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細(xì)雪飄落。
謝流忱沿著宮道?, 一路踏著薄薄的雪向前。
行至明光宮時,暖風(fēng)從宮內(nèi)吹來,將雪輕飄飄地斜吹在宮墻上。
明光宮的宮墻新刷不久, 陛下寵愛鄭貴君, 前陣子衛(wèi)國公家中真假公子的風(fēng)波過后,陛下更是心疼他, 想要重新修繕明光宮, 以此寬慰鄭貴君。
可陛下既不能明目張膽地偏愛, 讓人非議鄭貴君迷惑君王, 便將泰半宮殿都給?重修了, 以此掩人耳目,給?鄭妃宮殿大修一
通。
明光宮之華美,堪稱開朝以來之最。
謝流忱在雪中駐足片刻, 宮墻紅得刺目,讓他想起那日崔韻時將簪子插入他掌心,濺在她臉上的血。
從前他認(rèn)為受傷是世上最可怕的事,如今才覺得, 被她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放棄, 比受斧鉞湯鑊之刑還要讓人絕望。
他可以死千千萬萬次,軀體永如新生,可他們的關(guān)系就?像一面鏡子, 碎了就?是碎了,任他使出所?有解數(shù),都不能讓它有分?毫的好轉(zhuǎn)。
謝流忱收回神,繼續(xù)前行, 直到清涼殿前,門口的女侍入內(nèi)通稟。
他腳下的雪地還沒踩實?, 女侍就?又匆匆出來,笑著道?:“謝大人快請吧!
他入內(nèi),見?皇帝身著常服,坐在御案前,面上表情?平和,正拿著一只?空茶盞按在案上轉(zhuǎn)動。
似是漫不經(jīng)心,隨手為之,可謝流忱伴駕多年?,一瞧便知她正是盛怒。
陛下是個左利手,當(dāng)年?還是淳妃的太后要求她和其他人一樣?,改用右手做事,她便老實?地遵照母妃的意?思做事。
待她一登基為帝,便立刻用回左手,此后再也沒有人可以管束她用哪只?手吃飯寫字。
她貴為天?女,天?下的至高者,自是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寵愛誰便寵愛誰,豈容旁人妄加干涉。
這個旁人,眼下自然是指衛(wèi)國公鄭逢。
幾個月前,鄭逢意?外發(fā)現(xiàn)?如今在宮中做貴君的二兒子原來是被奶娘掉包過的假兒子,他立刻將真兒子尋回。
在鄭逢看來,假兒子在宮里受盡皇恩,真兒子卻在外受苦,且這假貨有那樣?的生母,哪有可能和鄭家一條心,說不定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才在宮里攀龍附鳳,給?自己鋪好后路。
衛(wèi)國公恨上了鄭貴君,不僅令其派系官員旁敲側(cè)擊地勸告皇帝冷落鄭貴君,還說動了太后,將剛尋回沒多久的真兒子送進(jìn)宮,得了個美人的位分?。
這是要讓真兒子分?寵,與鄭貴君一較高下的意?思。
可陛下喜愛假的,對這真的沒有半分?興趣,只?是不能在明面上發(fā)作,以免更多人議論鄭貴君,說他是個迷惑圣心的妖夫才頗多忍耐。
皇帝自登基以來就?沒受過這種氣,又知道?心肝的身份不正,說起話來理不直氣不壯,憋著火沒處發(fā)。
謝流忱對他們的恩怨了如指掌,但沒有任何興趣,總歸大家都只?是趁著水混,扯旗子給?自己謀利罷了。
他也不例外。
現(xiàn)?在鄭家扯出了這么一攤子事,倒是給?了他可趁之機(jī)。
前不久衛(wèi)國公又要將他騎馬出了差錯,摔成跛子的三兒子鄭裕禮安排進(jìn)大理寺。
雖說只?是做一個不大不小的大理正,還是他搬出自己父親老衛(wèi)國公戰(zhàn)死沙場那一回的軍功,在陛下面前涕淚橫流地懇求,才給?三兒子求來這么一個前程。
可皇帝就?是不滿,她的心肝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衛(wèi)國公兩個兒子,倒是一個入宮做美人,一個入大理寺當(dāng)大理正。
皇帝不高興,謝流忱卻覺得衛(wèi)國公做得太好了。
他完全可以借這個機(jī)會,向皇帝引薦崔韻時,將她乘著鄭裕禮的東風(fēng)一起推入大理寺。
皇帝厭惡衛(wèi)國公,明面上又不能出手給?鄭裕禮不痛快,那崔韻時就?可以做她的刀,有了陛下暗中的允許和傾斜,崔韻時便能牢牢壓他一頭,讓這位鄭三公子在任期內(nèi)毫無?建樹,顏面掃地。
最重要的是,鄭裕禮是殘廢,本不能做官,可他卻因?為他父親的安排成了大理正。
種種條件相加,對陛下來說,沒有比崔韻時更合適給?衛(wèi)國公添堵的人選了。
謝流忱將這個提議修飾一番,以全心為皇帝著想分?憂的口吻說出。
陛下聞言,龍顏大悅,立刻不再轉(zhuǎn)那只?茶盞,她從沒見?過崔韻時,但不妨礙她欣喜之下對她大贊一番。
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待鄭裕禮上任,崔韻時便會收到任命。
謝流忱也很高興,崔韻時因?為二妹妹前途盡毀,只?能通過嫁人來謀取上升之路。
那一日她控訴他諸多過錯,卻不曾提及過這一樁。
這是她自己都不想碰一下的傷口。
直到如今,他們?nèi)允钦l都沒提這事,彼此心知肚明,這才是他最大的罪行。
現(xiàn)?在他有了贖罪的機(jī)會。
他要還給?她原本的人生,做她的踏板和后盾,只?要有他在一日,她這條路就?能走得順暢平穩(wěn)一日。
他踏出清涼殿,只?覺外邊的風(fēng)雪都比來時小了許多,心境如云開霧散,竟好似瞥見?了一絲日光。
他按捺住心頭的期盼和激動走下石階,此事還不宜馬上告知她,任命沒下來前,她就?知曉此事的話,會整日不能安心。
等?到事情?全部妥當(dāng)后,再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吧。
——
謝流忱今日回的仍是原本的謝家。
她如今仍然沒有離開,不去崔家,也不回他們二人一同布置過的新寧巷的宅子。
不為別的,只?為謝燕拾一直留在娘家養(yǎng)傷,崔韻時就?是想要日日近距離地看著她如今的狀況。
多年?積怨讓她一邊舔舐自己的傷口,一邊想要看見?仇人痛苦的樣?子。
如果她看不到這些,那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跨過一道?月洞門,元若跟在他身后,道?:“有幾位大人遞交拜帖,想要走公子的門路,公子要見?一……”
謝流忱拂開面前的一截花葉落盡的枯枝,漠然道?:“全都拒了!
他沒有那些閑工夫。
路上聽見?兩個容拂院的丫鬟議論二妹妹的傷情?,說二妹妹如今還是臥床不起,整日都要服用止痛藥,吃得太多,漸漸也不起效果了。
當(dāng)時崔韻時提出要二妹妹的手臂,他答應(yīng)了。
只?是與她商量,二妹妹如今傷重,若是再添一傷,她或許會活不下去,待她止住血,傷好了,他再用二妹妹的手臂還她。
這是他們兄妹欠她的,他欠她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和一輩子去還她,可是燕拾欠她的,他沒法代替她償還。
——
謝流忱去了松聲院,屋中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琵琶樂聲,顯然是個生手。
入內(nèi)后,他被屋中熱氣撲得面頰和耳朵發(fā)癢。
行云見?到他來,停下?lián)芘玫氖謱λ卸Y。
謝流忱笑一下,示意?她繼續(xù)練習(xí)。
自從崔韻時把一切都想起來之后,他就?再也沒什么可隱瞞遮掩的,便將芳洲和行云都弄了回來。
她與這二人相伴多年?,情?誼深厚,有她們在,她心情?也會舒暢一些。
她待她們倆總是不一般的,行云對琵琶有興趣,一個月前崔韻時便請了位先生教她。
某日她們倆玩鬧著彈琵琶,行云好歹學(xué)了一陣子,彈得有些模樣?,崔韻時完全就?是信手亂彈,不堪入耳。
她亂彈了半日,他在屋外聽了半日,可以想像她此時臉上正帶著笑的樣?子,沒有一絲憂愁。
謝流忱走到崔韻時身旁坐下,今日她穿了一身紅裙。
屋里地?zé)崤,她穿得輕薄,裙擺是一層又一層交疊的薄紗,像朵半開的花。
謝流忱和她說自己近來做了什么,比如他已經(jīng)說服了明儀郡主,讓她放棄殺白邈。
比如他已經(jīng)派人將白邈接回來了,她若是想見?白邈,也可以由他陪著去見?。
他會安排謝燕拾與白邈和離的事,不管謝燕拾配不配合,他都會辦到。
他知道?他做的這些事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白邈將會恢復(fù)自由身,他們可能會重新在一起,甚至可能會成婚。
這個認(rèn)知像一把鈍刀,緩緩地刺入他的心臟。
可他非這么做不可。
他要做她希望發(fā)生的事,像她愛自己一樣?去愛她。
他期許地看著她的臉,等?待著她說一句滿意?的話。
崔韻時抬頭,輕掃他一眼,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
她笑了,笑容冷而?譏諷。
“你若什么都不需要,為何千方?百計把我抓在手里!
謝流忱只?好說了一半的實?話。
“只?要你能讓我每日都看見?你就?可以了!
崔韻時還是冷笑:“你又騙我。”
謝流忱只?得和盤托出:“我想……和你重新開始!
崔韻時仔細(xì)端詳他的臉,他的姿容真是世所?罕見?,技藝最高明的畫師也難以描摹他的半分?神韻。
這樣?厚的臉皮,居然會和這么美的人共存。
她抬手摸上謝流忱的臉 ,他的呼吸亂了一下。
她緩緩地摸,撫上他的眼皮,謝流忱順從地半闔上眼。
刺啦一聲裂響。
崔韻時撕扯下裙擺上的一大塊紅紗,蓋在他面上。
謝流忱睜開眼,透過淡淡的紅色看見?屋中的情?形。
此刻目中所?見?到的一切都是紅色的,就?像他們成親大喜那一日的顏色。
他的心不禁怦怦地開始亂跳。
崔韻時的手還在往下,撫摸著他的脖頸、胸膛,探入他的衣襟,看她手指劃過的地方?都泛起薄紅色,紅得像蓋在他面上的那片薄紗一樣?,他的呼吸終于徹底亂了。
急促、凌亂,被她一點細(xì)微的動作牽引著,再也不像從前那個慢條斯理、淡漠薄情?的人。
他現(xiàn)?在真像她的一條狗。
崔韻時的手停在他的小腹上,問:“想要我繼續(xù)下去嗎?”
謝流忱知曉她此舉絕無?好意?,只?緊抿著唇不說話。
崔韻時看他眼底漫了一層水霧,整個人從一尊冰涼的玉人變成觸手溫?zé)岬娜怏w凡胎。
“告訴我實?話,我不想聽你騙我,”她像拍一條狗一樣?輕拍他的面頰,又問一遍,“想要我繼續(xù)下去嗎?”
“……想!
崔韻時笑了,一把將他推倒在地,故意?羞辱道?:“你放浪的樣?子真是叫我惡心。”
謝流忱難堪地閉上眼,眼睫輕顫。
崔韻時又向他勾勾手指:“過來!
謝流忱起身,十指因?為極度的屈辱而?緊握起來,手背上布滿青筋。
她想羞辱他,那便遂了她的意?好了。
他緩緩膝行到她身邊。
她的手搭在膝上,指尖輕輕地打著她亂彈過的那曲陽春散的拍子。
即便她這樣?羞辱他,他還是覺得愛她愛得要命,慢慢低頭吻上她的指尖。
崔韻時一怔,隨后像被毒蛇舔到一般猛然收回手,心生惱火。
他愛親是吧,等?會看他還敢不敢親。
她冷冷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茶盞,往里面倒了一點粉末晃勻。
等?到粉末全部融化,她用手指在其中蘸了蘸,又將手指遞到他面前,對他道?:“我倒進(jìn)去的可是箭木散,沾唇即死的劇毒,現(xiàn)?在,你還要親嗎?”
謝流忱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眼看她片刻,端起那杯茶直接一飲而?盡,而?后他徑自親上她的手指。
幾乎是同時,他唇角溢出一絲血線,兩滴血落在她指甲邊緣。
他搖晃了一下,漸漸站立不穩(wěn),只?有那只?手還緊緊抓住她的食指。
崔韻時控制住握拳的沖動,保持冷漠抽回手,任他摔在地上。
她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看他痛苦地吐出大口鮮血,看他即便到了這時還想保持姿態(tài)。
她轉(zhuǎn)身,一如他曾經(jīng)坐視她被謝燕拾欺負(fù)那般,對他不聞不問。
第72章 第 72 章
元若穿過庭院, 花木上皆覆著一層白,他向前望去,謝流忱正站在一棵樹前。
他一身雪衣, 頭發(fā)僅用一根紫色的發(fā)帶半束起來。
這樣簡素到?jīng)]有一絲多余修飾的打扮, 他站在雪地?里,卻像是在微微發(fā)著光。
元若將一封信交到他手中?, 謝流忱沒有進(jìn)屋, 直接啟開信封。
元若看他修長的手指展開信紙掃了眼, 面露淺淡的厭惡, 示意?他拿去燒掉。
隨后謝流忱便向松聲院去。
崔韻時正在撿地?上的葉片, 一片片地?飛出去,射落高處的果?子。
落到地?上的果?子由丫鬟們?撿起,成熟的便分食, 還生的便曬作果?干,等?縮成小小一個,能拿來做手串。
謝流忱站在一旁,等?到她愿意?理會他了, 便對她露出一個笑, 道:“我的人已經(jīng)將白邈從覽風(fēng)州帶回來了,你要見一見他嗎?我陪著你一同前去。”
崔韻時沉默一下,她覺得他用這么和善平常的態(tài)度和表情, 對她說起有關(guān)白邈的事,實在是很詭異。
回想上次他和白邈打到臉被抓毀的模樣,再看此?刻表情一絲不亂,像把教養(yǎng)和溫潤刻進(jìn)了骨子里的謝流忱, 崔韻時不禁感?慨他可真?是能裝。
真?想把他這層皮給撕下來,讓他無法?再這樣笑, 讓他丟掉所有的體面。
讓他徹底地?俯身折腰,做她的一條狗。
謝流忱耐心地?等?待她給出回答,心里還存有一線期望。
或許她不會去與白邈相見,畢竟……畢竟他還沒安排白邈與謝燕拾和離,她與白邈總是要避嫌才好。
“好啊,那就明日吧!
謝流忱默了默,她果?然迫不及待想要見到白邈,他在癡心妄想些什么。
“可是明日是寒酥節(jié)!
寒酥之日,彼此?有意?的男女?、夫妻等?多在此?日出行游玩。
她與白邈怎么可以一起,她與他才是一對,即便母親橫插一手,背著他攪散了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可在他心中?,他們?就是夫妻,到死都是。
他們?的婚書他都還放得好好的,和定親時交換的信物一同放在他書房博古架上的青白玉如意?紋匣子里。
“那又怎么了?”崔韻時陰陽怪氣道,“寒酥節(jié),我與我的前夫、前任情郎一同出游,不是很應(yīng)景嗎,還是你覺得三人里有誰是多余的?”
謝流忱如今不想惹她不快,無奈道:“好,我去安排!
——
次日,兩人一同上了馬車。
出門前,謝流忱特意?仔細(xì)打扮過,一身的裝束瞧著簡單,毫不張揚(yáng),實際不管是發(fā)式、衣裳、發(fā)冠,全?都是他用心挑選搭配過的。
昨夜他特意?吃了一副對他也?可以起效的安神散,保證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肌膚處于最好的狀態(tài),必然遠(yuǎn)勝長途跋涉、舟車勞頓的白邈。
到時候他與白邈站在一起,她自然知?道誰才是更?養(yǎng)眼的那一個。
就連元若都對他今日的打扮贊不絕口,稱他必能壓過白邈一頭。
謝流忱上了車,崔韻時看他一眼。
他本該為她的注目而歡喜,可她的眼神太過古怪,他被她看得生出些不好的預(yù)感?。
“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對的嗎?”
崔韻時便在這時拿出了一條金鎖鏈,鎖鏈一頭連接著個極粗的挖空的圓狀物,另一頭做成手環(huán)模樣,可以套在人的手上。
他心里那種不好的預(yù)感?更?強(qiáng)烈了。
崔韻時摁下機(jī)括,一抬手就將另一頭套在了謝流忱脖頸上。
她撥弄了一下鏈子,這是她近日特意?定做的狗鏈,最適合用來套在瞧著不順眼的人身上了。
她道:“這條鏈子有些細(xì),你若是不順從,一下子就會斷開,鏈子若被你弄斷了,我就會罰你,知?道嗎?”
謝流忱全?程都呆愣著看她,滿臉的不可置信。
過了許久,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小心翼翼的,像是完全?無法?接受,可又強(qiáng)忍著,壓住自己的手腳來配合她。
好一會兒,他低下頭,烏發(fā)垂順,漂亮的頸部線條向下延伸,脖頸之下的軀體被衣裳遮掩住。
透過最底下一層衣衫,崔韻時能看見他若隱若現(xiàn)的肌肉輪廓,充滿力量感?。
崔韻時慢慢地?吸了口氣。
她沒有捆著他,他明明可以反抗,卻強(qiáng)逼著自己順從,自縛手腳,像個漂亮玩物一樣,心甘情愿被她折辱。
她終于體會到做謝流忱是什么樣的感?覺,也?終于能體會他掌握著她一舉一動時的快感了。
現(xiàn)在他們的身份掉轉(zhuǎn),她在高,他在下,她看著他,就像看到曾經(jīng)的自己,既覺著厭惡,又覺著難以遏制的興奮。
她學(xué)著在醉花陰看見小倌們和女客們玩的花樣,挑起他的下巴:“還是這個模樣最適合謝大人,真?招人疼。”
謝流忱眉峰緊蹙,眼皮緊緊闔上,不愿面對她。
她怎么能讓他這么舒服,命令道:“睜開眼,看著我!
