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意外 再信我一次
雨仍在不停下落。
其實趕來的路上, 秦世心里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可終于瞧見活生生的林羽鹿,那些話又全部哽在喉口, 不知先講哪句才好。
能言善辯的學長沉默了, 倒是向來沉默的小鹿先開了口。
他把安眠藥拿回手中,努力藏入雨衣里, 輕聲道:“學長不該來找我的,小森還好嗎?”
話畢便狼狽地猛咳起來。
終于如夢初醒的秦世伸手把他扯進懷里:“他很好,是你不好。從前全都是我的錯, 我會改的,你先和我回去治病。”
明明抱得很用力, 但隔著雨衣,好像沒傳來什么溫度, 只覺得沉重又窒息。
林羽鹿聲音咳得嘶啞,氣若游絲:“我不用你幫忙,我們之間沒有關系的。學長心軟可憐我, 反而讓我更難受。”
盡管陳敬軒早就打了預防針,可親耳聽到小鹿講這些喪氣話, 秦世仍舊心如刀割。
其實事后回想起來, 無論是想托付孩子,還是身體不好,早就顯露過無數端倪,之前甚至看到了他腹部的傷痕,看到了檢測報告的碎片……
就因為全不在意, 而輕飄飄地熟視無睹,實在可惡至極。
這時候談悔意或感情都無可厚非,但瞧見林羽鹿搖搖欲墜的樣子, 便知根本沒有那么多時間糾纏。
秦世毫不猶豫地直接把他原地抱起:“我的錯誤以后你可以一件件清算,現在必須去看醫生,聽話。”
“我不要再受你這種恩惠!”
林羽鹿少見地慘叫起來,拼了命般在他懷里掙扎,像只亮出爪子的貓咪。
秦世完全不顧,帶人大步朝暗巷出口匆匆走去。
“放開!你放開我!”
林羽鹿使勁揍他,卻如蚍蜉撼樹,一著急連那瓶安眠藥都手滑飛了。
他完全能夠想象本性并不惡毒的秦世對那些事有多不忍,也完全能夠想象待到不忍散去,治病的幫助又要成為掛在嘴邊的恩惠,以證明自己依然是那個搖尾乞憐的廢物。
太崩潰的心情讓林羽鹿發出聲狼狽的哽咽,竟猛地咬住他的脖頸,想用最后的力氣劃清界限。
疼痛無比鮮明,但這是活著的證明。
秦世依然急著趕路,沒有任何反應,直至脖頸間的感覺忽然消失,察覺懷里的小鹿失力昏迷,方才不由地沉下目光,抱緊他的后背,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
從金三角坐越野車趕至最近的機場,再于醫護人員的混亂配合下登上私人飛機,待到終于冒雨起飛直奔東港,過度緊張的秦世遲遲恢復了勻速呼吸的本能。
剪衣服,擦傷,注射,給氧,測量心率和血壓……
瘦弱的林羽鹿被折騰得像個破布娃娃,幾度如遭夢魘般混亂抵抗,直至加了鎮定類的藥物,終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秦世始終握著他的手,卻怎么也捂不熱那冰冷的皮膚。
護士利落地將小鹿的棉布褲腿剪開,給膝蓋清創時忍不住嘖了聲,忙呼喚醫生判斷:“會不會感染?”
是臨走那日摔破的傷口,多半是根本沒處理,加之泰國炎熱潮濕,竟已爛到通紅泛白。
秦世愣愣地瞧著,完全想不起自己當時哪來那么大的脾氣,連小鹿摔了都不回頭扶一下。
從前總是認定人性本惡,毫不懷疑林羽鹿與陳醫生有染還來欺騙自己……
其實但凡有點腦子,都應分析的出其間必有蹊蹺。
可能就是……潛意識里認定了,這位小學弟永遠只能是崇慕自己的玩物,而氣急敗壞于他去親近別人吧?
簡直傻逼。
“他狀況怎么樣?”
等到忙碌告一段落,秦世終于艱難問出聲。
隨行的醫生冷靜回答:“正在高燒,顯然不太樂觀,但具體結果還是要回醫院徹底檢查才能確認,我建議盡快評估是否進行CAR-T治療。”
這種從患者自身采集T細胞,依靠基因工程技術進行改造,使其能夠主動識別攻擊癌細胞的技術比較新型,主要適用于白血病和淋巴癌患者,是目前最大的希望所在。
所謂百萬抗癌針對秦世當然構不成負擔,可小鹿的狀態還是讓他惴惴不安,完全無法放松分毫,故而嗯了聲便算作回答。
飛機外的前路無比黑暗,一時間,機艙內除了機械的轟鳴,再無其他聲響。
*
很模糊的無夢之夜。
終于恢復意識的林羽鹿緩緩睜眼,呆望了半晌陌生又寬敞的房間,因空氣中的消毒水味,而猜測這裝修溫馨,落地窗外鮮花盛開的地方當是醫院。
溫暖、干燥、身體觸覺遲鈍、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這種處境讓泰國那些潮濕苦痛的日子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
溫和的琥珀眼微微眨過,終于察覺到舒適的病床上并非只有自己。
他緩慢側頭,瞧見了沉睡的秦世。
學長應當是稍微收拾過,新衣服和干凈的臉終于讓他沒那么狼狽不堪了,但眼底青痕依然明顯,多半是極度缺乏睡眠。
禁不住嘆息。
明明是很輕的聲音,但秦世竟瞬間就清醒了,他伸手捧住林羽鹿的小臉:“你還好嗎?感覺怎么樣。”
“別碰我。”
仿佛沒聽懂這句話,秦世愣了愣。
林羽鹿認真重復:“別碰我,別躺在我旁邊。不想和你是這種關系。”
……
永遠那么柔和的眼眸依然是不夠凌厲的,但顯然意念真誠:“之前聽你的話,和你上床,只是……只是為了讓小森走進你的生活。其實我并不想那樣。”
話畢他便拉緊被子,悶悶地咳嗽了起來。
小森?現在小森在我手里,不還是我說了算?再說是我強/暴你的嗎?不還是你誘騙我?怎么現在義正嚴辭起來了?
很多惡劣的話不動腦子就能跑到嘴邊,但秦世怔愣過后,竟然真的默默爬下了床,安撫道:“我知道了,你別激動。”
說著便不太擅長地準備起溫水和吸管,試圖讓小鹿喝上一些。
林羽鹿已經咳到目泛淚光了,卻仍死拽著被子,不肯露出嘴巴。
秦世緩慢地蹲跪到床邊問:“你是想表達,不愿意花我的錢治病,你不想欠我,也害怕我之后拿這個事欺辱你,對嗎?”
……
林羽鹿閉眸沉默。
“最近我總是在思考,你為什么不向我求助,”秦世輕聲道,“起初我也覺得,多半因為你對感情有很高的要求,我讓你反復失望,你死也不愿欠我什么。”
他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可我難受時讀了些書,有本叫《此生未完成》,是位患了癌癥的母親臨終前寫的,書里有這樣一段話……‘我甚至想,哪怕就讓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動,每日像個癱瘓的人,污衣垢面趴在國泰路和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罵萬人踐踏,只要能看到爸媽牽著兒子的手蹦蹦跳跳去幼兒園上學,我也是樂意的’……讀到這里我就篤定,你可以放下尊嚴來東港找我,就也能忍辱負重讓我幫你治病,因為你對兒子的感情,不是我這種人能夠想象的。”
前面那些話,林羽鹿還在安靜地聽著,可他聽到后面,便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不由躲在里面微微顫抖。
秦世目露不忍:“所以,其實你是知道很難痊愈,你害怕死在小森面前,是嗎?這種恐懼把你壓垮了,你甚至想一了百了。”
大手擱著被子摸住他的額頭:“從前你相信過我太多次,我每次都讓你失望了,我求求你,再信我最后一次,只要你配合治療,我不會讓你死,我會讓你陪著兒子長大。所謂錢財對我本是過眼云煙,是我下賤,知道你在意,就總拿這個話題欺負你,以后絕對不會了。治病的錢,你想還我就還我,等以后你會有喜歡的工作,會有幸福的生活,你總能賺到的,你曾經在幾十萬人里考了第一名,這次你肯定也能成為戰勝癌癥的那一個。”
秦世時常可惡,但他也有很多優點,譬如聰明、從容、輕輕松松就能把人看透。
相識數年,林羽鹿從來沒有任何一次說得過他。
這次,心中千回百轉過……最終卻也依然不太行。
“小鹿,你會好的,這病不像你想得那么絕望,乖乖休息,等兒子放學來看你。”
秦世語氣篤定地安慰,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泛紅的琥珀眼終于重新露了出來,但話卻沒力氣再說半句。
正無言對視之時,病房的門忽被敲響。
秦世忙幫他掖好被子,飛速起身離開。
*
關門的剎那,秦世的手才微微抖了起來,他這輩子在太多場合勸說過太多人,但沒有哪一次如此忐忑,生怕講錯一個字而搞砸一切。
從歐洲被請過來的主治醫師略顯擔心:“沒事吧?”
秦世搖頭,邊走邊追問:“檢查結果怎么樣?治療方案什么時候能確定?”
“目前看患者的身體狀況,細胞療法是可以嘗試的,正在盡快推進,”醫生表情苦惱,“但有個意外情況。”
醫生口中的意外準沒好事,秦世不自覺地蹙眉。
雪白的檢測報告被遞到眼前。
“林先生他……懷孕了。”
第32章菠蘿 那你們是夫妻嗎
在接到醫生通知以前, 秦世以為只有林羽鹿這種性格,才會對坦誠一件既定事實猶豫不決。
結果……
他坐在醫院花園抽掉半盒煙,也沒想出到底該怎么辦才好。
害怕小鹿有很糟糕的反應, 更怕自己心中的答案根本就是錯的。
明明很簡單的一句話, 在眼前這種混亂時刻,卻變得極度難以啟齒。
實在崩潰。
發呆之際, 林亦森被兩位保姆帶了過來。他又蹦又跳,特別激動:“我爸爸呢?”
“在樓上,”秦世揪住孩子, “先說好了,小鹿現在生了病, 你不能折騰他,他也抱不動你。”
本還喜氣洋洋的林亦森逐漸不安:“什么病呀……”
哄小孩子還真難。
秦世蹙眉:“倒也不怎么嚴重, 但需要靜養,懂嗎?”
林亦森點點頭,轉身正要奔赴住院大樓, 又扭頭嫌棄:“我爸爸討厭煙味,他說聞到就想吐。”
……
這毛病秦世大學就有, 跟喝酒一樣, 全是在夜店學的。但認識這么久,也沒聽林羽鹿抱怨過半句。
待小森和保姆們上了樓,他才僵硬地看了看手里的半支煙,跟觸電似的,瞬間丟進了咖啡杯里。
*
閉眸, 深呼吸,而后重新露出滿眼怒意。
被緊急接到東港的陳敬軒咬牙切齒:“你就不能帶套嗎?”
許皓站在墻角無聲悶笑,察覺到老板冷漠的眼神后, 立即關門溜之大吉。
秦世當然沒想到這種后果,本就是極小概率事件,竟然能重復發生兩次,但這種可惡的話這時候還是少說為妙。
陳敬軒顯然被狠狠氣到,用力翻著檢查結果判斷:“不行,絕對不行。且不說他連續服藥這么久,就算孩子沒問題,他的身體狀況也不能承受。”
“我只希望他能治好病,別的沒敢奢求,”秦世反問,“但這種勸告小鹿會聽嗎?”
陳敬軒沉默過兩秒,表情沉重:“其實四年前就勸過他很多次了,懷孕過程也特別不樂觀,但小鹿非常堅持。最后若不是運氣好,恐怕手術時人就已經……”
提到這些,秦世的眼神更為復雜。
“小森是他用命換來的,”陳敬軒一字一句,“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你,他的身體已經沒有資本去換第二次了。”
秦世頷首:“我會好好和他談,但最近打算抽血進行細胞療法,情緒劇烈波動很可能會影響結果。”
陳敬軒郁悶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人工流產同樣傷身體,最好五到七周進行。”
“你留下照顧小鹿吧,”秦世自然而然地吩咐,“和主治醫師會診下,選合適的階段進行。香港的誤工費我三倍補償。”
陳敬軒哈了聲:“你是不是以為誰都可以任你差遣?”
“我支持你的跨性別生產研究,不是申請資金失敗了嗎?”秦世微笑,“還有你的私人診所,宣傳工作我來負責,保證是S級的營銷水平。”
……
聽到這些,陳敬軒難免愣住,而后欲言又止地感慨:“你和小鹿,真的是兩個世界的人。”
“從前態度惡劣是我不對,陳醫生,我現在對你沒有惡意,給你的一切也都不存在陰謀,”秦世平靜中透著固有的傲慢,“但我和小鹿的關系,本來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再妄自評價了,好嗎?”
陳敬軒移開目光冷笑出聲:“看來你真以為自己配得上他。”
*
配得上,還是配不上呢?
身為毋庸置疑的高位者,其實之前秦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和林羽鹿糾纏的那一年多,他更多時間是覺得有趣而開心的,后來被小學弟要求老死不相往來,又再也沒見過面,方才陷入彷徨不適。
縱然在心里翻找無數借口,毫不猶豫地選擇繼續正常生活,但還是陸陸續續地尋找著,試圖畫下個句號以求心安。
決定放下林羽鹿的那四年,身邊來來往往太多美人,更驚才絕艷的存在不止刻意接觸過一個兩個。
但好像熟悉過后,便總無法更進一步,無關對方是好還是壞。
今朝有酒今朝醉地活到如今,直至那封信被擺在眼前,秦世才不得不面對現實:其實自己曾得到過世上最真摯純粹的愛情,卻有眼無珠,將其棄如敝屣,又故作若無其事。
而現在,對方心火已熄,就連活下去都夠嗆……
還能想什么配不配?
