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久不卡_日本一区二区精品_丝袜无码一区二区三区_久久久少妇高潮久久久久_欧美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_日韩久久久久久久久久

    第71章 第 71 章

    細(xì)雪飄落。

    謝流忱沿著宮道?, 一路踏著薄薄的雪向前。

    行至明光宮時,暖風(fēng)從宮內(nèi)吹來,將雪輕飄飄地斜吹在宮墻上。

    明光宮的宮墻新刷不久, 陛下寵愛鄭貴君, 前陣子衛(wèi)國公家中真假公子的風(fēng)波過后,陛下更是心疼他, 想要重新修繕明光宮, 以此寬慰鄭貴君。

    可陛下既不能明目張膽地偏愛, 讓人非議鄭貴君迷惑君王, 便將泰半宮殿都給?重修了, 以此掩人耳目,給?鄭妃宮殿大修一

    通。

    明光宮之華美,堪稱開朝以來之最。

    謝流忱在雪中駐足片刻, 宮墻紅得刺目,讓他想起那日崔韻時將簪子插入他掌心,濺在她臉上的血。

    從前他認(rèn)為受傷是世上最可怕的事,如今才覺得, 被她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放棄, 比受斧鉞湯鑊之刑還要讓人絕望。

    他可以死千千萬萬次,軀體永如新生,可他們的關(guān)系就?像一面鏡子, 碎了就?是碎了,任他使出所?有解數(shù),都不能讓它有分?毫的好轉(zhuǎn)。

    謝流忱收回神,繼續(xù)前行, 直到清涼殿前,門口的女侍入內(nèi)通稟。

    他腳下的雪地還沒踩實?, 女侍就?又匆匆出來,笑著道?:“謝大人快請吧!

    他入內(nèi),見?皇帝身著常服,坐在御案前,面上表情?平和,正拿著一只?空茶盞按在案上轉(zhuǎn)動。

    似是漫不經(jīng)心,隨手為之,可謝流忱伴駕多年?,一瞧便知她正是盛怒。

    陛下是個左利手,當(dāng)年?還是淳妃的太后要求她和其他人一樣?,改用右手做事,她便老實?地遵照母妃的意?思做事。

    待她一登基為帝,便立刻用回左手,此后再也沒有人可以管束她用哪只?手吃飯寫字。

    她貴為天?女,天?下的至高者,自是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寵愛誰便寵愛誰,豈容旁人妄加干涉。

    這個旁人,眼下自然是指衛(wèi)國公鄭逢。

    幾個月前,鄭逢意?外發(fā)現(xiàn)?如今在宮中做貴君的二兒子原來是被奶娘掉包過的假兒子,他立刻將真兒子尋回。

    在鄭逢看來,假兒子在宮里受盡皇恩,真兒子卻在外受苦,且這假貨有那樣?的生母,哪有可能和鄭家一條心,說不定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才在宮里攀龍附鳳,給?自己鋪好后路。

    衛(wèi)國公恨上了鄭貴君,不僅令其派系官員旁敲側(cè)擊地勸告皇帝冷落鄭貴君,還說動了太后,將剛尋回沒多久的真兒子送進(jìn)宮,得了個美人的位分?。

    這是要讓真兒子分?寵,與鄭貴君一較高下的意?思。

    可陛下喜愛假的,對這真的沒有半分?興趣,只?是不能在明面上發(fā)作,以免更多人議論鄭貴君,說他是個迷惑圣心的妖夫才頗多忍耐。

    皇帝自登基以來就?沒受過這種氣,又知道?心肝的身份不正,說起話來理不直氣不壯,憋著火沒處發(fā)。

    謝流忱對他們的恩怨了如指掌,但沒有任何興趣,總歸大家都只?是趁著水混,扯旗子給?自己謀利罷了。

    他也不例外。

    現(xiàn)?在鄭家扯出了這么一攤子事,倒是給?了他可趁之機(jī)。

    前不久衛(wèi)國公又要將他騎馬出了差錯,摔成跛子的三兒子鄭裕禮安排進(jìn)大理寺。

    雖說只?是做一個不大不小的大理正,還是他搬出自己父親老衛(wèi)國公戰(zhàn)死沙場那一回的軍功,在陛下面前涕淚橫流地懇求,才給?三兒子求來這么一個前程。

    可皇帝就?是不滿,她的心肝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衛(wèi)國公兩個兒子,倒是一個入宮做美人,一個入大理寺當(dāng)大理正。

    皇帝不高興,謝流忱卻覺得衛(wèi)國公做得太好了。

    他完全可以借這個機(jī)會,向皇帝引薦崔韻時,將她乘著鄭裕禮的東風(fēng)一起推入大理寺。

    皇帝厭惡衛(wèi)國公,明面上又不能出手給?鄭裕禮不痛快,那崔韻時就?可以做她的刀,有了陛下暗中的允許和傾斜,崔韻時便能牢牢壓他一頭,讓這位鄭三公子在任期內(nèi)毫無?建樹,顏面掃地。

    最重要的是,鄭裕禮是殘廢,本不能做官,可他卻因?為他父親的安排成了大理正。

    種種條件相加,對陛下來說,沒有比崔韻時更合適給?衛(wèi)國公添堵的人選了。

    謝流忱將這個提議修飾一番,以全心為皇帝著想分?憂的口吻說出。

    陛下聞言,龍顏大悅,立刻不再轉(zhuǎn)那只?茶盞,她從沒見?過崔韻時,但不妨礙她欣喜之下對她大贊一番。

    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待鄭裕禮上任,崔韻時便會收到任命。

    謝流忱也很高興,崔韻時因?為二妹妹前途盡毀,只?能通過嫁人來謀取上升之路。

    那一日她控訴他諸多過錯,卻不曾提及過這一樁。

    這是她自己都不想碰一下的傷口。

    直到如今,他們?nèi)允钦l都沒提這事,彼此心知肚明,這才是他最大的罪行。

    現(xiàn)?在他有了贖罪的機(jī)會。

    他要還給?她原本的人生,做她的踏板和后盾,只?要有他在一日,她這條路就?能走得順暢平穩(wěn)一日。

    他踏出清涼殿,只?覺外邊的風(fēng)雪都比來時小了許多,心境如云開霧散,竟好似瞥見?了一絲日光。

    他按捺住心頭的期盼和激動走下石階,此事還不宜馬上告知她,任命沒下來前,她就?知曉此事的話,會整日不能安心。

    等?到事情?全部妥當(dāng)后,再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吧。

    ——

    謝流忱今日回的仍是原本的謝家。

    她如今仍然沒有離開,不去崔家,也不回他們二人一同布置過的新寧巷的宅子。

    不為別的,只?為謝燕拾一直留在娘家養(yǎng)傷,崔韻時就?是想要日日近距離地看著她如今的狀況。

    多年?積怨讓她一邊舔舐自己的傷口,一邊想要看見?仇人痛苦的樣?子。

    如果她看不到這些,那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跨過一道?月洞門,元若跟在他身后,道?:“有幾位大人遞交拜帖,想要走公子的門路,公子要見?一……”

    謝流忱拂開面前的一截花葉落盡的枯枝,漠然道?:“全都拒了!

    他沒有那些閑工夫。

    路上聽見?兩個容拂院的丫鬟議論二妹妹的傷情?,說二妹妹如今還是臥床不起,整日都要服用止痛藥,吃得太多,漸漸也不起效果了。

    當(dāng)時崔韻時提出要二妹妹的手臂,他答應(yīng)了。

    只?是與她商量,二妹妹如今傷重,若是再添一傷,她或許會活不下去,待她止住血,傷好了,他再用二妹妹的手臂還她。

    這是他們兄妹欠她的,他欠她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和一輩子去還她,可是燕拾欠她的,他沒法代替她償還。

    ——

    謝流忱去了松聲院,屋中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琵琶樂聲,顯然是個生手。

    入內(nèi)后,他被屋中熱氣撲得面頰和耳朵發(fā)癢。

    行云見?到他來,停下?lián)芘玫氖謱λ卸Y。

    謝流忱笑一下,示意?她繼續(xù)練習(xí)。

    自從崔韻時把一切都想起來之后,他就?再也沒什么可隱瞞遮掩的,便將芳洲和行云都弄了回來。

    她與這二人相伴多年?,情?誼深厚,有她們在,她心情?也會舒暢一些。

    她待她們倆總是不一般的,行云對琵琶有興趣,一個月前崔韻時便請了位先生教她。

    某日她們倆玩鬧著彈琵琶,行云好歹學(xué)了一陣子,彈得有些模樣?,崔韻時完全就?是信手亂彈,不堪入耳。

    她亂彈了半日,他在屋外聽了半日,可以想像她此時臉上正帶著笑的樣?子,沒有一絲憂愁。

    謝流忱走到崔韻時身旁坐下,今日她穿了一身紅裙。

    屋里地?zé)崤,她穿得輕薄,裙擺是一層又一層交疊的薄紗,像朵半開的花。

    謝流忱和她說自己近來做了什么,比如他已經(jīng)說服了明儀郡主,讓她放棄殺白邈。

    比如他已經(jīng)派人將白邈接回來了,她若是想見?白邈,也可以由他陪著去見?。

    他會安排謝燕拾與白邈和離的事,不管謝燕拾配不配合,他都會辦到。

    他知道?他做的這些事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白邈將會恢復(fù)自由身,他們可能會重新在一起,甚至可能會成婚。

    這個認(rèn)知像一把鈍刀,緩緩地刺入他的心臟。

    可他非這么做不可。

    他要做她希望發(fā)生的事,像她愛自己一樣?去愛她。

    他期許地看著她的臉,等?待著她說一句滿意?的話。

    崔韻時抬頭,輕掃他一眼,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

    她笑了,笑容冷而?譏諷。

    “你若什么都不需要,為何千方?百計把我抓在手里!

    謝流忱只?好說了一半的實?話。

    “只?要你能讓我每日都看見?你就?可以了!

    崔韻時還是冷笑:“你又騙我。”

    謝流忱只?得和盤托出:“我想……和你重新開始!

    崔韻時仔細(xì)端詳他的臉,他的姿容真是世所?罕見?,技藝最高明的畫師也難以描摹他的半分?神韻。

    這樣?厚的臉皮,居然會和這么美的人共存。

    她抬手摸上謝流忱的臉  ,他的呼吸亂了一下。

    她緩緩地摸,撫上他的眼皮,謝流忱順從地半闔上眼。

    刺啦一聲裂響。

    崔韻時撕扯下裙擺上的一大塊紅紗,蓋在他面上。

    謝流忱睜開眼,透過淡淡的紅色看見?屋中的情?形。

    此刻目中所?見?到的一切都是紅色的,就?像他們成親大喜那一日的顏色。

    他的心不禁怦怦地開始亂跳。

    崔韻時的手還在往下,撫摸著他的脖頸、胸膛,探入他的衣襟,看她手指劃過的地方?都泛起薄紅色,紅得像蓋在他面上的那片薄紗一樣?,他的呼吸終于徹底亂了。

    急促、凌亂,被她一點細(xì)微的動作牽引著,再也不像從前那個慢條斯理、淡漠薄情?的人。

    他現(xiàn)?在真像她的一條狗。

    崔韻時的手停在他的小腹上,問:“想要我繼續(xù)下去嗎?”

    謝流忱知曉她此舉絕無?好意?,只?緊抿著唇不說話。

    崔韻時看他眼底漫了一層水霧,整個人從一尊冰涼的玉人變成觸手溫?zé)岬娜怏w凡胎。

    “告訴我實?話,我不想聽你騙我,”她像拍一條狗一樣?輕拍他的面頰,又問一遍,“想要我繼續(xù)下去嗎?”

    “……想!

    崔韻時笑了,一把將他推倒在地,故意?羞辱道?:“你放浪的樣?子真是叫我惡心。”

    謝流忱難堪地閉上眼,眼睫輕顫。

    崔韻時又向他勾勾手指:“過來!

    謝流忱起身,十指因?為極度的屈辱而?緊握起來,手背上布滿青筋。

    她想羞辱他,那便遂了她的意?好了。

    他緩緩膝行到她身邊。

    她的手搭在膝上,指尖輕輕地打著她亂彈過的那曲陽春散的拍子。

    即便她這樣?羞辱他,他還是覺得愛她愛得要命,慢慢低頭吻上她的指尖。

    崔韻時一怔,隨后像被毒蛇舔到一般猛然收回手,心生惱火。

    他愛親是吧,等?會看他還敢不敢親。

    她冷冷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茶盞,往里面倒了一點粉末晃勻。

    等?到粉末全部融化,她用手指在其中蘸了蘸,又將手指遞到他面前,對他道?:“我倒進(jìn)去的可是箭木散,沾唇即死的劇毒,現(xiàn)?在,你還要親嗎?”

    謝流忱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看她片刻,端起那杯茶直接一飲而?盡,而?后他徑自親上她的手指。

    幾乎是同時,他唇角溢出一絲血線,兩滴血落在她指甲邊緣。

    他搖晃了一下,漸漸站立不穩(wěn),只?有那只?手還緊緊抓住她的食指。

    崔韻時控制住握拳的沖動,保持冷漠抽回手,任他摔在地上。

    她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看他痛苦地吐出大口鮮血,看他即便到了這時還想保持姿態(tài)。

    她轉(zhuǎn)身,一如他曾經(jīng)坐視她被謝燕拾欺負(fù)那般,對他不聞不問。

    第72章 第 72 章

    元若穿過庭院, 花木上皆覆著一層白,他向前望去,謝流忱正站在一棵樹前。

    他一身雪衣, 頭發(fā)僅用一根紫色的發(fā)帶半束起來。

    這樣簡素到?jīng)]有一絲多余修飾的打扮, 他站在雪地?里,卻像是在微微發(fā)著光。

    元若將一封信交到他手中?, 謝流忱沒有進(jìn)屋, 直接啟開信封。

    元若看他修長的手指展開信紙掃了眼, 面露淺淡的厭惡, 示意?他拿去燒掉。

    隨后謝流忱便向松聲院去。

    崔韻時正在撿地?上的葉片, 一片片地?飛出去,射落高處的果?子。

    落到地?上的果?子由丫鬟們?撿起,成熟的便分食, 還生的便曬作果?干,等?縮成小小一個,能拿來做手串。

    謝流忱站在一旁,等?到她愿意?理會他了, 便對她露出一個笑, 道:“我的人已經(jīng)將白邈從覽風(fēng)州帶回來了,你要見一見他嗎?我陪著你一同前去。”

    崔韻時沉默一下,她覺得他用這么和善平常的態(tài)度和表情, 對她說起有關(guān)白邈的事,實在是很詭異。

    回想上次他和白邈打到臉被抓毀的模樣,再看此?刻表情一絲不亂,像把教養(yǎng)和溫潤刻進(jìn)了骨子里的謝流忱, 崔韻時不禁感?慨他可真?是能裝。

    真?想把他這層皮給撕下來,讓他無法?再這樣笑, 讓他丟掉所有的體面。

    讓他徹底地?俯身折腰,做她的一條狗。

    謝流忱耐心地?等?待她給出回答,心里還存有一線期望。

    或許她不會去與白邈相見,畢竟……畢竟他還沒安排白邈與謝燕拾和離,她與白邈總是要避嫌才好。

    “好啊,那就明日吧!

    謝流忱默了默,她果?然迫不及待想要見到白邈,他在癡心妄想些什么。

    “可是明日是寒酥節(jié)!

    寒酥之日,彼此?有意?的男女?、夫妻等?多在此?日出行游玩。

    她與白邈怎么可以一起,她與他才是一對,即便母親橫插一手,背著他攪散了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可在他心中?,他們?就是夫妻,到死都是。

    他們?的婚書他都還放得好好的,和定親時交換的信物一同放在他書房博古架上的青白玉如意?紋匣子里。

    “那又怎么了?”崔韻時陰陽怪氣道,“寒酥節(jié),我與我的前夫、前任情郎一同出游,不是很應(yīng)景嗎,還是你覺得三人里有誰是多余的?”

    謝流忱如今不想惹她不快,無奈道:“好,我去安排!

    ——

    次日,兩人一同上了馬車。

    出門前,謝流忱特意?仔細(xì)打扮過,一身的裝束瞧著簡單,毫不張揚(yáng),實際不管是發(fā)式、衣裳、發(fā)冠,全?都是他用心挑選搭配過的。

    昨夜他特意?吃了一副對他也?可以起效的安神散,保證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肌膚處于最好的狀態(tài),必然遠(yuǎn)勝長途跋涉、舟車勞頓的白邈。

    到時候他與白邈站在一起,她自然知?道誰才是更?養(yǎng)眼的那一個。

    就連元若都對他今日的打扮贊不絕口,稱他必能壓過白邈一頭。

    謝流忱上了車,崔韻時看他一眼。

    他本該為她的注目而歡喜,可她的眼神太過古怪,他被她看得生出些不好的預(yù)感?。

    “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對的嗎?”

    崔韻時便在這時拿出了一條金鎖鏈,鎖鏈一頭連接著個極粗的挖空的圓狀物,另一頭做成手環(huán)模樣,可以套在人的手上。

    他心里那種不好的預(yù)感?更?強(qiáng)烈了。

    崔韻時摁下機(jī)括,一抬手就將另一頭套在了謝流忱脖頸上。

    她撥弄了一下鏈子,這是她近日特意?定做的狗鏈,最適合用來套在瞧著不順眼的人身上了。

    她道:“這條鏈子有些細(xì),你若是不順從,一下子就會斷開,鏈子若被你弄斷了,我就會罰你,知?道嗎?”

    謝流忱全?程都呆愣著看她,滿臉的不可置信。

    過了許久,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小心翼翼的,像是完全?無法?接受,可又強(qiáng)忍著,壓住自己的手腳來配合她。

    好一會兒,他低下頭,烏發(fā)垂順,漂亮的頸部線條向下延伸,脖頸之下的軀體被衣裳遮掩住。

    透過最底下一層衣衫,崔韻時能看見他若隱若現(xiàn)的肌肉輪廓,充滿力量感?。

    崔韻時慢慢地?吸了口氣。

    她沒有捆著他,他明明可以反抗,卻強(qiáng)逼著自己順從,自縛手腳,像個漂亮玩物一樣,心甘情愿被她折辱。

    她終于體會到做謝流忱是什么樣的感?覺,也?終于能體會他掌握著她一舉一動時的快感了。

    現(xiàn)在他們的身份掉轉(zhuǎn),她在高,他在下,她看著他,就像看到曾經(jīng)的自己,既覺著厭惡,又覺著難以遏制的興奮。

    她學(xué)著在醉花陰看見小倌們和女客們玩的花樣,挑起他的下巴:“還是這個模樣最適合謝大人,真?招人疼。”

    謝流忱眉峰緊蹙,眼皮緊緊闔上,不愿面對她。

    她怎么能讓他這么舒服,命令道:“睜開眼,看著我!

    “……”

    謝流忱睫毛顫動,眼眶都紅了一圈,并非羞澀或者激動,而是屈辱得快要到他能忍受的極限。

    崔韻時絲毫不感?到奇怪,士可殺不可辱,更?何?況他這般在乎體面的人,平日出現(xiàn)在人前時,穿

    戴永遠(yuǎn)無比齊整。

    前些日子在她面前服下毒酒,倒在地?上吐血都要控制自己的四肢不要扭曲,遮擋住自己的臉不讓她瞧見的人,哪能受得了脖子上被套上一條狗鏈。

    她不禁冷笑出聲。

    他可真?是高貴,他的尊嚴(yán)也?真?是值錢,輕輕撥弄這么幾下就受不住了,他要是去過她從前的日子,豈不是早早便要裝不下去?

