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崔韻時深深吸了一口氣, 謝流忱聽?出她的聲音,整個人僵住:“崔姑娘?”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著屋內走?來。
崔韻時看他起身?起得這般快, 心想?這一會他倒是知道丟人了, 不肯再讓她瞧見他滿地?爬的模樣。
謝流忱走?路和爬的時候一樣狼狽,因為看不見, 手伸在前邊摸來摸去, 才走?出幾步, 便在石階上踩空, 身?體失去平衡。
那只被碎瓷片扎破的左腳, 便實實在在地?踩在了地?上。
碎片全部嵌進肉里,他面目扭曲一瞬,猛吸幾口涼氣, 顯然痛極了。
崔韻時看他就這么走?到門檻前,這里若不爬進來,便只能邁過去,那只受傷的左腳必須再次踩實在地?上。
她以為他要放棄了, 沒?想?到他還要強撐臉面, 硬是踏過門檻,左腳著地?,身?后留下一條灑著零星血跡的血路。
謝流忱終于站到她面前, 輕聲道:“一直沒?聽?見你的聲音,我以為你出事了。”
崔韻時斜著眼看他:“嗯,我沒?事,只是摔壞了你的東西, 人也磕著了,不好意思回應你。”
原來她不是因為他的臉恢復原狀, 露了餡才這樣態度古怪的。
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道:“我有專治治跌打損傷的良藥,這便拿來給你。”
他就這樣拖著流血的腳去到柜前,抱來一整個小箱子給她,讓她取一瓶貼著紅色簽紙,上書通血散的瓷瓶。
崔韻時故意弄出一些動靜,聽?起來像是在擦藥油。
謝流忱轉身?,慢慢走?到簾后,偷偷打開瓶塞吃下一粒丸藥。
崔韻時盯著那片簾子,等到簾后的人走?出來,已然是成歸云的面容。
簡直比畫皮還要自然。
若非她親眼所見,實在難以想?象會有這樣的事。
她終于可以確定,眼前這人就是謝流忱。
等到他拖著傷腳回來,在她面前單膝跪地?,用那雙無?神的眼睛看著他想?象中她的臉該在的位置。
崔韻時抬手摸上他的臉,謝流忱整個人都?繃緊了,受寵若驚地?瞪大?眼。
緊接著他就聽?到她輕聲道:“謝流忱。”
“……”
他有一瞬間驚慌得無?法?理解她的話?,四面墻壁朝他壓來,擠壓著他的內臟,讓他聽?見自己心臟迸出血的聲音。
“你是怎么答應我的,你說你永遠都?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你就是這樣‘不出現在我面前’的嗎?”
崔韻時的語氣里沒?多少憤怒,她都?習慣他的出爾反爾了,他或許會將之稱為愛。
他一向?如此,怨恨是出于愛,折磨別人的心也是出于愛,欺騙是愛。
她的手仍按在他臉上,而后抬高,落下。
啪的一聲脆響,謝流忱被她抽得整個人摔出去,撞倒在裝滿瓷瓶的藥箱上。
血一滴滴地?順著箱體滾落,很快匯成一小灘血泊。
他沒?有任何反應,撞上藥箱的那一刻便昏了過去。
她沒?想?用那么大?的力?氣,她也覺得自己并沒?有那么大?的怒氣,可是這一巴掌下去,她的手都?震麻了。
她不知道打過他多少次耳光了,可他從沒?長過記性。
她一次次地?在他身?上施加疼痛,他一次次地?湊上來,好像不知道害怕一樣。
她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他大?概是覺著,他對不住她,所以自愿在她手里受苦受難,想?要贖罪,想?要換取一個機會。
崔韻時將發麻的手掌攤在膝上,滿心疲憊,仰頭?空望著房梁。
地?上的人忽然動了一下。
他爬起來,來不及喊痛,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握住她的手。
這么久以來,每當他想?搶奪身?體的控制權,另一個謝流忱就會往手心劃一刀,活活把他給痛昏過去,魂魄再不能和他角力?。
這本就是他的身?體,他卻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她,用自己的口對她吐露心聲。
他跌跌撞撞地?爬過來,想?要拉住她的手,為自己爭取一個機會。
他摸了個空,心里一陣惱恨,失明?就是這樣不好,他在她面前免不了丑態百出,她見了怎么會喜歡。
崔韻時十分?不解,他怎會醒得這般快。
謝二摸不到她的手,暫時放棄,柔聲道:“是我啊,我不是上輩子那個與你有怨仇的謝流忱,我是落江后被你綁回私宅鞭打蹂躪的那一個謝流忱。”
崔韻時:“……”
她看著眼前這人臉上還帶著討好的笑,往后靠了靠,拉開和他的距離。
她聽?明?白了,前世和今生兩個謝流忱如今都在這一幅軀殼中。
可他說的這叫什么話?,她明?明?是羞辱他,把他帶回去抽打的,他卻一副甘之如飴的樣子,好像她是把他帶回去金屋藏嬌的。
兩個謝流忱都是一樣的不要臉,和不聽?人話?。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準備給這個謝流忱也來一下。
謝二看不見,但他感覺到了崔韻時身?上即將抽打他的氣息。
他馬上大?叫一聲:“等一等。”
他飛快道:“你討厭那個謝流忱是不是,我有法?子解決掉他。”
崔韻時放下手,給他機會細說。
他卻不說她想?聽?的,反倒開始分?割自己和上輩子的謝流忱的關?系。
“韻時,我什么都?沒?有做,我是無?辜的,你能不能不要討厭我?”