*
憂心忡忡地靠近病房,秦世遠遠就聽見孩子的哭聲。
木門虛掩。
他疑惑地推開木門,尚未有機會了解情況,直接遭到跑出來的小森痛罵:“你才不是我爸爸,你是大壞蛋!”
蘇薇尷尬地貼著墻小聲解釋:“林先生見你們沒告訴他真相,就說自己是養父,讓小森以后聽你的話。”
……
為什么不講實情?因為害怕與眾不同的出身,會讓林亦森承受異樣的眼光嗎?
可留著秦家的血,這輩子便注定是受人追捧的對象,關于這點,林羽鹿恐怕依然無法想象。
抬眸看了眼面無血色的小鹿,秦世沒再問他那些破碎的糾葛,而是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而去。
*
天色已有些晚,氣惱的林亦森站在花園里使勁踢著面前的石子,像顆快要爆炸的小火球。
秦世靠近哼道:“怎么,當我兒子很丟臉嗎?”
小孩子對事情有屬于自己的感知,更何況林亦森實在高智商。
就算不明白大人的世界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但林羽鹿的突然消失,別墅里越來越多的關心與愛護,和漂亮到像游樂場的新幼兒園,難免讓他隱約有所意識。
可所有的好,都代替不了至親的意義,他實在悲憤交加。
含著眼淚怒瞪向高大的秦世,小森剛要極盡努力地否定他,卻因太過激動而冒出個鼻涕泡。
已經很多天心如死灰的秦世猝不及防地樂出聲來。
小森更加氣急敗壞,漲紅了臉撲過來對他拳打腳踢:“你不是我爸爸,我不認識你!我要回清邁!我討厭這里!”
秦世耐心性子蹲下,找出手絹幫他抹鼻涕:“我靠,你可真臟。”
“我靠是什么意思?”
林亦森警惕地啜泣。
……
秦世調整了下情緒,輕聲說:“我也沒想過你是我兒子,我們互相適應下。”
“我不是,”小森再度傷心欲絕,“我的爸爸是林羽鹿。”
“他也是你爸爸,”秦世反問,“我們兩個結合,世界上才有了你,這有什么奇怪的?”
小森擰著眉頭哭泣:“什么叫結合?”
就是相愛。
秦世想這樣敷衍孩子,但他又恍惚難受:其實并不曾相愛過。
幸好林亦森沒有繼續糾結,只是掉眼淚:“為什么會有兩個爸爸?”
“大部分普通人類,都有爸爸媽媽,都是同樣顏色的頭發和眼睛,”秦世表情挺認真,“但你不同,你是小鹿的孩子,小鹿是天使,所以才有銀色的頭發,所以才能生下你。”
林亦森委屈:“可爸爸說我是他收養的……”
秦世道:“因為和別人不一樣,有的時候會被嘲笑,他不想你遇到那些事,故意在騙你。”
這種挫折對小森而言并不陌生,他嘟囔:“那些人是白癡,我才不怕呢,他們再笑,我就揍他們。”
“這不就對了,”秦世拍拍他的頭,“向小鹿證明你不怕,他就不會想騙你了。”
林亦森終于勉強止住眼淚,飛速點頭。
“那你們是夫妻嗎?”
他又追問。
……
秦世試探:“你希望是嗎?我可以和小鹿結婚嗎?”
“你不配!!!”
林亦森毫不猶豫,這般大喊完就急匆匆地跑掉了。
被丟在原地的秦世愣了愣,而后對著空氣露出苦笑:“嗯。”
*
不得不承認,這間神秘醫院的確有些本事,被接回來的林羽鹿換了兩種藥,中午又被打了一針,困擾他好些天的疼痛立刻便好過許多。
只可惜胃里依然惡心,晚飯吃過兩口便難以下咽,昏昏沉沉地陷入了夢鄉。
再醒來時,時間已近午夜。
秦世依然留在病房里,穿著睡袍、帶著金邊眼鏡,在電腦前很認真地寫著什么。
房間角落又加了張單人床,還擺上了嶄新的枕頭和被子,看來他真把那些要求聽進去了,簡直是前所未有之事。
林羽鹿終于意識到“死者為大”的威力,不禁輕咳。
聽到動靜的秦世起身倒了半杯水,拉過椅子坐到床邊盯著他喝,安慰道:“你之前不咳嗽的,醫生說是發燒引起的炎癥,未必真是并發癥,興許過兩天就能好。”
“學長,你不必留下來。”
林羽鹿啞著嗓子強調。
“別了吧,我怕你又一張機票死遁了,”秦世哼笑,“還不如直接去我家殺了我痛快。”
琥珀眼無奈地望向他,語氣真誠:“我生病又不是你造成的,不能因為我從前喜歡過你,就逼你承受之后發生的所有事情。”
“沒人逼得了我,”秦世平靜,“你就當我樂意。”
雖然愧疚感讓學長改變了態度,但終究還是會秉性難移,這點在林羽鹿心中已成定律,他側開頭問:“治病……也好玩嗎?”
……
秦世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戳了下床頭柜上的水晶杯:“小鹿,你懷孕時,喜歡吃什么東西?”
太過跳躍的話題讓林羽鹿心生茫然,他愣過幾秒,搖頭:“不知道。”
每天憂心忡忡地琢磨自己會不會死掉,兜里又沒什么錢,好像談不上口腹之欲,能活著就是最慶幸之事。
見學長的表情太難看,他解釋:“陳醫生有給我寄營養藥片。”
秦世眼神微妙:“是嗎?聽說他最近東港有項目,會常來看你的。”
林羽鹿好奇地笑了下,并未多問。
想起他傍晚時不停反胃的可憐樣子,秦世不死心:“總有點常吃的吧?不是說,懷孕了口味會改變嗎?”
“那時候……好像經常吃菠蘿,”林羽鹿瞧著天花板苦惱回憶,“小時候菠蘿在北方是很貴的水果,我只吃過一次,但清邁的很便宜,而且經常賣不光,我就……”
他說著說著,忽清醒了似的,拉住被子道:“都過去了,我睡了。”
秦世沒什么表情地坐在原處,想起那個鄰居老太太說小鹿撿垃圾吃的往事,帶著灼痛的窒息感又出現了。
他努力忍了很久,才盡量用如常的聲音勸道:“小鹿,好好治病,就當錢是我借給你的。你也舍不得兒子,所以再試一次,就這一次。”
林羽鹿沒有回答,翻身背對過他,肩膀紙片似的單薄。
秦世很想像以前那樣,把小鹿按倒在枕頭上,逼他接受自己的一切命令,可……
“我不是同情你,我是不舍得。”
他最后這樣認真講道。
可惜林羽鹿耳尖沒紅,也不感動,像完全聽不見似的,再也沒給任何反應。
第33章白貓 我也愛你的眼睛
患上一種無明顯病痛的癌癥, 也不知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憑借著醫護人員二十四小時的不間斷照料,林羽鹿因傷口感染而起的發熱、咳嗽等癥狀很快就消退了,他重新陷入無盡的虛弱乏力之中, 偶爾腹部隱痛、呼吸困難, 據說是淋巴瘤壓迫臟器所致。
除此之外,便只剩毫無緣由的惡心與嗜睡。
“換了藥肯定會有副作用, 但這藥是瑞士最新的成果,包痊愈。”
秦世的解釋相當不靠譜。
林羽鹿無奈地望了他一眼,繼續低頭應對早餐。
自從那晚被關心過后, 幾乎每頓飯都配有鮮切菠蘿,還會換著樣補上其他酸酸甜甜的水果, 就連要服用的營養劑也明顯變多。
豐盛到有些可疑。
“這是什么?”他忍不住拿起一顆藥丸仔細觀察,“我以前好像見過。”
正在鏡前系領帶的秦世立刻走到床邊:“醫生讓你吃你就吃, 哪來那么多問題?”
話畢他又丟下一本宣傳冊:“兒子的新幼兒園,你也不關心一下嗎?”
……
的確有聽小森講最近換了學校,但探病時間有限, 也沒精力細聊。
林羽鹿慢慢翻開國際幼兒園的介紹,再一次被這個世界巨大的貧富差距所震撼:全博士的師資陣容, 各類興趣課豐富到匪夷所思, 運動練的是高爾夫和馬術,就連校服都有十幾款可以盡情挑選。
看來之前攢的那點錢,連讀到小學都不夠。
也好,讓小森在優越的環境中長大,他終究會成為學長這樣的社會精英。
而自己吃過的苦, 便一樣也不用再吃了。
心生感慨之時,秦世又把一疊厚厚的信放到枕邊:“這些用不著,兒子所有的生日你都能跟他一起過, 有什么話你親口對他說。”
林羽鹿愣愣望去:那是自己臨走時留給小森的紀念,想讓學長每年交給孩子一封。
幾近絕望的陪伴,也是僅能留存的溫情。
無言。安靜。
很突然的童稚嗓音破門而入:“爸爸!你今天有沒有好一點?”
近日小森上學前和放學后都會準時探望,照舊乖巧懂事,雖然只限定于在林羽鹿面前。
瞬間收斂了眼底的悲傷,林羽鹿微笑:“我沒事的。”
身著高訂制服,林亦森儼然變成了小少爺的模樣,他靈巧地爬上床,撲住林羽鹿就撒嬌。
秦世無情地伸手將其拽開:“答應我什么來著?再這樣就別來了!”
小森非常不滿,郁悶地掙扎站穩,又捧住林羽鹿因輸液而青紅一片的手背,使勁吹吹:“不痛不痛。”
林羽鹿微笑。其實自己并非多么意志堅強的人,能一路走來,很多力量都是這孩子給的。
千萬要平安地長大啊。
他輕輕地撫摸林亦森的短發,眼底是不摻任何雜質的愛意。
秦世心情復雜地無聲窺視:很多年前,小鹿也是這樣望著自己的,但這次來東港后就再沒有過,恐怕以后……也很難再有了。
“爸爸,下周要舉行親子運動會,”林亦森懇求道,“你可以不可以和我一起參加呀?”
林羽鹿還沒開口,秦世就無情打斷:“廢話,當然不行,你別光顧著自己。”
林亦森多半也猜到這個結果,瞬間悶不吭聲。
“我沒力氣啦,”林羽鹿略顯無奈,又示意兒子,“又不是只有我能帶你去。”
雖然被強行告知了血緣關系,但小森當然不可能立刻改變稱呼和心態,他很排斥地瞥了秦世一眼,故意強調:“算了,我并不是很想比賽。”
林羽鹿戳戳他的小肉臉:“可我想看到你贏呢,你肯定能贏的吧?”
聞言又猶豫幾秒,林亦森才勉勉強強地斜眼要求:“那我們去吧。”
……
這種愚蠢活動,我可不想——
拒絕的話差點就跑到嘴邊。秦世掩飾住不耐煩,挑眉問:“什么項目?”
林亦森想了想:“我要踢足球。”
……
意識到林羽鹿的眼神,秦世終于還是應聲:“你會不會啊?別到時候拖累我。”
“我超厲害的,”林亦森果然是很有競技欲望,又恢復了活蹦亂跳,圍著他強調,“你才不要拖累我呢,你得好好練習!”
總是徘徊于心間的陰云仿佛在童言童語中稍微消散了。
林羽鹿繼續食不知味地舀起蝦粥來喝。
并未在意他是否答應治療,秦世只趁機揉了下銀發:“明天抽血制藥,你乖乖配合,到時候帶你去看運動會。”
話畢他便單手撈起林亦森,邊往外走邊教訓:“快點上學了,我有會要開。”
片刻前還熱熱鬧鬧的病房很快恢復冷清。
林羽鹿重新拿起幼兒園的宣傳冊,深吸了口氣,才將它小心地放在那疊信上。
窗外陽光正好,仿佛濕冷的冬季不曾存在。
*
渴望好好地活著享受生命之樂,這當是絕大部分人類的生存本能。
可就像陳敬軒擔憂的那般:而今秦世很難在林羽鹿身上找到這種動力了。
被強行帶回東港后,他并沒有任何激烈的掙扎或反抗,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無時無刻都在流露出一種冰涼的恍惚,像是心內藏著無盡的郁結,卻沒有任何訴說的欲望。
身藥難制,心藥更難尋。
安靜的夜晚再次到來。
林羽鹿少見地沒有早早睡著,而是在燈火通明中捧著本英文小說努力細讀。
和其他白化病人一樣,他視力并不好,所以總在昏暗處露出那種懵懵的可愛表情。
秦世從浴室出來,抬眼看到這幕,便從公文包里翻出個盒子,丟到床邊說:“送你的。”
他經常給身邊親友各種奢華禮物,主動為林羽鹿準備的卻幾乎不曾有過。
疑惑地放下書,林羽鹿打開一瞧,竟然是副眼鏡。
和學長最近帶的那副像同款,精致的黑金細框,鏡片晶瑩剔透,簡直算作藝術品。
本想拒絕,但又覺得奇妙。
回憶起前兩天體檢時的確測過視力,林羽鹿猶豫過片刻,還是小心帶好。
伴隨著不適的眩暈,還有瞬間而至的清晰,清晰到讓他心生震撼:原來世界是這樣的啊。
扶著鏡框緩緩望過病房的種種,最終定睛在秦世帥臉上——
唔,比印象中瘦了。
或許是林羽鹿的臉實在太小,顯得鏡框寬大許多,原本的帥氣設計完全失效,反而非常呆萌。
秦世勾起嘴角:“更像書呆子了。”
這個詞好些年沒再聽過,大學時他倒是總說。那時學長洋洋得意,嘲諷小書呆子整天翻課本有什么用,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跨越階級的鴻溝,到頭來還是要成為社會的邊角料。
非常難聽的話,長大些的林羽鹿才遲遲明白那正是殘酷的現實。
他沒說謝謝,而是重新捧起書,專注地望向紙頁上再分明不過的文字,再度陷入了安靜。
*
“爸爸,你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呀?”
