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忱的庭審,提前了。
淅淅瀝瀝陰冷的雨順著屋檐滴下來,皇帝下了朝,還歇在養心殿內批奏折。
孫公公小步走來,附耳輕言一句。
“皇上,安樂郡主求見。”
皇帝眼中閃過一抹詫異,轉眸卻明白了什么,沉下聲音,“宣。”
隨著孫公公悠長的聲音響起,柳安予款款步入殿中,肩膀被細雨沾濕,一身白玉對襟百褶裙,領口處兩個金如意盤扣,腰間還墜著暖褐色的穗子。
青荷收了傘和門口侍衛站在一處,孫公公識趣地指了指,侍衛立即帶上了門。
自皇帝上次見她,已有幾年光景,當時還面色稚嫩的小女孩,如今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
“臣女,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柳安予上前行禮,規規矩矩,挑不出錯處。
皇上擱下筆,沉眸看著她,忽然注意到什么,抬手一指,“你鬢邊的絨花,叫朕好生熟悉。”
柳安予抬手摸了摸,鬢邊珍珠蕊的緋粉絨花輕顫,她斂眸朱唇微啟,“皇上忘了嗎?永昌十一年秋獵時,您誤入深林受傷落阱,是安樂率先發現了您。回京宴上,您說要賞賜安樂,封地、財寶安樂什么都沒要,偏偏,瞧上了先皇后鬢邊的絨花。”
她語調輕微,明明是跪在那,卻脊背筆直,像是未出鞘的劍。
柳安予抬眸緩言,“只可惜后來才知道,上面有一瓣,是您親手為先皇后纏的。”皇帝臉色陰沉,看著跪在那坦蕩蕩的柳安予一字一頓。
“安樂不忍奪您念想,如今,想拿來跟您換換——”
“旁的賞賜。”
*
“顧明忱!你認不認罪!”
一盆冷水嘩地澆在他身上,顧明忱的意識有些模糊。凡庭審,沒有這么問的,實在是顧明忱被折磨得已經恍惚起來,只得靠這些手段維系他的意識。
顧明忱睜不開眼,死尸一般垂下頭去。
“這上面白紙黑字寫著你的名,‘通匪’之罪板上釘釘,就是你不認,也是要重判你的。如今審來,不過是想讓你從實交代,究竟有無同伙,又和誰勾結?”
“你打實說,棄市斬首時,本官還能叫劊子手下手輕些,省了你人世末的痛苦。”
“臣——絕不——認罪——”如同困獸般嘶啞的低吼,顧明忱艱難發出一句斷斷續續的話,“臣——此生——坦、坦——蕩蕩!既未做過——憑何——認錯咳咳咳......”
他劇烈地猛咳起來,像是要把骨頭咳散架了,哇的一口鮮血混著烏黑的痰吐到地上,他窘迫地用手攏遮,試圖拾起所剩不多的體面。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顧明忱雖只為議郎給事中,卻也是光風霽月、坦坦蕩蕩,朝中為數不多的清流。
如今遭落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看得堂上那官也心一顫顫,別開眼不忍再問。
“臣——無罪!”顧明忱強撐著,意識昏昏沉沉,卻還在盡心執行著柳安予的話,“二皇子,濫用、私刑......意欲,滅臣。”他拖動鐵鏈,跪地磕頭,“臣滿身傷痕——皆是罪證!臣,無罪!”
他說這話時,沈忠大步流星正踏進門,眸光一沉掃向顧明忱,步子一頓。
“怎么了。”沈忠步子放緩,解了披風遞到侍衛手中,閑庭信步一般走進來,“刑部侍郎沈忠,奉二皇子之命,前來聽審。”
他轉眸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狼狽的人,輕蔑一笑,又重復一遍第一句,“怎么,大人翻案不成,怎得還開始胡亂攀咬了?”
他笑得陰惻惻,看得顧明忱下意識瑟縮。
二皇子來訪嚴刑拷打時,就是他割的舌。
*
珍珠蕊的緋粉纏花沒什么好的,即便是,沾到了先皇后的光。
自古帝王真無情。
從前是太子時,他或許真的愛過她,她就是回暖飛來的第一只燕;初冬落在掌心的第一片雪;春日園子中盛開的第一朵花。
是旁人遠不及的,心尖尖上的粉珍珠。
可他成了皇帝時,后宮佳麗三千,各花入眼,她似乎就沒那么好了。
燕飛了,雪化了,花敗了。
而她的存在,仿佛是在提醒他。
曾癡心一人時有多么傻。
他為了得到皇位,每一個夜里的黑暗掙扎,背地里的陰狠狡詐,她都目睹。
所以先皇后薨逝的時候,他先是釋然,隨后才是連綿的鈍痛。
但柳安予不只是在提纏花,她想說的,是永昌十一年秋獵時,她于皇上的救命之恩。
她要拿這個做籌碼。
柳安予跪在堂下,靜靜垂眸看著地面,似等聽訓。
皇帝卻只覺心中壓著滔天怒火,他在位這么多年來,柳安予是第一個敢公然要挾他的人,就連一旁的孫公公聽了都直嚇得擦汗。
“好好好。”皇帝咬牙連說了三個好,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她,“你想換什么賞賜?”
柳安予抬了頭,“左相。”
可算是找到一處發泄,皇帝凝視著她,目光銳利如劍,“旁的朕都能依你,可干政,朕如何能縱你?”
案上燭光明晃晃地映照在他的龍袍上,漫不經心,卻暗暗透露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柳安予卻不怕,她不是貿然來的,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折,恭恭敬敬地回應,“皇上您先別急著拒絕臣女。左相一案,著實是誤判,所有依據全呈在此。求皇上,親閱。”她俯身緩緩將奏折高舉過頭頂,孫公公悄悄瞧了一眼皇帝的神情,亦步亦趨地過去取了呈上。
皇帝的手指輕輕拂過龍椅,落在奏折上,小姑娘雖是第一次寫,可句句落筆都規規矩矩,沒有一處錯。
言辭懇切,條理分明,將這些時日搜羅到的證據,一一列明,先駁后立,末了,還附上了顧明忱的證詞。
字里行間,像極了左相。
“古訓有言:‘天地和諧,萬物共生;君臣和諧,國家安寧’。”柳安予不卑不亢,拱手解釋,“皇帝圣明,定當會還左相一個公道。”
她靜靜跪立,纖細的肩膀卻讓皇帝看出了與左相一般的風骨,他斂了斂眸,心里卻駁了朝臣們常說的一句話。
顧淮不是左相最好的學生,柳安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