晚上太安靜了,難免聽到些有的沒的。”

    裴嘉之搖了搖頭,沒有過多解釋。一種奇怪的心悸感揮之不去,促使著他轉過身,朝下游奔去。

    “裴先生,池老師那邊有我同事,不會出事的。”攝像師反應過來,邁開步子追趕他。“您多心了,我們回去吧。池老師不是說希望一個人待一會嗎?哎哎哎,您慢點,怎么還跑起來了,等等我。”

    裴嘉之充耳不聞,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覺。

    攝像師勸阻不了,只好跟隨裴嘉之一同前去,暗暗抱怨他小題大做、沒事生事。

    河邊留下了一長串雜亂的腳印,攝像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到下游就看見他的同行站在河岸邊,悠哉游哉地抽著煙。

    他環顧了四周,沒看到池慕的人影,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喂,工作時間你抽什么煙呢?池老師上哪去了?”他嚴厲地呵斥道:“趕快把煙滅了,回答我和裴先生。”

    “池老師不在附近嗎?”同事慌慌張張地掐滅了煙,渾然不知發生了什么。“我和他說了別走遠。”

    “靠,我服了你了。”攝像師硬生生咽下一句臟話,“出發前,導演說沒說過,叫我們寸步不離藝人,防止出一點紕漏。你倒好,撇下藝人獨自抽煙,沒長腦子嗎?”

    他深知同事一吸煙就沉迷的本性,預感大事不妙,趕緊搶在前面對同事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期盼能減少裴嘉之的怒氣,等池慕回來了也好交代。

    “裴先生,您看,我好好教訓過他了。”攝像師賠笑道:“池先生估計是走遠了,不如我們沿著下游找找。”

    他伸手去拉裴嘉之,沒拉動。

    裴嘉之十分冷靜地掃視了周圍一圈,很快發覺了異常之處。架在河面上的小橋有一塊木板是懸空的,視線所及的盡頭,慢悠悠地漂過一盞發著光的河燈。

    只有一盞。

    裴嘉之瞳孔緊縮,在攝像師的驚叫中幾步沖上了搖搖欲墜的小橋,從斷裂的缺口處跳進了水中。

    他在水里拼命地摸索著,直到支撐不住才浮上水面換一次氣。岸邊的吵鬧和喧囂都離他遠去,他只想在這片黑漆漆的水底,找到池慕的蹤跡。

    “怎么辦?怎么辦?”攝像師在岸上捶胸頓足,“裴先生下水了,我們要不要跟著一起?”

    “池老師真的落水了嗎?”同事一個大男人活生生急哭了,“我怎么沒聽到一點動靜?”

    “你聽得見才怪,光顧著吸煙,出了事看你怎么承擔。”攝像師脫了外套,咬咬牙想跟著下水,但嘗試了幾次,均以失敗告終。

    “不行,水里太黑了,看不清深淺。”他自暴自棄地穿回了外套,和同事互相看了看,沒一個敢像裴嘉之那樣直接跳下去的。

    裴嘉之肺里生疼,有冰冷的河水嗆了進去。他第四次沉入水底,帶出了不省人事的池慕。

    “快,給他做急救,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擱。”裴嘉之艱難地上了岸,筋疲力盡地躺倒在地上。

    攝像師早給林宛白撥了電話,救護車正在來的路上。他在池慕胸口試探性地壓了壓,卻不知具體怎么操作。

    “你沒有急救常識嗎?”裴嘉之看出了他的笨拙,強撐著坐了起來。“如果搶救不及時,會有生命危險。”

    他用最簡短的語句描述出了最可怕的事實,那股頂級的威懾力就像一柄鋒利的長劍,懸在攝像師頭頂,叫他不敢輕舉妄動。

    “我來,你讓開。”裴嘉之挽起濕透的袖子,接手了池慕的搶救工作。

    他在水里耗費了太多的力氣,按壓池慕胸口時小臂止不住地發抖。池慕的臉龐毫無血色地歪向一邊,裴嘉之捏著他的下巴,把臉擺正,俯下身去做人工呼吸。

    裴嘉之接受過專業的急救訓練,對如何救治溺水者了然于心。但當他面對著毫無知覺的池慕時,心跳還是漏了一拍。

    他竭力壓下那些不夠專業的念頭,擺出了一絲不茍的態度,依照學過的步驟和方法,對池慕進行緊急施救。

    隨著按壓力度的一點點增大,配合著持續不斷的人工呼吸,池慕咳出兩口水,蒼白的臉上總算恢復了幾分血色。

    裴嘉之沒有掉以輕心,繼續保持著一成不變的動作。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經累到了極點。

