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青荷來看了兩次,柳安予才醒。
“今個郡主怎睡得這么沉?是又疼了?”青荷溫聲問著,緩緩將人扶起。
“昨個睡得太晚了。”柳安予柳眉微蹙,唇抿成一條涼薄的直線,“貍奴呢?抱來我逗一會兒。”
“在窩里呢,奴婢去抱。”平日柳安予都是直接喚玉玉,今日卻冷聲叫了貍奴,青荷看出柳安予是心情不好,便不多說,揮揮手叫身后兩三個侍婢上前來為柳安予盥洗。
櫻桃端來一件胭脂紅織金石榴裙,還未到近前,便被青荷截下。
“這赤色乍眼,瞧著平白生出些煩躁來。去換那件雪青色柔絹留仙裙,另把那藤青披風拿出來備好,春末天涼,若是郡主想出去逛逛,你也不至于手忙腳亂。”青荷向這邊走了幾步,有條不紊地交代著。
櫻桃一諾,轉過身又折返,不好意思地問道:“青荷姐姐,是哪一件?你告給我,下次我便記得了。”
“你啊你。”青荷指了指她,倒也沒有責怪,“去年上元節(jié),郡主在多寶齋看中的那件。我不是叫你理好了,放在楠木箱子里面嗎?”
“記起來了,我這就去取。”櫻桃一捶手,忙道,她小碎步往外走,過了轉角步子一頓,俯身又應,“見過大殿下。”
櫻桃聲音頗大,耳朵靈敏的青荷一下子便捕捉到了,先李璟一步到柳安予面前,她附耳提醒道:“郡主,大殿下來了。”
“他?”柳安予心情煩躁,將帕子擱在侍婢手里,抿唇道:“不見不見。”
“諾。”青荷立即意會,快步走出去關了門,李璟正巧走到近前。
“青荷!”李璟叫住她,眉宇間帶著淡淡的愁緒,局促地合袖站在那,“安樂她......可醒了?”
“見過大殿下。”青荷福了福身,轉了轉眸子,撒謊眼睛都不眨一下,“郡主歇下了,近來郡主疲乏,不大見人,大殿下改日再來罷。”
李璟聞言頓時猶豫起來,身后一道清脆女聲登時響起。
“青荷,你哄得了他,可哄不了本宮。”只見長公主一身宮緞暗花云錦裙,腰配牽珠鏈子,走起路來流光溢彩,登時在青荷面前站定,細眉一挑,“若真疲乏,何苦櫻桃去取什么衣裙?怕不是起晚了才剛盥洗。”
她對著青荷,眸子卻是往門口瞥,高聲說話隔著門講給柳安予聽,“安樂,連本宮都不見嗎?”
過了一會子,屋里才傳來柳安予淡淡的聲音,“殿下,您先移步前廳,過會子我拾掇好了再見您。”
“成。”長公主毫不拖泥帶水,轉身帶著李璟往前廳走,步子風風火火。
青荷連著幾步趕緊跟上,在前面引路。
柳安予受著傷,便不大挪動,侍婢們服侍柳安予更衣,長公主和李璟進來時,人還半倚在榻上,懷中窩著貓玉玉。
李璟的目光落在白貓上一瞬,轉而落在柳安予精巧的側臉上。
這條雪青色柔絹留仙裙她以前穿過,那時只覺她氣質出塵,優(yōu)雅矜貴,此時卻見那裙子墜在她身上,愈發(fā)顯得她削薄。
“怎得消減了這么多?”長公主疼惜地撫上她的臉。
“不礙事,是我胃口最近小。”柳安予輕聲寬慰著她。
一見柳安予這個可憐樣,長公主便什么重話都說不出來,拉著她的手幾度張口,最終無奈嘆息一聲。
“昨個本宮才聽說,你和修常鬧了矛盾,這孩子心眼實,卻也是心貼心地為你打算。”
“原來,殿下是來當說客的。”柳安予揉了揉白貓腦袋,抬眸靜靜瞥了李璟一眼。
李璟緊張地捏住袍子,“安,安樂妹妹......”
“就當是給本宮一個面子,你這回任性,人家可沒少為你奔波。”長公主暗自捏了捏柳安予的手,苦口婆心道。
柳安予抬眸看了長公主一眼,抿唇朝向李璟,語氣帶著疏離,“多謝大殿下.體恤,就當是安樂欠大殿下一個人情,日后自會還來。”
大殿下......李璟的眸光頓時黯淡,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柳安予口中聽過這個稱呼了。
“安樂。”長公主不滿地叫了她一聲,“怎得如此生分?”
“你倆打小一塊長大,人家事事都依著順著哄著,如今何必為了一個顧家,要鬧到二人生分的地步呢。”長公主語重心長,她今日來,不只是為了給二人調和,還有旁的目的。
她斟酌幾下,倏然開口,“更何況,你們以后是一家人,一家人怎能說兩家話?”
“一家人?!”柳安予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摸著貓的手登時一停,“您,什么意思?”