“……”
謝流忱睫毛顫動,眼眶都紅了一圈,并非羞澀或者激動,而是屈辱得快要到他能忍受的極限。
崔韻時絲毫不感?到奇怪,士可殺不可辱,更?何?況他這般在乎體面的人,平日出現(xiàn)在人前時,穿
戴永遠(yuǎn)無比齊整。
前些日子在她面前服下毒酒,倒在地?上吐血都要控制自己的四肢不要扭曲,遮擋住自己的臉不讓她瞧見的人,哪能受得了脖子上被套上一條狗鏈。
她不禁冷笑出聲。
他可真?是高貴,他的尊嚴(yán)也?真?是值錢,輕輕撥弄這么幾下就受不住了,他要是去過她從前的日子,豈不是早早便要裝不下去?
謝流忱就是死不睜眼,還干脆把頭轉(zhuǎn)到一邊。
崔韻時也?來了火氣,她當(dāng)年都不敢和他對著干,他現(xiàn)在自愿做下位者,就由不得他挑剔做什么不做什么。
她抬手扣上他的下巴,硬要把他的頭掰過來。
馬車仍在不斷行進(jìn),忽然一陣大風(fēng),將車簾整個吹了起來,路人皆能看見車中?景象,看見他此?時不堪地?被玩弄的模樣。
謝流忱猛地?躲到角落,別過臉,等?風(fēng)停了,車簾落下,他也?不轉(zhuǎn)回來。
“你不把頭轉(zhuǎn)過來,我就直接將車簾掀起來,讓人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
崔韻時學(xué)著他之前事不關(guān)己看好戲的口吻說話:“堂堂刑部侍郎,平日多么端雅清正的翩翩公子,總不想讓街市上的人都看見你衣衫不整,被人玩弄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吧!
謝流忱忽然低頭咬住她捏著他下巴的手指,牙齒磕上皮肉磨了磨,最后還是沒有下口,只將她的手指輕輕含了一下。
崔韻時一下子提起他脖子上的鎖鏈。
“誰準(zhǔn)許你舔我!”
兩人距離瞬間拉近,謝流忱又像上一回那樣直勾勾地?看著她:“我領(lǐng)罰,你罰我喝箭木散,你要我的命好了!
崔韻時冷笑一聲,她怎么會順?biāo)囊?,如今他是完全?將軀體上的疼痛置之度外?,死活都要粘上來。
唯有方才受辱的時候,他才連拿眼睛看她都不肯。
崔韻時探手入他袖中?,拿出他那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劃破他身上的衣裳,使他衣不蔽體,一片片地?露出其下的肌膚。
車簾不斷地?被風(fēng)掠起,外?面路過的人都可以看見他此?時不堪入目的模樣。
謝流忱無處可躲,羞恥到臉色一點點地?泛紅,只能用目光祈求她停下來。
他也?有今日,他也?有求她的時候。
崔韻時看著他的臉,開心地?笑了,之前無論她做什么,他都對她百依百順,無比包容,現(xiàn)在她終于找到可以突破他心理防線的事。
馬車就在這時停下,問江樓到了。
“我在這里!币坏罋g欣的聲音傳來。
謝流忱猛然回過身,背對著窗口,不讓自己的臉有一絲一毫被白邈看見的可能。
他絕不能讓情敵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模樣。
他在她面前可以低頭,讓她解氣,至于讓白邈看他的笑話,想都不用想,誰都不配看他的笑話。
崔韻時從車窗探出頭去,看見了白邈的笑臉。
她也?不自覺地?笑起來:“你怎么不在包間里等?著?”
“我想早點見到你嘛!卑族闶炀毜?撒嬌。
崔韻時吃吃地?笑,意?識到自己笑得太難聽了,又繃住表情,仔細(xì)看了看他的臉色,發(fā)現(xiàn)確實比上次見到的時候好看許多。
“別站在外?邊了,”她輕擺了下手,“外?面冷,你身子才剛好,小心著些!
“好!卑族泓c點頭,又往馬車邊走了幾步,也?沒其他的想法?,只是想走近些看看她,才重新回到樓中?。
謝流忱安安靜靜地?縮在馬車角落里,聽著這一切。
她見了白邈,連語氣里都是雀躍歡喜,擔(dān)心他會著涼,對他呵護(hù)備至。
輪到他身上,卻只有作踐輕蔑。
可這都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她。
謝流忱手指顫動,拉扯破碎成片的衣裳,想要遮擋住一些自己的身體。
崔韻時看著白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里,才放下窗邊的簾子。
她剛要下車,就感?覺自己的袖子被幾根手指輕輕扯住。
她回頭,謝流忱眼底含著水光,嘶聲道:“別這樣對我……”
他竭力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我什么都愿意?做,別這樣對我!
不需多余的解釋,兩人都知?曉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方才她那樣羞辱他的時候,他都忍受了,不多說一句求饒的話,至多只是目光哀戚地?看著她。
現(xiàn)下他說這句,是被她與白邈刺痛了。
他讓她別只愛白邈,也?看看他。
崔韻時撇撇嘴,一句話都沒說,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將他撇下,獨自下了車去。
她為什么要說話呢,她曾經(jīng)需要他為她說一句的時候,他和現(xiàn)在的她一樣無動于衷。
第73章 第 73 章
謝流忱看著輕輕搖晃的車簾, 發(fā)了會愣,心里難以自遏地對白?邈生出?恨意。
他得不到一點她的偏愛時,白?邈卻擁有多到讓他想發(fā)狂的愛意。
她的愛給了太多人?, 謝澄言、謝五娘、芳洲、行?云……只有他得不到一點。
他面容緊繃如結(jié)冰的湖面, 徑直扯下身上零碎的布料,如同?發(fā)泄一般將它們重重扔在地上。
他從箱籠里拿出?平時備著的衣裳換好, 一掀車簾, 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溫和神情。
謝流忱上樓, 還未及推開門, 便聽到屋中白?邈的聲音。
他的聲線矯揉造作?, 全是藏都藏不住的喜悅之?意。
也?是,他能被自己的心上人?鐘情,得到崔韻時的回應(yīng), 即便被分離數(shù)年,也?沒有忘了彼此。
這樣深厚堅固的情誼,白?邈就算立刻死于非命都值了,如今他還好端端活著, 能不歡欣鼓舞嗎。
謝流忱閉了閉眼?, 強(qiáng)令自己沉住氣,還沒和敵手見上面,他就這樣失態(tài), 實在不該。
他又站了一會平穩(wěn)心緒,白?邈還在對小二報菜名?,他仔細(xì)聽了下,仍是忍不住皺起眉。
炒血鴨、油炸筍肉夾兒、辣子雞……
乍一聽沒有任何差錯, 全是照她的喜好點了些油膩,滋味又重的東西, 甚至還有一杯以濃茶湯為底料的甜口梅漿。
可是白?邈就沒發(fā)現(xiàn)她最近沒睡好,還有些上火,故而眼?下微微發(fā)青,鼻側(cè)翼還長了顆小痘嗎?
這樣一杯下肚,她得精神振奮許久,夜里又要?睡不著了。
白?邈根本就不會照顧人?,只顧著投她所?好。
謝流忱壓著心中的不滿,推門入內(nèi),又要?了陳皮鴨、清炒蘆筍幾道清熱去火的食物。
小二退出?去,三人?各占桌子一邊。
謝流忱幽幽地看著對面的白?邈,白?邈卻好似他不存在一般,與崔韻時旁若無人?地交談起來。
謝流忱冷眼?瞧著,要?看白?邈的臉皮到底能厚到什么程度。
事實證明,白?邈的厚顏無恥遠(yuǎn)超他的預(yù)期。
菜一道道地上來,白?邈毫無自知之?明,不僅搶他的分內(nèi)之?事做,給她拆蟹、布菜,還一點都不見外地吃了她吃剩的肉羹。
謝流忱差一點就要?忍不住掀了桌子,扣在他臉上。
白?邈知不知道他還沒和離,仍是個有婦之?夫,他還有沒有一點廉恥之?心?
謝流忱氣得放在桌下的手都在發(fā)抖,只能給崔韻時從甜口梅漿里撈出?她不愛吃的元子,做些別的事來壓一壓火氣。
天色灰藍(lán),細(xì)小的雪粒從窗前飄過,白?邈伸手出?去,接了一小片雪花在指尖。
他將手移回來,呈到崔韻時面前,屋中溫暖,不過眨眼?之?間,原本還有形狀的雪花就融化成一粒雪水。
白?邈有些
弋?
可惜道:“我覺得那一片最好看了!
崔韻時心想雪花也?就長那樣吧,有什么可看的。
她見白?邈還想再接幾片雪粒子給她瞧,制止道:“那么小,根本看不清楚的,算了!
“那你可以湊近一點看啊!
崔韻時依言靠過去,兩人?頭?越湊越近,忍不住相視一笑。
啪的一聲脆響,崔韻時一驚,立刻轉(zhuǎn)頭?看向聲音來處。
只見一只茶杯在桌上骨碌碌滾了一圈,滾出?桌外時,正正好落進(jìn)了謝流忱手里。
“嚇到你們了嗎,對不住,我一時失手了。”謝流忱滿懷歉意道。
失手個鬼。
崔韻時完全不想理會他,是他自己非要?跟過來自找不快,與她何干。
她喝多了水,需要?暫時離開一會,又覺得把?白?邈和謝流忱放在一塊,不是很讓人?放心。
但轉(zhuǎn)念一想,白?邈上一回都把?謝流忱的臉給抓花了好幾道,實力?也?是不容小覷。
他雖然愛在她面前扮柔弱,可畢竟體型擺在那里,每回和情敵斗起來,更是戰(zhàn)力?瞬間提升數(shù)倍,從沒吃過虧。
崔韻時放心離開了。
門被合上,屋中一時無人?說話,只有炭火偶爾的噼啪響聲。
謝流忱瞥他一眼?。
白?邈雙臂環(huán)在胸口,面上再不見方才與崔韻時說笑時的輕松。
“你的臉好了啊,一定費了不少功夫才讓這張臉恢復(fù)如初吧,可惜——”白?邈拖長聲音,“就算好了,她也?不會看你一眼?!
謝流忱對他的挑釁毫無反應(yīng),神情平淡得好像他只是在說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
他從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支清新水靈的狐尾花:“這花十分特別,瞧著白?白?凈凈,并不比這瓶中的冬寒蘭、仙客來引人注目,花香卻是最濃郁的,人?一進(jìn)屋子,還沒見到花,就先?嗅到這氣味!
“它就全靠這一點過人之處四處賣弄,以為能靠這一點勾住主人?,實際上,它到底也?只是朵無用的花罷了!
他隨手就將這枝花扔進(jìn)了炭盆里,火苗瞬間躥高了一些,舔上鮮嫩的花瓣與枝葉,很快便將那支花燒得面目全非。
“你知道像你這樣空有幾分姿色,又愛勾著妻子不放,霸占著寵愛的只能做什么嗎,”謝流忱笑了,“小侍,隨時都能被發(fā)賣的小侍!
“很適合你,”他又抽出?一枝狐尾花,遞到白?邈面前,“還請妹夫收下。”
他笑容越發(fā)柔和:“我祝愿你四季如此花,但愿惜花之?人?不會有厭了你香氣的那一日,叫你傷心凋零,畢竟你除了為人?賞玩,也?沒有別的用處了,不是嗎?”
白?邈的表情早就變了,聽到話尾臉色更是氣得發(fā)青。
他反唇相譏:“你這話怎么方才不敢當(dāng)著她的面說,是知道她會護(hù)著我,讓你下不了臺嗎?”
謝流忱對他的嘲諷置之?不理,一派從容道:“我知道你想和她在一起……”
“可你能為她排憂解難嗎?”
“你能管好府中內(nèi)務(wù)嗎?”
“你能勝任她的正夫之?位嗎?”
“據(jù)我所?知,你和謝燕拾在一塊時,一日內(nèi)務(wù)都沒有打理過!
“我說你是只能供人?賞玩之?物,說錯了嗎?”
謝流忱露出?一抹笑容:“最要?緊的是,你與她曾是大嫂與妹夫的關(guān)系,你執(zhí)意要?和她在一起,是想惹人?非議,讓人?覺得你早就勾搭上了她,壞她的名?聲嗎?”
白?邈手指蜷起,告訴自己謝流忱就是想打擊他,讓他知難而退。
他才不會被人?三言兩語就說得自卑逃跑,她喜歡他,那他就是最好的。
管理家事他也?可以學(xué)啊,他又不是傻子,只是看到字就會頭?痛而已。
他當(dāng)即罵回去:“你裝什么大度,裝什么賢惠。你這個棄夫,她都不要?你了,你還死纏爛打,跑來我這里擺正夫的派頭?嗎?以后等我們成親了,看看誰才是野男人?,誰才是她的心頭?寶!
謝流忱的手瞬間摸上袖中匕首,彈開機(jī)簧,刀刃都露出?一截,他硬是按捺了下來。
殺了白?邈,只會讓崔韻時與他怨結(jié)更深,就算白?邈要?死,也?必須死得和他毫無關(guān)系。
忍耐,忍耐。
謝流忱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將心頭?的殺意澆滅。
謝流忱:“就算不說別的,你做過別人?丈夫,身子都不干凈了,還妄圖與她在一起,你自己不覺得你臟嗎?”
“你別污蔑人?,”白?邈差點跳起來撓他的臉,“我與謝燕拾什么都沒有,至多是被她摸過幾回,其余時候我拼命反抗,從沒讓她得手過!
謝流忱聞言,腦中一陣眩暈,天啊,妹妹怎會如此不中用,居然還讓白?邈保留著清白?之?身。
她這么多年都干什么去了,她就不會給白?邈下點藥,霸王硬上弓嗎?
她平日一點小事都要?找他幫忙,這樣的要?緊事倒是藏著掖著。
謝流忱深吸一口氣,只覺妹妹真是廢得出?格。
她若是待白?邈好好的,徐徐圖之?,六年,就是塊石頭?也?打磨光滑了,說不準(zhǔn)孩子都生了三個,那白?邈現(xiàn)在還有什么機(jī)會和臉面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該好好幫妹妹一把?。
“都被摸過了還不算臟了嗎,”他硬撐著一口氣道,“我和你不一樣,我從頭?到腳都是她的,沒有別人?碰過,我比你干凈多了。”
眼?看著白?邈表情碎裂,謝流忱知道自己說到點子上了。
他面露挑釁之?色,又將狐尾花往對面送了送:“此花看來并不適合妹夫,畢竟這花的花瓣潔白?無暇,可不是不干不凈的!
白?邈氣急敗壞,端起桌上的茶盞就往他臉上潑。
嘩啦一聲,謝流忱閃了過去,他拿起桌上的茶壺,剛要?往白?邈頭?上扣,眼?角余光瞥見門外一雙剛剛走近的鞋。
他立刻收住動作?,故作?淡然地拿起兩只空杯,給自己和白?邈都倒了茶。
“妹夫消消火氣,是為兄的不對,妹夫不愿聽我提你與燕拾的夫妻親密事,我便不提了,你心中有數(shù)便是!
崔韻時坐到桌前,看白?邈還維持著從花瓶里拔出?一把?花,正要?往謝流忱臉上抽打的姿勢。
她示意白?邈先?坐下,而后道:“他能不能為我排憂解難、管好府中內(nèi)務(wù)、勝任正夫之?位,都是我與他之?間的事。為了我,他總會慢慢學(xué)的,我不急,再不濟(jì)也?可以培養(yǎng)一個可靠的管家,分擔(dān)七成事務(wù)。”
“一切問題都有法子解決!
她斜了眼?謝流忱。
“至于你,你倒是樣樣都在行?,結(jié)果又怎么樣?你如今卻有臉在白?邈面前逞能耐,也?是奇事一件。”
謝流忱臉色霎時慘白?,不是因為被她嘲諷,而是因為她連嘲諷他時都漫不經(jīng)心,平淡得像是在對待一個不怎么重要?的人?,全然不見他們單獨相處時的激憤。
她的心思現(xiàn)在都不在他身上了,連罵他都不想多費心。
謝流忱低下頭?,他嘴上贏了白?邈又如何,只要?她一個肯定和維護(hù),白?邈就是大獲全勝。
若能被她這樣對待,他也?情愿輸給白?邈。
一頓飯吃得他難以下咽,恍惚間,他不知道吃下了什么,手上起了疹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似乎也?開始發(fā)癢。
他再顧不得傷心,趕緊起身離開,去她看不見的地方檢查自己的臉。
——
謝流忱立在廊橋上,微微發(fā)燙的臉頰被冬日里的寒風(fēng)拂過,逐漸冰涼。
他用袖鏡檢查過面部?,果然起了一些細(xì)小的紅點,雖然已經(jīng)消退大半,可是他一時不能回去,讓她看見這張臉。
一想到這段時間她與白?邈單獨相處著,他就妒火焚心,連這撲面的寒風(fēng)都吹不滅。
算算時間,他離開已有近半個時辰,他們應(yīng)當(dāng)都已經(jīng)用完飯了,接下來還會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一同?在街市上游玩,身邊全是出?雙入對的有情人?。
他們或許會停留在售賣發(fā)簪的鋪子前,一起挑選成對的發(fā)飾,那小販還會自作?聰明地揣度他們的關(guān)系,起哄說:
“公子,給你夫人?買支簪子吧。”
謝流忱被自己的想像氣得頭?昏,一粒雪花飄到面前的木欄上,他一巴掌將它揮走,不許它停留在自己眼?前。
那雪花被揮開,飄忽著往樓下落去,直落到了一個男子頭?上。
謝流忱定睛一看,呵,薛放鶴。
今日這是什么日子,一個個對崔韻時懷著狼子野心的狐貍精全都湊到了一起。
他緊盯薛放鶴的去向,而后便見薛放鶴對面的樓梯上走下來兩個人?。
正是崔韻時和白?邈。
三人?偶遇,交談了起來。
謝流忱走到他們頂上,開始側(cè)耳傾聽他們的對話。
今日是寒酥節(jié),此處來往的人?不算少,就算崔韻時耳力?過人?,也?不能從這些雜亂的腳步聲中聽出?他的。
薛放鶴許久未見崔韻時,往永州軍營自己的心腹那里發(fā)過好幾回信,都沒得到崔韻時已經(jīng)抵達(dá)的消息。
他正發(fā)愁,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她,喜不自勝。
難道是天意,竟叫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他一時歡喜過了頭?,完全沒注意到她身邊還有個男子,只問道:“你怎會在京城呢,不是說好要?在永州相見,到時候我給你挑一匹最好的馬,我們一起在逐水坡賽馬嗎?”
“出?了一些事,本路折返回來了,到時候說不準(zhǔn)要?與你們一同?出?發(fā)前去永州,女世子身子怎樣了?”
