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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安平公主得知外孫女被罰得這?么重, 竟要去午周那種地方做苦活受罪,她心急如焚,請過諸多宗親為謝燕拾周旋。

    但這?事傳得太大, 她想要瞞天過海小事化了已是不可?能了。

    眼看流放之日將近, 最后安平公主還是找上了謝流忱。

    他一向很得圣心,他去求, 圣上或許就能想法?子?, 找些名?頭, 特赦了謝燕拾, 許她無罪歸家。

    安平公主對謝流忱允諾, 愿在每年崔韻時的忌日,去她牌位前上一柱香,以表歉意。

    謝流忱答應了。

    安平公主大大地松一口氣, 他雖已從?宗室中除名?,可?畢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不是斷親就能斷掉的。

    她當?即就帶著謝流忱前往皇宮,一刻功夫都不想耽誤。

    外孫女已經等不及了, 盡管京兆府對她多加關照, 可?她身在潮濕陰暗的監牢中,她的傷腿怎么受得了。

    待進了清涼殿面見天顏,安平公主一大把年紀, 向皇帝哭訴外孫女已然受到?教訓,從?今往后她必會親自教導,令她改過自新。

    說到?底天家也是家,這?都是謝家的家事, 那兩個下人?事后也都得了補償,她的小燕拾哪有那么壞的心思。

    她只是驕縱了一些, 手?上沒個輕重啊。

    安平公主一生?驕傲勇武,此時卻淚如雨下,一邊以手?帕抹淚,一邊用眼神暗示謝流忱趕緊也為妹妹求個情。

    謝流忱如她所愿開口了。

    他將一切和盤托出。

    謝燕拾這?些年仗著貴族身份,從?不將在她之下的人?當?成一回事,做過的壞事稱不上大惡大奸,可?若是一樁樁一件件地送到?京兆府審理,她這?輩子?都別想刑滿歸來。

    安平公主目瞪口呆。

    謝流忱說完謝燕拾的事,緊接著便提起了崔韻時被謝燕拾設計斷臂一事。

    這?件事京城里早已傳開,皇帝也有所耳聞,還當?他是要為愛妻討個公道?,正要說那就依你,即刻將謝燕拾發配往午周,不得拖延。

    她還沒說話,謝流忱就道?,這?件事事發沒多久,他便知曉事情真相,幫著妹妹隱瞞此事多年,不僅包庇二妹妹的罪行,更是將證據全部銷毀。

    他身為刑部侍郎,知法?犯法?,罪上加罪;他身為長兄,不曾教導好妹妹,使她不將旁人?當?作人?,只以自己為尊,才會至今日的地步。

    崔家六女嫁于他為妻,他不曾善待過她,不曾教導妹妹該敬重長嫂,不曾阻止過一回妹妹對她的欺辱,甚至還推波助瀾,讓妹妹更加沒有顧忌。

    崔韻時的死?不是什么陰差陽錯,歸根結底,全都是他造成的。

    謝流忱叩首觸地,道?,他才是罪過最大的那人?,謝燕拾要被罰去午周礦山做苦役,他更該獲罪受罰。

    他的一切惡行,需讓全天下都知曉。

    皇帝失語,而后下了決斷,將他貶為工部九品主事。

    此事同樣不知為何,詳詳細細地流傳到?了市井之間。

    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最開始傳這?話的人?那日就在清涼殿,連殿中哪塊地磚是新補上的都知曉。

    百姓痛罵這?對兄妹喪盡天良,不將平民當?人?看待。

    無人?信謝流忱會突然良心發現,自陳罪行。

    若是真有良心,怎的從?前不會發作,偏偏在這?一日發作。

    必是有鬼魂作祟,上了他的身,以他之口說出真相,伸張正義。

    這?樣的人?在朝中還一向風評極好,誰會知曉他狠心到?將發妻都害死?了。

    也不知他在刑部這?些年,手?上過了多少?冤假錯案。

    更不知朝堂上有多少?官員和他一樣人?面獸心,要都是這?樣的官來治理國?家,大晉怕是要完了。

    于是朝堂上眾人?為了與謝流忱撇清關系,證明自己可?不是他那等下作之人?,紛紛上奏要求徹查謝流忱經手?的所有案件,找出冤枉受屈之人?,還他們一個清白。

    御史臺接手?此事,花了三個多月核查,卻沒發現半點紕漏,不管怎么查,都只能看出謝流忱確實斷案如神、政績出色。

    若非自陳己過,待老邁的刑部尚書過兩年致仕,謝流忱不到?而立之年,便要坐上刑部尚書的位置。

    眾官員又紛紛感慨,幸好天佑大晉,才讓謝流忱的真面目暴露出來。

    否則讓這?等面善心惡之人?做到?一部之首,大晉的吏治豈不是從?頭就要開始爛了?

    似你我這般的清流良臣,才是本朝的中流砥柱。

    一朝秋風起,落花無數。

    這?個曾經年輕有為、前途無限的能臣的名?聲,已如落在地上的殘花,任誰都能踩上一腳,將它踏進泥里,再狠狠地唾上一口。

    而關于清涼殿那一日發生?的事,裴若望知道?的比尋常百姓更多,因為陸盈章在朝為官,給他轉述了不少?細節。

    謝流忱在圣上面前說他包庇謝燕拾的罪行后,圣上大怒。

    她怒的不是他做了這?樣的事,而是他居然把這種事當眾說出來。

    皇帝身邊不結黨營私,辦事牢靠且只忠于她的臣子?本就沒有幾個,結果現在得用的這?個還在說瘋話。

    皇帝當?即叫他住口,若是心中過意不去,就回去對著他妻子?的牌位反省,別將今日說的話往外漏半個字。

    她再給他三個月的假,好好想想往后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她自然是想保下他的,當?初他鬧著要從?宗室中除名?,皇帝都睜只眼閉只眼隨他去了。

    她才不知道?什么不仁不義不孝,她只知道?,當?初挑起二、四皇姐爭斗,為她掃平登基之路的是謝流忱,在玉州頂著被殺的風險,和當?地豪族對著干,硬要查被盜官銀的也是他。

    她只管手?下的人?好不好用,才不想管他私德如何。

    這?么多年以來,誰能憂她之憂,解她身為帝王的難處和困愁,她就要誰風風光光,扶搖直上。

    可?是皇帝前腳要幫謝流忱擺平這?些,后腳衛國?公就跟泥鰍一樣忽然溜進清涼殿來。

    他不知何時到?的,說是本要來面見圣上,打老遠就聽見謝流忱自爆罪行。

    衛國?公與謝流忱不睦久矣,立刻搬出祖宗禮法?等一堆大道?理,直言必須重罰他。

    皇帝暫壓了此事,結果第?二日上朝,衛國?公的黨羽就很不識相地上奏,弄得滿朝官員都知道?謝流忱的所作所為。

    這?下皇帝不罰也不行了,咬著牙說,就拿謝流忱在曲州解決疫病之患時立的大功和此次相抵,將他連貶數級,罰去工部做一個小小主事。

    陸盈章感慨:“你不知道?,衛國?公大義凜然要圣上懲治謝流忱這?等奸邪惡人?時,她的臉都青了。”

    皇帝貶的哪是一個刑部侍郎啊,那是她的左膀右臂。

    陸盈章擔心謝流忱是自暴自棄,才會在皇帝面前把自己老底都給掀了。

    否則他這?樣注重顏面、不喜私隱為外人?所知的人?,怎能忍受自己被千萬人?非議唾罵。

    他的心氣有多高,他們這?些多年好友最是清楚。

    裴若望卻不這?樣認為,謝流忱將那祭臺給出的啟示當?作救命稻草,他一心想著行大善積累氣運,改換崔韻時的命,哪會自暴自棄。

    從?那兩個下人?傷殘的舊事被翻出,到?衛國?公時機準確地出現在清涼殿外等事,多半都是謝流忱安排的。

    他或許……就是想讓所有人?知曉,他對不住亡妻,本就該受人?唾罵。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謝流忱至少?得過三年五載,才會被陛下找個理由提溜回去時,不到?一年,他就因為淮鄉水患來臨時,他主持的工事修筑成效顯著而被重新召回京。

    都水監預判淮鄉此次不會受玢河影響,并未撥款給淮鄉加固堤壩,是謝流忱向上級遞交證據,極力游說,才獲得撥款修建河堤。

    等到?汛期來臨,洪水滔滔,若不是提前修筑河堤,此地百姓險些要流離失所,死?傷無數。

    無數人?的性命因此得以保全,裴若望聽說此事,心想謝流忱大概很高興,不是因為被召回京而高興,而是能因他而活下來的人?越多,累加在崔韻時身上的氣運便越多。

    而后他又因破獲轟動?朝野的官銀造假案,官位再升了一個品階。

    朝中有人?對此頗為不滿,覺得他翻身太快。

    但謝流忱不成家不生?子?,每日都耗在官署,確實做出了實實在在的功績,即便想要反對,也找不到?理由。

    這?一日裴若望去他的新居探望他。

    他如今住的地方不如從?前的那間宅子?大。

    因當?初斷親時,他將所有的財產全部留在謝家,包括自己接手?一些原本虧損的商鋪田地后妥善經營賺來的錢財。

    明儀郡主為此很是憤怒,叫他有種就將命還給她,如此才算斷得干凈。

    謝流忱并不理會,他將這?些留下,只是因為不想再用謝家的東西。

    至于明儀郡主認定他虧欠謝家,那她便那般認為吧。

    這?些年他給謝家帶來的好處,是否能與謝家花在他身上的資源相互抵消,他不在乎。

    他面皮厚,除了崔韻時,他從?不覺自己虧欠了誰。

    裴若望剛進屋,就見謝流忱從?胸口拔出刀來。

    裴若望啊地大叫一聲,還來不及制止他,便看到?謝流忱一手?用巾帕捂住傷口,一手?慢慢給自己纏上紗布。

    包扎好后,他套上衣裳,系緊腰帶,又走到?香爐前,讓身上沾染上濃重的香味。

    裴若望這?才明白,為何自從?他回京,從?前原本身上只染淺淡香氣,最厭濃香的人?,現在每日衣上的香都熏的那般濃。

    原來是為了掩蓋身上的血腥味。

    看這?熟練的一整套動?作,根本就是每日都捅自己一刀,再收拾好出門上值練出來的。

    他扶額,無奈至極:“你這?樣自我?折磨也沒用,她看不見,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是要使苦肉計,也得對方看得見才行。”

    “我?知曉她看不到?,”謝流忱嘴唇沒有一點血色,“但我?沒法?給她償命,吃點苦也是應當?的。”

    “我?不能讓自己好過,否則每一日都過得舒舒服服的,怎么對得起她。”

    裴若望不知該怎么勸他。

    早知如此,裴若望在他們成婚的第?一日就該直接告訴崔韻時,謝流忱嘴巴硬著,腦筋也扭曲著,喜歡你喜歡到?變態了,你別管他說什么狗話,一見面直接把他摁在墻上親,他就老實了,隨你擺弄了。

    往后你的日子?就平平順順,稱心如意了。

    可?世上哪有如果。

    如果本就是一個滿懷悵恨的詞。

    又過一年,安平公主生?了場大病,病中請了謝流忱來。

    謝流忱登門,安平公主更見老了,望著他的眼睛渾濁,又含著淚。

    她道?:“你妹妹如今知道?錯了,你心疼心疼她,可?憐可?憐她吧。”

    她數次運作想將外孫女帶回京城,卻次次被人?從?中阻攔。

    想到?外孫女受的苦,她的心都要痛化了。

    她記得外孫的心腸一向很軟,對妹妹們百般疼愛,對她這?個外祖母也是敬重有加,若非她誤殺了他的妻子?,他們一家怎會鬧成如今這?個模樣。

    公主老淚縱橫:“我?遣人?去午周看望燕拾,你不知道?她只有一只手?一條腿,可?每日都要做苦役,做得手?裂出一道?道?血口,好了壞壞了好,那只手?,沒有人?能忍心去看。你從?前多疼她啊,她苦得快死?了,你看見了,也一定會不忍心的。”

    她知曉全都是謝流忱在阻攔,她才無法?將謝燕拾接回來。

    她痛心道?:“我?年紀大了,沒多少?年能活了,你就看在外祖母曾經待你不錯的份上,放過你妹妹吧。”

    落日將整個院子?照出一片燦金色,他背對著夕照,整個人?看起來仿佛要融化。

    過了會兒,他聲線平靜道?:“她死?前還在問我?,我?會無條件站在她那邊嗎?從?來都沒有傷害過她嗎?”

    他的眼珠微微顫動?著。

    “我?確實對妹妹不忍心,可?就是我?對其?他人?的不忍心,害了崔韻時的命。”

    “所以我?欠她一條命。我?沒有資格去心疼別人?,我?的命都不是我?自己的。”

    謝流忱垂下眼。

    公主見過他這?樣的眼神,他十歲那年回到?謝家,因明儀那時年輕,不大懂事,不喜這?個孩子?,便屢屢忽視他。

    一家人?聚在一處說說笑笑,放著焰火,唯獨他在風雪彌漫的廊下看著他們。

    薛相和燕拾發現了,喚他過來一起玩。

    當?時他便流露出這?樣的眼神,好像他是一只不該靠近火源取暖的蛾子?。

    那時她想,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她要多關照他一些。

    現在聽他這?么說,她心中難受至極。

    每個外孫都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她怎么會不心疼。

    公主:“都是一家人?,別說這?樣的話。你的命不是別人?的,你得好好活著,好好活著……”

    “有人?替我?算過命,我?親緣淺薄,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沒有什么一家人?之說。”

    他站起身,仿佛只是說了一句尋常的話,也好似沒有看見公主聽見這?話后驟然滑下的淚水。

    “下官還有事,告辭了。”他如一抹單薄的幽魂,腳步聲輕得沒有重量。

    公主府的人?還想挽留,他徑自繞開,再無旁的言語。

    嬤嬤只得硬著頭皮胡說,安慰道?:“公主,大公子?到?底不是絕情之人?,放二小姐回京這?事或許會有轉機呢,再等等,您且再等等。”

    公主躺在床上,痛苦地長出口氣。

    這?事怕是不成了,謝流忱連他自己都沒放過,又怎么會放過謝燕拾。

    此后公主府的人?數次請謝流忱上門,他再未來過。

    才將將過了半年,原本身強力壯的安平公主便病得起不了床,太醫數次前來診治,針灸吃藥,各種法?子?都試過了,始終不見好。

    老醫正勸公主別再為俗務掛心,到?時候不必吃藥,身子?自然而然地便會慢慢好起來。

    嬤嬤遣人?將老醫正的話轉告給謝流忱,請謝流忱救公主一命,將二小姐放回來,公主的病便會不藥而愈了。

    謝流忱連上門探望都不曾有,唯一的回應是人?人?皆有一死?,他尚且救不了他妻子?的命,更顧不上其?他人?的命。

    公主得知此事,心絞痛發作,險些送了老命。

    謝流忱不孝不悌的惡名?自此人?盡皆知。

    即便公主誤殺他的妻子?,而且是已然和離的妻子?,那也全是出于一片愛孫之心,說到?底都是謝流忱攪出來的事,卻把責任都扣在公主頭上。

    政敵時常以此攻擊他不配為人?,更沒有立身朝堂,與眾人?同朝為官的資格。

    公主的病拖拖

    拉拉了一年半,最后還是逐漸加重,在一個尋常的白日里撒手?人?寰。

    ——

    十年光陰彈指即過。

    一日午后,學子?們照舊聚在茶樓里談論時政,說到?謝流忱時,人?人?皆憤憤不平。

    如此品行心性惡劣之人?,不管是對待發妻,還是對待自己的親人?,都是一樣的刻薄無情。

    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實在命大,幾次險之又險的大事他都活了下來,官反倒越做越高,次次死?里逃生?,都被貶到?章和縣做縣令去了,居然還能起復。

    一學子?道?:“缺德的人?都是這?樣,命硬。”

    另一人?調笑道?:“那看來李兄這?次春闈不中,是因為不夠缺德?”

