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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謝流忱艱難地過去, 跪倒在她身邊。

    她的眼眶里都浸著血,在黑暗里,就像積了層暗色的雨。

    謝流忱抬手想要摸摸她。

    眼淚掉在她面頰上, 他拿出手帕, 抖著手幫她擦干凈臉。

    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方才為什么他不?能擋在她面前, 他為何那般自信她不?會有事。

    夜色昏黑, 地勢復雜, 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 他就應該只顧著她才對。

    白邈抽泣道:“你哭什么啊?”

    謝流忱含著淚的眼睛看向白邈:“我為什么不?能哭?”

    “可你哭得像在哭喪, 好晦氣。”

    白邈說完,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憤憤道:“她沒事, 你再這樣哭她,把福氣都哭沒了,我饒不?了你。”

    謝流忱的淚水還掛在臉上,聞言趕緊探了她的呼吸、脈搏與心跳。

    而后他捏緊拳頭?, 差點要給白邈一拳:“那你哭什么哭, 她還活著你就哭,你才是晦氣的那個。”

    “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我高興, 我不?能哭嗎?”白邈一邊掉眼淚,一邊兇狠地回罵。

    謝流忱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暴露出真面目,和白邈這種蠢狗沒什么可多說的, 眼下還是顧著她最?緊要。

    他在她身上各處摸索,發(fā)現(xiàn)除了左腳崴了之外, 并沒有什么傷得厲害的地方。

    他垂頭?長長地松了口氣,卻完全沒有劫后余生的感覺。

    世事無?常,意外相逼,甚于水火。

    他看她看得再緊,可只要有一絲疏漏,她就會墜入莫測的險地。

    他頭?一回覺得,想要一個人平平安安活到?老?,不?被任何事?lián)p傷,原來是這樣難的一件事。

    謝流忱摟起她,將她放到?白邈的背上。

    他自己的右臂傷了,只有一只手托不?住她兩條腿,無?法?背她。

    再看不?慣白邈,他也不?得不?將她暫時交給他。

    白邈對她倒是很盡心,一邊穩(wěn)穩(wěn)背著她往前走,一邊嘲笑“成歸云”是個文弱大夫,比不?得他,他的體力可強著呢。

    謝流忱本想嘲諷回去,他彎弓射出一箭可以穿透三個白邈。

    白邈拉得開?弓嗎,他光會練一身華而不?實的肌肉勾引人了吧。

    若非他不?屑與白邈相較,兩人大可以脫下上裳,讓她摸一摸瞧一瞧,看誰的身材才更合她的心意。

    可他想起自己還是成歸云的身份,只得陰陽怪氣地回:“白公子說得是。”

    接下來無?論白邈說什么,他都只有這一句:“白公子說得全都對。”

    白邈還想說幾句刺他的話,背上的崔韻時輕輕動?了動?腦袋,似乎是被他們爭執(zhí)的聲音吵著了。

    他趕緊閉嘴,老?老?實實地背著她走。

    謝流忱走在前邊探路,好一會才找到?一處可以暫歇的洞穴。

    他先進去點了支驅(qū)趕蟲蛇的香,過了半盞茶功夫后,才讓白邈背著崔韻時進來。

    白邈將她放下,發(fā)現(xiàn)她已然清醒過來,正睜著眼看他。

    他想靠在她肩膀上蹭一蹭,又怕她身上還有什么小傷口,被碰著難受,便小聲說:“你餓嗎,我在路上看到?了紅透了的珠桃果?,一定?很甜,我去摘回來。”

    “外邊這么黑,你怎么看見它紅透了的?”

    白邈聽完她說話,反倒憂心忡忡地看著她,好像她傷得不?輕似的。

    她卻并未覺得身上有何處不?適,只是有些頭?暈罷了。

    她又道:“不?必去摘了,我不?渴。”

    白邈哦了一聲,崔韻時閉上眼,暈得很想睡一覺。

    等她醒過來,睜開?眼,就見洞中只剩成歸云。

    她沒有多問,心知白邈必然偷偷摘果?子去了。

    他有時候并不?那么聽她的話,凡是他覺得可以在她面前討好賣乖,讓她更喜歡他的事,他都會去做。

    她逮都逮不?住。

    謝流忱正在給她削一根木杖,她崴了一只腳,必須要有東西來輔助行走。

    柴火噼啪作響,他削了會,偷偷覷她一眼,見她面露沉思?之色,不?由問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方才那個被我一刀開?膛的人。”

    謝流忱沒有告訴她,這是明儀郡主的人,以免她心煩。

    反正人都死了,再給她添一樁心煩的事,還不?如?一無?所知。

    他瞞著她的事太多,這一件夾在里面根本就無?足輕重。

    崔韻時喃喃道:“不?應該在他面前殺人,沒見過血的人看到?這場景,怕是嚇得都睡不?好。”

    謝流忱聽完,默不?作聲地低下頭?去。

    她對白邈真好,好到讓他連嫉妒都嫉妒不起來了。

    很早就聽說過,而且知道其模樣的東西,才會讓人期盼擁有。

    這種他從未見過的,難以想像的在意,即便此?刻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都覺得遙遠得讓他不?知該怎么嫉妒。

    他將木杖上扎手粗糙的部分粗略地打磨一下,沒有其他工具,暫時只能做到?這個程度。

    崔韻時接過,借著這根木棍支撐著行走,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件舊事。

    “小時候我家附近有只瘸了條腿的狗,它雖然瘸腿,可是很會賣乖討巧,時常站起來向人討食吃,大多數(shù)時候都要到?了。”

    “我有日想吃桂花藕粉圓子,我娘說吃多了積食,可我就是想吃嘛,那會我才十三歲,正是嘴饞的時候,我便學著那條狗的模樣,瘸著腿走了一圈,然后巴住我娘,求她給我口吃的吧。”

    “然后就被我娘打了,好痛啊。”崔韻時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謝流忱想像她那時的樣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也會做桂花藕粉圓子,你要吃嗎?”

    崔韻時剛要回答,白邈卻在這時回來。

    他不?知從哪里摘了一把巨大的闊面葉,里面兜了一小堆野果?,葉片和果?子都濕淋淋的,顯然是被洗過一遍,很是水靈。

    “我回來啦。”白邈的聲音格外輕快,像團軟綿綿的云一樣緊挨著她坐下,讓她挑選想吃哪個果?子。

    崔韻時的注意力立刻轉(zhuǎn)到?了白邈身上,謝流忱又被她遺忘在一邊。

    他坐在一旁看她臉上的笑容,暴虐陰暗的念頭?在他心里交織,又被他一一按下,沉入水底。

    她必定?餓了,如?今有個得用的白邈暫時供她使喚,他可以暫時離開?,去抓些魚回來。

    謝流忱走到?洞外,不?遠處有一條淺淺的溪流,其中似乎有些可以食用的魚。

    他方才削手杖時,也削了十幾枝一頭?尖銳,能暫代魚叉的木枝。

    他從未扎過魚,自小他就討厭這樣滑溜溜又腥味的活物,做成菜端上桌倒是很喜歡。

    不?過這溪水淺,他又擅投擲,應當不?會空手而回吧。

    嘗試幾次后,果?然扎到?了幾條小魚,等會可以烤著給她吃。

    “你在做什么?”

    白邈一個猛子沖過來,看見溪邊被刺穿的數(shù)條魚,頓時對他投去“好你個賤人竟然偷偷在這里賣力下苦功,意圖勾引她”的眼神。

    白邈拔了一根木枝,不?甘示弱地下水,想與他一較高下,結(jié)果?一條都沒刺到?,還濺了自己一臉水。

    可他毫不?死心,直到?謝流忱上了岸,他仍在努力嘗試要戳一條回去。

    到?時候他就可以在崔韻時面前說:“這是我打回來的,你快嘗一嘗。”

    謝流忱巴不?得他一整晚都耗在這里,不?要再回洞穴里去。

    但他剛走幾步,就

    被白邈叫住:“喂,她喜歡這種銀鱗小魚,我抓不?到?,你過來抓啊。”

    謝流忱聽著他的大呼小叫,回過身,控制著不?要散發(fā)出想把他掐死在這里的殺意,默默地扎了數(shù)條銀鱗小魚。

    白邈見他看著斯斯文文,可是下手一枝一條,沒一次失手。

    他既羨慕,又不?甘,帶著不?想贊美對手的情?緒,酸溜溜道:“你可真厲害。”

    謝流忱聞言,心中一陣翻涌。

    白邈這種個性當真可恨至極。

    即便被謝燕拾折騰這么些年,他的世界還是陽光多于陰霾。

    直到?如?今都還像個赤誠少年一樣,即使討厭他,也還是會不?情?不?愿地夸贊他。

    真是天真到?令人厭惡的地步。

    白邈比他樂觀,比他天性善良。

    她接受被這樣的人愛,卻不?接受被他愛。

    他抬頭?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黑暗近乎無?邊無?際,星星卻只有那么幾顆。

    所以她自然會把星星抱在懷里,回到?溫暖的屋中,而將黑暗關(guān)在屋外。

    這真是個叫人無?法?接受的事實。

    ——

    將那些魚全部烤完吃掉后,三人圍著火堆坐在一起。

    崔韻時覺得自己該十分困倦,可實際上她精神好得不?像話,說的話甚至比白邈還多。

    從一開?始白邈引她回答問題,變成了現(xiàn)在她說,其余兩人回答。

    到?最?后,崔韻時越說越口齒不?清,謝流忱甚至聞到?她身上傳來淡淡的酒氣。

    他轉(zhuǎn)頭?拿起兜在葉子里的紅果?咬了一口,皺眉道:“這果?子常用來釀酒,吃多了會醉人。”

    言下之意便是崔韻時醉了。

    可白邈并不?在乎,醉了便醉了,醉了的崔韻時也是崔韻時。

    她若問他,他便會答話。

    崔韻時的問話漫無?邊際,甚至是在自言自語。

    白邈卻都能接上,謝流忱即便想要插話,都無?從開?口。

    他怎么能暴露他的真實身份,說出他不?該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只能看著他們不?斷地對談,而他無?法?融入。

    崔韻時胡言亂語道:“你知曉我為何要嫁給謝流忱嗎?”

    白邈打了個哈欠,接過她的話頭?:“我知道啊,你想要過好日子嘛,他還長那么好看,你最?喜歡長得漂亮的人了。”

    “你怎么知道的,”崔韻時傻笑了兩聲,“那你知道我是個多么冷酷,多么為自己著想的人嗎,為了我和我娘、我妹妹。必要的時候,我隨時都能拋下你。”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揮手,像是要丟掉什么東西一樣,手臂打在了白邈下巴上。

    “我知道啊,”白邈抓住她的手揉搓著,幫她暖暖,“都是我太沒用了,不?然你哪里舍得丟下我。”

    崔韻時沒有聽進去他說的半句字,她只是自顧自道:“我這樣的人會過得很好,會比大多數(shù)人都好。”

    白邈點頭?,仿佛與有榮焉似的:“那是自然,將來你一定?會飛黃騰達,抓住所有機會往上爬,爬得高高的,讓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

    崔韻時聽完,捧著自己的臉,接著傻笑。

    謝流忱呆呆地看著他們倆。

    他是說謊的個中好手,所以他能分辨明白,白邈說的全是真心話,句句不?做假。

    白邈接納崔韻時的一切,他幾乎將自己當作崔韻時的一部分,所以才會為她能過得好而開?心。

    當她為了自己的目的舍棄他,在他眼里,她也不?過是在斷臂求生,他只會為她的艱難處境難過,理解她的不?易,贊成她的所有決定?,從未生出半點怨恨。

    白邈已經(jīng)做得那么好,他極力想要越過白邈,卻無?法?想像自己要如?何才能突破。

    難道他只能以殺了白邈的方式來消除這個高高束起,擋在他面前的豐碑嗎?

    不?,不?能殺了他,死人只會在她心里永遠美好下去。

    他反而必須讓白邈活著,活著的人才能在她心里面目全非。

    他只能想方設法?讓他們之間生出誤會,可他們已然互為半身,還能有什么誤會能分開?他們?

    無?論怎么想,他都沒有可趁之機。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六年前一樣,使他們被迫分離,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在心中惦記著對方。

    一個不?曾怨懟,一個滿懷歉疚。

    謝流忱不?免感到?一陣窒息。

    他可以拋棄自己原本的身份,放棄“謝流忱”這個存在,他都已經(jīng)成為“成歸云”了……

    他想成為她最?愛的人,想要被她擁抱注視,為了這個心愿,他什么都可以做。

    可是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他怎么都戰(zhàn)勝不?了白邈。

    難道他一生都無?法?得到?她的喜愛嗎?

    他的心絕望地哀鳴起來。

    那怎么可以。

    第62章 第 62 章

    夜靜得可怕, 謝流忱醒來時,天仍舊黑著。

    他?探手在崔韻時額上摸了?摸,確認她并沒?有發(fā)燒, 這才收回?手, 坐在她身旁,準備重新入睡。

    一滴水卻落在他?發(fā)頂, 他?下意識仰頭, 又是?一滴水墜在他?眉心。

    大抵是?洞頂上落下來的, 他?沒?有在意, 略往外坐了?坐, 抬手想?將眉間的水珠擦去。

    手指一抹,他?忽覺不對,眉骨似乎變高了?。

    柴火仍燒著, 雖然火光比入睡前弱了?不少,可還是?能看見洞中同伴的面容。

    謝流忱馬上捂住臉,抽出一根木枝點著火,向那條溪流快步行去。

    借著火光, 他?瞧見湖中倒映出的面容已不再是?成歸云那張無辜又純澈的臉, 而是?他?自己原本的面容。

    他?的臉變回?去了?。

    謝流忱心里一緊。

    改換面容的蠱是?有時限的,他?頭一回?炮制,并未仔細做過試驗, 并不知?曉它?具體能維持多久。

    為了?避免出現(xiàn)這種情況,自從?開始冒充成歸云,他?就?將帶在身上的半成品繼續(xù)制作下去。

    可如今它?們?還未完全制成,仍被他?封在甕中, 由裴若望看顧著。

    他?必須要趕緊離開,讓“成歸云”暫時從?她身邊消失幾日, 絕不能讓她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假扮成歸云。

    謝流忱掀起兜帽,讓自己的臉籠罩在大片陰影下后,才回?到洞中,準備給崔韻時的腳踝換一次藥再離開。

    手指卷起她的裙擺,剛掀開裹住紅腫處的草藥,崔韻時就?醒了?。

    她瞇著眼,顯然睡意濃重,含含糊糊地說了?句什么,沒?說完眼睛又閉上了?。

    他?沒?聽清,從?兜帽下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她一眼,就?見她頭一歪,眼看就?要撞到洞壁上。

    謝流忱趕緊用手墊了?一下,她的腦袋才沒?撞上去。

    他?的手掌住她的后腦勺,扶著她的頭慢慢靠回?原位。

    收回?手時,她的發(fā)絲從?他?手心與?指縫間拂過。

    他?心里不禁生出點異樣的感覺,就?像剛被一只毛茸茸的小?鳥蹭了?又蹭一般,又軟又癢。

    他?低頭給她換好藥,道:“我回?去找人將你們?帶上去,這里不能久待,至少得有吃有喝,再有張床,你才好養(yǎng)腿。”

    崔韻時困得睜不開眼,亂七八糟地說道:“那你記得早點回?來,天黑了?。”

    謝流忱想?笑,她的酒意估計還沒?消退,所以才這樣胡言亂語,好像完全沒?聽懂他?說的話一樣。

    雖然她自己都不知?曉她在說什么,但他?心中仍是?慢慢柔軟起來。

    她在叫他?早些回?來,好像他?們?是?一家人,而她很關(guān)?心他?。

    謝流忱看了?看她的睡顏,將兜帽拉得更深,低頭離開。

    ——

    謝流忱四處尋找上去的路。

    天漸漸亮了?,他?從?天際一抹微光走到半亮,終于爬回?了?上邊。

    折騰了

    ?這么久,又只小?睡了?幾個時辰,他?也累了?。

    他?回?頭望了?望遠處那座點著燈燭的小?院,干脆走向那里。

    院門大開,在這樣的時候,可真是?不可思議。

    越是?如此,證明他?要找的人越有可能就?在里面。

    屋中有一人正在喝茶提神。

    作為一支親衛(wèi)小?隊的頭領(lǐng),魏祈必須坐鎮(zhèn)指揮。

    將其余十一人都散出去尋找郡主要解決的目標后,他?也一夜未睡,坐在這里等消息,也等著或許會自投羅網(wǎng)的二小?姐。

    沒?想?到他?還真等來了?個人。

    魏祈抬頭,就?見一男子跨過門檻,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從?容坦然,坐在了?主位之上。

    魏祈提刀,剛要招呼這個不速之客,可走近一些,他?看清了?兜帽之下的面容。

    魏祈立刻把刀往后一收,腰都彎低三分:“大公子怎的也在此處?”

    他?渾身上下都透著恭敬,心中卻已盤算好,等會一掌就?打暈謝流忱。

    就?因為謝流忱離府前與?郡主大鬧的那一場,郡主當時發(fā)動了?所有親衛(wèi),要在府中把大公子抓住。

    即便如此,公子還是?成功跑了?,而且公子培植的護衛(wèi)沒?少阻攔,完全不聽郡主指揮,事后還不肯受郡主責罰,他?們?聲稱只聽命于公子,不受郡主的管束。

    這把郡主氣得發(fā)瘋。

    她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謝家上上下下都必須聽她的。

    謝家如果只能有一個主子,那就?是?她,輪不到謝流忱在她手心里興風作浪。

    郡主當場放話,誰若見到謝流忱,別管他?在做什么,直接捆起來,帶回?謝家受家法。

    魏祈是郡主的人,自然要遵從?主令。

    他?問?完這句話,一掌抬起,勢若閃電般就往謝流忱頸后劈。

    然后這一掌終究還是沒能落下,因為一根長?針抵在了?他?的掌間。

    兩者間只差微毫之距。

    他?方才若是?沒?收住手,這根針就?要穿透他?的手掌了?。

    魏祈默默收回?手:“公子見諒,這都是?郡主的命令。既然公子不愿回?,那我便當今夜沒?有見過公子。”

    謝流忱也蜷起手指,魏祈看得清楚,那根長?針也隨著他?這一個動作不見了?蹤影,不知?被他?收回?哪里去了?。

    “二小?姐找著了?嗎?”