崔韻時如今留在京城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謝燕拾的左臂。
不看見她與她一樣痛苦,她難消心頭?之?恨。
讓謝燕拾多活蹦亂跳了六年,更是她此生大憾。
薛放鶴兀自與崔韻時談得高興,全然不知幾人?頭?頂?shù)亩䴓抢壬,一?聽見他們的對話,心頭?巨震。
謝流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難怪她與他和離后要?離開京城,連行?云、芳洲都留在崔家,他還以為她是為了躲避他。
原來她是要?去永州奔她的前程。
難怪薛朝容有事,她比誰都著急,上刀山下火海地要?救她出?生天。
因為薛朝容就是她的登云梯。
她若去永州,天高路遠(yuǎn),和京城隔著十萬八千里,她和白?邈在一起也?不會有人?說嘴他們曾是大嫂和妹夫的關(guān)系。
真是一招盤活整盤棋,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那他怎么辦?
她真要?丟下他了,從那么早之?前就做下了周全的準(zhǔn)備,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半分動搖。
寒風(fēng)瑟瑟,懸空廊橋上,他硬生生出?了一頭?冷汗,魂不附體。
第74章 第 74 章
好不?容易與薛放鶴寒暄完, 崔韻時與白邈行至江邊,白邈給她找了個擋風(fēng)的地?方看江景。
江邊帶云樹生得高大,樹上的團(tuán)團(tuán)淡粉花絮被風(fēng)一吹, 就四?下飄散, 如?一場場乍起乍落的雪。
紅粉雪團(tuán)翻飛間,謝流忱的身影出現(xiàn), 他凝望她片刻, 好聲好氣?道:“我有要緊事同你說!
他目光輕瞥白邈, 又?看著崔韻時。
崔韻時給白邈一個安撫的眼神, 白邈會意, 很聽話地?暫時離開。
謝流忱向她走?了兩步,她披著斗篷,為了防風(fēng), 已經(jīng)將兜帽拉了起來,帽檐邊滾了一圈兔毛,蹭在她臉旁,叫人忍不?住想揉一揉她的臉。
他一步步靠近她, 江風(fēng)撲面, 將花絮全數(shù)吹遠(yuǎn)。
風(fēng)勢漸大,幾乎叫人站不?穩(wěn),有游人驚呼著從江邊跑開, 還有人追著被風(fēng)吹走?的暖帽狂奔。
崔韻時卻仍在原地?等著,她站得極穩(wěn),似是另一株帶云樹,挺拔而富有生命力。
他眼眶莫名有些濕潤, 他縱是她生命中輕微若花絮的存在,也妄想能逆風(fēng)飛入她懷中。
要是能留下她, 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想把自己的命和一切都交到她手里,可她根本不?愿收下。
兩人的距離仍是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到他再也看不?見碰不?著她。
謝流忱穩(wěn)下翻騰的心緒,如?今他不?得不?提前將自己渾水摸魚,給她安排了大理?正官職的事說于她聽。
他本不?想在她收到任命前說這件事,可若他不?用這件事挽留她,他就徹底沒有機(jī)會了。
謝流忱在她面前站定,將衛(wèi)國公與鄭貴君等人的事從頭原原本本地?和崔韻時說了一遍。
說完后?,他拿出原本準(zhǔn)備在諸事妥當(dāng)?后?用來恭喜她的說辭,告訴她,陸盈章正任大理?寺少卿,她將在陸盈章手下做事,會受諸多照拂,絕不?會被同僚暗中擠兌,也不?會有人不?配合她做事。
他又?挖空心思想了好一會,還有什么能打動她,讓她留下的地?方,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直接說永州的壞處最?好。
“在永州做薛朝容的親隨,哪有做京官好,起點?就大不?相同!
“永州那般遠(yuǎn),你若想見你母親與妹妹都十分不?便,而且戰(zhàn)場上刀槍無眼,若是你有個萬一,我還不?如?死?了。”
“旁人的庇護(hù)總不?如?自家人的可靠,我的命都是你的,我比任何人都會不?遺余力地?幫你,你知道我的秘密和弱點?,隨時可以用這一點?來要挾我!
謝流忱只恨沒有東西能明白證明他說的話句句為真,讓她相信他沒有騙她。
崔韻時聽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話,聽著聽著就忍不?住張開嘴。
謝流忱說的話她聽見了,句句都如?同夢話一樣在她腦子里轟隆作?響。
哪有這樣的好事會落在她身上。
她一瞬間清醒許多。
謝流忱該不?會又?在騙她吧,他必是聽到了薛放鶴提及永州,情急之下說一個謊來拖住她也不?是不?可能。
可這個從天而降的餡餅實在太大太香了,崔韻時半信半疑道:“你莫不?是又?在誆我?”
謝流忱啞然片刻,隨后?鄭重起誓:“我若有半句虛言,便千刀萬剮,不?得善……”
崔韻時打斷他:“別說什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類的空話,你上回用過了,我問你還有沒有什么隱瞞我的事,你說得比唱得都好聽,說什么身中千萬刀,不?得好死?!
“你明知道自己死?不?了,鉆空子鉆得倒是開心,”她有些氣?憤,“換一個更重更慘烈的發(fā)誓。”
“好!
謝流忱想了想,道:“若是我有半句虛言,便永遠(yuǎn)見不?到崔韻時。”
崔韻時聽完他這發(fā)誓的內(nèi)容,抬起一根手指指著他,有心想罵兩句,又?不?知從何罵起,居然找不?出合適的貶低他的詞。
謝流忱輕輕攏住她的手,哀哀懇求:“我是真心愛慕你,我比白邈更適合做你的助力,從今往后?,什么事我都聽你的,絕不?會讓你生氣?傷心,你考慮一下我好不?好?”
他在她面前低下頭來,用鼻尖蹭她的手指,呼吸灑在她的掌心,滿是眷戀與不?舍。
崔韻時真是心累,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是打他他受著,罵他他聽著,完全打擊不?到他的心。
只會讓他覺得他在贖罪,他們又?近了一步。
崔韻時抽回手要走?。
謝流忱眼尾泛紅,楚楚可憐道:“今晚我在這兒等你,寒酥節(jié)雖是男女定情游玩的日子,可是也有不?少人在今日放花燈祈愿平安。我已備好十盞如?意蓮花燈,祈愿你今后?平安順?biāo),安樂無憂!
他又?重復(fù)道:“我會一直等著你來!
崔韻時嘴角一抽,心想他可真是……
難怪他會如?此成功,這種臉皮與到了黃河也不?死?心,見了棺材也不?落淚的心態(tài),天底下怕是沒有他做不?成的事。
她沒有回應(yīng),雙手抄進(jìn)袖里取暖,走?了。
謝流忱看著她寫滿拒絕的背影,心里反倒升起一絲微弱的期望。
她沒有直接出言諷刺并回拒他。
若是之前的崔韻時,聽到他的邀約,必定會一腳把他踢江里去,并且讓他滾。
現(xiàn)在她什么都沒有說,說明她對他的怨恨多少消解了一些。
事情還有轉(zhuǎn)機(jī),他還有希望。
他就這么一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帶云花絮飄飛的街市上,心中微微揪痛,自控許久,才
沒有跟上去。
——
崔韻時對在麻腐攤前的白邈招了招手。
白邈跟上她,將已經(jīng)灑好辣子面的麻腐交到她手里。
“那個王八……那個他和你說什么了?”白邈問道。
崔韻時和他詳細(xì)地?說了一遍謝流忱所?說的話。
白邈聽到謝流忱給她提供了一個大理?正的職位,腳下一頓,落下她半步,很快又?跟了上來,安安靜靜地?聽她說話。
等到他們走?過三?條長街,崔韻時說完了話,兩人正站在橋上。
白邈沉默著,手里抱著的紙袋被他捏出了一點?細(xì)碎聲響。
他忽然問:“你是如?何想的?去永州,還是接受他的提議?”
崔韻時還沒想出個所?以然,白邈道:“我覺得他說得沒錯,永州沒有京城安穩(wěn),你若是受傷可怎么辦?”
他頓了頓,輕聲道:“還是留在京城好,沒有受傷的風(fēng)險,前程似錦,你還可以利用一下他。”
崔韻時也知曉這個道理?,也知道這兩個選擇,顯然是留在京城更好。
可她一直想著謝流忱發(fā)的那個誓,還有他寧可一次次往她刀上撞來送死?的舉動。
他這樣自私的人,投入多大的代價,就有多大的圖謀。
他是非要她不?可的。
倘若她答應(yīng)留京,照他給她鋪的路去做大理?正,從此就和謝流忱綁在一起分不?開了。
就他這個見縫插針的死?德行,他必然對她百般糾纏,絕不?會放棄。
想想都覺得將來的日子不?能安生。
崔韻時站在石橋邊,看著橋下潺潺而過的河水,說:“可我咽不?下這口氣?,也不?想遂了他的愿,更不?可能與他在一起!
雖說將來在誰手底下做事,仰仗誰的提攜都要少不?得看人眼色,在謝流忱這兒卻是反過來,是他要看她臉色求著她。
可薛朝容也不?是什么磋磨人的上司,而她在謝流忱手里那段屈辱的年歲卻是實實在在發(fā)生過的。
一見到他,她就會想起那些讓她心碎的往事。
他如?今再誠懇再祈求,都不?能叫她忘記那些事。
若是為了前程又?走?回那條路,她倒寧可熬一熬,去走?一走?沒走?過的那條路。
想來也可笑,人的骨氣?又?值幾兩,她一貫都是最?實際的那個人。
往日交際時,哪怕是有舊怨的夫人,可為了對方娘家商道上的便宜,她也能言笑晏晏,同對方合起伙來做生意,一笑泯恩仇。
這一回,九成九是她唯一一次能在京城做官的機(jī)會。
可她不?打算留在京城。
這是她做過最?不?理?智的決定,但下定決心的那一刻,她覺得心里都松了一口氣?。
她不?用逼著自己和傷害過她的人再維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
謝流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與她約定的時間尚未到。
他想著或許四?處閑逛,能與她偶遇。
只是走?了許久,他特意往她會去的攤子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都沒有如?愿遇見她。
倒是在一家酒樓前遇見了陸盈章一家。
陸盈章已然與那位跟表姐勾纏不?清的丈夫和離,歡歡喜喜地?迎回了裴若望。
兩人婚期在即,裴若望幾次找他出來聚一聚,都是歡天喜地?的模樣,一掃從前的陰沉郁怏。
陸盈章熱情地?招呼他道:“小謝,你怎獨自一人,如?此良辰美景,怎不?伴在妻子身邊啊?”
謝流忱:“……”
裴若望懷里正抱著陸盈章與前夫的孩子,一邊阻止孩子吃自己的手,一邊好心道:“好了你別說了,他被他妻子趕出家門了,你別戳人家傷心事嘛。來,阿南,你看這根手指,它不?是拿來嗦的,另一根也不?能嗦,小拇指也不?行,哎呀爹給你買山楂條嗦吧,別吃手了。”
陸盈章聞言歉疚道:“真是對不?住,原來你遭遇了這樣大的不?幸,等會小裴買山楂條,給你也來一份!
謝流忱婉拒了,聽著這兩人在他耳邊大喊大叫,耳朵嗡嗡的,真是一點?為人爹娘的樣子都沒有,一個比一個聒噪。
三?人相識十幾年,但凡這兩人湊到一塊,歲數(shù)立刻同時減掉一半。
看著眼前二?人活像兩只喝多了酒,瘋狂的松鼠,他委婉道:“你們……越來越有夫妻相了!
裴若望把扯住他馬尾的孩子往上舉了舉:“是啊,我也覺得,我們一家人都長得有些相似!
謝流忱難得語塞,看那孩子一手抓著裴若望的發(fā)尾,一手扯著陸盈章的頭發(fā),咯咯笑著打了個死?結(jié)。
……真是熱鬧的一家子。
三?人在酒樓前分別,謝流忱看著他們一邊試圖解開頭發(fā)一邊走?遠(yuǎn),發(fā)現(xiàn)解不?開后?,陸盈章與裴若望干脆肩挨著肩走?在一起。
陸虞南從中間冒出一個頭來,拿手指戳戳母親,又?戳戳新?爹。
孩子啊……他先前做出的抱取蠱,可使男懷女胎。
雖有極大的致死?風(fēng)險,可他不?會死?,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
他卻一直沒有用上,以她現(xiàn)在對他的態(tài)度,他若敢與她同房,恐怕她會厭他至深。
若是他早些知曉自己對她的情意,做出抱取蠱,給她生一個女娃娃。
她如?今看在孩子的面上,或許也會給他一個機(jī)會。
謝流忱垂眼,看著游人如?潮,從他身邊來來去去。
寒風(fēng)驅(qū)散了方才縈繞在周身的暖意,他忽然覺著有些孤獨,在這世間無所?適從的孤獨。
他抬步繼續(xù)向前,在找到她之前,他永遠(yuǎn)都不?要停下。
——
夜幕降臨,街上的人越來越多,白邈早就買來了河燈,不?必擠在攤子前與人爭搶漂亮的款式。
買河燈時,他似乎瞧見了謝流忱的身影,于是買完便一貓身子跑了,以免被他跟上打擾。
白邈買的是三?盞粉色蓮花燈,一人一盞,還剩一只。
崔韻時問:“這一只用來做什么?”
“留作?備用,若有個萬一,還有一盞可以替換!
“我們小白做事真是越來越妥當(dāng)?了!贝揄崟r夸贊道。
白邈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他們在花瓣內(nèi)側(cè)寫下各自的心愿,點?燃燈芯,將它們放入水中。
還剩下第三?盞燈,崔韻時沖白邈笑了笑,而后?寫上祈愿一生相守的話語。
白邈欲言又?止,下午崔韻時同他說了自己的決定,可他想,她說不?定是為了他倆能順利在一起,才選擇去永州。
他忽然道:“你還是再想一想,我覺著,留在京城,比在永州安逸多了!
“嗯?為何這般說?”
“他很喜歡你,我看得出來,”白邈的聲音干巴巴的,“因為我也是這么喜歡你的。”
他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道:“所?以他會聽你的話,會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崔韻時笑了:“你這樣想,是以己度人,你也心甘情愿被我利用嗎?”
“你不?會利用我的,”白邈小心地?托著那盞花燈,用手擋住風(fēng),以免燈被吹滅,“因為我沒有利用價值!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只是一頭白熊,他沒有狡猾的人族那般腦筋靈活,只能在每個冬日窩在她身邊,和她抱團(tuán)取暖,用自己的毛皮給她帶去一點?點?聊勝于無的慰藉。
等到冬日過去,他就會自覺離開,躲在山里看她重新?回到人的世界廝殺,爭奪榮耀和資源。
崔韻時摸了摸他冰冷的臉,輕聲道:“如?果我有兩個選擇,一個天一個地?,那么我會離開你,選擇最?好的那一個!
就如?六年前那樣。
“可是如?果這兩個選擇相差不?多,我一定會選有你在的那一個。因為你彌補(bǔ)了那點?缺失和差距,所?以你怎么會沒有利用價值,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很大的價值。”
她說完,白邈突然發(fā)出古怪的聲響,像是一只鳥被踩到了肚子發(fā)出來的。
崔韻時迷惑:“這是什么聲音?”
“這是我要哭了的聲音!卑族銌鑶璧。
“……”
崔韻時忍住不?要嘲笑他,和他一起將最?后?一盞花燈放入水中。
白邈還在念叨:“你隨時都可以反悔,即便你回到他身邊,我也會永遠(yuǎn)等你,等你功成名就,我們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日。”
崔韻時放棄溫情的勸說,直接恐嚇道:“你再多嘴我就踢你屁股!