他眼巴巴地?望著虛空:“我會做得比他好,也比白邈好,比任何人都?好,我比白邈更能扶持你,不管是內還是外,我都?愿意為你肝腦涂地?,我才是最好的。”
“那個謝流忱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白邈能做的事我更不在話?下,我也可以給你生兒育女,我還年輕,你摸摸我的臉,我很好看對不對?”
他將自己干凈的側臉往她裙擺上小心貼了貼,再度仰著臉看她,仍舊沒?看對位置,還是望向?虛空。
崔韻時:“……”
她現下心情十分?復雜,有種被鬼纏上了的感覺。
這鬼不僅是死不掉甩不開的艷鬼,還總想?爬她床,時常說要給她生孩子。
她無?力?道:“你方才說的那個,徹底解決謝流忱的法?子是什么?”
“我可以制出一種丸藥,能摧毀一個人的神智,到時候他都?變成癡傻之人,還怎么能暗暗纏著你?”
他的語氣充滿誘惑,好像比她還期待這件事發生:“你也不
用再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是否都?是謝流忱假扮冒充的,你可以過安穩的日子,讓這片陰云永遠離開你的世界。”
崔韻時凝望他這張臉片刻,道:“好。”
——
謝二用了十八日才制出丸藥,只因前五日他視力?尚未恢復,什么都?做不了。
這期間,另一個謝流忱十分?安分?,沒?有再在腦海里說一句話?,不僅默許了他所做的一切,還完全放棄了身?體控制權。
謝二終于能操控自己的身?軀了。
唯有丸藥即將完成的那個晚上,另一個謝流忱要求使用這具身?體。
他在燭火映照下寫出一本薄薄的冊子,放入匣中,囑咐謝二要將這封信交給崔韻時。
而后重新遁入了意識深處。
——
崔韻時如約前來,他們仍是在“成歸云”的屋中相見。
在這樣一個裝滿謊話?的屋子里結束最大?的謊話?,似乎也是件不錯的事。
崔韻時一眼掃過去,便看見了桌上那只匣子,而后才是兩?個瓷瓶。
謝二推出左邊那瓶:“這是毒藥。”
再推出右邊那瓶:“這是解藥。”
崔韻時:“我要解藥有何用?”
謝二:“若有一日你需要上輩子的謝流忱為你解決煩擾之事,可以讓他服下解藥,令他恢復清醒。”
崔韻時不發一語,先去凈手,擦干手上的水后,才從裝著毒藥的瓷瓶里倒出一枚:“吃下去就可以了?”
謝二微笑著點頭?,覺得她真是體貼溫柔,都?要和那個謝流忱一刀兩?斷了,還這樣照顧他的習慣。
崔韻時:“那混在吃食中能起效嗎?”
“不可,必須整顆囫圇地?吞下。”
崔韻時皺眉:“那他怎么會乖乖吃下?”