    “裴先生,您撐住啊,救護車馬上到了。”攝像師看得心驚肉跳,親眼見證了裴嘉之搶救的全過程。

    他把池慕從生命的邊緣在線拉了回來,表現出了超乎常人的毅力和耐力,這份堅持連旁人看了都為之驚嘆。

    池慕的呼吸逐漸平穩,各項生命體征趨于正常。裴嘉之停下重復了一遍又一遍的動作,目光落在池慕的右手。

    他緊握著一張被水洇濕的紙條,哪怕是落水也沒有松開。

    林宛白匆忙趕到現場,指揮工作人員抬起擔架,送池慕去醫院。

    裴嘉之沒有上前搭把手,他的手臂不自然地垂在身體兩側,顯得有些僵硬。

    “事情的經過我了解了,首先要向您和池老師表示我最真誠的歉意,一方面的確是節目組選定地點時考慮不當,疏忽了當地的設施年久失修;另一方面是我們的工作人員過于懈怠,缺少專門的急救培訓,險些耽誤了黃金的救治時間。”

    林宛白遞給裴嘉之一件厚厚的大衣,語氣里是滿滿的歉疚。

    “這點我們深刻反省,也會向網友如實公布。麻煩您替我向池慕及家人轉達問候,一切損失由節目組承擔。”

    “林導,人沒事,其他都好說。”裴嘉之披上大衣,發梢濕漉漉地滴著水。“如果人有事的話,我們也不必談了。”

    “這個當然,幸好你在場。”林宛白擦了擦濕潤的眼角,“說真的,你救了池慕,更救了我。”

    她抹著眼淚走開,明顯是被嚇得不輕。負責跟拍裴嘉之的攝像師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很佩服您,裴先生。”攝像師真心實意地說:“您能不顧自身安危,第一時間下水救人,這份勇氣是我遠遠達不到的。不瞞您說,我在水邊站了好久,幾次想下水幫您都退縮了。和您比起來,我簡直是個膽小鬼。”

    “言重了。”裴嘉之啞然失笑,“這沒什么好佩服的,我只是憑著本能,想把他救上來,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第 39 章 過去的已經永遠過去了……

    池慕是在一陣微弱的哭聲中醒來的。

    那哭聲斷斷續續的, 連貫不起來,像是在很努力地忍著,但忍不住。

    誰家小孩這么哭?哭得跟斷氣了似的。池慕不堪其擾, 憤怒地睜開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個打著領結的小男孩,背對著他蹲在墻角,時不時抽泣一下。

    “喂, 你是誰?”池慕不耐煩地問。

    小男孩沒有回頭, 自顧自地傷心著。

    “拜托你別哭了。”池慕的腦袋隱隱作痛, “能不能安靜點?”

    他走了過去,試圖讓小男孩停止哭泣, 但神奇的一幕發生了,他伸出的手觸碰不到小男孩的背部,而是徑自穿了過去。

    這并非現實。池慕盯著自己消散了半截的手臂, 下一秒又迅速恢復了原狀。

    難怪他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說話。原來是在夢里。

    池慕沉浸在夢境營造出的逼真里,久久回不過神。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一串鬧鐘的鈴聲急促響起,小男孩嚇了一跳, 連忙站起來, 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這是一間很漂亮的兒童房, 墻壁刷成了天藍色, 靠墻的書柜里擺放著童話書,就是門坎做得太高了, 結結實實地絆了小男孩一跤。

    “小心!”池慕脫口而出,忘了他聽不見,也忘了是在夢中。

    小男孩在地毯上狼狽地打了個滾,齊整的小西裝上立即現出了幾道褶皺。池慕見狀, 馬上捂住了耳朵,怕他嚎啕大哭。

    但小男孩沒有。他堅強地抹了一把臉,抬起了頭。

    池慕瞧著有趣,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隔空摸了摸小男孩掛了淚珠的臉。

    直至此時,他才真正看清了小男孩的長相。

    池慕有一瞬間的心臟停跳,在這張稚嫩的臉龐上看見了他長大后的影子。

    這是——童年時的裴嘉之啊。

    為什么會出現在我的夢里?