    “那是自然,你要我?像謝流忱一樣缺德,那你把昨日借去應急的三兩銀子?還我?,我?下回必然高中。”

    眾人?哄笑。

    往常學子?們也可?以議論朝堂事,但人?人?都拿捏著分寸,不敢直接說某位官員如何如何,害怕被抓去治罪。

    哪怕有些官員的丑聞已是人?盡皆知,可?沒有證據,只是風傳,當?事人?還會極力掩藏,誰若是敢指名?道?姓地批判,那就是毀謗。

    唯獨謝流忱有這?樣大的一件丑聞,而且還是他自己親口承認的,那便是鐵板釘釘的事,便是尋常百姓拿他當?談資,罵他也罵得理直氣壯。

    有剛上京的學子?不解:“既然大家還能隨意議論他,說他的是非,說明他也沒有那么差吧,至少?不會堵別人?的嘴。”

    其?他人?嘲笑道?:“他不過是知道?即便他品行惡劣,沒人?能把他怎么辦,所以反而故意任人?議論,顯示出自己的有恃無恐,實在是囂張的另一層境界,著實可?恨可?鄙。”

    “是啊,說不準你我?在這?里罵他,他反倒得意洋洋,笑話我?們奈何不了他,只能在此空談。”

    這?剛上京的學子?撓撓頭:“可?我?瞧著他干的都是實事,撿的都是旁人?不要的苦活,他還能爬那么高,總是有些本事的吧。”

    “要不怎么說他命硬呢,就是因為他屢屢犯險卻毫發無傷,活到?現在。”

    有人?搖頭:“為了升官,他什么做不出來,你我?若是有他這?股沖勁和運道?,官早就做得比他還大了。”

    “連自己的母親妹妹都拋得下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狠心啊,棄妻棄母棄妹,六親皆可?棄,這?才是他唯一的本事。”

    ……

    茶樓的老板小二皆對此見怪不怪了,反正每日都是如此,無論討論什么都會分出許許多多不同的看法?,唯獨討論謝流忱時,眾人?的意見都是一致的。

    一個好大喜功、貪慕名?利的小人?。

    哪兒能立大功,做什么能力挽狂瀾,挽救數萬人?的性命,給自己抬名?聲,他就連命都不要地往哪鉆。

    官位再高,權柄在握又如何。

    別人?青史留名?,而他,不過一笑話耳。

    ——

    謝流忱糟糕透頂的名?聲持續多年。

    四十多年過去,時人?提起這?位,仍舊是壞話多于好話,也不知是否禍害遺千年,直到?如今都沒有被天收去,活得還是很好。

    四十年中他起起落落,三次貶謫三次被調任回京,最后一次返京時,引得群臣皆向圣上上奏不可?重用這?樣的小人?。

    他無親族支撐,無妻族幫襯,在名?聲這?樣差的情況下,憑著政績仍是在京中立住了腳。

    好在天佑大晉,吏治清明、人?才輩出,百姓得以安居樂業。

    而這?些年中,謝流忱的名?號從?人?面獸心的偽君子?,到?迷惑圣心的奸臣,最后成了操縱時局的奸相,歷經三朝,名?聲差得比菜市口流出來的污水還不如。

    市井巷陌間,對他的罵聲與奚落從?未停止。

    沒人?再記得起當?年他曾是風姿卓絕、聞名?京城的如玉郎君。

    謝流忱自己都忘了,他已許久不照鏡子?,也不再在意今日穿什么,戴什么樣的發冠,簪什么樣式的簪子?。

    他活了好久,活到?所有人?都以為這?個老怪物要成妖精了。

    某一日起床時,也不知為何,他忽然就知道?今日便是大限。

    他終于照起了鏡子?,梳理好頭發,穿好衣服,抱起一個匣子?,躺在躺椅上,輕輕地搖晃。

    風輕輕地吹拂,吹得窗紗揚起。

    他捏著手?中的匣子?,忽然就很害怕。

    這?些年來他兢兢業業,一刻不敢停歇,始終記得積福行善,只有關乎生?民大計的事,才能累積數額巨大的氣運。

    所以他一直極力去做所有他能做到?的利國?利民的大事。

    可?就像參與了一場沒有先?生?閱卷的考試,他不知道?自己的答卷拿了什么成績,在哪一步出了錯,哪一步還不足。

    他只能拼命地去做,不知道?自己是還差著多少?,或是已經達到?。

    他躺著躺著,忽然就很害怕。

    若是他當?真做得還不夠多不夠好,沒有夠到?標準,她沒有辦法?重來,他該怎么辦?

    謝流忱突然就不想死?了,他想起身,或許他還沒到?死?的時候,他還可?以再做更多的事。

    他還沒有死?,他還可?以……

    飄飛的窗紗漸漸垂下,他并沒能從?躺椅上爬起來,眼中的神采漸漸渙散、消失。

    他就這?樣在憾恨與恐懼中,咽下了此世最后一口氣。

    第82章 第 82 章

    丑時三刻, 崔韻時仍在挑燈夜讀。

    她不知該怎么解釋眼下這?種情況,但或許就如話本里說的那樣,她重生了。

    重生后聽到的第一句話便?是?井慧文問她, 明日的旬試準備得如何了。

    什么準備, 她已經?七八年沒有再翻過?這?些書了。

    她呆坐了一會兒,而后一股斗志昂然而生, 迷茫、痛苦、糾結頓時煙消云散。

    既生于天?地?間, 又豈能落于人后, 從前她都是?拿頭名的, 若是?這?一回考出個末等, 她的臉皮要折一折往包裹里藏了。

    于是?她什么都顧不上?,洗了把臉就開始埋頭苦學。

    井慧文和奚瑩原本已經?累了,想要躺下歇歇, 可一看她這?恨不得把書撕了嚼爛的模樣,心有戚戚,考頭名的都如此用功,她們若是?這?么早就放棄了, 有些說不過?去。

    兩人緩緩翻開書, 又幽幽地?看崔韻時一眼,她何時合上?書,她們便?何時休息。

    這?一看就是?一整夜。

    第二日, 崔韻時嘴里嚼著片薄荷葉入了考場,井慧文嚼了三片,奚瑩生無可戀地?趴在一邊張嘴吸風,企圖讓涼爽的西北風灌入肺腑, 把自己喝醒。

    考完后不過?兩日便?出了結果?。

    崔韻時只得了甲等第三。

    多數同窗微訝,但并未議論什么, 偶有失手罷了,再正常不過?。

    崔韻時從前那樣雷打不動地?掛在頭名上?,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唯有李存之對此事表現出了極大的喜悅,他一直徘徊在五六名間,這?一回上?到了第四,崔韻時卻往下跌了兩位,排在第三。

    他便?特意與?崔韻時偶遇,言談間流露出了些許得意。

    崔韻時在心中默默地?同情了他一下,幸好他永遠都不會知曉她七八年沒有摸過?這?些死板的應考書冊,昨日只準備了一晚,還是?能壓他一頭,否則他的世界會天?崩地?裂吧。

    李存之的喜悅沒有維持多久,一月后的月試,崔韻時又回到了頭名的位置上?去。

    這?讓李存之好長一段時日都沒再往崔韻時面前晃。

    這?段日子內,崔韻時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去見了白邈。

    想要不重蹈覆轍,繼續上?輩子的悲慘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先把白邈送去京城以外的地?方,在她羽翼豐滿之前,不讓謝燕拾看見他。

    避免謝燕拾起了歪心思?,伙同謝流忱瓜分他們倆。

    恰好白邈的祖父家在興葉城,他可以去那兒的書院讀書。

    他的課業一直都不怎么樣,白家是

    ?商賈之家,并不指望他繼承家業,也不指望他考取功名,自有他的兄弟姐妹來撐起白家。

    所以白邈去哪兒讀書都可以。

    那一日她約白邈在茶樓相見。

    她覺著若與?他解釋來龍去脈,會累著他本就不大靈動的腦瓜,更?會嚇到他,便?直接要他去興葉城求學,越快越好。

    白邈表示他回去就和爹娘說,后日就出發,爹娘早就想放個孩子在祖父身邊陪著熱鬧熱鬧,絕不會阻礙他去興葉城的。

    崔韻時就是?喜歡他這?般懂事乖巧,雖然腦子不是?很聰明,可是?辦事格外干脆。

    她指東他就往東的樣子,讓她一看就心情舒暢。

    誰想操勞一日回到家中,枕邊人還格外有主?見,總要和你對著干的。

    她一時心情大好,在白邈臉上?親了一口,提醒他,出門在外時也不要忘了戴好面紗,以免被一些貴女瞧見,從而被巧取豪奪,從此不得自由。

    白邈紅著臉,輕輕地?把頭靠在她的頭上?,表示自己會戴冪籬,連眼睛都不露出來,不讓自己的美?麗成為罪過?。

    白邈又提議她在外行走時,不如也戴上?冪籬,京城達官貴人多,實在防不勝防。

    兩人互相擔心了一下對方的美?貌會被其他好色之徒覬覦,又在茶樓聽了一下午的說書,眼看日將落,方才?分別。

    兩日后,崔韻時去城外給白邈的車隊送行,她看見他的冪籬,足有七層紗,便?是?一陣狂風吹來,也難以吹翻白紗,露出他的真容,實在是?叫人很放心。

    送走白邈后,她便?專心讀書,準備明年的會試。

    她并不打算如白邈提議的那般,戴著冪籬出行。

    這?輩子可不是?前世,那時她對謝流忱陰暗又扭曲的心思?一無所知,毫無防備,無從招架。

    而且她遲早要入仕,到時候同朝為官,遲早會遇上?。

    避是避不開的,她也不打算避。

    崔韻時合上?書,準備入睡,明日井慧文邀了一群同窗好友去延秋山莊賽馬、打馬球。

    前世井慧文也組織了這?么一場聚會,只是?最后卻未辦成。

    因為在約定?之期的三日前,井慧文被家中小樓樓階上?一塊翹起的木板絆倒,扭傷了腳。

    這輩子崔韻時特意提前將那塊木板挑翻,井慧文上?樓時一眼就看到了,喚人將整座樓梯都給翻修了一遍。

    這?次沒有出這?樣的意外,明日春光爛漫,眾人便?能策馬同游了。

    ——

    延秋山下有一間春風樓,三面環山,一面臨江,風景極好,卻從不接待外客。

    只因春風樓幾年前被梁家買下,置為私產,梁公子只用它來招待自己看得上?的人。

    他一年來不了幾回,可春風樓常年養著一群歌姬舞姬和樂師,日日都有人打掃,樓中的布置每季都換一批新的,這?是?梁公子的要求,他喜歡新鮮感。

    下面的人自然遵照他的吩咐,將春風樓打理得妥妥當當,即便?梁公子突然帶著好友來了,他們也能立刻招待貴客,使賓主?盡歡。

    今日春風樓中,便?坐滿了客人。

    座中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梁淳想要招待的人是?謝家大公子,他們可沒有那么大的臉面,讓梁淳為了他們一開春風樓。

    高臺上?開場先是?唱了一出戲。

    一對佳偶因有宿世姻緣,彼此你退我進?拉拉扯扯,終于走到一塊。

    梁淳特意安排了這?出戲,好讓接下來眾人討論的話題能往男女婚事,天?定?良緣那一邊走。

    他看了眼謝流忱,只見他面上?帶著淡笑,如春風般和煦,坐在同樣風華正茂的青年們之間,就如一顆光華溫潤的珍珠。

    所有人第一眼都會注意到他,可卻不會覺得他氣勢凌厲,不敢與?他來往,只會忍不住想要與?他結識攀談,若能得他另眼相待,仿佛自己也特殊上?幾分。

    這?樣的氣質和容貌,實在是?叫人心生愉悅,難怪姐姐也看上?了他,要他幫著撮合。

    梁淳拍拍手,便?有一眾美?人魚貫而入,隨著樂聲翩翩起舞。

    而舞者之后,侍從拉下輕紗,遮出樂師中最顯眼的琴師。

    山風將紗簾吹得飄飄然,琴聲亦是?將人聽得飄飄然。

    待一曲終了,眾人恍惚回神,才?發現輕紗幕后的琴師身形窈窕,面容雖瞧不真切,卻是?朦朦朧朧,別有一種美?感。

    在場的全是?年輕郎君,對這?琴師贊不絕口,甚至有人稱這?琴師猶如九天?仙女,出塵脫俗、非同凡響。

    有人提出想見一見這?位琴曲動人心的琴師,其他人紛紛附和,呼聲越來越高。

    如今場中最為矚目的便?是?這?位琴師,就連那些衣著清涼的舞者都引不起客人的注意了。

    梁淳等的就是?這?一刻,只有這?樣的出場,才?能抓住謝流忱的心,讓他對他姐姐一見鐘情,如那戲中的男子一般,對梁儷苦苦追求,才?能讓梁儷點頭應下婚事。

    那可是?他梁淳的姐姐,就算要撮合,也不能是?他姐姐上?趕著,得是?謝流忱捧著他姐姐才?行。

    千呼萬喚中,琴師終于自輕紗帳后露面,梁淳好生驚訝,旋即笑道:“姐姐又來捉弄我,我還當我只花了千金便?能聘到這?樣高明的琴師,沒想到是?萬金都請不來的梁大小姐。”

    眾人紛紛對梁儷行禮,梁淳這?時道:“謝公子,聽說你琴技高絕,不知與?我姐姐相比,誰更?勝一籌?”

    梁儷笑道:“琴者不分高低,只論琴心,高山流水,不過?是?想尋個知音罷了。”

    她又對謝流忱道:“阿弟說話向來不著邊際,公子不要見怪。”

    梁淳賠罪道:“長姐說的是?,弟弟受教?,那不若謝公子與?我長姐合奏一曲,也讓我們聽聽,二位是?否是?彼此的知己。”

    眾人徹底明白了這?一出到底為的是?什么,立即出言開始撮合謝流忱與?梁儷合奏。

    謝流忱笑得很淡:“我琴藝平平,更?無琴心可言,學琴只是?附庸風雅,心中其實對琴沒有半點喜愛。”

    眾人只當他在說笑,還在促成二人合奏。

    謝流忱垂眼聽著眾人一句接著一句,把他的名字和另一人放在一起,臉上?的笑容明明白白地?消失了。

    他將手中的茶盞擱在案上?,盞中水珠一滴都沒有濺出來,卻讓所有人都察覺出了他的不悅。

    霎時無人再起哄了。

    他徑直起身,走到另一架琴前,開始彈奏起來。

    曲聲輕渺,叫人莫名感受到曲中人獨行在山野之中,一片恬淡的心情。

    其他人漸漸聽得入了神,梁儷的臉色卻是?越聽越差。

    謝流忱不僅只愿意自己獨奏,而且彈的還是?這?首曲子。

    這?曲子原本的故事是?在一個起霧的日子里,山人想要望月而不得,很快便?釋懷,轉而回屋睡覺。

    而謝流忱故意將這?本就平淡簡單的一曲彈得清凈無雜念,毫不掩飾地?表示對她的嘲諷。

    他在嘲諷她嘴上?說著以琴會知音,裝得出塵脫俗,實際上?心里全在打別的主?意,整場宴席和來客都是?她表演的陪襯。

    好生刻薄的一個人,她怎會誤以為他性情溫柔體貼,對他生出好感。

    梁儷羞憤至極,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什么都沒說,轉身便?走。

    賓客看著梁儷的背影,全都清醒過?來,不安地?看著還在彈琴的謝流忱。

    謝流忱撥弄琴弦,看著眾人尷尬的表情,他倒是?彈得更?加開心了。

    待一曲終了,謝流忱慢條斯理地?問:“我這?一曲,諸位聽得可還滿意?”

    沒人敢說話。

    “還有誰要聽我彈琴?”

    他自問自答:“看來是?沒有了。”

    謝流忱拂了拂袖  ,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氣氛凝滯,他卻恍若不覺,還是?那么自在地?喝著荷露茶。

    董越嶺就在他鄰座,偷偷瞥了他幾眼,心想他真是?張狂,明擺著是?在戲耍所有人。

    可是?以他如今頗得圣寵的勢頭,他確實是?可以不給任何人面子,沒看梁淳也只能青著一張臉,卻不敢說一句嗎。

    慢慢有人開始交談,想將氣氛重新活絡起來。

    謝流忱喝著茶,享受著旁人的小心翼翼,眼前卻忽然一花,身子向一旁歪去。

    董越嶺一驚,剛要扶他一把,就見他自己穩住了身子。

    他剛要問謝公子無礙吧?

    話到嘴邊卻停住,只見謝流忱原本唇角掛著的那縷笑容不見了,他眼珠烏黑,神色莫名哀沉,再不復之前玩弄他人心情時的輕慢。

    整個人就像是?……變了個人。

    第83章 第 83 章

    “謝公?子?, 你可還好?”