謝二篤定道:“你和他說,讓他吃藥,他就會吃的。”
就算是穿腸的毒藥,他也會吃下去的。
謝二看她已經做好準備,道:“那我先讓位了。”
崔韻時點頭?。
謝二撐住頭?,闔上雙目。
她看著他,不清楚兩?個謝流忱會不會擁有共同的記憶和感知。
待眼前這人慢慢睜開眼,崔韻時便明?白過來,他什么都?知道,兩?個謝流忱能看見、聽?見一樣的東西。
謝流忱深深望著她,伸手將匣子推向?她時也沒?有移開目光,像一段脆弱的蛛絲掛在她身?上。
徒有固執的姿態,實際上她一扯,就能將之扯斷。
“上輩子我活了很久,知曉六十多年間朝局是如何發展的,歷年發生的大?事我都?寫在里面,有些時候該做什么選擇,何時該明?哲保身?,何時該抓住機會冒險一試,你可以拿這個做參考。”
他說完,又道:“我不會害你,請你一定相信我,里面寫的都?是真的。”
崔韻時將匣子拉過來,沒?多看他。
謝流忱仍舊不放心,還想?再囑托她幾句,全是很多余的廢話?。
天冷記得加衣,不能一味地?吃自己喜愛的油膩食物,不要縱著白邈,他要在外面廝混,她就跟著一起混到深夜。
他滿心不舍,誰有他照料得細致呢,總是得他親自看著,他才覺得她不會有事。
他想?了許久,終究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能再見到她已經很好了,他的存在才是她人生的缺憾。
他最該做的事,就是徹底消失。
他的眼皮漸漸支撐不住,意識像飄散的雪花,冰涼的觸感落在他的魂魄之上,像父親離去的那一日,寒意徹骨。
他想?抓住什么,可是連手都?沒?有抬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掉出這個世界。
這一世太短了啊……
謝二睜開眼,他歪了歪頭?感受了一下,唇角漸漸勾起。
事情辦成了。
他一高興,從架上拿起一壺梨花釀,斟滿兩?杯,推到崔韻時面前。
他嗅了嗅清甜的酒香,興奮之情溢于言表,話?都?跟著多起來:“酒不管聞著多甜,入口卻都?是辛辣的,每回應酬不得不喝酒時,我都?悄悄倒了,一滴都?沒?有沾,從未有人發現過,你想?看看我這一手嗎?”
崔韻時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他也慢慢不笑了。
他明?白了,那瓶毒藥里也有屬于他的一顆。
他眼里忽然閃出淚光:“我不想?吃,我什么都?沒?有做,我沒?有犯錯,為何都?要這樣對我?”
崔韻時不想?和他過多分?辯有沒?有錯的問題,只簡短道:“你也和他一樣不想?放棄,會想?方設法?地?繼續糾纏我,我累了,想?過些安生日子。”
崔韻時拿著那瓶藥:“你要我來動手嗎?”
謝二想?了許久,嗓音干澀道:“我自己來。”
謝二:“我有身?后事需要安排,不然會出亂子,讓我寫一封信可好?”
崔韻時同意了。
他磨開墨,寫好一封信,交給屋外的元若后又重新回來,干脆地?倒出藥服下。
很快就結束了。
謝二窩在圈椅里,崔韻時看他這么高大?的一個人,縮在里面時,卻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
謝二忽然睜開眼:“你若是有解決不了的事,一定要來找我,給我喂顆解藥。待我將事辦完,我會自己再服下那藥,不會叫你為難,所以不要自己一人心煩,盡管利用我……”
他的話?沒?有說完,嘴唇徒勞地?張了兩?下,整個人就昏了過去。
崔韻時將桌上那瓶解藥裝入匣中,拿出那本冊子翻了翻。
內容詳實,字跡工整,要點全都?用朱筆勾勒出來,做了不同的記號。
第一頁和最后一頁還提醒她多抄錄幾份,以防遺失。
她忽然想?到,謝流忱若是給人做爹,或許會做得不錯。
她抱起匣子,離開了這間屋子,徹底與他作別。
——
裴若望得知謝流忱變成傻子的時候,差點以為元若在和他說笑。
他忍俊不禁道:“你瞧著挺正經,說起玩笑倒是厲害啊。”
而當他親眼見到了癡癡呆呆的謝流忱時,他猛搓了兩?把臉。
“怎么回事?”他震驚無?比,“怎么突然就這樣了?五日前我見他還是好好的。”
元若轉交給他一封信,謝流忱在信上寫明?,是他自覺人生無?趣,才制出能損傷神智的蠱服用,叫他不要聲張,也不用為他擔憂,這是他自己期望之事。