    池慕猛然想起在相冊里見過的照片,被快門聲定格的影像如今變成了活生生的人,會跑會跳、會哭會笑;盡管他觸碰不到,卻因此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慰藉。

    不論是在真實的世界還是虛假的夢境,他都和不同年齡段的裴嘉之產生了交集。這份交集,像是一條橫跨了過去與未來的橋梁,將他們密切地聯系在一起。

    裴嘉之的膝蓋磕出了一塊顯眼的紅痕。他抱著腿在地毯上坐了一會,小臉繃得緊緊的,似乎在忍痛。

    “沒事,想哭就哭,不用忍耐。”池慕圍著裴嘉之打轉,明知他聽不見,仍然固執地安慰道:“上了藥就好了,一點疤痕都不會留。”

    按理說,家里的孩子發出了這么大的聲響,做父母的起碼要來看看是怎么回事。池慕滿心盼望著裴嘉之的父母叫來醫生給他上藥,等來的卻是裴父怒氣沖沖的指責。

    “裴嘉之,你在磨蹭什么,老師等你上課等半天了。我說過,從今天起,你的作息要完全按照我制定的時刻表來,精準到每分每秒。你遲到了五分鐘,睡覺前交一份檢討,放在我的書桌上。”

    他對裴嘉之跌傷的膝蓋視若無睹,而裴嘉之也沒有辯解什么。他撐著地面站了起來,像只小雞似的被裴父拎在手里,丟給了一旁等候多時的家庭教師。

    “一個星期內,我要看到成果,他必須流利地掌握這門語言。否則,我會辭退你。”

    裴父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話,池慕難以置信地握緊了拳頭。他想攔住離開的裴父,可是辦不到。

    裴嘉之的傷口遲遲沒有得到處理,滲出的鮮血染紅了那一塊的皮膚,看上去觸目驚心。他握著筆,不哭不鬧,低頭寫著老師布置的作業。

    家庭教師同情地嘆了口氣,抽了兩張紙巾讓裴嘉之先擦一擦。醫藥箱就擺在玄關的柜子上,沒人去拿。

    因為現在是上課時間,擦藥要等到下課。

    池慕等不及了,即使是夢,他也見不得裴嘉之受傷流血,何況是幼年的裴嘉之,還是個需要保護的孩子。

    他來到醫藥箱旁,試著打開箱子,但手一碰到實物就自動消散了,更別提拿出藥品了。

    無奈之下,池慕回到了裴嘉之身邊,陪他熬過了漫長的四十分鐘。下課的鐘聲準時敲響,裴嘉之的休息時間只有五分鐘。

    他跳下座位,一瘸一拐地抱回了醫藥箱,熟練地給自己上藥,沒喊一聲疼。

    盡管如此,裴嘉之涂藥時劇烈抖動的睫毛和死死咬住的嘴唇,都被離得近的池慕看在眼里。接下來的一整天,他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幽靈,看著小小的裴嘉之讀書、學習、運動、寫檢討,到頭來挨了父親的一頓罵。

    “裴嘉之,你有沒有用心反省?檢討都能寫錯字,還用拼音代替,你書讀哪去了?”

    “對不起,父親。”裴嘉之仰起臉,滿是祈求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讓我休息一會嗎?一會會就好。”

    “沒門。”裴父毫不留情地說:“你先去訂正了錯別字,重寫一遍檢討,我們再考慮要不要抽出空為你慶祝。”

    裴嘉之哭著回了房間,重重地關上了房門。池慕隔著一道房門,聽到了里頭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會單單夢到裴嘉之生日這一天。

    因為裴嘉之曾用開玩笑的口吻講述過這段記憶,在生日當天寫檢討,寫到一半困得睡著了,等醒來后父母早就睡下了,沒人為他慶祝生日。他只好跑到廚房去,拿勺子一塊塊地挖著蛋糕,好歹嘗到了一點甜。

    池慕不是個心思敏感的人,聽完了也沒多想,單純覺得裴嘉之這個生日過得未免太慘了點。他沒有過相同的感受,無法共情裴嘉之的經歷,但在潛意識里,他記住了裴嘉之的這段話。

    所以夢境才會和現實一樣逼真,因為它本身就來源于現實。

    所以池慕只能充當旁觀者,不能走進裴嘉之的生活,因為在當下的時間線里,他根本不存在。

    這里是他的潛意識搭建起的夢境,即使是池慕本人,也不能輕易破壞。不然,夢境就會坍塌。

    他遵守著應有的規則,被排在了裴嘉之的生活之外,眼睜睜地看著年幼的裴嘉之委屈哭泣,卻不能上前給予一個擁抱。

    他明明就陪在裴嘉之身側,可是裴嘉之看不到他,也聽不到他。

    池慕忽然意識到,裴嘉之和他處于相同的境遇,區別在于裴嘉之的看不到,是由夢境的特殊性決定的。

    而他不是。

    他在現實中把裴嘉之排出了工作之外,而當工作成為了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后,結果可想而知。

    為什么我當時沒有讓裴嘉之參與進我的生活呢?