白邈立刻閉嘴了,他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了自己最?愛的花衣裳,不?想被踹一個腳印。
三?盞蓮花
狀的河燈與旁人方方正正的骰子燈撞來撞去,數(shù)次顛簸,又?順利地?向前飄去。
滿河的河燈,像是一條新?的光明的道路,看得崔韻時心里充滿毫無來由的希望。
她轉(zhuǎn)頭對著白邈大笑,想要拉著他跑起來,隨便跑到哪里都好。
但她最?后?還是沒有拉起他,他們就站在原地?,凝望著彼此。
河燈一盞盞向下流去,一盞不?知其主的河燈撞在岸邊,擱淺在岸上,謝流忱伸手幫它調(diào)整了方向,重新?送回水中。
他抬起頭,就在這時,遠(yuǎn)處煙花乍起,仿佛是從崔韻時身后?升入高空。
橋邊燈火通明,她就站在光亮最?盛處,笑得開懷。
他忍不?住跟著笑起來,即便她身邊站著旁人,她正因為其他人而歡笑,可是他許久都不?見她這般開心了。
她笑得眉眼彎彎,過了會才正色,眨了眨眼,又?與白邈說起了什么。
滿河的花燈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有著世上最?漂亮的一雙眼。
她也曾用這樣專注的目光看過他。
這些記憶就像細(xì)碎又?稀有的寶石星辰,在他滿是遺憾的生命里閃耀。
他和她說,會在江邊與她一起放花燈,他會一直等她,他說讓她考慮一下他。
她沒有來。
這不?代表她不?會考慮他。
他這樣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他看著她,眼眶漸漸感?到刺痛。
他低下頭,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此刻自己臉上的神情。
她放的那三?只河燈漸漸接近,他抬手向后?做了個手勢,別開臉,讓元若和元伏把那三?只河燈撈過來,他要知道她許的什么愿望,要悄悄幫她實現(xiàn)。
他幾乎擁有一切世人終生追逐的東西,多到他疲倦?yún)挓┑牡?步。
可若是能把那些東西給她,讓她像此刻一樣開心,那便是世上最?好的事了。
元若將勾過來的三?只河燈排好,瞧了一遍,而后?莫名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瞬間移走?,可謝流忱卻捕捉到其中的同情。
他忽然又?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一遍,她不?來,不?代表她不?會考慮他。
他會好好做她的丈夫的,他并非不?知怎么對一個人好,他只是錯誤地?判斷了他對她的感?情,在這件事上,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愚蠢,錯得更離譜了。
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全都改過,再也不?會犯半點?錯。
他用這些話語給自己鼓足勇氣?,抬起她放的最?后?一只河燈,燭火搖晃,清楚地?照亮上面她一筆一劃寫下的心愿——
雙影相伴,白頭不?離。
其下是崔韻時與白邈的名字。
他將這幾行字看了又?看,神色漸漸空茫,便這么僵硬著臉,落下淚來。
第75章 第 75 章
人潮涌動, 人人手中提著花燈,滿街流光溢彩。
謝流忱略略掀開車簾,寒風(fēng)撲面, 送來焰火、烤餅、辛香料、脂粉香交雜而成?的氣味。
前方不遠(yuǎn)處那輛馬車?yán)镒揄崟r?, 她帶上白邈,正往白家去。
謝流忱的眼中漸漸有霧氣彌散。
崔韻時?出來時?和他坐的是一輛馬車, 而現(xiàn)在她坐的這輛卻是她早讓行云準(zhǔn)備好的。
她并不知?道今日最后會發(fā)展成?這樣, 她有此安排, 是出門前便做好準(zhǔn)備, 要讓白邈回?去時?方便一些。
她這樣體貼的心思, 白邈受著,心里不知?該有多熨帖。
此時?謝流忱手邊還放著那盞她祈愿與白邈一生相守的花燈,燈芯燃著一簇小小的火苗, 煎熬著他的心。
他沒有辦法下手銷毀這盞她寄托心愿的花燈,又不能把它送回?水里,讓這個心愿被神靈瞧見,庇佑她與白邈的姻緣。
他不知?要拿這個東西怎么辦, 就這么將它帶上了馬車。
夜風(fēng)時?時?吹拂, 他陰暗地盼著這風(fēng)能把蓮心那朵火苗吹滅。
這樣就不算他動手破壞,違背她的心意。
而是天意要讓這個心愿破滅,他們相守的愿望注定?是不成?的。
可那微弱的火苗顫抖數(shù)次, 瞧著險險就要熄滅,最后居然挺了過來。
謝流忱看著心煩,微闔雙目。
這樣的蓮花燈平平無奇,隨處可見, 他有更好更精致的,蓮瓣拱在一起時?, 可以防風(fēng),中間的燈芯能燒一整夜而不滅。
他將那九盞祈愿她平安無虞的河燈放入水中,只在手里留了一盞。
他留著這盞什么都?沒寫的燈,想給自?己留個念想。
有朝一日,他或許能將這盞燈拿到她面前,和她一起寫上二人的名字,祈愿生生世?世?,恩愛不離。
——
白家是折柳巷進(jìn)去的第二間大宅子?。
崔韻時?的馬車停在白家后門,過了好一會兒?,白邈才?下了車。
謝流忱讓人將馬車停在巷口?出來一些的位置,以免被崔韻時?發(fā)現(xiàn)。
他掀開車簾看去,石墻青瓦、斑駁的樹影、喁喁私語著的男女,一切都?如當(dāng)年。
當(dāng)年他注意到她之后,便時?常尋一個合適的位置,不遠(yuǎn)不近地窺伺她。
那時?她就常來白家后門,偷偷接白邈出來游玩。
白家附近還有一家茶樓,她有時?怕被白母白父看見,會在那里等著白邈出來相會。
后院還有一棵長得極高的石榴樹,崔韻時?出入不需借助這棵樹,她只是時?常坐在樹上,等白邈從自?己院中偷偷摸摸出來,摸到后門,她就學(xué)?鳥叫和他爹娘說話的聲音逗他嚇?biāo)?br />
少男少女,情意純摯。
這樣好的日子?,白邈過了十幾年。
換作他是白邈,他也忘不掉。
他看著崔韻時?從懷里取出一截短短的干花枝,和白邈兩人互贈了雪信花。
謝流忱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位置,他也買了一枝,一枝或許永遠(yuǎn)都?送不出去的雪信花。
他輕輕將頭抵在車壁上,等著他們說完話,終于分別,崔韻時?重新上了馬車。
她要回?謝家去了。
如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街上都?是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
謝流忱的馬車跟在后面也不會引起她的注意。
可他覺得一點都?不好,自?己這樣跟在她后頭,就像一路相送,讓她遠(yuǎn)走。
——
崔韻時?回?到松聲院,丫鬟送上一碗暖身的熱湯。
崔韻時?懶懶瞥一眼那碗冒著絲絲縷縷熱氣的藥膳排骨湯,不需丫鬟說,她都?知?曉這湯是怎么一回?事。
必然是謝流忱出門前吩咐的。
之前她失憶的那陣子?,一直都?是如此。
他白日哄著她去了南山寺、顏家馬場、三秋園之類的地方玩,一去一回?,回?到家時?常常天都?黑了。
某一日開始,只要她回?來,就一定?會有一碗放在灶上熱著的湯,溫溫的剛好入口?,喝下后暖身驅(qū)寒,每日都?不重樣。
他這份用心,若是放在幾年前她自?然是會領(lǐng)受,覺得日子?終于有了轉(zhuǎn)機(jī),而現(xiàn)在就不需他多此一舉了。
她又不是傻子?,記吃不記打。
不過湯是沒有任何過錯的,她當(dāng)然要喝。
屋中燭光傾瀉出來,謝流忱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將自?己的影子?藏起來。
他往里看了一眼,見她一勺勺喝完了湯,正撐著臉發(fā)呆,似乎有些疲憊的樣子?。
她今日走了許多路,必定?累了,之前她失憶那會兒?,每晚他都?會給她揉揉腿按一按腳。
但現(xiàn)在不是那時?候了,她不會讓他碰她一下的。
他有心想為她做一些事,可是她不會讓他近身伺候。
他站了又站,剛想進(jìn)去,又聽見她吩咐人放洗澡水來。
他下意識退回?到院子?角落,樹木的陰影之下。
過了一盞茶功夫,她沐浴完回?房,他這才?進(jìn)門。
床帳已經(jīng)被丫
鬟放下來了,燭火搖曳,映照著帳中她的身影。
崔韻時?聽見腳步聲,支著頭微微轉(zhuǎn)過身,見到是謝流忱,便坐起身。
不等她掀開床帳下床,謝流忱便已經(jīng)在她床邊坐下。
崔韻時?就又坐回?去,隔著輕薄床帳看他。
昏黃的燭光勾勒出他的輪廓,他背著光,面向她這邊,微垂著頭的模樣,讓人想起廟中一尊尊悲天憫人的神像。
謝流忱道:“今日我在問江樓對白邈說的那些話,并非是為了激怒他,而是當(dāng)真怕他不濟(jì)事,也擔(dān)不起事!
崔韻時?莫名,他這是在特意向她解釋?
她問:“你和我說這些做什么?”
“我不想你誤會我!
“我們之間的矛盾,隨便提出哪一件都?比這個誤會大,不差這一點!贝揄崟r?沒有太多諷刺他的意思,只是實話實說。
謝流忱聽出來了,這次停了好久,才?嗓音滯澀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心里又被記上一筆錯,我差這一點,少一點是一點。”
崔韻時?不接話了。
謝流忱忽然問:“你為何喜歡白邈?”
聽他這不讓對方好答,更不讓他自?己好過的問話風(fēng)格,崔韻時?立刻想起上回?朝廷剿滅苗人后,他與她在山坡上的那一場對答。
他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把寒光閃爍的短刀,犀利無比,不是戳進(jìn)對方心窩里,就是戳進(jìn)他自?己死穴里。
他這該不會是在刑部干久了,才?培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吧?
為了讓他死心,崔韻時?認(rèn)認(rèn)真真地想了一遍,又認(rèn)認(rèn)真真地答了:“我們自?小相識,他掏心掏肺地待我好,相貌俊俏,家中又十分富足,原本他怎么過都?是舒舒服服的……”
“若不是為了我,他早早從了謝燕拾,一日苦日子?都?不用過。他這樣死心塌地對我,我為何不喜歡他?”
話音剛落,忽然有丫鬟推門入內(nèi),拿走花瓶中落了一半的花,匆匆出去。
門被打開的霎那,屋外的風(fēng)灌入,像一只無形的手撩動屋中的珠簾與幔帳。
風(fēng)掀起床幔的那一刻,崔韻時?瞥見謝流忱的半張面容。
呼呼的風(fēng)聲中,他臉上的神情,叫她想起易碎的瓷器。
丫鬟闔上門,風(fēng)又停了。
床幔落下,他的面容再次變得模糊。
她聽見他用同樣模糊的聲音在問:“你失憶的時?候,我們那么要好,如果你一直沒有想起來,會有一日喜歡上我,與我兩情相悅嗎?”
崔韻時?覺得謝流忱真是失了分寸,昏了頭,這種?話都?問得出口?,這和把臉伸到她手前讓她抽一巴掌有什么區(qū)別。
簡直是在自?取其辱。
崔韻時?斜眼看著他:“你我之間,再談這個,只是對我的踐踏!
從謝燕拾暗害她墜樓,而他幫著隱瞞這件事,此后六年毫無歉疚,仿若無事發(fā)生般地縱容他妹妹玩弄羞辱她,現(xiàn)在他再如何彌補(bǔ)追悔,她也不會原諒他。
崔韻時?支著頭,半躺在床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落在床帳上的某處。
她忽然覺得哪哪都?讓她看不順眼,心煩地翻過身,用背對著他。
謝流忱看向她原本看的那一處,那里繡著一對鴛鴦,愛熱情濃,依偎著在水中嬉戲。
難怪她要錯開眼。
崔韻時?心情一差,便又想刺痛他,來發(fā)泄心中的憤懣。
他現(xiàn)在和以前一樣不好對付。
從前薄情寡義,用溫和的外表包裹他冷漠惡劣的本性,如今是打他他受著,罵他他也低頭認(rèn)錯。
唯有被她不放在眼里的時?候,他才?會失態(tài)。
崔韻時?冷聲道:“你走吧,我見著你就心煩,我今晚還想睡個好覺,你別擾我。”
這句話出口?后,崔韻時?看不見他現(xiàn)在臉上的表情,可是能聽見他瞬間變得痛苦沉重的呼吸。
她滿意了,又仍怨恨著。
她干脆閉上眼,不再理會他。
身上忽地一暖,有柔軟的被子?裹住了她的身體。
那只手很懂分寸地沒有碰到她,引動她更大的怒氣。
“你別生氣,”他輕輕說,“我這就走!
——
謝流忱關(guān)上屋門,看見自?己的影子?晃在身前,被拖得極長。
他渾渾噩噩地站著,不想離開,就算不是在她床邊,只在她附近再呆一會也好。
不知?不覺中,他又回?到了角落的那片陰影里。
兩個丫鬟提著挎籃從外面回?來,兩人輕聲說著笑。
其中一個邀另一個明日出去玩,寒酥節(jié)持續(xù)三日,她們可以和其他丫鬟調(diào)班,明日還來得及趕這場熱鬧。
另一個說她明日還有事,去不了。
“為何。俊
“明日是十六呀。”
“嗯?”
那丫鬟見同伴腦筋還沒轉(zhuǎn)過彎來,道:“之前公子?去曲州,疫病兇險,夫人便向善堂捐了銀錢給公子?積福。每月都?要捐的,原本都?是夫人親自?去做這事,公子?回?來后,又不知?怎的,夫人就不管這件事了,只將這差事交給我,而且之前錢都?是走夫人的私賬,后來改為從公子?的帳上劃錢了!
兩人聊著天,向后院去了,并未注意到院角輕輕搖晃的樹影中,正立著一人。
院中一時?再無人來往,安安靜靜的,謝流忱心中卻似有一聲接一聲的哀吟,幾乎要無地自?容。
她沒有想起往事之前,他們相處得那般好,她明知?他不會死,卻還是心疼他,怕他會受病痛折磨,為他積攢功德。
她對他一直都?很不錯,是他非要計較她對他不夠真心,對她心生怨恨。
六年里有那么多次回?頭的機(jī)會擺在他面前,他全都?不屑一顧。
現(xiàn)在連這樣的善待都?沒有了,他滿意了吧。
他們本不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他們本該有很好的開始,只要他對她好,那么如今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不會一心要和白邈成?雙成?對,她會喜歡上他,她會像心疼白邈一樣心疼他的。
想到這些永不可追回?修正的過去,和錯失的機(jī)會,謝流忱嘴唇顫抖著,似有冰雪凍住肺腑,一直冷到了心里。
錐心之痛,莫甚于此。
第76章 第 76 章
裴若望聽說謝流忱病倒之事時, 大為吃驚。
謝流忱不是有紅顏蠱在身嗎,即便?得病,一兩日便?該好?轉(zhuǎn), 甚至痊愈, 怎會病到這種程度。
他萬分不解,但還是前來探望老友。
被元伏引著入了院中, 他推開門, 本以為會看?見纏綿病榻、憔悴臥床的?謝流忱。
結(jié)果就見他正站在桌前, 站得還很穩(wěn)當(dāng), 手上正用帕子在擦拭一只長匣。
裴若望心想自己真是白?來一趟, 他看?起來什么事都?沒有,還有閑心清掃房間。
他問:“怎么不讓元若元伏來打掃?”
謝流忱慢慢地回道?:“有些?事還是自己親自做比較放心!
他擦干凈匣子,正將桌上的?物事一件件往里?放。
裴若望往匣中瞥了一眼, 似乎是兩卷婚書,用細(xì)細(xì)的?紅綠絲緞纏好?,并排放在一起。
他視線飄到一邊,心想謝流忱如今也就只能干干這個了, 畢竟他對崔韻時無計可施。
他邁步轉(zhuǎn)到謝流忱對面坐下, 給自己倒了杯茶,一碗冷茶下肚,從頭冷到了腳。
他抬頭想要抱怨兩句, 就看?見謝流忱的?臉色蒼白?至極,卻又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顯然是正發(fā)著熱,且十分嚴(yán)重。
裴若望驚訝道?:“你還真病了啊。”
謝流忱不說話, 將信物與婚書都?放好?后,合上匣子, 放在博古架的?第?三層。
他繞去窗前的?躺椅那里?,默不作聲?地躺下,而?后一動不動。
裴若望看?他這個自我?封閉的?樣子,覺得分外眼熟。
上一回謝流忱看?見崔、白?二人親吻,就是這副天塌地陷的?模樣。
他后來甚至開始自我?懷疑,覺得自己是否其實相貌粗陋難看?,才會讓崔韻時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思?及此?,裴若望將琉璃鏡端到躺椅前,想讓他恢復(fù)自信。
“來,好?好?看?一看?你的?臉,若是科舉只看?臉,憑你的?姿色,你連做十年狀元都?是當(dāng)之無愧!
謝流忱往鏡中掃了一眼,轉(zhuǎn)過頭,將臉壓進(jìn)袖子里?遮著:“她都?不想看?見我?,我?長成這樣還有什么用?”
得不到期盼之人欣賞的?花,竭力盛開也毫無意義。
裴若望頓感牙疼,真是別管什么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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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哪怕從前再理智自持,一為情所困都?是這樣憔悴不堪。
他都?快認(rèn)不出這個因為女子而?半死不活的?人,是他那嘴巴刻薄,愛看?人笑話取樂的?朋友了。
裴若望本能地想說幾句風(fēng)涼話,想起謝流忱在攪散陸盈章和聞遐的?事上出了大力。
他又住了嘴,轉(zhuǎn)而?關(guān)切道?:可吃了什么對你能起效的?藥,我?瞧你似乎在發(fā)熱?”
他在屋中沒有聞到藥味,想來是沒有吃的?。
“死不了,遲早會好?!敝x流忱看?著窗外振翅而?飛的?一只鳥,語氣沒什么起伏道?。
裴若望打量他片刻,雖然這樣想不太厚道?,可謝流忱如今的?病容有一種別樣的?美麗。
脖頸修長,衣袍若雪,似一只離群的?白?鶴,氣質(zhì)飄渺若仙。
裴若望給他出主意:“不如你就拿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去勾引一下崔韻時,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說不準(zhǔn)她猛地一看?你這樣,有些?心動呢?”
謝流忱斜他一眼,抬袖蓋住自己的?耳朵。
“你要是覺得這個法子不好?,”裴若望接著勸道?,“我?看?你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給她下浣心蠱,讓她忘個干凈,你再用上抱取蠱,雙管齊下,抓緊點時間,明年這個時候,你都?給她生出個女娃兒來了!
謝流忱怏怏道?:“下不了手!
裴若望正興致勃勃地給他籌劃,聞言哽住了。
一直以來,他對感情的?預(yù)判幾乎沒出過錯,他可以斷言,謝流忱若再不動手,就沒任何機(jī)會了。
謝流忱這一路要死要活的?,若最后得到的?是這么一個結(jié)果,裴若望都?不知到時候他會是什么反應(yīng)。
出于報答謝流忱扶他上位的?目的?,裴若望又耐下心,勸說他快刀斬亂麻,別管什么對不對得住崔韻時,把人留下來,讓她忘記他曾經(jīng)做過的?一切,重新?開始才是最實在的?。
謝流忱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眼前是一片茫茫雪景,方才飛走的?那只鳥再也沒有回來。
裴若望以為他是因為被崔韻時拒絕而?心傷病倒,其實他是怨恨他自己,怨恨得夜不能寐,日日焦心,才會被一場冬寒擊倒,躺在這里?。
裴若望絮絮叨叨的?聲?音仍在繼續(xù),時不時便?提起她的?名字。
而?窗外,雪一直在下。
——
崔韻時好幾日前便知曉謝流忱病了。
這消息就如落在身上的?一點雪粒子,她知曉它的?存在,但不必去理會它。
它自會融化。
謝流忱的?心硬她領(lǐng)教過,如今她不過是十中取一,還給他一點而?已。
今日她登上青雪樓,樓外有大片竹林,向下可以望見整個謝家。
下了雪的?庭院格外干凈,到處都?有人來去,在雪地上落下幾行腳印。
這些腳印又在不久之后,被新?落的?雪覆蓋。
她在看?容拂院,院中謝燕拾正在大夫的?引導(dǎo)下,前后被幾名丫鬟照看?著,艱難地動著手腳。
她已經(jīng)能慢慢地走路了,只是還需要拄著拐杖。
崔韻時時常到這兒觀察謝燕拾的?恢復(fù)情況,慢慢地發(fā)現(xiàn)每日都?有人造訪容拂院。
明儀郡主偶爾會去看?望謝燕拾,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由郡主身邊的?大丫鬟代?為探望,而?后轉(zhuǎn)達(dá)給郡主二姑奶奶的?情況。
郡主一向如此?,她雖也心疼兒女,不過什么都?不及她本人過得開心來得重要。
她還有自己的?樂子要尋,不能整日掛心在女兒身上。
崔韻時覺著,像郡主這樣過日子,至少不會虧待了自己。
不過安平公主卻是每兩日便?要來一回的?,且是親自前來。
謝燕拾出事那一日,安平公主就在謝家,給大女兒明儀送些?她剛打下的?獵物。
她一見到外孫女的?傷勢,就心疼不已。
謝家的?女兒個個珍貴,受些?損傷都?是天大的?事,更別提是這樣終身都?好?不了的?殘疾。
安平公主本是雌鷹一般強(qiáng)壯剛毅的?女子,那日看?著謝燕拾的?傷,卻痛心到流淚。
崔韻時遠(yuǎn)遠(yuǎn)瞧著,心想謝燕拾的?命真是不錯,有這樣的?外祖母為她牽腸掛肚。
而?她的?祖母,卻是那樣一個傲慢刻薄之人。
崔韻時發(fā)覺,就算謝燕拾失去了一條腿,仍然有著高貴的?身份、家人的?愛護(hù),還有許許多多人圍繞著她。
好?在謝燕拾是一個不知足的?人,她不會因為自己擁有的?東西而?感到快樂,她只會因為自己失去的?而?發(fā)瘋憤怒。
崔韻時沒有過問,謝流忱是怎么抹平她將謝燕拾扔下樓的?事的?,甚至謝燕拾本人都?沒有向任何人提及是她做的?這一切。
至今為止,都?沒有人將她與這件事聯(lián)系起來。
謝流忱將她從這件事中完全隱去。
他做事的?手法太利落,就像這場大雪一樣,干凈又不容抗拒地將所有真相掩埋在三寸積雪之下。
這讓她聯(lián)想到從前的?他,他的?本質(zhì)里?就有一種近乎無情的?冷漠。
崔韻時轉(zhuǎn)身,步行回到松聲?院。
她低著頭,聽自己的?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身后留下一串腳印,而?前方的?雪地正等著她落下印記。
她想像自己是一只冬日里?出來覓食的?……嗯……大狗熊,威武雄壯地咚咚咚地踩過雪地,大地為她震顫,整座山林的?動物都?知道?她出洞了。
誰才是這座山里?的?王?當(dāng)然是她。
她模仿著狗熊的?動作在雪地里?跑起來。
謝燕拾的?腿壞了,可她的?腿腳還好?著。
想到這里?,她不禁高興起來,跑得更快了。
忽然有低低的?笑聲?傳入耳里?。
這笑聲?混在呼呼作響的?風(fēng)雪聲?中,她險險才將之捕捉到。
崔韻時猛然抬頭,謝流忱正站在她屋門前,微微笑著看?她。
他顯然來了有一會兒,他四周沒有半個腳印,說明他來時的?腳印已經(jīng)被落雪覆蓋了。
崔韻時立刻收起臉上的?笑容,儀態(tài)端莊地進(jìn)了屋。
他的?病容顯而?易見,可她只作沒有看?到,也不問他為何不進(jìn)屋等候。
她讓人上了茶后,問:“來此?可是有事?”