    謝流忱就是死不睜眼,還干脆把頭轉(zhuǎn)到一邊。

    崔韻時也?來了火氣,她當(dāng)年都不敢和他對著干,他現(xiàn)在自愿做下位者,就由不得他挑剔做什么不做什么。

    她抬手扣上他的下巴,硬要把他的頭掰過來。

    馬車仍在不斷行進(jìn),忽然一陣大風(fēng),將車簾整個吹了起來,路人皆能看見車中?景象,看見他此?時不堪地?被玩弄的模樣。

    謝流忱猛地?躲到角落,別過臉,等?風(fēng)停了,車簾落下,他也?不轉(zhuǎn)回來。

    “你不把頭轉(zhuǎn)過來,我就直接將車簾掀起來,讓人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

    崔韻時學(xué)著他之前事不關(guān)己看好戲的口吻說話:“堂堂刑部侍郎,平日多么端雅清正的翩翩公子,總不想讓街市上的人都看見你衣衫不整,被人玩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吧!

    謝流忱忽然低頭咬住她捏著他下巴的手指,牙齒磕上皮肉磨了磨,最后還是沒有下口,只將她的手指輕輕含了一下。

    崔韻時一下子提起他脖子上的鎖鏈。

    “誰準(zhǔn)許你舔我!”

    兩人距離瞬間拉近,謝流忱又像上一回那樣直勾勾地?看著她:“我領(lǐng)罰,你罰我喝箭木散,你要我的命好了!

    崔韻時冷笑一聲,她怎么會順?biāo)囊?,如今他是完全?將軀體上的疼痛置之度外?,死活都要粘上來。

    唯有方才受辱的時候,他才連拿眼睛看她都不肯。

    崔韻時探手入他袖中?,拿出他那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劃破他身上的衣裳,使他衣不蔽體,一片片地?露出其下的肌膚。

    車簾不斷地?被風(fēng)掠起,外?面路過的人都可以看見他此?時不堪入目的模樣。

    謝流忱無處可躲,羞恥到臉色一點點地?泛紅,只能用目光祈求她停下來。

    他也?有今日,他也?有求她的時候。

    崔韻時看著他的臉,開心地?笑了,之前無論她做什么,他都對她百依百順,無比包容,現(xiàn)在她終于找到可以突破他心理防線的事。

    馬車就在這時停下,問江樓到了。

    “我在這里!币坏罋g欣的聲音傳來。

    謝流忱猛然回過身,背對著窗口,不讓自己的臉有一絲一毫被白邈看見的可能。

    他絕不能讓情敵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

    他在她面前可以低頭,讓她解氣,至于讓白邈看他的笑話,想都不用想,誰都不配看他的笑話。

    崔韻時從車窗探出頭去,看見了白邈的笑臉。

    她也?不自覺地?笑起來:“你怎么不在包間里等?著?”

    “我想早點見到你嘛!卑族闶炀毜?撒嬌。

    崔韻時吃吃地?笑,意?識到自己笑得太難聽了,又繃住表情,仔細(xì)看了看他的臉色,發(fā)現(xiàn)確實比上次見到的時候好看許多。

    “別站在外?邊了,”她輕擺了下手,“外?面冷,你身子才剛好,小心著些!

    “好!卑族泓c點頭,又往馬車邊走了幾步,也?沒其他的想法?,只是想走近些看看她,才重新回到樓中?。

    謝流忱安安靜靜地?縮在馬車角落里,聽著這一切。

    她見了白邈,連語氣里都是雀躍歡喜,擔(dān)心他會著涼,對他呵護(hù)備至。

    輪到他身上,卻只有作踐輕蔑。

    可這都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她。

    謝流忱手指顫動,拉扯破碎成片的衣裳,想要遮擋住一些自己的身體。

    崔韻時看著白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里,才放下窗邊的簾子。

    她剛要下車,就感?覺自己的袖子被幾根手指輕輕扯住。

    她回頭,謝流忱眼底含著水光,嘶聲道:“別這樣對我……”

    他竭力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我什么都愿意?做,別這樣對我!

    不需多余的解釋,兩人都知?曉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方才她那樣羞辱他的時候,他都忍受了,不多說一句求饒的話,至多只是目光哀戚地?看著她。

    現(xiàn)下他說這句,是被她與白邈刺痛了。

    他讓她別只愛白邈,也?看看他。

    崔韻時撇撇嘴,一句話都沒說,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將他撇下,獨自下了車去。

    她為什么要說話呢,她曾經(jīng)需要他為她說一句的時候,他和現(xiàn)在的她一樣無動于衷。

    第73章 第 73 章

    謝流忱看著輕輕搖晃的車簾, 發(fā)了會愣,心里難以自遏地對白?邈生出?恨意。

    他得不到一點她的偏愛時,白?邈卻擁有多到讓他想發(fā)狂的愛意。

    她的愛給了太多人?, 謝澄言、謝五娘、芳洲、行?云……只有他得不到一點。

    他面容緊繃如結(jié)冰的湖面, 徑直扯下身上零碎的布料,如同?發(fā)泄一般將它們重重扔在地上。

    他從箱籠里拿出?平時備著的衣裳換好, 一掀車簾, 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和神情。

    謝流忱上樓, 還未及推開門, 便聽到屋中白?邈的聲音。

    他的聲線矯揉造作?, 全是藏都藏不住的喜悅之?意。

    也?是,他能被自己的心上人?鐘情,得到崔韻時的回應(yīng), 即便被分離數(shù)年,也?沒有忘了彼此。

    這樣深厚堅固的情誼,白?邈就算立刻死于非命都值了,如今他還好端端活著, 能不歡欣鼓舞嗎。

    謝流忱閉了閉眼?, 強(qiáng)令自己沉住氣,還沒和敵手見上面,他就這樣失態(tài), 實在不該。

    他又站了一會平穩(wěn)心緒,白?邈還在對小二報菜名?,他仔細(xì)聽了下,仍是忍不住皺起眉。

    炒血鴨、油炸筍肉夾兒、辣子雞……

    乍一聽沒有任何差錯, 全是照她的喜好點了些油膩,滋味又重的東西, 甚至還有一杯以濃茶湯為底料的甜口梅漿。

    可是白?邈就沒發(fā)現(xiàn)她最近沒睡好,還有些上火,故而眼?下微微發(fā)青,鼻側(cè)翼還長了顆小痘嗎?

    這樣一杯下肚,她得精神振奮許久,夜里又要?睡不著了。

    白?邈根本就不會照顧人?,只顧著投她所?好。

    謝流忱壓著心中的不滿,推門入內(nèi),又要?了陳皮鴨、清炒蘆筍幾道清熱去火的食物。

    小二退出?去,三人?各占桌子一邊。

    謝流忱幽幽地看著對面的白?邈,白?邈卻好似他不存在一般,與崔韻時旁若無人?地交談起來。

    謝流忱冷眼?瞧著,要?看白?邈的臉皮到底能厚到什么程度。

    事實證明,白?邈的厚顏無恥遠(yuǎn)超他的預(yù)期。

    菜一道道地上來,白?邈毫無自知之?明,不僅搶他的分內(nèi)之?事做,給她拆蟹、布菜,還一點都不見外地吃了她吃剩的肉羹。

    謝流忱差一點就要?忍不住掀了桌子,扣在他臉上。

    白?邈知不知道他還沒和離,仍是個有婦之?夫,他還有沒有一點廉恥之?心?

    謝流忱氣得放在桌下的手都在發(fā)抖,只能給崔韻時從甜口梅漿里撈出?她不愛吃的元子,做些別的事來壓一壓火氣。

    天色灰藍(lán),細(xì)小的雪粒從窗前飄過,白?邈伸手出?去,接了一小片雪花在指尖。

    他將手移回來,呈到崔韻時面前,屋中溫暖,不過眨眼?之?間,原本還有形狀的雪花就融化成一粒雪水。

    白?邈有些

    弋?

    可惜道:“我覺得那一片最好看了!

    崔韻時心想雪花也?就長那樣吧,有什么可看的。

    她見白?邈還想再接幾片雪粒子給她瞧,制止道:“那么小,根本看不清楚的,算了!

    “那你可以湊近一點看啊!

    崔韻時依言靠過去,兩人?頭?越湊越近,忍不住相視一笑。

    啪的一聲脆響,崔韻時一驚,立刻轉(zhuǎn)頭?看向聲音來處。

    只見一只茶杯在桌上骨碌碌滾了一圈,滾出?桌外時,正正好落進(jìn)了謝流忱手里。

    “嚇到你們了嗎,對不住,我一時失手了。”謝流忱滿懷歉意道。

    失手個鬼。

    崔韻時完全不想理會他,是他自己非要?跟過來自找不快,與她何干。

    她喝多了水,需要?暫時離開一會,又覺得把?白?邈和謝流忱放在一塊,不是很讓人?放心。

    但轉(zhuǎn)念一想,白?邈上一回都把?謝流忱的臉給抓花了好幾道,實力?也?是不容小覷。

    他雖然愛在她面前扮柔弱,可畢竟體型擺在那里,每回和情敵斗起來,更是戰(zhàn)力?瞬間提升數(shù)倍,從沒吃過虧。

    崔韻時放心離開了。

    門被合上,屋中一時無人?說話,只有炭火偶爾的噼啪響聲。

    謝流忱瞥他一眼?。

    白?邈雙臂環(huán)在胸口,面上再不見方才與崔韻時說笑時的輕松。

    “你的臉好了啊,一定費了不少功夫才讓這張臉恢復(fù)如初吧,可惜——”白?邈拖長聲音,“就算好了,她也?不會看你一眼?!

    謝流忱對他的挑釁毫無反應(yīng),神情平淡得好像他只是在說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

    他從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支清新水靈的狐尾花:“這花十分特別,瞧著白?白?凈凈,并不比這瓶中的冬寒蘭、仙客來引人注目,花香卻是最濃郁的,人?一進(jìn)屋子,還沒見到花,就先?嗅到這氣味!

    “它就全靠這一點過人之處四處賣弄,以為能靠這一點勾住主人?,實際上,它到底也?只是朵無用的花罷了!

    他隨手就將這枝花扔進(jìn)了炭盆里,火苗瞬間躥高了一些,舔上鮮嫩的花瓣與枝葉,很快便將那支花燒得面目全非。

    “你知道像你這樣空有幾分姿色,又愛勾著妻子不放,霸占著寵愛的只能做什么嗎,”謝流忱笑了,“小侍,隨時都能被發(fā)賣的小侍!

    “很適合你,”他又抽出?一枝狐尾花,遞到白?邈面前,“還請妹夫收下。”

    他笑容越發(fā)柔和:“我祝愿你四季如此花,但愿惜花之?人?不會有厭了你香氣的那一日,叫你傷心凋零,畢竟你除了為人?賞玩,也?沒有別的用處了,不是嗎?”

    白?邈的表情早就變了,聽到話尾臉色更是氣得發(fā)青。

    他反唇相譏:“你這話怎么方才不敢當(dāng)著她的面說,是知道她會護(hù)著我,讓你下不了臺嗎?”

    謝流忱對他的嘲諷置之?不理,一派從容道:“我知道你想和她在一起……”

    “可你能為她排憂解難嗎?”

    “你能管好府中內(nèi)務(wù)嗎?”

    “你能勝任她的正夫之?位嗎?”

    “據(jù)我所?知,你和謝燕拾在一塊時,一日內(nèi)務(wù)都沒有打理過!

    “我說你是只能供人?賞玩之?物,說錯了嗎?”

    謝流忱露出?一抹笑容:“最要?緊的是,你與她曾是大嫂與妹夫的關(guān)系,你執(zhí)意要?和她在一起,是想惹人?非議,讓人?覺得你早就勾搭上了她,壞她的名?聲嗎?”

    白?邈手指蜷起,告訴自己謝流忱就是想打擊他,讓他知難而退。

    他才不會被人?三言兩語就說得自卑逃跑,她喜歡他,那他就是最好的。

    管理家事他也?可以學(xué)啊,他又不是傻子,只是看到字就會頭?痛而已。

    他當(dāng)即罵回去:“你裝什么大度,裝什么賢惠。你這個棄夫,她都不要?你了,你還死纏爛打,跑來我這里擺正夫的派頭?嗎?以后等我們成親了,看看誰才是野男人?,誰才是她的心頭?寶!

    謝流忱的手瞬間摸上袖中匕首,彈開機(jī)簧,刀刃都露出?一截,他硬是按捺了下來。

    殺了白?邈,只會讓崔韻時與他怨結(jié)更深,就算白?邈要?死,也?必須死得和他毫無關(guān)系。

    忍耐,忍耐。

    謝流忱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將心頭?的殺意澆滅。

    謝流忱:“就算不說別的,你做過別人?丈夫,身子都不干凈了,還妄圖與她在一起,你自己不覺得你臟嗎?”

    “你別污蔑人?,”白?邈差點跳起來撓他的臉,“我與謝燕拾什么都沒有,至多是被她摸過幾回,其余時候我拼命反抗,從沒讓她得手過!

    謝流忱聞言,腦中一陣眩暈,天啊,妹妹怎會如此不中用,居然還讓白?邈保留著清白?之?身。

    她這么多年都干什么去了,她就不會給白?邈下點藥,霸王硬上弓嗎?

    她平日一點小事都要?找他幫忙,這樣的要?緊事倒是藏著掖著。

    謝流忱深吸一口氣,只覺妹妹真是廢得出?格。

    她若是待白?邈好好的,徐徐圖之?,六年,就是塊石頭?也?打磨光滑了,說不準(zhǔn)孩子都生了三個,那白?邈現(xiàn)在還有什么機(jī)會和臉面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該好好幫妹妹一把?。

    “都被摸過了還不算臟了嗎,”他硬撐著一口氣道,“我和你不一樣,我從頭?到腳都是她的,沒有別人?碰過,我比你干凈多了。”

    眼?看著白?邈表情碎裂,謝流忱知道自己說到點子上了。

    他面露挑釁之?色,又將狐尾花往對面送了送:“此花看來并不適合妹夫,畢竟這花的花瓣潔白?無暇,可不是不干不凈的!

    白?邈氣急敗壞,端起桌上的茶盞就往他臉上潑。

    嘩啦一聲,謝流忱閃了過去,他拿起桌上的茶壺,剛要?往白?邈頭?上扣,眼?角余光瞥見門外一雙剛剛走近的鞋。

    他立刻收住動作?,故作?淡然地拿起兩只空杯,給自己和白?邈都倒了茶。

    “妹夫消消火氣,是為兄的不對,妹夫不愿聽我提你與燕拾的夫妻親密事,我便不提了,你心中有數(shù)便是!

    崔韻時坐到桌前,看白?邈還維持著從花瓶里拔出?一把?花,正要?往謝流忱臉上抽打的姿勢。

    她示意白?邈先?坐下,而后道:“他能不能為我排憂解難、管好府中內(nèi)務(wù)、勝任正夫之?位,都是我與他之?間的事。為了我,他總會慢慢學(xué)的,我不急,再不濟(jì)也?可以培養(yǎng)一個可靠的管家,分擔(dān)七成事務(wù)。”

    “一切問題都有法子解決!

    她斜了眼?謝流忱。

    “至于你,你倒是樣樣都在行?,結(jié)果又怎么樣?你如今卻有臉在白?邈面前逞能耐,也?是奇事一件。”

    謝流忱臉色霎時慘白?,不是因為被她嘲諷,而是因為她連嘲諷他時都漫不經(jīng)心,平淡得像是在對待一個不怎么重要?的人?,全然不見他們單獨相處時的激憤。

    她的心思現(xiàn)在都不在他身上了,連罵他都不想多費心。

    謝流忱低下頭?,他嘴上贏了白?邈又如何,只要?她一個肯定和維護(hù),白?邈就是大獲全勝。

    若能被她這樣對待,他也?情愿輸給白?邈。

    一頓飯吃得他難以下咽,恍惚間,他不知道吃下了什么,手上起了疹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似乎也?開始發(fā)癢。

    他再顧不得傷心,趕緊起身離開,去她看不見的地方檢查自己的臉。

    ——

    謝流忱立在廊橋上,微微發(fā)燙的臉頰被冬日里的寒風(fēng)拂過,逐漸冰涼。

    他用袖鏡檢查過面部?,果然起了一些細(xì)小的紅點,雖然已經(jīng)消退大半,可是他一時不能回去,讓她看見這張臉。

    一想到這段時間她與白?邈單獨相處著,他就妒火焚心,連這撲面的寒風(fēng)都吹不滅。

    算算時間,他離開已有近半個時辰,他們應(yīng)當(dāng)都已經(jīng)用完飯了,接下來還會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一同?在街市上游玩,身邊全是出?雙入對的有情人?。

    他們或許會停留在售賣發(fā)簪的鋪子前,一起挑選成對的發(fā)飾,那小販還會自作?聰明地揣度他們的關(guān)系,起哄說:

    “公子,給你夫人?買支簪子吧。”

    謝流忱被自己的想像氣得頭?昏,一粒雪花飄到面前的木欄上,他一巴掌將它揮走,不許它停留在自己眼?前。

    那雪花被揮開,飄忽著往樓下落去,直落到了一個男子頭?上。

    謝流忱定睛一看,呵,薛放鶴。

    今日這是什么日子,一個個對崔韻時懷著狼子野心的狐貍精全都湊到了一起。

    他緊盯薛放鶴的去向,而后便見薛放鶴對面的樓梯上走下來兩個人?。

    正是崔韻時和白?邈。

    三人?偶遇,交談了起來。

    謝流忱走到他們頂上,開始側(cè)耳傾聽他們的對話。

    今日是寒酥節(jié),此處來往的人?不算少,就算崔韻時耳力?過人?,也?不能從這些雜亂的腳步聲中聽出?他的。

    薛放鶴許久未見崔韻時,往永州軍營自己的心腹那里發(fā)過好幾回信,都沒得到崔韻時已經(jīng)抵達(dá)的消息。

    他正發(fā)愁,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她,喜不自勝。

    難道是天意,竟叫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他一時歡喜過了頭?,完全沒注意到她身邊還有個男子,只問道:“你怎會在京城呢,不是說好要?在永州相見,到時候我給你挑一匹最好的馬,我們一起在逐水坡賽馬嗎?”

    “出?了一些事,本路折返回來了,到時候說不準(zhǔn)要?與你們一同?出?發(fā)前去永州,女世子身子怎樣了?”

    崔韻時如今留在京城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謝燕拾的左臂。

    不看見她與她一樣痛苦,她難消心頭?之?恨。

    讓謝燕拾多活蹦亂跳了六年,更是她此生大憾。

    薛放鶴兀自與崔韻時談得高興,全然不知幾人?頭?頂?shù)亩䴓抢壬,一?聽見他們的對話,心頭?巨震。

    謝流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難怪她與他和離后要?離開京城,連行?云、芳洲都留在崔家,他還以為她是為了躲避他。

    原來她是要?去永州奔她的前程。

    難怪薛朝容有事,她比誰都著急,上刀山下火海地要?救她出?生天。

    因為薛朝容就是她的登云梯。

    她若去永州,天高路遠(yuǎn),和京城隔著十萬八千里,她和白?邈在一起也?不會有人?說嘴他們曾是大嫂和妹夫的關(guān)系。

    真是一招盤活整盤棋,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那他怎么辦?

    她真要?丟下他了,從那么早之?前就做下了周全的準(zhǔn)備,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半分動搖。

    寒風(fēng)瑟瑟,懸空廊橋上,他硬生生出?了一頭?冷汗,魂不附體。

    第74章 第 74 章

    好不?容易與薛放鶴寒暄完, 崔韻時與白邈行至江邊,白邈給她找了個擋風(fēng)的地?方看江景。

    江邊帶云樹生得高大,樹上的團(tuán)團(tuán)淡粉花絮被風(fēng)一吹, 就四?下飄散, 如?一場場乍起乍落的雪。

    紅粉雪團(tuán)翻飛間,謝流忱的身影出現(xiàn), 他凝望她片刻, 好聲好氣?道:“我有要緊事同你說!