    “尚未。”

    “母親要你們?抓回?二妹妹,殺了?白邈,這兩件事你們?辦成了?哪一件?”

    “兩件都還未,呃……公子怎么知?道這事的?”魏祈有點茫然。

    謝流忱斜他?一眼,雖一個字都沒?說,可魏祈卻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點無奈,和分量更多的對蠢人的寬容。

    “自然是?從?母親那里知?道的。”

    “公子的意思是??”魏祈還是?沒?明白。

    “母子沒?有隔夜仇,我回?去后認了?個錯,此事便過去了?。母親如今已將二妹妹的事交給我,你得暫時聽命于我,現(xiàn)在明白了?嗎?”

    魏祈連連點頭,這便好了?,他?也不需為難。

    兩個主子打架,下面的人多難做啊。

    他?將現(xiàn)下的狀況對他?一一說明,請示道:“公子,那我們?如今該怎么做?”

    做屬下的,不一定要事事辦成,但一定要事事問?過主子的意思。

    這樣出錯的時候,可以盡可能減少擔負的罪責。

    “把你這一隊的人全都叫回?來,重新布置。”

    魏祈應是?,出門發(fā)了?枚信號煙花,將人全部召了?回?來。

    等人到齊之后,謝流忱拿出一條手帕。

    他?道:“這是?我在來時的路上撿到的帕子,一瞧這織樣就?是?二妹妹的,這手帕上有種奇異的花香,她在那里想?必待了?許久,白邈如今體虛無力,他?們?應當走不遠,多半現(xiàn)在還在那里。”

    他?接著道:“只是?這手帕太輕,一陣風便能將它?漫山遍野地吹,也不知?到底是?從?何處吹來的。”

    “你們?都過來聞聞,記住這個味道,若是?尋找二妹妹的時候,聞到這種花香,便立即在附近搜尋,極有可能找到他?們?。”

    十二人聞言,立刻湊過來,每個人都深深嗅了?一遍手帕上的香味。

    眾人深思,想?要將這個味道記住,而后紛紛準備出發(fā)。

    可是?一抬腿,手腳都無力軟綿了?起來,一個個全都摔在地上,很快便人事不省,全都昏了?過去。

    唯有魏祈因為不喜歡花香,聞得少一些,暈得比別人晚,他?艱難道:“公子,你……”

    謝流忱瞥他?一眼,目光仍是?那么無奈。

    他?的眼神有多和善,他?把手帕往魏祈臉上捂的力道就?有多大。

    很快,魏祈的頭就?歪到一邊,久久再無動作。

    謝流忱卻笑了?一聲:“魏祈,別裝了?。”

    魏祈仍舊不動,就?連呼吸都和其他?人一樣綿長?深沉。

    他?方才被帕子捂著時拼命屏息,不想?吸入那股氣味,裝作昏倒的樣子想?蒙混過關(guān)?。

    腰間卻傳來一陣尖銳刺痛,而后魏祈雙眼一翻,這下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謝流忱收起長?針,合上門窗,點起迷香,這才離開。

    他?要做的事還沒?做完。

    這次來的不會只有一支親衛(wèi)隊,至少有兩支,每支隊伍都有各自的頭領(lǐng)。

    所以魏祈只能召回?來他?的小?隊成員。

    這意味著另一支還在外面行動。

    謝流忱望向天際的魚肚白,心想?現(xiàn)在他?該換回?自己的衣裳,保持他?原本的樣貌。

    這樣他?若半路遇見那些親衛(wèi),還可以故技重施,用自己的身份命令他?們?,而后找機會把他?們?全都收拾了?,讓他?們?不能再追殺白邈,進而意外傷到崔韻時。

    他?忍不住嘆口氣。

    老二間接害崔韻時受傷,老三時不時就?要把他?拆散崔韻時、白邈二人的事捅給崔韻時。

    兩個妹妹,真是?沒?有一個省心的。

    可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只能一個窟窿一個窟窿地補,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知?道這些事。

    ——

    天已經(jīng)亮得差不多了?,崔韻時還是?覺得有些困倦。

    白邈卻很興奮,說什么這樣一起在野外過夜好有趣。

    她打個哈欠,摟著他?壞掉的腦袋摸了?摸。

    有趣什么啊,她還是?覺得舒舒服服地躺在高床軟枕上比較有趣。

    中途白邈聽見她肚子咕咕響,又從?她懷里爬起來,外出找些食物給她吃。

    魚他?是?抓不到了?,只能往外走走尋找有沒?有什么能吃還不醉人的野果。

    崔韻時便坐在洞穴里等他?回?來。

    等著等著,洞外傳來了?動靜,那是?兩個人奔跑著的腳步聲。

    聽起來,前邊那人馬上就?要被后邊那個追上了?。

    崔韻時探出頭瞧,看是?否有人需要她出手相助。

    這一看她有些無言。

    居然是?謝燕拾。

    那無事了?,她什么都沒?看見。

    謝燕拾本還帶著幾個自己的護衛(wèi)一起逃跑,可方才跑散了?,她又被母親的親衛(wèi)發(fā)現(xiàn),一路追趕。

    她的命都快跑斷半條了?,那親衛(wèi)還是?緊追不舍。

    謝燕拾抬頭一見洞中有人探頭探腦,她趕緊喊道:“快救我!快幫幫我!”

    那人卻毫無反應。

    謝燕拾加快幾步,跑過樹叢,洞穴再無遮擋,她往那一看,居然是?崔韻時。

    謝燕拾大吃一驚,緊接著就?是?氣憤。

    “你怎么能見死不救?”

    崔韻時慢條斯理地換了?個坐姿,心想?我都不知?道你們?有什么恩怨,誰才是?苦主,我為什么要隨意插手。

    以謝燕拾的德行,往日不知?道在外面缺了?什么德,現(xiàn)在被苦主找上門算賬也不是?沒?可能。

    她干嘛要妨礙別人報仇雪恨,就?她和謝燕拾的過節(jié),就?謝燕拾往日的行徑,她死了?也不冤枉。

    若今日被追趕的是?別人,崔韻時當然是?搭把手救一救。

    可謝燕拾若死了?,她不拍手稱快,就?算她為人厚道了?。

    謝燕拾看

    弋?

    出她一臉看戲的表情,大怒,她站定腳跟,再也不跑了?,指使后邊要抓她回?去的護衛(wèi)道:“你,你去砍她一刀,我就?配合你,跟你回?去。”

    “我?”那護衛(wèi)不可置信,“我砍夫人一刀?”

    他?又不是?瘋了?,別說他?只聽郡主的命令,就?算他?是?二小?姐的人,他?也不敢砍夫人啊。

    公子就?是?因為夫人才與?郡主鬧翻,攪得整個謝家不得安寧。

    他?要是?敢對夫人下手,公子非殺了?他?不可。

    謝燕拾看他?這個沒?用的樣子,指望不上他?,她拔腿就?跑。

    親衛(wèi)趕緊去追,卻見二小?姐不慎跌了?一跤,他?上前去扶,卻見她手上早捏了?把匕首,一抬手就?要往他?腹部扎下。

    親衛(wèi)連忙躲閃,匕首仍是?險險擦過他?的手臂。

    眼看著他?必是?要留一道傷了?,一顆桃核飛來,將謝燕拾的匕首打飛出去。

    親衛(wèi)松口氣,抓起謝燕拾就?要將她捆起來:“二小?姐恕罪,這都是?郡主的要求。”

    謝燕拾哇哇叫著不肯順從?,她掙扎得厲害,整個人都從?親衛(wèi)手里彈出去,在地上滾了?一圈,痛得她直吸氣。

    她翻滾個不停,就?是?不肯讓這人提她起來。

    兩人拉扯間,謝燕拾兩個跑散的護衛(wèi)聽到她的叫喊聲,終于趕到。

    三個護衛(wèi)打在一起,山坡下一片兵器交接聲。

    謝燕拾雙手都被地上的碎石割出個小?口子,她嗚咽著爬起來,看見洞穴中崔韻時還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邊,頓時把眼淚憋回?去,狠狠瞪著她。

    她忽然發(fā)現(xiàn)崔韻時一直是?坐著的,地上還有一根手杖。

    她只覺自己腦筋從?沒?這么好轉(zhuǎn)過,猜想?崔韻時必定是?腿腳受傷,不能隨便走動。

    她立刻彎腰撿起地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用力舉起朝崔韻時砸去。

    崔韻時正遺憾那個護衛(wèi)單槍匹馬,不敵對面二人,無法把謝燕拾像抓雞崽一樣抓回?去。

    她順手拿起昨日吃剩的桃核打落朝她飛來的這塊石頭,又拿一顆桃核砸到謝燕拾膝蓋上,把她砸得哎喲一聲摔在地上。

    崔韻時不禁偷笑。

    她早就?想?這么干了?,隨心而為可真快樂啊。

    難怪謝燕拾平日總是?那么高興,想?使什么壞就?使什么壞,能不開心嗎。

    謝燕拾顫顫巍巍地抬起手,發(fā)現(xiàn)掌心被地上的碎石扎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她再也忍不住,頓時哇哇大哭,抓起一個又一個小?石子,不管扔得準不準,全都朝她那里扔過去。

    她口中嗚嗚罵道:“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砸我?”

    她忽然想?到了?長?兄對她的告誡,頓時明白了?,一定是?長?兄給崔韻時的底氣,讓她覺得她可以教訓她,她才敢這樣欺負她。

    她當即尖叫道:“你有什么可囂張的?”

    “你以為長?兄說他?喜歡你,你就?能為所欲為了?嗎?”

    “你別傻了?,你以為他?真的喜歡你嗎?他?娶你是?為了?我,他?拆散你和白邈,全都是?為了?我!”

    第63章 第 63 章

    崔韻時拿起木杖, 剛起身時頭還有些暈,她放緩動作,慢騰騰地往山坡下走。

    她走到謝燕拾面前, 彎腰朝她伸出手?。

    謝燕拾看她服軟, 心里這才好受了一些。

    這下崔韻時知道怕了吧,長兄才不會是崔韻時的依仗, 他永遠都是她的哥哥, 可崔韻時已經(jīng)?不是他的妻子了。

    她抬手?就?要?將崔韻時的手?打開, 手?才伸到一半, 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忽然就?向?她臉上扇來。

    一股巨力?襲來, 謝燕拾被她抽得整個人在地上滾了一圈,只覺自己的頭都要?被她打掉。

    從前在戲文里聽見被扇得七葷八素這一句時,她只覺得是胡說。

    可當她躺在地上, 不知自己頭頂是天?還是地的時候,她才明白,這句話說得太實在了。

    崔韻時重新向?她伸出手?。

    謝燕拾好不容易才清醒一些,她悶頭蜷縮起來, 把?臉藏得好好的。

    “好妹妹乖妹妹, 別不聽話,我伸手?給你,你就?要?把?手?遞到我面前, 不然就?要?受罰了。來,把?左手?伸出來。”崔韻時笑吟吟道。

    謝燕拾唰地流下眼淚,她欺負她,她居然像在訓狗伸手?一樣欺負她。

    為了不挨巴掌, 她暫時低一低頭吧。

    她垂著頭,恨恨地伸出左手?, 崔韻時笑得更燦爛了:“好孩子,做得真好,把?右手?伸出來。”

    謝燕拾依言伸出右手?,然而臉上又?是一下火辣辣的巴掌。

    謝燕拾痛得差點跳起來:“我伸右手?了你怎么?還打我!你講不講道理!”

    “這很奇怪嗎,”崔韻時疑惑道,“從前你不就?是這樣嗎,隨便找我的麻煩,讓我不痛快,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你忘了我那日給你做了多少個花環(huán)了嗎?”

    崔韻時把?手?晃在她面前,像扇扇子一樣揮來揮去。

    “要?是你當時讓我做幾個花環(huán),我現(xiàn)在就?打你幾下,你說你的臉該多痛啊?”

    謝燕拾再也不能忍耐,啊地大叫一聲,要?跳起來打她一拳。

    崔韻時抬起木杖,隨意在她背上一戳,就?將她牢牢壓制,使她動彈不得。

    謝燕拾被摁在地上,屈辱不已,心里只盼著她那兩個侍衛(wèi)趕緊打完,好騰出手?把?她解救出來。

    她緊握雙拳用力?,掙扎著想要?從崔韻時杖下移開哪怕一點距離。

    崔韻時敲了敲她的脊梁骨:“妹妹怎么?看起來不大高興?那日你害我跪了那么?久的祠堂,你知道我的腿和腰有多酸嗎?你現(xiàn)在只是趴著,應當很舒服,你告訴我,你覺得舒服嗎?”

    謝燕拾在地上撓動幾下,卻無濟于事,她現(xiàn)在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就?是嘴。

    她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這恩將仇報的白眼狼,我們家養(yǎng)著你,給你榮華富貴,讓你在外風風光光,你就?如此報答我們嗎?”

    “說得好。”崔韻時反手?賞她一巴掌,謝燕拾左臉高高腫起,擠得她睜不開眼。

    她一直打的都是謝燕拾左臉,因為她只能用右手?,這樣打更順手?。

    今時不同往日,她再也不用忍耐,也不用收斂自己的脾氣。

    現(xiàn)在她聽到自己不愛聽的,就?會獎勵謝燕拾一巴掌。

    “你是怎么?對待我的,我自然怎么?報答你,你喜歡嗎?你感受到我的感恩之情了嗎?”

    崔韻時松手?,謝燕拾的頭垂回滿是塵土的地上,她嗚嗚著罵她,哭聲和控訴之語含糊在一起。

    崔韻時卻聽清了。

    她在說:“長兄不會放過你的,他看到你這樣對我一定會很生氣,他饒不了你。”

    崔韻時笑了:“只有你才會在乎你長兄喜歡誰,你被他養(yǎng)成了一條狗你知道嗎?”

    “他一招手?,你就?飛奔著跑到他腳邊搖尾巴,誰會不喜歡一條小狗呢。”

    “你胡說……”謝燕拾奮力?想要?從地上爬起,被她用木杖一戳,就?不得不老實下來。

    “我不是胡說,這樣奇詭的想法我怎么?會想得到。這都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他說他看你,就?像看一條小狗。”

    謝流忱的原話自然不是這樣,更沒什么?惡意。

    只是現(xiàn)在正是打擊落水狗的時候,她當然要?把?這句話改得面目全非,去扎謝燕拾的心。

    崔韻時繼續(xù)道:“他這個人最?是自私,只是拿你當個解悶的樂子,哪里會真心喜愛誰?什么?親人妻子,都只是他取樂的工具。”

    “你這么?需要?他的關(guān)心和愛護,那以后每回你見到他,你都得考慮一下自己今日還夠不夠像條狗,有沒有給他帶去足夠多的樂子,否則他就?沒那么?喜歡你這個妹妹了。”

    崔韻時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就?像在摸一條狗:“他對你很重要?吧,你和母親、三妹妹的關(guān)系都不怎么?好。”

    “只有你的長兄,總是格外心疼你,有他這么?關(guān)心你,就?算母親和妹妹都不喜歡你又?怎么?樣呢。”

    崔韻時貼著她的耳朵,輕聲道  :“所以你要?繼續(xù)搖尾巴嗎,不然這個世上就?沒有人愛你了,哪怕他只是像愛一條狗一樣愛你。”

    謝燕拾無話可駁,她趴在地上,終于不再奮力?反抗,屈辱地哭了:“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崔韻時瞬間無言至極,頭又?暈了一下,晃了晃才重新站穩(wěn)。

    她感到一種微妙的可笑。

    謝燕拾這樣的人,明明對她做了那么?多過分的事,幾乎算得上是仇人。

    可到了現(xiàn)在,她還能理直氣壯,萬分不解地質(zhì)問她,為什么?這樣對她?