    池慕深吸了一口氣,眼淚順著臉龐滑了下來。

    他看破了夢境存在的意義,周遭的地板和墻壁隨之出現了變形和波動,預示著這個夢快要結束了。

    池慕想通了關竅,輕而易舉地推開了上鎖的房門。房間里,裴嘉之果然睡著了,胳膊下還壓著那張寫了錯別字的檢討書。

    “生日快樂。”

    池慕輕聲說。

    他在年幼的裴嘉之額頭上留下了一個吻,作為告別和紀念。過去的已經永遠過去了,可未來還沒有來。

    ——

    “嘀嘀嘀——”

    濃重的消毒水味充斥了整間病房,映入眼簾的一片雪白,刺得池慕睜不開眼。

    “你醒了。”

    江遠坐在床邊剝桔子,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池慕動了動手指,示意江遠分他一半。

    “你心真大,知不知道自己差點沒命了,還顧著吃。”江遠瞪了他一眼,把一瓣桔子遞到了池慕嘴邊。“我看你上山找個廟拜拜吧,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說你幸運,你確確實實是掉下了河;說你不幸,你大難不死,一睜眼就能嚷著吃東西。”

    “我昏迷了多久?”池慕咽下一瓣甘甜多汁的橘子,嗓子舒服多了。

    “五六個小時吧。”江遠數著手指算了算,“沒辦法,你在水下泡得久了點,缺氧比較嚴重,上了呼吸機治療。”

    “你怎么過來的?”池慕的神智還有點不清醒,“好快啊。”

    “坐最近一班飛機啊,你以為呢。”江遠一口塞下剩余的橘子,“我陪你爸媽來的。他們一聽你落水,急得直哭,都沒了主心骨。還好裴嘉之及時打了電話給我,承擔了我的機票和路途花費,托我送你爸媽一趟。等我們到達醫院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完畢了,用不著我們操心。”

    “那我爸媽在哪?”池慕聞言追問,“還有裴嘉之呢?”

    “我們剛到不久,之前是裴嘉之在病房里守著你。你爸媽一來,見你平安無事,就把裴嘉之叫走了。”江遠如同一個人形復讀機,一板一眼地復述了經過。“裴嘉之在和你父母道歉,說沒顧好你,讓你遇到了危險,是他的錯,愿意為此承擔責任;你父母堅決不受,說如果不是他跳下去,你也活不成了。哦,對了,是裴嘉之救的你。你還記得嗎?”

    池慕搖了搖頭,關于落水的記憶一片模糊。大腦啟動了自我防御機制,自動封鎖了這段不愉快的遭遇。

    他依稀記得,裴嘉之離他雖然算不上遠,但絕對稱不上近。為什么最后救起他的人,會是裴嘉之呢?

    “那你得去問他了。”江遠愛莫能助,“不得不說,裴嘉之的靠譜程度,在我見過的人中是數一數二的。節目組的賠償,是他去談的,給你談下了一個很不錯的價格。”

    “謝謝你轉告我。”池慕掀開被子下了地,“我去找他們。”

    第 40 章 沒有力氣再去愛別的人了……

    池慕拒絕了江遠的陪同, 單獨出了病房,在電梯口聽見了裴嘉之和他父母的對話。

    “爸,媽, 節目組那邊給了幾套賠償方案,你們有沒有什么意見和要求,都可以提, 我負責協商。”

    裴嘉之的語氣里總帶著令人安心的氣場, 三言兩語就安撫了心神不定的池慕父母。

    “錢是小事, 人沒事就好,別的我們管不了, 隨它去吧。”池母憂心忡忡,分不出多余的精力。

    “人是第一位的,該有的賠償也不能少。”裴嘉之征求著他們的意見, “池慕是和我在一起時出的事,我難辭其咎。你們不介意的話,就由我代勞,或者等池慕醒了再定奪。”

    “小裴,你太見外了。這是個意外, 怎么能怪你呢?”池父是個明事理的, 對池慕落水后裴嘉之的一系列做法極為滿意。“我們還沒感謝你救了池慕。有你在, 我們就放心了。”

    他和池母趕到醫院時, 池慕已無大礙。裴嘉之倒了兩杯水招待他們,把大致的狀況挑重點說了說, 深得池慕父母信賴。

    “池慕這孩子,今年不知走了什么霉運,事業上感情上都不順。”

    池母掏出手帕擦拭眼淚。母親特有的直覺,讓她對兩個孩子的感情近況有了不好的認知。

    “嘉之啊, 你好久沒來看我們了。我聽池慕說,你們之前吵了架,一氣之下提了離婚,現在已經和好了,只是不能在綜藝上,是真的嗎?”

