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厲害。”皇帝冷笑一聲,將奏折隨意扔在書案上,“廷尉都拿不到的口供,你拿來作證詞。”
廷尉要他的口供,是為了讓他伏罪;柳安予要他的口供,是為了助他脫罪。
孰好孰壞,顧明忱心里自有一桿秤。
“臣女沒有廷尉的雷霆手段,惟有真心換真心,才能換來一紙證詞。”柳安予言語誠懇,反倒有股符合年紀的“純真”感,倒讓皇帝放下些戒心。
她是來換人的,本就觸了皇帝霉頭,便也不好表現(xiàn)得太過“聰明”。
真心換真心?皇帝咂摸著這半句,倏然想起前些日子傳得沸沸揚揚的長公主責女,柳安予為了這一紙證詞,私自審訊顧明忱,生生受了一百笞杖。
柳安予自出生,便是含著金湯匙長大,父親位至燕王,戰(zhàn)功赫赫;當朝長公主代養(yǎng),視如己出;師從左相,號由皇帝親賜。
一百笞杖,即便是侍衛(wèi)收了力,一百個打下來人也得個半死,更何況柳安予這細皮嫩肉的高門貴女?
皇帝威嚴的眸子緩緩掃過柳安予,見小姑娘消瘦得風吹就倒一般,下頜如削,不自覺緩了語氣。
“左相有你做他的學生,是他的福氣。”他雖感嘆,卻未完全松口,手指輕輕叩在書案上。
無罪又如何?皇帝遠比左相自己,更知他的委屈。
想讓皇帝放過左相,就要拿出更有價值的東西打動他,柳安予深諳此道,另起了一個話頭。
“韓守謙韓國師,月初占出一句話,皇上可有耳聞?”柳安予道。
皇帝雖也對他頗有微詞,卻也知他的能耐,對他的話,還是信著幾分。
韓守謙窺國運,卜出剝掛,地下山上,不利有攸往。
這不是好卦。
皇帝不知道這劫什么時候起,又什么時候完。韓守謙只言至于此,弄得舉國上下人心惶惶,皇帝也對此頗為在意。
此時,柳安予提起,皇帝倒也沉下心來聽聽,想知道柳安予能說出什么消息。
“自是聽聞了,怎么,你對卜卦也感興趣?”皇帝悠悠問著。
“略有了解罷了。”柳安予垂眸,出乎意料地說了一句。
皇帝立即提起了興趣,“嗯?”
“此卦,其實有解。”柳安予故作玄虛,她對卜卦其實也只是一知半解,臨時補了一些知識,再加上已聽過韓守謙解卦,騙過皇帝,自然也是有幾分把握。
皇帝果然將信將疑。
“剝卦出世,須謹慎防危,恐有侵蝕。”依著記憶中的話,柳安予如實復述,緩緩道:“五月中,恐有一劫起。”
韓守謙說的是五月尾,柳安予垂眸,面色如常地換了時間,實是她有私心。
“劫?”皇帝沉眸思忖,思索的目光落在柳安予身上,仿佛能洞察她的心。
“臣女,斗膽猜測。”柳安予神態(tài)自若,緩緩吐出一個地點,“秫香館,神仙醉。”
“這是?”皇帝挑眉,不動聲色地給孫公公遞了個眼神。
在一旁極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孫公公連忙躬身,悄聲提醒道:“皇上,是近來興起的煙花之地,每月有兩次花魁獻舞,賣酒賣煙,價格駭人卻生意極好。”
皇帝微微頷首,眸子一轉(zhuǎn)表示了然。
“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提這個作甚?”皇帝蹙眉。
“實在是,意外所知。”柳安予眸光瀲滟,“臣女有兩位侍婢,其中一人,名為櫻桃。她家在京中城北,家中有一哥哥,本是忠厚之輩。染了這神仙醉后,將家底都花了個干凈,還上門管櫻桃要過不少銀子。”
“年前臣女見他時,還是精壯高大。他來管櫻桃要銀子時,臣女偶然得見,卻發(fā)現(xiàn)此人形銷骨立,眼下發(fā)黑,似是油盡燈枯之兆,這才注意到秫香館。”