而后又是洋洋灑灑對他和陸盈章的關?懷和囑托,叫他小心一個叫聞遐的人挖他墻角云云。
裴若望拿著這信,看得既惡心又感動。
他怎么都?沒?想?到謝流忱還會自我了斷。
謝流忱明?明?愛死他自己了,覺得自己命苦,老天都?欠他的,恨不得活一百八十歲,活夠本錢,怎么會選擇這條路。
裴若望看著撿起鳥毛,用嘴吹著滿院子轉,還招呼他一起來玩的謝流忱,只用了三日便做下決定。
什么這是他自己期望之事。
謝流忱犯糊涂,他卻不能看著他糊涂下去。
他要將他帶去南池州,找人給他解蠱,等他一清醒,裴若望就要給他兩?個大?嘴巴子,讓謝流忱知道,掌他的嘴,也是他期望之事。
他將謝流忱拽上馬車,給他裝了一袋五彩斑斕的鳥毛,兩?人就這樣出發了。
一路上裴若望很后悔沒?有帶上元若和元伏,如果有他們同行,裴若望的痛苦就能多兩?個人分?擔。
因為謝流忱傻了以后十分?鬧騰,會悶不吭聲地?突然抓人頭?發往后扯,也會在漱口時,忽然朝著他的臉吐水,吐完以后說自己是河豚。
裴若望氣個半死,一邊打他的脊背一邊罵,是不是上輩子欠了他的。
但傻子什么也不懂,傻子下次繼續朝他的臉吐水,還會在他沐浴時把他的衣物扔去水中。
唯有給他一把劍,他才會安靜下來。
一開始裴若望松了口氣,以前沒?看出來,謝流忱還有對兵器的熱愛。
后來他發現不對勁了,謝流忱時常拔出劍,對著自己脖頸比劃。
裴若望警惕道:“你做什么?”
謝流忱想?了很久,久到裴若望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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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都?不確定道:“我總覺得,好像割斷自己的脖子,就能見到想?見的人了。”
裴若望一聽?,一把將劍搶走?,栓在自己腰間,再不許他多碰一下。
第92章 第 92 章
兩輩子以來, 崔韻時是第一次前往南池州。
白邈躺在她腿邊輕聲痛哼不止,她握住他的手?,讓他依靠著自己。
她不知?該說他是太倒霉還是太莽撞, 才會招惹上那群苗人。
白邈當時跑來找她抱怨, 大?罵這?群蠻夷之人把他家客棧的發?財樹給鏟走了,不知?拿去?做什么。
他懷疑對方是特意給他家客棧找晦氣的, 當即把這?幾人罵了個狗血噴頭。
然后?就被對方灑了一臉粉末。
白邈原本十分害怕被對方下毒了, 可是過了兩個時辰也沒什么事, 大?夫也看不出有問題。
所以他一下子有了膽氣, 跑來找她訴苦, 順便?惹她憐惜。
崔韻時都能想象那個場面,剛安慰了他兩句,他忽然發?了急癥, 渾身冰寒,冷得直打顫。
崔韻時便?知?他確實是被苗人下毒了,滿京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她只能帶上他去?南池州尋找解毒之法。
今日路過山下一間供過客歇腳的茶攤, 她補足了水囊, 又灌了一壺熱水給白邈摟著取暖。
好在這?寒癥不是時時發?作的,一日總會留幾個時辰給白邈喘息。
崔韻時購得食水,準備妥當, 上了馬車,吩咐車夫繼續趕路。
馬車轆轆而去?,風將車簾輕輕掀起一角。
茶攤不遠處的一棵樹下,裴若望將最?松軟的一塊燒餅遞給謝流忱。
謝流忱望著遠處, 咬了幾口,忽然啊了一聲。
裴若望:“怎么了, 是不是吃餅燙到了?這?個餅太冷就會很干,你會咽不下去?。你拿來,我給你涼一下再吃。”
謝流忱的目光追隨著那輛馬車,小聲道:“我不吃了。”
他心?里脹脹的,這?應該就是吃飽了的感覺。
他鉆進馬車里,悶不吭聲地縮在角落里,掀起毯子將自己兜頭罩住。
裴若望頻頻看他,天快入夏了,這?毯子實在多余,他也不怕把自己熱死。
裴若望勸說過,可是謝流忱就要抱著,說這?是父親給他的小毯子,他從小就抱著睡。
裴若望聽得很唏噓,謝流忱真是傻了,這?明明是裴若望從家中帶來給他的,以防路上下雨,天氣寒涼,可以蓋一蓋。
這?一路上,謝流忱一挨罵就傷心?,肚子餓也傷心?,以上兩種情況,最?后?都會演變成謝流忱往馬車里一鉆,拿毯子蒙頭。
裴若望琢磨出這?是難受、不高?興的意思。