    董越嶺看?著謝流忱那雙哀慟難抑的眼?睛,總覺得他似乎既恐懼又悲傷。

    轉瞬間,那怪異的神色便消失了?。

    “謝公?子??”董越嶺又問?了?句。

    謝流忱面露些許茫然, 微微坐直身體, 見董越嶺不是先前那群沒有眼?色,胡亂起哄之人里的一個, 便真心?實意道了?句:“多謝, 我無礙的。”

    他輕蹙起眉, 方?才腦子?似乎空了?幾瞬, 他根本不知董越嶺是何時走到他旁邊的。

    他動了?動手, 想將懷里按著的匣子?放好,以免再出現這?種情況時,匣子?從身上摔下去。

    低頭一看?, 卻?發現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并沒有什么匣子?。

    這?次他是真的怔住了?。

    他實在無法解釋這?種狀況,只得歸咎于此處空氣煩悶,才會使他兩度失態。

    他起身走到望月臺上, 眺望遠處山林間跑馬的游人, 視線下移,便是濁浪奔涌的盛安江。

    董越嶺也走了?過來,在他近處一同賞景。

    方?才他扶住謝流忱時, 謝流忱對他態度友善,與對旁人的戲弄不同,他心?里很是受用。

    董越嶺的眼?神不是很好,但他也能看?見江對岸, 十七、八個少年人正騎著馬,颯爽利落地打?江邊而過。

    他連連感嘆:“真是恣意快活啊。”

    董越嶺因為自己手腳笨拙, 不善弓馬騎射,一直都很羨慕騎馬騎得好的人。

    眼?前這?么一群呼朋引伴的少年人,滿身的蓬勃朝氣,更是讓他艷羨。

    他像他們?這?般大的時候,也很想和身手好的同窗來往,一同游玩。

    那群騎馬的少年人往東而去,董越嶺隨著他們?換了?個觀景的位置,想湊近多看?一會兒。

    沒留神地上有一小灘水,他踩了?上去,立刻滑倒,雙手伸直向前一送,一把將謝流忱給推下了?樓。

    望月臺上陷入一片死寂,而后便響起了?董越嶺的大叫聲。

    他沖進屋內,不敢說是自己把失手把謝流忱給推了?下去,只敢說謝流忱不慎落水。

    所有人都聽得呆住了?,面上驚恐之色滿溢,這?可怎么和謝家交代啊。

    很快有人大叫著撲到圍欄邊,一邊尋找謝流忱落在哪兒了?,一邊對著仆從大喊:“快救謝大人!快去!天啊,怎的連個影子?都尋不見了?!”

    月白色的衣袍在滾滾江水中?只漂浮了?一瞬,轉眼?就被浪潮吞沒,再不見半點蹤影。

    ——

    鎏金香爐徐徐吐著輕煙,屋中?的香氣越來越濃。

    謝流忱被香氣和血氣熏得幾欲作?嘔,艱難地抬了?抬頭:“好疼……”

    崔韻時坐在高椅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當然會覺著疼。

    不說他在江水中?被沖了?那么遠,在礁石上不知撞了?幾下,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數都數不過來,光是現在,他的身上都不斷往外淌血。

    而她沒讓人給他清理傷口,也沒給他止血,只拿了?一副鐐銬將他鎖了?起來,他連躺都躺不下去。

    自然是疼極了?。

    一切都是天意,先前三個同窗因瑣事?打?了?起來,不知是誰先失了?神智,開始往另外兩人臉上扣馬糞。

    總之場面很快變得不可收拾,其余人全在勸架,她不想和身上有馬糞的人說話,偷偷溜走,尋了?個無人之處躲躲清凈。

    于是便在岸邊撿到了?已經死了?,但等一會兒就會活過來的謝流忱。

    她當即將他五花大綁,往馬車中?一塞,帶來了?自己的私宅。

    她直覺自己被一箭射死這?事?一定與謝流忱有關,雖然不是他親自動手,但事?情多半因他而起。

    她心?情好的時候會比較講理,但面對謝流忱的時候,她心?情都不大美好,所以不需要講道理,抽他兩下出氣就對了?。

    謝流忱只覺身上的痛楚越來越劇烈,他不知自己是痛得越來越清醒,還是因為清醒了?才會越發的疼。

    除了?小時候身子?弱,時常患病,長大后他極其注意愛惜自身,從沒受過這?樣的罪。

    眼?眶發酸,他情不自禁掉了?幾滴眼?淚,有些心?疼自己。

    他動了?動手腳,猛然被兩股力道拉扯回去,撞在一堵墻上,鐵鏈撞擊聲不絕于耳,震得他四肢發麻。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處境,立刻收起眼?淚,望向面前之人。

    他的目光像是凍結的雪層,冰寒刺骨,要在她身上劃出傷痕。

    這瞧不起人的眼神,可真是前所未見。

    只這?片刻的對視,崔韻時便知曉眼前這個不是上輩子的謝流忱。

    即便是上輩子的他,也從沒這?么看?過她。

    畢竟他是怨恨她,而非看?低她。

    崔韻時怪笑一聲,她坐著的這?把椅子?很高,她翹著腿,腳上穿著在屋內行走時的軟底繡鞋。

    現在這?個姿勢,她的鞋尖只需輕輕一抬就能挑起他的下巴。

    她一腳踩在他的肩膀上,踩得他不得不屈膝跪地。

    謝流忱不知這?女子?怎有那般大的力氣,一只腳踩著他,仿佛一座山一樣把他摁了?下去。

    肩上的痛處被她重重按著,他悶哼一聲,死咬著牙不肯發出慘叫。

    見到他這?傲氣的模樣,崔韻時發自內心?地開懷一笑。

    好生氣是不是,還有更生氣的呢。

    崔韻時用鞋抬高他的臉,仔細端詳了?一下。

    “謝大人,你這?個模樣,真是別有一番韻味啊。”

    崔韻時早從上一個謝流忱那里掌握了?對付他的辦法,他要臉面,受不得屈,更聽不得作?踐他的話語。

    “你是何人,綁了?我來,究竟想做什么?”

    謝流忱目光在屋內陳設和這?女子?身上一轉,很快得出幾個結論。

    家具是京郊特有的烏玉木制成,他多半還在京城之中?;

    舉止儀態都受過教導,此人是官宦人家的女兒,但其父或者其母的品級不會太?高;

    她會武,武功還相當的好,因為靠著椅背踩著他的肩膀,這?個姿勢很難發力,她卻?一直懶懶散散的,腰腹也很有力量,起身的姿勢和尋常人不一樣;

    袖口沾著一點墨汁,從氣味可以分?辨出,是國子?監常用的陳香墨,所以此人還在國子?監就讀。

    他想起在春風樓上時看?見的那群少年人,她或許就是其中?之一。

    若是從這?逃脫,幾項條件疊加,很快就能框出目標。

    崔韻時自然知曉他在看?什么,可是看?穿了?也沒用。

    “我姓崔,崔韻時。”

    謝流忱的心?微微一沉,名字都敢告訴他,看?來是不打?算放他走了?。

    崔韻時從身后摸出一條馬鞭,鞭梢蹭著他的喉嚨,嘩嘩兩下就將他的衣裳揮落。

    謝流忱頓時驚慌失措:“你……你……”

    真是無恥。

    他想要遮掩,可是雙手被鐵鏈束縛,動彈不得,只能盡量側過身,聊勝于無地躲一躲她的視線。

    “哎呀好放浪啊,怎的如此不知檢點,被人脫了?衣服也不知道趕緊披上,還光著身子?叫人看?,我家中?若是有你這?樣的兄弟,真是要趕緊絞了?

    頭發送去做和尚。”

    “肌肉練得這?樣分?明漂亮,是不是就等著勾引女子??自小學的男德都忘到哪里去了?,你們?南池州不教這?個嗎?”

    崔韻時的目光故意在他的胸膛小腹來回打?量,因為氣憤,他未受傷的肌膚上泛起淡淡的粉色。

    謝流忱羞憤交加,完全不能忍受自己在陌生女子?面前衣裳盡褪,被當作?玩物欣賞。

    可這?女子?顯然是在刻意激怒他、輕辱他,越是如此越不能讓她得逞。

    他重新平復情緒,對這?人視而不見,她若有什么目的,自然會忍耐不住,主動暴露。

    崔韻時看?到他這?副高高在上、不染塵埃的樣子?便生氣。

    她死得太?快了?,幾乎沒有什么感覺,只是將死之時那種冰冷的絕望感讓人難受。

    可惜這?不是上輩子?的謝流忱,否則便能問?出她是如何死的。

    她就算死也不能做個糊里糊涂的枉死鬼。

    眼?前這?個雖然什么事?都沒有做,可她忍不住就要遷怒,抬手就是一鞭,抽在他胸口。

    就算他不是那個謝流忱,可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若是一切按照上輩子?的軌跡來,他還是會那樣對待她。

    所以他也算不得無辜。

    謝流忱試圖躲避,鐵鏈被晃得直響,卻?根本動不了?幾步,只能直挺挺地被她抽了?兩鞭子?,連呼吸都變得斷斷續續,脖頸上青筋乍起,卻?仍是一聲不吭。

    崔韻時心?想他倒是很知道痛,一點都不像上輩子?那個,屢屢往她刀上撞,一點都不怕死,讓她大多數時候都對他無計可施,讓她生氣。

    看?看?面前這?一個,崔韻時又氣又覺得爽快,嘲笑道:“怎么這?般不高興,原本再過上幾年,你可是要口口聲聲說愛我,很愿意被我抽兩下的。”

    謝流忱撐過這?一陣鉆進骨子?里的劇痛,緩緩坐直身體。

    他沉默片刻,而后笑得整個人都在發抖,好像這?輩子?都沒聽過這?般好笑的事?。

    他問?:“這?位姑娘,你綁了?我來,是因為愛慕我愛到瘋了?,所以反過來以為我會鐘情于你嗎?”

    他輕嘲道:“別做夢了?,天塌了?都別妄想我會喜歡你。”

    別說他不曾對任何人動過念頭,就崔韻時這?種貨色,他死都不會喜歡她的。

    屋中?安靜許久。

    “說得好,”崔韻時油然而生一種欣慰,“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

    然后抬手又是使上全力的一鞭。

    謝流忱滿腔怒火:“為何又打?我?”

    崔韻時難得看?他這?般順眼?,解釋道:“幫你加固一下印象,往后千萬不要食言。”

    她啪啪又抽了?五下,抽得謝流忱差點想要和她同歸于盡,她終于放下鞭子?,轉身出門。

    時辰差不多了?,該回房看?書,每日都要溫溫書,才能保持最好的應考手感。

    ——

    月光入戶,照著屋中?傷痕累累的男子?。

    鎖鏈太?短,謝流忱無法躺下,只得半跪在地。

    自從崔韻時走后,屋中?進來兩個丫鬟忙忙碌碌,又是往香爐中?繼續加香料,又是送飯喂飯。

    香是讓他不適的濃香,配菜是放在碳上持續加熱的湯。

    謝流忱回顧今日崔韻時的一言一行,不得不承認,她很了?解他,熟知他的喜好和厭惡的東西。

    她對他傷口的愈合毫不驚訝,根本沒有找大夫來給他治傷,顯然是知道他紅顏蠱的秘密;

    她對他懷著怨氣,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如同在發泄;

    故意用氣味濃重的熏香,故意只提供他最討厭的滾燙的湯,故意不給他換身干凈整潔的衣裳。

    她當真是一個愛他愛到發瘋的人嗎?

    謝流忱幽幽地盯著地板,有些氣悶。

    總歸不可能是如她所說的那般,他愛慕她。

    夜漸漸深了?,他只能合眼?入睡。

    他做了?個夢。

    一個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夢。

    他在給……崔韻時按腳,她趴在床上,將腳擱在他腿上。

    他按得稍微用力了?一些,她便蹬他一腳。

    力氣小小的,全然不似今日踩在他肩上那如同蠻牛一般的力道。

    夢中?的他輕笑出聲,被她又輕輕地踹了?一下后,籠住她的腳腕,繼續用心?地服侍她。

    而后又是許許多多從未見過的畫面,她捧著茶盞喝果茶,用掌心?托著底,三根手指翹起,像一朵盛開的蓮花;

    她將手伸進他的袖子?里取暖,冰涼的手刺得他微微顫抖,她看?見了?,便像做壞事?得逞一般,高興得笑了?。

    這?還是他頭一回看?見那張臉上出現嘲笑以外的笑容。

    夢中?也有令人不喜的畫面,另一個男子?和她相依相偎,放了?好幾盞花燈,放完了?也不分?開,還要抱在一起;

    她將手遞給那人,將那人從山坡下拉上來,可是明明他就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她卻?沒有顧著他。

    他感受著夢中?“謝流忱”的心?緒,有幾個片刻,幾乎要與“謝流忱”融為一人。

    謝流忱從這?個噩夢中?醒來,面無表情地回想了?一會兒,覺得這?夢和崔韻時這?個人一樣瘋癲。

    他怎會自甘墮落,紆尊降貴、卑躬屈膝地去服侍他人。

    夢里的人絕不是他。

    他下意識想要拂袖,也拂去腕上被她捂著取暖的觸感,卻?只帶動了?搖晃的鐵鏈。

    謝流忱重新合上眼?,清空思緒。

    這?只是一個夢罷了?。

    過了?會,他倏然睜開眼?,凝視著空中?輕輕浮動的暗塵。

    那個和她一起放花燈的男子?到底是誰?

    怎么一副狐媚樣?

    還凈沖著她笑。

    第84章 第 84 章

    鎖鏈太短, 謝流忱連躺下都做不到,想要站起走幾步也不可能。

    身上的衣裳半干不濕,濃烈到刺鼻的熏香熏得?他?腦仁都跟著痛起來。

    他?便一直未睡, 熬過后半夜, 天色漸明,屋外有?了動靜。

    他?看著一道高挑的人影從一扇又一扇的窗紙上移過, 直至站到門?前。

    崔韻時推開門?, 芳洲與行云跟在她身后, 很快就布置好了一桌的餐點。

    她坐下, 執筷夾起一只灌湯包, 一口咬下,鮮濃的湯汁流出。

    芳洲的手藝很好,香得?人立刻有?了胃口。

    崔韻時特意將早飯移到這里, 當著他?的面?用。

    她知?曉謝流忱一日一夜什么都沒吃,此時定是饑寒交迫,聞到這些食物的香味,不知?得?煎熬成?什么樣。

    可看他?還是撐著那副姿態, 跪坐得?極為端正, 好似一點味道都聞不見?。

    她心?中輕嘲,裝吧裝吧,他?可不是什么吃苦耐勞之人, 只是還在死撐著面?子罷了。

    她托起茶盞喝了兩口。

    謝流忱的臉色微變,他?確信這是他?頭一回看她喝茶,姿勢卻與他?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她用掌心?托著茶盞, 三根尾指翹起。

    脊背竄過一陣涼意,他?想到種種荒謬的可能, 甚至包括昨日落水前,梁淳特意命人唱給他?聽的那出所謂的有?宿世姻緣的大戲。

    他?與崔韻時難道會是這般情況嗎。

    不,他?不接受。

    他?怎會與這種人有?宿世姻緣。

    他?獨身至今、潔身自?好,怎能被這樣一個瘋癲的女子占了便宜。

    他?絕不認命。

    崔韻時察覺到他?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手里的茶,笑?道:“是不是渴了、餓了?”

    “來,張嘴吃這一個。”崔韻時挑了一只水晶蝦餃,遞到他?唇邊。

    謝流忱雙唇緊抿,面?上滿是屈辱,沒有?一點要張嘴的打算。

    “好有?骨氣?啊,”崔韻時拿起團扇,在他?胸口比劃,“一定是天氣?太熱了,才?會熱得?你一點胃口都沒有?,我幫你寬寬衣,你馬上就會張開嘴吃東西了。”

    聽到寬衣二字,謝流忱忍辱負重地微微張嘴,企圖保住自?己的貞潔。

    崔韻時的手做作地一抖,那只水晶蝦餃就這么掉進他?的衣裳里,這水晶蝦餃若是落到任何一人身上,他?們都不會覺著燙,只是微微溫熱了些。

    可謝流忱身體敏感遠超常

    人,頓時被燙得?哀叫一聲。

    “浪費食物,真是該打。”崔韻時拿腔拿調道。

    隨著這句話落下,她飛快地抽了謝流忱一巴掌。

    “下次不要這樣了,我會怨恨不得?不打你耳光的我自?己的。”崔韻時柔聲道。

    不就是怨恨嗎,她也會啊,她還怨恨得?很溫柔呢。

    謝流忱的頭發?都被打散了,他?陰沉沉地將臉轉回來。

    崔韻時見?他?放在腿上的手掌都緊握成?拳,心?中大笑?。

    她很能理解他?的怒氣?,畢竟他?這輩子都活在別人頭上,哪里受過這樣的羞辱。

    不過他?生氣?的樣子可真是漂亮,讓人看了好生舒心?,比他?百般求全,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千依百順的模樣順眼多了。

    后邊那一個謝流忱,她就算打他?都覺得?滿足了他?贖罪的愿望,讓他?得?逞了。

    還是這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一打就生氣?,一扒他?衣服他?就羞憤至極。

    這反應簡直讓她興奮。

    崔韻時心?滿意足地離去。

    果然?一日之計在于晨,今早真是個有?意義?的早晨。

    ——

    日光照著面?前的女子,大朵的石鈴花幾乎要垂到她肩頭。

    他?躺在躺椅上,看崔韻時衣袖上的流云圖紋。

    謝流忱再次意識到這又是一個夢。

    白日被崔韻時變著花樣地折辱,晚上到了夢里都不能躲開,還要看見?她的臉。

    謝流忱心?中酸苦,看著她抬手伸向自?己,心?中了然?,又是要來抽打他?了。

    他?想閉上眼忍過去,可是兩回身在夢中,他?都無法操控身體,仿佛此時在這具軀殼里的是另一個“謝流忱”。

    而他?只是旁觀了他?們的過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手落下。

    預想中的疼痛卻并未襲來,面?頰上被一只溫暖的手掌貼著,臉龐被觸碰的地方似乎隨著她的動作開始發?熱。

    她的手指指腹上有?繭,掌心?卻很柔軟,在臉上輕輕撫摸時,好像在撫摸一件她愛惜之物。

    謝流忱想問她的手可曾洗過,竟然?就這樣來摸他?的臉。

    但在夢中,他?只能被迫觀看,無法開口問這句話。

    她卻說話了。

    “夫君真是貌美動人。”

    他?也聽到自?己的聲音,或者該說是“謝流忱”的聲音。

    那聲音里滿是依戀與喜愛,像是要變成?一只貓,蜷縮在她的手掌之下,任她撫弄。

    “韻時,那你再摸摸我吧。”

    ——

    謝流忱徹底醒了,今夜丫鬟給他留了一盞燈燭。

    他?長發?披散,在昏暗的燭光中靜坐良久,回味著那個夢。

    夢中一切感觸都是如此真實,再結合她嘲諷他?時說的那一句“你可是要口口聲聲說愛我,很愿意被我抽兩下的”。

    到了此時,他?已無從抵賴,她認得?他?,或者該說,她認得?他?的前世。

    他?們結為夫妻,他?們曾經有?過一段過往。

    他?靜靜垂眼,恰好看見?地上自?己的倒影。

    這張臉曾被她的手撫摸過,被她看入眼里,被她親口稱贊。

    那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們為何決裂?