“安樂,我不想只當你的璟哥哥。”李璟適時開口,面色漲得通紅。
柳安予驚異回眸,終于在李璟口中聽到了她最不想聽到的話。
“我已向燕王提親,姑姑在一旁作了見證,如今,如今來問問你的意思。”李璟緊張地吞咽,連忙解釋,“那日你說,要跟我擱開手一拍兩散,我心如刀絞,日日夢魘,真的害怕就此失去你。”
“思來想去,求到姑姑那里。”他撩袍跪地,滿眼赤誠,“安樂,我心悅你。”
“欸你這孩子......”長公主都嚇了一跳。
卻見他鄭重其事地說著,目光緊盯著柳安予,“我不想只做你的勞什子璟哥哥。倘若日后你嫁與他人,我甚至還要為你送親,看你鳳冠霞帔牽著旁人的手,安樂,我不想。”
“我知道這太過唐突!”他急急解釋,“你就是怨我也好,恨我也罷,怎么打我罵我都成。我,我只祈愿你情緒過后,能好好考慮考慮我,不是兄妹,是夫妻......”
“所以,你們這是在通知我?”柳安予語氣冷淡,暗含薄怒。
她氣息急促,扶著床沿將將站起,看向長公主的目光帶著不可置信,“殿下,就連你,也參與其中?”
“安樂。”長公主不免著急起來,她想要去抓柳安予的手,卻被她踉蹌著一躲。
“我的終身大事,我卻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你們口口聲聲說尊重我、要我考慮,可哪一個字,是在為我考慮?”她氣得胸膛上下起伏,捂著胸口拼命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說話的聲音極盡平靜,卻忍不住顫抖,“殿下不是同意,要安樂自己選嗎?”
她抬眸看向長公主,驀然自嘲一笑,多了分悲戚,“如今,只是知會一聲?”
白貓嚇得從她膝上跳起,發(fā)出尖銳的貓叫,就像此刻脆弱的柳安予,滿心的憤怒和凄楚。
“不,不是的!”李璟著急地解釋,柳安予卻不想聽,扶著床邊猛咳幾聲,眸底凝了霜花一般死寂。
傷口開裂,那條雪青色的裙子登時紅了一大片,斑斑點點滲出來,襯得她臉色更加蒼白。
“安樂!”長公主和李璟登時驚呼。
長公主離得最近,眼疾手快趕緊扶住她,李璟頓了一瞬,轉身開門大喊,“府醫(yī)!府醫(yī)!”
郡主府內又一陣手忙腳亂。
“你們......”她咬著唇,疼得直蹙眉,卻還是狠心推開她曾最最敬愛的長公主,“走——”
“安樂!”李璟眸中焦急,與柳安予雙目交匯的剎那,他愣住了。
她小口小口地呼吸,強撐著伏在榻邊。回眸望向李璟時,滿是失望,她幾乎沒在李璟面前落過淚,此刻,李璟卻瞧見了她眼眶中分明的濕潤。
心臟驟然一疼,那眼神仿佛是千萬根針直直扎進他的心臟,他下意識后退一步,不敢再看。
柳安予狠狠心,冷聲吩咐青荷,“青荷,請長公主殿下和大殿下出去。”
“安樂?”長公主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知道青荷硬著頭皮走上前攔住二人,“二位殿下......請罷。”
長公主幾乎是惱羞成怒,提著裙擺邊退邊道:“你說要自己選,本宮卻也未見你屬意什么人選!你......”
青荷“邦”一聲將門關緊,如守衛(wèi)一般擋在門前,長公主哪里被人這般下過面子,當即高了聲調,“柳!安!予!你父親前年自邊疆凱旋,其實早落了傷病,這幾年愈發(fā)嚴重,不得根治,漸漸也不曾管事!獨獨,為你婚事憂心!”
她氣得在門口踱步,冷眸高聲道:“你母親求到我這兒,就是想趁著你父親精神頭還算好,圓了心愿!他李修常好歹是當朝大皇子,身份、地位、情誼,哪個輸了你?你是本宮養(yǎng)大的,本宮還能害了你不成?你......”
“啊——”柳安予刺耳的呼喊穿透墻壁,驟然堵住了長公主后面的話。
是府醫(yī)在上藥。
長公主眼前登時浮現(xiàn)了方才那一片鮮紅,忍不住紅了眼睛,哽咽起來,“你......”
柳安予是她的心頭肉,她怎能不心疼?李璟噤聲,低頭遞了帕子,長公主頓時掩帕慟哭,嗚嗚的聲音從指縫間流出。
青荷福了福身,忍不住勸道:“長公主殿下,您,您且先回罷。”
她仰頭將眼淚向上擦,不肯失了面子,深深看了緊閉的門一眼,忍著情緒甩帕。
“修常,我們走。”
一墻之隔,柳安予疼到失聲,緊緊抓著枕頭驀然落下淚珠,貓玉玉怯怯轉上前,一個起跳上了床榻。
旁人還來不及驅趕,卻見它乖巧地湊過來,用粉嫩的小舌舔著柳安予顫抖的指尖,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她。
像是,在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