    謝燕拾到底被謝流忱保護得多好,才會惡毒到天?真的地步,以為自己沒有一點過錯,甚至還感到委屈。

    崔韻時回答了她的問?題。

    盡管她知道,謝燕拾應當也聽不懂這個簡單明了到極致的答案。

    她說:“是你自己要?撞上來的,是你先開始挑釁我,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謝燕拾卻再也沒有和她爭吵,只是哭得格外凄慘,仿佛撐起她世界的那片天?轟然塌了。

    山坡下回蕩著她的哭聲。

    謝燕拾哭累了,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看向?四周,一切景物都在她的淚眼中?變得不真實起來。

    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懼,長兄變了,崔韻時也變了。

    這個世界竟是如此的陌生,與她從前所見全然不同。

    沒有人可以依靠,也沒有人真心愛護她。

    可那些危險卻是實實在在的,遠比她想的還要?駭人。

    ——

    謝流忱回到成歸云的屋中?,換了身自己的衣裳,又?匆匆趕回山谷,準備掃清那些仍舊在搜尋白邈的親衛(wèi)。

    裴若望也跟來了,手?里提著謝流忱從屋中?收拾出來的食物。

    他質(zhì)疑道:“你給崔韻時吃的,她也不敢吃啊。在她看來,你還是那個突然發(fā)瘋,拉著她的手?給自己一刀的前夫,誰知道你會不會在吃的里面下藥,她必定防著你呢。”

    裴若望總結(jié)道:“我若是她,我也不敢吃。”

    “……我知道她多半不吃。”

    裴若望怪腔怪調(diào)地哦了一聲:“你還真是不死心。”

    謝流忱充耳不聞:“到時候再說吧。”

    萬一她餓得慌,真吃上一些也說不定。

    “如果她不吃,到時候我能吃一口嗎?為了你的要?事,我早飯都沒吃。”

    謝流忱站住腳,從里面拿出一塊最?硬的餅塞到他手?里:“慢慢嚼吧。”

    裴若望:“……”

    謝流忱走在前邊,沿著他夜半找到的那條不能稱之為路的路下去。

    行?到半途時,一棵樹上傳來嘩嘩的響聲,幾顆果子被扔到地上,發(fā)出咚咚的響聲。

    兩人往那一望,樹上滑下一個人。

    白邈抱著樹干,與謝流忱對上了目光。

    兩人齊齊沉默。

    白邈對謝燕拾的這位長兄印象十分深刻。

    不管是他親眼所見,還是在謝燕拾的口中?,謝流忱都是個完美無缺的翩翩公子。

    可白邈對他從無半點好感,就?憑他娶了崔韻時,他就?永遠都看不順眼謝流忱。

    每每看見謝流忱與崔韻時站在一處,占據(jù)著本該屬于他的位置,他心中?就?充滿了矛盾的念頭。

    一半是期盼著謝流忱早日暴斃,另一半又?覺得謝流忱若死了,崔韻時就?白嫁給他了。

    只有謝流忱活著,她才能得到更多的好處,她的苦心經(jīng)?營才不會白費。

    看謝流忱對她那般體貼溫柔,她應當過得很好吧。

    她的眼睛最?愛往路過的美人臉上瞟,男男女女,一個不落。

    謝流忱長成這個樣,她一定滿意極了,也會像稱贊他一樣稱贊謝流忱,對他的臉愛到心坎里。

    白邈酸溜溜地想。

    這一切想法都在昨夜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崔韻時與他說,她在謝家的日子過得一點都不愉快。

    謝流忱表里不一,六年間從未真正善待維護過她。

    到末了,她要?和離,他卻突然跟腦子出了問?題一般,說早在成婚前便對她有意。

    崔韻時邊說邊拿木杖戳洞壁泄憤。

    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就?連一旁的成歸云都聽得說不出一句話,久久不能回神。

    白邈七竅生煙,謝流忱太不知好歹了,他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卻毫不珍惜。

    這就?好像白邈餓得快死了,此時能喝到一口水都會謝天?謝地。

    可是謝流忱端著碗牛乳桂花冷元子,那么?清涼爽滑的一碗冷元子。

    他硬是不喝,連湯帶碗地推到地上,還要?說這元子怎么?不自己蹦到他嘴里。

    他越想越恨,罵道:“你來做什么?,你不會還想纏著她吧。”

    謝流忱深吸口氣,他不能明面上把?白邈如何,否則下回見面,他在崔韻時那兒就?更討不到好臉色了。

    算白邈命大。

    謝流忱神色冰冷,收回目光。

    可白邈也只能走運這么?一回。

    等他斷兩日白邈的烏肉粉,他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活受罪的時候,看他的嘴還會不會這么?硬。

    他轉(zhuǎn)身要?走,不欲再理會白邈。

    叮當一聲輕響,裴若望見謝流忱袖中?掉出個金色的小物件。

    他提醒道:“小謝,你東西掉了。”

    白邈定睛一看,飛快地撿起那枚海棠花戒塞進自己的袖袋里裝好。

    已經(jīng)?走開幾步的謝流忱回頭望見這一幕,神情驟變。

    他闊步而回,抓起白邈的手?臂就?要?把?東西搶回來。

    “你干什么?!松手?,松開,給我松開!”白邈想跑,卻被他死死抓住。

    白邈掙扎間給了他一拳,這一拳徹底激怒了謝流忱,他直接撕扯白邈的衣袖:“這是我的!”

    白邈將衣袖死死掐住,大罵道:“什么?你的,這是井慧文要?送給她的,她本來要?給我的,你算什么?東西!”

    謝流忱硬是把?他的外裳給扯下了一半。

    他面色鐵青,恨聲道:“你這老鼠,整日覬覦別人的東西,還給我!”

    白邈被罵呆了,好不要?臉的后來者,搶了他的心上人,還要?搶原本屬于他的訂親禮物,竟反過來指責他。

    他怒罵道:“你才是老鼠,你是偷走別人東西的老鼠。哦不是,你是搶的,你沒有偷,你是土匪鼠。”

    裴若望嚼著個硬邦邦的餅,在一旁目瞪口呆。

    老天?爺啊,謝流忱在做什么?,他居然會氣到不顧體面與儀態(tài),與人撕扯起來。

    他還沒感慨完,謝流忱已經(jīng)?一拳把?白邈打翻在地。

    他用右臂壓住白邈的喉嚨,將他按在地上,嘲諷道:“妹夫回去好好服侍你自己的妻子就?是了,別來關(guān)心你大嫂的事。你與燕拾天?生一對,你若想送她指環(huán),自己去挑選,何苦要?來搶別人的東西。”

    話說完,他已從白邈袖袋里找回了那枚海棠花戒,他把?手?往后一伸,示意裴若望替他收好。

    裴若望接過去,謝流忱仍將白邈按在地上,他欣賞了一會白邈呼吸不暢還要?怨憤地瞪著他的樣子。

    謝流忱:“你真適合這種表情,你很生氣吧。可我才是她的丈夫,我們在一起過了六年,你錯過了這六年,你永遠都看不見這六年間她的樣子。”

    裴若望一邊走遠點咀嚼硬餅,一邊看他倆打架下飯。

    只聽謝流忱說到興起,大笑兩聲,而后收住笑。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她說不喜歡吃蜜汁玫瑰芋。可你知道她后來喜歡吃它了嗎?”

    他自問?自答:“你不知道,因為這六年里,她和你沒關(guān)系,沒交集,你什么?都不知道。”

    “這都是因為我從撫州找來的廚子,做的這一道很合她胃口。所以她現(xiàn)在不喜歡的東西,不代表將來也不會喜歡。只要?我還活著,你就?沒有機會,你永遠都只能做個好妹夫,乖乖回到謝燕拾的身邊去,那才是屬于你的地方。”

    白邈聽這個王八蛋講瘋話聽得火冒三丈,他憑什么?作主把?他劃分給謝燕拾。

    他聽著謝流忱一句又?一句的示威,拼命攢出一口氣,抬手?在他臉上狠狠抓下。

    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道。

    謝流忱得意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摔到了一邊,在地上痛到不住打滾。

    白邈看著自己指間的血肉,惡心得差點吐出來。

    裴若望眼看謝流忱痛不欲生的模樣,趕緊把?餅收起來,想要?穩(wěn)住他的身體:“堅持住,是小傷,是小傷。”

    他看了眼謝流忱臉上那道長長的血口,嘴里安慰的話絆了一下,不好再多看,別開了眼。

    被人狠狠抓下這樣一道深而猙獰的傷口  ,就?算是尋常人也會痛得受不了,更別說謝流忱對痛感的敏銳程度是常人的五倍。

    裴若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抓住他。

    他痛得掙扎,不斷大叫著什么?。

    裴若望好不容易才聽明白,他在喊,他要?鏡子。

    裴若望拿出把?袖鏡,面露同情,他真不知道謝流忱看見他自己現(xiàn)在的臉會是什么?反應。

    那樣一張臉上被抓出這道傷口,更勝過無暇美玉摔出了難看的裂口。

    謝流忱只往鏡中?看了一眼,就?再也不喊一聲痛,安靜得仿佛悶在壺中?靜靜沸騰的水。

    他緩緩起身,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他破相了。

    就?算他的臉可以恢復,可在恢復前他都不能用這張臉出現(xiàn)在崔韻時面前。

    謝流忱開始發(fā)抖。

    他全身上下,她最?喜歡這張臉。

    她曾經(jīng)?用極為溫柔的眼神注視著他的面容。

    那是他從她那得到過最?真心、最?純?nèi)坏南矏壑椤?br />
    白邈居然敢抓壞他的臉。

    白邈居然敢抓壞他的臉!

    謝流忱揚手?就?將袖鏡摔得粉碎,撲到白邈面前,將他痛打在地。

    白邈只看了他的臉一眼,就?被他半面血跡和臉上瘋狂的神情嚇得嗷地叫了一聲,下意識想逃跑。

    可他一想到自己反正生了怪病,命不久矣,還需顧忌什么?,頓時生出一種不管不顧的勇氣。

    他張口罵道:“你的心就?和你現(xiàn)在的臉一樣丑陋,所以她才不喜歡你,因為你是丑八怪!”

    謝流忱聞言,幾乎要?被恨意和幾絲驚慌沖昏頭腦。

    不會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了,她喜歡什么?人,他就?偽裝成什么?樣的人,他可以裝得很好,裝一輩子。

    終有一日,她會對他說,她喜歡他,愿意和他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白邈抓住謝流忱這短暫的出神,抬手?就?要?反掐住他的脖頸。

    謝流忱瞬間回神,只見自己臉上的血,一滴滴落在白邈臉上。

    他的臉被白邈抓壞了,可白邈的臉還好好的。

    謝流忱抓起手?邊的石頭,準備打爛白邈的半張臉。

    他也要?毀了白邈的臉,看他還怎么?好意思?拿這張臉去勾引她。

    白邈掙扎了一下,感覺到掐住他脖頸的那只手?都在發(fā)著顫。

    謝流忱的臉被抓破之后,似乎氣得發(fā)瘋,再也不似先前那般紋絲不動,他掙都掙不開。

    趁謝流忱去抓石頭之時,白邈一抬手?就?故技重施,在他的左臉上再抓下兩道更深更重的抓痕。

    一聲慘叫,謝流忱搖晃著起身,痛到支撐不住,撞在一旁的山石上,勉力?穩(wěn)住身形。

    他低著頭,就?這么?在地上散落的袖鏡碎片間,看見幾十張自己被抓毀的半張臉。

    他顫抖著吐出口氣,抬起頭望向?白邈。

    他雙目猩紅,幾乎要?冒出血色的恨意,猶如癲狂的艷鬼,要?索取仇人的性?命。

    白邈立刻從地上撿起一小塊袖鏡碎片,恐嚇道:“你別過來。”

    謝流忱一步步走過去,半張臉上不斷流出的鮮血濕潤了他的衣襟。

    今日出門前再匆忙,他也把?臉洗得干干凈凈,換了身漂亮衣裳,才好去見她。

    可這一切都被白邈毀了。

    他想碰一碰自己的臉,卻根本不敢落下手?指,真切地摸到那些外翻的皮肉。

    謝流忱眼眶含淚,他如今一定不堪入目,她本來就?夠討厭他的了,現(xiàn)在就?更不會想看到他。

    他逼到白邈身前,不顧白邈劃在他手?上的鏡面碎片,抬手?就?往他臉上砸下一拳。

    白邈發(fā)出一聲痛呼,謝流忱抬手?,再要?落下一拳。

    猛然一股大力?將他推開。

    謝流忱摔在地上,看清來人是誰,雙目圓瞪。

    他下意識捂住左臉,緊接著漫上來的便是無盡的委屈。

    他只是打了白邈一拳,可他的半張臉被白邈抓得血淋淋的。

    他受的傷比白邈重得多。

    如果他沒有紅顏蠱,他就?徹底毀容了。

    他看著崔韻時檢查白邈臉上被他打中?的地方,心知在她面前闖了大禍,吸了吸鼻子,小聲辯解:“是他先打我的,我……”

    他話還沒說完,迎接他的就?是一記重重的巴掌。

    他被打得撞在身后的山石上,額頭被鋒銳的山石劃破。

    謝流忱呆呆地回頭,一片紫色的衣角被山風吹得拍打在他臉上。

    他看著她一直離他而去的背影,慢慢滑坐在地上,良久都無法回神。

    她打他。

    她為了白邈打他。

    謝流忱仍舊死死捂住臉,不敢讓她看見自己被抓出一道又?一道血口子。

    指縫間不斷滲出鮮血,他睜大眼睛,眼淚滾進傷口里,很痛很痛。

    謝流忱看著她打開白邈的手?,將那一塊鏡子碎片丟到一邊,又?檢查他手?上還有沒有傷口,卻始終沒有回頭來看他的臉。

    哭是沒有用的。

    謝流忱平復呼吸,努力?口齒清楚地解釋:“是他先打的我,他先動的手?,他還搶了我的東西,我的臉被抓傷了。”

    可他越說越難過,聲音越來越輕。

    從頭到尾,他只打了白邈一拳,可他的半張臉被白邈抓得血淋淋的,他的手?被白邈劃出了傷。

    他受的傷比白邈嚴重得多,她怎么?都不看他一眼?

    崔韻時聽見他說話,沒有理會,直到檢查完白邈沒有其他傷口,腦中?那一陣眩暈似乎才好轉(zhuǎn)一些。

    她抬頭,看著謝流忱幾乎破碎的表情,慢吞吞開口:“你是想要?我主持公道,為你做主嗎?”

    謝流忱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沒有說話,看著她的目光卻帶了一絲懇求。

    他在懇求她不要?說下去。

    “可是我為何要?為你作主,為何要?為你分辨對錯,為何要?站在你這邊?”

    崔韻時無動于衷,繼續(xù)道。

    “你從前不就?是這樣嗎,包庇你的妹妹,讓她所有的錯都變成了對,從來都沒有在意過我的心情。”

    “我只是做了和你一樣的事,你很難過嗎?”

    “那你記住這種感覺好了,因為我曾經(jīng)?也是這樣難過。”

    第64章 第 64 章

    她這么說?完, 謝流忱啞口無言,慢慢低下頭去,仿佛一只引頸待戮的?白孔雀, 甘愿向她伏罪認命。

    崔韻時卻見不得他這個模樣。

    她討厭看到他死不認錯, 也同樣討厭看到他一被她指責,就順從聽?話地低頭的?樣子。

    她根本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

    腦子里像有只手在不斷撥弄, 攪得她眼前一片血紅的?暈影, 她忍不住想要向后倒去。

    她勉強用木杖支撐住身體?, 慢慢道:“我方才遇上了你的?好妹妹, 她與?我說?了許多事。”

    “她說?你娶我都是為了她, 你拆散我和白邈,也全都是為了她。”

    謝流忱猛地抬頭,急切解釋道:“我沒有, 我娶你完全出自本心,如果?只是想要成全燕拾和白邈,我有的?是法子,何需娶你, 把自己?也搭進?去。我們成親, 結(jié)為夫妻,和燕拾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她唯一的?作用, 就是將你指給我看……”

    “所以?你確實拆散了我們,”崔韻時打斷他,眼前忽地一黑,她硬扛了過去, “上回我問你還有沒有瞞著我騙著我的?事,你是怎么說?的??你真是永遠說?不出實話, 你還有什么騙我的?沒吐出來,還多著是嗎?”

    “謝流忱,你玩我還沒玩夠嗎?”

    “我當時說?,‘若我還隱瞞什么與?你切身相關(guān)?的?事,便讓我身中千萬刀,不得好死。’”謝流忱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我說?的?話都還作數(shù),永遠都作數(shù)。”

    他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如同上回在畫舫上那樣,把匕首握在她手里,又將她的?手包裹

    住,對準自己?的?胸口。

    他雙目中還閃動著一點希冀,似乎覺得這樣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下一刻,他就拉著她的?手向下用力,刀尖劃破衣裳,刺透皮肉,半截刀刃都扎入了身體?。

    崔韻時拼命停住手,拔出匕首,看著刀尖上的?血,氣到整個人都在不自覺地發(fā)抖。

    他又來這一套,殺人不用償命嗎,她難道還真能殺了他一了百了,恩怨兩消嗎?

    上一回也是這樣,他莫名其妙說?要告訴她一個秘密,然后就拉著她的?手扎穿他的?心口。

    事后她心驚膽戰(zhàn)地觀察了好些日子,猜想他身體?構(gòu)造特?異,心臟長在右邊。

    若非如此,他早就因為她那穿胸一刀死了,連帶著害她成為逃犯。

    他根本就是篤定她不會殺人自毀前途,所以?動不動就拿這一招來堵她。

    現(xiàn)在匕首扎入一半,她反倒要趕緊叫他去止血,免得失血過多,或是感染而死。

    他有恃無恐,她倒成了受制于人的?那一方。

    真是欺人太?甚。

    崔韻時一把將匕首扔到地上,緊接著抬手便是一巴掌。

    她胸中郁氣盡數(shù)灌注在這一巴掌上,力道大到她自己?都站不穩(wěn)。

    謝流忱踉蹌著往后栽去。

    他一直用手捂著左臉上不能見人的?傷口,手背上早已是一片血痕,她若打下去,手心都要被染上血跡。

    他便將右臉轉(zhuǎn)過去給她扇,而后被打得偏倒在地上。

    眼看她仍是怒不可?遏的?模樣,他啞聲道:“這半張臉有血,會弄臟你的?手,你打這兒吧。”

    說?完,他轉(zhuǎn)頭,將干凈的?右臉更側(cè)向她,讓她方便下手。

    崔韻時深吸了一口又一口氣。

    他很配合是吧,他很大度是吧,她打他是為了讓他和她一樣痛苦,不是為了看他體?貼、周到、百依百順的?。

    難道他以?為她有扇人巴掌的?癖好嗎?

    她頭一回打人打出了一種對牛彈琴的?感覺。

    她怒意熾盛,心神動亂,眼前所見晃成一片。

    她想要向前走幾步痛罵他,然而她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只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片雪花,一片落葉,輕飄飄地在空中轉(zhuǎn)啊轉(zhuǎn)。

    似乎過了好久,她才終于墜地,迎面而來的?是空茫茫的?白,她被深埋其中,再也感覺不到自己?了。

    ——

    謝流忱呆坐在崔韻時床邊,窗外不斷有枯黃的?苧壺葉飄過。

    他數(shù)著葉子,等著她醒來,數(shù)到三十七片時,他再度看向她。

    她眼皮輕顫,仍在昏迷。

    他把她給活活氣暈了。

    他知曉她氣性一向很大,可?這不怪她,全是他惹出來的?。

    他抬手將她的?手籠在掌中,她肌膚上的?溫度如常,他卻總覺得有些涼,忍不住幫她暖了暖。

    他托起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右面頰上,臉上被她扇過的?地方頓時泛起一陣細密的?刺痛,叫他忍不住輕輕顫栗。

    他不在意她打他巴掌,事到如今,只要她能解氣就好了。

    只是似乎她越扇他,反而越生氣,就像他越想向她示好,越靠近她,她便越抗拒一般。

    崔韻時毫無預兆地睜開眼,謝流忱一怔,趕緊別過頭,重新遮掩住左臉。

    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臉上,始終不曾偏移。

    他想開口說只要她能出口氣,想打他幾下也可?以?,捅他幾刀也可?以?。

    他是無論損傷到何種程度都會恢復的?,她的?身體?卻比他脆弱得多,她應當顧著她自己?。

    臉上傳來被人觸碰的?感覺,謝流忱下意識將她的?手按住。

    崔韻時慢慢從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目光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又轉(zhuǎn)向四周,而后道:

    “夫君,這是哪里?”