“我每天晚上都想你。”
“我好愛你的頭發,也好愛你的眼睛。”
“我最愛你啦,愛你就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小森可愛的聲音不停自手機里傳出。
是林羽鹿睡前又忍不住聽了遍兒子的語音。
仍在電腦前忙碌的秦世忍不住吐槽:“跟誰學的花言巧語?長大不知要禍害多少人。”
輕輕放下手機,林羽鹿小聲維護:“比你強。”
秦世投來微妙眼神,又發出半笑不笑的聲音。
或許是這兩天林羽鹿不再發燒,他那種被死亡嚇壞的小心翼翼逐漸消失,變得正常許多。
這樣也挺好,大家都輕松。
蒙住被子的林羽鹿沒精力再理睬。
“光說那些好聽的有什么用?”秦世又道,“行動勝于一切,每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人是我。”
“學長,你真的別賴在病房了,我覺得壓力好大,會做噩夢。”
林羽鹿虛弱的聲音終止一切得意發言。
……
秦世欲言又止,恰在這時,房門被人小心敲響。
他沒好氣地站起身來:“你最好調整下做人的態度,別不識好人心。”
林羽鹿并不回應,本打算疲倦入眠,卻聽到微弱的一聲貓叫。
他瞬間睜開圓潤的眼眸。
秦世從寵物箱內拿出白貓:“現在允許你重新思考對我講話的態度。”
不料白貓并不給他繼續邀功的機會,無情地撓了一爪,便拼命掙脫開束縛,直奔病床跳到了林羽鹿的身上。
秦世無語,解釋道:“它之前有些皮膚病,身體也不大好,讓獸醫照料了幾天。”
貓咪被洗得雪一樣白,身子稍微肥了些,看來此話不假。
遲遲回神的林羽鹿伸手撫摸:“咪咪……”
白貓呼嚕呼嚕,幸福到眼睛擠成細線。
“這算什么名字,”秦世放下寵物箱失笑,“全世界的貓都叫咪咪。”
林羽鹿遲疑著解釋:“我沒余力養貓,取了名字就不能拋下它了。”
話畢,他又疑惑:“學長,你去過清邁?”
秦世沒準備提起那些經歷,也無法啟齒看過他的孕期錄像,只走到床邊垂眸吩咐:“那現在,你可以給它取個名字了。”
……
林羽鹿無聲地瞧過白貓,再度望向學長。
因為病房內只有臺燈微弱的光,而又看不太清他的表情。
不禁嘆息。秦世俯身用大手撫摸過小鹿的碎發與額頭,低聲道:“我也愛你的頭發,你的眼睛,你的存在。你告訴我,還有什么可以成為你活下去的動力?我全都能為你找來,我發誓。”
全然不知如何回應這不知真假的話,虛弱的林羽鹿相當沉默。
倒是在清邁還頗為友好溫順的白貓現出原形,毫不客氣地朝秦世哈了一聲,尖牙畢露。
第34章眼淚 任性的家伙總是不甘認命
月色清冷, 樹影繽紛。
緩緩敲完最后一個字,秦世合上電腦,輕嘆出口氣來。
病床上的林羽鹿早已睡得無知無覺, 但仍狼狽地蜷在被子里, 多半是助眠的藥物也無法抵消日復一日加深的病痛。
秦世起身靠近,無聲凝望過很久, 才小心地躺到旁邊,伸手把那單薄的身體摟入懷中。
癌細胞已經擴散到骨頭了,如果接下來的療程失敗, 小鹿將被折磨成什么樣子……
無法想象。
他眉頭緊蹙。
從前只覺得裝作一本正經是負擔,原來在日光下故作輕松篤定, 才是至難之事。
秦世輕吻過林羽鹿冰涼的額頭,翹挺的鼻尖, 最后久久地將唇覆在那柔軟的唇瓣上,喃喃自語著只有自己可聞的話語。
他想求他不要死,哪怕從臨床數據來看, 現在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活路。
像在睡夢中感知到這不切實際的悲傷祈求,林羽鹿忽微動了下。
秦世無聲觀察。
結果又虛弱地沒了動靜。
伸手摸住林羽鹿的小腹, 秦世試圖去感受那個孩子的存在, 但不到一個月的小胎兒,尚且無知無覺。
會是像小森一樣元氣滿滿的小男孩,還是個柔軟可愛的小女孩呢?
它的眼睛,會像小鹿那樣,圓亮又無辜, 只應盛滿天真么?
沉重的孤獨想象讓秦世難以負荷。
接受成為人父的過程太過沉痛,他發現自己比想象中更加不舍。
可林羽鹿已經為小森付出了一切,如果不是長期生活在糟糕的環境中, 身體和精神都承受過巨大的壓力,也不至于年紀輕輕就患上淋巴癌。
再經歷一次以血肉筑造生命的過程,絕無半點可能。
秦世不知道該對注定無法留住的孩子說些什么,對不起三個字,實在濫了。
就像向陳醫生保證的那樣,除了林羽鹿好轉,他再不敢多出半分奢求,但犧牲來犧牲去,犧牲的都不是自己……
命運實在荒謬至極。
趴在枕邊的白貓好奇地觀察起這個無聲崩潰的男人。
真是自大又脆弱的物種啊,自作自受。
它定然這般暗想。
*
人生中很多條路都可以尋見同伴,但唯獨出生與死亡,無論如何都得自己去走。
這個道理,林羽鹿已清晰地有所感知。
勉強用猛藥驅退了炎癥,被秦世催促過無數次的抽血計劃終于得以落實。
安靜靠在床邊的林羽鹿望著殷紅的血液離開身體,很難想象治愈疾病的希望就藏在這些細胞里,真跟科幻小說一樣。
“行了吧,”秦世在旁蹙眉不滿,“還要抽多少?”
醫生冷靜回答:“我們有標準。”
……
“沒事的。”
林羽鹿習慣性地安慰別人,可真等到針頭連帶血滴離開皮膚,眩暈感還是隨之而來。
秦世忙扶住他,遞過早就備好的補湯。
“……沒胃口,”林羽鹿側眸瞧向窗外的春光,忽眨眼,“我想出去透透氣。”
已經好多天都沒離開消毒水味了。
現在著實不該冒險感染風寒,但住院之后,小鹿也沒提過別的要求。
秦世猶豫了一下,還是命人推來輪椅,試圖將他抱上去。
果不其然,林羽鹿照舊毫不猶豫地推開他的胳膊,只在護士的幫忙下艱難爬坐好。
略顯郁悶的秦世伸手蓋好毛毯,方在后面穩穩地推動起來。
*
華夏最南方的東港,總是暖得很早。
明明春節才過去不久,葉片便已經鮮翠欲滴了。
林羽鹿抱住個暖水袋,安靜凝望醫院圍墻內的春光,直至被推到樹蔭下,才開口感慨:“這里也有三角梅呢,是金黃色的。”
“到處都有,”秦世終于回應這個話題,“你喜歡嗎?”
沒想林羽鹿失笑:“學長,你那么聰明,不明白我以前是愛屋及烏?”
“最近發現自己也就那樣,”秦世站在輪椅邊瞧著他隨風輕動的銀白發絲,“某些方面遲鈍得可以。”
林羽鹿嗯了聲。
此時的懺悔實屬多余,秦世安慰道:“等過幾天藥制好了,重新注射給你,那些癌細胞就會消失的,用不著太過擔心。”
最近他總是如此,尋盡各種機會故作輕松。
林羽鹿抬起狗狗眼:“真的嗎?”
秦世毫不猶豫:“當然,這種事我能騙你?你最近不是都沒有很難受?”
“淋巴癌本來也不會太痛苦,有些人從確診到離開,不過兩個月,”林羽鹿語氣平靜,“之前在泰國我還能走,現在已經走不動了,而且每天醒著的時間,連六小時都不到。”
波瀾不驚地暗示死亡,比大吵大鬧還要難以承受。
秦世拼命掩去所有情緒,干笑了下:“是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能不能積極點?”
林羽鹿沉默。
氣氛一時間有些凝重。
仿佛為了緩和氣氛,林羽鹿忽抬抬腳:“那邊散步的孩子和小森差不多大呢。”
結果不小心把棉拖鞋甩到了草地上。
秦世上前撿起,本打算蹲身幫他穿好,可觸到冰冷的腳背,又忍不住用力握住:“怎么不穿襪子?護士干什么吃的?”
林羽鹿愣了愣,不禁淺笑起來:“這些家長里短不適合你,別再折磨自己,順其自然吧。”
“好笑嗎?”秦世深吸了口氣,抬眼怒視,“很好笑嗎?我每天都夢見你死在那場雨里!”
可怕的病魔大概能把每個人都推進崩潰的深淵。
話音落下,林羽鹿不再笑了,秦世也飛速讓語氣恢復如常:“抱歉。”
一時間耳畔只有風的聲音。
林羽鹿輕聲嘆息:“困啦,回去吧。”
*
微信加上了國際幼兒園的新老師,從早到晚總能收到關于小森的視頻記錄。
今天的兒子格外開心,因為秦世陪他去訓練了足球,一大一小穿著配色相同的球衣在綠茵場奔跑,曾是林羽鹿夢中都不敢有的美好畫面。
忍不住點開一次又一次。
坐在床邊的陳敬軒不由嘆息:“看,你哪里舍得死?”
“又不是我不舍得,就能管用的,”林羽鹿放下手機,“謝謝你來看我,最近不忙嗎?”
此刻沒法捅破懷孕的事,陳敬軒只能隔天便以探望的名義觀察他,故而聞言撒謊:“還好,最近在東港有個合作項目。”
林羽鹿茫然頷首。
陳敬軒忍不住批評:“聽說你態度很消極?”
“是學長不肯接受現實,”林羽鹿非常無奈,“身體如何,我自己很清楚,他卻從未求而不得過,那些裝出來的積極,我都不忍心戳破。”
陳敬軒惱火:“你還有閑心在意他怎么樣?什么時候能學會愛自己?”
……
這話林羽鹿沒法回答。
對生命垂危的病人發出這種質問著實不該,陳敬軒放低聲音:“不好意思。”
林羽鹿搖頭:“是我的事搞得大家太緊繃了。”
陳敬軒神色認真:“如果再選一次,你還會要小森嗎?你明明可以活得更好。”
“當然要,”林羽鹿不假思索,“再選一萬次都要。”
艱難地咽下口水,陳敬軒又問:“那如果是現在呢?明知道他對你不是出于愛情……”
“學長從來都不是出于愛情,”林羽鹿很平靜,“這點我離開東港時就已經想開了。現在他覺得是自己害了我嘛,但在我看來,路是我自己選的,孩子也是無辜的。”
果然,人家兩個人的事,旁觀者再清也于事無補。
陳敬軒只得拍拍他的手背:“不管怎么說,目前的方案是有希望的,你要先學會給自己這個機會,老天爺才會給你機會。”
林羽鹿無奈:“我從來都運氣不好。”
“那就讓姓秦的分一點好運給你,”陳敬軒沒好氣,“他也該得意夠了。”
聞言,林羽鹿不由彎彎嘴角,輕輕移開了已無波瀾的目光。
*
嶄新的大屏筆記本和被裝訂成冊的潔凈稿紙。
晚飯后,林羽鹿呆望著床桌上的意外之物,有些不敢置信:“這……”
“我已經盡量去找了,但還是缺失兩頁,”秦世垂眸解釋,“好在許皓讀過,缺失的部分我按他說的情節寫下來,肯定和你的敘事不一樣,不過這樣改起來方便。”
輕輕翻開,的確是校對打印好的劇本,字體和排版都極為舒適。
從未想過學長會做這種瑣事,林羽鹿抿住嘴角。
更意外的話語響在房內。
“我當然知道你四年前沒抄襲,也不可能找許皓作弊,”秦世字句清晰,“是我那天嫉妒你和陳敬軒的關系,故意借題發揮攻擊你。”
……
林羽鹿茫然抬頭。
承認錯誤非常羞恥,對一個將死之人承認,便更難維持體面。
秦世講得艱難,卻沒猶豫:“一直以來,我總在故意作踐你,只為了逼得你不得不哀求我,只是喜歡看你可憐又無措地樣子,當然每次作惡都不值得原諒,但寫劇本是你的夢想,所以這肯定是最嚴重、傷你最深的部分。”
心中無比痛苦的死結,竟毫無預兆間就被挑開了,縱然一潭死水似的林羽鹿也不禁握緊了手指。
他的搖搖欲墜讓秦世心如刀割,但終于還是繼續:“我明白,以你現在的狀況,無論我說什么都像是在故意哄你,所以……你也用不著再去糾結我怎么想。”
林羽鹿虛弱地嗯了聲。
“你有靈氣,又吃得了苦,”秦世努力表達,“我的意思是,你該多為自己想想。等病好了,你還可以繼續讀編劇,寫劇本,你肯定會成功的。”
聽到這些虛妄的美好想象,林羽鹿似乎相當疲倦,慢慢趴到稿子上輕聲感慨:“學長,你真的很費心……在幫我找活下去的希望了。”
秦世的眸底終于浮出隱秘悲傷:“那我有沒有找到一點?”