    他目光輕瞥白邈, 又?看著崔韻時。

    崔韻時給白邈一個安撫的眼神, 白邈會意, 很聽話地?暫時離開。

    謝流忱向她走?了兩步,她披著斗篷,為了防風(fēng), 已經(jīng)將兜帽拉了起來,帽檐邊滾了一圈兔毛,蹭在她臉旁,叫人忍不?住想揉一揉她的臉。

    他一步步靠近她, 江風(fēng)撲面, 將花絮全數(shù)吹遠(yuǎn)。

    風(fēng)勢漸大,幾乎叫人站不?穩(wěn),有游人驚呼著從江邊跑開, 還有人追著被風(fēng)吹走?的暖帽狂奔。

    崔韻時卻仍在原地?等著,她站得極穩(wěn),似是另一株帶云樹,挺拔而富有生命力。

    他眼眶莫名有些濕潤, 他縱是她生命中輕微若花絮的存在,也妄想能逆風(fēng)飛入她懷中。

    要是能留下她, 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想把自己的命和一切都交到她手里,可她根本不?愿收下。

    兩人的距離仍是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到他再也看不?見碰不?著她。

    謝流忱穩(wěn)下翻騰的心緒,如?今他不?得不?提前將自己渾水摸魚,給她安排了大理?正官職的事說于她聽。

    他本不?想在她收到任命前說這件事,可若他不?用這件事挽留她,他就徹底沒有機(jī)會了。

    謝流忱在她面前站定,將衛(wèi)國公與鄭貴君等人的事從頭原原本本地?和崔韻時說了一遍。

    說完后?,他拿出原本準(zhǔn)備在諸事妥當(dāng)?后?用來恭喜她的說辭,告訴她,陸盈章正任大理?寺少卿,她將在陸盈章手下做事,會受諸多照拂,絕不?會被同僚暗中擠兌,也不?會有人不?配合她做事。

    他又?挖空心思想了好一會,還有什么能打動她,讓她留下的地?方,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直接說永州的壞處最?好。

    “在永州做薛朝容的親隨,哪有做京官好,起點?就大不?相同!

    “永州那般遠(yuǎn),你若想見你母親與妹妹都十分不?便,而且戰(zhàn)場上刀槍無眼,若是你有個萬一,我還不?如?死?了。”

    “旁人的庇護(hù)總不?如?自家人的可靠,我的命都是你的,我比任何人都會不?遺余力地?幫你,你知道我的秘密和弱點?,隨時可以用這一點?來要挾我!

    謝流忱只恨沒有東西能明白證明他說的話句句為真,讓她相信他沒有騙她。

    崔韻時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話,聽著聽著就忍不?住張開嘴。

    謝流忱說的話她聽見了,句句都如?同夢話一樣在她腦子里轟隆作?響。

    哪有這樣的好事會落在她身上。

    她一瞬間清醒許多。

    謝流忱該不?會又?在騙她吧,他必是聽到了薛放鶴提及永州,情急之下說一個謊來拖住她也不?是不?可能。

    可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實在太大太香了,崔韻時半信半疑道:“你莫不?是又?在誆我?”

    謝流忱啞然片刻,隨后?鄭重起誓:“我若有半句虛言,便千刀萬剮,不?得善……”

    崔韻時打斷他:“別說什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類的空話,你上回用過了,我問你還有沒有什么隱瞞我的事,你說得比唱得都好聽,說什么身中千萬刀,不?得好死?!

    “你明知道自己死?不?了,鉆空子鉆得倒是開心,”她有些氣?憤,“換一個更重更慘烈的發(fā)誓。”

    “好!

    謝流忱想了想,道:“若是我有半句虛言,便永遠(yuǎn)見不?到崔韻時。”

    崔韻時聽完他這發(fā)誓的內(nèi)容,抬起一根手指指著他,有心想罵兩句,又?不?知從何罵起,居然找不?出合適的貶低他的詞。

    謝流忱輕輕攏住她的手,哀哀懇求:“我是真心愛慕你,我比白邈更適合做你的助力,從今往后?,什么事我都聽你的,絕不?會讓你生氣?傷心,你考慮一下我好不?好?”

    他在她面前低下頭來,用鼻尖蹭她的手指,呼吸灑在她的掌心,滿是眷戀與不?舍。

    崔韻時真是心累,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是打他他受著,罵他他聽著,完全打擊不?到他的心。

    只會讓他覺得他在贖罪,他們又?近了一步。

    崔韻時抽回手要走?。

    謝流忱眼尾泛紅,楚楚可憐道:“今晚我在這兒等你,寒酥節(jié)雖是男女定情游玩的日子,可是也有不?少人在今日放花燈祈愿平安。我已備好十盞如?意蓮花燈,祈愿你今后?平安順?biāo),安樂無憂!

    他又?重復(fù)道:“我會一直等著你來!

    崔韻時嘴角一抽,心想他可真是……

    難怪他會如?此成功,這種臉皮與到了黃河也不?死?心,見了棺材也不?落淚的心態(tài),天底下怕是沒有他做不?成的事。

    她沒有回應(yīng),雙手抄進(jìn)袖里取暖,走?了。

    謝流忱看著她寫滿拒絕的背影,心里反倒升起一絲微弱的期望。

    她沒有直接出言諷刺并回拒他。

    若是之前的崔韻時,聽到他的邀約,必定會一腳把他踢江里去,并且讓他滾。

    現(xiàn)在她什么都沒有說,說明她對他的怨恨多少消解了一些。

    事情還有轉(zhuǎn)機(jī),他還有希望。

    他就這么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帶云花絮飄飛的街市上,心中微微揪痛,自控許久,才

    沒有跟上去。

    ——

    崔韻時對在麻腐攤前的白邈招了招手。

    白邈跟上她,將已經(jīng)灑好辣子面的麻腐交到她手里。

    “那個王八……那個他和你說什么了?”白邈問道。

    崔韻時和他詳細(xì)地?說了一遍謝流忱所?說的話。

    白邈聽到謝流忱給她提供了一個大理?正的職位,腳下一頓,落下她半步,很快又?跟了上來,安安靜靜地?聽她說話。

    等到他們走?過三?條長街,崔韻時說完了話,兩人正站在橋上。

    白邈沉默著,手里抱著的紙袋被他捏出了一點?細(xì)碎聲響。

    他忽然問:“你是如?何想的?去永州,還是接受他的提議?”

    崔韻時還沒想出個所?以然,白邈道:“我覺得他說得沒錯,永州沒有京城安穩(wěn),你若是受傷可怎么辦?”

    他頓了頓,輕聲道:“還是留在京城好,沒有受傷的風(fēng)險,前程似錦,你還可以利用一下他。”

    崔韻時也知曉這個道理?,也知道這兩個選擇,顯然是留在京城更好。

    可她一直想著謝流忱發(fā)的那個誓,還有他寧可一次次往她刀上撞來送死?的舉動。

    他這樣自私的人,投入多大的代價,就有多大的圖謀。

    他是非要她不?可的。

    倘若她答應(yīng)留京,照他給她鋪的路去做大理?正,從此就和謝流忱綁在一起分不?開了。

    就他這個見縫插針的死?德行,他必然對她百般糾纏,絕不?會放棄。

    想想都覺得將來的日子不?能安生。

    崔韻時站在石橋邊,看著橋下潺潺而過的河水,說:“可我咽不?下這口氣?,也不?想遂了他的愿,更不?可能與他在一起!

    雖說將來在誰手底下做事,仰仗誰的提攜都要少不?得看人眼色,在謝流忱這兒卻是反過來,是他要看她臉色求著她。

    可薛朝容也不?是什么磋磨人的上司,而她在謝流忱手里那段屈辱的年歲卻是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

    一見到他,她就會想起那些讓她心碎的往事。

    他如?今再誠懇再祈求,都不?能叫她忘記那些事。

    若是為了前程又?走?回那條路,她倒寧可熬一熬,去走?一走?沒走?過的那條路。

    想來也可笑,人的骨氣?又?值幾兩,她一貫都是最?實際的那個人。

    往日交際時,哪怕是有舊怨的夫人,可為了對方娘家商道上的便宜,她也能言笑晏晏,同對方合起伙來做生意,一笑泯恩仇。

    這一回,九成九是她唯一一次能在京城做官的機(jī)會。

    可她不?打算留在京城。

    這是她做過最?不?理?智的決定,但下定決心的那一刻,她覺得心里都松了一口氣?。

    她不?用逼著自己和傷害過她的人再維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

    謝流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與她約定的時間尚未到。

    他想著或許四?處閑逛,能與她偶遇。

    只是走?了許久,他特意往她會去的攤子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都沒有如?愿遇見她。

    倒是在一家酒樓前遇見了陸盈章一家。

    陸盈章已然與那位跟表姐勾纏不?清的丈夫和離,歡歡喜喜地?迎回了裴若望。

    兩人婚期在即,裴若望幾次找他出來聚一聚,都是歡天喜地?的模樣,一掃從前的陰沉郁怏。

    陸盈章熱情地?招呼他道:“小謝,你怎獨自一人,如?此良辰美景,怎不?伴在妻子身邊啊?”

    謝流忱:“……”

    裴若望懷里正抱著陸盈章與前夫的孩子,一邊阻止孩子吃自己的手,一邊好心道:“好了你別說了,他被他妻子趕出家門了,你別戳人家傷心事嘛。來,阿南,你看這根手指,它不?是拿來嗦的,另一根也不?能嗦,小拇指也不?行,哎呀爹給你買山楂條嗦吧,別吃手了。”

    陸盈章聞言歉疚道:“真是對不?住,原來你遭遇了這樣大的不?幸,等會小裴買山楂條,給你也來一份!

    謝流忱婉拒了,聽著這兩人在他耳邊大喊大叫,耳朵嗡嗡的,真是一點?為人爹娘的樣子都沒有,一個比一個聒噪。

    三?人相識十幾年,但凡這兩人湊到一塊,歲數(shù)立刻同時減掉一半。

    看著眼前二?人活像兩只喝多了酒,瘋狂的松鼠,他委婉道:“你們……越來越有夫妻相了!

    裴若望把扯住他馬尾的孩子往上舉了舉:“是啊,我也覺得,我們一家人都長得有些相似!

    謝流忱難得語塞,看那孩子一手抓著裴若望的發(fā)尾,一手扯著陸盈章的頭發(fā),咯咯笑著打了個死?結(jié)。

    ……真是熱鬧的一家子。

    三?人在酒樓前分別,謝流忱看著他們一邊試圖解開頭發(fā)一邊走?遠(yuǎn),發(fā)現(xiàn)解不?開后?,陸盈章與裴若望干脆肩挨著肩走?在一起。

    陸虞南從中間冒出一個頭來,拿手指戳戳母親,又?戳戳新?爹。

    孩子啊……他先前做出的抱取蠱,可使男懷女胎。

    雖有極大的致死?風(fēng)險,可他不?會死?,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

    他卻一直沒有用上,以她現(xiàn)在對他的態(tài)度,他若敢與她同房,恐怕她會厭他至深。

    若是他早些知曉自己對她的情意,做出抱取蠱,給她生一個女娃娃。

    她如?今看在孩子的面上,或許也會給他一個機(jī)會。

    謝流忱垂眼,看著游人如?潮,從他身邊來來去去。

    寒風(fēng)驅(qū)散了方才縈繞在周身的暖意,他忽然覺著有些孤獨,在這世間無所?適從的孤獨。

    他抬步繼續(xù)向前,在找到她之前,他永遠(yuǎn)都不?要停下。

    ——

    夜幕降臨,街上的人越來越多,白邈早就買來了河燈,不?必擠在攤子前與人爭搶漂亮的款式。

    買河燈時,他似乎瞧見了謝流忱的身影,于是買完便一貓身子跑了,以免被他跟上打擾。

    白邈買的是三?盞粉色蓮花燈,一人一盞,還剩一只。

    崔韻時問:“這一只用來做什么?”

    “留作?備用,若有個萬一,還有一盞可以替換!

    “我們小白做事真是越來越妥當(dāng)?了!贝揄崟r夸贊道。

    白邈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他們在花瓣內(nèi)側(cè)寫下各自的心愿,點?燃燈芯,將它們放入水中。

    還剩下第三?盞燈,崔韻時沖白邈笑了笑,而后?寫上祈愿一生相守的話語。

    白邈欲言又?止,下午崔韻時同他說了自己的決定,可他想,她說不?定是為了他倆能順利在一起,才選擇去永州。

    他忽然道:“你還是再想一想,我覺著,留在京城,比在永州安逸多了!

    “嗯?為何這般說?”

    “他很喜歡你,我看得出來,”白邈的聲音干巴巴的,“因為我也是這么喜歡你的。”

    他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道:“所?以他會聽你的話,會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崔韻時笑了:“你這樣想,是以己度人,你也心甘情愿被我利用嗎?”

    “你不?會利用我的,”白邈小心地?托著那盞花燈,用手擋住風(fēng),以免燈被吹滅,“因為我沒有利用價值!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一頭白熊,他沒有狡猾的人族那般腦筋靈活,只能在每個冬日窩在她身邊,和她抱團(tuán)取暖,用自己的毛皮給她帶去一點?點?聊勝于無的慰藉。

    等到冬日過去,他就會自覺離開,躲在山里看她重新?回到人的世界廝殺,爭奪榮耀和資源。

    崔韻時摸了摸他冰冷的臉,輕聲道:“如?果我有兩個選擇,一個天一個地?,那么我會離開你,選擇最?好的那一個!

    就如?六年前那樣。

    “可是如?果這兩個選擇相差不?多,我一定會選有你在的那一個。因為你彌補(bǔ)了那點?缺失和差距,所?以你怎么會沒有利用價值,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很大的價值。”

    她說完,白邈突然發(fā)出古怪的聲響,像是一只鳥被踩到了肚子發(fā)出來的。

    崔韻時迷惑:“這是什么聲音?”

    “這是我要哭了的聲音!卑族銌鑶璧。

    “……”

    崔韻時忍住不?要嘲笑他,和他一起將最?后?一盞花燈放入水中。

    白邈還在念叨:“你隨時都可以反悔,即便你回到他身邊,我也會永遠(yuǎn)等你,等你功成名就,我們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日。”

    崔韻時放棄溫情的勸說,直接恐嚇道:“你再多嘴我就踢你屁股!

    白邈立刻閉嘴了,他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了自己最?愛的花衣裳,不?想被踹一個腳印。

    三?盞蓮花

    狀的河燈與旁人方方正正的骰子燈撞來撞去,數(shù)次顛簸,又?順利地?向前飄去。

    滿河的河燈,像是一條新?的光明的道路,看得崔韻時心里充滿毫無來由的希望。

    她轉(zhuǎn)頭對著白邈大笑,想要拉著他跑起來,隨便跑到哪里都好。

    但她最?后?還是沒有拉起他,他們就站在原地?,凝望著彼此。

    河燈一盞盞向下流去,一盞不?知其主的河燈撞在岸邊,擱淺在岸上,謝流忱伸手幫它調(diào)整了方向,重新?送回水中。

    他抬起頭,就在這時,遠(yuǎn)處煙花乍起,仿佛是從崔韻時身后?升入高空。

    橋邊燈火通明,她就站在光亮最?盛處,笑得開懷。

    他忍不?住跟著笑起來,即便她身邊站著旁人,她正因為其他人而歡笑,可是他許久都不?見她這般開心了。

    她笑得眉眼彎彎,過了會才正色,眨了眨眼,又?與白邈說起了什么。

    滿河的花燈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有著世上最?漂亮的一雙眼。

    她也曾用這樣專注的目光看過他。

    這些記憶就像細(xì)碎又?稀有的寶石星辰,在他滿是遺憾的生命里閃耀。

    他和她說,會在江邊與她一起放花燈,他會一直等她,他說讓她考慮一下他。

    她沒有來。

    這不?代表她不?會考慮他。

    他這樣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他看著她,眼眶漸漸感?到刺痛。

    他低下頭,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此刻自己臉上的神情。

    她放的那三?只河燈漸漸接近,他抬手向后?做了個手勢,別開臉,讓元若和元伏把那三?只河燈撈過來,他要知道她許的什么愿望,要悄悄幫她實現(xiàn)。

    他幾乎擁有一切世人終生追逐的東西,多到他疲倦?yún)挓┑牡?步。

    可若是能把那些東西給她,讓她像此刻一樣開心,那便是世上最?好的事了。

    元若將勾過來的三?只河燈排好,瞧了一遍,而后?莫名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瞬間移走?,可謝流忱卻捕捉到其中的同情。

    他忽然又?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一遍,她不?來,不?代表她不?會考慮他。

    他會好好做她的丈夫的,他并非不?知怎么對一個人好,他只是錯誤地?判斷了他對她的感?情,在這件事上,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愚蠢,錯得更離譜了。

    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全都改過,再也不?會犯半點?錯。

    他用這些話語給自己鼓足勇氣?,抬起她放的最?后?一只河燈,燭火搖晃,清楚地?照亮上面她一筆一劃寫下的心愿——

    雙影相伴,白頭不?離。

    其下是崔韻時與白邈的名字。

    他將這幾行字看了又?看,神色漸漸空茫,便這么僵硬著臉,落下淚來。

    第75章 第 75 章

    人潮涌動, 人人手中提著花燈,滿街流光溢彩。

    謝流忱略略掀開車簾,寒風(fēng)撲面, 送來焰火、烤餅、辛香料、脂粉香交雜而成?的氣味。

    前方不遠(yuǎn)處那輛馬車?yán)镒揄崟r?, 她帶上白邈,正往白家去。

    謝流忱的眼中漸漸有霧氣彌散。

    崔韻時?出來時?和他坐的是一輛馬車, 而現(xiàn)在她坐的這輛卻是她早讓行云準(zhǔn)備好的。

    她并不知?道今日最后會發(fā)展成?這樣, 她有此安排, 是出門前便做好準(zhǔn)備, 要讓白邈回?去時?方便一些。

    她這樣體貼的心思, 白邈受著,心里不知?該有多熨帖。

    此時?謝流忱手邊還放著那盞她祈愿與白邈一生相守的花燈,燈芯燃著一簇小小的火苗, 煎熬著他的心。

    他沒有辦法下手銷毀這盞她寄托心愿的花燈,又不能把它送回?水里,讓這個心愿被神靈瞧見,庇佑她與白邈的姻緣。

    他不知?要拿這個東西怎么辦, 就這么將它帶上了馬車。

    夜風(fēng)時?時?吹拂, 他陰暗地盼著這風(fēng)能把蓮心那朵火苗吹滅。

    這樣就不算他動手破壞,違背她的心意。

    而是天意要讓這個心愿破滅,他們相守的愿望注定?是不成?的。

    可那微弱的火苗顫抖數(shù)次, 瞧著險險就要熄滅,最后居然挺了過來。

    謝流忱看著心煩,微闔雙目。

    這樣的蓮花燈平平無奇,隨處可見, 他有更好更精致的,蓮瓣拱在一起時?, 可以防風(fēng),中間的燈芯能燒一整夜而不滅。

    他將那九盞祈愿她平安無虞的河燈放入水中,只在手里留了一盞。

    他留著這盞什么都?沒寫的燈,想給自?己留個念想。

    有朝一日,他或許能將這盞燈拿到她面前,和她一起寫上二人的名字,祈愿生生世?世?,恩愛不離。

    ——

    白家是折柳巷進(jìn)去的第二間大宅子?。

    崔韻時?的馬車停在白家后門,過了好一會兒?,白邈才?下了車。

    謝流忱讓人將馬車停在巷口?出來一些的位置,以免被崔韻時?發(fā)現(xiàn)。

    他掀開車簾看去,石墻青瓦、斑駁的樹影、喁喁私語著的男女,一切都?如當(dāng)年。

    當(dāng)年他注意到她之后,便時?常尋一個合適的位置,不遠(yuǎn)不近地窺伺她。

    那時?她就常來白家后門,偷偷接白邈出來游玩。

    白家附近還有一家茶樓,她有時?怕被白母白父看見,會在那里等著白邈出來相會。

    后院還有一棵長得極高的石榴樹,崔韻時?出入不需借助這棵樹,她只是時?常坐在樹上,等白邈從自?己院中偷偷摸摸出來,摸到后門,她就學(xué)?鳥叫和他爹娘說話的聲音逗他嚇?biāo)?br />
    少男少女,情意純摯。