可現在他既沒斥責他,也沒餓著他,他為何又難過了。
裴若望深深嘆氣,大?口吃起了餅。
——
一路舟車勞頓,最?后?比她預料的還要早一日抵達南池州。
崔韻時想盡快給白邈解毒,他好少受些苦,整日聽著他可憐的喘氣聲,她揪心?極了。
崔韻時找了城里最?好的客棧,將白邈安頓好。
出了屋后?,她掏了二十個銅板給小二,向他打聽解蠱的門路。
小二將銅板收起來,殷勤道:“那姑娘可得盡快,今日就要找到。”
他手?往外一指,讓崔韻時看那些寫著奇怪文字的彩旗:“明日開始這?七日是伏神節,非常熱鬧,大?家都在歡慶游街,姑娘是找不到人給幫忙解蠱的。”
崔韻時點頭,朝小二形容的巫醫館位置走去?。
剛走過一條街,她便?瞧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謝流忱的外袍從左肩上滑下去?,掛在臂彎間,他一路走走看看,卻不知?將它拉起來,就這?么衣衫不整地在人群中穿行。
崔韻時站住腳,靜靜地觀察了一會兒。
他似乎是在找人,盯著每個從他身邊經過的男子看,最?后?卻站在一個包子鋪前不動?了。
肉香彌散在蒸騰的白氣里。
她看著他喉結上下滾了滾,好像是饞了。
崔韻時不自覺就看了他許久。
她還從沒見過他對著吃食咽口水的模樣,誠然,他也是人,可她總覺得他不會為衣食享樂而喜怒形于色。
就算他在她面前又哭又鬧又求,但他給她的感覺便?是他在自找苦吃,一旦他想通了,站起來收拾一下他自己,又可以做回從前那個謝流忱。
沒有她,他根本不會有什么損失,照樣風度翩翩、堅不可摧。
對,他在她心?里,就像水一樣,可以柔軟到被她輕易打破原來的狀態,卻永遠不會被任何東西傷害,留下長久的傷痕。
一名食客從包子鋪里出來,牽著女?兒從他身邊過,小姑娘手?里拿著的一小只灌湯包不慎掉在地上。
謝流忱望著他們走得越來越遠,沒有回來的意思,立刻蹲下身準備撿起那只灌湯包塞到自己嘴里。
崔韻時看不下去?了,即使她從前羞辱他,也不是用這?樣惡心?的法子。
他到底是被誰帶來南池州的,怎會讓他過這?種日子,怎么能把他餓到撿地上的東西吃。
他若是清醒之時,寧可餓死也不會吃不干凈的東西。
之前他外出辦差,一整日都沒有用飯,回來時饑腸轆轆。
元伏給他送上魚羹,因?為忘記用蓋子遮蓋,就這?么敞著放了一刻鐘,他都嫌空中的飛塵會落到里面,一口都沒喝,催促著人將湯倒掉。
眼看他就要撿起灌湯包,崔韻時拿出一小塊給白邈買的飴糖,打中了他的手?腕。
謝流忱渾身一震,縮起身子,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發?現地上又多了一塊飴糖后?,開心?地伸手?去?撿糖吃。
崔韻時:“……”
她跑過去?把他抓起來。
謝流忱嚇壞了,舉起手?臂捂臉,好一會兒沒覺著疼,才敢偷看她。
他看見這?人的臉,脖頸上忽的一痛。
他哇哇叫著捂住自己的脖子,以為會摸到一手?的血,可什么都沒有。
他低著頭想了很久,想起這?個人很討厭他,他要走遠一些,遠到她看不見他為止。
心?里忽然又酸又苦,他更想吃糖了。
他剛彎下腰,想將那顆糖撿起來,再次被抓住衣領。
崔韻時將一整包糖扔到他懷里,又買了三個肉包,他全程都縮在旁邊,一動?不動?。
崔韻時也沒理會他,等包子放涼了才推到他面前。
兩人分坐飯桌的兩側,謝流忱一口口地吃,越吃頭越低,她只能看見他的發?頂。
頭發?倒是洗得很干凈,看來帶他來這?里的人,多半是與他失散了,并非故意苛待他。
他頭垂得太低,肉包卡住嗓子,他忍不住咳嗽起來,一副快噎死的模樣。
崔韻時:“把頭抬起來吃。”
謝流忱這?時倒是很聽話,看起來不那么傻了。
等他吃完以后?,他立刻就要起身,像只老?鼠一樣畏畏縮縮地想從她面前逃開。
崔韻時一敲桌子:“坐。”
他又坐回去?了。
崔韻時拿出那瓶解藥,倒出兩顆:“吃。”
謝流忱仍舊很老?實地吃下。
崔韻時看他的眼神從躲閃到逐漸清明,而后?他忽然撐住自己的頭,難堪地和她對視。
崔韻時知?曉他恢復清醒了。
她手?里還保留著大?把毒藥,隨時可以再喂給他吃,如今這?個東西在她手?里更像是一種恫嚇和遏制他的工具。
她言簡意賅道:“白邈遭人暗算,中了苗人的毒,你可以去?看看有沒有法子解嗎?”