    ——

    裴若望沒想到會從謝流忱口中聽?說?崔韻時失憶的?消息。

    她的?記憶停留在新婚三日后,對于這之?后謝流忱的?所作所為全無印象。

    她從山坡上跌下去時應是撞到腦袋,再因情緒激動難以?自控,以?至于腦中血塊壓迫,進?而短暫地失憶。

    雖然對身體?沒有影響,可?是不知何時就會恢復記憶。

    說?這話時,謝流忱的?神情籠著一層陰云,就像開在陰暗山谷中的?花,叫人如何看都看不分明。

    隨時都有可?能恢復,意味著謝流忱時時刻刻都要擔心她會想起一切,而后毫無預兆地離去。

    得到這樣一簇不知何時就會徹底熄滅的?火,比從未得到更加折磨。

    可?即便知曉接下它?,從此就再難安寧,他卻還是選擇立刻把它?攥在手里。

    裴若望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對此,難得地沒有說?任何風涼話。

    謝流忱迅速安排好了一切。

    將崔韻時帶回京城之?前,他給白邈留下了足夠分量的?烏肉粉,保證他不會死去。

    再安排人將白邈安置在偏僻之?所,保證他能得到最好的?吃穿用度的?同時,也不讓明儀郡主的?親衛(wèi)找到他。

    他是厭惡極了白邈,可?是他更不想留半點讓她因白邈之?死而傷心的?可?能。

    這一切崔韻時都一無所知,謝流忱給她另外編了一套說?辭。

    如今在她眼中,謝流忱幾無瑕疵。

    兩人成婚六年,夫妻恩愛,如今是在此地閑游時,崔韻時意外受傷,才失卻了這六年間?的?記憶。

    他們從齊歸山啟程回京,兩日后到了曲州符陽山。

    游人來來往往,山道兩旁海棠花燦若云霞,幾乎人人手里都捧著一兩枝花。

    崔韻時探頭看了一會,忽然叫馬車停下,她下了車,在一棵花樹前站定。

    她看了許久,似是在賞花,又似在思索什么。

    謝流忱默不作聲站在她身后,心卻已經(jīng)高高提起。

    她在想什么,她想起從前有關(guān)?海棠花的?種種了嗎,是想起白邈曾折下花枝,在她散學的?路上送給她,還是想起有關(guān)?海棠花戒的?往事?

    不斷有游人閑談著從他身后過去,崔韻時卻一直不發(fā)一語。

    這種安靜在慢慢地剮著他的?皮肉,讓他產(chǎn)生疼痛的?幻覺。

    崔韻時轉(zhuǎn)頭,注視了他片刻,忽而笑道:“夫君,我想要一枝海棠花,你幫我折一枝吧。”

    謝流忱猶豫一會,他當著她的?面折花,是否會喚起她曾目睹白邈為她折花的?記憶。

    他盡量笑得自然,叫她回馬車上去,他給她折一枝最漂亮的?回來。

    馬車重新上路。

    風拂動車簾,也帶起謝流忱面上遮擋傷口的?面紗。

    他趕緊扯住飄飛的?紗,不想讓崔韻時瞧見自己?丑陋的?面容。

    崔韻時其實已經(jīng)瞥見面紗下的?模樣,他肌膚白潤如美玉,便顯得那一點淺淺的?異色格外明顯。

    其實他再擦些祛除疤痕的?藥膏,便會好了。

    但她見他小心翼翼,便只作自己?什么都沒看見,心想大概絕色美人都是如此愛惜自己?的?容貌,

    她并不覺得謝流忱這般在意自己?的?相貌有什么不對,似他這般美麗,若是絲毫不愛惜自己?的?臉才是種錯吧。

    在馬車上無事可?做,她閑著無聊,懷抱著謝流忱給她折的?花,把它?當作寶劍一樣在半空比劃了個劍招,對著虛空斬落數(shù)劍。

    而后她收回手,懷抱花枝,幻想自己?是古畫上的?仙子,閉目端坐著,專心陶醉于自己?的?美貌與?氣質(zhì)。

    謝流忱一直看著她,終于輕輕嘆了口氣。

    他本該覺得她這樣很可?愛,這一路同行的?旅途本該格外美好。

    只是他此時實在沒那個心思,他一看見她打量那花,就生怕她回想起什么。

    他一刻都不能放松,時常在腦中想像倘若她回想起一切,與?他翻臉的?景象,設想自己?該如何挽回她,向她訴說?自己?的?悔改之?意,只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留下來。

    謝流忱疲憊地閉上眼,手指卻忽然被什么東西?觸了一下,他猛然睜開眼。

    崔韻時正用那枝花戳他的?手指,見他被打擾得睜開眼,就露出得逞的?笑容。

    謝流忱的?心軟和下來,她只記得十七歲以?前的?事,如今正是十七歲時的?心態(tài)。

    那時她雖也受過大大小小的?磋磨,可?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活潑自在的?。

    后來變成如今的?模樣,全是被他一點點地折騰出來的?。

    這樣一想,他心中滿是愧疚,更想讓她永遠就這樣快活無憂。

    他已經(jīng)不會讓她傷心了。

    可?這件事由不得他,凡是與?她相關(guān)?的?事,其實都由不得他。

    他望著她的?笑臉,不知不覺間?,從舌根都泛起苦澀。

    第65章 第 65 章

    行至遠棠鎮(zhèn), 正是?午飯時分。

    幾輛馬車在鎮(zhèn)上最大的酒樓前停下。

    謝流忱抬頭,見金漆匾額上的店名?與鎮(zhèn)名?一樣,都帶了遠棠二字。

    他心里清楚這沒什么不?對的, 可仍覺這個棠字像根刺一樣, 不?知何時便會扎她一下,叫她清醒過來。

    三人分坐兩桌, 崔韻時不?著?痕跡地瞥了眼獨坐一桌的裴若望, 問:“你朋友不?與我?們一起坐著?嗎?”

    謝流忱極輕地道?:“他的臉受了些傷, 不?想與人走得?太近。”

    崔韻時悄悄點頭, 很是?理解那?人的心態(tài), 不?再多問。

    點菜時,謝流忱居然聽見她要了一道?蜜汁玫瑰芋,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漸漸收緊。

    她如今既然只記得?十七歲之前的事, 那?便不?該喜歡這道?菜。

    直到她十九歲時,家中來了個撫州的廚子,尤擅做這一道?菜,蜜汁是?廚子獨家的秘方, 正合她的口味, 她才開始好這一口。

    她想起什么來了?還是?有?隱約的記憶正影響著?她的判斷嗎?

    他裝作隨口一問:“從前不?是?不?喜歡這道?菜嗎?”

    崔韻時自己也覺得?十分奇怪,她不?喜歡蜜汁那?種古怪的甜膩口感,蜜汁纏過舌面, 哪怕咽下去?了,嘴里還是?黏黏的。

    她想了想,道?:“我?也不?知為何,突然便想吃了。”

    那?便是?后者, 她對一些事物還殘留著?失憶前的感情。

    那?么她見到他時,是?否還是?不?自覺地厭恨著?他, 只是?沒有?顯露出來。

    謝流忱半垂著?眼,將這個結(jié)論在心里反復地想。

    一口氣塞在胸口,不?上不?下,讓他沒有?任何胃口。

    等到菜一道?道?上來,他用公筷給她布菜。

    崔韻時不?知失憶前他是?不?是?都如此?貼心,但看他做得?這般自然,她也不?需客氣。

    凡是?主動送到她面前的,那?都是?她應得?的,有?人對她好,她受著?就是?了。

    她吃得?開心,吃到一半時,忽然發(fā)現(xiàn)他只顧著?服侍她,自己倒是?沒吃幾口。

    她好心催促他快吃,別只顧著?她。

    謝流忱順從她的話,夾了幾筷子蝦仁送入口中,卻嘗不?出任何味道?,略咀嚼幾下便咽了下去?。

    見她仍時不?時瞥來一眼,他只得?繼續(xù)裝作什么事都沒有?,一口口地將食物吃下。

    桌旁只有?他們二人,她還對他十分友善,本?是?難得?的單獨相處的時候,可他完全無?法?體會這種愉悅,只覺自己像行走在漫漫荒野上的羔羊。

    不?知頭頂?shù)奶炜蘸螘r便會突然降下刀子,他每走一步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左顧右盼,找不?到任何出路。

    崔韻時見謝流忱吃得?斯文,大概是?個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之人,便歇了與他交談的心思,目光轉(zhuǎn)向?四周。

    其他桌邊坐滿了人,食客正在談天說地,有?人提起曲州正發(fā)疫病,她的小女兒下月本?要取道?曲州赴往營州,這下可要耽誤了。

    崔韻時心想可不?是?嗎,他們本?也要經(jīng)過曲州,就是?因為疫病才繞了遠路,直繞到了遠棠鎮(zhèn)這里來。

    又有?一桌人聲音高亢,崔韻時隨便聽了一耳朵,似乎是?兩人正在痛罵好友的新?婚夫婿。

    “這樣喪良心的丈夫,還是?趁早和?離吧。”

    這句話格外響亮,不?僅崔韻時自己聽得?清楚,她注意到對面的謝流忱動作也是?一頓,顯然也聽見了。

    看來愛聽八卦是?所有?人共同的愛好,不?管外表多斯文都一樣。

    只聽那?女子繼續(xù)罵道?:“你生辰他都不?回來,他能有?什么天大的要緊事,那?間小酒肆沒了他就不?成了嗎?才成婚兩月便這樣怠慢你,今后還能指望他做什么。”

    生辰?jīng)]有?回來的夫君又豈止這姑娘正罵著?的這一個。

    謝流忱心虛至極,幾乎想讓崔韻時不?要再聽了,又不?能明目張膽地阻止,引起她懷疑。

    他假裝無?事發(fā)生般,詢問崔韻時還想吃什么茶點,他方才看隔壁桌那?道?桂花藕粉糕似乎不?錯,應是?不?會過分甜膩,或許她會喜歡。

    他剛把她的注意力引回來一些,那?一桌的女子又怒道?:“和?離吧,這樣的丈夫要來何用,放在眼前,整日受鳥氣嗎?”

    和?離二字如同兩塊巨石,直把謝流忱砸得?惴惴。

    他極度不?安地望了眼崔韻時,只見她若有?所思,開始仔細聆聽那?邊的動靜。

    好一會,她轉(zhuǎn)頭對他小聲道?:“我?聽到她夫君每回都在她和?小姑子爭執(zhí)時拉偏架,和?這種男子過日子,還不?如跟匹馬在一塊,起碼一抽馬,它就知道?聽人話。”

    她感慨地總結(jié)道?:“有這種丈夫真是倒霉,換成是?我?,我?也要和?離的。”

    謝流忱頓時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

    出了遠棠鎮(zhèn),便是?北壺山。

    馬車還沒到山腳下時,崔韻時遠遠便望見整座山都是?金燦燦的,像一座撒滿桂花的**雪山。

    等車行到了山道?上,她探頭望去?,才看清原來山上并不?是?栽滿桂花樹,而是?銀杏樹。

    崔韻時仍掀著?車簾,就這么回頭將謝流忱望了望。

    她的目光如此?明顯,有?眼色的男子就會知道?她要下車玩。

    果?然謝流忱屬于?眼睛還算好使的那?種,他對她溫聲道?:“我?們不?急著?趕路,一路上看見有?趣的便叫車夫停下,你大可以慢慢玩著?回到京城。”

    崔韻時立刻高興起來,沒忘夸他一句:“真的嗎,夫君你真好。”

    這種不?值錢的好聽話她隨口就能說。

    嘴巴甜一下哄哄他,他高興了,她也過得?舒心。

    只是?謝流忱的反應并不?如她所想。

    他雖然也在笑?,可那?笑?容有?些古怪,好像是?專門笑?給她看的。

    不?像她在討好他,反倒像他在討好她一般。

    她有?種錯覺,好似此?時她伸出手去?,他就會把自己的腦袋放到她手下,由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崔韻時把這個奇怪的想法?丟到一邊,她跳下馬車,走到最粗壯的一棵銀杏樹下,在一大片厚厚的落葉中撿出了一片最合她眼緣的葉子。

    她拿著?那?片銀杏葉在謝流忱面前晃了晃。

    他輕笑?,俯身從鋪散一地的落葉堆里挑挑揀揀,拿起一片與她那?片形狀相似的看了看,發(fā)現(xiàn)葉面有?些綠色的斑點,又將它輕飄飄地扔掉,接著?尋找與她的更為接近的銀杏葉。

    他就這么干巴巴地找了半盞茶功夫。

    崔韻時對他這種莫名?其妙的執(zhí)著?并不?感到奇怪。

    白邈也是?這樣,總要和?她在衣裳首飾上做些相近的搭配。

    她覺得?奇怪的是?,他有?那?么喜歡她嗎?

    她對過去?六年毫無?印象,并不?知道?他們曾經(jīng)一起經(jīng)歷了什么。

    從他口中說出的恩愛夫妻,似乎像是?與她毫不?相干的,別人的故事。

    不?過他深深喜愛著?的對象是?她的話,好像也沒什么不?可能。

    她一向?覺得?自己配得?上一切好東西,這自然也包括旁人竭盡所有?,掏給她的真心。

    崔韻時一口氣抓了一把落葉,故意為難他,一片片地把葉子飛到他面前。

    “我?又撿了很多,你要一片片地找和?它們相似的葉子嗎?那?我?們今晚還能找到投宿的地方嗎?”

    “……”謝流忱萬分無?奈地看著?她朝他丟葉子。

    崔韻時從里面隨便抽了兩片出來,一片給自己,一片遞給他。

    “只要是?我?送你的,長得?不?一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好好收著?吧。”

    她等著?謝流忱像白邈一樣反駁她胡說八道?,卻見他將那?片銀杏葉正反面地翻著?看,還當真將它收下了。

    崔韻時有?點訝異,心想這個人真是?好哄,輕輕松松就被順了毛。

    她哄人的小手段還有?一些,揚手便將懷里捧著?的大把銀杏葉撒到空中。

    她低下頭,看見半跪著?的謝流忱,在紛紛落下的銀杏葉里對著?她微笑?。

    這笑?容太過美好。

    她忽然生出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過去?那?六年之內(nèi)。

    ——

    山上有?一座山莊,專供來往游客留宿。

    老板青娘二十七八歲的模樣,風情萬種、身段窈窕。

    她從一扇長著?月攀花的門前出來,搖著?團扇看過路的人,臉上的笑?像北壺山的酒泉,清澈醉人。

    從這門前過的游人,不?論男女,只要見了青娘,眼睛都挪不?開。

    雙腳走出十步遠,腦袋還要轉(zhuǎn)回來看這位難得?一見的婀娜美人。

    崔韻時跟在謝流忱后面,人都已經(jīng)進入莊內(nèi)了,還是?忍不?住倒回幾步,看青娘映在夕陽下的側(cè)臉。

    她看了許久,才緩緩回過頭,正好對上謝流忱的目光。

    那?眼神,猶如一只家貓發(fā)現(xiàn)主人垂涎野貓般哀怨。

    她干笑?一下,假裝什么事都沒有?,繼續(xù)往房間走。

    大概是?當著?夫君的面看別人看掉了魂,遭了報應,沒多久,她胸前那?片肌膚便有?些癢,仔細一看,原來是?起了些紅疹子。

    這是?老毛病了。

    崔韻時腦中忽然劃過這個念頭,她迷茫片刻。

    為何就是?老毛病了,這是?她第一次胸口起紅疹子啊。

    謝流忱很快注意到她的異常,過來一瞧便知道?她需要蛇甘草。

    好在他備了一些用蛇甘草制成的膏藥,以備她不?時之需。

    他出門吩咐小二燒洗澡水,等她洗過澡后再擦上藥膏。

    他沿路往外走,沒找到小二,卻遇上了青娘。

    青娘一見他便招呼道?:“公子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我?便是?。”

    謝流忱說完后,順便詢問莊內(nèi)是?否有?安神香,他擔心她癢起來會睡不?好。

    青娘笑?道?:“公子真是?問對人了,同我?來,我?常用的那?種可是?上好的安神香,私下并不?往外送的。”

    謝流忱便跟著?她去?了,只是?停在院外,并不?入內(nèi)。

    青娘也不?在意,她徑直往里走。

    院中有?個七歲大的孩子,見到青娘便奶聲奶氣地叫了聲娘親。

    青娘笑?著?摸摸女兒的小臉,讓她接著?玩去?。

    謝流忱眼看著?她進了屋子,似乎在里邊翻找些什么。

    而后她拿著?幾枝線香出來,剛要交到他手中,腳下不?留神絆了一下,整個人往他懷里栽去?。

    謝流忱立刻倒退三步,一手提住青娘的后衣領(lǐng),將她整個人給提直了放在地上。

    他雖有?些懷疑她是?故意往自己身上撲的,但既然她沒得?逞,便當作無?事發(fā)生好了。

    “有?勞青娘子。”他伸出手,要接過線香。

    青娘卻將東西握在掌心,收了回去?,笑?吟吟道?:“公子當真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謝流忱目光冷了下來,轉(zhuǎn)身就走。

    青娘擋在他身前,目光像蛇一樣在他臉上身上不?住滑動、纏繞:“你可不?要不?識相,那?些男男女女,人人都想有?這個機會。可我?現(xiàn)在只給你一個人,你再想一遍,告訴我?,你要不?要留下?”

    謝流忱看了她一會,本?想說些極難入耳的諷刺之語,想到她是?個孩子的母親,終究還是?忍下了。

    他看那?小姑娘正睜著?眼望著?母親,側(cè)身擋住孩子的目光,壓低聲音道?:“青娘子,你孩子還在這里,你怎可做這樣的事。”

    “男歡女愛,天經(jīng)地義,孩子她爹都管不?著?我?,孩子就更管不?著?了。”

    她嬌笑?道?:“怎么樣,公子如此?體貼心善,要不?要來做我?孩子的新?爹爹?”