    這樣好的日子?,白邈過了十幾年。

    換作他是白邈,他也忘不掉。

    他看著崔韻時?從懷里取出一截短短的干花枝,和白邈兩人互贈了雪信花。

    謝流忱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位置,他也買了一枝,一枝或許永遠(yuǎn)都?送不出去的雪信花。

    他輕輕將頭抵在車壁上,等著他們說完話,終于分別,崔韻時?重新上了馬車。

    她要回?謝家去了。

    如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街上都?是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

    謝流忱的馬車跟在后面也不會引起她的注意。

    可他覺得一點都?不好,自?己這樣跟在她后頭,就像一路相送,讓她遠(yuǎn)走。

    ——

    崔韻時?回?到松聲院,丫鬟送上一碗暖身的熱湯。

    崔韻時?懶懶瞥一眼那碗冒著絲絲縷縷熱氣的藥膳排骨湯,不需丫鬟說,她都?知?曉這湯是怎么一回?事。

    必然是謝流忱出門前吩咐的。

    之前她失憶的那陣子?,一直都?是如此。

    他白日哄著她去了南山寺、顏家馬場、三秋園之類的地方玩,一去一回?,回?到家時?常常天都?黑了。

    某一日開始,只要她回?來,就一定?會有一碗放在灶上熱著的湯,溫溫的剛好入口?,喝下后暖身驅(qū)寒,每日都?不重樣。

    他這份用心,若是放在幾年前她自?然是會領(lǐng)受,覺得日子?終于有了轉(zhuǎn)機(jī),而現(xiàn)在就不需他多此一舉了。

    她又不是傻子?,記吃不記打。

    不過湯是沒有任何過錯的,她當(dāng)然要喝。

    屋中燭光傾瀉出來,謝流忱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將自?己的影子?藏起來。

    他往里看了一眼,見她一勺勺喝完了湯,正撐著臉發(fā)呆,似乎有些疲憊的樣子?。

    她今日走了許多路,必定?累了,之前她失憶那會兒?,每晚他都?會給她揉揉腿按一按腳。

    但現(xiàn)在不是那時?候了,她不會讓他碰她一下的。

    他有心想為她做一些事,可是她不會讓他近身伺候。

    他站了又站,剛想進(jìn)去,又聽見她吩咐人放洗澡水來。

    他下意識退回?到院子?角落,樹木的陰影之下。

    過了一盞茶功夫,她沐浴完回?房,他這才?進(jìn)門。

    床帳已經(jīng)被丫

    鬟放下來了,燭火搖曳,映照著帳中她的身影。

    崔韻時?聽見腳步聲,支著頭微微轉(zhuǎn)過身,見到是謝流忱,便坐起身。

    不等她掀開床帳下床,謝流忱便已經(jīng)在她床邊坐下。

    崔韻時?就又坐回?去,隔著輕薄床帳看他。

    昏黃的燭光勾勒出他的輪廓,他背著光,面向她這邊,微垂著頭的模樣,讓人想起廟中一尊尊悲天憫人的神像。

    謝流忱道:“今日我在問江樓對白邈說的那些話,并非是為了激怒他,而是當(dāng)真怕他不濟(jì)事,也擔(dān)不起事!

    崔韻時?莫名,他這是在特意向她解釋?

    她問:“你和我說這些做什么?”

    “我不想你誤會我!

    “我們之間的矛盾,隨便提出哪一件都?比這個誤會大,不差這一點!贝揄崟r?沒有太多諷刺他的意思,只是實話實說。

    謝流忱聽出來了,這次停了好久,才?嗓音滯澀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心里又被記上一筆錯,我差這一點,少一點是一點。”

    崔韻時?不接話了。

    謝流忱忽然問:“你為何喜歡白邈?”

    聽他這不讓對方好答,更不讓他自?己好過的問話風(fēng)格,崔韻時?立刻想起上回?朝廷剿滅苗人后,他與她在山坡上的那一場對答。

    他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把寒光閃爍的短刀,犀利無比,不是戳進(jìn)對方心窩里,就是戳進(jìn)他自?己死穴里。

    他這該不會是在刑部干久了,才?培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吧?

    為了讓他死心,崔韻時?認(rèn)認(rèn)真真地想了一遍,又認(rèn)認(rèn)真真地答了:“我們自?小相識,他掏心掏肺地待我好,相貌俊俏,家中又十分富足,原本他怎么過都?是舒舒服服的……”

    “若不是為了我,他早早從了謝燕拾,一日苦日子?都?不用過。他這樣死心塌地對我,我為何不喜歡他?”

    話音剛落,忽然有丫鬟推門入內(nèi),拿走花瓶中落了一半的花,匆匆出去。

    門被打開的霎那,屋外的風(fēng)灌入,像一只無形的手撩動屋中的珠簾與幔帳。

    風(fēng)掀起床幔的那一刻,崔韻時?瞥見謝流忱的半張面容。

    呼呼的風(fēng)聲中,他臉上的神情,叫她想起易碎的瓷器。

    丫鬟闔上門,風(fēng)又停了。

    床幔落下,他的面容再次變得模糊。

    她聽見他用同樣模糊的聲音在問:“你失憶的時?候,我們那么要好,如果你一直沒有想起來,會有一日喜歡上我,與我兩情相悅嗎?”

    崔韻時?覺得謝流忱真是失了分寸,昏了頭,這種?話都?問得出口?,這和把臉伸到她手前讓她抽一巴掌有什么區(qū)別。

    簡直是在自?取其辱。

    崔韻時?斜眼看著他:“你我之間,再談這個,只是對我的踐踏!

    從謝燕拾暗害她墜樓,而他幫著隱瞞這件事,此后六年毫無歉疚,仿若無事發(fā)生般地縱容他妹妹玩弄羞辱她,現(xiàn)在他再如何彌補(bǔ)追悔,她也不會原諒他。

    崔韻時?支著頭,半躺在床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在床帳上的某處。

    她忽然覺得哪哪都?讓她看不順眼,心煩地翻過身,用背對著他。

    謝流忱看向她原本看的那一處,那里繡著一對鴛鴦,愛熱情濃,依偎著在水中嬉戲。

    難怪她要錯開眼。

    崔韻時?心情一差,便又想刺痛他,來發(fā)泄心中的憤懣。

    他現(xiàn)在和以前一樣不好對付。

    從前薄情寡義,用溫和的外表包裹他冷漠惡劣的本性,如今是打他他受著,罵他他也低頭認(rèn)錯。

    唯有被她不放在眼里的時?候,他才?會失態(tài)。

    崔韻時?冷聲道:“你走吧,我見著你就心煩,我今晚還想睡個好覺,你別擾我。”

    這句話出口?后,崔韻時?看不見他現(xiàn)在臉上的表情,可是能聽見他瞬間變得痛苦沉重的呼吸。

    她滿意了,又仍怨恨著。

    她干脆閉上眼,不再理會他。

    身上忽地一暖,有柔軟的被子?裹住了她的身體。

    那只手很懂分寸地沒有碰到她,引動她更大的怒氣。

    “你別生氣,”他輕輕說,“我這就走!

    ——

    謝流忱關(guān)上屋門,看見自?己的影子?晃在身前,被拖得極長。

    他渾渾噩噩地站著,不想離開,就算不是在她床邊,只在她附近再呆一會也好。

    不知?不覺中,他又回?到了角落的那片陰影里。

    兩個丫鬟提著挎籃從外面回?來,兩人輕聲說著笑。

    其中一個邀另一個明日出去玩,寒酥節(jié)持續(xù)三日,她們可以和其他丫鬟調(diào)班,明日還來得及趕這場熱鬧。

    另一個說她明日還有事,去不了。

    “為何。俊

    “明日是十六呀。”

    “嗯?”

    那丫鬟見同伴腦筋還沒轉(zhuǎn)過彎來,道:“之前公子?去曲州,疫病兇險,夫人便向善堂捐了銀錢給公子?積福。每月都?要捐的,原本都?是夫人親自?去做這事,公子?回?來后,又不知?怎的,夫人就不管這件事了,只將這差事交給我,而且之前錢都?是走夫人的私賬,后來改為從公子?的帳上劃錢了!

    兩人聊著天,向后院去了,并未注意到院角輕輕搖晃的樹影中,正立著一人。

    院中一時?再無人來往,安安靜靜的,謝流忱心中卻似有一聲接一聲的哀吟,幾乎要無地自?容。

    她沒有想起往事之前,他們相處得那般好,她明知?他不會死,卻還是心疼他,怕他會受病痛折磨,為他積攢功德。

    她對他一直都?很不錯,是他非要計較她對他不夠真心,對她心生怨恨。

    六年里有那么多次回?頭的機(jī)會擺在他面前,他全都?不屑一顧。

    現(xiàn)在連這樣的善待都?沒有了,他滿意了吧。

    他們本不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他們本該有很好的開始,只要他對她好,那么如今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不會一心要和白邈成?雙成?對,她會喜歡上他,她會像心疼白邈一樣心疼他的。

    想到這些永不可追回?修正的過去,和錯失的機(jī)會,謝流忱嘴唇顫抖著,似有冰雪凍住肺腑,一直冷到了心里。

    錐心之痛,莫甚于此。

    第76章 第 76 章

    裴若望聽說謝流忱病倒之事時, 大為吃驚。

    謝流忱不是有紅顏蠱在身嗎,即便?得病,一兩日便?該好?轉(zhuǎn), 甚至痊愈, 怎會病到這種程度。

    他萬分不解,但還是前來探望老友。

    被元伏引著入了院中, 他推開門, 本以為會看?見纏綿病榻、憔悴臥床的?謝流忱。

    結(jié)果就見他正站在桌前, 站得還很穩(wěn)當(dāng), 手上正用帕子在擦拭一只長匣。

    裴若望心想自己真是白?來一趟, 他看?起來什么事都?沒有,還有閑心清掃房間。

    他問:“怎么不讓元若元伏來打掃?”

    謝流忱慢慢地回道?:“有些?事還是自己親自做比較放心!

    他擦干凈匣子,正將桌上的?物事一件件往里?放。

    裴若望往匣中瞥了一眼, 似乎是兩卷婚書,用細(xì)細(xì)的?紅綠絲緞纏好?,并排放在一起。

    他視線飄到一邊,心想謝流忱如今也就只能干干這個了, 畢竟他對崔韻時無計可施。

    他邁步轉(zhuǎn)到謝流忱對面坐下, 給自己倒了杯茶,一碗冷茶下肚,從頭冷到了腳。

    他抬頭想要抱怨兩句, 就看?見謝流忱的?臉色蒼白?至極,卻又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顯然是正發(fā)著熱,且十分嚴(yán)重。

    裴若望驚訝道?:“你還真病了啊。”

    謝流忱不說話, 將信物與婚書都?放好?后,合上匣子, 放在博古架的?第?三層。

    他繞去窗前的?躺椅那里?,默不作聲?地躺下,而?后一動不動。

    裴若望看?他這個自我?封閉的?樣子,覺得分外眼熟。

    上一回謝流忱看?見崔、白?二人親吻,就是這副天塌地陷的?模樣。

    他后來甚至開始自我?懷疑,覺得自己是否其實相貌粗陋難看?,才會讓崔韻時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思?及此?,裴若望將琉璃鏡端到躺椅前,想讓他恢復(fù)自信。

    “來,好?好?看?一看?你的?臉,若是科舉只看?臉,憑你的?姿色,你連做十年狀元都?是當(dāng)之無愧!

    謝流忱往鏡中掃了一眼,轉(zhuǎn)過頭,將臉壓進(jìn)袖子里?遮著:“她都?不想看?見我?,我?長成這樣還有什么用?”

    得不到期盼之人欣賞的?花,竭力盛開也毫無意義。

    裴若望頓感牙疼,真是別管什么樣的?

    ?璍

    人,哪怕從前再理智自持,一為情所困都?是這樣憔悴不堪。

    他都?快認(rèn)不出這個因為女子而?半死不活的?人,是他那嘴巴刻薄,愛看?人笑話取樂的?朋友了。

    裴若望本能地想說幾句風(fēng)涼話,想起謝流忱在攪散陸盈章和聞遐的?事上出了大力。

    他又住了嘴,轉(zhuǎn)而?關(guān)切道?:可吃了什么對你能起效的?藥,我?瞧你似乎在發(fā)熱?”

    他在屋中沒有聞到藥味,想來是沒有吃的?。

    “死不了,遲早會好?!敝x流忱看?著窗外振翅而?飛的?一只鳥,語氣沒什么起伏道?。

    裴若望打量他片刻,雖然這樣想不太厚道?,可謝流忱如今的?病容有一種別樣的?美麗。

    脖頸修長,衣袍若雪,似一只離群的?白?鶴,氣質(zhì)飄渺若仙。

    裴若望給他出主意:“不如你就拿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去勾引一下崔韻時,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說不準(zhǔn)她猛地一看?你這樣,有些?心動呢?”

    謝流忱斜他一眼,抬袖蓋住自己的?耳朵。

    “你要是覺得這個法子不好?,”裴若望接著勸道?,“我?看?你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給她下浣心蠱,讓她忘個干凈,你再用上抱取蠱,雙管齊下,抓緊點時間,明年這個時候,你都?給她生出個女娃兒來了!

    謝流忱怏怏道?:“下不了手!

    裴若望正興致勃勃地給他籌劃,聞言哽住了。

    一直以來,他對感情的?預(yù)判幾乎沒出過錯,他可以斷言,謝流忱若再不動手,就沒任何機(jī)會了。

    謝流忱這一路要死要活的?,若最后得到的?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裴若望都?不知到時候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

    出于報答謝流忱扶他上位的?目的?,裴若望又耐下心,勸說他快刀斬亂麻,別管什么對不對得住崔韻時,把人留下來,讓她忘記他曾經(jīng)做過的?一切,重新?開始才是最實在的?。

    謝流忱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眼前是一片茫茫雪景,方才飛走的?那只鳥再也沒有回來。

    裴若望以為他是因為被崔韻時拒絕而?心傷病倒,其實他是怨恨他自己,怨恨得夜不能寐,日日焦心,才會被一場冬寒擊倒,躺在這里?。

    裴若望絮絮叨叨的?聲?音仍在繼續(xù),時不時便?提起她的?名字。

    而?窗外,雪一直在下。

    ——

    崔韻時好幾日前便知曉謝流忱病了。

    這消息就如落在身上的?一點雪粒子,她知曉它的?存在,但不必去理會它。

    它自會融化。

    謝流忱的?心硬她領(lǐng)教過,如今她不過是十中取一,還給他一點而?已。

    今日她登上青雪樓,樓外有大片竹林,向下可以望見整個謝家。

    下了雪的?庭院格外干凈,到處都?有人來去,在雪地上落下幾行腳印。

    這些腳印又在不久之后,被新?落的?雪覆蓋。

    她在看?容拂院,院中謝燕拾正在大夫的?引導(dǎo)下,前后被幾名丫鬟照看?著,艱難地動著手腳。

    她已經(jīng)能慢慢地走路了,只是還需要拄著拐杖。

    崔韻時時常到這兒觀察謝燕拾的?恢復(fù)情況,慢慢地發(fā)現(xiàn)每日都?有人造訪容拂院。

    明儀郡主偶爾會去看?望謝燕拾,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由郡主身邊的?大丫鬟代?為探望,而?后轉(zhuǎn)達(dá)給郡主二姑奶奶的?情況。

    郡主一向如此?,她雖也心疼兒女,不過什么都?不及她本人過得開心來得重要。

    她還有自己的?樂子要尋,不能整日掛心在女兒身上。

    崔韻時覺著,像郡主這樣過日子,至少不會虧待了自己。

    不過安平公主卻是每兩日便?要來一回的?,且是親自前來。

    謝燕拾出事那一日,安平公主就在謝家,給大女兒明儀送些?她剛打下的?獵物。

    她一見到外孫女的?傷勢,就心疼不已。

    謝家的?女兒個個珍貴,受些?損傷都?是天大的?事,更別提是這樣終身都?好?不了的?殘疾。

    安平公主本是雌鷹一般強(qiáng)壯剛毅的?女子,那日看?著謝燕拾的?傷,卻痛心到流淚。

    崔韻時遠(yuǎn)遠(yuǎn)瞧著,心想謝燕拾的?命真是不錯,有這樣的?外祖母為她牽腸掛肚。

    而?她的?祖母,卻是那樣一個傲慢刻薄之人。

    崔韻時發(fā)覺,就算謝燕拾失去了一條腿,仍然有著高貴的?身份、家人的?愛護(hù),還有許許多多人圍繞著她。

    好?在謝燕拾是一個不知足的?人,她不會因為自己擁有的?東西而?感到快樂,她只會因為自己失去的?而?發(fā)瘋憤怒。

    崔韻時沒有過問,謝流忱是怎么抹平她將謝燕拾扔下樓的?事的?,甚至謝燕拾本人都?沒有向任何人提及是她做的?這一切。

    至今為止,都?沒有人將她與這件事聯(lián)系起來。

    謝流忱將她從這件事中完全隱去。

    他做事的?手法太利落,就像這場大雪一樣,干凈又不容抗拒地將所有真相掩埋在三寸積雪之下。

    這讓她聯(lián)想到從前的?他,他的?本質(zhì)里?就有一種近乎無情的?冷漠。

    崔韻時轉(zhuǎn)身,步行回到松聲?院。

    她低著頭,聽自己的?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身后留下一串腳印,而?前方的?雪地正等著她落下印記。

    她想像自己是一只冬日里?出來覓食的?……嗯……大狗熊,威武雄壯地咚咚咚地踩過雪地,大地為她震顫,整座山林的?動物都?知道?她出洞了。

    誰才是這座山里?的?王?當(dāng)然是她。

    她模仿著狗熊的?動作在雪地里?跑起來。

    謝燕拾的?腿壞了,可她的?腿腳還好?著。

    想到這里?,她不禁高興起來,跑得更快了。

    忽然有低低的?笑聲?傳入耳里?。

    這笑聲?混在呼呼作響的?風(fēng)雪聲?中,她險險才將之捕捉到。

    崔韻時猛然抬頭,謝流忱正站在她屋門前,微微笑著看?她。

    他顯然來了有一會兒,他四周沒有半個腳印,說明他來時的?腳印已經(jīng)被落雪覆蓋了。

    崔韻時立刻收起臉上的?笑容,儀態(tài)端莊地進(jìn)了屋。

    他的?病容顯而?易見,可她只作沒有看?到,也不問他為何不進(jìn)屋等候。

    她讓人上了茶后,問:“來此?可是有事?”

    “我?想向圣上自請任宣慰使,和你一同?去永州,這樣一來,你在永州便?又多一個依仗,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幫上你!

    “你別發(fā)瘋!”

    崔韻時到嘴邊的?茶都?喝不下去了,拎著茶盞,為他的?坦白?震驚不已。

    以他以往先?斬后奏的?作風(fēng),只會等她和白?邈到了永州,他再會直接以宣慰使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震撼他們一把,而?不會提前告訴她。

    “我?不想一個人留在京城。”謝流忱用那雙霧蒙蒙的?眼望著她,那眼神還能擰出幾分可憐。

    崔韻時訓(xùn)斥他:“你覺得這樣好?看?嗎,讓整個軍營看?我?們?nèi)齻人糾纏不清,從京城鬧到永州,我?的?臉面往哪放?你存心要讓別人看?我?的?笑話嗎?”

    謝流忱立刻道?:“那我?偷偷地見你,絕不讓人知道?!

    崔韻時:“你可真會出主意啊。!問題不在于你是不是來偷偷見我?,問題在于我?不想見你!