    裴嘉之眼皮跳了跳,當即意識到,池慕還沒有將離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知父母。

    這就難辦了。

    沒個緩沖,池慕的父母剛經歷了天大的打擊,恐怕很難接受。是挑明了直說,還是暫時瞞下,裴嘉之還在權衡當中。

    “爸,媽,你們來了。”

    池慕虛弱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寂靜,寬大的病號服套在他身上,顯得空空蕩蕩。

    “你不在病房好好躺著,跑到外面做什么?”池母喜極而泣,轉而忘了原本的問題。“爸爸媽媽好擔心你,聽到你錄節目出事了,在飛機上都不敢合眼。我們就你一個孩子,你沒了我們也活不成了。”

    池慕后知后覺地臉紅了,這么大的人了,還讓父母掛念,多不象話。

    池父扯著池慕左看右看,確認他完好無損才松了一口氣。

    “瘦了瘦了,回去好好補補,你爸親自下廚,給你燉一鍋雞湯。”

    “慕慕不愛喝雞湯,燉魚湯吧,以形補形,效果挺好的。”池母見他平安無事,免不了一番嘮叨。“你這孩子,怎么不長心眼呢?不會游泳就離水邊遠點,為什么別人都沒掉下去,就你掉下去了?”

    池慕無可辯駁。他比誰都清楚,自己落水的根源是什么。更令他絕望的是,當他醒來時,手里是空的,那張紙條不翼而飛了,估計是在水下被沖走了。

    什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池慕深刻地體會到了。

    “行了行了,別光顧著教訓孩子了。”池父擺了擺手,“人好好的,就是不幸中的萬幸。其他的,我們不苛求。”

    池慕附和了兩句,突然注意到,裴嘉之已經很久沒開過口了。

    他出聲是為了給裴嘉之解圍,卻在無形中冷落了對方。

    裴嘉之靜靜地站在邊上,看著池家父母對池慕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眼底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羨慕。

    這個場景和池慕的夢正好反了過來,像鏡子似的映出了裴嘉之真實的一面。

    池慕心一緊,不由自主地接過了話頭。

    “爸,你親自下廚,百年難得一見,我得帶上裴嘉之,嘗嘗你的手藝。”

    頓時,池父和池母的目光一齊投向了裴嘉之,像兩把上了膛的機關槍,對著他突突一頓掃視。

    裴嘉之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乍然被拉入話題,不由得怔了怔。

    他看了身側的池慕一眼,很快調整過來,鎮定自若地面對著熱情的池家父母。

    “嘉之能來,是再好不過的了。”池母疑心全無,轉悲為喜。“我還怕嘉之是吃厭了我做的飯,不樂意來看我們了。你沒上門的這段日子,我和你爸是左思右想,天天盼著你來。”

    “怎么會?”裴嘉之適時插話,“您做的家常菜,哪里是外頭的飯館比得上的,特別是那一道蓮藕湯,味道一絕。”

    池母被哄得心花怒放,不茍言笑的池父也露出了笑意。

    “小裴,我存了兩瓶好酒,給你留著,你不來我都不舍得開。”

    “謝謝爸。”裴嘉之從善如流,“剛好,我那兒有兩罐茶葉,是托朋友從原產地捎帶的,正宗的好茶,一并帶給爸媽嘗嘗。”

    “嘉之,你太有心了。”

    池家父母越看裴嘉之越喜歡,早把他當成了池家的一份子。六年來,他們見裴嘉之的次數比見池慕還要多,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有裴嘉之幫襯,怎么會沒有感情。

    裴嘉之正是通曉這一點,才減少了登門拜訪的次數和頻率,怕傷到了兩位長輩的心。

    其實,他何嘗沒把池家當成自己的家、池慕的父母當成自己的父母呢?

    池慕需要在病房留觀一天,裴嘉之定了醫院附近的星級酒店,江遠自告奮勇,送池慕父母去酒店休息。

    他有意為池慕創造了和裴嘉之獨處的空間。

    池慕坐在病床上,百無聊賴地盤著腿發呆。裴嘉之坐在他對面,從果籃里拿了個蘋果,順手削了起來。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安靜的病房內,只剩下裴嘉之削蘋果的聲音。

    他削蘋果很有一套,蘋果皮怎么削都削不斷,削完了還是完整的一條。池慕盯著他削皮的動作,心下莫名安定。

    淡淡的果香漂浮在半空中,沖淡了難聞的消毒水味,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灑在了池慕雪白的病床上。

    池慕看著那束跳動的陽光,猛然想起,裴嘉之一夜沒合眼了。

    “給。”裴嘉之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池慕下意識張開手接住了。

    “給我的?”他沒反應過來,捧著蘋果傻傻地問。

    裴嘉之點了點頭,起身收拾了沒斷開的蘋果皮。

    “下次不要再這么莽撞了,出門在外,安全第一,其他都是次要的。”