    謝流忱一陣惡心,又是?一個與他母親一般,只圖自己快活,不?管孩子如何想的人。

    他再不?多言,闊步離開。

    青娘站在原地,搖著?扇子,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

    她去?了次間,屋中正坐著?個女子,一條蛇正纏在她的腕間,花色鮮艷,蛇頭呈三角形。

    青娘畏懼地看了看這條毒蛇,生怕它突然飛躥過來咬她一口。

    女子拍了拍蛇頭,訓斥它不?許故意嚇青娘。

    “你要我?勾引他,可我?失敗了,”她埋怨道?,“他長得?知情識趣,沒想到是?個愣的。”

    那?女子也不?在意青娘的失敗,她在青娘臉上溫柔地摸了摸,示意她先出去?。

    待屋中重歸寧靜,那?女子仿佛自言自語般開口:“我?讓人將他勾過來,好分開他們倆,可他根本?不?吃我?這套,真是?個沒品位的東西,青娘何等美貌可人,他卻沒有?半分心軟。”

    另一道?聲音從她口中響起:“換個人去?勾引他吧。或者,你想辦法?殺了他的妻子。”

    “算了吧,我?看那?小子也不?會領(lǐng)咱們的情,你就別管了。他爹也是?個背離族人的,更別說他身上還混著?那?背信棄義的皇族的血,和?我?們更不?是?一條心。”

    “我?也不?是?只為了血脈之情,我?……”

    兩道?不?同的的聲音交談許久,等到太陽落山了方才結(jié)束。

    可從頭到尾,屋中就只有?她一人。

    ——

    崔韻時沐浴完后,趿著?鞋回到床邊,啪地一下倒了下去?,占據(jù)了整張床。

    她臉朝床趴著?,抱怨道?:“好累啊。”

    “哪兒累?”

    她晃著?腳道?:“足底疼。”

    謝流忱走過來,幫她脫下鞋子放到一邊,開始幫她按摩腳底。

    崔韻時悚然一驚,身體似乎并不?適應這樣的親近,本?能地抖了一下。

    她有?點不?好意思,可看他動作自然,她心想大概她忘記的那?六年里都是?這般過日子的吧。

    等她享受完了他的一番好意,她往床內(nèi)側(cè)一滾,很快便睡著?了。

    謝流忱立在床邊,臉上掛了一日的笑?容盡數(shù)消失。

    他看著?她安然的睡顏,很沉地嘆了口氣。

    夜?jié)u深,謝流忱半夢半醒間感到一只手撫摸上他的臉。

    崔韻時在他耳邊輕輕道?:“你騙我?騙得?還不?夠是?嗎?你怎么有?臉說你與我?是?恩愛夫妻的?”

    “你有?什么值得?我?愛的,你配嗎?”

    他猛然驚醒,嚇出一身冷汗,等感受到臉上當真蓋著?一只手時,他整個人都抖了抖,幾乎要魂飛魄散。

    不?要是?真的,千萬不?要是?真的。

    他轉(zhuǎn)動眼珠望向?手的另一邊,發(fā)現(xiàn)她睡得?很沉,以至于?翻了個身,把手打在他臉上都沒醒。

    還好只是?個夢。

    他這樣想著?,卻完全感覺不?到慶幸,只是?疲憊地輕握上她那?只手。

    自她失憶之后,與她相對的每時每刻,他都倍感煎熬,就像一個冒充別人身份的罪徒,不?知何時便會被拆穿,從云端落入地獄。

    看見她對他綻放笑?容的時候,他就會情不?自禁地想,等她想起一切,這張臉上出現(xiàn)厭惡的表情時,他要如何接受。

    他擁有?她的每一刻,都在不?斷預演失去?她時的情景。

    謝流忱就這樣側(cè)躺著?,等待著?白日的到來,他不?敢閉上眼。

    夜太長了,他害怕清醒著?看她對他笑?,也害怕睡著?后,能看她呆在自己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

    假如明日她就會恢復記憶,那?么今晚他就不?應該睡著?,以免浪費了這最后可以安然相處的時光。

    他抬手撫摸她的頭發(fā),感受冰涼的發(fā)絲從他掌下蹭過。

    他一輩子都理直氣壯,從不?覺自己該對誰低頭認錯,即便自己當真有?錯,也輪不?到別人指責,更不?可能改過自新?,為了旁人而改變自己的行事作風。

    何為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今他終于?體會到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次日清晨崔韻時便醒了, 她本以為自己醒的最早。

    一翻身,面頰卻蹭到一只手上。

    她抬眼往上看去,謝流忱正靠坐在床邊, 他似乎想抬起手, 手指險些再次擦過她的鼻尖,復又放下。

    手掌用力向下按去, 身下軟綿的床鋪便深深地陷了一塊。

    崔韻時的目光沿著他修長的指骨一路向上溜去, 直望到他臉上, 見?他眸色清明, 顯然已經(jīng)醒來許久了。

    崔韻時撐著手臂起來一些, 對他笑了笑。

    一大早看見?美人,總是叫她心情舒暢的。

    她起床洗漱一番,再次躺回了床上。

    不知怎的, 她總覺得?與?這床格外有緣分,必須得?多躺躺才覺舒坦。

    謝流忱看她毫無儀態(tài)地倒在床上,問道:“今日要出?門嗎?”

    “眼下沒有這個打?算,只想躺在床上消磨一整日, 不過……”

    崔韻時翻過身, 謝流忱不知她是如何轉(zhuǎn)換的姿勢,雙腿就那么輕巧地一劃。

    裙擺在半空中漾出?了一個漂亮的圈,像是晚霞在水中的倒影。

    謝流忱將目光從她裙邊收回來, 道:“那我也不外出?了。”

    崔韻時撐著頭,道:“可我想吃昨日那家遠什么酒樓的茶點和吃食。”

    謝流忱見?她連遠棠酒樓的名字都記不住,心里莫名有些安慰。

    沒記住便好,她真把看一路上與?過往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都放在心上, 他才要惶恐。

    可那家酒樓遠在鎮(zhèn)中,他們此刻是在鎮(zhèn)外北壺山上。

    從京城出?來時, 謝流忱沒有帶一個隨從。

    他本想花點錢讓小?二代勞,可小?二總不及元若伶俐。

    她的吃食要額外過一道外人的手,總是讓人不太放心。

    至于裴若望,他就更指望不上了。

    天剛透亮時,他因?為心情郁卒,上門找裴若望閑談。

    裴若望一揮手,表示自己要去鎮(zhèn)上一趟,昨日他在異寵館內(nèi)看到幾只稀奇的黃絨兔,他已與?店主商議好,也下了定金,今日便要去挑選一只最為乖巧的,帶回京城送給陸盈章養(yǎng)。

    謝流忱聽完,不免嫉妒。

    裴若望與?陸盈章的將來一片大好,而?他與?崔韻時,真是沒半件好事可提的。

    此時他手邊沒有得?用的人,只得?自己親自去一趟酒樓。

    他轉(zhuǎn)身要走,又忍不住多叮囑幾句。

    “你的腳崴了沒多久,雖然好了,也不要再隨便跳來跳去,昨日你從馬車上跳下來那樣的動作不可以再做了。”

    崔韻時懶懶道:“我知曉了。”

    謝流忱仍是不放心,不將她放在眼前,他就覺得?會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發(fā)生。

    他走回床邊,試探著摸了摸她的頭,勸說道:“不如你與?我一同?去吧,你在馬車中睡著,到了地方我再叫醒你,帶回來的飯食熱過一遍,總沒有在酒樓里的好吃。”

    崔韻時拒絕了,馬車里哪有床上舒服。

    謝流忱還要再說什么,崔韻時往被子里鉆了鉆:“我不去。”

    “可是……”

    崔韻時提前打?斷他:“我不去。”

    謝流忱沒見?過她這副不聽話的模樣,稀奇地多看了她兩?眼。從前都是她順著他,如今倒也該輪到他順著她了。

    可他又實?在不放心,千頭萬緒一時無從說起,只得?道:“莊子里的秋梨飲雖然解渴,你也不能多喝,秋梨飲性涼,喝多了會寒胃。”

    崔韻時:“……”

    她又不是傻子,會因?為好喝就把自己喝出?個好歹嗎?

    她側(cè)頭瞪了他一眼,他管得?比她的奶嬤嬤還多,真煩人。

    “男子——過于——嘮叨,會變得?面目可憎。”她慢騰騰地說完,向外一擺手,示意他趕緊出?發(fā)。

    謝流忱滿心無奈,又覺得?她能對他這般不客氣,隨意地使喚他也挺不錯。

    從前都是他拿捏分寸管束著她,以免她得?寸進尺,現(xiàn)在她這樣任性,證明她很放松,并未防備著他。

    他的手正搭在她腦袋邊,趁她不注意,悄悄捏了捏她鬢邊的一縷頭發(fā)。

    崔韻時忽然回過頭,他趕緊收手。

    她自然察覺到了他的小?動作,只是并未在意。

    如果她能把自己的意識抽離出?來,作為第三個人站在一旁,她也會想摸摸她自己的。

    “夫君,我今早起身時,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

    “……是想起了什么?”

    謝流忱看著她的笑臉,嘴角牽起的弧度和她一模一樣,像一個模仿活人笑容的木偶。

    “早上看見?你的手時,忽然就想起你用這只手撒魚食的樣子。”

    “沒了?”

    “嗯,大概很有沖擊力的畫面才能讓我回憶起往事。”

    崔韻時覺得他的手十分賞心悅目。

    放松的時候漂亮,用力到青筋畢現(xiàn)的時候也很漂亮,所以才會震撼到她,進而?讓她想起與這只手相關(guān)的記憶。

    謝流忱掩飾性地俯下身,將床邊她的鞋子放好,不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任何異樣。

    謝流忱柔聲道:“這倒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不必勉強自己去回想,即便什么都想不起來,也不妨礙我們過日子。”

    “沒有勉強,它自己就鉆出?來了。”崔韻時仰面看著帳頂,再次催促他該出?發(fā)去鎮(zhèn)上了。

    謝流忱淺笑,幫她拉好被子,搬來一張圓凳放在床旁,她一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倒了一杯秋梨飲放在圓凳上后,他才離開。

    門一合上,他平和帶笑的表情就像被攪亂的水面,凌亂成?一片。

    ——

    謝流忱一路心事重重,直到馬車停在遠棠酒樓前,他仍煩躁得?不行?。

    這什么酒樓竟要他親自前來,為何開在鎮(zhèn)中,為何離北壺山那么遠,害他不得?不暫時離開她好幾個時辰。

    他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忽然福至心靈。

    這里的小?酒樓不比京城,銀錢若是給的足夠,什么都好說。

    他給了店主足以包下酒樓一個月的銀錢,讓酒樓這六日暫時停止開門迎客,廚子全都送去青朗山莊做菜。

    這樣一來,即便夜半時分她想吃些什么,也隨時能吃上。

    謝流忱安排完一應事宜,剛要上馬車,就和人群中的裴若望對上了視線。

    裴若望一手提著個籠子,一手摟著只黃絨絨的兔子,手忙腳亂地朝他這邊走來。

    謝流忱很快看清他為何慌張。

    那兔子在裴若望懷里瘋狂蹬腿,每一腳都帶著要掙脫他,奔向自由的力度。

    謝流忱問:“你為何不將它裝進籠子里?”

    “這籠子太硬,它踹籠子踹得?腳墊都出?血了。”

    謝流忱不解:“你今早不是說要精挑細選一只乖巧的嗎?”

    裴若望:“它沒生氣之?前是挺乖巧的。”

    謝流忱:“……”

    裴若望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熟悉的鄙視,立刻回嘴:“你質(zhì)疑我的眼光?我的眼光好著呢,我喜歡的是盈章,盈章從來都不打?我,她對我可好了,我要是傷著一點,她都會心疼。”

    他把馬上要蹬出?去的兔子往懷里按了按,繼續(xù)道:“你呢,你看上的女子可比我這兔子兇猛多了,手勁比牛還大,一巴掌能把你打?得?原地旋轉(zhuǎn)兩?圈。盈章會疼人,崔韻時呢,會讓人疼。”

    謝流忱本已掀開車簾,聞言豁然轉(zhuǎn)身,極為不悅道:“她打?我又不是她的錯,是我欠她的,你扯到她身上做什么?”

    “你也知道你欠打?啊。”

    兩?人一言不合,扭打?著滾進了馬車里。

    兩?人相識多年,很清楚對方的痛腳,于是口下和手下都不留情。

    等到馬車停在青朗山莊門口,謝流忱也下不了馬車。

    他臉上又添了幾個青青紫紫的拳印,左眼眶的那一個遮都沒法遮,本已大好的臉又見?不得?人了。

    他不能回去見?她,干脆示意車夫繼續(xù)沿著山道往前,去半山腰的那座月老祠。

    先前他被月下詛咒一通,又抽出?好幾支下下簽時,便想去香火旺盛的月老祠中多奉些香火錢,請月老護佑他的姻緣。

    可后來的事一件接著一件,他和她沒過三日便走到了和離的地步,沒有一日能讓他得?閑去月老祠一趟。

    今日反倒陰差陽錯,得?償所愿。

    他跨過門檻,見?到廟中多的是成?雙成?對的有情人。

    庭中一棵銀杏古樹,枝干間紅線纏繞,掛著無數(shù)木牌。

    木牌上

    隱約可見?或刻或?qū)懼嗣?br />
    他頭一回來這種?地方,站在無人在意的角落,看著這些面容青澀的少男少女一同?在木牌上寫下雙方的名字,而?后又齊心協(xié)力將木牌掛上去。

    他心中想著回京后也要帶她去月老祠,讓天上的神明瞧仔細,他要祈求的就是就是和身邊這個人的姻緣。

    至于如這些有情人一般,同?她系紅繩,掛木牌,他也不敢奢求。

    她未失憶前就痛罵過他,騙她的事一樁又一樁。

    他如今又是在欺瞞她,即便再不得?已而?為之?,這也是騙了她。

    所以能將她留在身邊便好,其余更為親密的舉動便算冒犯她了。

    謝流忱在神像前虔心祈愿,只要能與?她重新開始,怎樣的代價他都可以承受。

    他知曉這些神神鬼鬼都只不過是人心妄念,可如今他寧愿信一回。

    他將愿望在心中默念三遍,而?后誠懇下拜。

    香煙繚繞,神像俯瞰人間,在它眼中,面前跪著的,俱是一模一樣,陷于苦頓的眾生。

    ——

    崔韻時沒想到謝流忱居然將廚子都弄過來了,他做事真是出?人意料。

    等她吃飽喝足,又過了一個時辰,他才回來。

    這一回他又重新戴上了面紗,露在外面的眼眶上還帶著傷。

    她訝然道:“這是怎么弄的,有人打?你?”

    “摔了一跤……”如今他對著她撒謊,總有些不自在。

    愧疚就像一把火,無聲地煎熬著他的心臟。

    崔韻時默然片刻,心想他真是多災多難,眼看他頭越來越低,似乎很為臉上的損傷而?難過。

    她便摘了一朵月攀花,簪在他的鬢邊,贊道:“真好看。”

    謝流忱一顫,心知她是在安慰他,可她越是待他親善,他便越覺得?自己從前不是人。

    崔韻時見?他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她,忍不住笑了。

    若不看他眼眶這塊青紫,他戴著面紗的樣子可真是美得?沒話說。

    烏眸墨發(fā),鼻梁高挺,更不要說皮膚比鬢邊的花瓣還要細膩。

    她立刻起了打?扮他的心思,扯了條細細的紅青絲穿過月攀花,做成?了兩?只耳環(huán),掛在他的耳邊。

    崔韻時半是調(diào)笑半是認真道:“真是人比花美,一點小?小?損傷,難以遮掩夫君半分風姿。”

    她的話語那般動聽,卻像鞭子一樣抽在他身上,又麻又疼,一片火辣辣的心悸感蔓延至全身。

    謝流忱想起白邈痛罵他是小?偷,是強盜。

    他此刻才覺得?這句話是真的。

    他的確像個小?偷,不是從白邈那里,而?是從上天那里偷來了這段幸福安逸的日子。

    他雖然厭惡白邈,可是他知道,他與?崔韻時之?間最大的問題不是白邈,而?是他自己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幾乎斷絕了他們之?間所有的可能。

    她現(xiàn)在會這樣關(guān)懷他在意他,用她的方式排解他的愁悶。

    可等她想起來呢?

    她遲早……會把一切都想起來的,也同?時會想起,他死性不改,再次欺瞞了她。

    第67章 第 67 章

    馬車在?路上斷斷續(xù)續(xù)走了一個月多, 待回到京城,已是深秋時節(jié)。

    馬車停下,崔韻時站在?陌生的府門?前, 有些迷惑道:“從前……”

    她記得謝家好似并不在?這個位置。

    謝流忱解釋道:“夫人忘了, 我們離開京城前,我便?已分府, 如今不與其他?謝家人一同過。”

    崔韻時點頭, 并不將此事太放在?心上, 不管發(fā)生什么?, 都不能影響她過舒坦日子。

    謝流忱看她不在?意的樣子, 又見她沒有多問,松了口氣,謊話?總是說得越多越容易出?錯。

    比起運使高明的說謊技巧, 他?更想少對她說些謊。

    他?多說一句謊話?,他?們之間那本就微弱的可能,就會死掉一點。

    他?很早就寫了兩封信寄給元若,一封直接轉(zhuǎn)交給明儀郡主?, 表明要開府單過的意思, 另一封則由元若拆看。

    他?囑咐元若在?他?們回來之前,將他?與崔韻時的一應物件全都搬到他?在?新寧巷的宅子里去。

    宅子主?院次間有一個湯池,引了活水入內(nèi), 她可以在?里邊泡湯浴。

    只是不像她從前的松聲院,在?庭院中有架秋千,等她挑好位置,再請工匠來做秋千吧。

    寫下這封信前, 他?也曾想過自請外?放出?京,再也不帶她回京城, 不與那些舊人有半分交集,以免言談間勾起她的回憶。

    只是在?哪做官都不如做京官來得好,他?手里的權(quán)力越大,越能給她想要的東西。

    他?若沒有足夠的價值,她就更不會棲息在?他?這根枝上。

    ——

    次日,謝流忱與裴若望約在?六山茶樓相見。

    他?還?記得他?們的交易,裴若望任勞任怨了這么?久,全是為了能改頭換面,不用?再頂著?張殘缺不堪的臉。

    謝流忱先到的茶樓。

    每每與人有約,他?都會比對方來得早,沒有什么?特殊緣由。

    他?只是喜歡等著?人來見他?,覺得這是件格外?有盼頭的事。

    在?相見之前,他?可以準備好對方喜歡的茶點與香飲子,給今日的約見開個好頭。

    好的開端至關(guān)重要。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淺淺劃下一刀。

    樓下說書先生似是新來的,摸不準時下風行的口味,正在?說一則老掉牙的惡人重生后,行善積德,改命換運的故事。

    這故事有些無趣,說到一半就被茶客起哄,說書先生不得不改說了一女同時嫁八夫的故事。

    等到他?們約定的時間,裴若望來了。

    謝流忱將瓷瓶遞到他?手里,囑咐他?如何用?藥,有什么?避忌。

    最重要的是這蠱服下后過幾日便?會失效,每隔幾日便?要繼續(xù)服用?。

    對于這個巨大的缺陷,裴若望早有心理準備,只要謝流忱活著?,他?就能一直從他?那里得到這種藥。

    而謝流忱絕對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長久。

    這讓他?十分放心。

    謝流忱轉(zhuǎn)而說起另一件事:“既然你?即將回到陸盈章身邊,那她現(xiàn)在?的丈夫就該給你?騰出?正夫的位置來。”

    裴若望聽他?這不咸不淡的口吻,就知道他?已經(jīng)有辦法了。

    “你?的意思是?”