    謝流忱沒有接話,安靜了好?一會兒,他伸手入袖,拿出兩個小瓷瓶。

    崔韻時拉著張臉看?他還有什么花招。

    現(xiàn)在他的?路數(shù)可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完全是一套亂拳,讓人無從預(yù)判,無法閃躲,只能一驚一驚再一驚。

    而?謝流忱接下來說出的?第?一句就把她震住了。

    “這是浣心蠱,你吃下去便?會被洗去大部?分記憶!

    “這是抱取蠱,我?吃下去便?能為你生育子嗣!

    “我

    ?曾經(jīng)……想要抹去你的?記憶,再給你生個孩子,這樣我?們就會變成真正緊密的?一家人!

    “有個孩子總是不一樣的?,她有你的?血脈,這是你第?一個孩子,你一定會接納這個家,再也不會想要丟下我?,每日放值后我?們回到家中,我?抱著孩子,讓她叫你娘親,你若是喜歡,我?還可以再給你生,讓家中熱熱鬧鬧的?,孩子都?由我?來管教,你只要逗一逗他們便?好?!

    他描繪著那個畫面,語氣卻滿是悵然。

    崔韻時驚呆了,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手,她最離奇的?設(shè)想里?也不會出現(xiàn)這一種情況。

    她怎么能想到謝流忱的?蠱術(shù)高明到這個地步了。

    神醫(yī)啊。

    她好?不容易回過神,防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做。”謝流忱打開瓷瓶,將丸藥扔入炭盆里?。

    崔韻時趕緊捂住口鼻,萬一這丸藥的?使用方法就是焚燒后產(chǎn)生氣味,她可不能中招。

    謝流忱見她對他越發(fā)懷疑,愣了一下,才道?:“我?將它們銷毀,是想讓你知道?我?再也不會騙你,也不會背著你做什么事,你可以相信我?,若你有用到我?的?地方,盡管開口。”

    “我?不會害你,如果你不情愿,我?便?不會違背你的?意愿擅作主張,擺布你的?人生。”

    像是怕她誤會他的?話,這兩句話,他說得極慢,字字懇切,可那眼中的?期待,卻仍舊是藏不住的?。

    崔韻時明白?了,他把底牌都?翻出來交給她,想孤注一擲,以此?表現(xiàn)自己的?誠意和真心,想要換取一絲機(jī)會。

    那兩瓶丸藥確實可以令事態(tài)完全轉(zhuǎn)變,強(qiáng)行讓一切都?回歸到最開始的?狀態(tài),朝他期許的?方向發(fā)展。

    而?他卻將它們?nèi)?擺在她面前,將事實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謝流忱抓住她的?沉默,繼續(xù)爭取道?:“我?是世上唯一一個可以給你生孩子的?男人,你不用受任何生育之苦,也不用擔(dān)負(fù)任何風(fēng)險,一切都?由我?來。”

    “只要你要,我?就會生一個健康的?孩子,她是你的?孩子,一定聰慧又可愛,處處都?是好?的?!

    崔韻時眼神復(fù)雜地看?著他,她并沒有動搖,她只是覺得眼前人萬分陌生。

    過了很久,她開口:“你做這些?,是想要一個轉(zhuǎn)機(jī)、一個機(jī)會!

    “可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jié)果,也只是形同?陌路,無愛無恨!

    她的?意思?很清楚,他想要的?結(jié)果和機(jī)會,永遠(yuǎn)都?不可能。

    謝流忱喃喃道?:“這樣啊……”

    每一個字,都?像屋外被風(fēng)吹落的?雪一樣,顫顫地發(fā)著抖,再墜了地。

    第77章 第 77 章

    “二小姐你瞧, 這朵梅花開得真漂亮!鼻嘞钢窐洌牒逅σ恍Α

    謝燕拾站著沒動,連頭也不?曾抬。

    青溪住了嘴, 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她陰沉的面色, 不?敢再?多說。

    過了會?,謝燕拾拄著拐杖, 慢慢地往前行。

    青溪憂心不?已, 這樣厚的雪, 這樣冷的天氣, 二小姐本?不?該出來?, 若是?要活動筋骨,在廊下屋中都可以。

    之前公主為了二小姐的腿傷,重金請來?一位專攻骨科的名醫(yī), 令他長居謝家,便于?隨時照料二小姐。

    莊大?夫說了,二小姐不?能受寒,不?然?傷腿便會?痛得厲害。

    可是?二小姐執(zhí)意如此, 她們做丫鬟的也只能陪著。

    見香正拿著一件披風(fēng)在旁邊等候, 隨時準(zhǔn)備給她裹上。

    謝燕拾拄拐走?了一小段距離,忽然?甩開拐杖,朝青溪伸出手?。

    青溪會?意, 立刻搭了上來?。

    謝燕拾將重心偏移,拖著一條跛腿,先由青溪扶著慢慢走?,走?過五株梅樹后, 她推開青溪,自己一個人, 極其緩慢地朝前去。

    她很快就?習(xí)慣了這樣的行動方?式,甚至可以拖著那條腿快走?幾步,步速只比常人慢上一些。

    可不?管走?得快或是?慢,視野都是?一高一低起伏著的,每走?一步,她所見的世界都在上下?lián)u晃。

    她的傷都已經(jīng)好全?了,可是?她的腿再?也不?會?好了。

    她的余生都要和這樣一條腿湊活著過。

    謝燕拾頭上滲出冷汗,青溪很有眼色地給她遞過拐杖。

    謝燕拾拄著它,慢慢轉(zhuǎn)了個方?向,在湖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

    湖面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

    她看著平靜如死的冰面,舉起拐杖,用力地敲下去。

    一下、兩下,她想要將它敲出一個洞,可是?卻只將它敲裂,并未徹底敲破。

    她重重地喘著氣,差點從岸上摔下去。

    青溪趕緊扶住她:“二小姐小心,什么都沒有身子要緊啊!

    謝燕拾沒有推開她,她將大?半個身體都靠在她身上,心中無處發(fā)泄的恨意讓她胸悶氣短,不?由地哬嗬喘著氣。

    那一日她剛剛蘇醒,意識一恢復(fù),她便要喊人,去殺了崔韻時,把她大?卸八塊,怎么樣都可以,殺了她。

    她要殺了她。

    她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見一人立在屋中。

    是?長兄。

    她的心沉下去。

    長兄發(fā)覺她的異樣,走?過來?用帕子輕輕擦拭她額上的汗,而后道:“別告訴任何?人你墜樓之事與崔韻時有關(guān)!

    “為何??!”謝燕拾怒極,沙啞著嗓子,幾乎要咳出血來?。

    “她手?里捏著證據(jù),有關(guān)于?你在醉江樓坑害她的證據(jù)!

    謝燕拾只覺牙根都恨得發(fā)癢:“長兄不?是?將它們都銷毀了嗎,怎么會?有證據(jù)落到?她手?上?”

    “因為我會?給她,如果你還要挑釁她,讓她不?快,她手?里就?會?有你的把柄!

    他的態(tài)度說不?上溫和,也說不?上冷淡,他看起來?更像是?在想別的事,表情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悵惘。

    可謝燕拾深深喜歡過白邈,她一看長兄這神情,同她如出一轍,便知曉他是?在想著一個對他毫無回應(yīng)之人。

    謝燕拾手?下抓緊床褥,想要撕碎一切。

    謝流忱重新?清洗過巾帕,不?斷地幫她擦著汗水。

    “你是?我妹妹,你做過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幫你掃尾收拾,讓你不?用對任何?人低頭。唯獨這件事不?行,在崔韻時面前,你必須低下頭去。”

    “只要你別再?和她鬧,以后就?什么事都不?會?有了!

    謝燕拾再?也不?想看見任何?東西,她緊緊閉上眼,感覺世界暗無天日,熟悉的怪響又出現(xiàn)在腦海里。

    她一直以來?的預(yù)感沒錯,果然?有人要害她,而她的親兄長,卻成了那人的幫兇。

    她的仇人就?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卻不?能讓她受盡屈辱,死無葬身之地。

    長兄還口口聲聲要她對崔韻時低頭。

    只是?這么一年功夫,她和崔韻時的位置就?對調(diào)過來?了。

    怎么會?這樣,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這一場游戲,她一直無往不?利,所有難題都在她面前自動消失,所有阻礙她的人都會?被?解決。

    就?連母親都管不?到?她。

    可她一帆風(fēng)順的人生,卻因為一個人而被?毀了。

    她只得日日夜夜地詛咒,詛咒崔韻時不?得好死。

    長兄太殘忍了,他居然?要她咽下這一口氣,更要她在崔韻時面前低三下四。

    她何?錯之有啊,為什么她要遭受這樣的委屈?

    謝燕拾死死盯著被?敲出裂縫的湖面,急迫地想要打碎些什么。

    身后傳來?踩雪聲,那幾人走路的動靜很大,朝著她這邊來?了。

    謝燕拾沉著臉望過去,看見的卻是?崔韻時。

    崔韻時的目光落在她的腿上,過了會?兒才挪開。

    時間不?算長,但那幾眼卻立刻激怒了她。

    她攥住手?中的拐杖,感覺全?身的血都在往腦子里沖。

    崔韻時在笑話她,她在為她的殘廢而高興,她是?故意走?出這樣大?的聲音,引起她注意的。

    說不?定,她平日都在悄悄看她這樣笨拙可憐的走?路姿勢。

    謝燕拾拼命遏制住自己和她撕打的沖動。

    長兄已經(jīng)不?再?可靠了,他背叛了她,背叛了他們的兄妹之情。

    她是?那么地信任他,他怎么能拿她的信任來?捅她一刀。

    若她這時控制不?住,他一定會?說到?做到?,把她的把柄交給崔韻時。

    謝燕拾逼著自己在仇人面前垂下頭,一言不?發(fā)。

    崔韻時看著這樣順從的謝燕拾,沒有說話。

    她并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因為謝燕拾失去得再?多,她也不?會?因此恢復(fù)到?四肢健全?的狀態(tài)。

    可她也絕不?能讓謝燕拾好過,那就?太

    對不?住她自己了。

    謝流忱就?在這時趕到?。

    崔韻時瞥他一眼,覺得他大?概是?在謝燕拾身邊放了眼線,否則他不?會?來?得這樣及時。

    謝燕拾被?元若好聲好氣地勸著先行離開。

    謝流忱站在崔韻時面前,如同保證一般道:“我會?好好管教她,絕不?會?讓她再?生事,惹你不?快!

    他覷著她的反應(yīng),似乎是?在觀察她是?不?是?動氣了。

    那日她將話說得很死,但謝流忱仍不?死心,她總是?能在許多意想不?到?的時候看見他。

    或是?從娘家回來?,在府門口同時下馬車相遇;

    或是?在街市上采買土儀贈給好友,碰上他也恰好在這家店中,店主也已經(jīng)照他的吩咐將她的花銷掛在他的帳上。

    她才不?去細(xì)想這些是?不?是?他刻意為之,全?都視而不?見,不?給反應(yīng)便是?。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要離開了,她只要謝流忱踐行他的承諾,將謝燕拾的左臂廢了,來?還她的債。

    其余的事都與她無關(guān)。

    雪地上數(shù)道腳印交錯,延伸向遠(yuǎn)處,她心念一動,抬步悄悄跟去了謝燕拾的容拂院。

    她從無人的角落翻進(jìn)去,停在窗外,聽屋中這對兄妹的交談。

    “今日你做得很好,沒有與你大?嫂吵嘴,往后也要將她當(dāng)作?母親一樣的長輩去敬重。”謝流忱沉緩的聲音傳來?,暗含夸獎。

    “那兩件雪狐皮襖已經(jīng)做好了,等會?元伏就?送過來?讓你看看,輕便保暖,你穿著行走?也不?會?疲累!

    “今后也要這樣乖乖的,世上總有你看不?慣的人,難道要一個個全?都收拾掉嗎?何?必給自己樹敵,如今家人尚在,還能保護(hù)你,若是?將來?可以保護(hù)你的人都不?在了,你要怎么辦?”

    “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若不?惹那些事,今日也不?會?壞了一條腿!

    “好了,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腿還疼不?疼,你這樣,母親和祖母瞧見了都會?心疼的!

    “長兄如今還會?心疼我嗎?”謝燕拾終于?說話了。

    “自然?,家中誰不?擔(dān)心你?即便像澄言那樣嘴上不?饒人的,其實都記掛著你!

    崔韻時很慢很慢地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聽謝流忱對謝燕拾的安慰。

    她情不?自禁冷笑出聲,真是?個擅長管教與引導(dǎo)的好兄長啊。

    真是?難為他了,一面心疼妹妹,不?忍心看見疼愛多年的妹妹落到?如今這般地步,一面又不?得不?踐行對她的承諾,對妹妹下手?。

    崔韻時氣得發(fā)抖,轉(zhuǎn)身就?走?。

    回到?松聲院后,她遣人給元若傳個信,等他那位公子得空,她有事與他商議。

    一個時辰后,謝流忱來?了。

    崔韻時請他坐下,開門見山道:“既然?謝燕拾已經(jīng)好了,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動手??如何?動手??”

    謝流忱靜了一會?,道:“我想給她下麻沸散,在她神智渙散,如同做夢之時,再?斷折她的左臂,等她醒來?,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她不?知經(jīng)過,只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臂已經(jīng)廢了。”

    崔韻時的眼神瞬間變化。

    麻沸散、還讓她如同做夢。

    她要的不?是?這樣溫和的方?式,他以為她要他取走?謝燕拾手?臂有什么好意嗎?

    她為什么不?自己不?管不?顧地來??

    因為她既要報仇,也要讓自己的手?干干凈凈,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她還要他親手?對親妹妹下手?。

    他重視親人,就?算他的母親數(shù)次傷害過他,他也依然?愛著自己的母親。

    所以她要他去思考如何?傷害謝燕拾,如何?做成這件事,目的就?是?要讓他痛苦。

    她是?想一箭雙雕,讓這一對兄妹各自煎熬,而不?是?讓他鉆空子,用盡量無痛的方?式讓謝燕拾還她一條手?臂。

    邪火噌噌地往上冒,她越是?憤怒,臉上的神色越是?冷寒如冰。

    “我是?從四層摔下去的,謝燕拾是?從三層摔下去的,我直接摔在地上,她還有樓底下的水池緩沖,你將這個法子說出口時,你覺得我聽了會?開心嗎?”

    謝流忱趕緊解釋道:“這種做法更不?留痕跡,不?會?讓人想到?你身上來?,其他法子動靜都有些大?,一個掌控不?好,二妹妹會?說漏嘴,壞了你的名聲!

    崔韻時才不?信這鬼話。

    “你少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謝流忱,你的本?事我最清楚,讓她痛不?欲生廢了手?臂,還撇清我的法子多的是?,你有什么可為難的?”

    “你為難的不?是?如何?把我摘出去,而是?怎么既讓我滿意,又能盡量減輕謝燕拾的痛苦吧?”

    崔韻時跳起來?,指著他斥道:“你根本?就?是?哪邊都舍不?下,哪邊都想留住,若不?是?我逼你,你根本?不?想傷害你妹妹!

    “我絕無此意,”謝流忱立刻拉住她的手?,“我們重新?商量,我會?做到?你滿意為止,好不?好?”

    崔韻時卻不?會?再?聽信他這一套說辭,她已經(jīng)給了他很多時間,也給了謝燕拾很多時間。

    他沒有做到?對她的承諾,謝燕拾也依舊對她懷恨在心,毫無真正的悔改之意。

    崔韻時:“我不?會?再?把時間浪費在你的計劃上,你的計劃就?是?如何?以最小的代價來?敷衍我!

    她咬牙切齒道:“指望你還不?如指望我自己,我不?需要你了,我的仇人,我自己來?解決!

    她早已有個模糊的想法,此時這個朦朦朧朧的念頭迅速完整起來?。

    她要讓這對兄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無能為力,左右為難。

    她直接撞開門,沖出茫茫的風(fēng)雪中。

    身后傳來?急促的追趕聲。

    她知道謝流忱一定會?跟來?,她要的就?是?他跟來?。

    她直接潛入容拂院,謝燕拾剛發(fā)了脾氣,她要歇息,不?許丫鬟們進(jìn)來?打擾。

    崔韻時便瞅準(zhǔn)時機(jī)將她堵上嘴,綁了扔上馬車,將床鋪布置成謝燕拾仍在小憩的狀態(tài)。

    她駕著馬車,直接上了清凈山。

    寒風(fēng)呼嘯,刮得她的臉生疼,她拉起兜帽,只露出一雙燃著怒火的眼睛。

    她一路上了山頂,在謝流忱趕上來?之前,簡單地做好了布置。

    ——

    謝流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帶上元若和一支最得力的護(hù)衛(wèi)隊,靠著從前放置在她身上的不?見蠱追蹤過去。

    兩旁的景物飛快地向后掠去,他認(rèn)出她要去的是?哪兒。

    這是?通往清凈山的路,山下有一片巨大?的湖,他在這座山上還有一座別苑。

    在她短暫的失憶期間,他們曾一同來?過這。

    那時他們來?這里是?為了游玩,且意外救治了一只受傷的幼鹿。

    他們還相約春日再?來?這里,她會?摘下桃花樹上最高的那一朵送給他。

    如今他們一前一后來?這,卻是?到?了分崩離析的時候。

    謝流忱追至雀舌崖,就?見謝燕拾被?繩子吊在一株老樹上。

    她雙腳懸空,人已經(jīng)在山崖外,全?靠那根粗繩將她系住,才沒從這千丈高山上墜下。

    她的嘴被?堵上,只能發(fā)出嗚嗚的凄慘呼救聲。

    謝流忱帶來?的人剛要上前。

    “站住!贝揄崟r喝止。

    山上的風(fēng)很大?,她的聲音卻很清晰地傳到?所有人耳中。

    她指著謝流忱:“把地上的弓拿起來?!

    謝流忱心里猛然?一跳,猜到?她要做什么。

    “拿起來?!贝揄崟r再?次道。

    他只得照做。

    崔韻時:“早就?聽說,謝大?公子箭術(shù)高絕,百步之內(nèi),箭無虛發(fā)!

    她沒有任何?感情地笑了一下,拿著成秋當(dāng)時送她的弩,對準(zhǔn)樹上維系謝燕拾性?命的那

    條麻繩。

    “你選吧,要么我射斷繩子,讓她掉下山崖,要么你射我一箭,阻止我!

    “沒有第三個選擇。”

    “今日這里,必須有一個人出箭。”

    “你要怎么選?”

    “為你的二妹妹,再?廢我一只右臂嗎?”

    第78章 第 78 章

    咻咻幾聲破風(fēng)之聲, 再是轟的一聲炸響。

    青天白日,焰火升空,劈里啪啦散作絢麗的光點。

    又是不知哪家富商或是商鋪在放焰火, 寒酥節(jié)從早到晚, 總有這樣的熱鬧好?瞧。

    雀舌崖上卻是一片安靜。

    風(fēng)勢凌冽,元若出來得急, 沒有戴上手套, 雙手勒著韁繩, 通紅一片。

    謝流忱握弓的手卻是青筋畢現(xiàn)。

    在家中時, 崔韻時怒氣沖沖地指責(zé)他, 說了好?些話。

    他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她面?前?薄弱得很,她再氣一會兒,他就要答應(yīng), 完全照她的意思去做了。

    那一會兒,他不禁對妹妹生?出愧疚。

    二妹妹和崔韻時的矛盾追根究底全是他的問題。

    是他沒有制止過妹妹,才?讓局面?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樣。

    可就是遲了這一瞬,崔韻時已經(jīng)作下決斷, 要甩開他, 自?己親自?上手把事辦了。

    罡風(fēng)像刀一樣刮在臉上,謝流忱卻無?心掀起?風(fēng)帽遮擋。

    他知道,今日的事收不了場。

    她會走, 她要徹底離開他了。

    她對他很失望。

    就算是做工具,她都不要他了。

    身后的護(hù)衛(wèi)蠢蠢欲動,謝流忱聽見兵器緩緩出鞘的輕微聲響。

    他冷沉著臉回頭,命令道:“全都不許出手, 退至百步之外!