“我?想向圣上自請任宣慰使,和你一同?去永州,這樣一來,你在永州便?又多一個依仗,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幫上你!
“你別發(fā)瘋!”
崔韻時到嘴邊的?茶都?喝不下去了,拎著茶盞,為他的?坦白?震驚不已。
以他以往先?斬后奏的?作風(fēng),只會等她和白?邈到了永州,他再會直接以宣慰使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震撼他們一把,而?不會提前告訴她。
“我?不想一個人留在京城。”謝流忱用那雙霧蒙蒙的?眼望著她,那眼神還能擰出幾分可憐。
崔韻時訓(xùn)斥他:“你覺得這樣好?看?嗎,讓整個軍營看?我?們?nèi)齻人糾纏不清,從京城鬧到永州,我?的?臉面往哪放?你存心要讓別人看?我?的?笑話嗎?”
謝流忱立刻道?:“那我?偷偷地見你,絕不讓人知道?!
崔韻時:“你可真會出主意啊。!問題不在于你是不是來偷偷見我?,問題在于我?不想見你!
謝流忱沒有接話,安靜了好?一會兒,他伸手入袖,拿出兩個小瓷瓶。
崔韻時拉著張臉看?他還有什么花招。
現(xiàn)在他的?路數(shù)可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完全是一套亂拳,讓人無從預(yù)判,無法閃躲,只能一驚一驚再一驚。
而?謝流忱接下來說出的?第?一句就把她震住了。
“這是浣心蠱,你吃下去便?會被洗去大部?分記憶!
“這是抱取蠱,我?吃下去便?能為你生育子嗣!
“我
?曾經(jīng)……想要抹去你的?記憶,再給你生個孩子,這樣我?們就會變成真正緊密的?一家人!
“有個孩子總是不一樣的?,她有你的?血脈,這是你第?一個孩子,你一定會接納這個家,再也不會想要丟下我?,每日放值后我?們回到家中,我?抱著孩子,讓她叫你娘親,你若是喜歡,我?還可以再給你生,讓家中熱熱鬧鬧的?,孩子都?由我?來管教,你只要逗一逗他們便?好?!
他描繪著那個畫面,語氣卻滿是悵然。
崔韻時驚呆了,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手,她最離奇的?設(shè)想里?也不會出現(xiàn)這一種情況。
她怎么能想到謝流忱的?蠱術(shù)高明到這個地步了。
神醫(yī)啊。
她好?不容易回過神,防備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做。”謝流忱打開瓷瓶,將丸藥扔入炭盆里?。
崔韻時趕緊捂住口鼻,萬一這丸藥的?使用方法就是焚燒后產(chǎn)生氣味,她可不能中招。
謝流忱見她對他越發(fā)懷疑,愣了一下,才道?:“我?將它們銷毀,是想讓你知道?我?再也不會騙你,也不會背著你做什么事,你可以相信我?,若你有用到我?的?地方,盡管開口。”
“我?不會害你,如果你不情愿,我?便?不會違背你的?意愿擅作主張,擺布你的?人生。”
像是怕她誤會他的?話,這兩句話,他說得極慢,字字懇切,可那眼中的?期待,卻仍舊是藏不住的?。
崔韻時明白?了,他把底牌都?翻出來交給她,想孤注一擲,以此?表現(xiàn)自己的?誠意和真心,想要換取一絲機(jī)會。
那兩瓶丸藥確實可以令事態(tài)完全轉(zhuǎn)變,強(qiáng)行讓一切都?回歸到最開始的?狀態(tài),朝他期許的?方向發(fā)展。
而?他卻將它們?nèi)?擺在她面前,將事實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謝流忱抓住她的?沉默,繼續(xù)爭取道?:“我?是世上唯一一個可以給你生孩子的?男人,你不用受任何生育之苦,也不用擔(dān)負(fù)任何風(fēng)險,一切都?由我?來。”
“只要你要,我?就會生一個健康的?孩子,她是你的?孩子,一定聰慧又可愛,處處都?是好?的?!
崔韻時眼神復(fù)雜地看?著他,她并沒有動搖,她只是覺得眼前人萬分陌生。
過了很久,她開口:“你做這些?,是想要一個轉(zhuǎn)機(jī)、一個機(jī)會!
“可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結(jié)果,也只是形同?陌路,無愛無恨!
她的?意思?很清楚,他想要的?結(jié)果和機(jī)會,永遠(yuǎn)都?不可能。
謝流忱喃喃道?:“這樣啊……”
每一個字,都?像屋外被風(fēng)吹落的?雪一樣,顫顫地發(fā)著抖,再墜了地。
第77章 第 77 章
“二小姐你瞧, 這朵梅花開得真漂亮!鼻嘞钢窐洌牒逅σ恍Α
謝燕拾站著沒動,連頭也不?曾抬。
青溪住了嘴, 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她陰沉的面色, 不?敢再?多說。
過了會?,謝燕拾拄著拐杖, 慢慢地往前行。
青溪憂心不?已, 這樣厚的雪, 這樣冷的天氣, 二小姐本?不?該出來?, 若是?要活動筋骨,在廊下屋中都可以。
之前公主為了二小姐的腿傷,重金請來?一位專攻骨科的名醫(yī), 令他長居謝家,便于?隨時照料二小姐。
莊大?夫說了,二小姐不?能受寒,不?然?傷腿便會?痛得厲害。
可是?二小姐執(zhí)意如此, 她們做丫鬟的也只能陪著。
見香正拿著一件披風(fēng)在旁邊等候, 隨時準(zhǔn)備給她裹上。
謝燕拾拄拐走?了一小段距離,忽然?甩開拐杖,朝青溪伸出手?。
青溪會?意, 立刻搭了上來?。
謝燕拾將重心偏移,拖著一條跛腿,先由青溪扶著慢慢走?,走?過五株梅樹后, 她推開青溪,自己一個人, 極其緩慢地朝前去。
她很快就?習(xí)慣了這樣的行動方?式,甚至可以拖著那條腿快走?幾步,步速只比常人慢上一些。
可不?管走?得快或是?慢,視野都是?一高一低起伏著的,每走?一步,她所見的世界都在上下?lián)u晃。
她的傷都已經(jīng)好全?了,可是?她的腿再?也不?會?好了。
她的余生都要和這樣一條腿湊活著過。
謝燕拾頭上滲出冷汗,青溪很有眼色地給她遞過拐杖。
謝燕拾拄著它,慢慢轉(zhuǎn)了個方?向,在湖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
湖面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冰。
她看著平靜如死的冰面,舉起拐杖,用力地敲下去。
一下、兩下,她想要將它敲出一個洞,可是?卻只將它敲裂,并未徹底敲破。
她重重地喘著氣,差點從岸上摔下去。
青溪趕緊扶住她:“二小姐小心,什么都沒有身子要緊啊!
謝燕拾沒有推開她,她將大?半個身體都靠在她身上,心中無處發(fā)泄的恨意讓她胸悶氣短,不?由地哬嗬喘著氣。
那一日她剛剛蘇醒,意識一恢復(fù),她便要喊人,去殺了崔韻時,把她大?卸八塊,怎么樣都可以,殺了她。
她要殺了她。
她用盡全?身力氣,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見一人立在屋中。
是?長兄。
她的心沉下去。
長兄發(fā)覺她的異樣,走?過來?用帕子輕輕擦拭她額上的汗,而后道:“別告訴任何?人你墜樓之事與崔韻時有關(guān)!
“為何??!”謝燕拾怒極,沙啞著嗓子,幾乎要咳出血來?。
“她手?里捏著證據(jù),有關(guān)于?你在醉江樓坑害她的證據(jù)!
謝燕拾只覺牙根都恨得發(fā)癢:“長兄不?是?將它們都銷毀了嗎,怎么會?有證據(jù)落到?她手?上?”
“因為我會?給她,如果你還要挑釁她,讓她不?快,她手?里就?會?有你的把柄!
他的態(tài)度說不?上溫和,也說不?上冷淡,他看起來?更像是?在想別的事,表情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悵惘。
可謝燕拾深深喜歡過白邈,她一看長兄這神情,同她如出一轍,便知曉他是?在想著一個對他毫無回應(yīng)之人。
謝燕拾手?下抓緊床褥,想要撕碎一切。
謝流忱重新?清洗過巾帕,不?斷地幫她擦著汗水。
“你是?我妹妹,你做過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幫你掃尾收拾,讓你不?用對任何?人低頭。唯獨這件事不?行,在崔韻時面前,你必須低下頭去。”
“只要你別再?和她鬧,以后就?什么事都不?會?有了!
謝燕拾再?也不?想看見任何?東西,她緊緊閉上眼,感覺世界暗無天日,熟悉的怪響又出現(xiàn)在腦海里。
她一直以來?的預(yù)感沒錯,果然?有人要害她,而她的親兄長,卻成了那人的幫兇。
她的仇人就?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卻不?能讓她受盡屈辱,死無葬身之地。
長兄還口口聲聲要她對崔韻時低頭。
只是?這么一年功夫,她和崔韻時的位置就?對調(diào)過來?了。
怎么會?這樣,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這一場游戲,她一直無往不?利,所有難題都在她面前自動消失,所有阻礙她的人都會?被?解決。
就?連母親都管不?到?她。
可她一帆風(fēng)順的人生,卻因為一個人而被?毀了。
她只得日日夜夜地詛咒,詛咒崔韻時不?得好死。
長兄太殘忍了,他居然?要她咽下這一口氣,更要她在崔韻時面前低三下四。
她何?錯之有啊,為什么她要遭受這樣的委屈?
謝燕拾死死盯著被?敲出裂縫的湖面,急迫地想要打碎些什么。
身后傳來?踩雪聲,那幾人走路的動靜很大,朝著她這邊來?了。
謝燕拾沉著臉望過去,看見的卻是?崔韻時。
崔韻時的目光落在她的腿上,過了會?兒才挪開。
時間不?算長,但那幾眼卻立刻激怒了她。
她攥住手?中的拐杖,感覺全?身的血都在往腦子里沖。
崔韻時在笑話她,她在為她的殘廢而高興,她是?故意走?出這樣大?的聲音,引起她注意的。
說不?定,她平日都在悄悄看她這樣笨拙可憐的走?路姿勢。
謝燕拾拼命遏制住自己和她撕打的沖動。
長兄已經(jīng)不?再?可靠了,他背叛了她,背叛了他們的兄妹之情。
她是?那么地信任他,他怎么能拿她的信任來?捅她一刀。
若她這時控制不?住,他一定會?說到?做到?,把她的把柄交給崔韻時。
謝燕拾逼著自己在仇人面前垂下頭,一言不?發(fā)。
崔韻時看著這樣順從的謝燕拾,沒有說話。
她并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因為謝燕拾失去得再?多,她也不?會?因此恢復(fù)到?四肢健全?的狀態(tài)。
可她也絕不?能讓謝燕拾好過,那就?太
對不?住她自己了。
謝流忱就?在這時趕到?。
崔韻時瞥他一眼,覺得他大?概是?在謝燕拾身邊放了眼線,否則他不?會?來?得這樣及時。
謝燕拾被?元若好聲好氣地勸著先行離開。
謝流忱站在崔韻時面前,如同保證一般道:“我會?好好管教她,絕不?會?讓她再?生事,惹你不?快!
他覷著她的反應(yīng),似乎是?在觀察她是?不?是?動氣了。
那日她將話說得很死,但謝流忱仍不?死心,她總是?能在許多意想不?到?的時候看見他。
或是?從娘家回來?,在府門口同時下馬車相遇;
或是?在街市上采買土儀贈給好友,碰上他也恰好在這家店中,店主也已經(jīng)照他的吩咐將她的花銷掛在他的帳上。
她才不?去細(xì)想這些是?不?是?他刻意為之,全?都視而不?見,不?給反應(yīng)便是?。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要離開了,她只要謝流忱踐行他的承諾,將謝燕拾的左臂廢了,來?還她的債。
其余的事都與她無關(guān)。
雪地上數(shù)道腳印交錯,延伸向遠(yuǎn)處,她心念一動,抬步悄悄跟去了謝燕拾的容拂院。
她從無人的角落翻進(jìn)去,停在窗外,聽屋中這對兄妹的交談。
“今日你做得很好,沒有與你大?嫂吵嘴,往后也要將她當(dāng)作?母親一樣的長輩去敬重。”謝流忱沉緩的聲音傳來?,暗含夸獎。
“那兩件雪狐皮襖已經(jīng)做好了,等會?元伏就?送過來?讓你看看,輕便保暖,你穿著行走?也不?會?疲累!
“今后也要這樣乖乖的,世上總有你看不?慣的人,難道要一個個全?都收拾掉嗎?何?必給自己樹敵,如今家人尚在,還能保護(hù)你,若是?將來?可以保護(hù)你的人都不?在了,你要怎么辦?”
“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若不?惹那些事,今日也不?會?壞了一條腿!
“好了,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腿還疼不?疼,你這樣,母親和祖母瞧見了都會?心疼的!
“長兄如今還會?心疼我嗎?”謝燕拾終于?說話了。
“自然?,家中誰不?擔(dān)心你?即便像澄言那樣嘴上不?饒人的,其實都記掛著你!
崔韻時很慢很慢地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聽謝流忱對謝燕拾的安慰。
她情不?自禁冷笑出聲,真是?個擅長管教與引導(dǎo)的好兄長啊。
真是?難為他了,一面心疼妹妹,不?忍心看見疼愛多年的妹妹落到?如今這般地步,一面又不?得不?踐行對她的承諾,對妹妹下手?。
崔韻時氣得發(fā)抖,轉(zhuǎn)身就?走?。
回到?松聲院后,她遣人給元若傳個信,等他那位公子得空,她有事與他商議。
一個時辰后,謝流忱來?了。
崔韻時請他坐下,開門見山道:“既然?謝燕拾已經(jīng)好了,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動手??如何?動手??”
謝流忱靜了一會?,道:“我想給她下麻沸散,在她神智渙散,如同做夢之時,再?斷折她的左臂,等她醒來?,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她不?知經(jīng)過,只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臂已經(jīng)廢了。”
崔韻時的眼神瞬間變化。
麻沸散、還讓她如同做夢。
她要的不?是?這樣溫和的方?式,他以為她要他取走?謝燕拾手?臂有什么好意嗎?
她為什么不?自己不?管不?顧地來??
因為她既要報仇,也要讓自己的手?干干凈凈,給自己留一條后路。
她還要他親手?對親妹妹下手?。
他重視親人,就?算他的母親數(shù)次傷害過他,他也依然?愛著自己的母親。
所以她要他去思考如何?傷害謝燕拾,如何?做成這件事,目的就?是?要讓他痛苦。
她是?想一箭雙雕,讓這一對兄妹各自煎熬,而不?是?讓他鉆空子,用盡量無痛的方?式讓謝燕拾還她一條手?臂。
邪火噌噌地往上冒,她越是?憤怒,臉上的神色越是?冷寒如冰。
“我是?從四層摔下去的,謝燕拾是?從三層摔下去的,我直接摔在地上,她還有樓底下的水池緩沖,你將這個法子說出口時,你覺得我聽了會?開心嗎?”
謝流忱趕緊解釋道:“這種做法更不?留痕跡,不?會?讓人想到?你身上來?,其他法子動靜都有些大?,一個掌控不?好,二妹妹會?說漏嘴,壞了你的名聲!
崔韻時才不?信這鬼話。
“你少在我面前裝模作?樣,謝流忱,你的本?事我最清楚,讓她痛不?欲生廢了手?臂,還撇清我的法子多的是?,你有什么可為難的?”
“你為難的不?是?如何?把我摘出去,而是?怎么既讓我滿意,又能盡量減輕謝燕拾的痛苦吧?”
崔韻時跳起來?,指著他斥道:“你根本?就?是?哪邊都舍不?下,哪邊都想留住,若不?是?我逼你,你根本?不?想傷害你妹妹!
“我絕無此意,”謝流忱立刻拉住她的手?,“我們重新?商量,我會?做到?你滿意為止,好不?好?”
崔韻時卻不?會?再?聽信他這一套說辭,她已經(jīng)給了他很多時間,也給了謝燕拾很多時間。
他沒有做到?對她的承諾,謝燕拾也依舊對她懷恨在心,毫無真正的悔改之意。
崔韻時:“我不?會?再?把時間浪費在你的計劃上,你的計劃就?是?如何?以最小的代價來?敷衍我!