    她為何……不再像夢里那樣對他?笑?了?

    ——

    次日一早,崔韻時照舊去鎖著謝流忱的房中,剛要摧殘一下他?的自?尊心?,行云進了屋。

    “小姐,白公子托人送來了禮物,還有?兩封信,傳話的人說,這都是白公子在街上閑逛時看到的小玩意。”

    崔韻時便暫時將謝流忱拋在一邊,轉而拆開包裹,一件件地將東西取出來。

    行云在一旁道:“白公子真是粘人,前陣子三日便有?一封書?信送到我們這里,如今都變成?三日兩封了。”

    謝流忱聽得?神色漸冷。

    他?可是清清白白,從沒和任何女子有?過一絲瓜葛,不像她,和別人都好到三日便有?兩封書?信。

    這所謂的白公子一定是他?夢中所見?那只狐貍精,姿色尚可,但一股小家子做派,成?日粘著崔韻時。

    她年紀輕,沒見?識過這種花招,把?狐貍精都給寵上了天。

    崔韻時一提紙袋,從中掉出一串用紅豆串成?的手串。

    “嘶……”崔韻時一看就忍不住發?出感嘆,不是被白邈的相思之意打動了。

    而是因為這個紅豆,它怎么顆顆都長出了綠芽,再晚些時候收到,這一串手串就要變得?綠意盎然?了。

    行云也沉默片刻,想通后道:“大概是路上太潮,所以發?芽了吧。”

    崔韻時:“也對。”

    她又拿起白邈送來的一張弓試了試,弓弦緊繃,難以拉動,用的力氣?再大些,恐怕便會繃斷。

    若掛在墻上做觀賞之用倒是很美觀,可若是當真上手射箭便不合適了。

    謝流忱涼涼開口:“白公子做事真是不大周全,你若要與他?長長久久,看來要替他?費不少心?了。”

    “希望他?值得?你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否則,呵……”

    他?還沒呵完,就被崔韻時打斷:“關?你什么事。”

    她這般不客氣?,謝流忱卻并不如何生氣?,只暗示道:“若是我要送給心?上人禮物,定會挑選最好也最合適的,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又是發?芽,又是華而不實的東西。”

    崔韻時忙著一件件地看禮物,沒功夫理會他?,抬手就要將一塊手帕塞進他?嘴里去,把?他?的嘴堵上。

    謝流忱立刻就要閃躲,仍不敵她的蠻力。

    直到發?覺口中的手帕帶著她身上的淡香,他?掙扎的力道才?弱了下來。

    ——

    謝流忱拉扯了一下鎖鏈。

    崔韻時和行云抱著禮物離開后,直到夜幕降臨,整整一日,她都沒有?再來。

    和她昨日一學累了就來抽打他?解壓的情形完全不同。

    謝流忱忍不住在想,她現下在做什么,是不是仍在看白公子送她的那些破爛零碎,忙得?沒功夫來看他?一眼。

    她明明可以得?到更好更多的珍寶,她卻選了白公子。

    他?就在她眼前,她卻念著那些個破爛。

    謝流忱心?口堵得?慌,被鎖鏈鎖著無事可做,只能想想她。

    他?將兩夜夢中有?關?她的畫面?拎出來,又與如今瞧著只有?十六歲的她反復比對,發?覺她怎么長都挺順眼的。

    睡意漸漸上泛,他?昨日硬撐著不愿睡著,不想夢見?她,今日卻想在這每夜必至的夢里得?到更多有?關?于她,以及他?們上一世的線索。

    他?們為何會決裂,他?們何時成?的婚,如何相遇,她過得?開心?嗎,有?什么格外喜愛,或是想得?到的東西?

    謝流忱的意識漸漸沉入不可知?的夢境里。

    他?模糊地想著,若是能滿足她的愿望,她便能慢慢知?曉他?的好處與體貼,放棄那個白公子,轉而將心?思都落在他?身上……

    ——

    謝流忱看見?了許許多多個崔韻時。

    她對他?笑?得?甜膩,一個聲音在他?心?底說:“她又在敷衍我。”

    她臉上掛著淚珠,眼底壓著想要翻臉的兇狠,那個聲音又說:“不該將她氣?成?這樣。”

    她提著嫁衣的裙角邁過門?檻,站在屋中望著他?遠去,那個聲音說:“她果然?生氣?了。”

    他?見?到的崔韻時一個比一個年輕,面?上的神情從虛偽的笑?容變為好奇和傲慢。

    在家中池邊洗刀的崔韻時、手執團扇,在月洞門?前回頭一望的崔韻時、在畫舫上掀簾而出的崔韻時……

    這一切飛快掠去的幻象重重交疊,最后變成?坐在樹上,朝著樹下的人跳下來的崔韻時。

    在這個瞬間,他?和“他?”一同想著:要是她墜入他?的懷里就好了。

    可是她沒有?落下來,落下來的是一塊紅紗。

    紅色鋪天蓋地,日頭隱在紅紗的后邊。

    哀樂聲陣陣,像是無數人在撕心?裂肺地大哭。

    謝流忱什么都看不見?,頭疼欲裂,仿佛有?一刀朝著他?的頭劈下,另一個他?自?己從這道傷口里生長出來。

    他?就此失去了意識。

    ——

    天亮了,崔韻時照舊去折騰這個容易生氣?的謝流忱。

    風水輪流轉,這輩子也輪到她高高在上,做他?的主人了。

    推開房門?,他?垂著頭一動不動,仿佛已然?睡熟。

    崔韻時皺了下眉,這很少見?。

    每回她來的時候,謝流忱都好

    似不需睡眠一般,坐得?正經又得?體,眼神清明地望向她。

    好似不體面?一些,就會要了他?的命。

    每到這時候,她想要摧折他?的念頭就會更強烈一些。

    就是這樣不服輸的打起來才?爽快,上輩子的謝流忱服軟服得?太快了,她打起來都沒有?手感。

    他?整日一臉你打我吧,你高興就行的表情,她都不想隨了他?的愿。

    在這一點上,還是現在這個謝流忱好。

    骨頭硬,嘴巴也硬,瞬間就能點燃她的怒火,讓她找到那種欲扇之而后快的感覺。

    說到底,她就是不想被上輩子的謝流忱愛。

    她寧愿和他?互相真刀真槍地動手,也不想被他?那樣粘稠綿密如蛛網一樣的愛粘住。

    她走到謝流忱面?前蹲下,用團扇抬起他?的下巴。

    他?緩緩睜開眼,眼神中沒有?一絲掙扎、屈辱和波動。

    庭院中忽然?響起鳥兒振翅的聲音,飛鳥的影子透過窗紙,從謝流忱臉上掠過。

    崔韻時凝視了他?一會兒,收回團扇,他?的頭沒了支撐,往下低了一些。

    她命令道:“自?己把?頭抬著。”

    謝流忱將頭抬了起來,和方才?她要他?定住的角度分毫不差。

    崔韻時抿緊唇,這聽話的模樣,這任她作弄發?泄的態度。

    她快氣?笑?了,最后只說了句:“謝流忱,你真夠有?本事。”

    這一聲出口,彼此都知?曉,她喊的到底是誰。

    第85章 第 85 章

    崔韻時說完那句話后?便坐到桌邊。

    芳洲昨日?只將窗紗攏起一半, 日?光照亮半間屋子,在中間落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線。

    兩人各據一邊,謝流忱恍惚了一下, 他兩次獲得這具身體的控制權。第一回極其短暫, 第二回卻?見到了她。

    他能感覺到身體里原本的自?己并未消失,還在竭力搶奪控制權。

    崔韻時也是與他一樣的情況嗎, 她會被身體里原本那個“崔韻時”擠壓生存空間嗎?

    “你的身體里, 只有你一個魂魄, 還是兩個?”

    崔韻時側過身斜睨他一眼, 沒有作答。

    她就?是不想順著他的話回答, 反問道:“為何與我有關?聯的這么多?人里,就?你與我重生了,你做了什么, 是請了法師,做了什么損陰德的事嗎,會不會損及我?”

    謝流忱從?她的態度里看出?,她這具軀殼由她一人獨享。

    他微微松了口氣, 道:“你盡可以?安心, 沒有任何陰損之事,你不會有任何損傷,這就?是你全新的人生, 這輩子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不會有人來妨礙你了。”

    因為上輩子她最大的妨礙就?是他,而這輩子, 其他出?現在她面?前的障礙則會被他鏟除。

    至于她問他為何會和她一樣重生了,他根本沒有在她面?前邀功的打算。

    他沒有這個臉。

    他頓了頓, 答道:“我只是很想再見到你,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機緣。”

    崔韻時一聽便知曉,他的確是做了什么。

    可他一身秘密,她一直知之甚少。

    她放過這個問題,并不想管他的事,轉而問道:“我是怎么死的?”

    她問完以?后?也覺得有些詭異,哪有人能活著問別人,自?己是怎么死的。

    謝流忱聽完這個問題,被鐵鏈鎖住的雙手微微動了動,失語片刻。

    而后?聲音極為輕緩地,仿佛是怕她再度受傷一般,詳細說了來龍去?脈。

    崔韻時聽完,她的直覺沒錯,果然和他有關?系。

    若不是他非要死纏爛打,她人都到山腳了,怎會在馬上要開?始嶄新人生之前被人射死,丟了性命。

    她的命也太坎坷了,謝流忱其實是個克妻的吧。

    她不禁問道:“你后?來再娶了嗎,娶過幾任,她們?的壽數幾何?”

    謝流忱怔怔道:“我沒有再娶,我只有你一個妻子。”

    此外再無他話,可崔韻時從?他似蹙非蹙的眉頭,微微下垂的唇角看出?來,他仿佛一條被質疑心意?的狗,被傷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就?靜靜地坐在那,扣在手腕上的鎖鏈也沒有半點晃動,生怕再惹她不喜。

    崔韻時聽他這話,再看他這表情,心中微感疲憊。

    他還是想纏著她,還沒死掉那條和她相?親相?愛的心,不然也不是這種態度。

    崔韻時開?始懷念昨日?早晨那個脾氣又硬,扇起來手感很好,被燙到就?叫得很凄涼的謝流忱。

    至于面?前這個,她只想讓他離遠一點,讓他多?看自?己兩眼,就?是讓他享受到了。

    她下意?識便想抬手讓他滾吧,別再在她面?前礙眼。

    可就?這么給他解開?鎖鏈,直接放跑他嗎?似乎也不妥。

    崔韻時下不了決定,來回踱了幾步,決定暫時把他擱在一邊,先回房給白邈寫回信。

    她一句話沒說,直接離去?。

    房門合上,謝流忱看著她的身影從?視線中消失,眼眸中毫無波動。

    他早知會是如此。

    如今能見到她,看見她康健平安地活著,還很有活力地抽打“謝流忱”這具身體,已是夢里都想不到的好事。

    他還奢求什么,他只想她好好活著,不愛他也很好,不想見到他也可以?。

    他默然良久,心中滿懷感激之情,眼睛忍不住濕潤,在闊別她六十七年后?,一個陽光并不明媚的春日?里。

    ——

    謝流忱只靜坐了一會兒,額上便泛起青筋。

    另一個自?己在腦中鬧得很厲害,一邊在搶奪身體控制權,一邊對他冷嘲熱諷,問他是不是就?是上輩子把一切都搞砸了,連帶著他一起被崔韻時厭棄的那個謝流忱。

    他答是。

    對方聲音陰沉道:“你給我出?去?,把身體還給我,我和你是不一樣的,我要告訴她,讓她只厭惡你一個。”

    謝流忱:“在她眼里,我們?就?是一樣的,簡單來說,我是謝一,你就?是謝二。”

    “你是一,我是二,怎可混為一談。”

    “如果她覺得我們是兩個人,你就?不會被她抓住,鎖在這里,挨她的罰了。”

    謝二沉默了。

    因為在一個身體里,謝流忱能感受到他的崩潰,那種什么都沒做,卻?失去?所有可能的崩潰。

    為了讓謝二死心得更徹底,謝流忱毫不吝嗇地將他與崔韻時的過往分享給他看,讓他知道他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讓他體會他面對崔韻時時的所有心緒。

    心動、期待、嫉妒、怨恨、痛快……失望、恐懼,直到最后?間接害了她的命。

    這之后?很長一段時間記憶都是混亂的,也許是過了一兩年,他才恢復神智。

    謝二像死了一般,再沒半點聲音,也不再與他爭斗。

    謝流忱忽然發現,要玩弄二十一歲時的自?己的心非常容易。

    只要把讓自?己心碎過的事拿出?來,放在二十一歲的自?己面?前,他們?就?會一起安靜如死。

    謝流忱動了動僵冷的手指,聽見庭院里傳來一陣略響的腳步聲。

    之后?是行云的說話聲。

    “芳洲,信掉了。”

    “啊,幸好你看見了,不然小姐就?白寫這兩封信了。”

    行云撿起信,拍了拍上面?沾著的塵土,遞給芳洲前,看了看收信之人是誰。

    “嗯?”她疑惑道,“是不是弄錯了,怎么都是寄給白公子的。”

    “沒弄錯,因為昨日?白公子寄了兩封信來,所以?小姐也特意?分成兩封,對應著他每封信里的內容寫好回信,讓他以?此收兩封信,開?心一下。”

    行云笑了:“那白公子往后?要是寫三封四封,小姐豈不是也要寫三封四封。”

    芳洲想了想道:“那小姐會只寫一封回信,叫他沒事出?去?多?走走,別總待在書案前動筆了。”

    芳洲小聲道:“其實就?是想讓白公子少寫點信,她回不過來了。”

    兩人笑了會兒,各自?散去?做事。

    謝流忱在屋中聽完她們?的交談,默默垂眼看自?己的手,心中什么都沒想。

    他只是覺著有些冷罷了。

    等到夏日?來臨,便

    不會這般冷了。

    ——

    思考如何處置謝流忱思考了四五日?,崔韻時仍然沒有找到一個讓自?己非常滿意?的法子。

    不過她也沒有荒廢這四五日?的光陰,除了每日?必做的課業和鍛體、與好友同窗的交游、該參加的詩會雅集。

    她還回了白邈的數封信,將他送的花里胡哨的禮物?都找到了合適的用途。

    比如那串發芽的紅豆手串。

    她找出?里面?唯一一顆沒發芽的拆下來做成手繩,其他發芽了的則讓行云埋進土里,給院子添一抹綠意?。

    今日?她打算去?探望謝流忱。

    她推開?門,謝流忱并沒有望向她,而是看著透光的窗紙,口中道:“你來了。”