林羽鹿悶不吭聲。
“我知道你很難受,每時每刻都特別難熬,”秦世摸住他的后頸,“可我還是盼著你能熬下去,哪怕……拿出曾經分給小森百分之一的力氣。”
林羽鹿終于顫聲要求:“你還沒答應過我……以后好好照顧兒子。”
“我才不答應,”秦世忍不住立刻拒絕這種晦氣遺愿,“你要是不在了,我立刻就撒手不管。不放心的話,你必須得一直盯著我們。”
隱有水光的琥珀眼緩慢抬起,林羽鹿嘴唇抖得厲害。
秦世當即慌張改口,蹲下身伸手去抹他的眼角:“我亂講的,我——”
“快把你逼瘋了是不是?我也不想這樣,”林羽鹿沒繃住淚水,擋開他的手,破天荒地抱怨了句,“為什么倒霉的總是我……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
依然不喜歡用哭泣表達情緒,崩潰的小鹿轉而便死死地抱住劇本,在拉扯間悶頭躲進了被子里,一顫一顫地再沒發出半點聲音。
秦世伸手相觸,明明近在咫尺,卻感覺這個可憐又可愛的人,好像已經被命運的洪流卷著,離自己越飄越遠了。
任性的家伙總是不甘認命。
他忽然失去所有強裝出的成熟篤定,用力把林羽鹿抱住,用力到再也不想分開。
已視線模糊的林羽鹿無力掙扎,只試圖講出讓他松手的勸說,但倏忽間,脖頸處竟落下溫熱的濕意。
琥珀眼微微放大,被極力捏住的劇本也落在了床單上。
明明在脆弱哽咽著,林羽鹿顫抖的聲音卻那般溫柔,他輕拍了拍秦世骨節泛白的手:“好啦……我都被你關在這里了,肯定不會再去尋死嘛……”
無奈的眼淚重新滑過他蒼白的臉,小鹿苦笑:“可我不明白你們勸我努力什么,難道……我還能心想事成嗎……”
“能。”
秦世收緊手臂,聲音嘶啞。
第35章梨花 那你為什么現在才來?
身無長物之人, 對任何得到都會倍加珍惜。
盡管林羽鹿依然沒給那只白貓起好名字,卻很在意它的飲食起居,每日僅有的清醒時刻, 也都會第一時間尋找貓咪的所在。
周末難得有了些精神, 他在窗前的地毯上坐了好一陣子,用手機給貓拍下些呆萌照片。
正扶著眼鏡欣賞時, 耳畔再度響起拍照聲。
林羽鹿恍然抬眸,對視上秦世,不由微微斂眉。
“怎么, 這都要管?”
秦世故意反問。
已經疲于勸他別陪著自己了,林羽鹿只輕聲問:“你都不用工作嗎?”
“小船才需要隨時調整方向, ”秦世平靜答道,“大船只需要順勢而為。”
半懂不懂的林羽鹿只好扭頭望向窗外。
秦世主動提及:“等你好些, 幫你找人瞧瞧劇本。”
“學長,你不是討厭別人利用你的資源嗎?”林羽鹿淡聲回憶,“你警告過我很多次。”
被懟了句的秦世哼道:“我樂意。”
林羽鹿抱住膝蓋苦笑了下:“我沒說要接受。”
“不接受我也上趕著, 不行嗎?”秦世又開始口無遮攔,“犯賤又不犯法。”
……
被他搞得一時失語, 林羽鹿捂著小腹深呼吸過幾回, 認真道:“我寫那個劇本,執念也是有的,但最后投稿……只是不想它陪著我一起離開,并不指望它能如何。我水平不高。”
秦世從保溫杯里倒出參茶端過來,直言不諱:“是很稚嫩。”
雖然學長尚且年輕, 但從小就在娛樂圈長大,也當過幾次成功的商業片制片人,眼界肯定沒得比。
林羽鹿心虛地哦了聲, 勉強抿入微苦的茶水。
“所以才找人幫你看看,”秦世輕松地坐到旁邊的地毯上,“好劇本都是改出來的。”
林羽鹿實話實說:“可如果沒有你,也沒人會給我看,這是潛規則。”
秦世被逗得笑起來:“知道什么是潛規則嗎?真敢亂說。”
多少還是讀過些花邊新聞的,林羽鹿尷尬咬唇。
病房重歸沉默,卻也是近來少有的安寧。
秦世拿起玩具撩了撩曬肚皮的白貓。
本該是歲月靜好之時,林羽鹿卻毫無預兆地反胃,猛地拽過垃圾桶吐了出來。
秦世瞬間緊張,等著平靜后立刻把他抱回床上,拿來熱毛巾和漱口水,又熟練地換起垃圾袋,整個過程流暢到有些看不出之前養尊處優的習性了。
眼冒金星的林羽鹿喃喃道:“為什么總吐,是胃也壞了嗎?”
……易受孕的柔弱小鹿,反射弧還特別長。
秦世目光復雜,最后卻也只能按醫囑暫時隱瞞:“沒有,藥物反應,等打了T細胞的針就會好轉的。”
林羽鹿抱住湊過來的白貓,不受控制地淺睡了幾分鐘,忽又聲音含糊不清:“我想……等參加完運動會……再打……”
害怕打了針后有糟糕的反應,這輩子都沒機會參觀兒子的幼兒園了。
小學弟的沮喪心思實在太好猜。
秦世用溫度計量了下他的額頭,無奈回道:“你又低燒,不該去人多的地方。”
林羽鹿沒力氣再動彈,反抗之語細不可聞:“答應過……要去的……”
話畢他便徹底昏睡過去。
秦世站在床邊很久沒動,最后才緩慢蹲跪下,輕輕撫摸那仍固定著針頭的白皙手背,抱怨了句:“竟然學會拿捏老實人了。”
安詳靜臥的白貓緩慢眨眼,賣萌的表情和主人毫無二致。
*
國際幼兒園非常重視親子活動,能送孩子來此讀書的家庭非富即貴,但有空參與的父親卻為數不多。
像秦世和林羽鹿這般年輕的爸爸本就非常稀奇,更不要說那被數名保鏢圍住的可怕架勢了。
受到眾人矚目的小鹿暈暈乎乎,心生尷尬,在輪椅上郁悶強調:“不必這樣。”
秦世檢查過他的口罩,挑眉反問:“你出門前保證過的都不記得了?”
“爸爸要小心病毒哦,”林亦森在旁天真地幫腔,“你現在身體不好,白細胞不夠厲害,要是感冒了會很危險的。”
小東西,學了點生物知識就真當回事。
林羽鹿沒辦法地笑笑:“嗯,你們加油。”
“會的會的!一定能贏!”
小森原地蹦跳,催促著秦世去準備了。
目送他們漸行漸遠,林羽鹿不由眼神恍惚:雖然學長還不會照顧小孩,但已經表現得很好了,其實自己那樣消失是最輕松的結局,何必又——
思及反復受到的鼓勵,他方才將危險思想懸崖勒馬。
耳畔歡呼陣陣,著實恍然若夢。
*
多半是秦世的面子,運動會竟然請來了兩位最當紅的兒童主持人,出場的瞬間便讓場面更熱烈了幾分。
林羽鹿從未聽過這么多童音歡笑混雜在一起,毫無意識間便已彎起眼眸。
他不是個擅長運動的人,很難陪伴兒子參加比賽活動,所以瞧見學長在球場上帶著小森大步飛跑的身影,自然心生感動。
此刻秦世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娛樂圈太子爺,而成了“小森爸爸”,想也知道,今日之后……全世界便都要聽聞這離奇八卦了。
所以小森是真的得到接納了吧?
被從泰國救回來的林羽鹿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多茍活些時日是如此幸福。
他心中最忐忑那件事,終不再構成令其夜不能寐的困擾了。
真好。
久違的松弛感讓林羽鹿漸漸輸給了倦意,他本還盯著足球遠飛呢,下一秒卻小臉一歪,陷入意識純白的混沌。
守在旁邊的護士心生警惕,忙扶住他的肩膀:“林先生?”
*
再睜眼,視線內已是風景不停倒退的車窗。
小森的哭泣聲不斷傳來,引得林羽鹿更快地恢復意識,他逐漸對視上秦世擔憂的眼神,感覺到兒子在身邊抽抽嗒嗒,才明白自己多半不是睡著了,而是不幸昏迷。
“爸爸,我不該叫你出門的……”
愧疚的童音已然干啞。
林羽鹿頓時憎惡自己的無能,伸手摸住兒子:“沒事……你贏了嗎?”
根本就沒心思踢完球的林亦森含糊嗚咽。
他年紀太小了,所以大人談話時多少不設防,但又腦瓜聰明,逐漸從一些只言片語中拼湊出“爸爸病到要死掉”的猜測,難免悲痛欲絕。
“我就是昨晚沒睡好,很困,”林羽鹿握住他的小手,“你哭的我頭疼。”
林亦森立刻憋住。
守在旁邊的秦世本也心情沉重,可見這一大一小凄凄慘慘,他又不得不堅定表態:“至于嗎?回去打針吃藥就沒事了,球下次再踢。”
“真的沒事嗎?”
小森眼淚汪汪。
秦世淡定挑眉:“騙你有什么好處?”
情緒最能感染孩童,小森終于逐漸安靜。
稍微放心的林羽鹿又迷糊地閉上了眼睛。
受困于兒童座椅,小森沒辦法去黏住林羽鹿,只能含淚瞧著他睡著秦世懷里,這在小朋友的眼里自然親密,就和別人的爸爸媽媽一樣。
秦世瞥他:“看什么?”
小森問:“你喜歡我爸爸嗎?”
這種話秦世甚至沒有對小鹿講過,也并不想先對一個小孩子亂講,故而只是哼道:“廢話。”
小森推理了下,又問:“那你為什么現在才來?”
……
童稚有時最無情。
秦世側眸望向窗外:“因為我太蠢。”
“可我爸爸不喜歡你,”小森繼續講出自己的觀察,“每次你一出現,他就不笑了。”
“以后會喜歡的,”秦世忍不住塞給兒子瓶養樂多,“閉嘴吧你。”
小森用力搖晃了下飲料,故意噗了一聲,嫌棄十足。
*
側臉微癢的風讓林羽鹿再度回歸現實。
努力緩了又緩,方察覺竟已回到醫院,正被學長抱著于路上行進。
這癌癥可比烈酒還厲害,一陣一陣的,像是不能自控的斷片。
追在后面的小森眼尖:“爸爸你醒啦?”
林羽鹿不得不把臉從秦世肩上緩緩抬起,因自己的狼狽而心生尷尬。
正在此時,小森又喊:“爸爸你看,那里種了好大的樹,它快開花了。”
順著兒子的指引茫然望去,林羽鹿才發現短短小半天,院內就多出一棵極眼熟的古老梨樹,恰好在他病房的床邊,正由幾名園丁奮力填土。
說眼熟并不確切,應當講是刻骨銘心。
因為這棵樹,他曾在孤兒院的窗前從小看到大,算是他童年與少年的全部風景。
“你干什么……”
林羽鹿終于呆呆地望向秦世的眼睛。
“沒收過花嗎?”秦世哼笑反問:“送花也值得大驚小怪?”
林羽鹿依然安靜瞧他。
一時相顧無言。
第36章過期 會吃壞肚子的
多半因為水土不服, 被興師動眾移栽東港的梨樹無精打采,每天都會掉落滿地雪白花苞。
秦世對此大失所望,三不五時便要下樓訓斥園丁, 而本該賞花的林羽鹿倒沒太多反應, 因為……他清醒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了。
這日傍晚,小鹿抱著嶄新的筆記本, 忍不住將改好的劇本稿子讀了又讀。
然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他終還是點下保存,關掉電腦的同時也摘掉眼鏡, 而后便輕輕摸著貓咪,瞅向窗外的夕陽發起呆來。
觀察已久的秦世忽道:“早些休息, 明天該打針了。”
“學長,”林羽鹿虛弱開口, “我要是能好,會想辦法把錢還你的,要是好不了, 那也沒辦法,你只能自認倒霉。”
……
林羽鹿緩慢地投來目光:“太多年, 太多事, 很難三言兩語地說清。無論如何,我知道你是真心幫我治病……所以此后,我們是真正的兩清,好嗎?”
似乎并不想接受這個結論,秦世脫口而出:“你說兩清就兩清?想得美。”
聞言林羽鹿艱難微笑, 未再言語。
恰在此時,病房的門被禮貌敲響。
片刻后,蘇薇將吃飽晚餐的小森放了進來, 童言童語瞬間驅走不少悲傷的氣息。
“爸爸,你看我今天畫的畫,是宇宙飛船。”
他獻寶似的從書包里摸出作品。
人無完人,智商很高的小森在美術方面卻天賦全無,色彩和線條都堪稱稀碎。
秦世毫不客氣地點評:“你不說,我還以為畫的是垃圾桶。”
小森瞬間怒目而視。
“沒關系,”林羽鹿摸摸他的頭,“繪畫就是自由表達內心想象的畫面,你已經很棒了。”
小森哼哼著并排和貓坐在一起:“棉花糖,你往里擠擠。”
林羽鹿彎了眼眸:“它叫棉花糖嗎?”