她咬牙切齒道:“指望你還不?如指望我自己,我不?需要你了,我的仇人,我自己來?解決!
她早已有個模糊的想法,此時這個朦朦朧朧的念頭迅速完整起來?。
她要讓這對兄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無能為力,左右為難。
她直接撞開門,沖出茫茫的風(fēng)雪中。
身后傳來?急促的追趕聲。
她知道謝流忱一定會?跟來?,她要的就?是?他跟來?。
她直接潛入容拂院,謝燕拾剛發(fā)了脾氣,她要歇息,不?許丫鬟們進(jìn)來?打擾。
崔韻時便瞅準(zhǔn)時機(jī)將她堵上嘴,綁了扔上馬車,將床鋪布置成謝燕拾仍在小憩的狀態(tài)。
她駕著馬車,直接上了清凈山。
寒風(fēng)呼嘯,刮得她的臉生疼,她拉起兜帽,只露出一雙燃著怒火的眼睛。
她一路上了山頂,在謝流忱趕上來?之前,簡單地做好了布置。
——
謝流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帶上元若和一支最得力的護(hù)衛(wèi)隊,靠著從前放置在她身上的不?見蠱追蹤過去。
兩旁的景物飛快地向后掠去,他認(rèn)出她要去的是?哪兒。
這是?通往清凈山的路,山下有一片巨大?的湖,他在這座山上還有一座別苑。
在她短暫的失憶期間,他們曾一同來?過這。
那時他們來?這里是?為了游玩,且意外救治了一只受傷的幼鹿。
他們還相約春日再?來?這里,她會?摘下桃花樹上最高的那一朵送給他。
如今他們一前一后來?這,卻是?到?了分崩離析的時候。
謝流忱追至雀舌崖,就?見謝燕拾被?繩子吊在一株老樹上。
她雙腳懸空,人已經(jīng)在山崖外,全?靠那根粗繩將她系住,才沒從這千丈高山上墜下。
她的嘴被?堵上,只能發(fā)出嗚嗚的凄慘呼救聲。
謝流忱帶來?的人剛要上前。
“站住!贝揄崟r喝止。
山上的風(fēng)很大?,她的聲音卻很清晰地傳到?所有人耳中。
她指著謝流忱:“把地上的弓拿起來?!
謝流忱心里猛然?一跳,猜到?她要做什么。
“拿起來?!贝揄崟r再?次道。
他只得照做。
崔韻時:“早就?聽說,謝大?公子箭術(shù)高絕,百步之內(nèi),箭無虛發(fā)!
她沒有任何?感情地笑了一下,拿著成秋當(dāng)時送她的弩,對準(zhǔn)樹上維系謝燕拾性?命的那
條麻繩。
“你選吧,要么我射斷繩子,讓她掉下山崖,要么你射我一箭,阻止我!
“沒有第三個選擇。”
“今日這里,必須有一個人出箭。”
“你要怎么選?”
“為你的二妹妹,再?廢我一只右臂嗎?”
第78章 第 78 章
咻咻幾聲破風(fēng)之聲, 再是轟的一聲炸響。
青天白日,焰火升空,劈里啪啦散作絢麗的光點。
又是不知哪家富商或是商鋪在放焰火, 寒酥節(jié)從早到晚, 總有這樣的熱鬧好?瞧。
雀舌崖上卻是一片安靜。
風(fēng)勢凌冽,元若出來得急, 沒有戴上手套, 雙手勒著韁繩, 通紅一片。
謝流忱握弓的手卻是青筋畢現(xiàn)。
在家中時, 崔韻時怒氣沖沖地指責(zé)他, 說了好?些話。
他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她面?前?薄弱得很,她再氣一會兒,他就要答應(yīng), 完全照她的意思去做了。
那一會兒,他不禁對妹妹生?出愧疚。
二妹妹和崔韻時的矛盾追根究底全是他的問題。
是他沒有制止過妹妹,才?讓局面?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樣。
可就是遲了這一瞬,崔韻時已經(jīng)作下決斷, 要甩開他, 自?己親自?上手把事辦了。
罡風(fēng)像刀一樣刮在臉上,謝流忱卻無?心掀起?風(fēng)帽遮擋。
他知道,今日的事收不了場。
她會走, 她要徹底離開他了。
她對他很失望。
就算是做工具,她都不要他了。
身后的護(hù)衛(wèi)蠢蠢欲動,謝流忱聽見兵器緩緩出鞘的輕微聲響。
他冷沉著臉回頭,命令道:“全都不許出手, 退至百步之外!
護(hù)衛(wèi)俱都收起?刀,促馬回身, 遠(yuǎn)遠(yuǎn)退開。
元若是最后一個走的,才?離開幾步,他便忍不住回頭,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公子。
他背對著他,背影像一座石刻的雕塑,在這鋪天蓋地的雪花中,僵冷到仿佛即將碎裂。
終于,雀舌崖上只剩他們?nèi)恕?br />
謝流忱照崔韻時的要求搭箭彎弓,箭在弦上,卻是對準(zhǔn)兩人之間的虛空。
她給他兩個選擇,但他怎么可能會傷她。
他知曉她是故意要逼他折磨他,才?說那樣的話。
她會為了薛朝容冒險,可她不會為了謝燕拾而將自?己的命押上去,她只是要拿話刺傷他的心。
在她看來,她只是在要求自?己應(yīng)得的東西,她傷了左臂,她也很講道理?,只要了謝燕拾的一條左臂。
這樣一件小事,他卻想要和她討價還價,才?徹底惹怒了她。
她要摔桌上的一盤菜,他沒有立刻同意,于是她便要將整張桌子都給掀了,讓他后悔不早點答應(yīng)她原本那個提議,以至于事態(tài)越來越嚴(yán)重。
崔韻時撥弄著自?己衣裳上一朵金線牡丹的半截線頭,不知這是什么時候勾脫的,等?回去讓行云幫著縫補(bǔ)一下好?了。
她將線頭抹抹平,含著嘲諷的笑意,看向謝流忱:“為何?不將箭對著我,為何?不出箭?你要看著你心愛的妹妹摔死嗎?”
她話說到一半,毫無?預(yù)兆地突然射出一箭,謝燕拾絕望地大叫一聲。
嘴卻被堵著,叫聲全悶在口中,變成凄慘的嗚咽。
那箭卻是射在了她面?前?的山崖上,而不是她身上。
謝燕拾手腳發(fā)軟,不敢再看腳下的深谷。
崔韻時故意催促謝流忱,繼續(xù)給他施壓:“快一些,拿出你以往的狠心干脆來!
快一些也沒用。
謝流忱箭筒里的箭大有玄機(jī),這些箭光瞧外表,沒有半點不對勁,可實際上就算神箭手在世,用這箭也一樣什么都射不中。
中看不中用的廢箭而已。
前?陣子井慧文與她二弟暗斗得很嚴(yán)重,兩人要在父親面?前?比試箭術(shù),決定?繼承人的位置。
井慧文與井二同年出生?,只差三個月。
兩人積怨已久。
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小妹六歲時,被井二污蔑不敬祖宗,摔打壞祖宗牌位,致使小妹被罰抄家訓(xùn)二十遍,抄了一整夜,熬得發(fā)了一場熱,險些燒壞腦子。
不過兩人暗中斗得再厲害,在父親面?前?仍一直保持著姐友弟恭的狀態(tài),誰都不想被扣一個殘害手足的名頭。
而井慧文箭術(shù)雖很是不錯,比起?井二還是差上了一點。
想到自?己會輸給這么個貨色,井慧文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
于是崔韻時想了個主意,這主意雖缺德,但放在井二身上就不缺德了。
她提議在在箭上做文章,用蔽木油刷在箭桿子上,干透后不留任何?痕跡,但箭支會變得薄脆,一旦射出,箭在半路就會斷折。
這箭不是用來放入二弟箭筒里的,而是要放進(jìn)井慧文箭筒中。
十支箭里有三支是廢箭,數(shù)量卡得很微妙。
一番周折后,井慧文成功用這個方法坐實了二弟心思狹隘,為了繼承最多的家業(yè),就要行此?下作手段的罪名,還讓他挨了十杖。
井慧文高?興,她便也跟著高興。
當(dāng)時為了不要出紕漏,崔韻時秘密實驗了很多箭。
多余的箭便在眼下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別說謝流忱不可能會出箭,就算他真出手,他的箭也射不中目標(biāo)。
崔韻時再次催促:“你不動手嗎?”
轉(zhuǎn)過頭,她又對謝燕拾道:“妹妹,你要體諒你的長兄,可不要怪他太?過薄情?,眼看你性命垂危,卻不殺我救你!
“他心中也很苦呢,一邊是親妹妹,一邊是從前?的妻子,左右為難,好?生?可憐。”
謝燕拾雙目凈是血絲,瑟瑟著不敢亂動,只敢流淚。
刺激完謝燕拾,該換個人刺激了。
崔韻時將弩箭對準(zhǔn)謝燕拾,手指按在扳機(jī)上:“謝流忱,和你妹妹說對不住,是長兄不能救你,下輩子還要投生?到一家做兄妹!
她作勢要按下。
“等?等?。”謝流忱喊道。
“你要她的左臂,就射穿左臂好?了,留她一條命吧!
“好?啊。”
崔韻時很痛快地答應(yīng)他,這本來就是她的目的,殺了謝燕拾,不如讓她活著,和她殘廢的身軀為伴,繼續(xù)茍延殘喘地過下半輩子。
“可是我要你來動手。”
“你自?己射穿你妹妹的左臂,你別想干干凈凈站在岸上!
崔韻時翻身跨上他的馬,趴在他的背上,撐開他的手掌,將弩架好?,對準(zhǔn)了謝燕拾。
兩人手掌相疊,崔韻時的拇指按著他的手指,朝著機(jī)括緩緩摁下。
在最后時刻,崔韻時在謝流忱耳邊說:“這一切全都是你的過錯,你妹妹落到這個地步,我落到這個地步,還有你自?己!
“所以別原諒你自?己,像怨恨你母親一樣,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怨恨你自?己吧。”
箭出如流光,這一次終于命中該命中的目標(biāo)。
謝燕拾左臂被射中,叫聲凄涼。
崔韻時如釋重負(fù)般嘆了半口氣。
終于快要結(jié)束了。
她跳下馬,快步走向謝燕拾,將她從老?樹上解了下來,放在安全的地方。
謝燕拾一獲自?由,卻沒有逃跑或者如何?,而是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滾。
崔韻時看著她這樣,心想自?己當(dāng)年,也像謝燕拾這樣痛得嚎叫嗎?
應(yīng)當(dāng)也是如此?的,只是太?痛了,她的腦子刻意將那段記憶模糊。
井慧文和奚瑩也從不對她提那一日的事,只是常常寬慰著對她道,都過去了,往后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她對著地上的謝燕拾道:“你猜猜那一箭是我射的,還是你從小到大全心信賴的長兄射的?”
崔韻時大聲地說,怕她少?聽了一個字:“你可以去問他,我相信他一定?會對你說實話。”
無?論謝流忱的回答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因?為在謝燕拾看來,可能性只有三種:
一,是她射的箭,兩人手疊著手,謝流忱卻沒有阻止;
二,是她按著謝流忱的手射的箭,而謝流忱放任她射出這一箭;
三,就是謝流忱親自?射的箭,他徹底將她這個妹妹棄之不顧,倒向了崔韻時這一邊。
無?論是哪一種,對謝燕拾來
說都是不可承受的打擊。
曾經(jīng)給她遮風(fēng)擋雨的人,如今成了給她帶來狂風(fēng)暴雨的人。
她曾經(jīng)有多親近這個長兄,今后就會有多痛恨他。
毀滅一個人的心境多么容易,不管是她的,還是謝燕拾的。
只要摧毀對方心中最重要的東西,那就大功告成了。
崔韻時將弩扔在地上,吐出一口濁氣,這次是終于結(jié)束了。
這才?是真正的“都過去了,往后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她看著地上的弩,想起?這是成秋親手制作送她的禮物,又將它撿起?來拿好?。
她若無?其事,仿佛是在寒酥節(jié)到清凈山游玩的閑人,走過謝燕拾,走過謝流忱。
在經(jīng)過那些護(hù)衛(wèi)的時候,招呼一個人下馬,換她騎上這匹馬。
她指著那輛馬車對元若道:“這是你們謝家的馬車,讓人駕回去吧!
元若點點頭:“夫人放心,交給我吧!
崔韻時想起?這些年來元若對她的一些關(guān)照,雖然沒什么用,但他是個心眼很好?的人。
她還記得她被謝燕拾強(qiáng)迫編花環(huán)時,元若悄悄地和她說,幫她拿著,她好?編織。
她道:“多謝。”
元若啊了一聲,過了會才?道:“今后也多保重。”
他已不再稱她為夫人。
“你也是,再會!
“再會。”
崔韻時策馬向山下去。
風(fēng)將她的頭發(fā)和衣袍都往后吹,連同她耳上戴著的那兩串紫鳶花耳夾,也互相撞擊著,發(fā)出細(xì)碎的喜悅的輕響。
她沒有耳洞,一直戴著的都是耳夾。
小時候到了該打耳洞的年紀(jì),母親說,還是不打的好?,將來與人打架斗毆時,被人一拽耳環(huán),耳朵生?生?拉出一道口子怎么辦?
母親果然很有先見之明,長大后,她果然少?不了與人動手。
身后忽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崔韻時回頭,果然是謝流忱。
她干脆停下來,反正不和他說清楚,他是會追到天涯海角的。
謝流忱的馬緩緩放慢速度,直到停到她面?前?。
崔韻時正打算聽聽他還有什么狗話要說,等?了半天,他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她抬頭看了他一眼。
真有趣,她射的是謝燕拾,可是謝流忱的臉色,活像他才?是被射中的那一個。
好?一會兒,謝流忱才?開口:“我會處理?后續(xù)的事,你……你不用擔(dān)心,這件事不會對你有任何?影響!
他知曉,她要離開了,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地方可以叫永州,可以叫覽風(fēng)州,可以叫任何?名字。
她只是要去一個沒有他在的地方。
“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謝流忱找到了一個聽起?來很合理?的借口,“至少?再待兩個月,不然二妹妹前?腳出了事,你后腳馬上遠(yuǎn)走,太?引人懷疑和注意!
崔韻時直接看戳穿他的意圖:“你還要糾纏嗎?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樣,無?視我,把我擱在我自?己的院子里,十天半個月都不來看我一次!
謝流忱啞口無?言。
他已經(jīng)把能道的歉,能做的補(bǔ)救和許諾都做過一遍,他在她面?前?已無?計可施,只能看著她,多看一眼是一眼。
崔韻時面?露些許疲倦和厭煩:“你憑什么要我給你機(jī)會?”
“你能無?條件站在我這邊嗎?”
“不曾損害過我的利益嗎?”
“從來都沒有傷害過我嗎?”
“你不是巧舌如簧的嗎?現(xiàn)在這是什么意思?要么說話,要么給我讓開!
謝流忱騎在馬的脊背上,卻感覺自?己的脊梁骨正被人一塊塊地抽走。
他緩緩道:“我有愧于你,一輩子都補(bǔ)償不完!
崔韻時被他氣得想笑:“所以我該留下來,和你一輩子在一起?,讓你好?好?補(bǔ)償我是嗎?”
“謝公子,你真特別,你現(xiàn)在是在強(qiáng)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贖罪,強(qiáng)迫我接受你!
“你是換了一種方式欺凌我。”
她很早以前?就覺得他是一把玉做的鋒刃,果然如今,連劃傷人留下的刀口都是這樣別致。
謝流忱怔怔的:“對不住,這不是我的本意……”
“有沒有法子,能讓你原諒我?我什么都可以做!彼Щ曷淦堑。
崔韻時早就領(lǐng)教過他的固執(zhí),他根本就是自?己想要如何?便如何?,求和的姿態(tài)再卑微,骨子里還是強(qiáng)要她和他一生?一世。
她真想抓一把自?己的頭發(fā),像飛頭鳳一樣大叫一聲,然后掀起?自?己的翅膀徑自?離去,讓他永遠(yuǎn)都追不上她。
元若就在這時趕到,他怕出什么事,過來看看情?形。
清凈山四通八達(dá),很容易走錯路,要不是謝家的馬都受過訓(xùn)練,可以尋到其他馬的蹤跡跟上去。
光靠他自?己,是找不到這兩人的。
崔韻時決定?換一個干脆點的方法,把弩抬高?對準(zhǔn)他的胸口:“你是一定?要讓我對你動手,才?肯讓開是嗎?”