    謝流忱沒有立刻回答,他?看向茶樓外?,過了會,輕抬下巴,示意裴若望看他?指點的方向。

    裴若望一看,愣了一下,對面街邊剛要轉(zhuǎn)入巷口的,不正是陸盈章如今的夫君聞遐嗎?

    “怎么?一回事?”

    謝流忱平淡道:“陸盈章心里有你?,可她以為你?死了,這才和聞遐成?婚;聞遐心里有他?的表姐,那表姐還?活著?,他?卻?娶了陸盈章。”

    他?喝了口冷茶,幽幽道:“如今他?正是要去見被他?安置在?此的表姐。”

    裴若望登時大怒,他?自然想要見不得聞遐占據(jù)陸盈章的夫君之位,但?更容不下聞遐三心二意,背叛她。

    他?剛要起身去揍一頓聞遐,謝流忱叫住他?:“你?急什么?,他?雖婚后還?與表姐私下往來,惋惜二人不能結(jié)為夫妻,說些不該說的話?。可到底也沒有做出?什么?實質(zhì)性的逾越之舉,這時候你?戳破他?們,還?不足以讓盈章徹底厭棄他?。”

    他?接著?道:“所以我來幫他?一把,只要稍加挑撥,就能讓他?坐實紅杏出?墻的罪名?,讓陸盈章休棄掉他?。”

    裴若望怒氣難消:“好,你?說要怎么?辦,我這就去做。”

    “你?不要沾手,”謝流忱搖頭,“這樣往后不管發(fā)生何事都與你?無關(guān),就算陸盈章知道是有人挑事攪合,最后也只會追查到我身上,不會影響你?們之間的感情。必要的時候,你?還?可以附和她,譴責我,與我斷交。”

    裴若望這輩子第一次聽見他嘴里說出?這樣富有人性的話?,驚訝到甚至忘記自己剛才還?在?生氣。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謝流忱,不知他?怎的突然大發(fā)善心。

    “你為何要幫我到這個地步?”

    “你就當我……”謝流忱思索片刻,尋摸出?了一個詞,“當我想行善積德吧。”

    他?總結(jié)道:“一切交給我便是,你?安心等著?做你?的陸夫郎。”

    裴若望看了他?好幾眼,才一臉見鬼的表情離去。

    謝流忱仍坐在?原位,等到說書先生將眼下這一則故事說完后,臨場休息走下臺時,他?才過去。

    ——

    連耍了一個時辰的嘴皮子,張秀坐下歇了口氣,剛要提起茶樓三文錢一壺的茶給自己倒上一杯。

    卻?有小二過來,笑著?喚了句先生,殷勤地給他?送上一盞廬山云霧。

    張秀是給好友代說兩日書的,不知道這間茶樓的規(guī)矩如何,小心問道:“這要收錢嗎?”

    “先生誤會了,”小二忙道,“是那位公子覺得先生的故事說得好,請先生喝茶潤潤嗓。”

    張秀順著?小二的手看過去,就見一個姿容如玉的男子朝他?行來。

    他?頓時胡思亂想起來,他?說書時偶爾會遇見挑剔的客人,說他?將話?本子編得離譜,世上哪有長相出?挑成?這樣的人,真?是胡說八道。

    下回他?再被這種客人挑刺,他?就該把這人拉出?來給他?們看看,不是沒人長這樣,而是他?們沒有見識。

    這人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禮地贊了幾句他?只說了一半的那個故事,而后問:“后來呢?”

    張秀一愣,明白過來,這公子是在?問故事的結(jié)尾。

    他?有些感動,沒想到知音竟在?此處。

    他?答道:“那王公子到最后也沒能改變命運,仍是和前世一樣死于非命,只不過這回死得更早。他?以為席姑娘死了,便?打碎琉璃球,咽下琉璃碎片,殉情自殺。豈知席姑娘并未死,她的死訊只是誤傳。待她醒來,惡人已自裁,她得以與情郎相守,美滿一生。”

    公子啞然片刻,又問:“王公子不是已然悔改了嗎,為何在?她心中仍是惡人?”

    “他?重生的時候太遲了,若是重生在?他?作惡之前,那還?來得及,可他?已經(jīng)將壞事做了一半,世上可沒有回頭便?能將從前怨仇一筆勾銷的道理。”張秀很高興有人與他?討論他?寫的這則故事,無比耐心地回答他?。

    “總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席姑娘又不喜歡王公子,王公子又不是什么?正面人物,在?這故事里,他?別無去處,自然是走到死路上去了。”

    張秀滔滔不絕道:“故事中有些人,從落筆那一刻,便?是注定所求皆落空,一生開花不結(jié)果的。”

    不知為何,這公子聽完沉默了許久,又問:“王公子死后,席姑娘可曾想起過他??”

    張秀陷入沉思,故事到席姑娘與情郎結(jié)為夫妻便?結(jié)束了,這位公子問的是故事之外?的故事,他?并沒有寫到。

    他?想了好一會兒,終于根據(jù)自己對筆下人物的了解,給出?了個答案。

    “應當是不曾想起,因為這些年過去,她早已不記得他?了。”

    ——

    崔韻時覺得謝流忱從外?邊回來之后便?有些古怪。

    他?給她帶了吉慶樓的糕點,她照例說了幾句好聽話?哄他?高興,心中希望他?繼續(xù)保持這種時刻惦記著?她的好習慣。

    他?也照舊對她笑了笑,可那笑容讓她想到褪了色的古畫、被烈日烤得卷了邊的花,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意味。

    她也不知道他?在?外?遇上什么?事,既然他?不說,她便?不多問。

    她只是靠過去,像安慰妹妹與井慧文一樣,貼了貼他?的面頰,同時輕輕撫摸他?的頭發(fā),讓他?能在?她的臂彎里安心下來。

    這個法子一向很奏效,百試九十靈,但?在?謝流忱身上起了反效果。

    他?被她這樣包容地抱著?,原本沉穩(wěn)的人卻?輕輕顫抖起來。

    她干脆哄他?去沐浴,然后上床睡一覺,明日心情便?會好了。

    她搬了張方凳坐著?,在?浴房外?等他?。

    待他?裹了身雪白的寢衣,一身水汽地出?來,坐在?鏡前準備解散頭發(fā)時,崔韻時站在?他?身后,表示要幫他?梳理頭發(fā)。

    她拔下他?束發(fā)的玉簪,看了看,贊道:“這是誰給夫君挑選的,品相真?是不錯。”

    謝流忱從鏡中看她,淺淺地笑了一下:“你?頭上如今戴著?的這支也很襯你?,玉色暖白……”

    他?說到這里,想起他?給她刻的那支玉簪,玉料質(zhì)地更勝她頭上那支,只是還?未送到她手上。

    崔韻時這時道:“我也如此覺著?。”

    她一邊從他?面前的鏡子里偷看自己的面容與發(fā)上的玉簪,一邊裝模作樣地給他?梳了梳長發(fā)。

    見他?面上本就似有若無的郁色好像消散了一些,她寬了心,在?鏡子里和他?對上目光。

    燭光氤氳,照得他?如一尊溫潤玉人,她心里覺得這氣氛真?好,對他?彎唇一笑。

    謝流忱也牽起嘴角,只笑了一下,便?不笑了。

    這樣溫馨美好的時刻,本該日日都有。

    可因為他?從前犯了糊涂,自以為掌握一切,有恃無恐,結(jié)果一切都成?了空。

    如今無論怎么?追悔,都再也得不到未失憶時的她的一點好。

    而眼前的一切也不過是鏡花水月,隨意一碰,便?會碎了。

    ——

    待崔韻時睡下,謝流忱起身去了自己的院子。

    他?合上屋門?,屋外?的蟲鳴更加微弱,幾不可聞。

    他?站在?柜前。

    月光、屏風、窗格、樹影,交錯著?在?地面與墻面上落下清疏的影子。

    他?拿出?一個匣子,走回榻邊坐下。

    頭發(fā)披拂在?肩頭,這一把長發(fā)經(jīng)過她的手,曾被她攥在?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梳理。

    他?仰頭靠在?榻邊,從匣中拿出?那支玉簪,對著?月光細看。

    月光是冷的,玉簪也是冷的,不像她頭上插著?的那一支,在?日光下流轉(zhuǎn)著?暖色光暈。

    簪子被削成?石鈴花之形,他?可以一刀刀把玉料削成?可以佩戴在?她頭上的簪子模樣,可是卻?不能一刀刀把自己改成?她會允許他?留在?身邊的樣子。

    他?支著?頭,心中苦痛難當。

    ——

    第二日,謝流忱有公事要辦,不能陪她留在?家中,便?讓自己安排的四個丫鬟服侍她。

    她身邊原本那兩個丫鬟,一個叫芳洲,一個叫行云,之前都被她安排回了崔家,暫時侍奉在?她母親身邊。

    這兩人是最清楚他?與她那六年間之事的,務必要將她們遠遠隔開。

    有這四個丫鬟暫時充當他?的耳目,防著?她與那些舊人接觸也好。

    他?原本是如此想的。

    可出?門?還?不到兩個時辰,元若匆匆對他?回報:丫鬟說,夫人要去沐苑。

    沐苑。

    謝流忱腦中蕩開一根弦崩斷的聲響。

    他?向來不喜將公私事混雜到一起。

    夫人小姐們身邊的仆婦一群又一群,再不濟還?有明儀郡主?拿主?意,哪有什么?急迫到他?必須拋下公事去解決的家事。

    可是沐苑不一樣。

    那里養(yǎng)了一些珍奇異獸,崔韻時從前就很不愛去,她嫌棄味道不好聞,太多禽類畜類混在?一處,有一股熱烘烘的古怪氣味。

    據(jù)他?所知,她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唯一一次去那里,還?是因為白邈。

    因為這是她和白邈定情的地方。

    當年白邈那個蠢貨想向她剖白心意,約她在?沐苑相會,聲稱要給她一個驚喜。

    崔韻時忍著?難聞的氣味去了那。

    結(jié)果他?牽來了一頭飛頭鳳,說已將它養(yǎng)在?女主?名?下,將以這只壯碩高大的奇鳥作為見證,寓意他?們的情誼如這只鳥一般孔武有力、展翅高飛。

    崔韻時就只去了這么?一次。

    此后,那只飛頭鳳也一直讓白邈的人照看著?。

    崔韻時還?對井慧文抱怨過,她實在?受不了那只大鳥在?她面前煽

    動翅膀時帶起的一陣怪味。

    那怪味劈頭蓋臉地闖進她鼻子里,差點要了她的命。

    所以她怎么?可能會主?動去沐苑,她必然是想起了什么?。

    和沐苑有關(guān)的還?有何事?自然只有白邈。

    崔韻時不是那么?沒有分寸的人,在?現(xiàn)在?失憶的她看來,即便?她仍對白邈舊情難忘,她也不會跑去沐苑觀賞那只飛頭鳳。

    謝流忱疾步上了馬車,要車夫以最快的速度趕去沐苑。

    她到底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往事,才會促使她做出?這樣異常的舉動?

    一路上他?設想了很多可能,每一個都讓他?無法接受。

    及至到了沐苑,他?安排的丫鬟之一正站在?苑門?口,偷偷向外?看,一見到他?們,便?帶路往崔韻時的所在?走去。

    途中,謝流忱詢問她,夫人為何突然要來沐苑。

    丫鬟說她也不知,只是夫人突然做下這個決定,她們不敢馬虎,便?將她的行程一五一十地上報上去。

    謝流忱聽完,心直接沉到底。

    等他?趕到時,他?看見的是崔韻時的背影,她正背對著?他?,聽人說些什么?。

    而與她相對而立的人,卻?是他?那不怎么?長腦子,嘴巴卻?奇快的親妹妹。

    就是因為她口無遮攔,崔韻時才會知道,他?干過拆散她和白邈的事。

    她們居然碰上了面。

    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驚心動魄。

    第68章 第 68 章

    崔韻時聽得?身后傳來?的腳步聲, 她回身一望,見到謝流忱。

    她訝異道:“你怎會在這?”

    謝流忱輕眨一下眼,道:“我恰好與一位好友約在此處, 他已經(jīng)先行離開。”

    他邊說邊觀察崔韻時的表情, 沒有任何異樣。

    崔韻時覺得?這實在太巧合了,巧合得?讓人下意識懷疑有哪里不對勁。

    不過在這之前, 她都遇到了他的二妹妹, 還是她率先發(fā)現(xiàn)的謝燕拾。

    若說所有巧合都是別有用心, 那她也脫不開關(guān)系了。

    先前她沒想起?謝燕拾這么個人, 可此刻對面相見, 她立刻回憶起?新婚夜,謝燕拾將謝流忱邀出去放什么焰火的事。

    這樣有病的提議,謝流忱居然還答應了, 把?她氣得?夠嗆,大半晚都沒睡著,暗暗地?捶床泄憤。

    今日在此相遇,她本以為她又要造作生事, 沒想到謝燕拾兩眼看著地?, 一臉老實地?喊她大嫂,和她記憶里那個讓她討厭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想到這,她也不太自在, 有種自己遲鈍地?生起?氣,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投降認敗的無力感。

    她干脆對謝流忱道:“既然你來?了,你就招待你妹妹吧,我要離開一會。”

    說完她便轉(zhuǎn)身去更衣。

    謝流忱看她一步步走?遠, 又望向?旁邊一直過分安靜的妹妹。

    “妹妹,你們怎會同在此處?”

    謝燕拾眼皮輕顫了顫, 慢慢道:“只是恰好遇上。我本是陪著祖母,還有姑母、表妹到此游玩,姑母想要一把?白孔雀尾羽做的羽扇,讓人招來?幾只白孔雀。我嫌無趣,獨自出來?,這才遇上的大嫂。”

    “你與韻時都說了什么?”

    “什么都沒說,只是尋常問好。”

    她頓了頓,知曉謝流忱這個問題其實是想問她有沒有說不該說的話。

    上回她在崔韻時面前說出那些事,長?兄發(fā)來?一封長?信訓斥她口無遮攔、自作自受,她不去招惹崔韻時,怎么會給自己討一頓打。

    她那么大了,還不知道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嗎,更何況他已經(jīng)告誡過她要敬重長?嫂,她若是再聽不進去,他就要將她交給母親嚴加管教,再也不幫她遮掩過錯。

    那么長?的一封信,字里行間全是對她在崔韻時面前揭穿他的氣急,沒有半點心疼她受到了羞辱。

    她捏著那封信,哭得?夜里都沒有睡好。

    世?上沒有人是可靠的,她從天上落到地?下,全在別人的一念之間。

    謝燕拾的頭垂得?更低了,對長?兄的問題,一五一十地?全答了。

    謝流忱見她今日這樣乖巧,贊道:“妹妹越發(fā)機靈了,你父親若是知曉必然很欣慰。”

    “你之前想要的雪狐皮毛,元若會安排送到你府上去。冬日快到了,拿來?做幾身大襖,既暖和又漂亮,你與你那些好姐妹見面,必然是最出彩的。”

    謝燕拾聽著他說話,心想她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他和她說話的語氣,是這么像對待一只寵物?。

    夸兩句寵兩下,送點東西,看她高興地?蹦跶,便算了結(jié)了。

    她告辭離去,轉(zhuǎn)身時,元伏恰好也往這走?。

    他納悶地?看了她兩眼。

    真是難得?一見二姑奶奶臉色發(fā)灰的模樣,往日她總是斗志昂揚的,就算生氣發(fā)怒、大哭大鬧也是一身的勁,結(jié)果現(xiàn)在萎靡得?跟被沸水澆過的花似的。

    元伏剛想和公子說二姑奶奶怎么了,謝流忱示意他不用開口議論這件事。

    他知道妹妹情緒不對,可他不該多問,在崔韻時失憶前,他保證過不和妹妹再多往來?。

    她和妹妹之間,他總要有取舍。

    若非他當年縱得?謝燕拾無法無天,也不至于鬧到她們二人無法相容的地?步。

    ——

    月上中天,崔韻時獨自用完了晚飯,謝流忱才歸來?。

    兩人在沐苑分別后,他便說還有公務,需進宮一趟,讓她今夜不必等他一同用飯。

    托白日與他二妹妹相見的福,她想起?新婚夜他讓她獨守空房,大大拂了她顏面的事。

    現(xiàn)下她看他不是很順眼,也懶得?搭理他。

    她不高興分為兩種,一種是讓對方察覺不到,另一種是一定要讓對方看出她的不悅。

    此時她便是第二種。

    謝流忱說了幾句話,都被她不軟不硬地?頂回來?后,便知曉她為何生氣了。

    反正是他自己造的孽,她怎么給他冷臉都是他應該受著的。

    他繞到她面前,屈身半跪,拿出匣中的玉簪呈到她面前。

    “這是我自己雕的,之前沒有機會送給你,如今拿來?向?你賠罪可好?”

    崔韻時低頭斜了玉簪一眼,他親自雕的有什么了不起?,放在當年,白邈也是很愿意為她做任何事的。

    難道她聽完這句,就該感動得?立刻放下新婚夜的那樁過節(jié)嗎,那她豈不成了任人拿捏的傻子。

    崔韻時順著這個念頭設想了一下,倘若謝流忱一直都是新婚夜那個對她不上心,只偏袒妹妹的模樣,恐怕她為了那些實實在在的好處,也會捏著鼻子容忍下去。

    那她還真會變成一個被人拿捏控制的可憐蟲。

    一想像那種日子,她就覺可怕至極,身上立時起了一身寒噤。

    見崔韻時久久不語,謝流忱抬頭仰望著她,燭光在眉峰處折下一道陰影。

    他又忍不住想要將那把?匕首拿給她。

    幾乎是同時,崔韻時接過玉簪,說:“罷了,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就當你一時糊涂,往后不要再這樣。”

    她說完,為了緩和氣氛,便道:“你今日入宮是有何要事?若是不便說就算了。”

    反正她也不是很想聽。

    謝流忱卻坐到她身邊,好似很高興她關(guān)心他的去向?和白日都做了什么,大有要詳細向?她交代的意思。

    從他的話中,她得?知曲州疫病越發(fā)嚴重,雖然已經(jīng)封鎖曲州全境,不許人進出,可是病情已經(jīng)蔓延到鄰近的詠、平谷兩州。

    陛下現(xiàn)下想要派一名?官員去曲州主?持大局,控制三州疫病,他正是為此事入的宮。

    崔韻時聞言就是一驚:“陛下選中你去曲州?”