    護(hù)衛(wèi)俱都收起?刀,促馬回身, 遠(yuǎn)遠(yuǎn)退開。

    元若是最后一個走的,才?離開幾步,他便忍不住回頭,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公子。

    他背對著他,背影像一座石刻的雕塑,在這鋪天蓋地的雪花中,僵冷到仿佛即將碎裂。

    終于,雀舌崖上只剩他們?nèi)恕?br />
    謝流忱照崔韻時的要求搭箭彎弓,箭在弦上,卻是對準(zhǔn)兩人之間的虛空。

    她給他兩個選擇,但他怎么可能會傷她。

    他知曉她是故意要逼他折磨他,才?說那樣的話。

    她會為了薛朝容冒險,可她不會為了謝燕拾而將自?己的命押上去,她只是要拿話刺傷他的心。

    在她看來,她只是在要求自?己應(yīng)得的東西,她傷了左臂,她也很講道理?,只要了謝燕拾的一條左臂。

    這樣一件小事,他卻想要和她討價還價,才?徹底惹怒了她。

    她要摔桌上的一盤菜,他沒有立刻同意,于是她便要將整張桌子都給掀了,讓他后悔不早點答應(yīng)她原本那個提議,以至于事態(tài)越來越嚴(yán)重。

    崔韻時撥弄著自?己衣裳上一朵金線牡丹的半截線頭,不知這是什么時候勾脫的,等?回去讓行云幫著縫補(bǔ)一下好?了。

    她將線頭抹抹平,含著嘲諷的笑意,看向謝流忱:“為何?不將箭對著我,為何?不出箭?你要看著你心愛的妹妹摔死嗎?”

    她話說到一半,毫無?預(yù)兆地突然射出一箭,謝燕拾絕望地大叫一聲。

    嘴卻被堵著,叫聲全悶在口中,變成凄慘的嗚咽。

    那箭卻是射在了她面?前?的山崖上,而不是她身上。

    謝燕拾手腳發(fā)軟,不敢再看腳下的深谷。

    崔韻時故意催促謝流忱,繼續(xù)給他施壓:“快一些,拿出你以往的狠心干脆來!

    快一些也沒用。

    謝流忱箭筒里的箭大有玄機(jī),這些箭光瞧外表,沒有半點不對勁,可實際上就算神箭手在世,用這箭也一樣什么都射不中。

    中看不中用的廢箭而已。

    前?陣子井慧文與她二弟暗斗得很嚴(yán)重,兩人要在父親面?前?比試箭術(shù),決定?繼承人的位置。

    井慧文與井二同年出生?,只差三個月。

    兩人積怨已久。

    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小妹六歲時,被井二污蔑不敬祖宗,摔打壞祖宗牌位,致使小妹被罰抄家訓(xùn)二十遍,抄了一整夜,熬得發(fā)了一場熱,險些燒壞腦子。

    不過兩人暗中斗得再厲害,在父親面?前?仍一直保持著姐友弟恭的狀態(tài),誰都不想被扣一個殘害手足的名頭。

    而井慧文箭術(shù)雖很是不錯,比起?井二還是差上了一點。

    想到自?己會輸給這么個貨色,井慧文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

    于是崔韻時想了個主意,這主意雖缺德,但放在井二身上就不缺德了。

    她提議在在箭上做文章,用蔽木油刷在箭桿子上,干透后不留任何?痕跡,但箭支會變得薄脆,一旦射出,箭在半路就會斷折。

    這箭不是用來放入二弟箭筒里的,而是要放進(jìn)井慧文箭筒中。

    十支箭里有三支是廢箭,數(shù)量卡得很微妙。

    一番周折后,井慧文成功用這個方法坐實了二弟心思狹隘,為了繼承最多的家業(yè),就要行此?下作手段的罪名,還讓他挨了十杖。

    井慧文高?興,她便也跟著高興。

    當(dāng)時為了不要出紕漏,崔韻時秘密實驗了很多箭。

    多余的箭便在眼下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別說謝流忱不可能會出箭,就算他真出手,他的箭也射不中目標(biāo)。

    崔韻時再次催促:“你不動手嗎?”

    轉(zhuǎn)過頭,她又對謝燕拾道:“妹妹,你要體諒你的長兄,可不要怪他太?過薄情?,眼看你性命垂危,卻不殺我救你!

    “他心中也很苦呢,一邊是親妹妹,一邊是從前?的妻子,左右為難,好?生?可憐。”

    謝燕拾雙目凈是血絲,瑟瑟著不敢亂動,只敢流淚。

    刺激完謝燕拾,該換個人刺激了。

    崔韻時將弩箭對準(zhǔn)謝燕拾,手指按在扳機(jī)上:“謝流忱,和你妹妹說對不住,是長兄不能救你,下輩子還要投生?到一家做兄妹!

    她作勢要按下。

    “等?等?。”謝流忱喊道。

    “你要她的左臂,就射穿左臂好?了,留她一條命吧!

    “好?啊。”

    崔韻時很痛快地答應(yīng)他,這本來就是她的目的,殺了謝燕拾,不如讓她活著,和她殘廢的身軀為伴,繼續(xù)茍延殘喘地過下半輩子。

    “可是我要你來動手。”

    “你自?己射穿你妹妹的左臂,你別想干干凈凈站在岸上!

    崔韻時翻身跨上他的馬,趴在他的背上,撐開他的手掌,將弩架好?,對準(zhǔn)了謝燕拾。

    兩人手掌相疊,崔韻時的拇指按著他的手指,朝著機(jī)括緩緩摁下。

    在最后時刻,崔韻時在謝流忱耳邊說:“這一切全都是你的過錯,你妹妹落到這個地步,我落到這個地步,還有你自?己!

    “所以別原諒你自?己,像怨恨你母親一樣,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怨恨你自?己吧。”

    箭出如流光,這一次終于命中該命中的目標(biāo)。

    謝燕拾左臂被射中,叫聲凄涼。

    崔韻時如釋重負(fù)般嘆了半口氣。

    終于快要結(jié)束了。

    她跳下馬,快步走向謝燕拾,將她從老?樹上解了下來,放在安全的地方。

    謝燕拾一獲自?由,卻沒有逃跑或者如何?,而是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滾。

    崔韻時看著她這樣,心想自?己當(dāng)年,也像謝燕拾這樣痛得嚎叫嗎?

    應(yīng)當(dāng)也是如此?的,只是太?痛了,她的腦子刻意將那段記憶模糊。

    井慧文和奚瑩也從不對她提那一日的事,只是常常寬慰著對她道,都過去了,往后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她對著地上的謝燕拾道:“你猜猜那一箭是我射的,還是你從小到大全心信賴的長兄射的?”

    崔韻時大聲地說,怕她少?聽了一個字:“你可以去問他,我相信他一定?會對你說實話。”

    無?論謝流忱的回答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因?為在謝燕拾看來,可能性只有三種:

    一,是她射的箭,兩人手疊著手,謝流忱卻沒有阻止;

    二,是她按著謝流忱的手射的箭,而謝流忱放任她射出這一箭;

    三,就是謝流忱親自?射的箭,他徹底將她這個妹妹棄之不顧,倒向了崔韻時這一邊。

    無?論是哪一種,對謝燕拾來

    說都是不可承受的打擊。

    曾經(jīng)給她遮風(fēng)擋雨的人,如今成了給她帶來狂風(fēng)暴雨的人。

    她曾經(jīng)有多親近這個長兄,今后就會有多痛恨他。

    毀滅一個人的心境多么容易,不管是她的,還是謝燕拾的。

    只要摧毀對方心中最重要的東西,那就大功告成了。

    崔韻時將弩扔在地上,吐出一口濁氣,這次是終于結(jié)束了。

    這才?是真正的“都過去了,往后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她看著地上的弩,想起?這是成秋親手制作送她的禮物,又將它撿起?來拿好?。

    她若無?其事,仿佛是在寒酥節(jié)到清凈山游玩的閑人,走過謝燕拾,走過謝流忱。

    在經(jīng)過那些護(hù)衛(wèi)的時候,招呼一個人下馬,換她騎上這匹馬。

    她指著那輛馬車對元若道:“這是你們謝家的馬車,讓人駕回去吧!

    元若點點頭:“夫人放心,交給我吧!

    崔韻時想起?這些年來元若對她的一些關(guān)照,雖然沒什么用,但他是個心眼很好?的人。

    她還記得她被謝燕拾強(qiáng)迫編花環(huán)時,元若悄悄地和她說,幫她拿著,她好?編織。

    她道:“多謝。”

    元若啊了一聲,過了會才?道:“今后也多保重。”

    他已不再稱她為夫人。

    “你也是,再會!

    “再會。”

    崔韻時策馬向山下去。

    風(fēng)將她的頭發(fā)和衣袍都往后吹,連同她耳上戴著的那兩串紫鳶花耳夾,也互相撞擊著,發(fā)出細(xì)碎的喜悅的輕響。

    她沒有耳洞,一直戴著的都是耳夾。

    小時候到了該打耳洞的年紀(jì),母親說,還是不打的好?,將來與人打架斗毆時,被人一拽耳環(huán),耳朵生?生?拉出一道口子怎么辦?

    母親果然很有先見之明,長大后,她果然少?不了與人動手。

    身后忽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崔韻時回頭,果然是謝流忱。

    她干脆停下來,反正不和他說清楚,他是會追到天涯海角的。

    謝流忱的馬緩緩放慢速度,直到停到她面?前?。

    崔韻時正打算聽聽他還有什么狗話要說,等?了半天,他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真有趣,她射的是謝燕拾,可是謝流忱的臉色,活像他才?是被射中的那一個。

    好?一會兒,謝流忱才?開口:“我會處理?后續(xù)的事,你……你不用擔(dān)心,這件事不會對你有任何?影響!

    他知曉,她要離開了,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地方可以叫永州,可以叫覽風(fēng)州,可以叫任何?名字。

    她只是要去一個沒有他在的地方。

    “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謝流忱找到了一個聽起?來很合理?的借口,“至少?再待兩個月,不然二妹妹前?腳出了事,你后腳馬上遠(yuǎn)走,太?引人懷疑和注意!

    崔韻時直接看戳穿他的意圖:“你還要糾纏嗎?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樣,無?視我,把我擱在我自?己的院子里,十天半個月都不來看我一次!

    謝流忱啞口無?言。

    他已經(jīng)把能道的歉,能做的補(bǔ)救和許諾都做過一遍,他在她面?前?已無?計可施,只能看著她,多看一眼是一眼。

    崔韻時面?露些許疲倦和厭煩:“你憑什么要我給你機(jī)會?”

    “你能無?條件站在我這邊嗎?”

    “不曾損害過我的利益嗎?”

    “從來都沒有傷害過我嗎?”

    “你不是巧舌如簧的嗎?現(xiàn)在這是什么意思?要么說話,要么給我讓開!

    謝流忱騎在馬的脊背上,卻感覺自?己的脊梁骨正被人一塊塊地抽走。

    他緩緩道:“我有愧于你,一輩子都補(bǔ)償不完!

    崔韻時被他氣得想笑:“所以我該留下來,和你一輩子在一起?,讓你好?好?補(bǔ)償我是嗎?”

    “謝公子,你真特別,你現(xiàn)在是在強(qiáng)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贖罪,強(qiáng)迫我接受你!

    “你是換了一種方式欺凌我。”

    她很早以前?就覺得他是一把玉做的鋒刃,果然如今,連劃傷人留下的刀口都是這樣別致。

    謝流忱怔怔的:“對不住,這不是我的本意……”

    “有沒有法子,能讓你原諒我?我什么都可以做!彼Щ曷淦堑。

    崔韻時早就領(lǐng)教過他的固執(zhí),他根本就是自?己想要如何?便如何?,求和的姿態(tài)再卑微,骨子里還是強(qiáng)要她和他一生?一世。

    她真想抓一把自?己的頭發(fā),像飛頭鳳一樣大叫一聲,然后掀起?自?己的翅膀徑自?離去,讓他永遠(yuǎn)都追不上她。

    元若就在這時趕到,他怕出什么事,過來看看情?形。

    清凈山四通八達(dá),很容易走錯路,要不是謝家的馬都受過訓(xùn)練,可以尋到其他馬的蹤跡跟上去。

    光靠他自?己,是找不到這兩人的。

    崔韻時決定?換一個干脆點的方法,把弩抬高?對準(zhǔn)他的胸口:“你是一定?要讓我對你動手,才?肯讓開是嗎?”

    謝流忱看見指著他的兇器,反倒恢復(fù)了一點精神,用胸膛抵住弩箭,好?像終于找到了能讓她多留一會兒的法子:“你可以對我下狠手,怎么樣都可以。”

    崔韻時調(diào)整了一下弩的傾斜角度,箭頭鋒銳,因?他抵得太?迫切,箭頭微微刺入他的胸口。

    雪白的衣袍上泅出一點血跡,崔韻時卻不為所動。

    謝流忱見她真的要殺他,并不怨恨,只是覺得極其難過。

    自?從決裂以來,她最生?氣的時候,也只是拿瓷枕砸他的手臂數(shù)十下,連他的頭都沒有砸。

    就算緊接著,她就用玉簪穿透了他的掌心,那也只是誤傷,是他自?己突然伸手墊一下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如今他卻逼得她要對他動手,她一定?氣壞了。

    崔韻時看他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手上弩仍舊架得很穩(wěn)。

    其實她并沒有殺他、傷他的打算。

    他還得清醒著收拾這場殘局。

    所以她只是想要佯裝即將射出弩箭,實際重重砸他幾拳,將他打懵在地,她趁機(jī)溜之大吉。

    要不是被他耽誤,拖住了腳步,現(xiàn)在她都快到山腳了。

    這樣冷的日子,若非要與這對兄妹斬斷仇怨,她本該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和芳洲行云一塊打葉子牌,然后大家一起?吃碗熱湯面?,或是金玉羹。

    行云的琵琶彈得越來越有模樣了,教習(xí)她的先生?都說行云天分不錯,是塊好?材料。

    其實她最想的還是能和娘、小妹在一起?,而所有她愛的人俱都平安康健,日日都能相見。

    大家每每相聚,便說笑到天亮,不知黑夜已悄然逝去。

    她想得有些出神,似乎已經(jīng)嗅到了栗子的香味。

    她真是貪婪啊,既想要出人頭地名利雙收,又想要與親友相伴一生?縱情?高?歌。

    可既然是白日夢,自?然是想要什么就往夢里添什么。

    忽然一陣咻咻的輕響,她回過神,心想又是哪兒在放焰火。

    她下意識轉(zhuǎn)過頭,想瞧一眼異響的來源。

    她沒來得及做完這個動作。

    一支羽箭從脖頸側(cè)面?穿入,射穿了她的喉嚨。

    她轉(zhuǎn)不了頭了。

    第79章 第 79 章

    裴若望攙著陸盈章下了馬車, 阿南則被留在家中,由嬤嬤和丫鬟照看?著。

    今日天氣晴朗,比前幾日都?暖和了一些。

    天色澄明, 讓人看?了心中就生?出?希望。

    崔韻時的送葬之日就被定在這樣一個好天氣里。

    靈堂設(shè)在設(shè)在東花廳, 裴若望與陸盈章由丫鬟帶著過去。

    有賓客帶來的幾個孩子在廊下玩鬧,幾人在搶一個足有兩個拳頭大的果子。

    結(jié)果爭來爭去, 果子掉在旁邊一個沒有參與游戲的孩子手里。

    那孩子毫無準(zhǔn)備, 一下子沒有抓住, 果子在她掌心撞了一下, 又從?她手里掉出?去, 摔濺出?了鮮紅的汁液。

    他們?yōu)榇顺沉似饋,爭論那個孩子是不是故意要將果子拋去地上,讓所有人都?沒得玩。

    吵得一旁的嬤嬤都?上來勸架。

    裴若望旁觀全程, 看?得很清楚。

    一切都?是只?是巧合。

    那孩子只?是恰好站在那個位置看?其他人玩鬧,手掌

    又不夠大,抓不住果子罷了。

    世上時刻都?在發(fā)生?著這樣大大小小的巧合。

    崔韻時的死也是一場巧合。

    那一日謝家的亂子鬧到次日天明都?沒有休止。

    元若遣人將裴若望請到謝家,看?住謝流忱, 別讓他傷著自?己?。

    其余護(hù)衛(wèi)都?極聽從?謝流忱的命令, 他不許他們動手的時候,就算謝流忱本?人當(dāng)著他們的面自?盡,他們也不會出?手阻止。

    裴若望不明所以, 謝流忱為何要自?裁,他又死不了,自?裁做什么,痛著好玩嗎?

    裴若望匆匆趕到謝家, 先?是被崔韻時的尸首震撼一下,又是被事情的真相驚到。

    他站在一邊, 聽安平公?主半是不明所以,半是驚怒地對家人說?起了來龍去脈。

    安平公?主那一日特意前往清凈山腳下的那片湖泊中取凈水,打算用來供奉在天女娘娘面前,祈愿她的外孫女早日好起來,走出?右腿殘廢的陰霾。

    這樣的供奉還是不足夠的,她帶了弓箭,想等會親自?獵殺牲畜作為祭品,表示誠心。

    她滿懷虔誠地取完水后?,侍衛(wèi)才?來稟報,說?瞧見大公?子帶著人往山上趕去,似乎很是著急,不知出?了什么事。

    安平公?主知曉女兒年輕時不著調(diào),對長子多有疏忽,并不算用心教養(yǎng)過。

    是以待謝流忱找上京城后?,她對他便多關(guān)照一些。

    只?是她養(yǎng)不來男孩,祖孫倆雖也算親近,但也沒親近到那個地步。

    可如今已經(jīng)有一個外孫女出?了事,她不想再有一個外孫遭遇意外,便和這個侍衛(wèi)一同往山上去瞧瞧狀況。

    好在他們今日是直接從?明儀郡主府上出?來的,馬兒都?受過訓(xùn)練,若是彼此距離不遠(yuǎn),就會自?發(fā)尋到同伴的位置。

    當(dāng)時安平公?主遠(yuǎn)遠(yuǎn)就見一人將弩抵在外孫身前,眼看?就要射死他。

    安平公?主立刻與侍衛(wèi)一同出?箭,她年紀(jì)雖大了,箭術(shù)卻?沒有落下,一箭就射穿了那人的喉嚨。

    那人頃刻便死了,身子一歪,從?馬上摔下去,落入崖下。

    她救了外孫,可是外孫卻?沒有感激或是慶幸,反倒是發(fā)瘋了一樣要跟著往下跳,被元若死死拽住,險些把元若一起帶下去。

    事后?她才?知曉那個被她了結(jié)性命的人是崔韻時,她的外孫媳婦。

    安平公?主痛心疾首,那女子都?要外孫的命了,那便不可能再做謝家婦,他怎么還執(zhí)迷不悟。

    他們家從?不出?這樣死心眼的孩子,怎就謝流忱一個如此極端。

    果然是女兒頭一個丈夫的種子就不好,才?會導(dǎo)致生?下的孩子也是這樣。

    裴若望聽得唏噓,站在其中任何一人的角度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沒有任何過錯,可最后?的結(jié)果卻?叫人說?不出?話來。

    陰差陽錯,原來是這樣要命的四個字。

    裴若望進(jìn)了靈堂,謝流忱與謝澄言都?在,聽說?明儀郡主才?離開不久,他們?nèi)粢菀,可以去清暉院通傳?br />
    他看?了一圈,安平公?主果然不在。

    他上完香,走到謝流忱面前,他一身素白喪服,面容被裊裊青煙模糊,辨不清神?色。

    只?是他僵坐在那里,讓裴若望想起前朝國宗前的石像。

    流傳至今的畫卷記載著前朝尚未覆滅時它們的精妙模樣。

    而在前朝王都?陷落之戰(zhàn)后?,它們被喪失信仰的人們推下石階,摔成了殘缺的破爛。

    這一生所有的輝煌與榮光,都?在這一夜中寂滅。

    裴若望想對他說?些什么,又覺得說?什么都?太多余,他只?能道:“節(jié)哀。”

    他又說?:“我和盈章都很記掛你,往后?的日子還長,你……她的母親和小妹都?還在,你得好好照顧她們,她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謝流忱點了點頭,往火盆里又扔了些什么。

    裴若望沒去看?,只?是又望了望他,倒是少有的想聽他說?句話。

    他潦草地四處看?看?,卻?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白邈正在棺材邊,旁人不繞過來就不會注意到的角落里,安靜地折著紙元寶。

    這太不可思議了。

    謝流忱居然容許白邈大大方方地給崔韻時守靈,還不在乎讓所有人都?看?見。

    裴若望:“這……你沒事吧?”