雖然不知什么時候取的名字,但小森理直氣壯:“沒錯。”
“那你以后要好好照顧它啊,”林羽鹿認真囑咐,“還有,必須聽爸爸的話。”
小森擰巴起眉頭:“我一直都有聽。”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個爸爸,去叫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要!”
“林亦森!”
破天荒地被林羽鹿嚴厲叫出大名,又似感覺到關于離別的不安,小森嘴角一抖,瞬間委屈落淚。
他平日總是嘴硬又堅強,可但凡沾到林羽鹿的事,卻很容易便開始哭嘰嘰。
強忍住五臟六腑的疼痛,林羽鹿惱道:“你能不能讓我安心點?!”
……
小森憤怒下床,賭氣似的跑到秦世的座位旁邊,哭著喊說:“壞爸爸!壞爸爸!”
實在無法接受林羽鹿臨終般的托付,但人生第一次被如此稱呼,秦世依然感覺到某種微妙難言的羈絆。
他抱起小森失笑:“行了,為什么一見面就要鬧?好好休息。”
說著,他便把孩子徑直帶出門去:“去把邏輯課上了,明天教你踢球。”
交談聲隨著關門戛然而止。
林羽鹿緩緩喘出口氣來,白細的手指按住貓咪濕漉漉的鼻頭,就連笑容都快成了透明顏色。
*
潘多拉魔盒即將打開。
盡管治療團隊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制出T細胞的注射劑了,可病人狀況堪憂,主治醫師對療效的預估并不算樂觀。
他知道秦世這老板難伺候,忍不住于前夜再打預防針:“作為新型治療技術,臨床數據有限,我只能憑借林先生的狀況做出最合理的推斷,這針注射完畢,癌細胞僅有7%的概率會在3日內開始并持續被消滅——在他能承受副作用的前提下。”
另外93%是什么,秦世已經查閱過很多資料,連多問都覺晦氣。
醫生語氣無奈:“盡量讓林先生放松下來,準備點他愛吃的東西,對未來多做暢想,其實癌癥病人的意志是很重要的。”
“知道了。”
秦世這般答完,便轉身而去。
*
林羽鹿愛吃什么呢?
真正的答案就像小鹿的其他悲喜一樣,全都被秦世漫不經心地忽略掉了。
只記得大學時,這位小學弟每天都會去食堂買饅頭和炒豆角,再捧著本書躲到角落慢慢吃。
小鹿視力不好,反應也慢。
故意無聲靠近再去揉亂他的頭發,總能把他嚇到嗆得咳嗽,傻呼呼的。
而更多的記憶,因為沒用心收集,早已徹底模糊。
秦世迷失在來自過去的迷霧中,徹夜難眠。
次日天不亮,他也出現在自家廚房里,對著完整而陌生的東北豆角露出再疑惑不過的眼神。
從小被伺候到大的老板準備做飯,這可是件新鮮事。
廚房門口陸續圍了十來個傭人看熱鬧。
想要積極幫忙的林亦森明顯很不信任:“你會不會呀?”
“少廢話,”秦世把豆角倒進盆里丟給他,“去洗干凈。”
父親無能,可憐的三歲稚童只好踩上板凳,吭哧吭吃干起活來。
廚師長完全看不下去,進門阻止道:“秦先生,豆角做不熟會導致食物中毒,很危險的。”
秦世嗤笑反問:“我會弄不熟嗎?”
廚師長忍住翻白眼的心情。
幸好小森無懼強權,心直口快:“你根本什么都弄不好,爸爸已經很可憐了!”
“那你教我下。”
秦世終于改變態度,這般吩咐后便拿起濕軟的豬肉,故作熟練地猛猛下刀。
廚師長心驚肉跳:“手指收回去,臥槽!”
*
大少爺首次下廚,結果想當然不怎么樣。
被護士幫忙洗漱后,尚未睡醒的林羽鹿對著異樣的營養早餐態度遲疑。
因怕不熟而燜到發褐的爛豆角,以及兩個克蘇魯般的橙色饅頭……
還真有點斷頭飯的風采了。
林亦森訕訕地守在旁邊解釋:“我們用胡蘿卜汁和面粉捏了小鹿,可蒸熟后就變成了這樣,哎,真是沒想到。”
小大人似的語氣惹得林羽鹿輕笑。
秦世昧著良心指向稍微好點的那個饅頭:“這是我做的。”
被搶奪功勞的小森怒目而視。
“謝謝啦,”林羽鹿很溫和,“我會好好吃的。”
話畢,他就捏了塊更丑的饅頭,慢慢咀嚼起來。
看表情便知,味道肯定糟糕至極。
秦世欲言又止,囑咐道:“吃飽點,等下打完針就好好休息。”
“爸爸,”林亦森眼巴巴地扶在床邊確認,“打過針病就好了,是嗎?”
說是或不是,好像都很殘忍。
林亦森又道:“老師說下個月去海島露營,到時候你就能陪我去了,對不對?”
“我會加油的。”
林羽鹿努力勾起嘴角。
*
佛家常言要放下執念、看破無常。曾很認同這些道理的秦世身體力行,對是非曲直想得通又拋得開,始終活得瀟灑又輕松。
但這次,好像一切都不同了……
看著醫生拿來粗大冰冷的針劑,被他刻意忽視的那些危險又在心里喧騰復蘇。
“等下。”
隨著這聲阻止,眾人投來各色目光。
秦世望向針筒內的液體,糾葛到無法呼吸:確切來說那并不是藥,而是數億個人工制造的腫瘤嵌合抗原受體,它們將進入林羽鹿的身體,和癌細胞展開激戰,到時候發燒、昏厥、抽搐……甚至更嚴重的反應,可能要全都無法避免。
難怪小鹿想平靜地死去,癌癥這種惡魔,連最后的體面都不會留給人類。
想到他殘破的身體和腹中的孩子,秦世講不出任何萬全的決定。
好在……該做決定也不是他。
林羽鹿淡定出聲:“沒事,不是說好了要嘗試的嗎?我已經答應你了。”
秦世愣過幾秒,蹲跪到床前握住他的手:“小鹿,等你的病好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再也不會傷害你,以后你——”
“學長,這個不行,”林羽鹿慢慢抽回手指,依然神色平靜:“你也傷害不了我的,我早就……對你沒有任何盼望了。遲來的糖,已經過期了,會吃壞肚子的。”
第37章前夜 我求你為自己活著
都說愛人如養花, 可秦世即不會愛人,也養不活花。
注射過CAR-T后不久,林羽鹿便發起低燒。被醫生護士分秒不離地照看著, 能清醒講話的時間很少, 更難有機會問他哪里難過。
天色漸晚之時,秦世方才短暫離開病房, 在半死不活的梨樹下凝神呆坐。
他也幻想過一擲千金驅走病魔,用兒時的梨花博小鹿一笑,讓生活越來越好。結果妄想皆未發生, 現實卻把心戳得生疼。
“吃飯了沒?”
蒼老又熟悉的聲音打斷沉思。
秦世忙起身:“外公,你怎么來了?”
“聽說今天打抗癌針, 不知順不順利,”秦陸拄著拐杖朝住院大樓內邁步, “順便瞧瞧你和小森。”
秦世跟在旁邊:“總會有些副作用的,還在觀察。”
“你表現倒比我想象中堅強很多,”秦陸評價, “耐心也夠。”
沒再如以往那般得意地自我吹噓,秦世沉默半晌才道:“我有什么資格心生不耐呢?”
秦陸蹙眉側頭:“之前見你焦急低落, 沒忍心追問過。現在你總得給我說清楚, 你們兩個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神恍惚地望向外公,秦世遲遲應聲:“好。”
*
事實上,這些年與林羽鹿究竟怎么回事,秦世也未必能完全說得準確。他曾在心中勾勒出冠冕堂皇的瀟灑版本,以為隨時皆可放下, 日后絕不追究。
但隨著小鹿的真實經歷在眼前緩緩展開,這位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又不得不承認:其實自己泯心作惡,早已鑄成大錯。
真不知該如何與外人道出, 但面對至親的外公,又不應有任何隱瞞。
最終,字字句句,敘述艱難。
秦陸年輕時脾氣相當火爆,老了也不是個慈祥老頭,他過程中一言不發,但逐漸面色鐵青,最后狠狠給了外孫兩拐杖,方才氣憤地落座到沙發上。
面無表情的秦世動也沒動。
“我早就知道把你慣壞了,也接受你永遠任性,要風是風,要雨得雨,”秦陸多半有些頭痛,閉眸喘過幾口氣,才怒道:“但我什么時候教過你拿一個小孤兒取樂?怎么,擁有與生俱來的資源讓你得意忘形,非要向一無所有的人炫耀不可?”
這問題秦世無法回答,只垂眸盯著地板。
秦陸又罵:“婚戀之事,我強迫過你多少?希望你娶個大家閨秀,是因為門當戶對易能陪你共進退,但我也說過,你自己有心儀的對象,那便早早干脆決定。”
“其實從前我沒考慮過這些,”秦世終于開口,“我覺得人人貪財慕利,不外如是。所以只想找點樂子,眼里沒什么真感情。”
明顯不茍同這種價值觀,但秦陸只是冷笑:“若真這么堅定也行,你說不曾喜歡他,是他上趕著追求你,既然已經拒絕,那他是死是活便與你無關,誰也不能罵你什么。”
秦世再度沉默。
老爺子無語地瞪他:“最可惡就是你這種說一套做一套的虛偽心態,誘騙一個小孩子走上錯路,又把他推下懸崖,還振振有辭怪他對你居心不良,命苦也屬咎由自取。”
這席話實在精準到露骨,秦世緩緩點頭。
“早知如此,我都不敢信你還有臉見人家,”秦陸扭頭瞪向空氣,“林羽鹿來東港找你,算是老天爺厚愛,又給了你個機會,結果你都做了些什么?你以后怎么和小森交代?”
這些沉重到幾乎無法挽回的錯誤,秦世何嘗不明白?
他想了又想,用最理性的態度道出眼前的打算:“有些事現在已經沒精力去考慮了,先盼著小鹿的身體能好起來,幫他把劇本弄好,再去港大把當年的事情搞清楚,想辦法恢復學籍。小鹿不會抄襲的,無非是別人故意搞他,那時我以為他會求我幫忙,結果——”
“他無依無靠剛成年,是有多么大的天才遭人陷害嗎?”秦陸無情戳破,“你真的用心去了解過事情的始末,確定不是因為他和你走得近,方才招來惡意傷害嗎?”
畢業這幾年的秦世眼界寬了許多,過度招搖又貪圖享樂的大學時光已成鏡花水月。
他緩慢追溯起腦內的模糊往事,漸漸想到一些從未正眼瞧過的人與矛盾,本就憔悴的俊臉瞬間又煞白了幾分,就連眼神都難以聚焦。
“其實全是你害的,是不是?”秦陸又想拿拐棍砸他,氣惱幾秒還是忍住了,吩咐道:“治病為先,但該辦明白的事也得去辦,這是你欠人家的。”
秦世低沉應聲。
“你啊,浮躁又心軟,”秦陸蹙眉,“但該狠惡的時候就別優柔寡斷,如果被認為隨便欺辱你的人也不會付出什么代價,那后面的麻煩事,肯定要活活把你們拖垮。”
“知道了,”秦世許諾,“我知道該怎么辦。”
秦陸白眼瞥他:“最好是真知道,二十五六、身為人父了,還滿身荒唐。”
“太爺爺!”
小森的童音打破了會客室稍顯凝重的氛圍,他屁顛顛地拿著個艾草香囊跑來獻寶:“這是我手工課做的,老師說可以去病驅蟲,我要送給您。”
多半察覺到老爺子對自己相當喜愛,小森眼里已無懼怕之意。
秦陸一改方才的疾言厲色,笑瞇瞇地接過:“真乖,那我就笑納了。”
小森立刻坐到他旁邊追問:“太爺爺,爸爸今天打了好粗的一針,然后就開始發燒了,您說他能好嗎?”
“當然能,”秦陸安撫,“明天帶你去廟里給小鹿祈福。”
林亦森半懂不懂地點頭。
秦陸意外發問:“如果以后你有弟弟妹妹,會開心嗎?”
小鹿懷孕的事剛剛告訴外公,誰知他半點不守秘密,秦世不禁蹙眉,畢竟那孩子也沒幾分被留下來的可能。
林亦森非常大方:“會,我喜歡妹妹!”
秦陸問:“妹妹會分走大家的愛,那怎么辦?”
“我也會愛她呀,”小森依舊坦然,“她也會愛我的。”
秦陸笑了笑,忍不住對外孫吐槽:“得虧這孩子沒讓你教,林羽鹿那種老實人,碰上你可真是命里有劫。”
小森胡亂幫腔:“命里有劫。”
話畢他又毫不猶豫地指著秦世說:“你不可以當妹妹的爸爸!我想要陳醫生當她的爸爸。”
……
本還滿心愧疚的秦世嘴角微抽:“一邊去,你該回家了,別打擾大人說話。”
“你才給我滾一邊去,”秦陸罵道,“不在病房守著還有理了?”