    謝流忱搖頭,她剛要松口氣,就聽他道:“我主?動請命,愿前往曲州,為陛下排憂解難。”

    “……”

    若是旁人的家人要做這樣的事,她自是贊嘆對方的勇氣和決心,可若輪到她自己要當寡婦,那就另當別論了。

    更何況她不想看他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死?在千里之外的曲州。

    自她醒來?,他一直待她無微不至,她雖不懂他為何對她這樣

    好,卻也猜想或許就如他口中的恩愛夫妻那般,他們婚后情誼深厚,那她就更不能看他去送死?了。

    崔韻時越想越擔心,險些拿不穩(wěn)手里的玉簪,謝流忱幫她托了一下,頭慢慢靠在她的膝上。

    他安慰道:“疫區(qū)雖兇險,我卻絕不會死?在那里。”

    “你在說什么胡話啊,天王老子都不能保證誰死?誰不死?,你哪來?的自信。”她急道。

    謝流忱看她為他著急,笑得?眉眼彎彎。

    他要做這件事,只是為了更快地?升官。

    主?動請命去曲州,再能成功控制疫病,兩項疊加,這是多大的功績,足以讓他扶搖直上、步步高升。

    他的官位越高,她的人生就會越平順,她也會覺得?他越有價值。

    反正他是不會死?的,這條對別人來?說是十死?無生的絕路,對他來?說卻是一條絕佳的捷徑。

    “韻時,我是說真的,我先前一直想告訴你,可是每回都沒能說完。”

    他掏出匕首翻轉(zhuǎn)了一下,刀刃在燭光下閃出凜凜寒光。

    崔韻時眼看著他用這把?刀在指腹上劃下一道血口。

    她啊地?叫了一聲,剛要罵他瘋了,就見那口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一滴來?不及流出的血珠就被封在血肉之內(nèi),成了一顆古怪的紅點。

    謝流忱抬起?那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像是在炫耀一般道:“你瞧,我是不會死?的,你大可放心。”

    崔韻時目瞪口呆,這是什么東西,他是什么東西,怎么會這樣。

    她自是聽過許多奇聞怪談,可卻沒有親眼見過似謝流忱這般品種的……人。

    他還是人嗎?

    謝流忱看出她心中所想,托起?她的手掌,將自己的手蓋上去,讓她感受他掌心的溫度。

    他是和她一樣的活人,只是有些許不同而已。

    他將紅顏蠱等事對她一一說明,只隱去了自己對痛覺的感知遠超常人這一點。

    她聽完,良久后道:“可即便你不會死?,你還是會感覺到痛,對吧。為何非要給自己找罪受,天塌了也有別人去頂,你就別去受這個折磨了,好生呆在家中吧。”

    謝流忱眨著眼,看她因為心急而漲紅的面色,心想為了她這句話,他死?一百次都可以。

    他并?不說自己心中的盤算,只說此舉是為行善積德,他有數(shù)都數(shù)不完的命,所以若是他能積攢功德,就可以分給她。

    崔韻時嘆氣,心想她說也是白說,反正他都已經(jīng)向?陛下請命,木已成舟,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

    她懊惱極了,一看他剛才割破的那根手指,埋怨道:“你說你的秘密,我聽聽就是了,干嘛割自己的手給我看。”

    謝流忱看她瞪了他好幾眼,眼底映著一層水光。

    他不自覺地?慢慢靠近,想要像一粒塵埃一樣,投身入這汪湖水之中。

    身子剛傾了一些,他又頓住,他不該與她太過親密,若她恢復記憶,想起?這些必然會大發(fā)雷霆,他也不該趁人之危到這個地?步。

    他若是如此輕浮之人,成婚不久他們就已同房了,又怎會到現(xiàn)在都不曾做過真夫妻。

    他低下頭,托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克制地?落下一吻。

    ——

    自打謝流忱啟程前往曲州,崔韻時就沒收到過一封自曲州而來?的信。

    她雖懸心,但知曉他不會死?,便擔心得?很有限度,不至于到吃不下睡不著的地?步,只是覺得?他總是要患病受苦,十分可憐。

    偶爾她會由丫鬟們陪著去謝家本家坐坐,婆母明儀郡主?和三妹妹待她格外的友善,三妹妹甚至很親近她,這讓她很是意外。

    不過她很快便坦然接受了,這又不是什么壞事,對她親熱還不好嗎,對她差勁,她才要頭疼吧。

    ——

    七個月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過,曲州終于傳來?好消息,那里的疫病狀況已經(jīng)大好,鄰近的平谷州原本盛產(chǎn)香料,因為疫病也很久沒有給各州供應香料了。

    直到如今,一車車的香料才運入京城。

    謝燕拾常去的那家香鋪也進了許多新貨色。

    這一日她孤身入店挑選,沒有帶一個丫鬟。

    她總覺得?身邊沒有一個人是可信的,那些丫鬟看著恭敬,其實都暗暗地?想要謀害她。

    她每晚都睡不好,一閉上眼,就覺得?有人托著燭臺,慢慢靠近她的床鋪,舉起?燭臺就要砸死?她。

    每到此時,她就會驚恐地?睜開眼,可是屋中空無一人。

    這或許都是她多想了,可她實在害怕,沒有絲毫的安全感,每日只能靠一些香藥來?助眠。

    現(xiàn)在她習慣白日補一補覺,否則實在熬不住。

    伙計迎上來?,問道:“姑娘要買些什么?”

    “我要一些聞了能讓人鎮(zhèn)靜的香燭。”

    伙計會意,京城里的貴女表面上個個安逸自在,其實私下里人人都是各有苦楚,連個安穩(wěn)覺都睡不好,只能遣人來?他們店中買些安神香燭回去用。

    一些謹慎的客人,甚至會親自來?。

    他在貨架上找了一會,東西太多,他好不容易拿出一盒,剛要交給這位主?顧,店主?看見,急忙從謝燕拾手里搶了過去,陪笑道:“這位貴客,對不住,伙計拿錯貨了。”

    他回身拿出另一盒貨品,道:“這才是貴客要的東西。”

    謝燕拾面不改色,收下結(jié)賬后,卻悄悄返回店中,趁人不注意,將那一盒掌柜聲稱是拿錯了的東西帶走?了。

    她知曉,這掌柜的也一定是在騙她,這些人和長?兄一樣,都當她是好糊弄的。

    其實她不傻,這盒子里裝的一定是品質(zhì)最好的安神香燭,店主?不肯賣給她,或是準備私藏,或是要賣給來?頭更大的主?顧。

    她不能吃這個虧。

    香鋪中,伙計又送走?一位客人,被店主?拉到后院訓斥。

    “你今日都出兩回錯了,可不能再拿錯東西了,你方才給那位粉衣女客的貨品,那可不是安神的,而是致幻的,那些高門?子弟找樂子、圖刺激時才會點上用。你再亂拿貨,害得?我被人找茬倒閉,我可饒不了你。”

    伙計嚇得?一縮脖子,接連保證不會再出錯。

    ——

    回府后,謝燕拾去母親院中坐了坐。

    母親打量她的臉,道:“你這是怎么了,怎么臉色發(fā)灰,身體可是有什么不適?”

    謝燕拾抿唇,搖了搖頭,又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偷偷擦了下眼淚。

    母親難得?關(guān)懷她,可她只覺得?這關(guān)懷好似與她隔了一層,叫她莫名?地?低落。

    她回了自己出嫁前的小院住著,準備睡個午覺,照例將所有丫鬟都驅(qū)散出去,不讓她們待在院中。

    她睡著的時候,若放任這些下人在院子里,豈不是想害她就能害成?

    她點上香燭,靠在桌邊,想要醞釀一會睡意再躺上床。

    她不想脫下外袍,有時候她覺得?衣裳是她的皮,沒了皮,她就是軟綿綿的一條蛇了,誰都能輕易踩死?她。

    這可不行。

    香氣裊裊,她將之吸入肺腑,漸漸地?失去意識。

    ——

    崔韻時今日應謝澄言之約,去和她一起?聽戲。

    謝澄言請了戲班子,直接在家里的照月樓下開唱。

    崔韻時還沒走?到地?方,就聽見附近院中傳來?一陣瓷器碎裂之聲。

    她有些疑惑,仔細聽了聽,卻沒聽見半個下人走?過去收拾的動靜。

    院子里靜得?可怕,竟然沒有一個人在伺候。

    崔韻時看了看院門?上方的牌匾,這不是謝燕拾的院子嗎,那些丫鬟怎么敢如此怠慢她。

    難道她出了什么意外?

    崔韻時招呼自己的丫鬟,和謝澄言派來?給她引路的丫鬟一同進去,跟著給她做個見證。

    剛到門?口,就是一連聲不要命的尖叫。

    崔韻時聽出這是謝燕拾的聲音。

    她加快腳步,推門?卻推不動,顯然門?從里面上鎖了。

    她一腳將門?栓踹斷,房門?被打開。

    屋中靜了一下,謝燕拾不知為何,正將披帛纏在自己的頭臉與脖頸上。

    她神色狂亂,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

    還不等崔韻時開口,謝燕拾的雙目就睜到最大,喉中發(fā)出極為凄厲的慘叫。

    如果方才

    她叫得?像是見到有人要殺她,那么現(xiàn)在,她叫得?就像是看見她殺過的人變成鬼來?找她了。

    崔韻時心想,都這會兒了,就算她們從前有些小過節(jié),她也不能見謝燕拾這樣而不幫忙。

    她招呼人,大家剛要一起?往謝燕拾口中塞根筷子,以防她發(fā)瘋時咬斷自己舌頭,謝燕拾就轉(zhuǎn)頭鉆入桌底,拼命掙脫每一只向?她伸過來?的手。

    崔韻時聽她仿佛大受刺激,越叫越大聲,喉嚨都快喊破了,十分苦惱。

    謝燕拾猛力地?打開每個人的手,最后她藏身的桌子被她自己給掀翻了。

    崔韻時看不下去,不得?不出手,想要稍微粗暴一些地?制止她。

    她剛抓上她的胳膊,謝燕拾渾身一顫,就這樣在她面前蜷縮起?來?,抱住自己的頭臉,尖叫著告饒道:“我錯了你別弄斷我的手啊啊啊啊啊我只是想讓你別礙事,我錯了我錯了你別報復我啊啊啊啊啊我向?你賠罪……”

    崔韻時的動作慢下來?,她好像一瞬間聽不懂這話,可她似乎又全都聽懂了。

    她的手慢慢垂下。

    謝燕拾像一頭受驚的羊一樣往人堆外爬,邊爬邊哭訴道:“長?兄,長?兄,你怎么都不幫我了,我好害怕……你不是說你都處理好了嗎,沒有證據(jù)了,沒有證據(jù)了她怎么還會來?找我要我的手臂,救命啊,來?人救救我……”

    ……

    與此同時,西城門?口,自曲州而回的一隊官員剛剛?cè)肓司┏恰?br />
    第69章 第 69 章

    謝燕拾爬了幾步就站起身, 以一種獵物受驚逃竄般的敏捷往屋外沖去。

    丫鬟們?nèi)?都跑過去想?擋住她,不讓她跑掉。

    二姑奶奶如?今不知?為何神智錯亂,滿口胡言亂語。

    這一下跑出去, 若是摔入院中的水池里, 或者到了院外,從哪塊石階上?跌落下去, 那可怎么辦。

    幾人沒?有阻攔成, 全?都追著謝燕拾往外跑, 唯獨一個丫鬟注意到夫人搖晃了一下, 她伸手想?攙夫人一把。

    卻發(fā)覺她像是全?身泄了力氣, 丫鬟根本支撐不住。

    崔韻時滑坐到地上?。

    過往六年間無數(shù)畫面像是呼嘯而?來的狂風,迎面扇了她一個又一個巴掌。

    她想?起了所?有事。

    荒唐得?讓人不知?道究竟此刻是夢,還是從前的一切是夢。

    她原本還覺得?自己?就像睡了一覺, 醒來時忘記了中間那六年。

    整個過程好像參與一場難度極高的大考,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完的卷,總之一睜眼,手里就拿了一張打?著甲等?成績的卷子。

    因?為日子太過美好, 她反倒有種坐享其成的感覺, 她甚至還感謝了一下失憶前的自己?,真是自己?栽樹自己?乘涼。

    結(jié)果原來她經(jīng)歷的是這樣的六年。

    她還因?為失憶受他欺瞞,與他和顏悅色地說話, 將他視作對自己?用心之人,偶爾也想?回報他些什么。

    他這回去曲州,她還時常去慶蓮寺祈愿他平安順遂,少受苦痛。

    因?著想?為他積福, 她便用自己?的錢捐給京中的善堂。

    當時她還覺得?,這樣更誠心一些, 若是支取他的錢做善事,似乎是把錢財看?得?比他更要緊,對不住他對她交托不死秘密的信任與愛重。

    她被人當個傻子一樣蒙蔽,這與認賊作父有什么區(qū)別。

    她真是對不住自己?。

    她痛心至極,呆坐在地上?,風聲乍起,大開的窗扇猛地撞在墻上?。

    風呼呼地往里灌,將斗柜上?的小物件全?都吹到地上?。

    她麻木地將它們一個個撿起,擺回柜上?,讓它們重新變得?井然有序。

    丫鬟也幫著她一起收拾,兩人誰都沒?說話,忙活了一通,就要將東西全?部歸位時,又是一陣風席卷而?來,那些輕巧的小東西再次被吹了一地。

    毀壞掉別人用心布置出來的安穩(wěn)生活,只?需要一陣風臨時起的玩弄之意。

    崔韻時看?著一條帕子被風吹得?滿屋子飄,她再也忍耐不住,抬手將整個柜子掀翻。

    柜中的東西全?部散落出來,丁零當啷掉了滿地。

    身旁的丫鬟驚叫一聲,這聲叫喊仿佛從極遠處傳來,朦朦朧朧入不了耳。

    崔韻時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混亂的情緒在她身體里橫沖直撞。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終于對自己?承認,她的人生早就和這間屋子、這個斗柜一樣,凌亂不堪、破破爛爛了。

    她聽?見院中有人正勸哄著謝燕拾:“二姑奶奶快過來,公主正和郡主娘娘說著話,她們都等?著你呢……”

    她提起墻上?未開鋒的一把劍,拔下劍鞘,闊步走過去。

    見有人逼近,謝燕拾又要逃竄,她剛背過身,崔韻時就將刀鞘扔過去,一下砸中她的膝窩。

    她頓時跪倒在地,被人整個抓了起來。

    崔韻時提著一個大活人,絲毫不覺得?累,只?覺渾身的血都燒起來了。

    她將人拖進謝燕拾成親前才建好的那座三層小樓里。

    這里門栓完好,并?且結(jié)實,哪怕等?會有人要強行進來,一時都沒?有辦法破開門窗入內(nèi)。

    丫鬟們要跟著進來,崔韻時的目光從她們的臉上?一掃而?過。

    她知?曉這些丫鬟都是謝流忱安排在她身邊的人,道:“你們大人既然讓你們留在我身邊,而?他現(xiàn)在不在京城,那你們就該聽?我的。”

    丫鬟們紛紛點?頭。

    崔韻時:“方才的事不要驚動郡主,別讓她為二姑奶奶擔心。”

    她神情如?常,吩咐丫鬟們搬來一個浴桶,燒好洗澡水,再讓人拿一身謝燕拾的衣裳過來后,她才道:“我來給妹妹擦洗,你們都出去,人太多了,她會害怕。”

    她裝作思索的模樣,又說:“若是我一個人應付不來的時候,再叫你們進來。”

    她看?看?仍試圖逃走的謝燕拾,將她凌亂的頭發(fā)撥到耳后,像一個寬和的長嫂那般安慰她道:“沒?事了,沒?有人會害你,這兒都是自家人。”

    丫鬟們聽?從她的吩咐,出去在外候著了。

    等?到所?有人都離開,崔韻時上?好門栓,確認再也沒人能打攪她的事,她的表情驟然變化,提起謝燕拾,就把她按進滿是洗澡水的浴桶里。

    謝燕拾拼命掙扎,水花四濺,水面上?的花瓣被她打?得?七零八落。

    崔韻時現(xiàn)在只覺渾身有用不完的氣力,她只?要用一點?勁就能?把她牢牢按住。

    謝燕拾現(xiàn)在需要的可不是什么安慰,而?是清醒。

    她按著她,按到她覺得?謝燕拾的頭腦該變得?清楚一點?了,再把她提起來。

    崔韻時拿起一塊帕子,幫她擦干臉上?的水,以免影響她回答她的問題。

    她問:“我的手臂是怎么斷的?”

    謝燕拾像只?大貓一樣在她手下亂動著,張開嘴就要嚎哭。

    看?來她的頭腦還不夠清楚。

    崔韻時直接把她按回去,繼續(xù)清醒。

    激烈的水聲在這層樓內(nèi)回蕩。

    過了會,崔韻時重新將她提起來,擦干凈她的臉,問:“我的手臂是怎么斷的?”

    謝燕拾緊閉著眼,發(fā)出哽咽的哭聲,求饒道:“別打?我,我知?道錯了嗚嗚你放過我吧,我……”

    崔韻時不等?她說完就又松了手,再次把她淹回水里。

    她按著她,沒?有一點?動容。

    她為什么要放過謝燕拾?