    一塊脆生生的蘋果卡在了喉嚨口,池慕差點咽不下去。

    “你知道了。”他聽出了裴嘉之的潛臺詞,“你知道我為什么掉下河了。”

    “我知道。”裴嘉之平靜地承認了,“你不該冒著危險,去撿那盞河燈,這是對你生命的不負責,也是對我和你家人的不負責。我不會告訴別人,但你心里要有數,這樣做是不值當的。”

    “我沒有想到橋面會塌,我會掉下去。”池慕的解釋蒼白無力,“當時我身邊有攝像師陪同,我以為他能保護我。”

    “事實上,你的攝像師沒有起到任何作用。他在你落水的幾分鐘內,連抽了兩支煙。但凡我來晚一步,你現在就不在醫院了,而在殯儀館,后天出殯。”

    裴嘉之直白地闡述了后果,聽得池慕膽戰心驚,默默地放下了吃了一半的蘋果。

    “作為成年人,要有判斷危險的基本能力,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就算是托付,也得找個靠得住的人。”

    裴嘉之的臉上終于現出一絲疲憊,他摘下沒戴多久的眼鏡,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池慕,你這樣不懂事,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蘋果從池慕手里掉下,一路滾到了裴嘉之腳邊,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說什么?”

    裴嘉之自知失言。在精神極度壓抑、找不到出口的關頭,他無意中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煩惱。

    這就像一張縱橫交錯的棋盤,裴嘉之運籌帷幄、穩操勝券,卻不慎落錯了至關重要的一子,斷了自己的后路。

    他的弱點和軟肋,在池慕面前一覽無余。這種無法掌控的心慌感,迫使著裴嘉之略帶驚慌地往外走。

    “沒什么,你聽錯了,我出去透口氣,屋子里悶得很。”

    “我聽到了,你不許走。”池慕當機立斷,下床去追裴嘉之,卻忘了地上還躺著半個蘋果。

    他被蘋果絆倒,直直地向前撲去,裴嘉之站立不穩,被他砸了個正著。

    歷史在這一刻重演,池慕再一次撲倒了裴嘉之。他趴在裴嘉之的胸口,有種順勢裝死的沖動。

    人怎么可以尷尬到這個程度?池慕臉頰發燒,像鴕鳥似的縮成一團,一動不動。

    他的耳邊,是裴嘉之有力的心跳聲,一下接著一下,在他生銹的腦子里放起了煙花。

    他們的心跳聲漸漸重合、不分彼此。池慕聽著相同頻率的心跳,就好像短暫地擁有過了裴嘉之。

    只有短短一瞬。

    “池慕,起來。”裴嘉之被壓得動彈不得,“我快缺氧了。”

    “好吧。”池慕戀戀不舍地從裴嘉之身上下來,順便替他拍了拍胸口。“你摔傷沒?”

    “我胸口很痛,你做事能不能穩當點?”裴嘉之皺著眉頭,盡力表現出痛苦,想讓池慕忘了剛剛的話茬。

    可池慕沒有放過他。

    “對不起對不起,反正我們就在醫院,我陪你去樓下藥房買藥膏。”他關心了裴嘉之幾句,話鋒一轉。“你剛剛說的,放心不下我是什么意思?”

    這一茬是繞不過去了。裴嘉之一時語塞,給池慕找到了可趁之機。

    “是啊,我一點都不懂事,還不聽話,做事亂七八糟,從不瞻前顧后。我太差勁了。”池慕不惜貶低自己,來達成目的。“所以,是不是我讓你放心不下,你就不會走?”

    他撿起地上的蘋果,用紙巾墊著放在了床頭柜上。畢竟是裴嘉之削的,池慕舍不得丟,洗洗還能吃。

    裴嘉之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他在很認真地思考著池慕的問題。

    一陣微風吹開了窗簾,室內的光線換了方向,在原本被陽光鋪滿的地方覆上了一層陰影。

    “不,這不是我們能復合的理由。”裴嘉之沉思良久,給出了他的回答。“我可以處在朋友的位置上,陪你走一段路。在過渡期內,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隨時來找我。”

    “我不會和你做朋友的。”池慕咬牙切齒,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裴嘉之,你在開玩笑嗎?你見過誰家戀人上過床還能做朋友的?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產生這種錯覺,但我明確地告訴你,不可能。”

    他氣得踩了兩下地板,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裴嘉之,你聽好了,我從頭到尾只想過和你復合,我們之間只會有戀人一種關系。除此之外,免談。除非你能接受一個隨時隨地想和你接吻上床的朋友。對,沒錯,我沒有底線,我空虛我寂寞,恨不得就在病房里壓倒你。請問,你的道德底線支撐得住嗎?”