見這一老一小親密無間地排排坐,秦世未再多言,隨即起身離開。
小森不滿地哼了聲。
秦陸蒼老的臉神情復雜,握住小孫孫稚嫩的手沉沉嘆息:“真是造孽。”
*
耳畔總也止不住淅瀝的雨聲,鼻息間彌漫著湄公河畔的泥土腥味。
眼前全然陌生的昏暗窄路,無止無休,仿佛蔓延至了低沉天幕的盡頭。
秦世一腳深一腳淺地茫然四顧,總覺得自己在尋找什么,卻又深陷夢魘,怎么也喊不出哽在喉口的名字。
直至那刺骨的河水席卷上岸,遠遠地飄來個再無知覺的瘦弱尸體——
“林羽鹿!”
秦世猛然睜眼,終發現自己是趴在病床邊睡著了。
或許是聽見那聲呼喚,林羽鹿上不來氣一般,短促地咳嗽起來。
秦世本能地伸手去拍,隔著病號服摸到意外的滾燙,再打開臺燈,只見小鹿雪白的臉泛著異樣的殷紅,嘴已干涸到裂出血痕!
急促的呼叫鈴聲打破了后半夜的沉寂。
“不是二十四小時監控嗎?你們究竟在干什么?!”
眼瞧著醫護人員沖進來忙碌,秦世忍不住在退到旁邊的同時罵了兩句。
醫生并未理睬,只在確認過儀器數據后吩咐:“轉重癥病房。”
……
白天就商量了這件事,本還心存僥幸覺得未必需要,沒想變化來得遠比想象中更快。
秦世無聲地瞧著他們把林羽鹿緊急推走,自己卻什么都做不了,那感覺就和快要在湄公河里溺斃了似的,遇到任何荒唐的希望都想竭力抓住。
然而手心空空如也。
*
奇跡似乎并不打算青睞向來命苦的小鹿,接下來的兩日,病情急轉直下,別說吃飯聊天再無可能,尚存的生命體征也隨時將在昏迷中消失不見。
秦世大部分時間都在走廊等著,玻璃那側便是幾乎快被白色機器吞沒的林羽鹿。
一墻之隔,多像生死相隔。
“今日檢測癌細胞數量確實有所下降,”醫生冷靜地報告,“但目前高燒帶來的并發癥非常復雜,情況和之前預料的一樣,請你做好心理準備。”
秦世布滿血絲的眼睛眨也不眨,甚至沒力氣給出回答。
之前在泰國還和外公大言不慚過,說哪怕治不好也不會讓小鹿一個人走。
結果,無法面對的人似乎不是林羽鹿,而是不堪一擊的自己。
心臟鮮明作痛,或因太久沒睡過覺,或因如巨山般的壓力幾乎摧毀了每根神經。
秦世恍惚回憶起爸媽被推入太平間的畫面,竭力掙扎過數次,終于發出沙啞的聲音:“我去陪著他。”
醫生抱住病歷,無奈地搖了搖頭。
*
好冷。
秦世小心地用指腹摸過林羽鹿的手背。
四年前小學弟的身體還那么溫暖柔軟,怎么而今就成這樣了呢?
“都是我的錯,對不對?”
秦世輕聲問。
當然沒有回答。
他露出極凄慘的笑意:“外公說,如果我不曾對你動心過,那你是死是活,全都怨不得我。可我沒法這么自欺欺人,把你當成蕓蕓眾生的是我,不負責任地想要霸占你的人也是我……其實,承認你和別人不一樣,真有那么難嗎?”
“你本該成為獨一無二的小鹿……很幸福地活著。”
秦世的手指微微顫抖:“我每天都想向你道歉,可你告訴我,世界上還有什么詞匯,能夠把所發生的一切說得一清二楚?”
他嗤笑:“你應該……不再想聽廉價的對不起吧?”
似乎感應到了耳畔神經質的喃喃自語,已經十八個小時沒有蘇醒的林羽鹿忽微微挪了下手指。
秦世猛然抬頭,發現他眼睫輕動,忙撲上去懇請:“小鹿,你再堅強點,癌細胞已經開始變少了,聽到沒?熬過去就好了,熬過去你還可以繼續讀書、寫劇本,把之前錯過的人生全都找回來,難道你不想嗎?”
琥珀色的眼眸緩慢張開,但呼吸機內的薄唇卻沒能力出聲。
盡管知道自己可恥,但秦世已經找不到別的理由去勸慰,他急著說道:“我……我之前不敢告訴你,你又有了我們的寶寶,陳敬軒一直在東港,是因為你懷孕了!”
神色迷茫,林羽鹿仿佛隨時會再昏過去。
秦世扶住他的肩膀:“你不能放棄!你堅持不住的話就會把它也帶走的!它肯定和小森一樣聰明又可愛,你忍心嗎?你不忍心對不對?求你再努努力,我求你活著!”
我求你為自己活著,只為你自己……
聲音已完全嘶啞的秦陸在心里默念這句話,卻不知林羽鹿還有沒有機會,用余生去體味他從未能擁有的自我。
耳畔的胡言亂語吵鬧不休,林羽鹿艱難地咳出了聲。
復雜的儀器隨之聲響亂作。
醫生帶著護士飛速沖入,今夜又成未眠之夜。
第38章重生 遲來的清白也依然是清白
小小的折紙蓮花被供在了重癥監護室外的窗臺上。
這是廟里的老和尚教給林亦森疊的。
自從他見不到爸爸, 便會每天折一個,踮著腳小心地擺到那里。
當第九朵出現的時候,久違的病床終于在護士們的簇擁中被推了出來。
蹲在門口看畫冊的小森立刻追上去:“爸爸!爸爸!”
他個子太矮, 只能看到搖搖晃晃的輸液瓶, 和冰冷潔凈的白床單。
“沒事的,你安靜點。”
秦世轉身把他抱起。
這下子, 小森終于看清病床上的人:那并不是他記憶中溫暖又柔軟的林羽鹿。
三歲多的稚童不懂形容枯槁、氣若游絲的含義,只因覺得憔悴到只剩把骨頭的至親蒙受了太多苦難,而沒出息地抹起眼淚。
恍惚聽到孩子的哭泣, 林羽鹿睜眸,拼命想要抬起胳膊拉住林亦森的小手。
可惜距離太遠, 他的指尖反倒被只更有力的大手握住,重新塞回被子里。
“睡吧, 小森挺好的,你什么都別擔心。”
記憶里學長從來不會這般耐心地講話,但極度虛弱中, 也沒法去仔細分辨。
林羽鹿逐漸昏沉,再度陷入了藥物創造的沉夢深處。
*
嚴重的高燒不知將小鹿在地獄邊緣帶了幾個來回, 可他真像曠野上的草葉, 看似柔弱無法自保,卻總能蒙春風而復生。
次日午后,依靠電動病床的支撐,林羽鹿久違的半坐起來,含下溫熱的雞湯。
“這些天先以流食為主, 聽醫生的,”秦世端著碗,照舊只講樂觀之語, “癌細胞數量已經開始穩定下降了,雖然還會有不良反應,但精心養著,肯定能痊愈。”
話畢他又把勺湯送到那慘淡的唇邊。
太久沒吃過東西,每口都相當難以對付。
林羽鹿嘗不出味道,斂眉咽下,忽道:“學長,你瘦好多。”
秦世勾起含義不明的微笑。
始終跟在床邊的林亦森抱著白貓靠近:“爸爸,我也瘦了,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飯。”
被奪走關注的秦世立刻投去不滿的目光。
“那怎么行?會長不高的,”林羽鹿摸摸兒子的頭,“不是答應過我每頓都吃光光嗎?”
太多自大人口中聽到的只言片語傳進耳朵,皆與死亡有關。小森擔憂又委屈地抿住嘴角。
幸好秦世總能道出淡定的語氣:“別在這裝可憐了,你編程課上過了嗎?英語作業寫完了嗎?”
小森心虛地移開眼神。
秦世吩咐:“趕緊去,晚飯前檢查。”
不曉得這幾天發生了什么,聞言小森還真乖乖地拎起書包,跟著保姆離開了陽光燦爛的病房。
林羽鹿啞然:“他才三歲……要學那么多嗎?”
“現在流行幼兒編程,是兒子自己想學的,”秦世輕笑,“吹牛要當宇航員。”
這夢想一直都在,可林羽鹿看來,那更像哄小孩子的甜話。不過,讓兒子在學長身邊接受教育,或許真有實現的可能吧?
長大后穿上宇航員制服的林亦森,實在很難想象。
“別發呆,把湯喝光。”
秦世又呼喚他。
空習慣了的胃,稍微吃一點點就惡心。林羽鹿搖頭。
秦世略顯猶豫,終究還是強調:“就算不是為你自己,也得補充營養。”
……
如夢初醒的林羽鹿不由摸住小腹,相當不敢置信,卻又目含悲傷。
果然是在ICU里把那消息聽清且記住了。
一時間,病房內只剩下微弱的空調風響。
兩人在床上那點事,當然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
從未預料過這個意外的林羽鹿有些埋怨地抬眸:“早就跟你講,不能……在里面……”
含糊地郁悶完,他又重新低頭,忍不住用難過的語氣質問:“補充營養有什么用?我吃過那么多藥……”
確實,癌癥期間懷孕,又日日把藥當飯吃,小孩無論如何都沒有健康的可能。
以秦世的理智和干脆,應當條理分明地安排流產手術才對。
結果恰恰相反,他竟總拿這件意外當成鼓勵的理由,此刻也回答得大大方方:“小鹿,凡事往壞處想的毛病,一定要改掉。”
林羽鹿欲言又止:“難道,你還想留下來嗎?”
“那是生命,是我們的孩子,”秦世這般表態,又補充,“但只有你能做決定,我沒這個資格。”
林羽鹿蹙緊眉頭,本就疲倦的眼神更加模糊了:“可你究竟是怎么希望的呢?”
秦世沉默。
林羽鹿又道:“如果……四年前我有勇氣問你,你又會如何回答?”
于理,這種事權衡利弊并不困難。
可于情,沒有任何父母能夠輕飄飄地斬釘截鐵。
許久過后,秦世才遲疑反問:“我說我覺得兩難,你會生氣嗎?”
林羽鹿按緊腹部,沉默幾秒又緩緩搖頭。
其實,誰又何嘗不兩難呢?
“還有時間,至少目前看來,懷孕沒有對你的身體產生太大影響,”秦世重新把湯喂到他嘴邊,“等你能正常一日三餐了,就讓陳敬軒過來檢查,嗯?”
林羽鹿兩個手背都固定著針頭,腫得不成樣子,但他還是顫顫巍巍地抬起胳膊:“我自己喝吧。”
“你就當我是個傭人,不用多想,”秦世強迫他吞下那口雞湯,“我沒別的意思。”
……實在沒法跟學長解釋,窮鬼的世界里并不存在傭人這種生物。
林羽鹿遲鈍的味蕾終于嘗出些微苦的參味,尷尬側眸的同時,又不禁驚奇:“花開了。”
許多天過去,剛好圍在落地窗邊的梨木樹冠,竟已盈滿雪白的小花,在陽光下明媚得亮眼,如夢似幻。
*
快要報廢的身體很難再支棱起來,只聊過幾句話,便又累得一覺睡到傍晚。
被喚醒喝過蝦粥后,林羽鹿扶住保暖的兔毛帽,少見地提出要求:“學長,我想洗頭發。”
雖然每天都有護工幫他擦身,但腦袋沾水實在危險,便始終沒多折騰。
秦世本能地不想平添麻煩,可想到小鹿實在愛干凈,終還是勉強拿起手機:“我問問醫生。”
話畢他便一臉嚴肅地站到窗邊咨詢起來。
……多大點事。
林羽鹿伸手摸摸白貓,見它憨態可掬,不由輕聲問:“你叫棉花糖嗎?糖糖?”
白貓緩慢眨眼:“喵……”
“小夾子。”
林羽鹿疑惑抬頭,而后斂眉。
“我說它,”秦世收起久違的壞笑,推來墻角的輪椅,“走吧。”
*
設備齊全的私立醫院,連頭部保養的洗發床都有準備。
被強行抱上去的林羽鹿慌張地扶住病號服:“讓護工幫忙就好。”
“人家都下班了,也不能全圍著你轉啊,”秦世否定后吩咐,“躺好。”
被按在那的林羽鹿有些頭暈,質疑道:“你又不會。”
“這點小事,閉眼睛。”
秦世說完便調好水溫,慢慢地淋到銀發上。
刻意收了力氣的大手偶爾滑過額頭,有些癢,但林羽鹿很快就被溫熱的水流和橘子味的泡沫轉移了注意力,合著睫毛半睡半醒。
如此,便錯過了秦世少見的溫柔目光。
錯過也好,本就那么不合時宜。
*
原本以為,洗頭發時會被學長笨手笨腳地折騰,結果竟意外順利。
一刻鐘后,呆坐著吹風的林羽鹿忍不住提要求:“這我自己可以。”
“少廢話了,我要是你就省點力氣多吃點飯。”
隨著他狀態好轉,秦世又恢復輕松自如的講話方式。
林羽鹿早就習以為常,當然不在意。
太過高級的吹風機三兩分鐘就將濕發吹的又香又軟,奇妙的銀色發絲滑過指間,泛起似神話中獨角獸的光暈。
秦世故意多摸了兩把,才把吹風機放下,拿起盒子里的星星發夾將他過長的劉海夾起,幾根毛俏皮地彎著,仍有少年氣。
總是畏畏縮縮的林羽鹿很不適應露出整張臉,立刻滿眼不安。
“擋著眼睛不難受嗎?”秦世說,“你要看的小說幫你拿來了。”
之前只讀完上卷,照理說沒機會知道結尾的,結果卻真盼來幾分幸運。
林羽鹿愣了下:“好,那我回去讀。”
“擦擦臉,”秦世吩咐,“你可稍微講究點吧,照顧好自己。”
桌面擺著陌生的瓶瓶罐罐,林羽鹿懵了,好艱難才挑出里面的乳霜。
秦世見慣娛樂圈那些舉手投足皆精心設計,恨不得連頭發絲都撩人的美人,忽見小鹿很笨拙地用雙手搓了搓面頰,簡直像貓在洗臉,不由失笑出聲。
林羽鹿不自在:“……怎么了?”