    他難得不是在陰陽怪氣,而是發(fā)自?真心地關(guān)懷謝流忱的精神?。

    他看?見謝流忱抬起眼皮,眼中沒有一點光彩。

    “她已經(jīng)死了,還有什么可爭可忌諱的。她生?前最愛白邈,如今一定很愿意看?見他侍奉在側(cè),送她一程。”

    他說?話條理清晰,看?起來神?志也很清楚。

    但裴若望覺得他整個人就像只?活了一口氣,他每說?一個字,這一口氣就散溢一些。

    這口氣吊著他的命,氣散完了,他這個人也完了。

    現(xiàn)在連“崔韻時最愛白邈”這種他從?前絕不會說?出?口的話都?輕易說?了,真是嚇人。

    裴若望沉默好一陣,向后?一伸手,元若就遞上一碗冷透了的參湯。

    謝流忱喝不得熱的東西,十幾年來吃的都?是冷食。

    裴若望在心里嘆了口氣,這樣一碗冰涼的東西喝下去,他心里該更沒熱氣了。

    他將參湯遞過去,謝流忱很配合地端過湯碗一飲而盡,沒給人添一點亂。

    和那一晚要放火,將他和崔韻時燒在一塊,燒成一捧灰的瘋樣大相徑庭。

    很快就要到送葬的時辰了。

    裴若望和元若都?擔(dān)心崔韻時被火化的時候,謝流忱會突然投火自?焚,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不死的秘密。

    為了看?住他,裴若望表示想和謝家人一起扶棺。

    謝流忱同意了,他說?崔韻時喜歡熱鬧,裴若望長得俊俏,看?著養(yǎng)眼,她見了也會高興。

    裴若望失語。

    半個時辰后?,在漫天飄散的白色紙錢與哀樂中,送葬的隊伍出?發(fā)了。

    謝流忱的話突然開始多起來,多得像他從?前那樣,也多得很不正常。

    謝流忱:“我請了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算過日子,今日不僅日子好,而且天氣也好,是這一個月最和暖的日子!

    裴若望附和他:“是啊,天氣真好!

    謝流忱:“這樂聲?太過哀凄,她一定不喜歡。”

    裴若望語塞一會兒:“……是凄涼了些,不過也挺熱鬧!

    “我們已經(jīng)和離了,可是我想她父親必定不會對她上心,所以仍將她葬在謝家祖墳,往后?她可以受謝家子孫的供奉,到了那兒也有花不完的錢!

    他頓了頓:“我給她選的那塊地方,旁邊有一棵棗樹,每日都?會有鳥兒棲在上頭,她聽著可以解悶!

    裴若望夸他:“你想得真周到。”

    謝流忱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像是從?前在國子監(jiān)時他們一起密謀做些不大不小的壞事時那樣。

    他小聲?對他說?:“其實我想將她的骨灰?guī)Щ厝ィb在匣子里,不會像壇子那樣容易摔壞。我去哪都?帶著她,定期帶她去聽?wèi)蚵犝f?書,再給她燒時興的話本?,那樣日子比較有趣!

    “她可以時常曬到太陽,聞到花香,看?見月亮。”

    “一直待在地下太悶了!

    裴若望接不上話了,他招來陸盈章,兩人一左一右地把謝流忱擠在中間。

    裴若望拿出?他毀容時謝流忱照料他的耐心,和他講人要入土為安的道理。

    謝流忱又不說?話了。

    最后?崔韻時的身體被送去火化,謝流忱等人都?留在外面。

    裴若望抓著他的手腕,以防他突然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舉動。

    就因為這個動作,他漸漸地察覺到,謝流忱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裴若望:“撐住撐住,很快就過去了!

    他胡言亂語道:“一輩子也是這么快過去的,到時候你就能在地下見到她,和她說?對不住,你想啊,她肯定不想這么快看?到你,因為她還在生?氣,所以你再給她幾十年的時間,等你老得死掉了,她的氣消了一小半,你再去見她,或許會好一些。”

    “不要在人氣頭上的時候,追

    著別人不放啊!

    門被打開,元若捧過來一個小小的白瓷壇子。

    里面裝著的是崔韻時的骨灰。

    謝流忱立刻甩開裴若望,將壇子抱住,他仿佛是要帶著壇子從?這個地方逃跑一樣,闊步向外走了兩步。

    兩步后?他就停了,轉(zhuǎn)過身,對白邈招了招手,將他叫了過來。

    “你捧著它,放它下葬!

    話說?完,他卻?沒有動作,只?緊緊抱住壇子,良久之后?,他才?將裝著骨灰的壇子交出?去。

    白邈臉上淚痕交錯,看?著謝流忱的表情滿是怨毒。

    他無聲?地抱過壇子,向著已經(jīng)挖好的墓坑走去。

    崔韻時的母親不在場,她傷心太過,幾度哭到昏厥,謝流忱怕她有個好歹,送了府醫(yī)和心腹去崔家,精心照料她。

    而崔韻時的親妹妹崔芳展年紀(jì)太小,不適合來送葬。

    謝五娘與謝澄言卻?是在的,壇子從?一個又一個人手里過去,最后?到了井慧文手里。

    “讓我來吧,”井慧文面無表情,“讓我來送她,她成婚的時候,是我送嫁的!

    現(xiàn)在她走了,她再把她送出?去。

    墓碑上只?刻著崔韻時的名字,而不是什么謝家婦,這塊土地也只?是世間的一片土,就算謝家將它劃作自?家祖墳,它也不屬于任何人。

    謝流忱站在人群的后?面,點點頭,同意了井慧文的要求。

    按照慣例,井慧文在壇上蓋了一塊紅布,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入空棺中。

    謝流忱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著這一幕,恍惚間看?見一個新娘子蓋上紅蓋頭,一步步地被人抬著,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棺蓋合攏,她入土為安。

    天也壓下來,把他關(guān)在外面。

    生?死與陰陽的界限,原來是這樣。

    ——

    送葬那日之后?,裴若望很注意謝流忱的狀況,但他一直沒有什么動靜。

    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仿佛他已經(jīng)看?開。

    可裴若望對人的感情的把握異常精準(zhǔn),而且他太了解謝流忱,他始終覺得這事永遠(yuǎn)過不去完不了。

    遲早有一日,謝流忱會再次崩潰。

    在崔韻時下葬的半年后?,謝流忱突然登門,帶來大量維持裴若望容貌的丸藥,足夠他吃上十年。

    他還帶上了元若,告訴裴若望,從?今往后?,會由元若來給他制作這種丸藥。

    以防萬一,他還將這種蠱的炮制方法寫下交給裴若望,他可以找除他們之外的人制作,永遠(yuǎn)在陸盈章面前保持現(xiàn)在的容顏。

    裴若望頓時警惕起來。

    若不是謝流忱不會死,裴若望都?要以為他要去尋死了。

    他想了想,覺得他大概是要暫離京城這個傷心地。

    但以他對謝流忱的了解,他也不是會逃避痛苦的人,而是緊抓著痛苦不放的人。

    因為那痛苦曾給他帶來希望和喜悅。

    “不管你娘你家人如何看?你,我和盈章都?在乎你!

    裴若望不太自?然地拍拍他的肩:“沒有你,我過不上如今的日子,于我而言,你是個好人!

    他實在不太習(xí)慣對人說?中聽的好話,別扭極了。

    “不管去哪,你記得別去水邊,離那里遠(yuǎn)點,出?了事沒人知道,你只?能在水里死去活來!

    “好!

    裴若望送走他后?,沒過幾日,陸盈章帶回謝流忱向皇帝請求辭官的消息。

    皇帝沒有準(zhǔn)許,但恐他哀思過甚,準(zhǔn)許他休假半年,半年后?回來繼續(xù)做他的官。

    謝流忱就此了無音訊,不知去了哪里。

    裴若望想,他們總是會再見到謝流忱的,等崔韻時忌日那一天,他一定會回來祭拜。

    但是半年過去,到了忌日,謝流忱卻?沒有出?現(xiàn)。

    又過了一個月,仍然沒有任何消息,于是明儀郡主和謝澄言開始找他。

    最后?查到他根本?沒有出?京城,也根本?沒有在京城生?活過的痕跡。

    謝澄言找上門來,問他知不知曉謝流忱的去向,裴若望這才?知道,他真的失蹤了。

    裴若望:“他怎么會出?事,他……”

    不對,他突然想到一個可能,大駭。

    他敷衍了一下謝澄言,趕緊跑去謝家墓地挖墳。

    時間過得太久,他已經(jīng)看?不出?這一塊有沒有被人再次開啟過的痕跡。

    為了保守謝流忱的秘密,他只?能獨自?挖墳,累得半死。

    好不容易挖到棺材,他平穩(wěn)一下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慢慢掀開棺材。

    棺中除了一只?小小的,蓋著紅布的骨灰壇,還有一具身裹雪衣的……人。

    那或許還能稱之為人。

    那身原本?華美的衣裳已腐朽成破爛不堪的模樣。

    曾經(jīng)同樣精致的皮囊也褪去所有風(fēng)華和光采,一張人皮緊緊裹著骨架,再不剩一點曾經(jīng)為人稱道贊嘆的美麗。

    裴若望雖已對自?己?將會看?到的景象有了心理準(zhǔn)備,可等到真正目睹的時候,仍是駭然至極。

    謝流忱已經(jīng)變成這個樣子,卻?依舊活著。

    他還在呼吸,就在三尺黃土之下,被封死的棺材之中。

    紅顏蠱到底是種祝福,還是詛咒。

    它讓人永遠(yuǎn)都?有重來的機(jī)會,它也讓人的痛苦持續(xù)到性命終結(jié)的那一刻。

    日光乍現(xiàn),那骷髏一般的人動了動。

    裴若望喊他一聲?,將準(zhǔn)備好的食水送上去:“吃吧,你何苦啊。”

    活生?生?把自?己?埋在地里,挨餓到死,死了又活,餓著自?己?大半年。

    他很想打謝流忱一拳,把他打醒,罵道:“你爹給你種下紅顏蠱,是想讓你平安康健,無病無災(zāi),你爹要是知道你現(xiàn)在這樣要多難受。我跑來挖你我看?到這個樣子我要做多久噩夢,你要嚇?biāo)牢野。俊?br />
    人皮骷髏又不動了,他的喉嚨發(fā)出?一串嘶啞的聲?音:“我想下去見她,我想去向她賠罪,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的她……”

    裴若望拿水擦他干裂得像塊白泥的嘴唇:“何必呢,你又死不了。”

    謝流忱忽然大哭:“是啊,我死不掉,我怎么都?死不掉。”

    裴若望聽他發(fā)出?熟悉的聲?音,卻?實在沒法把這瘦骨嶙峋的人和那位剛?cè)雽W(xué)就以美貌轟動整個國子監(jiān)的老友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干脆用上力氣,想把謝流忱強(qiáng)行帶出?來。

    謝流忱不肯,死死巴在里面不愿意走。

    裴若望把鏟子往旁邊一踹,氣得罵道:“她才?不想見到你,她最討厭你了,你趕緊出?來,別打擾她的清凈!

    謝流忱依舊固執(zhí)地把自?己?彎曲著蜷在里面。

    裴若望知道他的死穴:“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又丑又可怕,讓人作嘔,她每日都?要看?見這樣的你,一定會更恨你的!

    聽到他現(xiàn)在可怕得讓人作嘔,謝流忱這才?出?來。

    他一動作,渾身的骨架都?發(fā)出?格拉格拉的響聲?,聽得裴若望一陣牙酸。

    裴若望又費力把土埋回去,謝流忱就坐在一邊吃他帶過來的食物?,還要挑剔他埋土埋得不夠?qū)崳汛揄崟r墳頭開的那幾朵花都?鏟飛了。

    裴若望恨不得一鏟子把他骨架拍散了。

    被裴若望挖出?來后?,謝流忱一日日地養(yǎng)身子,不到十日,又恢復(fù)了原本?的模樣。

    裴若望看?他如今華光四射,肌膚像浸過水的玉一樣光滑細(xì)膩,仿佛永遠(yuǎn)都?不會衰老,心中一陣嫉妒。

    但想到他手拿這么好的牌,還是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他又馬上釋懷。

    眼看?著阿南的生?辰要到了,裴若望怕他一個人又想不開,邀他留下來住著,先?過完阿南生?辰宴再說?。

    陸盈章見謝流忱如今狀態(tài)好多了,十分高興。

    她當(dāng)時看?見裴若望偷偷把謝流忱帶回家,還以為裴若望去把誰家骨齡兩百年的祖宗給挖出?來了。

    陸盈章隨手給他梳了兩下頭發(fā),道:“你該往前看?了!

    謝流忱在鏡中看?

    著她的動作,忽而想起,崔韻時失憶之時,也曾梳理過他的頭發(fā)。

    那仿佛是極久遠(yuǎn)之前的事了。

    阿南生?辰宴那日,大家都?喝得很多,唯獨裴若望喝得少,他要看?著謝流忱,怕他又做什么蠢事。

    謝流忱叫他去睡吧,別管他了,他不會有任何事。

    裴若望拿花生?殼崩他:“老子才?沒有管你。”

    謝流忱覺得他這樣別扭的樣子真是好笑,和少年時一模一樣。

    裴若望一開始喜歡陸盈章也是死不承認(rèn),總說?我們只?是好友,你不要用那樣齷齪狹隘的心思揣測我們的情誼。

    最后?被陸盈章摁在墻上逼迫承認(rèn)了自?己?確實愛慕她已久,陸盈章當(dāng)即親了他一大口。

    謝流忱大清早出?了學(xué)舍,看?見這一幕,又立刻退回學(xué)舍里去。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留下一封書信,離開陸府,獨自?上路。

    裴若望追來,在金色的朝陽下邊騎馬邊罵了他半盞茶功夫,而后?問:“你要去哪?”

    “我要回家鄉(xiāng)一趟,去找能讓我死的東西!

    裴若望啞口無言,然后?說?:“我和你一同去!

    “不必了,你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他想起一些往事,微笑起來。

    裴若望知曉什么時候該嘴硬,什么時候該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所以裴若望本?就該活得比他幸福。

    謝流忱策馬離開。

    裴若望硬是跟上去,說?:“你若是找到了死的法子,我送你最后?一程。”

    而后?裴若望給陸盈章去信說?了自?己?的去向,兩人一路南行,在數(shù)個州間輾轉(zhuǎn)度過了深秋至深冬。

    下一個春天來臨時,他們遇上了那位在朝廷手里數(shù)次死里逃生?的大巫。

    大巫坐在塵沙滾滾的道旁,叼著一根細(xì)長的竹管,吐出?細(xì)細(xì)的煙霧,和他們打招呼:“許久不見,怎的如此行色匆匆,是想要給自?己?找死,還是給死人求來世呢?”

    “她”一笑,露出?細(xì)白的牙齒。

    第80章 第 80 章

    大?巫閑閑地說完這句話?, 一口?氣都沒呼出去,謝流忱指間數(shù)根長針已然激射而出,飛至他眼前。

    “她”沒想到他一句話?都不肯好好說, 直接就動手, 再也維持不料世外高人的模樣?,就地滾了三?滾, 狼狽地躲藏起來。

    裴若望一轉(zhuǎn)眼珠:“哎呀, 小謝你怎么這般粗暴, 都不讓她多說幾句!

    謝流忱淡淡道:“對這樣?故弄玄虛之人, 就該用這樣?的法子交談。”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 大?巫逃竄了一會,發(fā)覺他們倆并沒有立馬殺他的意思,只是要殺一殺她的銳氣。

    她當(dāng)即抱著頭道:“等等!你不想救崔韻時嗎?”

    話?音剛落, 三?根針立即扎入大?巫的肩膀。

    “我?不喜歡你這樣?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謝流忱語氣逐漸陰沉,“更不喜歡有人利用她!

    大?巫痛得眼冒金星,若非有要事, 她的意識早就脫離這具身軀, 換一個軀殼了。

    她瞥見裴若望已經(jīng)開始抽劍了,像一條蛇般將身體彎折回來:“好好好,我?直說便是, 你若是覺得可行,咱們再談!

    她拍拍身上的塵土,語氣忽而變得很親熱,仿佛方才?只是長輩在和晚輩鬧個玩笑。

    她就用這種隨意的態(tài)度, 說完了她救崔韻時的法子,以及她要的報酬。

    裴若望一聽就想這大?巫真是異想天開, 謝流忱肯定不會同?意。

    大?巫要謝流忱的一些血另作他用,而她則將祭臺和記載著獻(xiàn)祭方法的古卷借給?他使用。

    祭臺可以給?出一切難題的答案,讓人不至走投無路。

    傳說中始祖便是在此得到啟示,給?她的姐姐求得一線生還的希望。

    裴若望真的有點想拿劍抽這個大?巫,苗人的歷史可以追尋到數(shù)千年前。

    若是翻到始祖那一代,那樣?一個蠻荒時代的獻(xiàn)祭方法,能有哪個是正常的,要的祭品又怎會是簡單之物。

    只怕光是聽一聽,都會覺得駭人至極。

    而且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轉(zhuǎn)圜的余地。

    起死回生更是無稽之談,大?巫說的這些和騙人有什么區(qū)別。

    就算她想要謝流忱的血,想引他上鉤,可釣魚也要搞個肥嫩的魚餌,這樣?希望渺茫漫無邊際的一個提議,謝流忱肯定不會同?意。

    謝流忱:“我?答應(yīng)你!

    裴若望:“啊?”

    ——

    趕往南池州的途中沒出什么波折。

    經(jīng)歷了一個月的長途奔襲,大?巫剛下馬就說自己?太累了,一切都等明日再說。

    說完她就躺在滿是落葉的地上,閉上了眼。

    片刻后,她又爬了起來,朝著另一個方向離開。

    裴若望看她連走路的姿勢都變得嚴(yán)肅許多,仿佛殼子里的人換了一個似的。

    一路上時常如此,有時他們問?大?巫話?,她會用另一個聲音一板一眼答道:“大?巫不在此處,等她回來,我?會轉(zhuǎn)告她你們的問?題!

    裴若望大?感莫名,謝流忱告訴他,大?巫用一種特?殊的蠱操縱了許許多多具與“她”有血脈聯(lián)系的苗人。

    他們構(gòu)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無數(shù)條絲線都連向大?巫一人。

    大?巫的意識隨時都能占據(jù)上風(fēng),借他們之口?說話?,他們的身體做事。

    這才?是大?巫屢屢逃脫成功的原因,大?巫真正的身體不知身在何?處。

    她本人從未跑出來冒險過。

    夜幕降臨,謝流忱摘下一片長云葉,折成葉子舟放入湖中。

    這是他看著崔韻時折船學(xué)會的,那時她將他當(dāng)作成歸云,祝愿成歸云歲歲平安。

    那只小舟行得極遠(yuǎn),在湖面上劃出長長一條水痕。

    裴若望看他表情不對,有心說點別的讓氣氛別那么古怪:“我?們何?時回京城?”

    “很快!

    “當(dāng)真?”

    “嗯,”謝流忱望著安然遠(yuǎn)去,駛向湖心的葉子舟,“待我?得到‘啟示’,我?要回京解決一件事,而后才?好去見她!