謝流忱看見指著他的兇器,反倒恢復(fù)了一點精神,用胸膛抵住弩箭,好?像終于找到了能讓她多留一會兒的法子:“你可以對我下狠手,怎么樣都可以。”
崔韻時調(diào)整了一下弩的傾斜角度,箭頭鋒銳,因?他抵得太?迫切,箭頭微微刺入他的胸口。
雪白的衣袍上泅出一點血跡,崔韻時卻不為所動。
謝流忱見她真的要殺他,并不怨恨,只是覺得極其難過。
自?從決裂以來,她最生?氣的時候,也只是拿瓷枕砸他的手臂數(shù)十下,連他的頭都沒有砸。
就算緊接著,她就用玉簪穿透了他的掌心,那也只是誤傷,是他自?己突然伸手墊一下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如今他卻逼得她要對他動手,她一定?氣壞了。
崔韻時看他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勢,手上弩仍舊架得很穩(wěn)。
其實她并沒有殺他、傷他的打算。
他還得清醒著收拾這場殘局。
所以她只是想要佯裝即將射出弩箭,實際重重砸他幾拳,將他打懵在地,她趁機(jī)溜之大吉。
要不是被他耽誤,拖住了腳步,現(xiàn)在她都快到山腳了。
這樣冷的日子,若非要與這對兄妹斬斷仇怨,她本該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和芳洲行云一塊打葉子牌,然后大家一起?吃碗熱湯面?,或是金玉羹。
行云的琵琶彈得越來越有模樣了,教習(xí)她的先生?都說行云天分不錯,是塊好?材料。
其實她最想的還是能和娘、小妹在一起?,而所有她愛的人俱都平安康健,日日都能相見。
大家每每相聚,便說笑到天亮,不知黑夜已悄然逝去。
她想得有些出神,似乎已經(jīng)嗅到了栗子的香味。
她真是貪婪啊,既想要出人頭地名利雙收,又想要與親友相伴一生?縱情?高?歌。
可既然是白日夢,自?然是想要什么就往夢里添什么。
忽然一陣咻咻的輕響,她回過神,心想又是哪兒在放焰火。
她下意識轉(zhuǎn)過頭,想瞧一眼異響的來源。
她沒來得及做完這個動作。
一支羽箭從脖頸側(cè)面?穿入,射穿了她的喉嚨。
她轉(zhuǎn)不了頭了。
第79章 第 79 章
裴若望攙著陸盈章下了馬車, 阿南則被留在家中,由嬤嬤和丫鬟照看?著。
今日天氣晴朗,比前幾日都?暖和了一些。
天色澄明, 讓人看?了心中就生?出?希望。
崔韻時的送葬之日就被定在這樣一個好天氣里。
靈堂設(shè)在設(shè)在東花廳, 裴若望與陸盈章由丫鬟帶著過去。
有賓客帶來的幾個孩子在廊下玩鬧,幾人在搶一個足有兩個拳頭大的果子。
結(jié)果爭來爭去, 果子掉在旁邊一個沒有參與游戲的孩子手里。
那孩子毫無準(zhǔn)備, 一下子沒有抓住, 果子在她掌心撞了一下, 又從?她手里掉出?去, 摔濺出?了鮮紅的汁液。
他們?yōu)榇顺沉似饋,爭論那個孩子是不是故意要將果子拋去地上,讓所有人都?沒得玩。
吵得一旁的嬤嬤都?上來勸架。
裴若望旁觀全程, 看?得很清楚。
一切都?是只?是巧合。
那孩子只?是恰好站在那個位置看?其他人玩鬧,手掌
又不夠大,抓不住果子罷了。
世上時刻都?在發(fā)生?著這樣大大小小的巧合。
崔韻時的死也是一場巧合。
那一日謝家的亂子鬧到次日天明都?沒有休止。
元若遣人將裴若望請到謝家,看?住謝流忱, 別讓他傷著自?己?。
其余護(hù)衛(wèi)都?極聽從?謝流忱的命令, 他不許他們動手的時候,就算謝流忱本?人當(dāng)著他們的面自?盡,他們也不會出?手阻止。
裴若望不明所以, 謝流忱為何要自?裁,他又死不了,自?裁做什么,痛著好玩嗎?
裴若望匆匆趕到謝家, 先?是被崔韻時的尸首震撼一下,又是被事情的真相驚到。
他站在一邊, 聽安平公?主半是不明所以,半是驚怒地對家人說?起了來龍去脈。
安平公?主那一日特意前往清凈山腳下的那片湖泊中取凈水,打算用來供奉在天女娘娘面前,祈愿她的外孫女早日好起來,走出?右腿殘廢的陰霾。
這樣的供奉還是不足夠的,她帶了弓箭,想等會親自?獵殺牲畜作為祭品,表示誠心。
她滿懷虔誠地取完水后?,侍衛(wèi)才?來稟報,說?瞧見大公?子帶著人往山上趕去,似乎很是著急,不知出?了什么事。
安平公?主知曉女兒年輕時不著調(diào),對長子多有疏忽,并不算用心教養(yǎng)過。
是以待謝流忱找上京城后?,她對他便多關(guān)照一些。
只?是她養(yǎng)不來男孩,祖孫倆雖也算親近,但也沒親近到那個地步。
可如今已經(jīng)有一個外孫女出?了事,她不想再有一個外孫遭遇意外,便和這個侍衛(wèi)一同往山上去瞧瞧狀況。
好在他們今日是直接從?明儀郡主府上出?來的,馬兒都?受過訓(xùn)練,若是彼此距離不遠(yuǎn),就會自?發(fā)尋到同伴的位置。
當(dāng)時安平公?主遠(yuǎn)遠(yuǎn)就見一人將弩抵在外孫身前,眼看?就要射死他。
安平公?主立刻與侍衛(wèi)一同出?箭,她年紀(jì)雖大了,箭術(shù)卻?沒有落下,一箭就射穿了那人的喉嚨。
那人頃刻便死了,身子一歪,從?馬上摔下去,落入崖下。
她救了外孫,可是外孫卻?沒有感激或是慶幸,反倒是發(fā)瘋了一樣要跟著往下跳,被元若死死拽住,險些把元若一起帶下去。
事后?她才?知曉那個被她了結(jié)性命的人是崔韻時,她的外孫媳婦。
安平公?主痛心疾首,那女子都?要外孫的命了,那便不可能再做謝家婦,他怎么還執(zhí)迷不悟。
他們家從?不出?這樣死心眼的孩子,怎就謝流忱一個如此極端。
果然是女兒頭一個丈夫的種子就不好,才?會導(dǎo)致生?下的孩子也是這樣。
裴若望聽得唏噓,站在其中任何一人的角度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沒有任何過錯,可最后?的結(jié)果卻?叫人說?不出?話來。
陰差陽錯,原來是這樣要命的四個字。
裴若望進(jìn)了靈堂,謝流忱與謝澄言都?在,聽說?明儀郡主才?離開不久,他們?nèi)粢菀,可以去清暉院通傳?br />
他看?了一圈,安平公?主果然不在。
他上完香,走到謝流忱面前,他一身素白喪服,面容被裊裊青煙模糊,辨不清神?色。
只?是他僵坐在那里,讓裴若望想起前朝國宗前的石像。
流傳至今的畫卷記載著前朝尚未覆滅時它們的精妙模樣。
而在前朝王都?陷落之戰(zhàn)后?,它們被喪失信仰的人們推下石階,摔成了殘缺的破爛。
這一生所有的輝煌與榮光,都?在這一夜中寂滅。
裴若望想對他說?些什么,又覺得說?什么都?太多余,他只?能道:“節(jié)哀。”
他又說?:“我和盈章都很記掛你,往后?的日子還長,你……她的母親和小妹都?還在,你得好好照顧她們,她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謝流忱點了點頭,往火盆里又扔了些什么。
裴若望沒去看?,只?是又望了望他,倒是少有的想聽他說?句話。
他潦草地四處看?看?,卻?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白邈正在棺材邊,旁人不繞過來就不會注意到的角落里,安靜地折著紙元寶。
這太不可思議了。
謝流忱居然容許白邈大大方方地給崔韻時守靈,還不在乎讓所有人都?看?見。
裴若望:“這……你沒事吧?”
他難得不是在陰陽怪氣,而是發(fā)自?真心地關(guān)懷謝流忱的精神?。
他看?見謝流忱抬起眼皮,眼中沒有一點光彩。
“她已經(jīng)死了,還有什么可爭可忌諱的。她生?前最愛白邈,如今一定很愿意看?見他侍奉在側(cè),送她一程。”
他說?話條理清晰,看?起來神?志也很清楚。
但裴若望覺得他整個人就像只?活了一口氣,他每說?一個字,這一口氣就散溢一些。
這口氣吊著他的命,氣散完了,他這個人也完了。
現(xiàn)在連“崔韻時最愛白邈”這種他從?前絕不會說?出?口的話都?輕易說?了,真是嚇人。
裴若望沉默好一陣,向后?一伸手,元若就遞上一碗冷透了的參湯。
謝流忱喝不得熱的東西,十幾年來吃的都?是冷食。
裴若望在心里嘆了口氣,這樣一碗冰涼的東西喝下去,他心里該更沒熱氣了。
他將參湯遞過去,謝流忱很配合地端過湯碗一飲而盡,沒給人添一點亂。
和那一晚要放火,將他和崔韻時燒在一塊,燒成一捧灰的瘋樣大相徑庭。
很快就要到送葬的時辰了。
裴若望和元若都?擔(dān)心崔韻時被火化的時候,謝流忱會突然投火自?焚,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不死的秘密。
為了看?住他,裴若望表示想和謝家人一起扶棺。
謝流忱同意了,他說?崔韻時喜歡熱鬧,裴若望長得俊俏,看?著養(yǎng)眼,她見了也會高興。
裴若望失語。
半個時辰后?,在漫天飄散的白色紙錢與哀樂中,送葬的隊伍出?發(fā)了。
謝流忱的話突然開始多起來,多得像他從?前那樣,也多得很不正常。
謝流忱:“我請了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算過日子,今日不僅日子好,而且天氣也好,是這一個月最和暖的日子!
裴若望附和他:“是啊,天氣真好!
謝流忱:“這樂聲?太過哀凄,她一定不喜歡。”
裴若望語塞一會兒:“……是凄涼了些,不過也挺熱鬧!
“我們已經(jīng)和離了,可是我想她父親必定不會對她上心,所以仍將她葬在謝家祖墳,往后?她可以受謝家子孫的供奉,到了那兒也有花不完的錢!
他頓了頓:“我給她選的那塊地方,旁邊有一棵棗樹,每日都?會有鳥兒棲在上頭,她聽著可以解悶!
裴若望夸他:“你想得真周到。”
謝流忱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奇怪,像是從?前在國子監(jiān)時他們一起密謀做些不大不小的壞事時那樣。
他小聲?對他說?:“其實我想將她的骨灰?guī)Щ厝ィb在匣子里,不會像壇子那樣容易摔壞。我去哪都?帶著她,定期帶她去聽?wèi)蚵犝f?書,再給她燒時興的話本?,那樣日子比較有趣!
“她可以時常曬到太陽,聞到花香,看?見月亮。”
“一直待在地下太悶了!
裴若望接不上話了,他招來陸盈章,兩人一左一右地把謝流忱擠在中間。
裴若望拿出?他毀容時謝流忱照料他的耐心,和他講人要入土為安的道理。
謝流忱又不說?話了。
最后?崔韻時的身體被送去火化,謝流忱等人都?留在外面。
裴若望抓著他的手腕,以防他突然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舉動。
就因為這個動作,他漸漸地察覺到,謝流忱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裴若望:“撐住撐住,很快就過去了!
他胡言亂語道:“一輩子也是這么快過去的,到時候你就能在地下見到她,和她說?對不住,你想啊,她肯定不想這么快看?到你,因為她還在生?氣,所以你再給她幾十年的時間,等你老得死掉了,她的氣消了一小半,你再去見她,或許會好一些。”
“不要在人氣頭上的時候,追
著別人不放啊!
門被打開,元若捧過來一個小小的白瓷壇子。
里面裝著的是崔韻時的骨灰。
謝流忱立刻甩開裴若望,將壇子抱住,他仿佛是要帶著壇子從?這個地方逃跑一樣,闊步向外走了兩步。
兩步后?他就停了,轉(zhuǎn)過身,對白邈招了招手,將他叫了過來。
“你捧著它,放它下葬!
話說?完,他卻?沒有動作,只?緊緊抱住壇子,良久之后?,他才?將裝著骨灰的壇子交出?去。
白邈臉上淚痕交錯,看?著謝流忱的表情滿是怨毒。
他無聲?地抱過壇子,向著已經(jīng)挖好的墓坑走去。
崔韻時的母親不在場,她傷心太過,幾度哭到昏厥,謝流忱怕她有個好歹,送了府醫(yī)和心腹去崔家,精心照料她。
而崔韻時的親妹妹崔芳展年紀(jì)太小,不適合來送葬。
謝五娘與謝澄言卻?是在的,壇子從?一個又一個人手里過去,最后?到了井慧文手里。
“讓我來吧,”井慧文面無表情,“讓我來送她,她成婚的時候,是我送嫁的!
現(xiàn)在她走了,她再把她送出?去。
墓碑上只?刻著崔韻時的名字,而不是什么謝家婦,這塊土地也只?是世間的一片土,就算謝家將它劃作自?家祖墳,它也不屬于任何人。
謝流忱站在人群的后?面,點點頭,同意了井慧文的要求。
按照慣例,井慧文在壇上蓋了一塊紅布,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入空棺中。
謝流忱遠(yuǎn)遠(yuǎn)站著,看?著這一幕,恍惚間看?見一個新娘子蓋上紅蓋頭,一步步地被人抬著,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棺蓋合攏,她入土為安。
天也壓下來,把他關(guān)在外面。
生?死與陰陽的界限,原來是這樣。
——
送葬那日之后?,裴若望很注意謝流忱的狀況,但他一直沒有什么動靜。
一切都?風(fēng)平浪靜,仿佛他已經(jīng)看?開。
可裴若望對人的感情的把握異常精準(zhǔn),而且他太了解謝流忱,他始終覺得這事永遠(yuǎn)過不去完不了。
遲早有一日,謝流忱會再次崩潰。
在崔韻時下葬的半年后?,謝流忱突然登門,帶來大量維持裴若望容貌的丸藥,足夠他吃上十年。
他還帶上了元若,告訴裴若望,從?今往后?,會由元若來給他制作這種丸藥。
以防萬一,他還將這種蠱的炮制方法寫下交給裴若望,他可以找除他們之外的人制作,永遠(yuǎn)在陸盈章面前保持現(xiàn)在的容顏。
裴若望頓時警惕起來。
若不是謝流忱不會死,裴若望都?要以為他要去尋死了。
他想了想,覺得他大概是要暫離京城這個傷心地。
但以他對謝流忱的了解,他也不是會逃避痛苦的人,而是緊抓著痛苦不放的人。
因為那痛苦曾給他帶來希望和喜悅。
“不管你娘你家人如何看?你,我和盈章都?在乎你!
裴若望不太自?然地拍拍他的肩:“沒有你,我過不上如今的日子,于我而言,你是個好人!
他實在不太習(xí)慣對人說?中聽的好話,別扭極了。
“不管去哪,你記得別去水邊,離那里遠(yuǎn)點,出?了事沒人知道,你只?能在水里死去活來!
“好!
裴若望送走他后?,沒過幾日,陸盈章帶回謝流忱向皇帝請求辭官的消息。
皇帝沒有準(zhǔn)許,但恐他哀思過甚,準(zhǔn)許他休假半年,半年后?回來繼續(xù)做他的官。
謝流忱就此了無音訊,不知去了哪里。
裴若望想,他們總是會再見到謝流忱的,等崔韻時忌日那一天,他一定會回來祭拜。
但是半年過去,到了忌日,謝流忱卻?沒有出?現(xiàn)。
又過了一個月,仍然沒有任何消息,于是明儀郡主和謝澄言開始找他。
最后?查到他根本?沒有出?京城,也根本?沒有在京城生?活過的痕跡。
謝澄言找上門來,問他知不知曉謝流忱的去向,裴若望這才?知道,他真的失蹤了。
裴若望:“他怎么會出?事,他……”
不對,他突然想到一個可能,大駭。
他敷衍了一下謝澄言,趕緊跑去謝家墓地挖墳。
時間過得太久,他已經(jīng)看?不出?這一塊有沒有被人再次開啟過的痕跡。
為了保守謝流忱的秘密,他只?能獨自?挖墳,累得半死。
好不容易挖到棺材,他平穩(wěn)一下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慢慢掀開棺材。
棺中除了一只?小小的,蓋著紅布的骨灰壇,還有一具身裹雪衣的……人。
那或許還能稱之為人。
那身原本?華美的衣裳已腐朽成破爛不堪的模樣。
曾經(jīng)同樣精致的皮囊也褪去所有風(fēng)華和光采,一張人皮緊緊裹著骨架,再不剩一點曾經(jīng)為人稱道贊嘆的美麗。
裴若望雖已對自?己?將會看?到的景象有了心理準(zhǔn)備,可等到真正目睹的時候,仍是駭然至極。
謝流忱已經(jīng)變成這個樣子,卻?依舊活著。
他還在呼吸,就在三尺黃土之下,被封死的棺材之中。
紅顏蠱到底是種祝福,還是詛咒。
它讓人永遠(yuǎn)都?有重來的機(jī)會,它也讓人的痛苦持續(xù)到性命終結(jié)的那一刻。
日光乍現(xiàn),那骷髏一般的人動了動。
裴若望喊他一聲?,將準(zhǔn)備好的食水送上去:“吃吧,你何苦啊。”
活生?生?把自?己?埋在地里,挨餓到死,死了又活,餓著自?己?大半年。
他很想打謝流忱一拳,把他打醒,罵道:“你爹給你種下紅顏蠱,是想讓你平安康健,無病無災(zāi),你爹要是知道你現(xiàn)在這樣要多難受。我跑來挖你我看?到這個樣子我要做多久噩夢,你要嚇?biāo)牢野。俊?br />
人皮骷髏又不動了,他的喉嚨發(fā)出?一串嘶啞的聲?音:“我想下去見她,我想去向她賠罪,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的她……”
裴若望拿水擦他干裂得像塊白泥的嘴唇:“何必呢,你又死不了。”
謝流忱忽然大哭:“是啊,我死不掉,我怎么都?死不掉。”
裴若望聽他發(fā)出?熟悉的聲?音,卻?實在沒法把這瘦骨嶙峋的人和那位剛?cè)雽W(xué)就以美貌轟動整個國子監(jiān)的老友聯(lián)系在一起。
他干脆用上力氣,想把謝流忱強(qiáng)行帶出?來。
謝流忱不肯,死死巴在里面不愿意走。
裴若望把鏟子往旁邊一踹,氣得罵道:“她才?不想見到你,她最討厭你了,你趕緊出?來,別打擾她的清凈!
謝流忱依舊固執(zhí)地把自?己?彎曲著蜷在里面。
裴若望知道他的死穴:“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又丑又可怕,讓人作嘔,她每日都?要看?見這樣的你,一定會更恨你的!
聽到他現(xiàn)在可怕得讓人作嘔,謝流忱這才?出?來。
他一動作,渾身的骨架都?發(fā)出?格拉格拉的響聲?,聽得裴若望一陣牙酸。
裴若望又費力把土埋回去,謝流忱就坐在一邊吃他帶過來的食物?,還要挑剔他埋土埋得不夠?qū)崳汛揄崟r墳頭開的那幾朵花都?鏟飛了。
裴若望恨不得一鏟子把他骨架拍散了。
被裴若望挖出?來后?,謝流忱一日日地養(yǎng)身子,不到十日,又恢復(fù)了原本?的模樣。
裴若望看?他如今華光四射,肌膚像浸過水的玉一樣光滑細(xì)膩,仿佛永遠(yuǎn)都?不會衰老,心中一陣嫉妒。
但想到他手拿這么好的牌,還是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他又馬上釋懷。
眼看?著阿南的生?辰要到了,裴若望怕他一個人又想不開,邀他留下來住著,先?過完阿南生?辰宴再說?。
陸盈章見謝流忱如今狀態(tài)好多了,十分高興。
她當(dāng)時看?見裴若望偷偷把謝流忱帶回家,還以為裴若望去把誰家骨齡兩百年的祖宗給挖出?來了。
陸盈章隨手給他梳了兩下頭發(fā),道:“你該往前看?了!
謝流忱在鏡中看?