    崔韻時見他和五日?前沒有分別,只是面?頰瘦削了一些,也不知道如果一直餓著他,他會不會服軟。

    大概是會的,餓死可是很痛苦的,他哪里吃得了苦。

    可惜她沒有那么狠毒的心。

    謝流忱等她走近一些才將目光放到她身上,他覺察到她似乎不喜歡他太關?注她,便改了習慣,不在她一進門的時候就?看向她。

    他眼神緩緩下移,瞧見她手腕上戴著一條紅繩,繩間穿過一顆紅豆。

    謝二立刻在他腦子里咬牙切齒,他認出?來了,這是從?那串發芽的紅豆里拆下來的,唯一一顆沒有發芽的。

    在自?己的腦子里,他們?都不再維持溫和的表象。

    謝二毫不遮掩地開?始發瘋,一會兒咒罵白邈,一會兒罵他是廢物?,把大好的局面?弄成現在這樣。

    謝流忱沒放過他,將自?己上輩子親眼所見的,她與白邈少年時感情深厚的每個時刻,都仔仔細細地放給他看。

    謝二立刻沒了聲音。

    謝流忱比他多?活了幾十年,已經可以?忍耐這些痛苦。

    他還是很嫉妒,但他已經學會將理智和感情分開?,理智凌駕于感情之上,而她在他的理智之上。

    崔韻時沒有和他多?說什么,她打量了他一會兒,他則很快將目光移開?。

    崔韻時心中對他為什么轉開?眼有了猜測,更為不滿。

    她之前鎖著那個謝流忱,一是為了時不時磋磨他的傲氣,二是既然已經抽打過他,和他結了仇,便不能將他放出?去?。

    她原本想把他鎖到天?荒地老的。

    可換成上輩子這個謝流忱就?大不一樣了,他整日?揣摩她的心思,將他放在眼前才惹人心煩。

    無論對他做什么,他都不生氣,她倒是氣著了。

    她又來回地踱著步。

    要不是這輩子重生,還四肢健全,回復到狀態最好的年紀,她不會和他就?這么算了。

    但就?這么放走他,她還是有一點點不甘心,崔韻時心中滿是矛盾。

    她定下腳步,轉著腕上的紅繩,片刻后?拿出?鑰匙,直接將鎖鏈打開?。

    “你走吧。”

    謝流忱放在身側的手輕輕顫動,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就?照她說的,站起身離去?。

    就?在這一刻,崔韻時忽然靈光一閃。

    如何折磨一個人,便是要讓他提心吊膽,讓他不知道他不愿見到的事情到底何時才會發生。

    既然他不想從?她這里離開?,那么她便要反反復復地放開?他,讓他走,又將他叫回來鎖住。

    讓他永遠都不能安下心,不知哪一次才是真正的驅趕。

    這才是鎖住他的鎖鏈,不管他走到哪里,離得多?遠,他都不得自?由。

    崔韻時:“回來。”

    謝流忱緩緩回頭,而后?沒有停頓地,一步步地走向她,走向他的鎖鏈。

    第86章 第 86 章

    謝流忱回了原位, 崔韻時?又將鎖鏈扣在他的雙腕上。

    咔噠兩聲?后,她收起鑰匙,徑自離開。

    這一日過后, 這樣?的事?又反復發生了許多回。

    有時?她給他戴上冪籬, 帶去市集上,讓他站在某條小巷口, 有時?是帶去湖邊山里, 讓他站在顯眼?的一棵樹或是一塊巨石旁。

    她總告訴他在這等著, 一個時?辰后, 或許她會?回來?把他帶回去, 或許不會?。

    他若是想回謝家,大可自行離去,只?是以?后別再厚顏無恥地?來?見?她。

    她口中說一個時?辰會?來?接他, 實際上往往故意往后推遲,兩個時?辰三個時?辰都有可能。

    無盡的、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謝流忱要么選擇等待或許再也不會?來?接他的她,要么選擇放棄,永遠都不要來?見?她。

    她給他的選擇, 比他曾經給她的要舒適多了。

    有時?剛到一個時?辰, 她便讓馬車返回,在靠近他時?放慢速度,路過他時?卻不停下。

    她掀開車簾, 看他掀開冪籬,望著遠去的馬車時?,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

    這種踐踏他的希望和感情的感覺,讓她既覺得自己陰暗, 又覺得有些開懷。

    這一日,她將謝流忱帶去人跡罕至的始空山放風, 將他放下后,她便讓車夫離開。

    馬車在山道上行進,芳洲趴在車窗上,看向樹下越來?越小的人影。

    芳洲是不明白小姐為何突然?把謝大人弄回自己的地?方,還花樣?百出?地?玩弄他。

    更奇怪的是,謝大人還會?配合小姐。

    她一開始還以?為因為白公子不在,所以?小姐找一個短期的玩伴,玩點不大能見?人的特殊游戲。

    可是芳洲很快推翻了這個想法。

    因為謝大人看起來?并不開心,只?是認了命一般,隨便小姐作弄他。

    芳洲道:“小姐,這樣?好像在丟狗,每次都跟狗說,今日要把你丟掉了,有點可憐啊。”

    崔韻時?:“確實,如果這么對狗,狗是很可憐,可要是這樣?對謝流忱,他就不可憐了,他怎么能和狗比。”

    芳洲心想也對,謝大人這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他又不是沒長腿,不能自己跑回家去。

    ——

    謝流忱在樹下干站了許久,目之所及沒有一塊可以?讓他坐下來?的地?方,他更不可能直接坐在地?上。

    若再往上走一段,倒是有一間破廟,他身上有手帕,能擦一塊干凈的位置坐一坐。

    只?是他不能離開,若是她回來?了,看見?他不在原處,便會?立刻像丟掉包袱一樣?利落地?離去。

    “要不了多久,她便會?把我們丟掉,這一日不遠了。”謝二喃喃,又開始怪罪他,“都怪你,都怪你,我原本是有機會?的……”

    謝流忱不語,謝二的存在有時?會?讓他覺得慶幸。

    他們本就是一人,世上唯有自己對自己的責問是躲不過的。

    謝二每罵他一回,他都必須直面自己做過的事?。

    時?時?刻刻,不可逃脫。

    他就這么站了許久,直到天上忽地?下了場急雨。

    這雨來?得急,卻下了許久,雨水噼啪抽打著枝葉,又將他澆透。

    濕淋淋的衣裳貼著身體,他怕錯過她,不敢去廟里躲一躲雨。

    謝二在腦中打了個寒噤:“好冷。”

    是啊,好冷。

    睫毛上水珠接連不斷地?滾落,寒意深入肌理,讓他忍不住打顫。

    或許今日就是徹底被?她放棄的日子,謝流忱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可他仍是凝望著山道。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真的來?了。

    他的眼?睛一點點地?有了神采。

    不是今日,至少今日他還能被?她留下。

    眼?前泛起重疊的青影,他勉力睜大眼?,撐過那一陣暈眩,掀開車簾上了馬車,沒有發出?惹她心煩的聲?響。

    馬車重新上路,沖進了暴雨之中。

    ——

    回去后,給謝流忱扣上鎖鏈仍是崔韻時?,她并沒有將這件事?假手于人的打算。

    她剛要走,謝流忱開口:“你想看看你母親與?小妹的畫像嗎,你還沒有見?過小妹長大的模樣?,我可以?畫給你。”

    他時?常去悄悄看望她們,確保她們在崔家后宅過得很好,不用再受那位輕賤妾室與?妾室所生子女的老夫人的氣?,遇上的任何難事?都可以

    ?很快被?解決。

    崔韻時?心中悵然?,無論她此世過得有多好,避開了多少前世的苦難。

    對于前世的母親來?說,她都失去了一個女兒。

    母親的一生就如一件處處是破漏的衣裳,而她這個女兒是一塊瞧著光鮮漂亮的補子。

    她試圖縫補母親的人生,然?而最后,她也成了一個新的破口。

    母親就只能靠著這么一件漏風的衣裳,哆哆嗦嗦地?過下半輩子。

    她一死,母親往后都只?能依靠小妹,小妹擔著這些又該多辛苦。

    她回到房中冷靜了一下,才讓芳洲給謝流忱筆墨和紙。

    過了兩日,她去看看他畫得如何了。

    她無聲?無息地?站在開了條縫的門前,目光轉入里頭。

    天半昏著,謝流忱趴伏在地?上,長發披散。

    他寬大的袍袖落在地?上,瑩白的手腕隨著他的動作輕轉。

    鎖鏈不夠長,他畫得很艱難,盡管如此,她也依舊能看見?,畫中的母親和小妹就是她想象中的模樣?。

    她悄悄離去,不敢回家去見?如今的母親和小妹。

    第三日來?時?,謝流忱已經畫了兩幅小妹十四、十五歲時?的畫像,還有母親和小妹在一起放風箏的畫。

    謝流忱道:“崔芳展長大后,乍一看與?你長得并不像,可是細看五官,又與?你十分相似。”

    血緣十分奇妙,若他當年有幸能孕育一個她的孩子,一定也會?是如此。

    后來?崔芳展的女兒與?外孫女,面容都有一兩分像崔韻時?。

    崔韻時?聽完他說了許多有關她家人的事?,偶爾問了幾句,最后收起畫離開。

    謝流忱看著她微微沉下的脊背,心里的風呼呼地?吹,吹得他下筆時?都覺得筆墨干澀,難以?繼續。

    ——

    一個月過去,謝流忱又畫了不少畫讓芳洲轉送去崔韻時?手里。

    這一個月里,她與?他只?說了寥寥數語,他只?能從芳洲與?行云在院中的閑談里,聽到些許有關崔韻時?的消息。

    白邈下月會?隨二姨回京探親,崔韻時?會?去迎接他,為他接風洗塵;

    崔韻時?養了一只?白絨絨的兔子,到時?候白邈來?她這里小住一兩日時?可以?摸一摸它;

    她去和井慧文等人打馬球時?,差點傷到手指,嚇得她暫時?不敢再打馬球了。

    今日她與?井慧文等人約好,要去拜會?一位大儒。

    謝流忱從洞開的窗向外看去,望了望天色,提醒芳洲道:“芳洲姑娘,給你家小姐備一件保暖的外裳吧,日落后會?變冷不少。”

    芳洲中氣?十足地?應了聲?。

    謝流忱失笑,她倒是很爽朗,難怪從前和元伏能說笑到一塊。

    白日很快過去,天色已然?黑了,謝流忱畫畫停停,他忍不住嘆一口氣?。

    每過一個時?辰,他都以?為崔韻時?該回來?了,結果卻沒有。

    若是能自由?行動,現在他便遣人去打聽她的下落了。

    他兀自憂慮,門外終于傳來?動靜。

    崔韻時?闊步走過庭院,不留神撞在一棵矮樹上,幾片落花停在肩頭,她也懶得拂去。

    她徑直走到謝流忱房前,隨意一瞟,發現他不僅身上披著條毯子,身邊放著冷茶,還有書,儼然?是在她這里吃好喝好的模樣?。

    她忽然?就極不痛快起來?。

    今日和大儒道別后,天已擦黑,天氣?突然?變得很冷。

    她衣裳穿得薄,一邊搓著手臂,一邊和行云快步往馬車那趕。

    路上一遇到大儒家中的人,她們便放慢步速,心平氣?和地?閑走幾步,等人過去,她們就風風火火地?繼續趕。

    行云也不斷念叨著下回一定要在車上準備厚點的衣裳,語氣?中有些自責。

    崔韻時?卻覺得這根本怪不著她,春日天氣?和暖,誰知會?忽然?轉冷。

    待她們一上馬車,芳洲卻已經備好了衣裳,崔韻時?和行云十分驚喜,大力夸贊了她一通。

    芳洲坦然?接受她們的夸贊,而后說是謝大人提醒她準備的。

    崔韻時?立刻不笑了。

    回到私宅后,她立在他門前,看他的屋子在昏暗天色里漏出?一線暖光,再看他身邊擺著的一干東西?。

    他現在這樣?,跟做她的小妾有什么區別?

    還是那種可以?提醒家主?身邊的得力丫鬟,該給家主?添衣的那種……那種……小妾。

    崔韻時?一陣惡寒,覺得這陣子對他的耍弄也夠了,是時?候該徹底松開他脖子上的鎖鏈了。

    她心中做下決定,轉身離去。

    謝流忱聽見?她停在門前的腳步聲?,心中懷著期待,卻又聽見?她遠去的腳步聲?。

    他在暖黃的燭光中靜坐良久,任由?不安與?彷徨在心中滋長,手里的書許久都沒有翻過一頁。

    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不可以?再強求。

    ——

    次日,謝流忱被?她帶上馬車,等上了山之后,他從馬車上下來?,往下一望,心中瞬間一片了然?。

    他知曉她今日帶他來?這里要做什么了。

    崔韻時?沒有看他,指著山下獵場中的一群人里,衣著最為醒目的兩人道:“眼?熟嗎?”

    謝流忱點頭。

    那是安平公主?與?謝燕拾,他的外祖母與?妹妹,直接或間接導致她死去的禍首。

    “那好,”崔韻時?拿出?一副弓箭,交到他手里,“替我殺了她們。”

    崔韻時?昨晚就想好了,她要放走他,也不能是尋常地?放走。

    她得讓他徹底死心,別再想纏著她。

    而她恰好得知安平公主?和謝燕拾要到此狩獵,她便要謝流忱射殺她們,就如她的死法一樣?。

    她知曉,謝流忱必然?是下不了手的。

    前世她死后,他都沒有親手殺了她們倆。

    謝燕拾是在五年苦役將將結束時?,在午周礦山因肺癆病而死,安平公主?則是因他百般阻撓她的人給謝燕拾便利,不肯放謝燕拾一馬,心病成疾,在病痛中去世的。

    他是下不了手直接殺自己的親人的,他只?能用委婉的,鈍刀割肉的法子。

    崔韻時?真不知道他這個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前者還能給人一個痛快,他卻往往選擇后者。

    或許他真是天生的瘋子。

    而這恰好是她能利用的地?方。

    她要他射殺這二人,他下不了手,那她就能拿這個當借口,以?后堵住謝流忱的嘴,讓他沒有資格和顏面再出?現在她面前。

    崔韻時?將弓搭在他手心,幫他合攏五指。

    “動手吧,我想要看到害死我的人,和我一個下場。”

    崔韻時?忍不住露出?微笑,她等著謝流忱放棄,等著他說自己做不到,他反正總是要在她與?他的血親之間左右為難的。

    然?而她看見?的,卻是謝流忱搭箭彎弓,箭之所指,正是安平公主?的咽喉。

    因為已將弓完全拉開,他白皙的手背與?手指上青筋凸起。

    他手指漸松,箭即將離弦而出?。

    崔韻時?終于意識到他根本沒有要跟她扯皮的打算,他居然?真要殺人。

    第87章 第 87 章

    “你?干什么?”

    崔韻時一把攥住他的手, 想要吼他,又怕引起獵場中人的注意?,只能壓低聲音。

    謝流忱將弓朝向地面, 以?免誤射出去, 傷了無關?之人。

    他用眼神安撫著?她,道:“不會有事, 也不會牽連到你?的。”

    崔韻時嘴巴張到一半, 非常想罵人。

    他是不是真的瘋了?

    崔韻時盯著?他的臉看?了又看?, 她不想了解他曲折的心思, 可她現在實在太迷惑了。

    身下的馬兒被主人的情緒影響, 也跟著?不安地躁動起來。

    “我

    上輩子死后?,你?都沒殺她們,你?現在又下得了手了?你?在想什么?“崔韻時壓著?聲音罵他。

    聽她扔出一連串的質問, 謝流忱難以?自控地想到,她死前?也是這樣。

    他們騎著?馬,她丟給他數句話。

    那?時她說:

    “你?是在強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贖罪,強迫我接受你?。”

    “你?是換了一種方式欺凌我。”

    她臨死前?的這幾句話如一支遲來的箭, 在此后?漫長的六十多?年中, 數次貫穿他的心臟。

    他自以?為是的好意?與情意?,其實是會讓她難過的。

    謝流忱微微晃神,崔韻時見他不作答, 越發煩躁:“你?到底想做什么?”