    人在氣急了什么話都說得出來,池慕步步緊逼,裴嘉之節節敗退。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裴嘉之的慌亂顯而易見,“你的意思我懂了,不做朋友,只做戀人。”

    “為什么不談,現在逃避的人是你,不是我。”池慕一把拽住了裴嘉之的領帶,將他扯向自己。“你可以任意地批評我、指責我、教訓我,前提是站在伴侶的立場上。我們做不了朋友,放在高中也許有可能,可我們結婚了,整整六年,早已超出了朋友的界限,回不去了。”

    “你冷靜點,池慕。”裴嘉之按住他,“我沒有強制你的想法,我提出了建議,如果你不采納,那我們還是照常相處,怎么方便怎么來。”

    “可是你想過了。”池慕反客為主,沖著裴嘉之質問道:“為什么你寧愿和我做朋友,也不做戀人?”

    他寧可頂著裴嘉之前任的名頭,也不想和黎元思、于星文處于同一檔次,做裴嘉之的朋友。

    朋友和伴侶的界限,池慕分得很清。

    朋友可以有很多個,可伴侶有且僅有一個。

    裴嘉之心系工作,中午就走了,沒和池慕坐同一班飛機。他臨走前訂了午飯,全是池慕喜歡的菜色。

    池慕拿著勺子,心不在焉地喝了口清湯。窗簾是拉開的,窗戶外是蔚藍的天空,時而有一架飛機劃過天際,留下一條長長的白線。

    哪一架飛機是裴嘉之乘坐的?池慕不得而知。

    他在吃飯的間隙頻頻望向天空,期望看到的尾跡云,恰好是裴嘉之乘坐的飛機留下的。

    “不要走神,專心吃飯。”江遠敲了敲飯盒,“在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補救。”池慕實話實說,“有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和裴嘉之吵架了。”

    “為什么?”江遠大吃一驚,“你搞什么,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不對他感恩戴德就算了,吵架是怎么一回事?”

    “一碼歸一碼,我沒想和他吵,是情緒上頭,收不住了。”池慕瞥見了床頭的半個蘋果,一下子悲從中來。“我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演變成這個樣子。我一聽裴嘉之說我們可以做朋友,就像個被點燃的炮竹,一碰就炸。你分析分析,我們還能和好嗎?”

    江遠聽完了原委,深感希望渺茫。

    “你急什么,見好就收啊。裴嘉之都露出破綻了,親口承認了放不下你,這不是好事嗎?你非逼他進一步做出選擇,把他嚇跑了。裴嘉之是中庸派,你是激進派,你兩還真是背道而馳。”

    “我怕他真把我當朋友了,那和于星文、黎元思有什么區別?”池慕倔強地別過頭,“不要把我和他們相提并論。”

    “你自尊心不是一般的強。”江遠無可奈何,“我送你個忠告,欲速則不達。主要你們目前的關系就是不上不下的,你想進一步,裴嘉之不想。你得體諒他,他當下對婚姻是缺乏信心的狀態,又不想和你徹底分開。他如果真想和你一刀兩斷,區區一個離婚綜藝攔得住嗎?”

    池慕反駁不了,江遠的話句句落在了他的心坎上。

    “你為什么看得這么清楚?”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江遠沒有打擊他,“你試著理解為,裴嘉之正在經歷一個過渡期,他在給自己時間,也在給你時間。不過,從他的所作所為看,我敢斷定,裴嘉之這輩子,算是栽你身上了。”

    池慕放下湯勺,以眼神詢問。

    江遠笑而不答。

    一心一意地愛過一個人后,就沒有力氣再去愛別的人了。

    ————

    池慕落水的事情在網絡上引起了熱議,雖然嘉賓在節目錄制中受傷的先例比比皆是,但池慕的運氣是公認的差,屬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類型,討論度和話題度就沒下來過。

    節目組的道歉聲明是林宛白起草的,寫得十分詳盡,該道歉的地方一樣不落。于是網友們驚訝地發現,救池慕上岸的是裴嘉之,做急救措施的也是裴嘉之,那你們節目組干嘛去了?

    論壇上特地為此開了個帖子,研究節目組應負的責任,可惜聊著聊著,又跑偏了。

    標題:【好一個草臺班子,有同感的友友們請舉手】

    1L樓主

    我宣布,我再也不罵池慕了,他怎么老是遭受無妄之災啊。上回是被造謠,這回是掉河里,中間相隔不到一個月。節目組的道歉聲明,我懷疑是裴嘉之施壓了,寫得那么詳細,一點沒隱瞞。最離譜的是兩個工作人員,沒一個掌握急救措施的,節目組沒提前培訓嗎?