    裴若望直覺他說的那件事會將謝家的天都給?掀翻了。

    但那是之后的事,眼下這所謂的祭臺才?讓他覺得難以安心,他在心中暗暗將之稱為邪物。

    他勸解道:“在活人的世界談來世是徒勞無功的,你想讓她再有一世,想要再見她,用這份恩情抵消你們之間的怨仇,那更是不可能的!

    他必須打?破謝流忱這種幻想,讓他接受現(xiàn)實。

    謝流忱眼中終于有了些許波動:“我?怎可能對她有恩!

    “這原本便是我欠她的,我?做任何?事,都是我?應(yīng)做的,這怎么算得上恩情。”

    他生生世世都虧欠她,做任何彌補(bǔ)都像往湖里投入一粒石子。

    他喃喃道:“我的罪是贖不完的,在她面前,我?永遠(yuǎn)抬不起頭來!

    ——

    次日,謝流忱去了一趟大?巫的住處,過了兩個時辰才?回來,手臂上捆了一圈紗布。

    裴若望看他蒼白如雪的臉色,問?:“她放了你多少血?”

    “比我?想像的要少!

    裴若望不再多說,謝流忱心心念念那個虛無縹緲的“啟示”,大?巫別說要他的血,就算要他的肉他也會給?。

    大?巫倒是很守信,遵照約定,將他們帶往祭臺。

    從住處出來,裴若望向外望去,幾十座山起伏連綿,有些地方的樹木綠得發(fā)黑,讓人一看就不想往里鉆。

    大?巫在前面帶路,漸漸的,進(jìn)到了日光稀薄的地段。

    此處樹木蓊郁,明明是白日,日頭卻如同?被?熄滅了一般,陰沉沉的。

    直到跨過某條界線,仿佛以此為分割線,明明樹木還是那么茂密,天光卻能透進(jìn)來了,身旁黑綠的樹木也泛起淡淡的金色。

    裴若望幾乎錯覺有無形的力?量在改變著這里的規(guī)則,本能地警惕起來,又不自覺被?這無處不在的金色光芒影響,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起來。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的就被?帶到了祭臺上。

    直到這時,那種玄妙的感覺才?解除大?半,裴若望清醒過來。

    大?巫將一卷手冊交給?謝流忱,又指著地上鋪滿整座祭臺的雕刻,道:“此中玄機(jī),不可在人世中以口?耳相傳!

    她對謝流忱眨眨眼,很快就離開了,身影仿佛一陣黑霧,很快便不知所蹤。

    謝流忱看明白她的暗示,抖開了手上的這卷秘冊。

    仔細(xì)看過后,他將之收起,卷到末尾時,

    動作忽然頓住。

    “怎么了?”

    謝流忱面露茫然:“……我?總覺得,這手冊似乎該是很長的,不該只有這么一段!

    裴若望:“可能是你失血過多,出現(xiàn)幻覺了吧!

    來這的一路上,裴若望時時能聞見謝流忱身上的血腥味,可想而知他放了多少血給?大?巫。

    謝流忱在臺上走來走去,終于指著一個手舉蓮葉,右手纏蛇的小童,道:“這手冊上大?致是說,要我?將血盛滿這片蓮葉,便會得到答案!

    “怎么又要你的血,我?就說這祭臺不是什么好東西。”

    謝流忱干脆解開紗布,從早上大?巫弄出的傷口?里放出血來。

    不可思議的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

    那些血滴入地上,瞬間無影無蹤,別說盛滿,就連一滴都看不見。

    謝流忱蹙眉,依照這手冊中的記載,人身各處的血都有不同?的含義,而它?要的是最熾熱最誠心的一葉血。

    這上面不知何?人添上了一句話?,字跡與其他的都不相同?。

    那句話?大?致的意思與他曾經(jīng)所想的不謀而合。

    若無排除萬難的決心,便無法扭轉(zhuǎn)既定的命運。

    他不知到底哪里的血才?算是最熾熱最誠心的血,他只能按照字面意思,將刀對準(zhǔn)自己?的心臟,狠狠刺下。

    血跡蜿蜒,滴在蓮葉上,仍舊沒有一滴能留住。

    裴若望繃著臉,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謝流忱不信邪地一試再試,心臟不行,他還有四肢,還有頭,還有許許多多的部位。

    他刺下一刀又一刀。

    一蓬蓬飛濺的血花中,裴若望終于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腕。

    “你夠了!別聽大?巫的鬼話?,她在騙你!哪有這么玄乎的事情,把這些都忘了吧,就當(dāng)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你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崔韻時,和我?回去住在陸家,我?們?nèi)?人一同?過活。”

    “世上還有許多事值得你去做,既然你在崔韻時的事上大?錯特?錯,你就在別的事上還報給?她!

    “去給?她奉一盞長明燈,請僧道給?她講經(jīng)超度!

    “你可以照顧她的母親和小妹,讓她們平安無憂!

    “你還可以去善堂收養(yǎng)孩子,寄養(yǎng)在崔韻時名下,兩個、五個、十個,讓她們都過上好日子。總之什么事都比你現(xiàn)在做這些要強(qiáng),你冷靜點……”

    裴若望都不知道他此舉到底是想求一個“啟示”,還是要給?崔韻時賠罪了。

    謝流忱一把甩開他,他舉著刀,神情卻異乎尋常的冷靜:“再等等,再讓我?試一試,一定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對,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一定可以去見她,一定可以!

    “還有哪里,一定還有哪里我?沒有試過。”

    謝流忱喃喃自語,說了許多個一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橫刀,一刀吻頸。

    血液噴濺。

    蓮葉終于被?注滿了。

    他重?重?倒地。

    ——

    謝流忱做了一個夢。

    在東大?街人來人往的街口?,崔韻時正在吃一碗餛飩,井慧文就在她對面。

    她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臉上的神情卻是二?十三?歲時的她才?有的,一點點懶怠,還有一點點不滿足。

    在這個夢里,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檐上的一只鳥,正滿心雀躍地看著她。

    她和井慧文吃完之后,似乎沒有吃飽。

    她嘟囔著說:“感覺跟塞了個牙縫沒差!

    井慧文也很贊同?:“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然該多吃一些!

    兩人相視著發(fā)出賊兮兮的笑聲,又起身去了別家,等菜上桌后,胃口?再次大?開,又吃了一整桌的食物。

    夢中的他什么都沒有做,沒有飛到她身邊打?擾,也沒有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就這樣?滿懷幸福地看著她遠(yuǎn)去。

    她說他是在逼迫她接受他。

    他現(xiàn)在不逼著她了,就安靜地看一看她。

    美夢原來也可以是聽瓷勺和碗邊輕輕碰撞的聲音,看她吃下一個又一個大?圓子,胃口?好極的模樣?那么簡單。

    醒來的時候,謝流忱心中仍殘留著那種不真實的感覺。

    裴若望端著碗涼水過來:“這里沒有茶,你喝口?水吧!

    “我?見到她了!

    裴若望的手一頓:“你是不是出幻覺了?”

    “我?沒有出幻覺,”謝流忱語氣篤定,“我?就是看見她了。”

    在裴若望復(fù)雜的眼神中,他繼續(xù)說下去:“我?得到了‘啟示’,只要我?積福行大?善,就能給?她換得重?來的機(jī)會。”

    “我?看見了,那就是她的來生,她過得很好的來生!

    裴若望欲言又止,覺得他應(yīng)該再多躺躺,就不會說胡話?了。

    罷了罷了,就算那個祭臺不是什么好東西,可是能給?出這樣?正經(jīng),滿是善意的啟示,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們連夜啟程,去向大?巫辭行。

    大?巫又拿出了長輩的架勢,和善地道:“去吧乖娃兒,特?制藥帶上了嗎,它?在你身上也能起效。往后若是受傷了,就抹點這個,不要光等著傷口?自己?長肉,紅顏蠱也會累的。”

    “若是不夠,寫信過來,我?托人帶給?你。”

    裴若望看她用一張小姑娘的臉,說話?卻跟老婆婆似的,渾身難受。

    謝流忱反應(yīng)平平地點頭:“多謝好意!

    轉(zhuǎn)身便離開了。

    大?巫盤腿坐在竹席上,唱曲一般腔調(diào)婉轉(zhuǎn)地道:“他這一去,一生都要不得自由嘍!

    蘇箬正搗著藥:“他不是得到了祭臺的啟示嗎?怎么會越過越差,反被?困住呢?”

    大?巫:“誰說‘啟示’、‘前途’、‘明路’不是困住人一生的東西呢。”

    蘇箬啊了一聲,她看謝流忱很是面善,覺得他的父親和她肯定是很近的親戚:“那大?巫怎么不提醒他呢?”

    大?巫呵呵笑了兩聲:“我?說了他也不會聽的!

    “一切都是命啊。”

    大?巫用著苗人從小就聽的歌謠的調(diào)子唱道:“怨偶天成,命不由人……”

    蘇箬看了大?巫一眼,不知她為何?有此一言,大?巫明明是最不信命的人。

    ——

    回京的一路上,謝流忱的變化太過明顯。

    先前那一年多,他魂魄都失了大?半,渾渾噩噩的,做的凈是些讓裴若望無法評價的事。

    如今有了那所謂的啟示,他的魂又定住了。

    整個人看起來像把出鞘的玉劍,雖然劍身布滿裂痕,卻鋒銳無匹,再也不會碎開。

    裴若望之前便從謝流忱的一句話?中猜測出,他回京后或許便會與家人鬧翻。

    對此,裴若望早有心理準(zhǔn)備。

    但事情一件件地發(fā)生,還是超乎了他的想像。

    謝流忱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自請除族,將他的名字從宗室玉牒上抹去。

    從今往后,他不再是謝家人,不再是皇親。

    明儀郡主震驚不已,直接問?他是不是出去一趟把腦子丟在外面了?這樣?的身份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他還除族,就算他死了,他的名字都會在族譜上掛著。

    宗室中一些人都來勸說他,但始終沒人問?他為何?要如此做,諸人多少都知道一些內(nèi)情。

    安平公?主因誤會射殺謝流忱心愛之人,確實讓人無法接受。

    換作她們遇上這樣?的事,自然也會傷心,可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棄,連尊貴的出身都不要了。

    但謝流忱堅持要將自己?除族,更要與所有謝家人斷親。

    衡王原本是最反對他此舉的人,但在謝流忱給?他展示了衡王大?女兒在封地的一些不為人知的所作所為后,衡王力?排眾議,支持趕緊把他從族譜上除名。

    最后這件事辦成了,本朝立國兩百余年,他是第一個極力?要求放棄皇親貴族身份的瘋子。

    這事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但讓滿京城震驚的事還不止這一件。

    謝家二?小姐謝燕拾突然被?揭發(fā)出曾經(jīng)讓大?丫鬟責(zé)打?過兩個下人,致這二?人傷殘。

    這在權(quán)貴圈子里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誰家中沒有個手重?的小姐公?子,奇怪的是這事早就該被?擺平了,怎么會被?有心人翻出來。

    苦主的家人還突然往京兆府遞交了充足的證據(jù),從訴狀的格式到證據(jù)之詳實,都仿佛是有熟知律法的人幫著整理過一般。

    才?不過兩日,這事就被?編作戲文話?本傳唱起來,以至于一時間眾人皆知。

    謝家想壓都壓不住。

    就在這時,謝燕拾當(dāng)初在醉江樓設(shè)計崔家六女崔韻時摔下樓,摔斷一臂,人生自此一落千丈的事也莫名傳了起來。

    這事沒有任何?證據(jù),可經(jīng)過前邊那一事,如今人人都相信以謝二?小姐的德行,她肯定做過這事,這樣?身份貴重?的千金,怎的心比蛇蝎還要毒。

    崔六小姐還嫁給?她長兄為妻,她日日看著被?自己?坑害的長嫂,不知作何?感想。

    有人憤憤不平,醉江樓每日來來往往那么多食客,若是有人在那日不小心撞上那圍欄,豈不是倒霉透頂。

    天子腳下,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難怪謝燕拾突然廢了一臂一腿,原來是報應(yīng)到了。

    幾件事加在一起,鬧得滿城風(fēng)雨,最后京兆府府尹迫于壓力?,連安平公?主的面子也不敢給?,從重?判決了謝燕拾的罪行。

    按律例,她要被?流放一千里,至午周礦山,服五年苦役,不得以錢贖。

    就以她現(xiàn)在手腳廢了一半的模樣?,怎么活著到午周礦山都是個大?問?題。

    這事簡直成了京城人茶余飯后必談之事,但更讓人吃驚的事還在后頭。

主站蜘蛛池模板: j=ap=anese护士高潮|12裸体自慰免费观看网站|免费=a一毛片|欧美人禽zozo动人物杂交|h动漫在线女生向在线精品|狠狠躁夜夜躁人人爽天天2020 | 欧美一区三区在线观看|中国黄色一及片|国产特黄色片|国产精华液一线二线三线|内射合集对白在线|日本免费无码XXXXX视频 | 99久久无码一区人妻|亚洲第一欧美|欧美一级欧美一级高清|99热这里只有精品9|欧美成人=a猛片在线观看|国产日产欧产美韩系列麻豆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浪潮网站|亚洲青草视频|乌克兰18极品XX00喷水|#NAME?|亚洲综合在线一区二区三区|国产超碰人人做人人爱ⅴ=a 91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情侣偷拍在线一区|天堂网在线.www天堂|成人=a毛片免费全部播放|日本国产一区二区|美女被日在线观看 | 女女同性=aV片在线播放免费|91久久香蕉囯产熟女线看|在线观看国产日韩亚洲中|97se国产在线公开视频|日本欧美视频|国产成人短视频在线观看 | 亚洲αv久久久噜噜噜噜噜|国产乱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哈哈操影院|#NAME?|国产看片网址导航|欧美V亚洲V日韩V最新在线 | 超碰在线进入|一级全黄少妇免费录像片|欧美大成色WWW永久网站婷|免费看=a=a=a=a=a级淫片涩爱=av|亚洲=av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99一级片 | 高清偷自拍第1页|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爽|黄色影院网站|国产午夜无码片在线观看影院|性一交一乱一乱一视频96|久热精品在线观看视频 | 精品日韩=av一区二区|一区二区三区毛片免费|免费妈妈的朋友|中文字幕日本一道|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毛片|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在线观看 | 巨大黑人极品video|天堂bt种子资源在线www|视频亚洲一区二区|日本高清中文字幕二区在线|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av三级|在线日产精品一区 | 久热超碰|免费人成激情视频在线观看|日本字幕有码中文字幕|久久网国产精品|亚洲最大成人网站|国产操逼视频 | 久久婷婷国产综合尤物精品|日日日噜噜噜|日本韩国欧美一级片|欧美一级二级在线观看|最新无码人妻在线不卡|国产精品入口夜色视频大尺度 | 国产极品美女高潮无套软件|亚洲精品视频区|免费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国产SM调教折磨视频|娇妻在厨房被朋友玩得呻吟|伊人成色综合人夜夜久久 | 国产麻豆另类=aV|极品久久久久|桃花色综合影院|国产夜恋视频在线观看|美女=av免费在线观看|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精品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日日操夜夜摸|国产成人无码网站m3u8|欧美性猛交xx|亚洲自拍偷拍一区二区|国产免费无码成人=a片在线观看 | 成人字幕网zmw|日本一区高清视频|#NAME?|麻豆播放|麻豆传媒作品|国产高清在线观看一区 | 51久久夜色精品国产水果派解说|国产欧美日韩视频免费|国产96在线亚洲|人妻无码中文字幕免费视频蜜桃|成人=a片产无码免费视频奶头鸭度|亚洲已满18点击进入在线看片 | 模特写真福利内部视频|性高朝久久久久久久3小时|天天插夜夜爽|亚州综合视频|日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九九热线有精品视频99 | 日韩片网站|久久一区二区=av|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新线路|尤物tv|懂色中文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视频|国产乱淫=av公 | 中文字幕人妻高清乱码|久久久无码人妻精品一区|国产精品第八页|国产美女被遭强高潮网站不再|石原莉奈无删减在线观看|欧美成年网站 |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在线观看不卡|久久精品视频免费在线观看|米奇777超碰欧美日韩亚洲|国产一区二区视频在线观看免费|玩弄美艳馊子高潮秀色可贪|日本做暖暖xo小视频 | 日本一区三区|欧美成人日韩|中国内地毛片免费高清|影音先锋国产精品|成人一级福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国产 | 精品久久久蜜桃|天堂亚洲|久久精品女|蜜臀久久精品久久久更新时间|日韩精品一区二区在线播放|九九视频免费在线观看 | 牛牛热在线视频|久久精品2024|久久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乳巨码无在线观看|亚洲综合色视频在线观看|草的爽=aV导航 | 欧美高清福利|免费亚洲黄色|黄片毛片免费|亚洲欧美日韩在线资源观看|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午|日本三级播放 | 日韩性生活一级|日韩久久无码一区二区|欧美胖老太一级毛片|欧美精品一区二区精品久久|国产精品日韩在线观看|亚洲=av线=av无码=av岛国片 | 麻豆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99精美视频|久久精品久久精品中文字幕|BGMBGMBGM欧美老妇|插插久久|男女XX00上下抽搐动态图 | 亚洲国产精品热久久|亚洲免费大全|欧美成人ccc大片|国产精品二三区|国产V片在线播放免费无码|亚洲精品久久国产高清 | 国产做=a爰片久久毛片=a我的朋友|国产精品免费精品自在线观看|石原莉奈视频一区二区|亚洲四区网站|热久久国产视频|久久久久久美女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蜜臀|老熟妇性老熟妇性色|黄色一级片片|国产二区一区|极品少妇xxxxx|日日摸夜夜爽无码毛片精选 | 99久久无码一区人妻|亚洲第一欧美|欧美一级欧美一级高清|99热这里只有精品9|欧美成人=a猛片在线观看|国产日产欧产美韩系列麻豆 | 精品国产31久久久久久|免费在线影视观看入口|午夜宅男影院|天天色天天色天天色|日韩=av片免费在线观看|上流社会在线观看免费 | 狠狠躁天天躁又黄又爽|亚洲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黄色影视在线观看|国产精品福利网|久在线看|亚洲视频国产 | 国产小视频在线免费观看|欧美亚洲综合另类|亚洲精品在线第一页|日操视频|亚洲精品久久无码老熟妇|在线观看视频色 | 色一色成人网|久草在线影|精品视频在线观看99|国产香蕉尹人视频在线|亚洲=a∨好看=av高清在线观看|亚洲欧美日本在线 | hh99me福利毛片|18国产精品白浆在线观看免费|无码午夜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免费看无码自慰一区二区|亚洲一区二区卡|天天操天天艹 | 九九影院最新理论片|#NAME?|国产精品=a久久久久|高清国产亚洲精品自在久久|xnxx在线观看|性高潮一级片 老汉=av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国产又大又黑又粗免费视频|黄大片日本一级在线=a|成年人黄色毛片|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国产精品91大屁股白浆一区二区 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二区VR|欧美精品亚洲精品日韩专区v=a|欧美xxx久久|黄在线观看免费|国产草草草|7777kkk亚洲综合欧美网站 五月天色中色|蜜桃精品视频在线|日本特级=aⅴ一级毛片|二区三区4区5区6区人妻|成人毛片软件|#NAME? | 中国一级毛片在线视频|99在线观看免费视频|亚洲九九热|www.精品国产|亚洲www久久久|欧美白浆视频 | 韩国日本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老司机|成人丁香社区|国产精选久久久久久|狠狠色噜噜狠狠狠狠888米奇|首页视频蝌蚪九色 | 伊人5566|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影视|国产精品正在播放|精品久久黄色|成人免费看黄yyy456|欧美伊香蕉久久综合网99 | 亚洲另类在线视频|6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欧美黄色=av|日本高清视频网址|草草网站影院白丝内射|成人免费=a级毛片无码片 HD性丰满白嫩白嫩少妇=aV|免费成人黄色大片|久久精品中文字幕|久久无码国产专区精品|欧美=a∨|91精品一久久香蕉国产线看观看软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