    謝流忱:“我并無所求。”

    他輕聲道:“我已脫離上一世的軀殼,不是這世間之人,也沒有任何的親緣關?系,不欠這世上其他任何人的情。”

    “倘若名字可以?將一個人的身份定?下, 那?么我已失去‘謝流忱’這個名字,不再是謝流忱。”

    “所以?我在這世間沒有身份, 沒有親緣牽絆,沒有可以?左右我決定?的人。”

    他將“他只是為她來的”這一句隱去,不再對她表露任何情意?。

    “你?有什么愿望,我怎樣都會完成。”

    崔韻時聽得皺起了眉。

    她看?出來了,他說出這話,并非是在滿懷期盼地對她示好,想要討得她的歡心。

    而仿佛是終于從什么東西?里解脫出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更可怕的是,他話中含義分?明是:她說什么,他就會做什么。

    這種只在乎她一人的模樣,讓她下意?識地感到恐懼。

    她不想承載他這樣的感情。

    有那?么多?人輕飄飄地喜歡過她的臉、她身上短暫又單薄的光芒。

    她從這些脆弱的喜愛之情中穿過,就像穿過花叢一樣,最?大?的負擔也只不過是被露水打濕衣裳。

    而謝流忱的感情,卻是沉重的巨石、厚重的霧。

    讓人的腳步越來越沉,難以?安心。

    謝流忱適時開口,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樣安慰道:

    “只管利用我,將我當作一件趁手的工具吧。”

    “你?不需對我說什么,不需在意?我的存在,只要利用我讓你?的日子過得舒適就可以?了。”

    崔韻時深吸一口氣。

    他就是因為腦筋這樣曲折,所以?才會怨恨當初未曾真心愛過他的她吧。

    她決定?對謝流忱做一件好事,這輩子唯一一件好事。

    她道:“你?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你?。”

    “好。”他緩緩應下。

    話既畢,她將弓箭從他手中奪回來,掉轉馬頭,狂奔離去。

    謝流忱仍在原處,看?著?她迅速縮小的背影。

    人生是由一個又一個的瞬間組成的。

    他想重新見到她,花了六十多?年,而她從他眼前?消失,只用了六個眨眼那?么短的瞬間。

    謝流忱摸了摸馬頸,風將馬鬃吹蓋在了他的手背上。

    天地蒼茫,他只是其間一粒粟,一陣命運的風便能將他吹動。

    若他能化作這陣風便好了,她會允許風的存在,他可以?送她一程又一程,直到這一世的盡頭。

    ——

    崔韻時的心情糟糕透頂,當初她提出和離,卻被謝流忱一通示愛,她覺得真是荒謬到升天。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曾相信過他喜歡她。

    再之后?又發生了一連串的事,她終于信了,信他是個奇葩,而且的確暗自愛慕她多?年。

    可這對她來說何其不幸。

    她以?為他已經癲得不能再癲了,沒想到峰回路轉神來一筆,他的瘋癲還能更上一層樓。

    少年時她確實不懂事過,在寒酥節許愿長大?后?想要榮華富貴、嬌夫美侍。

    對方心里要愛極了她,全天下最?愛她,不計代?價,為她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沒想到這種愿望在現實中真的實現后?,會是如此極端。

    崔韻時氣悶了兩日,煩心過他如今這個狀態,會不會根本忍不住,又來纏著?她。

    結果過了七日,完全沒看見謝流忱的影子。

    她說不上此刻是什么感覺,總之對他很是忌憚,生怕如今安穩的生活再出什么變故。

    半個月后?的下午,她在家中翻閱典籍,井慧文找上她家來,一進門就按捺著?激動,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安平公主和明儀郡主的二女兒謝燕拾,在禮佛路上出了意?外,馬車翻下山崖,兩人全都死了。

    聽得此言,崔韻時既震驚又駭然。

    當時謝流忱說的那?番話還在耳邊回蕩。

    他的意?思不過就是說,他是上輩子的謝流忱,并未受這輩子的外祖母和妹妹的愛護和關?心,所以?他能為她的一句話,殺了這輩子的她們。

    而且這輩子因為他沒有與任何人有交集,所以?她要他對誰下手,他都不會為難。

    可她已經不要他殺了啊,她把弓都搶回來了,她的意?思已然十分?明顯,他絕對明白。

    那?他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

    崔韻時抱著?書?,呆了一會兒。

    這下她真的希望謝流忱是個守信重諾之人,能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永遠都不要再來找她。

    ——

    又過了二十多?日,崔韻時聽說白邈提前?回來了,她便抱上兔子,去城門口迎接他。

    沿街的梨花開得正好,花香沁人。

    她的運氣格外好,只等了一刻鐘,白邈便到了。

    他跳下車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她炫耀他的冪籬。

    “這可是我特意?定?制的,足有七重紗,你?瞧瞧,是不是遮擋的效果格外好。”

    崔韻時打量了一會,發現這紗還是互相交錯的。

    這樣確實可以?保證風吹來的時候,不會一下子將白紗吹開,出現他美貌乍現,旁人驚鴻一瞥,打上他主意?的情況。

    “可是你?要拿眼睛看?東西?時,要怎么把它掀開呢?”

    白邈馬上左掀一下,右掀一下,連掀四五下時,崔韻時飛快地將最?外面兩層交叉鎖住。

    白邈扒了一下、兩下……始終沒扒開。

    “開門,開門啊。”白邈在輕紗后?喊。

    崔韻時得逞地笑了。

    茶樓上,謝流忱注視著?這一對笑鬧著?的少年人。

    白邈被她拉住白紗,沒法探出頭來,他便將手從底下伸出來撓她,被她用手肘頂撞回去。

    小二走?到桌邊:“客官可還要來些什么?”

    謝流忱一言不發,他此刻沒有多?余的精力回答。

    謝二正在腦子里鬧騰得厲害。

    他一見到白邈與崔韻時打打鬧鬧,便氣急敗壞,開始瘋狂地搶奪身體的控制權,就像一頭急于出籠,沖上去撕扯對手的野獸。

    謝二本就是這具身體的主人,真要發瘋和謝流忱搶的時候,謝流忱確實敵不過他。

    但是他自有辦法。

    他揮退小二,拿出匕首,直接往自己手掌心劃下一刀,再用指尖往傷口上抓,鉆心之痛差點讓他昏厥過去。

    后?一步確實有些多?余,連他都吃受不住的疼痛,從未讓自己受過傷的謝二更加承受不住。

    現下兩敗俱傷,謝二消停不少,只在腦海里斷斷續續地發出慘叫。

    “別?再打攪她了,”謝流忱漠然道,“讓她過她想過的日子吧。”

    這是他能想到的,能讓她接受自己好意?的方式。

    不要再懷抱著?任何能與她在一起的希望,不要再想著?滿足自己的心愿,只要完成她的心愿就好。

    在他不存在的世界里,她會過得很開心。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梨花落滿了窗臺。

    ——

    崔韻時將白邈帶回私宅,其余地方總不如這一處方便,還沒有長輩管束著?。

    一路上白邈都抱著?兔子,跨過門檻時,他似乎不小心絆了一下,崔韻時眼疾手快地將他扶住。

    白邈靠在她懷里眨著?眼看?她,看?得她微笑起來。

    他一見她笑了,便死活不從她懷中起來,被她半抱半拖地上了小樓。

    謝流忱遙遙望著?他拙劣的伎倆,嘴

    弋?

    唇緊抿。

    謝二已經氣到口不擇言,說出了不堪入耳的心里話:“你?真該死啊,居然讓這種賤人占了我的位置。”

    謝流忱沒有理會他,二樓的窗開著?,他能從這里看?見白邈走?來走?去的身影。

    白邈舉起兔子,問它叫什么,兔子自然回答不了,他便又去找崔韻時撒嬌賣癡,說兔子不理他,惹得崔韻時揉了揉他的臉。

    謝二不可置信:“我就輸給這樣一個蠢貨?”

    他陰森森地想,被她放在心上,捧在手里的感覺一定?很好吧。

    白邈還有什么可不開心的,難怪他總是笑得這般開懷。

    白邈唯一的煩擾就是崔韻時今日有沒有比昨日更愛他吧。

    謝二的陰暗心思毫無保留地對謝流忱敞開,每一句都在謝流忱的心頭鑿下一個豁口。

    謝流忱便這么藏在她宅子外的隱蔽處,一直站到了夜里。

    天黑沉沉的,小樓中點著?明徹的燭火。

    暖光散出來,整間屋子在夜色里就像一盞漂浮的燈籠,引著?一些東西?不由自主地想要進入,想要感受到和屋中人一樣的溫暖。

    謝流忱看?著?屋中的人又多?了兩個,他們吃飯、喝酒,說著?彼此才能懂的趣事。

    那?兩個后?來才到的少女,一人是井慧文,另一人是奚瑩。

    她們兩人中有一個,便是定?制了海棠花戒的人吧。

    謝流忱站到渾身冰冷,小宴終于散了,井慧文與奚瑩下樓,去了別?的屋子睡。

    屋中只剩下了白邈和崔韻時。

    崔韻時拍拍白邈的肩,剛想叫他起來回房睡覺,他忽然嘟囔了一句好冷。

    她便起身關?上了窗。

    漏進謝流忱眼中的光線頓時少了,他僅能看?著?窗紙上映出的二人身影。

    崔韻時把白邈架起來,他喝得并不太多?,可他酒量太淺,醉倒的人總是格外的沉。

    她懶得搬他回他的房間,干脆讓他睡在這間房,她睡在另一張矮榻上好了。

    她剛要將白邈往床邊帶,白邈一個沒站穩,頭往下掛,磕到了她的頭。

    崔韻時忍住沒有把他推醒,只抬頭動著?嘴唇,無聲地罵了他幾句。

    而后?脫下他的外袍等衣物,只留下里衣,再將他弄去床上躺下。

    做完這一切,她才吹熄了燭火,躺去了矮榻上,安心入睡。

    宅子外的謝流忱親眼看?著?窗紙上的人影交疊,他們抱在一起,白邈的手橫過她的肩頭,而后?他低下頭,和她額頭相抵。

    她也抬起了頭,兩道人影交融在一起。

    謝流忱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涼了。

    他知道,他們是在交吻。

    每對有情人,情到濃時,都會如此。

    夜風吹拂,他已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脫下了白邈的衣裳,一件又一件。

    而后?他們又摟在了一起,緊緊地,沒有一絲距離,向著?床邊走?去。

    之后?蠟燭便熄滅了。

    謝流忱忍不住輕輕地顫栗。

    他們過夜了,他們睡在一起。

    謝流忱聽見腦中震耳欲聾的古怪回響,卻不明白這些怪聲該作何解。

    這有何不對。

    遲早都會有這一日的,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

    她和白邈將來會成婚,會成為一對夫妻,人人都會知曉白邈是她的丈夫。

    白邈的名字會和她的名字一起,被人反復提起。

    她和白邈一生一世長相廝守的心愿會實現。

    這才是她本該有的人生,這才是他不存在時,原本該有的發展。

    他才是那?個錯誤,所以?他不可以?再出現,不可以?往前?跨出一步。

    謝流忱靜立在夜色中,望著?那?間再也沒亮起光的屋子,許久都未挪動。

    天上又下雨了,雨絲輕飄飄地,一點點地潤濕春夜,也將他淹沒在人世里。

    第88章 第 88 章

    白邈近來交了一個新朋友。

    那人叫成歸云。

    他對這個朋友還?是很滿意的。

    此人眉眼雖清秀, 可常年上山采藥,不注重?呵護肌膚,曬得人黑不溜秋的。

    再好的五官也擋不住這樣黑的底色。

    他站在白邈身邊時, 更是會被人徹底忽視。

    白邈從?小就沒什么同性好友, 男人的心眼子都多?,不好相處, 勾心斗角得厲害。

    不像女子那般直爽大方也就罷了, 他們還?個個垂涎崔韻時。

    他看了就來氣, 所以多?年以來都不愿意和男子來往。

    成歸云就不錯, 不僅皮膚黑、存在感不強, 而且脾氣好,經?常聽白邈說一整日他與崔韻時的故事也不會厭倦。

    這也是白邈對他最滿意的地方。

    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對成歸云炫耀,崔韻時對他的好。

    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就是能被崔韻時選中,被她喜歡。

    他一向覺得自己哪兒都好,可是在她面前,他失去了這種自信, 常常覺得自己有許多?不足, 想要改進,才?能一直留住她的愛。

    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白邈非常擔心沒幾個月, 她就會厭倦了他,離他而去。

    可是她好專情,居然一直沒有離開過他,還?總是夸獎他這也好那也好。

    耳朵輪廓漂亮、說蠢話的時候也很可愛、肩膀摸起來很舒服……

    他生性懶惰, 能坐著絕不站著,但是為了讓她摸他的時候覺得手感更好, 他一直堅持鍛體,練出了兼具美感和力量感的肌肉。

    他知道自己不是很聰明,所以只?能在這種地方彌補一下她。

    能被自己喜歡的人喜歡,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人有好東西?的時候,就會忍不住想要炫耀,想要讓別人附和他,夸贊他擁有的珍寶何等璀璨。

    之前白邈周圍的那些男子全都居心不良,他滿心花骨朵無處開放,硬生生憋著。

    他知道好東西?不能外?露,所以他忍了這么多?年,現在終于有了一個合適的炫耀對象,他心里?舒暢極了。

    “我?們昨日去了慶蓮寺上香,我?祈求姻緣時,那香一直燒到底,都沒有熄滅過,我?說是好兆頭?,她說是今日無風。”

    “今日她在家?讀書,我?就在一旁給她磨墨添香,不過磨了一會她就怕我?手腕累著,讓我?去一邊休息,可是我?還?是接著磨,我?是不是很賢惠啊哈哈哈。”

    “這只?兔子是她幫我?養的,就是想等我?回來抱著玩,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黑亮黑亮的,她說這只?像我?,所以才?選中這只?的。”

    白邈說這些話時,沒有錯過成歸云眼中滿滿的羨慕。

    白邈一邊說得爽快,一邊在心中慶幸。

    幸好成歸云無心成家?,來京城只?是為了精進醫術,否則他在對方面前說這些,也太?刺激人了。

    不過成歸云若是要成家?,也會找到合適的人選的。

    畢竟他除了皮膚黑了點,眼光和性子卻好得沒話說。

    他們倆相識便是在一間布莊子里?。

    白邈早就想給崔韻時挑選布料裁衣,可在京城里?各大布莊挑選了好幾日都沒找到中意的。

    因為他喜歡花布,越花越好,他自己也清楚,那些布做出來的款式只?適合他的長相風格,與崔韻時似乎不大相配。

    正在為難之際,成歸云進店來取寄回青芝老家?,送給家?中姐妹的衣裳。

    小二將幾件衣裳展開,給他仔細瞧一瞧,確認上面沒有抽絲等做工上的瑕疵,便可簽字收貨了。

    白邈一看那些做好的衣裳,心生妒忌,品味竟然比他要好,挑選的都是瞧著簡素,可是做出來卻讓人眼前一亮的布料。

    幸好這人長得沒他漂亮,不然他要生氣了。

    成歸云注意到他的眼神,對他笑得很和善單純。

    白邈心想,看起來倒像是個老實人,沒什么心眼的樣子。

    白邈走過去,掏出半錠銀子,要買他半日的時間,讓他幫著挑選布料。

    成歸云連連推拒,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公子不必如此破費,我?幫著挑就是了,公子有馬車嗎,結束后送我?回家?去,就算是我?這半日的報酬了。

    白邈哼了一聲,他們白家?,沒名沒權,就是有錢,他出行怎會沒有馬車。

    最后成歸云不僅給他挑選出了合適的布料,順帶著還?挑選出了相配的發簪、指環等首飾。

    上天真?是公平,給了成歸云出眾的品味,就給了他不夠出眾的樣貌,正與他相反。

    兩?人就此結識。

    崔韻時忙于用功,準備會試時,便會不見白邈。

    每到這時,白邈就去尋成歸云出來打發時間。

    一半時間用來炫耀崔韻時多疼愛他,一半時間用來計劃崔韻時休息時,他要帶她去哪兒玩樂。

    成歸云因為四處上山采藥,對京郊的山林十分了解,時常給他提出這樣那樣的建議。

    哪條山路的泥濘最少,出游時該走哪一條路線,須茂山哪個季節的風景最好。

    白邈照著他的建議修改計劃,再也沒出過意外?狀況,就連崔韻時都夸獎他近日周到不少。

    又?因成歸云醫術不差,崔韻時得了風寒時,他按著成歸云開出的藥方抓藥,熬出來的藥苦味極淡。

    不似尋常的藥,喝下去不免讓人作嘔。

    白邈覺著自己運氣可真?好,只?是往布莊子里?晃悠一圈,就撈著個大夫和軍師,為他與崔韻時的情誼一路保駕護航。

    有這么個體貼,又?不撬他墻角的朋友,還?真?是不錯。

    ——

    成歸云的相貌和身份很好用。

    謝流忱扮演起他已是駕輕就熟。

    上輩子他扮演成歸云,是為了接近崔韻時,這一回他想接近的卻是白邈。

    一切都如他預料的那樣發展,他成了白邈求助的對象。

    他幫白邈挑選出最合適她的禮物?,委婉地提示白邈修改出游計劃中的紕漏,借用白邈的手,將她會喜歡的東西?送到她面前。

    他曾動過潛移默化地改造白邈的念頭?,后來放棄了。

    大多?數人一旦以為自己變聰明了,便會開始迷戀自身,對從?前喜愛的人和物?驟然翻臉。

    白邈如今蠢得剛剛好,剛好維持在對崔韻時死心塌地的程度上,可以一輩子都做一條討她開心的乖巧畜生。

    而白邈對他的意圖毫無察覺,只?將他當作無害的成歸云,每日滔滔不絕地炫耀他從?崔韻時那里?得到的關注與愛護。

    謝流忱一邊恨著,一邊將每句話都聽進心里?。

    再將它們打碎成片,從?里?面挑揀出和她切實有關的只?言片語。

    “我?們昨日去了慶蓮寺上香,我?祈求姻緣時,那香一直燒到底,都沒有熄滅過,我?說是好兆頭?,她說是今日無風。”