著她的動作,忽而想起,崔韻時失憶之時,也曾梳理過他的頭發(fā)。
那仿佛是極久遠(yuǎn)之前的事了。
阿南生?辰宴那日,大家都?喝得很多,唯獨裴若望喝得少,他要看?著謝流忱,怕他又做什么蠢事。
謝流忱叫他去睡吧,別管他了,他不會有任何事。
裴若望拿花生?殼崩他:“老子才?沒有管你。”
謝流忱覺得他這樣別扭的樣子真是好笑,和少年時一模一樣。
裴若望一開始喜歡陸盈章也是死不承認(rèn),總說?我們只?是好友,你不要用那樣齷齪狹隘的心思揣測我們的情誼。
最后?被陸盈章摁在墻上逼迫承認(rèn)了自?己?確實愛慕她已久,陸盈章當(dāng)即親了他一大口。
謝流忱大清早出?了學(xué)舍,看?見這一幕,又立刻退回學(xué)舍里去。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留下一封書信,離開陸府,獨自?上路。
裴若望追來,在金色的朝陽下邊騎馬邊罵了他半盞茶功夫,而后?問:“你要去哪?”
“我要回家鄉(xiāng)一趟,去找能讓我死的東西!
裴若望啞口無言,然后?說?:“我和你一同去!
“不必了,你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回去好好過日子吧!
他想起一些往事,微笑起來。
裴若望知曉什么時候該嘴硬,什么時候該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所以裴若望本?就該活得比他幸福。
謝流忱策馬離開。
裴若望硬是跟上去,說?:“你若是找到了死的法子,我送你最后?一程。”
而后?裴若望給陸盈章去信說?了自?己?的去向,兩人一路南行,在數(shù)個州間輾轉(zhuǎn)度過了深秋至深冬。
下一個春天來臨時,他們遇上了那位在朝廷手里數(shù)次死里逃生?的大巫。
大巫坐在塵沙滾滾的道旁,叼著一根細(xì)長的竹管,吐出?細(xì)細(xì)的煙霧,和他們打招呼:“許久不見,怎的如此行色匆匆,是想要給自?己?找死,還是給死人求來世呢?”
“她”一笑,露出?細(xì)白的牙齒。
第80章 第 80 章
大?巫閑閑地說完這句話?, 一口?氣都沒呼出去,謝流忱指間數(shù)根長針已然激射而出,飛至他眼前。
“她”沒想到他一句話?都不肯好好說, 直接就動手, 再也維持不料世外高人的模樣?,就地滾了三?滾, 狼狽地躲藏起來。
裴若望一轉(zhuǎn)眼珠:“哎呀, 小謝你怎么這般粗暴, 都不讓她多說幾句!
謝流忱淡淡道:“對這樣?故弄玄虛之人, 就該用這樣?的法子交談。”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 大?巫逃竄了一會,發(fā)覺他們倆并沒有立馬殺他的意思,只是要殺一殺她的銳氣。
她當(dāng)即抱著頭道:“等等!你不想救崔韻時嗎?”
話?音剛落, 三?根針立即扎入大?巫的肩膀。
“我?不喜歡你這樣?吞吞吐吐的說話?方式,”謝流忱語氣逐漸陰沉,“更不喜歡有人利用她!
大?巫痛得眼冒金星,若非有要事, 她的意識早就脫離這具身軀, 換一個軀殼了。
她瞥見裴若望已經(jīng)開始抽劍了,像一條蛇般將身體彎折回來:“好好好,我?直說便是, 你若是覺得可行,咱們再談!
她拍拍身上的塵土,語氣忽而變得很親熱,仿佛方才?只是長輩在和晚輩鬧個玩笑。
她就用這種隨意的態(tài)度, 說完了她救崔韻時的法子,以及她要的報酬。
裴若望一聽就想這大?巫真是異想天開, 謝流忱肯定不會同?意。
大?巫要謝流忱的一些血另作他用,而她則將祭臺和記載著獻(xiàn)祭方法的古卷借給?他使用。
祭臺可以給?出一切難題的答案,讓人不至走投無路。
傳說中始祖便是在此得到啟示,給?她的姐姐求得一線生還的希望。
裴若望真的有點想拿劍抽這個大?巫,苗人的歷史可以追尋到數(shù)千年前。
若是翻到始祖那一代,那樣?一個蠻荒時代的獻(xiàn)祭方法,能有哪個是正常的,要的祭品又怎會是簡單之物。
只怕光是聽一聽,都會覺得駭人至極。
而且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轉(zhuǎn)圜的余地。
起死回生更是無稽之談,大?巫說的這些和騙人有什么區(qū)別。
就算她想要謝流忱的血,想引他上鉤,可釣魚也要搞個肥嫩的魚餌,這樣?希望渺茫漫無邊際的一個提議,謝流忱肯定不會同?意。
謝流忱:“我?答應(yīng)你!
裴若望:“啊?”
——
趕往南池州的途中沒出什么波折。
經(jīng)歷了一個月的長途奔襲,大?巫剛下馬就說自己?太累了,一切都等明日再說。
說完她就躺在滿是落葉的地上,閉上了眼。
片刻后,她又爬了起來,朝著另一個方向離開。
裴若望看她連走路的姿勢都變得嚴(yán)肅許多,仿佛殼子里的人換了一個似的。
一路上時常如此,有時他們問?大?巫話?,她會用另一個聲音一板一眼答道:“大?巫不在此處,等她回來,我?會轉(zhuǎn)告她你們的問?題!
裴若望大?感莫名,謝流忱告訴他,大?巫用一種特?殊的蠱操縱了許許多多具與“她”有血脈聯(lián)系的苗人。
他們構(gòu)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無數(shù)條絲線都連向大?巫一人。
大?巫的意識隨時都能占據(jù)上風(fēng),借他們之口?說話?,他們的身體做事。
這才?是大?巫屢屢逃脫成功的原因,大?巫真正的身體不知身在何?處。
她本人從未跑出來冒險過。
夜幕降臨,謝流忱摘下一片長云葉,折成葉子舟放入湖中。
這是他看著崔韻時折船學(xué)會的,那時她將他當(dāng)作成歸云,祝愿成歸云歲歲平安。
那只小舟行得極遠(yuǎn),在湖面上劃出長長一條水痕。
裴若望看他表情不對,有心說點別的讓氣氛別那么古怪:“我?們何?時回京城?”
“很快!
“當(dāng)真?”
“嗯,”謝流忱望著安然遠(yuǎn)去,駛向湖心的葉子舟,“待我?得到‘啟示’,我?要回京解決一件事,而后才?好去見她!
裴若望直覺他說的那件事會將謝家的天都給?掀翻了。
但那是之后的事,眼下這所謂的祭臺才?讓他覺得難以安心,他在心中暗暗將之稱為邪物。
他勸解道:“在活人的世界談來世是徒勞無功的,你想讓她再有一世,想要再見她,用這份恩情抵消你們之間的怨仇,那更是不可能的!
他必須打?破謝流忱這種幻想,讓他接受現(xiàn)實。
謝流忱眼中終于有了些許波動:“我?怎可能對她有恩!
“這原本便是我欠她的,我?做任何?事,都是我?應(yīng)做的,這怎么算得上恩情。”
他生生世世都虧欠她,做任何彌補(bǔ)都像往湖里投入一粒石子。
他喃喃道:“我的罪是贖不完的,在她面前,我?永遠(yuǎn)抬不起頭來!
——
次日,謝流忱去了一趟大?巫的住處,過了兩個時辰才?回來,手臂上捆了一圈紗布。
裴若望看他蒼白如雪的臉色,問?:“她放了你多少血?”
“比我?想像的要少!
裴若望不再多說,謝流忱心心念念那個虛無縹緲的“啟示”,大?巫別說要他的血,就算要他的肉他也會給?。
大?巫倒是很守信,遵照約定,將他們帶往祭臺。
從住處出來,裴若望向外望去,幾十座山起伏連綿,有些地方的樹木綠得發(fā)黑,讓人一看就不想往里鉆。
大?巫在前面帶路,漸漸的,進(jìn)到了日光稀薄的地段。
此處樹木蓊郁,明明是白日,日頭卻如同?被?熄滅了一般,陰沉沉的。
直到跨過某條界線,仿佛以此為分割線,明明樹木還是那么茂密,天光卻能透進(jìn)來了,身旁黑綠的樹木也泛起淡淡的金色。
裴若望幾乎錯覺有無形的力?量在改變著這里的規(guī)則,本能地警惕起來,又不自覺被?這無處不在的金色光芒影響,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起來。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的就被?帶到了祭臺上。
直到這時,那種玄妙的感覺才?解除大?半,裴若望清醒過來。
大?巫將一卷手冊交給?謝流忱,又指著地上鋪滿整座祭臺的雕刻,道:“此中玄機(jī),不可在人世中以口?耳相傳!
她對謝流忱眨眨眼,很快就離開了,身影仿佛一陣黑霧,很快便不知所蹤。
謝流忱看明白她的暗示,抖開了手上的這卷秘冊。
仔細(xì)看過后,他將之收起,卷到末尾時,
動作忽然頓住。
“怎么了?”
謝流忱面露茫然:“……我?總覺得,這手冊似乎該是很長的,不該只有這么一段!
裴若望:“可能是你失血過多,出現(xiàn)幻覺了吧!
來這的一路上,裴若望時時能聞見謝流忱身上的血腥味,可想而知他放了多少血給?大?巫。
謝流忱在臺上走來走去,終于指著一個手舉蓮葉,右手纏蛇的小童,道:“這手冊上大?致是說,要我?將血盛滿這片蓮葉,便會得到答案!
“怎么又要你的血,我?就說這祭臺不是什么好東西。”
謝流忱干脆解開紗布,從早上大?巫弄出的傷口?里放出血來。
不可思議的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
那些血滴入地上,瞬間無影無蹤,別說盛滿,就連一滴都看不見。
謝流忱蹙眉,依照這手冊中的記載,人身各處的血都有不同?的含義,而它?要的是最熾熱最誠心的一葉血。
這上面不知何?人添上了一句話?,字跡與其他的都不相同?。
那句話?大?致的意思與他曾經(jīng)所想的不謀而合。
若無排除萬難的決心,便無法扭轉(zhuǎn)既定的命運。
他不知到底哪里的血才?算是最熾熱最誠心的血,他只能按照字面意思,將刀對準(zhǔn)自己?的心臟,狠狠刺下。
血跡蜿蜒,滴在蓮葉上,仍舊沒有一滴能留住。
裴若望繃著臉,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謝流忱不信邪地一試再試,心臟不行,他還有四肢,還有頭,還有許許多多的部位。
他刺下一刀又一刀。
一蓬蓬飛濺的血花中,裴若望終于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腕。
“你夠了!別聽大?巫的鬼話?,她在騙你!哪有這么玄乎的事情,把這些都忘了吧,就當(dāng)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你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崔韻時,和我?回去住在陸家,我?們?nèi)?人一同?過活。”
“世上還有許多事值得你去做,既然你在崔韻時的事上大?錯特?錯,你就在別的事上還報給?她!
“去給?她奉一盞長明燈,請僧道給?她講經(jīng)超度!
“你可以照顧她的母親和小妹,讓她們平安無憂!
“你還可以去善堂收養(yǎng)孩子,寄養(yǎng)在崔韻時名下,兩個、五個、十個,讓她們都過上好日子。總之什么事都比你現(xiàn)在做這些要強(qiáng),你冷靜點……”
裴若望都不知道他此舉到底是想求一個“啟示”,還是要給?崔韻時賠罪了。
謝流忱一把甩開他,他舉著刀,神情卻異乎尋常的冷靜:“再等等,再讓我?試一試,一定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對,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一定可以去見她,一定可以!
“還有哪里,一定還有哪里我?沒有試過。”
謝流忱喃喃自語,說了許多個一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橫刀,一刀吻頸。
血液噴濺。
蓮葉終于被?注滿了。
他重?重?倒地。
——
謝流忱做了一個夢。
在東大?街人來人往的街口?,崔韻時正在吃一碗餛飩,井慧文就在她對面。
她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臉上的神情卻是二?十三?歲時的她才?有的,一點點懶怠,還有一點點不滿足。
在這個夢里,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檐上的一只鳥,正滿心雀躍地看著她。
她和井慧文吃完之后,似乎沒有吃飽。
她嘟囔著說:“感覺跟塞了個牙縫沒差!
井慧文也很贊同?:“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自然該多吃一些!
兩人相視著發(fā)出賊兮兮的笑聲,又起身去了別家,等菜上桌后,胃口?再次大?開,又吃了一整桌的食物。
夢中的他什么都沒有做,沒有飛到她身邊打?擾,也沒有試圖引起她的注意,就這樣?滿懷幸福地看著她遠(yuǎn)去。
她說他是在逼迫她接受他。
他現(xiàn)在不逼著她了,就安靜地看一看她。
美夢原來也可以是聽瓷勺和碗邊輕輕碰撞的聲音,看她吃下一個又一個大?圓子,胃口?好極的模樣?那么簡單。
醒來的時候,謝流忱心中仍殘留著那種不真實的感覺。
裴若望端著碗涼水過來:“這里沒有茶,你喝口?水吧!
“我?見到她了!
裴若望的手一頓:“你是不是出幻覺了?”
“我?沒有出幻覺,”謝流忱語氣篤定,“我?就是看見她了。”
在裴若望復(fù)雜的眼神中,他繼續(xù)說下去:“我?得到了‘啟示’,只要我?積福行大?善,就能給?她換得重?來的機(jī)會。”
“我?看見了,那就是她的來生,她過得很好的來生!
裴若望欲言又止,覺得他應(yīng)該再多躺躺,就不會說胡話?了。
罷了罷了,就算那個祭臺不是什么好東西,可是能給?出這樣?正經(jīng),滿是善意的啟示,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們連夜啟程,去向大?巫辭行。
大?巫又拿出了長輩的架勢,和善地道:“去吧乖娃兒,特?制藥帶上了嗎,它?在你身上也能起效。往后若是受傷了,就抹點這個,不要光等著傷口?自己?長肉,紅顏蠱也會累的。”
“若是不夠,寫信過來,我?托人帶給?你。”
裴若望看她用一張小姑娘的臉,說話?卻跟老婆婆似的,渾身難受。
謝流忱反應(yīng)平平地點頭:“多謝好意!
轉(zhuǎn)身便離開了。
大?巫盤腿坐在竹席上,唱曲一般腔調(diào)婉轉(zhuǎn)地道:“他這一去,一生都要不得自由嘍!
蘇箬正搗著藥:“他不是得到了祭臺的啟示嗎?怎么會越過越差,反被?困住呢?”
大?巫:“誰說‘啟示’、‘前途’、‘明路’不是困住人一生的東西呢。”
蘇箬啊了一聲,她看謝流忱很是面善,覺得他的父親和她肯定是很近的親戚:“那大?巫怎么不提醒他呢?”
大?巫呵呵笑了兩聲:“我?說了他也不會聽的!
“一切都是命啊。”
大?巫用著苗人從小就聽的歌謠的調(diào)子唱道:“怨偶天成,命不由人……”
蘇箬看了大?巫一眼,不知她為何?有此一言,大?巫明明是最不信命的人。
——
回京的一路上,謝流忱的變化太過明顯。
先前那一年多,他魂魄都失了大?半,渾渾噩噩的,做的凈是些讓裴若望無法評價的事。
如今有了那所謂的啟示,他的魂又定住了。
整個人看起來像把出鞘的玉劍,雖然劍身布滿裂痕,卻鋒銳無匹,再也不會碎開。
裴若望之前便從謝流忱的一句話?中猜測出,他回京后或許便會與家人鬧翻。
對此,裴若望早有心理準(zhǔn)備。
但事情一件件地發(fā)生,還是超乎了他的想像。
謝流忱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自請除族,將他的名字從宗室玉牒上抹去。
從今往后,他不再是謝家人,不再是皇親。
明儀郡主震驚不已,直接問?他是不是出去一趟把腦子丟在外面了?這樣?的身份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他還除族,就算他死了,他的名字都會在族譜上掛著。
宗室中一些人都來勸說他,但始終沒人問?他為何?要如此做,諸人多少都知道一些內(nèi)情。
安平公?主因誤會射殺謝流忱心愛之人,確實讓人無法接受。
換作她們遇上這樣?的事,自然也會傷心,可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棄,連尊貴的出身都不要了。
但謝流忱堅持要將自己?除族,更要與所有謝家人斷親。
衡王原本是最反對他此舉的人,但在謝流忱給?他展示了衡王大?女兒在封地的一些不為人知的所作所為后,衡王力?排眾議,支持趕緊把他從族譜上除名。
最后這件事辦成了,本朝立國兩百余年,他是第一個極力?要求放棄皇親貴族身份的瘋子。
這事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但讓滿京城震驚的事還不止這一件。
謝家二?小姐謝燕拾突然被?揭發(fā)出曾經(jīng)讓大?丫鬟責(zé)打?過兩個下人,致這二?人傷殘。
這在權(quán)貴圈子里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誰家中沒有個手重?的小姐公?子,奇怪的是這事早就該被?擺平了,怎么會被?有心人翻出來。
苦主的家人還突然往京兆府遞交了充足的證據(jù),從訴狀的格式到證據(jù)之詳實,都仿佛是有熟知律法的人幫著整理過一般。
才?不過兩日,這事就被?編作戲文話?本傳唱起來,以至于一時間眾人皆知。
謝家想壓都壓不住。
就在這時,謝燕拾當(dāng)初在醉江樓設(shè)計崔家六女崔韻時摔下樓,摔斷一臂,人生自此一落千丈的事也莫名傳了起來。
這事沒有任何?證據(jù),可經(jīng)過前邊那一事,如今人人都相信以謝二?小姐的德行,她肯定做過這事,這樣?身份貴重?的千金,怎的心比蛇蝎還要毒。
崔六小姐還嫁給?她長兄為妻,她日日看著被?自己?坑害的長嫂,不知作何?感想。
有人憤憤不平,醉江樓每日來來往往那么多食客,若是有人在那日不小心撞上那圍欄,豈不是倒霉透頂。
天子腳下,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難怪謝燕拾突然廢了一臂一腿,原來是報應(yīng)到了。
幾件事加在一起,鬧得滿城風(fēng)雨,最后京兆府府尹迫于壓力?,連安平公?主的面子也不敢給?,從重?判決了謝燕拾的罪行。
按律例,她要被?流放一千里,至午周礦山,服五年苦役,不得以錢贖。
就以她現(xiàn)在手腳廢了一半的模樣?,怎么活著到午周礦山都是個大?問?題。
這事簡直成了京城人茶余飯后必談之事,但更讓人吃驚的事還在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