“據(jù)臣女所知,朝中大臣已有不少,已經(jīng)染上這種東西了,刑部侍郎沈忠,便是其一。長此以往......臣女不敢想象。”柳安予頓了頓,局促地捏了捏膝上裙褶,“正巧國師此卦出,臣女,斗膽猜測。”
皇帝的眸子頓時暗了下去,若真如柳安予所言,拿這秫香館便如樹中白蟻,終有一日,會蝕空樹干。
“你所言當真?!”皇帝厲聲質(zhì)問。
“臣女,絕無半句虛言。”柳安予坦坦蕩蕩回應,“若皇上不信,大可尋個旁的由頭暗中查查,若有錯處,臣女甘愿領罰。”
她知道,她的話只是個導火索,只有讓皇帝自己查出來,他才會真的信。
所以柳安予并不貪多,提了沈忠,便已然夠了。
皇帝向后靠了靠,眸底暗流涌動,藏著滔天怒火。轉(zhuǎn)眸再看向柳安予,果然松了口,放緩聲音。
“朕就這么輕易地放過他了,朕顏面何存?”皇帝目光如炬,穩(wěn)聲問著。
他不再繼續(xù)方才的話,轉(zhuǎn)而朝柳安予想要的方向張了口。
他語調(diào)輕揚,想聽聽柳安予的答案。
柳安予沒急著答,她沉吟片刻,手落于膝,琥珀般的眸子輕抬,渾身透露出一種超然的寧靜。
“左相還在翰林時,寫過一篇策論,皇上頗為賞識,獨獨對其中‘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一句,圈了紅。”柳安予頓了頓,道:“皇上留了一句:‘鋼刀雖利,不斬無罪之人’。”
她抬眸直視龍顏,眸光明亮一如左相年少般,不畏強權(quán),一腔孤勇。
“臣女,承蒙左相教導,策論里學的第一句,便是這句。先生常念皇上伯樂之恩,多年兢兢業(yè)業(yè),未有半點逾矩之想。”
“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圣顏之圣,在于皇上仁政愛民、知人善任,而非赦免了誰,抑或是責罰了誰就能損益的。”
“王者之心,當能藏污納垢,化腐為奇。”
“更何況。”柳安予倏然微微一笑,纖長卷翹的睫毛掃下一片陰影,“皇上有帝王柔情,赦免一個無罪之人,換臣女的珍珠蕊緋粉纏花。世人若知,也只會夸耀皇上,情、深、意、重。”
她將最后一個詞念得很重,眉眼笑瞇瞇的,卻輕描淡寫地給皇上找好了退路。
皇上久久地凝視著她,驀然斂顎笑了,聲音爽朗。
“柳安予。”他指了指她,“你果真應了那句。”
“天資卓絕,難得慧心。”
*
庭審還在繼續(xù),沈忠眸冷如刀,狠狠剜在顧明忱身上。言語間滿是羞辱挖苦,還暗暗提醒著顧明忱那日非人的折磨,試圖擊潰他的意志。
顧明忱戰(zhàn)戰(zhàn)兢兢,腦子混沌一般,恨不得現(xiàn)在就認下這莫須有的罪名,早早解脫。
可家人,如同一根弦,在他腦海中苦苦支撐。
他還不能輸。
獄中昏暗無光,廷尉反復的質(zhì)問在他耳畔回響,沉重的鐵鏈拖著他。
倏然,一道尖銳的聲音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顧明忱‘通匪’一案,待審......刑部侍郎沈忠,濫用私刑,現(xiàn)革職查辦,欽此——”孫公公尖細的太監(jiān)嗓響起,眼神一瞇,搭了拂塵,身后侍衛(wèi)立即沖上來將沈忠押下。
沈忠恍惚一瞬,不可置信地看向?qū)O公公,“孫公公!這當中定是有什么誤會,公公,公公!皇上明鑒啊——”
“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