    我都不敢想,裴嘉之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千辛萬苦上了岸,還要搶救奄奄一息的池慕。親眼看著愛人的生命一點點逝去,旁邊也沒人能幫忙,全靠意志力撐著。

    氣死了,我要討伐節目組,誰和我一同前去?

    2L

    樓主,你帖子發遲了,戰場都打掃完了。節目組過度節省,引起了眾怒。昨天晚上,池慕粉絲痛罵節目組,說他們為了省錢苛待藝人,逼得導演表態了,下一期不上山、不下水,改進城了。

    3L

    那豈不是能偶遇了?來我的城市吧,我想找裴嘉之要簽名。

    4L

    樓上異想天開,為什么不找池慕要簽名?裴嘉之是圈外人,憑什么給你簽?

    5L

    回復樓下,因為我是唯粉轉cp粉,池慕的簽名我有,就差裴嘉之的了。等我收集齊了就裱起來掛墻上,幻想他們復合了。

    6L

    你望梅止渴啊,他們復合是遲早的事。沒人感慨一下嗎?裴嘉之是真敢跳。深秋的天氣,河水得多冷啊,就他一個跳下去了,另外兩個工作人員一個沒跳。我懷疑你們磕到真的了。

    7L

    本來就是真的。如果裴嘉之不在,池慕必死無疑。我居然磕到了,我有罪。

    8L

    每日一問,他們什么時候復合?

    9L

    話說這一期池慕和裴嘉之雙雙中斷錄制,收視率鐵定減半。一想到下個星期看不到他們,我做什么都沒勁了。

    10L

    我也是,求求節目組別掉以輕心了,保護好嘉賓,該做的保護措施一個都不能少。

    林宛白翻看著帖子,無奈地苦笑了一聲。不是她節省經費,而是投資方資金鏈斷裂,節目經費大幅縮水。她本想趁著熱度高漲重振旗鼓,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沒賺到多少又因為池慕落水倒賠了一筆錢,賠得傾家蕩產,口碑急速下跌。

    她估算了一下第三期的收視率,心涼到了谷底。池慕和裴嘉之就錄了一個晚上,能用的片段少得可憐,遠遠拉不回觀眾的視線。

    人生無常,看來要借錢做節目了。

    林宛白仰躺在辦公椅上轉筆,聽到門外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

    “門沒鎖,請進。”

    門被輕輕推開,來人西裝革履,見人三分笑,手里拿著一份打印出的文件。

    “您好,林導,我是裴先生的私人助理,他委托我和您談談投資節目的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林宛白轉著的筆“啪”的一下砸到了桌上。

    ————

    裴嘉之生日將近,池慕苦思冥想,尋找著合適的禮物。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令他苦惱的是,如何將禮物完完整整地送到裴嘉之手上。

    落水一事不僅全盤打亂了林宛白的計劃,也使池慕失去了和裴嘉之獨處的時光。江遠見他悶悶不樂,心一橫,為兄弟兩肋插刀,潛入裴嘉之的圈子打探了一番。

    “和我想的一模一樣,那幫人果然為裴嘉之準備了生日聚會,你猜主題是什么?”江遠賣了個關子,故意逗了逗池慕。“是單身派對哦,慶祝裴嘉之恢復單身。”

    “豈有此理,我和裴嘉之還沒離婚。”池慕拍案而起,“你去打聽地點,我要殺過去。”

    “急什么,裴嘉之不一定會去。”江遠氣定神閑,“自從上次他和黎元思打架過后,和圈子里的人交情都淡了不少。他們想挽回與裴嘉之的友誼,所以今年的派對辦得格外盛大。可惜了,裴嘉之不領情。”

    “他和黎元思還沒和好?”池慕有點詫異,“他們不是十年的朋友嗎?感情好脆弱。”

    “誰讓黎元思踩到裴嘉之底線了。”江遠意味深長,“他有在努力求和,上門找了裴嘉之好幾次,都被拒之門外了。”

    “黎元思那么高傲的人,竟然會低頭。”池慕半信半疑,“真想見見他成了什么樣。”

    “有求于人罷了。”江遠說起風涼話來無人能敵,“他經常請教裴嘉之問題。”

    他們聊得興起,房門突然被敲響了。池慕示意江遠去開門,自己懶洋洋的不想動。

    江遠打開了門,神色為之一變。他沒急著請人進來,而是提高音量,喚了池慕一聲。

    “池慕,黎元思來了,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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