    她說這話時,一定是在笑,她喜歡故意不輕不重?地調笑人幾句。

    “今日她在家?讀書,我?就在一旁給她磨墨添香,不過磨了一會她就怕我?手腕累著,讓我?去一邊休息,可是我?還?是接著磨,我?是不是很賢惠啊哈哈哈。”

    她多?半是嫌白邈晃眼又?多?話,找了個好聽的理由讓他消停點。

    原來她不止是用甜言蜜語糊弄他,對白邈也是一樣。

    “這只?兔子是她幫我?養的,就是想等我?回來抱著玩,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黑亮黑亮的,她說這只?像我?,所以才?選中這只?的。”

    她的眼睛才?是最有神采的,這兔子不耐煩的神情也有點像她。

    白邈將那只?兔子遞到他手邊,慷慨道:“你也來摸摸,可軟了。”

    謝流忱伸手,慢慢撫摸著兔子柔軟的毛,從?它的脖頸輕順下來,心卻像是被另一只?手揪了一把,又?酸又?痛。

    為了不被發現,他的下屬只?敢遠遠跟著崔韻時。

    以她們的角度和距離,只?能確定崔韻時平安無事,卻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

    他便只?能從?白邈口中聽到那些生動的細節,想象她在那些時候的樣子。

    他答應過崔韻時,不再出現在她面前,所以只?好如此。

    白邈愛她,愛是一扇被日光照透的窗,愛人站在窗后,滿身暉光。

    他不能去見他,他只?能用白邈的眼睛去看她。

    謝流忱幾乎要感謝白邈了。

    白邈每回向他炫耀時,他既覺得窒息,又?覺得滿足。

    就像燒著火的心,被一場稀落的雨澆了一下。

    他嘗到那些雨的滋味,甘美又?清涼。

    即便下一刻它們就化作熱騰騰的白煙,將他的心燒得更加零碎。

    ——

    日頭?落在云后,白邈說他與崔韻時、井慧文?等人有約,要離開了。

    “成歸云”保持著像手帕一樣好揉搓的笑容,目送他上車。

    等到白邈的馬車消失在視線中,謝流忱的唇角才?掛了下來。

    他伸手想將花盆中的花連根拔起,手握上枝干,又?停住。

    罷了,草木也是條性命,雖然崔韻時已經?重?生,可他多?行善事,總不會有錯的。

    他合上院門,要回自己在雨前巷的宅子里?去。

    他已經?從?明儀郡主家?中搬出。

    母親,他的母親兩?世都活著,可對他來說,這是離他極其遙遠的一個人影。

    他步行回去,穿過濟通橋,落日被打碎在藍金色的河水里?,他上了臺階,又?往下行。

    半路意外?遇到裴若望。

    裴若望正在吃陸盈章咬了半口就不要了的烤豬耳,一見他就道:“怎么最近都不見人影,你在忙活什么?”

    謝流忱想,我?在幫著情敵討好我?妻子。

    他籠著袖子,回答:“在忙活讓我?忙活的事。”

    裴若望聽他說話,就知他心緒不佳,他最近總是這般奇怪。

    上回見面時,謝流忱再三?提醒他四月十五那日別出去,說他請人算命,算出裴若望那一日大兇,有火燒身之患,還?撥了兩?個下屬陪著他過四月十五。

    裴若望只?覺莫名其妙,可又?被他異常的舉動弄得有些心驚,便躲在家?中沒有出門。

    謝流忱嘆了口氣,今日的落日大而圓,街市上成雙成對的男女有些多?,他看所有恩恩愛愛的有情人都不怎么順眼。

    他陰暗的本性又?冒了頭?,世間不該有情,既然有了這樣的好東西?,他卻得不到,他怎能不嫉妒。

    既然嫉妒,他為何坐視旁人幸福而不做任何事。

    要是能見到她就好了,見到她,他就不敢想這些惡毒的念頭?了。

    他幻想著,按捺住心中惡念,慢騰騰地回到家?中。

    元若和元伏在廊下說笑,笑聲傳到了一墻之隔的他這里?來。

    他讓人在院中打了一架秋千,他坐了上去,望著夜空,天上的月亮已不是她看過的那一輪。

    他發了好一會兒怔。

    “公子,這有封給你的信。”

    謝流忱現下什么信都不想看,可他還?是將之拆開。

    他抬眼一掃,目光漸深。

    是大巫。

    “她”在信中嬉皮笑臉地說:恭祝你心愿達成,為了慶賀,你再給我?點血吧。

    ——

    次日,白邈臨時約了成歸云出來。

    他昨夜不小心弄斷了崔韻時的流光琴琴弦,雖然她說無妨,一副并未放在心上的模樣。

    可白邈哪里?能把這個過錯置之不理,不去彌補。

    這樣的小過錯累積起來,是會傷了他們的感情的。

    他必須要把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做好,兩?人才?能長長久久。

    謝流忱一聽到琴弦是昨夜弄斷的,立刻剎住思緒,不愿深想崔韻時和白邈昨夜也在一起的事。

    白邈要修復琴,得先從?她私宅中拿出那把琴來。

    他知曉崔韻時已經?出門了,這會兒請求芳洲放他進去,他把琴帶出來,再和成歸云出發去找琴匠。

    他留了個心眼,不讓成歸云一同進宅子里?去。

    他總覺得這是崔韻時的地盤,外?人怎能進來。

    謝流忱便站在外?頭?等,過了一刻鐘,白邈還?沒有出來。

    謝二在腦中冷笑:“偷琴都偷得這般慢,他還?有什么用。”

    他話音剛落,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謝流忱猛然回頭?,他厭惡別人這樣對他動手動腳,若非現在還?裝作成歸云,他非要斥這人一頓不可。

    這一回身,他卻怔住了。

    崔韻時看見“成歸云”的臉,忍俊不禁道:“你……”

    你現在怎么這般黑啊。

    她住了口,差點忘記了,這一世她與成歸云還?未見過。

    上一回三?人一起在山洞里?過夜,還?勞煩成歸云給他們叉魚,給她崴了的腳上藥,后來也沒有機會問問他的現況。

    此刻兩?人還?只?是陌生人呢。

    崔韻時只?得換了句招呼:“這位朋友瞧著真?是面善,身上還?有藥香,是大夫嗎?”

    ?璍

    她說完這樣裝模作樣的話,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謝流忱知曉,現在他該回答她,該抓住這個機會,以成歸云的身份和她相識,重?新建立關系。

    將來她需要一個大夫為她做什么時,第一個便會想到他。

    他便能光明正大地成為她的助力。

    可是他看著她臉上的笑,渾身發麻,身軀都不聽使喚。

    這樣因重?逢而喜悅的笑容,如隔世的一縷日光,讓他這縷孤魂,要在其中灰飛煙滅。

    第89章 第 89 章

    崔韻時在他黑得很均勻的面皮上看了看, 心想他定?是走南闖北學習醫術,才會曬成?這般黑,真是個很實在的人。

    她轉了半個身子?, 從芳洲手?中抱著的紙包里, 拿出了一只?青橘給?成?歸云。

    成?歸云也不回答她的問題,只?看她一眼, 又看青橘一眼, 將之接到手?里。

    規矩到手?足無措。

    崔韻時心想他還是和?相識時一樣, 總有些意外的笨拙。

    白邈抱著琴出門時, 便撞見了這一幕。

    他手?里還扛著剛從她房里偷出來的琴, 一見到她便下意識往門后?躲。

    可他又瞧見她正與成?歸云說話,他們居然搭上話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成?歸云勾引她?

    白邈又扛著琴小跑過來, 阻攔二人繼續說下去?。

    他一閃身,擋住崔韻時的視線,再用眼睛瞪了下成?歸云。

    臉好黑,與他真是云泥之別。

    白邈又讓開?了, 他這朵紅花還需綠葉襯, 應該讓她多看看成?歸云,這樣才更能顯出他膚白貌美。

    白邈三言兩語解釋了他與成?歸云的關系,崔韻時心想這可真是太好了, 白邈的朋友,那不就算是她的朋友嗎?

    那大家很快便能玩到一塊兒了。

    崔韻時將琴袋從白邈手?里接過去?,流光琴的分量可不輕,她光看他扛著都覺得累。

    白邈掙扎了兩下, 力氣掙不過她,手?中很快一輕。

    他看著他需要扛在肩上的琴, 被她輕輕松松地單手?抱在懷里,眼中頓時滿是崇敬。

    謝流忱瞧見他們之間這一段來回,默默地垂下眼。

    白邈心生警惕,立刻挽住她的手?臂:“好了,我們走吧,你?要去?做什么,我和?你?一同去?。”

    崔韻時:“我與奚瑩約好了,今晚去?她表兄的館子?捧場,是你?不喜歡的裕州菜色,你?真的要去?嗎?”

    “自然。”

    崔韻時點頭,又招呼成?歸云:“今晚你?也一同來吧,人不多,加上你?也就四、五人。”

    她擔心成?歸云怕生,特意加上最后?一句。

    謝流忱雙唇微動,到嘴邊的一個好字在齒間轉了轉,又咽了回去?。

    她親口邀請他,他當然很想應下。

    可他最不該做的便是投機取巧,從前她總怨他鉆空子?,為此?她氣得厲害。

    如今他用成?歸云的身份接近她,當真毫無私心,只?是單純地想要做她的助力嗎?

    其實根本仍是想要待在她的身邊,近一點,近到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她吧。

    崔韻時見他不說話,又說了一遍:“成?大夫,一起來吧。”

    謝流忱很想就這么順勢答應下來,不是他誘使她說出這句話的,是她主動提出的,他應下的話,似乎不能算是他的錯。

    他捏著那只?青橘,慢慢吐出一口氣:“多謝好意,我……今日還有事在身,并不方便,不去?了。”

    他答應過她,永遠都不再出現在她面前。

    他在做正確的事,他必須這么做。

    崔韻時有些遺憾,又拿了一個青橘給?他:“這個雖然看著青,可是嘗起來滋味很甜,只?有一絲絲酸,若是一點酸味都沒有,反倒不好吃了。”

    謝流忱低著頭,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只?憑本能接住那只?青橘。

    崔韻時看他連捧橘子?的姿勢都呆呆的,心想他還是沒變。

    可她看著他離去?,轉身時的背影,就像一片顫抖著從枝頭掉落的葉子?,在這個還未入夏,一切都充滿郁郁生機的季節里。

    莫名讓人覺得惆悵。

    謝流忱帶著這兩只?青橘回到宅中,打上井水,將手?洗凈。

    橘子?沉到水底,他將之撈起,剝開?青皮,嘗了一口。

    確實如她所說,它是甜的,他吃了一片,又一片。

    舌頭是麻木的,嘗不出酸或是甜。

    他將兩個橘子?吃光,回房去?處理?公文,而后?用了晚飯,仍舊沒有什么滋味。

    亥時三刻,他沐浴完,穿上寢衣躺在床上。

    燈燭已經熄滅,床鋪寬敞,他在薄薄的月色中,探手?撫上身邊本該屬于枕邊人的位置,觸手?一片冰涼。

    自然是涼的,將來的數十年?,直到他這輩子?老死,都不會有半點溫度。

    這一刻他忽然嘗到了那只?青橘的味道?,滿口酸楚,叫人哽咽。

    ——

    大巫在信里寫的日子?到了,謝流忱去?了約定?的曲玉山山腰八角亭中等她,直到黃昏她都沒有出現。

    謝流忱離開?,心中覺得甚是麻煩,回到家后忽而不想做任何事,明日連官衙也不想去?了。

    他干了這么多年?,早就厭倦了繁冗案牘,上輩子全憑一口氣撐著,一干就是六十多年?。

    如今一見到她,這口氣就松了。

    然而天一亮,他還是照舊去上值,他爬得高,才好暗里照應她。

    近日白邈都未曾來找過他,不知是對他生了戒心,防備他撬墻角,還是忙著陪伴在崔韻時身側,無暇來找他炫耀。

    為了便于轉換面容,他隨身帶著做出的丸藥,一瓶用來換臉,一瓶用來解除藥效。

    他的準備沒有白費,有一日下值后?,元若轉告他,白邈正在“成?歸云”家后?門等著他。

    謝流忱便讓馬車改了方向,到了巷口時,他下車步行過去?。

    白邈正在后?門氣哼哼地等他,一見面便陰陽怪氣道?:“崔韻時邀請你?后?日一同去?踏青。”

    他緊接著又道?:“不只?請了你?,還有別人,你?別得意。”

    “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白邈見成?歸云神情平和?,還帶了點不明所以,心里火氣消了大半。

    他也知道?怪不到成?歸云身上,因為他全程都聽著,成?歸云就只?說了一句話,連眼睛都不敢和?崔韻時對上。

    也不知道?崔韻時怎么就注意到了成?歸云,他哪有他好看,她該不會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吃點清粥小菜吧。

    成?歸云這種清純的小家碧玉,不是,小家墨玉,最會引人生出保護欲了。

    危險。

    白邈想通這一點,馬上變換態度,鼓勵道?:“阿成?,男子?不能這樣畏畏縮縮,要大方要利落,說話大聲一點,用丹田發聲你?知道?嗎,這樣說話才洪亮,才顯得你?中氣十足,是男人中的男人。”

    最主要的是,中氣十足的男子?就不會引得崔韻時一顆呵護人的心蠢蠢欲動了。

    謝流忱仍然用成?歸云那副懵懂的表情,看著白邈。

    白邈開?始給?他示范如何用丹田發聲。

    “氣沉丹田,用腹部呼吸,將聲音自然地喝出去?。”

    “你?平日可以多加練習,比如朗誦詩作……”

    他想要念一首詩給?成?歸云聽聽,讓他感受丹田發聲的魅力所在。

    可是他一時想不到一首完整的詩作,他從不勉強自己背詩,那樣太難為自己了。

    于是他開?始中氣十足地念誦街邊酒樓的招牌:“烤鴨八十文半只?、雕花筍二十文、螃蟹清羹六十文……這家酒樓的定?價怎么比我家的還貴,什么地段就這般猖狂,遲早倒閉。”

    酒樓門口攬客的伙計都聽見了這聲喊,

    齊齊轉頭望著白邈,眼神不善。

    謝流忱:“……”

    他抬手?揉按眉心。

    下輩子?,他也想做個傻子?,傻人有傻福,漂亮傻子?會被崔韻時愛。

    ——

    待到約定?踏青的那一日。

    白邈的馬車載上謝流忱,去?了顏家馬場。

    崔韻時給?成?歸云挑了一匹溫順的小馬,這樣溫順的馬正適合他這樣溫順的性子?,一人一馬想必會處得不錯。

    為了不讓成?歸云覺得只?有自己一人騎小馬,不好意思,她也挑選了一匹矮腳馬。

    上一回見面時,他看起來有些心事,不大開?心的模樣,希望他今日騎著這匹馬跑幾圈,能將郁情疏解一空。

    眼看著成?歸云牽走了那匹小馬,崔韻時這才放心,收回了目光。

    白邈原本牽了匹高頭大馬,一看她給?自己和?成?歸云都選了矮腳馬,他立刻將臉逼近崔韻時:“我也要矮腳馬。”

    “你?不是說矮腳馬放不下你?的長腿,你?的腳都要著地了嗎?”

    白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承認了:“我吹牛的,我也要矮腳馬啊,我要矮……”

    他話還沒說完,崔韻時就將牽著的矮腳馬塞到他手?里。

    白邈自愿就好,她若不是不想讓成?歸云自卑,她才不會選小馬呢。

    她轉頭就上了白邈挑的那匹膘肥體壯的健馬,一人一馬撒著歡跑了,獨留白邈在原地轉動腦子?。

    他是不想成?歸云和?她騎一樣品種的馬,她也答應了他的要求。

    可是怎么好像哪里不對啊,怎么變成?他和?成?歸云騎一樣的馬了?

    井慧文正倒轉過身子?,馬往前慢行,她人朝著后?邊。

    她見崔韻時靠近,面對面地沖她招呼:“六娘,來,你?能這樣嗎?”