謝流忱再怎么樣都比此地的巫醫可信。
他自然答應,跟著她回了客棧。
一路上他都沒有說話,不遠不近地跟在她的
身后?,連她的影子都沒有挨到一點。
白邈這?會正是毒發?的時候,冷得給自己裹了幾床厚被,見崔韻時掀開紗簾進來,剛要凄慘地哭兩句,就見她身后?還跟著個陌生男子。
白邈一看那人的臉,只覺天都塌了。
這?等驚為天人的美貌,生來就是要勾姑娘魂的,崔韻時生平最?愛看美人,這?下怎么把持得住??
他頓時也不覺得冷了,一頭靠進她懷里:“這?是你給我找的大?夫嗎?年紀好輕呀,醫術會不會不夠可靠,還是年紀大?的瞧著更讓人安心?啊。”
崔韻時失語片刻,他先前毒性發?作時,凍得上牙磕下牙,結果現在見到個有姿色的,不僅能瞬間坐直身體,還能條理清晰地說完整句話。
真叫她刮目相看。
男人的腦袋里都有大?問題。
她把白邈交給謝流忱,半個時辰后?,謝流忱拔出扎在白邈頭上的數根長針,告訴她,毒性已除,白邈無?礙了,她可安心?。
崔韻時道了句謝,便?越過他坐到白邈床邊。
白邈虛弱地伸手?給她,他想說一句特別的話,要讓此時此刻變得特殊,讓她記一輩子的話。
但是他想不出來,只能哎了一聲。
崔韻時與他相識這?么多年,大?致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笑,捏了捏他的耳垂說:“我聽到了,你說得很好。”
紗簾外,謝流忱看見這?么一幕,默默地背過身。
崔韻時哄了白邈幾句,看他閉上眼,有了睡意,才走出來。
謝流忱還在等著她,他有要事與她說。
“你該趕緊離開這?里,上一回要帶走我的人,便?是大?巫。你還記得在京城苗人占領的洞穴嗎,那則有關于情蠱的舊事里,提到了大?巫這?個職位,大?巫在苗人中地位崇高?至極,更勝族長。”
“據我所知?,自從這?一位大?巫出現后?,苗人已經許久沒有推舉過族長了,她代行族長之職,是如今苗寨的實際掌權者。”
他長話短說,告訴她,這?里是大?巫的地盤,上次大?巫抓他未成功,他已經有了防備,大?巫或許會抓崔韻時,來要挾他就范。
崔韻時聽完:“……多謝你一清醒就告訴我這?種好消息啊。”
她覺得他就是克妻,和離了都沒用,重活一世都沒用,走哪都克她。
謝流忱被她說得無?比慚愧。
他道:“我會繼續再這?里呆兩日,先不上路,大?巫的目標是我,我留在這?可以吸引她的注意力,保證她不會盯上你,你可以趁著這?段時間遠走。”
崔韻時不想管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直接道:“反正不要牽連到我,我這?就離開。”
白邈剛解完毒,不宜連夜趕路,更別說走夜路危險也不小。
但兩害相權取其輕,她還是趕緊跑吧。
崔韻時立刻帶上白邈和車夫,連夜踏上了回京的路。
謝流忱在夜色中目送她離去?,有風灌入心?口,吹著他心?里一整片破碎的冰河。
他摸著懷里她給他的那一小包飴糖,心?想她真是個好人。
他喜歡的人這?般好,無?論怎么想,他都死而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