“你可真逗。”
秦世伸手幫他把面霜慢慢抹勻,又故意捧住終于有點暖意的小臉,顯得若有所思:“你再不吃胖些,就只剩下雙眼睛了。”
其實林羽鹿長得很精致,五官都不大,只有眼睛大,圓溜溜的充滿無辜感。只可惜最近病得實在嚴重,瘦到連原本孩子氣的可愛輪廓都快消失無蹤。
多柔弱,好像稍微用力就能讓他粉碎,但柔弱的他又真實地呼吸著,活生生地成了奇跡。
短短幾秒的親昵讓林羽鹿非常不適,他努力去掰秦世的手指。
秦世極突然地松開,說道:“ET。”
…………
……
林羽鹿無語片刻,想反駁又沒心情,只揉著臉上殘留的紅痕提議:“回去。”
“別對我頤指氣使的,”秦世哼道,“先想想怎么感謝我。”
話畢他便用小貓毯子蓋住林羽鹿的頭,穩穩地推著輪椅離開了洗漱間。
*
學長敢邀功那便是做了不少費功夫的好事,林羽鹿對此心知肚明,但當他重新靠到病房床邊,翻到幾位職業編劇和電影學院的老師為自己劇本做的詳細批注,依然回不過神來。
寫作,定然是將所有心血都傾注于紙筆的過程。
所以看到關于它的評價,哪怕深知是來自秦世的面子,依舊無法不去在意。
“我可沒讓他們拍馬屁,”秦世端來碗綠色的柚子,坐到床邊說,“但創作是主觀的事情,你也不必什么意見都聽,自己判斷吧。”
林羽鹿捧著那疊厚厚的打印稿,輕聲開口:“謝——”
“沒必要,”秦世打斷他,“我開心做這件事,如果你也開心,那就是兩全其美。”
說著,他就拿銀叉將剝好皮的柚子瓣喂了過去。
看起來便極酸的食物,林羽鹿本能地想要躲避。
“有很多維生素,”秦世強調,“你就當為我們女兒吃的。”
林羽鹿無奈而遲疑:“什么女兒……四個月才能知道性別……”
他解釋到一半,又輕輕地嘆了口氣,勉強咬住柚子。
結果意外地多汁,八分甜,兩分酸,滿口充斥清香。
有錢人家的柚子都生得這么別致。
“怎么樣?”秦世略顯得意,而后強調,“好吃你要說,不好吃你也要說,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羽鹿慢慢咽下水果:“可學長你講過的,跟別人吃一頓飯,就能知道對方是什么樣的人。你已經跟我吃過很多頓飯了。”
……
又一瓣柚子被喂過來。
林羽鹿去拿玻璃碗:“我自己吃吧。”
結果被扯住碗邊的秦世卻不松手,他只道:“你聽話點,等過兩天有精力了,可以改改稿子,改滿意了我送到尹春年那里去。”
忽提到國際知名的大作家,林羽鹿被嚇得張圓眼睛:“不、不……”
“只是送過去,”秦世解釋,“看不看是她的自由,所以你得用心才行。”
林羽鹿不信:“學長,真不用為我做這些,我高攀不起,也不心安。”
“什么叫高攀呢?世間只有創作是平等的,”秦世笑得輕松,“沒騙你,我真擺布不了那老太太,每次去拜訪她都臭罵我,所以如果她覺得還行,你是真該高興才是。”
關于生活中的人情往來,學長倒不曾撒過謊。
林羽鹿讀過尹春年的所有作品,就連風格和喜好也受她影響頗深,不知是不是被秦世看出來的緣故,今夜才特意提起這件事。
太過遙遠的偶像,像黑暗中微弱但又堅定燃燒的燭火,令他無法忽視。
“好呢,我再改改。”
最終還是沒出息地答應了。
秦世仍看著他笑:“小鹿,你寫的主角很像你。”
那個斷斷續續寫了四年的科幻愛情劇本,講的是一位天才科學家的愛人絕癥死掉了,他留下了愛人的大腦,為他創造了一層又一層虛擬世界,直至對方徹底相信周身一切真實,科學家才將自己的意識傳入這個空間,在□□的自殺中得到了愛情的永恒相守。
有些光怪陸離,有些殘酷變態,又帶著異樣的溫暖。
被所愛之人窺見內心的感覺很奇妙,比脫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還要無所適從。
林羽鹿頓時想到劇本里無數不滿意的細節,但又轉瞬放下了那些自我貶低,小聲強調:“不像,現實中沒有這么不顧一切的感情。”
秦世否認:“有的。”
我得到過,卻有眼無珠,不懂珍惜。
林羽鹿尷尬地捏捏手指,輕聲說:“我要吃柚子。”
“你寫得很好,不需要抄襲,也不需要作弊,我不是因為覺得對不起你才這樣說的,”秦世毫無遲疑,“與其說這種判斷是信任你的人品,倒不如說佩服你的才華。”
佩服。才華。
極度陌生的字眼。
林羽鹿終于不太自信地望向秦世的眼眸。
秦世顯得很認真:“等著,所有污蔑你的人都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你相信我。遲來的糖不是糖了,但遲來的清白也依然是清白。”
回想起多年前那些有口難辯的委屈,林羽鹿想苦笑,又有點無力。
依然不是善于直面這些冤冤相報的性格。
他忍不住垂眸,再次轉移話題:“吃柚子。”
誰知道秦世竟然沒好氣地把最后一塊柚子咬到了自己嘴里。
林羽鹿欲言又止:“你……”
下一秒,秦世忽然起身靠近。生怕他惡意喂過來的林羽鹿瞬間抬手擋住臉,畢竟那種荒唐事又不是沒有過。
誰知道,真實發生的就只有溫暖的擁抱。
“小鹿,你比誰都該坦然自由地站在陽光下,千萬別再妄自菲薄。”
第39章啟程 心猿歸正
微涼的探頭滑過小腹, 讓虛弱的林羽鹿打了個寒戰。
他望向屏幕影像,并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再偷看端坐于旁的秦世, 亦是同款困惑表情。
“孕囊并無異狀, ”陳敬軒在病歷本上匆匆寫過幾筆,照舊冷靜淡定:“等看過血檢報告才能確認具體情況。”
秦世追問:“安胎該注意些什么?”
“安胎?”陳敬軒略顯警惕, “不會改變主意了吧?”
話畢他便望向瘦骨嶙峋的小鹿:“你們保不住這個孩子的,身體要緊。”
“我明白,”林羽鹿垂眸, “容我再想想。”
陳敬軒嘆息了聲,以一種不算友好的眼神示意秦世:“我和他聊下, 麻煩你關好門。”
果然,就算理智認可他是恩人, 也依然難以忍受這醫生的言行。
秦世壓住不快:“憑什么?我是孩子的父親。”
陳敬軒很突兀地笑了:“那可不一定。”
……
林羽鹿努力緩和氣氛,“你去忙自己的事吧。”
小學弟已然弱不勝衣,這事實杜絕了所有任性的可能, 秦世面無表情,邊往外走邊吩咐:“半小時后吃飯。”
門打開又關上, 屋內重歸平靜。
“和女性懷孕不一樣, 你現在本就處于危險狀態,”陳敬軒面色溫和不少,字字誠懇,“更何況癌癥已經讓你自身難保了,當年生小森時那種生理損傷, 如今你是挺不過來的。”
林羽鹿當然比誰都講道理,但仍滿眼悲色。
陳敬軒握住他的手腕:”生命誠可貴,也得考慮現實。那些抗癌藥物造成胎兒畸形的概率很高, 而癌細胞——”
“這些我全明白,”林羽鹿眨了下琥珀眼,“我不會故意把痛苦賦予孩子,但現在還不能確定呢,癌癥也好,懷孕也好,都會定期檢查,所以我說再等等。”
陳敬軒畢竟是位婦產科醫生,他沒法強硬要求病人放棄。
察覺到玻璃窗外秦世略顯陰暗的眼神,林羽鹿慢慢把手指抽回,縮進了被子里:“如果完全依靠理性做選擇,那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小森的存在。”
的確,眼前的青年付出了一切,獻祭了人生,著實值得痛心。但生機勃勃的林亦森,又千真萬確是老天贈予他的無價之寶。
陳敬軒沒好氣地起身,猛地把窗簾拉嚴實:“你不會是看到姓秦的做了兩天好人,又開始鬼迷心竅了吧?太容易原諒,不覺得自己很傻嗎?”
“我從來也不恨學長,談不上要原諒啊。”
林羽鹿微微驚訝,毫無遲疑。
聽到這呆話,陳敬軒自然更加郁悶。
林羽鹿平靜異常:“我從不否認對學長的感情,也不否認自己很傻。但早就想清楚了,我唯一希望的他不給我,他給其他的,我也沒興趣。”
陳敬軒反問:“可你不就是想和秦世在一起嗎?看樣子,現在他開始回心轉意了。”
林羽鹿沒太多力氣,講話很慢,但字字清晰:“學長真的本性善良,知道我吃了苦、生了病,知道小森是他的親生骨肉,難免受到觸動,所以我早就相信,他會接受孩子的。”
明顯不想聽這些美言,陳醫生眉頭死緊。
片刻后,林羽鹿輕嘆:“不過……可能你會覺得我腦袋不正常,但就算是我這種命如草芥的家伙,也只渴望真誠純粹的愛。”
愛情是什么東西,誰也沒有標準答案。
而像林羽鹿這種愛做夢的天真小鬼,又將把它想得如何美好,便更難揣測。
陳敬軒意識到自己身為醫生越界太多,逐漸收斂情緒:“看到你從ICU里出來,身體漸漸好轉,真的替你開心。以后可別再重蹈覆轍。”
自鬼門關走過一遭,林羽鹿的精神世界改變多少,只有自己心知肚明。
沒再像從前那般無奈認命,他反而抬眸淺笑:“我會盡力的。”
瞧著那易碎的樣子,陳敬軒實在心酸,試圖伸手揉揉銀色的短發。
結果尚未觸及,門便被極沒素質的推開。
秦世滿目狐疑:“也該聊完了吧?”
說著他便自顧自地上前,扯過紙巾想幫林羽鹿擦凈肚子上的凝膠。
小鹿蹙眉閃躲:“我自己來。”
那使勁按著病號服的倔強模樣,警惕性一百分。
陳醫生邊收拾儀器邊哼笑:“自重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
生活發生了沉重的變故,再短的時間,也會讓人對過往日常產生恍如隔世的錯覺。
春深時節,集團被稅務部門點名抽查,加之林羽鹿狀況稍微穩定,秦世終于抽空去應付了一番公務。
早就憋著勁兒巴結他的各路人馬聽到風聲,如過江之鯽紛紛登門,想盡辦法能多聊上幾分鐘才算甘心。
盡管已經飛速應對了,再返回醫院時,仍已夕陽西下。
許皓幫忙拎著東西,樂呵呵地追著秦世健步如飛:“老板,我就知道癌癥肯定會好轉的,吉人自有天相啊。”
秦世哼道:“之前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那不是怕你想不開嘛,”許皓趁機勸說,“總而言之,現在也算是happy ending,你就和小鹿好好的吧,再把人搞丟就真找不回來了。”
聞言,秦世不禁側眸:“用你操心?”
鑒于父親是老爺子的左膀右臂,許皓并不怕這位他從小看到大的老板,依舊笑意輕松:“祝福也不行嗎?雖然各方面條件差了點,但看久了也覺得小鹿這人挺可愛的。”
“請問,什么時候要你看了?”秦世突然停步,不悅地搶走他手中的禮物,“去把最近的檢查數據整理清楚給我!”
話畢他便自顧自地上了電梯。
許皓無語聳肩,終是聽話而去。
*
推開病房門的瞬間,秦世見林羽鹿竟在床邊站著活動,不由愉悅:“看來今天精神不錯。”
可他定睛瞧了瞧,又覺哪里不對:“你在做什么?”
林羽鹿把稿件和眼鏡盒裝進醫院發的周邊布袋里,回頭眨了眨眼:“學長,你忙完了?我跟你商量件事。”
不對勁。很不對勁。
秦世面上的笑意不自覺地退去,甚至沒有出聲回答。
“最近我問過醫生,像我這種情況不住院也是可以的,按時吃藥,定時來檢查便好,”林羽鹿慢條斯理地解釋,“所以我就想著,還是出去住了。”
……
五臟六腑如被狠揍,秦世面色逐漸變冷:“為什么?我又做錯了什么?”