    崔韻時:“我不來,我不能,我不敢。”

    井慧文大笑,將剛折到的一小枝野草扔到她懷里。

    草坡寬闊,謝流忱牽著馬站在空曠處,遠望她和?井慧文你?追我趕地跑了兩圈,活像兩只?追逐打鬧的小狗。

    崔韻時從遠處跑回來,經過他時,勒馬繞著他轉了小半圈。

    謝流忱不由自主地跟著轉動頭,看向她。

    崔韻時問:“你?會騎馬嗎,若是不會,我可以教你?。”

    謝流忱沉默片刻,微微側轉回頭,不去?看她的臉:“我會的。”

    魂魄好像從身體里出來,懸浮在軀殼之外審視他自己。

    他又放棄了一次和?她近一些的機會。

    違背自己心意的時候,好像又慢慢地殺掉了自己一點。

    崔韻時聞言,心想他別的都沒變,只?是比上輩子?難以熟絡多了。

    上輩子?他們很快便熟識,成?了朋友。

    她想讓他在京城的這段時日過得舒心一些,將來有緣再見時還能一塊兒聚聚。

    她也不好顯得太過心急,便道?:“那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

    謝流忱看著她又回到井慧文身邊,兩人似乎商量著打獵的事,他聽了幾句,就轉身牽上馬,走向與她相反的方向。

    他不能和?她走得太近,這是她的心愿。

    而他是為了完成?她的心愿才來到這世?上的。

    他走了許久才停下,回過頭時,已全然看不見她的身影。

    天地渺渺,人在地上,像微不足道?的草種。

    馬將頭拱到他手?里,他輕輕撫摸,潮熱的鼻息灑在他手?上身上,將他的心也烘得濕漉漉一片。

    第90章 第 90 章

    臨近傍晚, 井慧文當?真在山林里獵到了一頭鹿。

    她將鹿交給隨從慢慢處理,她倒是不急,反正今晚他們?是要在山莊里住一宿的。

    等到太陽落了山, 眾人架起火堆, 隨從將一塊塊鹿肉串好開?始烤制。

    崔韻時幫著將肉剔下,從中挑了最?美味的部位給井慧文, 這是井慧文獵到的鹿, 理應如此。

    剩下的她分作三份, 謝流忱看?著到他手里的那一盤, 又聽她囑咐說:“吹一吹就能入口了, 別?等涼了,趁著還有余溫吃下去,滋味最?好。”

    謝流忱瞧著面前熱氣被夜風吹散的鹿肉, 心一橫,夾起一筷子最?小的咽了下去。

    甫一入口,他便覺得燙,可他不能吐出來, 除非將這盤鹿肉放涼了, 否則他吃下去總會覺得不適。

    “成歸云”不能和謝流忱一樣,只?吃冷食。

    他舌頭一縮,嚼都不敢嚼, 勉強將鹿肉咽下,只?覺喉間一痛,那塊指甲蓋大小的鹿肉一路順著喉管燙到了胃里。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夾肉的速度放得一慢再慢, 胃里灼痛卻越發明顯。

    “滋味如何?”崔韻時問道。

    “很好,”他小聲道, “多?謝。”

    “那就好。”崔韻時笑起來。

    謝流忱看?著她面上?的笑容,心跟著一起灼燒起來。

    ——

    那一日回去后,謝流忱腹中如火燒,有兩日都沒有進食。

    他是餓不死?的,便半死?不活地熬著,每當?胃隱隱作痛,他就會想起她被火光照得暖烘烘的那個笑。

    離別?時,她就是帶著這樣的笑容對他說,她今日與井慧文打賭輸了,她得獵一頭鹿補給井慧文。所以今日的行程,一個月后還要來上?一回。

    她問他來嗎?

    他想拒絕的,只?是他拒絕得太慢,而她卻已經很快地道,那就這么說定了。

    謝流忱反省過,他不應該心懷僥幸,半推半就地默認下來。

    于是幾日后,他能吃一點?涼粥,有了些力氣后,便鋪紙磨墨,想寫信托人交給她,說他不能赴約。

    那一日夜里,他想了兩刻鐘,提筆寫下三封信,都覺得不夠好。

    措辭需委婉,不要傷了她的自?尊心;

    更不能叫她覺得她是被他厭惡,才會屢屢遭拒;

    內容也要簡潔,不要流露出旁的意思和過度關心,引她懷疑。

    他為難許久,燒了再寫,寫完了又燒,第二日炭盆里堆積的紙灰都快將火湮滅。

    半月過去,他仍沒寫出一封讓他滿意的信。

    他數著日子,在官衙與家中輾轉,讓自?己奔波忙碌了起來,告訴自?己并非故意不去寫信,而是實在太忙了。

    就這么磨蹭到了約定的日子,他又燒了一封信紙。

    屋里擺著兩個炭盆,一個炭盆里燒紙,另一個炭盆上?支起架子溫了壺梨花釀。

    他從不喝酒,只?是想聞一聞甜潤的酒味,心里才不會覺得那么空落。

    時辰一點?點?地過去,他如今是扮作成歸云的模樣,元若和元伏都不能出現在這里,這間小院中只?能有他一人。

    他只?能自?己站到窗前,往院外?偷偷看?一眼,她來了沒有。

    當?時說好,她的馬車會來接他的。

    一想到她專程前來,在他院門前停留,是為了帶上?他,一同度過一整日,從朝至暮……

    謝流忱沒有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就失了該有的分寸了。

    他知?道自?己這樣不好,可若他能克制住自?己,不起心動念,那便沒什么事?吧。

    所以其實這次他可以不拒絕她的吧。

    一旦生出這個念頭,他立刻扔下筆,心跳得更快了,可他是高興的,不由自?主的高興。

    再不感到為難。

    思緒起伏間,他想起件要緊事?,他該吃那瓶丸藥了,否則這兩日藥效就要結束,他會恢復原本的容貌。

    他剛探手入袖,屋門吱呀一聲輕響。

    謝流忱袖手,回過頭,腕間悄悄現出一把匕首。

    他將身邊的暗衛都撤了,就是怕崔韻時來的時候,會發現他的不尋常之處。

    他必須像成歸云一樣,是從頭到腳都普普通通,會在院子里種小白?菜,做飯時扒兩片葉子的那種人。

    他望著來人,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那人笑呵呵地開?口,卻是他熟悉的嗓音。

    “上?回讓你空等,我特意找你賠罪來了。”

    是大巫。

    謝流忱涼涼道:“誰許你不請自?來,踏入這個門的。”

    大巫毫不生氣,換上?滿臉慚愧之色:“是的,我十分歉疚。”

    謝流忱知曉她是惦記著自己的血,崔韻時或許就快來了,他不想與大巫糾纏,直截了當?道:“你為何也會重生?”

    他的愿望明明是能讓崔韻時有重來的機會,以及他想要再見她一面,整個愿望和大巫沒有半點?關系。

    而上?封信里她的口吻,已然表明了她就是上輩子那個大巫。

    “我是大巫,自?然有一些獨到之處。”她邊說邊走向?他,“我需要你為我做件事?,你有什么想

    要的,我們繼續做交易……”

    她的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溫柔意味。

    謝流忱沒有喝止她,也沒有不許她繼續靠近。

    人要做壞事?的時候,總是喜歡維持著原先的平和,直到動手的那一刻才陡然翻臉,看?來大巫也不例外?。

    他在心中發出一聲嘲笑,他總是很容易讀出旁人對他的惡意。

    就如母親對他的惡意一樣,有時候雨不曾落下一滴,可是人能嗅到潮濕的雨將落的氣息。

    他察覺到了,大巫似乎并不忍心對他下手,所以她選擇和他的母親一樣,傷人的時候把眼睛閉上?,看?不見,她們?就不會愧疚太久。

    大巫在半途頓住了腳,失笑道:“我真是不習慣在孩子面前裝模作樣,蘇蘅,直接動手吧。”

    屋中的氣氛凝滯了一瞬。

    而后兩人都出手了,謝流忱并不擅長近距離正面搏斗,他習慣背后傷人。

    大巫也不擅長與人打斗,可她有備而來,選擇的這具身體功夫甚高,就算謝流忱有再多?準備也是無用。

    她將身體控制權交還給蘇蘅,此人一出手就擰斷了謝流忱的喉骨和頸骨。

    看?著這顆頭軟綿綿地歪出一個怪異的角度,大巫慢悠悠地拿出一個巨大的布袋。

    她抓住他的腳踝要套進去,想了想,對蘇蘅感嘆道:“還是你來吧,我有些不忍心呢。”

    蘇蘅便老老實實地將他塞進布袋中,又讓大巫繼續掌控她的身體。

    大巫打開?門,等在外?邊的第三人探進頭來:“大巫,結束了嗎?”

    “嗯。”

    這人便進了屋,站在鏡前打量起自?己來,赫然是一張和謝流忱一模一樣的臉。

    蘇箬對著鏡子擠眉弄眼,心想就算做這么奇怪的表情,還是好看?得不像話,一點?不顯輕浮,反倒讓人想捏上?一把。

    雖然突然要做男人,感覺很奇怪,可是這張臉她又很滿意,她還是很有興致當?一當?謝流忱的。

    蘇箬保證道:“我會一直扮演謝流忱的,直到大巫辦完事?為止。”

    她看?了看?布袋,又問:“我們?什么時候把他放回來?”

    大巫含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蘇箬必須留在這,大巫則扛著布袋向?外?走,剛一推開?門,就撞見崔韻時。

    崔韻時是來接成歸云的,她萬萬沒想到會看?見這樣不可思議的一幕。

    成歸云被人套在布袋里,只?露出一個頭,且他的脖頸似乎是……被扭斷了?

    她腦子轟地一下,像是有人在她耳邊敲了一聲響鑼,震得她渾身發麻。

    她的手按上?腰間短刀刀柄,可她還知?道不能輕舉妄動。

    因為她從那人身上?聞到了藥味,和薛朝容當?時被困的山洞中一樣的味道。

    此人是苗人。

    崔韻時做下論斷,心知?不能靠近她,以免被她下毒暗算。

    手邊是兩叢翠竹,但見刀光如雪,她拔刀斜斜削下一截,尖頭銳利如槍尖,她用上?力氣,將竹節朝這人狠狠擲去。

    大巫連忙往后退了兩步,腳下一絆,摔回房間內,這才險之又險地躲過直沖她飛來的竹節。

    她忙著逃命,完全沒注意到摔在地上?的布袋微微動了動。

    她剛要起身,又是一桿削尖了頭的竹節飛刺過來。

    大巫狼狽躲過,縮在地上?,意味深長地看?了崔韻時一眼。

    她打開?隨身攜帶的一只?陶罐,罐中立刻飛出成群毒蜂。

    這些毒蜂由她親自?飼養,極有靈性,不需曲調操控,只?需她心意一動,它?們?便會對著她想要攻擊的對象發起猛攻。

    崔韻時站得再遠也沒用,小娃娃就是小娃娃,不知?道她的本事?。

    謝流忱和崔韻時兩人加起來還沒有她年歲的零頭大,現在的孩子真是絲毫不知?敬重長輩。

    眼看?毒蜂一窩窩地朝崔韻時涌過去,大巫眼睛都不眨,只?等著她中招。

    然而下一刻,她的頭發猛地被人拽住拖動,又被人踩了下去,迎面一陣滾燙的熱氣,她聽見滋拉一陣皮肉燒焦的聲響,緊接著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大巫慘叫起來。

    謝流忱單手托住自?己的頭,腳下繼續用力,將大巫的頭往炭盆里再踩了踩。

    他不知?大巫為何忽然和他翻臉,可是她居然放毒蜂害崔韻時的命,她也算是活到頭了。

    他知?道,這次大巫還是死?不了。

    但往后他見她一次,就把她往炭盆里塞一遍,殺到她長記性,殺到她不敢再對崔韻時起殺心為止。

    漆黑的信紙灰燼飛了一地,大巫被他死?死?踩住,無法逃脫。

    毒蜂感受到主人強烈的殺意涌向?了另一人,紛紛調轉方向?飛回來,朝著謝流忱蜇下去。

    謝流忱又將大巫提起來,擋在身前,毒蜂怕傷著主人,繞來繞去,威力瞬間被削弱大半。

    可他露在外?邊的皮肉還是有遮擋不住的部分,被幾百只?毒蜂狠狠蜇咬,他漸漸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抓住大巫的手,身體變得僵硬而遲鈍。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蘇箬才愣住一會,大巫便遭了謝流忱的毒手。

    她回過神,趕緊從謝流忱手上?搶人,帶上?大巫逃命。

    院中的崔韻時就見“謝流忱”帶著那個苗人飛身翻過墻,跑了,身后還跟著一大群毒蜂。

    她礙于毒蜂,不敢再攔。

    但心中深感莫名,那個長著謝流忱的臉的人,似乎并非真正的謝流忱。

    當?年她為了討好謝流忱,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對他的言行舉止都有鉆研,那人情急之時的舉止和他半分都不相似。

    崔韻時心里裝著疑惑,進屋想將摔在地上?的成歸云扶起來,卻見他四處摸索。

    若不是被她阻止,他的手差點?都要直接抓住一塊熱碳。

    他似乎是看?不見了。

    崔韻時看?了看?他身上?被毒蜂蜇咬出的大片觸目驚心的傷痕,立刻就要去給他尋個大夫來。

    成歸云卻扯住她衣袖:“我無礙,不需要找大夫,我自?己便是大夫,這種毒蜂導致的失明只?是暫時的,要不了多?久我便會好了。”

    崔韻時啊了一聲,大感意外?,他的傷勢看?著這樣駭人,成歸云還能如此淡然,活像只?是擦破點?皮一般。

    成歸云再三保證他沒事?,還歉疚地說給她添麻煩了,她可以離去。

    崔韻時只?得放棄找大夫的打算,但并不放心留他一個人過夜,便讓芳洲和行云去通知?井慧文等人,今日的行程她去不成了。

    ——

    入夜后,成歸云安靜地躺在床上?,沒出一點?聲。

    崔韻時幾次將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確認他仍在呼吸,這才走開?。

    她將地上?的散落的碳和紙灰、打碎的酒壺、酒盞碎片全都清掃干凈。

    她最?討厭打掃之類的活計,可她又不敢讓芳洲來這里幫忙,怕萬一那些人去而復返,害了芳洲,只?能自?己硬著頭皮干完了。

    她搬來一堆木柴在屋中,又重新燒熱炭火,若是那個苗人再用毒蜂這樣的手段,她便用火把驅趕它?們?。

    這一夜平安度過。

    次日一早,謝流忱被生生痛醒,蜂毒侵蝕心脈,痛入骨髓。

    原本十只?毒蜂就能了結一個成年男子的性命,昨日被放出來的又何止百只?。

    他縮在被子里,聞著被子上?她殘留的一縷氣味,默默掉了兩滴眼淚,好痛。

    昨晚她試探他的鼻息時,他本就心志單薄,差一點?忍不住要拉住她的手,好在最?后還是忍住了。

    他緩緩坐起身,眼睛已經開?始恢復,他能感受到模糊微弱的光,但仍舊看?不清。

    不知?她在哪里,他不敢開?口喊她,怕惹她心煩。

    叮呤哐啷連續幾聲脆響,謝流忱猛然坐直,是從院中傳來的聲音。

    他趕緊下床。

    他看?不見鞋在哪里,只?能赤著腳,睜眼瞎一般地摸索門在何處。

    腳底猛然刺痛,他一下子跪在地上?。

    應當?是昨日打碎的酒盞的碎瓷片,昨日那場亂局,她收拾漏了幾片也是理所當?然。

    他咬牙忍痛,對外?喊道:“崔姑娘,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沒聽到回答,他傷了一只?腳,又

    不能視物,單腳走路更是不便,干脆膝行向?前,用手在空中摸索尋找屋門。

    反正她不在屋中,看?不見他此刻的丑態,他也不用在意這許多?了。

    崔韻時小心翼翼跨過門檻時,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她昨夜發現他的醫箱里外?都濺了血和黑色的紙灰,白?日就把里面的瓶瓶罐罐拿出來,一瓶瓶擦洗干凈了。

    但有只?野貓忽然跳進樹叢里,嚇了她一跳,還以為是那些苗人的把戲。

    她昨晚警惕了一夜,此時立刻準備迎敵,起身太過迅猛,撞翻了他的醫箱,大半瓷瓶全都被砸壞。

    崔韻時心虛至極,聽見他在詢問,都沒敢回他一聲。

    她蹲在他身前,剛想伸手將他攙扶起來。

    就見他抬起頭,露出了一張與成歸云迥然不同的臉。

    一張屬于謝流忱的臉。

    所有關懷的話語都卡在喉間,崔韻時慢慢起身,坐到臨近的一張高椅上?,看?著他繼續迷茫地四處摸索,一聲又一聲地喊:“崔姑娘,崔姑娘你有沒有事?……”

    她一直沒有出聲,他很快就著急了,原本在空中胡亂試探的手按上?了地面,這樣摸索的方式更快,他很快就找到了房門。

    他姿態難看?地爬過門檻,全身上?下除了那張臉,沒有一個值得人看?的地方。

    他俯身膝行進院子里,雪白?的寢衣很快沾滿塵泥。

    崔韻時窩在高椅中,忽然想起,他從前總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一絲不亂,身邊總有等著被他使喚的隨從,他不必親自?做什么。

    那個人不是現在這樣,他不會像條瘸了腿的狗一樣滿地亂爬。

    他從前……是很愛干凈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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