“學長把我從泰國帶回來,為我安排的這一切,全是救命之恩,”林羽鹿眼巴巴地瞧著他,“我能活下來再見到小森,真的好幸福,所以對學長也充滿感激。”
此時此刻,秦世已經猜到他的心思,不由握緊了手中的袋子。
林羽鹿苦笑:“但這住院費實在太貴啦,我負擔不起。幸好之前的房東說可以回去繼續住,也能養貓的。”
正在床角舔毛的棉花糖輕輕扭過耳朵。
“誰說你可以把貓帶走?”秦世反問后更加不悅,“你也不準走,醫院住膩了就跟我回家!”
林羽鹿愣了愣:“為什么?”
為什么呢?根本沒來得及為他描繪個幸福的理由。
瞧見小鹿柔弱的樣子,秦世努力控制著脾氣,盡量用耐心的語氣解釋:“我知道我之前傷了你太多次,我會改的,如果你討厭不明不白的關系,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給我個名分嗎?”林羽鹿苦笑著打斷他,“像學長這種聰明人,也會因為我的不幸,就給我跨越階級、坐享其成的待遇?”
所有字句,皆是模仿對方過往的嘲諷,想必當初印象深刻。
秦世脫口而出:“是我樂意。”
林羽鹿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如果學長哪天不樂意了,我又該滾去哪里?”
說完他繼續溫和補充:“再說,就算你樂意,我也不樂意。這次來東港,除了求學長接受小森的話,其余全是謊言,唯有四年前最后見面所講,才是我的真心實意,我早就放棄喜歡學長這件事了,此生此世,再不要有什么瓜葛才好。”
近來彼此相處也算和諧,有種盡釋前嫌的錯覺,著實惑人心智。
“那小森呢?”秦世猝不及防,明顯被這席話氣到,上前拉住他的手腕,“你肚子里的孩子呢?憑什么你想走就走!”
林羽鹿終于顯出幾分難過:“我現在沒能力照顧小森,而且我認真考慮過了,跟著學長他會有更好的未來,還是拿著老爺子給的親子鑒定落戶給你吧。只求學長有空的時候能讓我看看他就好……”
說到這里,故作出來的從容終顯出幾分裂痕。
林羽鹿不舍地閉上眼眸,哽咽著呼吸了下,才又竭盡全力地輕聲反問:“身體是我自己的,學長拿寶寶做威脅,是逼我打掉的意思嗎?”
……
許是心懷郁結,說完他便狼狽地咳嗽起來。
這些話對秦世而言,全是虛假希望背后那不加掩飾的絕望,縱然開始努力去改變自己了,甚至竊喜過小鹿不懂心懷怨恨、咄咄逼人,可事實上,溫和的林羽鹿比誰都倔強。
他從未有悔,也從未改過初衷。
如山崩海嘯的病痛掩飾過太平,而今林羽鹿終于心猿歸正。
被無視與被拋棄的憤怒過于強烈,遠勝于四年前百倍。
秦世幾乎禁不住沖動想把小鹿按在病床上綁好,吻住那不斷冷言冷語的嘴唇,可理智告訴他,如果再這樣行事,錯誤必將覆水難收。
沉默之際,林羽鹿努力去掙脫被學長拽紅的手腕。
一次不成便再一次、又一次……
像蚍蜉撼樹,像愚公移山。
總之,便是堅持要脫離這份控制,容不得半點商量。
呼吸困難的秦世猛地甩開他:“哪里也不許去,你敢往外走試試!”
說完就氣到摔門而出。
被丟在原地的林羽鹿揉了揉痛處,又開始打包為數不多的行李。
好奇的棉花糖撲通往包里一跳,仰頭瞧望,天真無邪。
林羽鹿戳了下貓的鼻子:“我帶你走,才不聽學長的。”
*
已經很久沒抽過煙了,想抽的時候,摸遍全身也沒找到可用的打火機。
夜色已至,秦世站在院中的梨樹下思緒空白。
正魂不守舍之際,許皓那家伙慌里慌張地跑了過來:“老板!你又惹什么事了?小鹿剛剛把發過的工資都退了,還說要盡快辦離職!”
秦世遲疑回視,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很是頭腦靈光的許皓欲言又止,最后終于忍不住確認:“其實……你早就被甩了,對嗎?”
第40章一天 不怕打擾任何人
“林先生中餐和晚餐吃得不多, 這樣很不利于治療。無論二位有什么矛盾,都請以病人的身體為重,否則前功盡棄。”
醫生傳來苦口婆心的微信。
秦世點開看過, 又飛速關掉, 倦怠地靠在沙發上陷入沉默。
自那日不歡而散后,他有兩日未去醫院, 只吩咐不準讓林羽鹿離開病房半步。
結果看來,無非逃避而已,絕非長久之計。
“要我說, 既然算不上情投意合,你就少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 ”秦陸溜達著盤動手里的玉球,“現在可是法治社會, 憑什么限制人家自由?”
秦世突然坐直身體:“他才剛好轉幾天?隨時都需要人照顧!”
“喊什么?”秦陸淡定道,“這種事讓醫生判斷就行了,難道林羽鹿還能再度棄小森于不顧, 故意去尋死不成?”
思及小鹿的確有積極配合治療的態度,又總在翻看劇本, 秦世欲言又止。
秦陸朝他冷哼:“還有什么借口?”
……
永遠都能得償所愿的大少爺終于在親人面前承認:“我不甘心。”
“你啊, ”秦陸擰眉反問,“整天在外面得意洋洋地跟只花蝴蝶一樣,連追人都不會嗎?”
*
追求別人?
被眾星捧月了二十五年的秦世從未認真想過這件事,更何況林羽鹿本才是殷切付出的那一個。
回醫院的路上,他思緒起伏不止, 直至徘徊在病房外,終別無選擇地承認:自己在小鹿面前唯一擅長的事,就是如何奚落和欺辱, 根本端不上臺面。
罷了,再糟糕也得面對。
秦世冷著臉推開房門。
“……學長?”
林羽鹿大概已經睡了,瘦弱的身體只把被子撐出微弱的起伏,半睜開的眸子也顯得茫然。
秦世放下車鑰匙,故作尋常地脫下外套換拖鞋,好似仍在繼續近來疲憊但平靜的生活。
慢慢洗過手,又尋來水喝。
實在沒閑事可做,他才低聲開口:“為什么不吃飯?關著你就要鬧絕食嗎?”
“沒這么想,”林羽鹿苦笑,“但總歸有些難受。”
秦世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觀察他,許久才問:“你想離開醫院獨自生活,誰來照顧你?知不知道短時間內再復發,神仙也難救?”
竟然愿意好好交流了,稀奇。
林羽鹿艱難地支起身子,咳了聲道:“學長,我并不是個需要依靠照顧,才能活到現在的人。”
不僅不是,他甚至孑然一身,永遠獨行。
“這段日子,學長陪我度過最艱難的時刻,我會永遠記住,”林羽鹿依然真誠,“前兩天我也講話過分,經歷過這么多,還和學長有了孩子,說你我互不相干真不應該,小森已經永遠把我們聯系在了一起。”
秦世哼笑:“你知道就好。”
林羽鹿抬眸直視:“但也僅此而已。”
……
“好聚好散吧,”林羽鹿又誠懇道,“學長明明可以和任何人好好講話,為什么卻總對我發脾氣呢?是我曾經的感情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如今堅持放手冒犯了你?”
努力冷靜過兩天,秦世終于沒再被憤怒所控制,他甚至有些哀求之意:“小鹿,別說這種話,這次……是我哪里又讓你失望了嗎?”
“沒有,”林羽鹿眨了下眼睛,“但我想過自己的人生,總圍著學長轉,真的好累。”
的確應該喊累,也該喊痛,痛不欲生。
秦世壓抑住心底翻涌的情緒,關心追問:“好,但你怎么生活?生著病又懷著孕,誰會雇你工作?”
“陳醫生借了我點錢,”林羽鹿微笑,“以前也介紹過些出版社給我,最近問了問,接到些筆譯工作啦。還要麻煩學長把之前的行李還給我。”
又是那個陳敬軒……
秦世不滿蹙眉。
林羽鹿安慰:“學長,普通人活著不需要那么多,一個月幾百塊也可以吃得很好。不過治病的錢就要等等了,眼前我沒余力。”
琥珀色的眼眸如一泓秋水,平靜自有力量。
沉默許久,秦世終于側頭:“隨便你,不過每次檢查我都會去接你,這事沒得商量。”
似乎不再堅持劃清界限,林羽鹿輕松答應:“好的。”
秦世又要求:“小森想見你時我也沒辦法,你不能拒絕。每晚給我打個視頻電話報平安,我要和女兒講話。”
“怎么會拒絕小森呢?”林羽鹿欲言又止,“才一個多月……講什么話……”
秦世理直氣壯地質疑:“你不報平安,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好吧,”林羽鹿阻住他的得寸進尺,重新躺回被子里,“要求到此為止,晚安。”
*
久違的城中村小屋,推門而入雖嗅到些濕氣,卻令人內心平靜。
東港暖得很早,此際秦世和其他人一樣,早就換上了輕松的短袖,唯有林羽鹿還套著毛衫,看起來更顯單薄。
他環顧過房間,回頭道:“謝謝學長了,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秦世放下手中的袋子,什么都沒講,外面走廊中便傳來挺熱鬧的動靜。
轉眼間,家政公司的員工們魚貫而入,顯然是早就有所計劃,邊迅速用專業工具清掃衛生,邊陸續搬入全新的家具和電器,全然不顧林羽鹿的慌張阻攔。
半個小時后,原本貧寒冷清的環境就已變成溫暖舒適的模樣,童話里的魔法師不過如此。
被擠到天臺上的林羽鹿呆望著人家幫自己鋪床單、填冰箱,表情不由越來越郁悶:“學長,不是說好了嗎?你不能又這樣,我不想接受。”
“你不想接受,我女兒想,”秦世瞥來不容商量的眼神,“孩子又沒做錯什么。”
……
天知道他是真渴望留下自己的血肉,還是故意把這個當成引誘小鹿努力活著的借口。
林羽鹿無奈點頭:“好,再見。”
眼瞧著工作人員陸續離開,實在沒什么繼續留下來的借口。秦世只能走到剛收納好的藥箱邊,對著手機備忘錄再次檢查,而后吩咐:“每次吃藥時給我拍照片,沒發就是沒吃,到時候你等著。”
林羽鹿哦了聲。
繼續站著多少尷尬,秦世轉身走,又遲疑,忽然毫無預兆地用力把他摟入懷里,抱得死緊。
林羽鹿本能地想要掙扎,可腦海中跟過幻燈片似的,想到這些年,這些天,太多悲喜讓他心生不忍,最終便只是抬起手,輕拍了拍秦世的后背:“學長,我會好的,你也要過好自己的日子。”
體面地告別,擁抱似乎無可厚非。
但久違結束的禁錮讓小鹿心生遲疑,終感覺到脖頸間有灼熱的呼吸和無法忽視地親吻,方才變臉掙扎:“……你放開我!走開!”
意識到到懷里意志強烈但力氣全無的可憐抵抗,秦世終于松手,目光復雜地看了眼林羽鹿,方才沉默著邁出了這間他本不屑停留的陋室。
林羽鹿苦笑嘆息。
*
陽光很是明媚,卻曬得人浮躁至極。
緩慢地出現在樓門口,秦世停在那里許久,終抬手戴好太陽鏡,遮住頗為糟糕的表情。
疑神疑鬼的許皓忙滑上車窗,生怕他傷及自己這個無辜。
“學長!”
誰知林羽鹿的聲音竟在露臺邊響起。
秦世如夢初醒地立即轉身。
許皓又把車窗開了條縫,恨不得將耳朵架上去偷聽。
兩分鐘后,林羽鹿拿著幾個精致的盒子下樓,有點氣喘吁吁,走到秦世面前說:“這個你拿回去和小森一起吃吧,我香蕉過敏。”
什么正常人會對香蕉過敏啊?
不靠譜的話差點脫口而出,秦世望向手中香蕉口味的長頸鹿蛋糕,不知該如何回答。
好在林羽鹿只是無所謂地笑笑,又一步一步努力朝樓上走去,再無留戀之意。
見狀許皓不禁嘖了聲。
秦世立刻投去惱怒的眼神:“你想說什么?”
“我還敢說什么啊,”許皓哼哼,“老板,好想看你帶小鹿去上分手綜藝,讓你聽聽網友們直言不諱的客觀評價。反正,你值得。”
*
一下子脫離特級病房無微不至的看護,依然患病在身的林羽鹿當然有些不適應。
次日他醒得很早,煮了牛奶和雞蛋來吃。服藥時稍猶豫了幾秒,但還是給秦世發去照片。
之后,澆花,喂貓,曬曬舊衣服。
再之后,極專注地改了挺久的劇本,對幾處情節沉浸地反復推敲,直至虛弱到眼皮打架,方才又躺回被窩昏沉睡去。
恢復些精神已是日暮時分,林羽鹿把剛煮好的意面和裝著三顆大草莓的小碗放在桌前,重新戴上眼鏡,翻開出版社發來的英文原稿。
不知是哪個剎那,他恍惚想起什么似的,拿起手機破天荒地放了首喜歡的歌曲。
溫柔治愈的音樂回蕩周身。
再不是兒童故事,也不怕打擾任何人。
襯著窗外夕陽中粲然的三角梅,滿心美好。
輕咬斷味道尚可的面條,林羽鹿閱讀攻即將要翻譯的書名:A Long Day……
原來完全屬于自己的一天,竟有這么長啊。
他忽閃了下眼眸,暗自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