    她也需要一條生路,她一直都在用自己?的種種舉動,告訴他們,她已經(jīng)順從了他們的規(guī)則,請他們讓她的日子好過一些,再給她一點?點?獎賞就可以。

    因?為沒?有別的路走,所?以她就像一條家養(yǎng)的狗,躲在謝家的屋檐下茍且。

    也因?為在野外打?不到豐厚的獵物,所?以即使主人和主人的妹妹在路過時,會突

    然用腳推搡一下她,她也只?能?夾著尾巴,嗚嗚地躲到一邊,不能?對他們露出獠牙。

    被這么搡一下,并?不要命,沒?有傷到骨頭,那力道也很輕,只?是很屈辱。

    所?以日子還能?過,她還能?忍著眼淚繼續(xù)過下去。

    可是她現(xiàn)在才知?道,她沒?有別的生路,是因?為他們兄妹把她的路截斷了,而?后把她趕到了這條路上?,讓她從一個人變成了一條狗。

    所?以謝燕拾沒?有資格要求她對她仁慈。

    水汽蒸騰,她把謝燕拾向下按進水里,卻好似看?見自己?的魂魄在上?升。

    崔韻時平靜了一下呼吸,把她抓起來,還是那個問題:“說,我的手臂是怎么斷的?”

    她有意控制了時間,這三次入水,謝燕拾能?堅持的時間越來越短,而?她把她按進去的時間則越來越長。

    她要把她逼迫到她的極限,她要她馬上?告訴她,她想?知?道的事。

    謝燕拾被她卡著后脖頸,干嘔了一陣,嗆出水吐進浴桶中。

    謝燕拾清醒了,也害怕極了,崔韻時搭在她脖頸后的每一根手指都像是燒紅的烙鐵,要把她的實話從喉嚨里燙出來。

    她意識到崔韻時瘋了,從前長兄能?壓制這條瘋狗,可現(xiàn)在長兄不在,即便他在,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護著她了。

    謝燕拾想?哭,又不敢發(fā)出聲音讓她聽?見。

    為什么外邊沒?有一點?動靜,為什么沒?人來救她,就這么讓她落入崔韻時之手。

    崔韻時卡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看?自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謝燕拾對上?她的臉,哆嗦得?停不下來,她知?道她不說,崔韻時就會不停地把她的頭按回水里去。

    她張了張嘴,艱難地開口:“我……我,我當時想?,若是沒?有你,你就就就不能?擋在我和白邈中間了。那時你若是高中,再做個小官,我也不是不能?讓長兄抓你的把柄,迫使你與白邈斷干凈,我再將他弄到手。可是你若是得?了功名,就會像你們一早約定好的那樣,很快就要成婚……”

    “那我即便,即便讓長兄設計你,你們都已經(jīng)是夫妻了,我不想?讓白邈變成你的人,所?以一定要讓你參加不了會試,我就想?到了要讓你變成殘廢。”

    “身帶殘疾,便永遠都做不得?官。”

    ……

    謝燕拾聲線顫抖,就像一段繃到極致的弓弦,隨時都會斷掉。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解釋,思緒也沉入了十七歲那一年。

    她與崔韻時同歲,可在崔韻時春風得?意,擁有白邈這樣愛撒嬌,又嬌得?恰到好處的情郎的時候,她卻只?能?為情所?苦,得?不到心中所?愛。

    那時,她打?聽?到崔韻時會去醉江樓與三五好友聚會,便提前布置好,讓人提前一日鋸斷四樓某段圍欄上?下兩邊各一半,稍作掩飾,讓它看?起來一切正常。

    只?是若有人以一定的力道撞上?去,那木欄定會斷裂,讓人摔下樓去。

    她原本的打?算是安排一人與她擦肩而?過時,“不小心”將她撞倒在圍欄上?,讓她從四層跌下。

    可那一回就連老天都在幫她。

    有一過路的小娃兒絆了一跤,飛身而?起,眼看?就要翻過圍欄。

    此后數(shù)年,每每想?到此處,謝燕拾都一陣得?意,可惜無法與人訴說交談此事,只?能?成為她心中不能?見光的功勛。

    正因?崔韻時偽善又虛榮,有這樣可以樹立自己?憐孤憫弱形象的機會,她不會錯過。

    所?以當時,她仗著自己?反應比別人快,將那娃兒撥去一旁,自己?重心失衡,往圍欄上?撞去。

    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順利,崔韻時從四層摔下,命大沒?有死,也沒?受好不了的內(nèi)傷,她只?是摔斷了一條手臂。

    因?為沒?出人命,所?以這件事最后鬧得?并?不大。

    在偌大的京城,一個學子不幸斷臂,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

    一切就這么成了意外。

    謝燕拾高興至極。

    一個純粹是不小心摔倒的幼童,可比她刻意安排的那人自然得?多。

    就連崔韻時都沒?有想?過這其實并?非意外。

    只?是某一日,長兄突然將她叫過去,屋中沒?有其他人,元若和元伏都不在。

    然后長兄三言兩語將她做過的事,幫她跑腿的丫鬟、中間聯(lián)絡過的人的人名全?都報了出來。

    謝燕拾見抵賴不了,便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長兄聽?見后默然許久,她不知?道長兄為何是這副反應,他都已經(jīng)查清楚了,她承不承認有什么差別,他怎么這個表情。

    最后長兄叫她閉緊嘴巴,永遠別把這件事吐露給任何人知?曉,他已經(jīng)把所?有參與此事的人全?都處理了。

    謝燕拾不知?道長兄是怎么處理的人,只?知?道從那之后,她再也沒?見過那個幫她辦事的丫鬟。

    醉江樓不久后也傳出發(fā)現(xiàn)蟻患的事,一些木頭都被蛀咬了,好在發(fā)現(xiàn)的早,尚能?補救。

    從她顛三倒四的敘述里,崔韻時拼湊出了事情的真相。

    她坐在浴桶邊的圓凳上?,坐了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

    謝燕拾想?從水里出來,又不敢。

    崔韻時站起身,對她道:“擦干凈身子,換身衣服吧。”

    她將準備好的另一件干凈衣裳拿出來,謝燕拾照她的話做了,穿好衣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一邊。

    謝燕拾小聲向她懇求:“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吧,現(xiàn)在長兄那么喜歡你,你得?到了一切,他什么都會彌補你的,以后你會過得?很好,我再也不會說你壞話,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嫂。”

    崔韻時笑了。

    她得?到了一切?她竟然得?到了一切。

    她怎么不知?道。

    她嘴角漸漸抿出一個怨毒的弧度。

    看?著崔韻時幾乎扭曲的面容,謝燕拾慢慢意識到了什么,她大叫著想?要逃跑。

    崔韻時眼疾手快地拿布蒙上?她的嘴,將她攔腰抱起,直接上?了三樓。

    謝燕拾從來沒?感覺自己?有這么大的力氣,她拼命地抓撓,想?要摳崔韻時的眼珠,爭奪一線機會。

    可是崔韻時在她身上?的穴位按了幾下,她就再也動彈不了了。

    她身體僵直著被倒翻過來,只?能?看?見一級級上?升的臺階。

    每一級臺階銜接起來,通往那扇她渴望至極的逃生之門。

    可她卻被崔韻時挾著,離那扇門越來越遠。

    她心里的恐懼越來越濃厚,她從未后悔過自己?做過的事,從不覺得?自己?需要為此付出代價,更不害怕會被那些人找上?門來。

    她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報復這個詞是這樣的可怕。

    怎么會這樣。

    為什么一條狗也有咬她的勇氣,她可是皇親,她可是郡主之女。

    畜生怎可與她這樣的天之驕女相搏?

    這個問題,直到她被崔韻時從三層的窗邊扔出去時,她都沒?有想?明白。

    崔韻時將謝燕拾從窗口一把送了出去,就像在扔一截沉重的木頭。

    她靜靜地看?著謝燕拾往下摔去。

    方才她聽?謝燕拾說著那段往事的時候,她就在想?,這層樓只?有三層,而?不像醉江樓一樣有四層,真是太可惜了。

    她轉(zhuǎn)動眼珠,就這么和剛趕到院中的一人對上?了視線。

    第70章 第 70 章

    天?色陰沉, 不見一絲和煦日光。

    自曲州而回的?一行人情緒卻很高揚,此次僥幸未死在疫區(qū),又立下功勞, 縱是天?上陰云密布又如何。

    劉顯輕夾馬腹, 趕上前邊那?道挺秀身?影。

    論起命大,誰都不如這位謝大人。

    此次出發(fā)前, 人人都做好了將命舍在曲州的?準備, 只是誰不愛惜自己的?性命, 危難關(guān)頭, 人人都想給?自己留一絲生機。

    唯有這一位, 次次身?先士卒,以至于好幾回染上疫病,咳得半死, 又發(fā)熱又吐血,最后居然都扛過來?了,安然無恙。

    眾人驚嘆不已,謝流忱笑著說是夫人去慶蓮寺給?他?請過一道平安符, 他?才能逢兇化吉, 一切全都仰賴夫人。

    眾人聽

    完,紛紛打算回京之后他?們也要去慶蓮寺求符。

    謝流忱騎著馬,合著隊伍向前行, 占了個不前不后的?位置,并不想太?出風頭。

    他?帶了曲州的?特?產(chǎn)銀心木回來?,一整塊能散發(fā)香氣的?木頭,拿來?給?她做個妝匣也不錯。

    只是不知她喜歡什么花紋, 等回去后問過她的?意思?再做,不過得抓緊一些, 離元日也不遠了,要趕在新年伊始送給?她。

    大半年未見,他?孤身?在外,發(fā)病的?時候渾渾噩噩什么都想不了,可是清醒的?時候便十分想念她。

    他?想冬日休沐時,他?可以借口外頭太?冷,懶得出門,和她在軟榻上窩在一處。

    地暖熱著,他?可以給?她念念話本子,一日就這么過去,他?們又一同相伴著,朝白頭偕老走?近一點點。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劉顯打趣道:“瞧這表情就知道,大人又想起尊夫人了吧。”

    謝流忱笑而不語,打馬穿過沿街飄散的?沉梨花雨。

    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身?影一晃而過,謝流忱停下馬,對元若招了招手。

    元若幾日前就收到他?的?信,知曉他?今日會歸京,只是為了給?夫人一個驚喜,瞞著府里,只自個兒偷偷過來?迎他?。

    元若說:“夫人正在先前那?個謝家,和三?小姐一起聽戲,公子要先回自家嗎?”

    謝流忱聞言,便與眾人道別,換了個方向,朝著明儀郡主的?府邸去。

    進門后,他?本要直接往照月樓走?,先見她一面再去沐浴換身?衣袍。

    沒?走?多遠,他?又頓住腳步。

    他?身?上還沾著一路的?風塵,就這么去見她實在不夠好看?,還是先去梳洗打扮過為好。

    一番整理過后,他?確保自己從頭到腳都沒?有什么紕漏,應當還能入她的?眼,討她的?歡心。

    只是似乎還有一些不足,他?想了想,拿起桌案上那?一小盒香露,在手腕處略沾了沾,留下一縷味道極為清淡的?香氣后,方才滿意。

    這香露與他?從前用的?香息石氣味相近,都是雨后草木的?清新氣息。

    他?離家前,她曾抱著他?的?手臂,說過這個味道好聞。

    正是他?對她交代自己秘密的?那?一回,他?親了親她的?手背,她便像回他?那?一吻一般,也親了他?的?手腕一下。

    想起她那?時的?模樣,他?的?心就變得軟軟的?。

    就算她現(xiàn)在還稱不上喜歡他?,可她對他?總是和對其他?人不一樣。

    哪怕只有這幾分微末好感,能和她這樣過一輩子也很好,比之前那?樣失去她,被她遠遠地推舉開要好太?多了。

    他?帶上銀心木,想要讓她先看?上一眼。

    元若主動要來?替他?拿著。

    謝流忱拒絕了,他?剛沐浴過,一身?輕快,只覺這塊銀心木沉得讓人心生歡喜。

    一路到了照月樓,卻得知崔韻時還沒?到。

    不止崔韻時,連謝澄言這個請人看?戲的?都睡過了頭。

    元若提議:“公子,不若先讓下人去找一找吧,夫人已經(jīng)到了謝家,現(xiàn)在應當是在府中?某一處。”

    謝流忱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預感,可他?自己知道,這全是他?多疑。

    自從他?因為她失憶,將她帶回身?邊,他?就時時刻刻害怕她即將恢復記憶,一點風吹草動便要疑神疑鬼,不得片刻安心。

    最后證明,那?些都是他?過慮了。

    “不必,我自己去找。”

    他?轉(zhuǎn)身?,瞥見案上放的?是紫蘇飲,不是她最愛喝的?香飲子,又囑咐了一句:“換成荔枝膏水。”

    他?沿著照月樓到府門這條路找去,走?了一半路程都沒?見到崔韻時的?蹤影,最后卻是在二妹妹的?容拂院附近,聽見耳熟的?說話聲。

    那?是他?安排在崔韻時身?邊的?丫鬟的?聲音。

    他?輕蹙眉,不等他?邁出一步,就聽見一聲巨大的?落水之聲,而后便是丫鬟們無比駭然的?齊聲驚叫。

    她出事了?

    謝流忱立刻沖入院中?,卻見水面上綠衫飄動,水中人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沒?有爬動掙扎,生死不知。

    絲絲縷縷的血跡在水面上蔓延開,像清洗過畫筆的?水,逐漸泛起了薄紅。

    丫鬟們七手八腳地將人扶起,他?看?清落水之人原來?是二妹妹。

    她顯然是從樓上掉進水池里。

    這種墜樓的?方式,何其熟悉。

    他?緩緩仰起頭,望向樓上的?人。

    許多年前,他也曾這樣在樓底下看過她,遠遠地,不會有任何回應地看?。

    那?時她不曾看?向他?,也未曾注意到他?。

    而現(xiàn)在,她終于看?見他?了,目光中?卻似燃著火,將之前這雙眼睛里裝著的?關(guān)懷與柔情都燒得干干凈凈。

    謝流忱抱著銀心木,一動不動,像另一塊僵硬的?木頭,他?看?著她從窗邊離開,走?下樓來?,最后站在他?面前。

    “夫君回來?了啊,”崔韻時先開了口,“妹妹方才突發(fā)急癥,神智狂亂,從樓上摔了下來?。”

    她的?嘴角牽起來?,像是在笑:“夫君覺得妹妹的?手臂會摔斷嗎?”

    謝流忱沉默,看?著她的?發(fā)髻上,還戴著他?送她的?那?支玉簪。

    “夫君怎么不說話了?”她的?笑容漸漸擴大,看?向那?群急急忙忙將謝燕拾抬去尋府醫(yī)的?丫鬟們。

    “我真想知道,我從醉江樓上摔下來?會摔斷手臂,那?妹妹從樓上掉下來?,會不會摔斷?”

    她用手指做了一個從高處墜落的?動作,道:“夫君,你覺得呢?”

    謝流忱沒?有哪一刻比現(xiàn)在更?加清醒,也沒?有哪一刻比現(xiàn)在更?加恐懼。

    他?不可以失去她,怎樣都不可以。

    崔韻時柔聲道:“你說話啊。”

    謝流忱低頭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但?最后什么都沒?說出來?。

    院中?人已經(jīng)走?得干凈,只剩他?們和元若。

    元若遠遠走?開,他?大概知曉現(xiàn)下的?狀況,除非公子要他?做事,否則他?根本不想摻和進去。

    崔夫人的?手勁可不會跟人鬧著玩。

    崔韻時看?著謝流忱那?雙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神哀哀的?,好像一只被逼到絕路,認命由她宰割的?動物。

    他?憑什么認命,他?憑什么做出這副樣子給?她看?。

    她突然暴怒,跳起來?扇他?一巴掌:“你說話啊,你不是一直很能說嗎,你和你妹妹合起伙來?騙我欺辱我的?時候,不是游刃有余的?嗎?你現(xiàn)在啞了?”

    謝流忱被她扇得倒退三?步,被元若攔了一下才沒?有跌在地上,懷里的?銀心木卻滾摔出去。

    他?站直身?,再度抬頭望她,卻感到臉上有血正向下滴,他?也不在乎了。

    他?用手背蹭了一下臉,發(fā)覺臉上沒?有任何傷口。

    他?這才怔了一下,看?向她的?右手,手背上蜿蜒著兩行血跡。

    崔韻時的?掌心火辣辣的?痛,方才打他?那?一巴掌,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打到自己的?手都發(fā)麻。

    她抬起手看?了看?,瞧見手背上兩道抓痕,那?是方才與謝燕拾爭執(zhí)中?弄傷的?。

    不知道謝燕拾摔出了什么傷。

    她一點都不覺得高興,即便謝燕拾摔死了,也不能彌補她錯過的?人生,可她就是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笑了。

    這笑聲在庭院中?回蕩,她自己聽著都駭人,可是卻停不下來?。

    謝流忱立刻托住她的?手,半捂住她的?嘴,幾乎是在求她:“我們先回自己院子再說,若是讓母親看?到這個樣子,她會知道是你推的?謝燕拾,你想笑就回去再笑吧。”

    他?要把這件事從她身?上撇干凈,這本來?就不是她的?錯,有錯的?人是他?。

    他?對元若囑咐道:“速速帶人把痕跡都清理干凈,是妹妹不小心失足墜樓,都是她神智錯亂才會覺得是崔韻時推的?她。讓侍衛(wèi)把門守好,不管是母親還是祖母,不許任何人闖到我這里來?。”

    事已至此,他?要保住崔韻時。

    元若連聲應是,先跑出去安排人手了。

    返回

    弋?

    院中?的?一路上,沒?有人說話,崔韻時完全拋去了夫妻之禮,走?在他?前面,像一抹幽魂輕輕地飄過去。

    她打開門,率先進去。

    謝流忱站在門口,手按上門扇,望了下陰沉沉的?天?,頓了會兒才輕合上門,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他?轉(zhuǎn)身?,屋中?光線比外邊更?加昏暗。

    她不知為何沒?有坐在椅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床上。

    她從前不會這樣,至少會脫了外裳再坐在床上。

    他?一步步往屋子深處走?,陰影像一張獸口,吞沒?了她顯眼的?鵝黃色身?影。

    他?先打開藥箱,拿出膏藥,在她腳邊單膝跪地,托起她的?手,想幫她處理下手背上的?傷口。

    崔韻時抽回了手,他?只覺像被一片落葉輕輕拂過,極怒之后,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氣,提不起任何勁。

    謝流忱嗓音艱澀地開口:“我知道的?時候,你的?手臂已經(jīng)摔斷了,無可挽回,就如今日一樣,她出事了,木已成舟,我就會全力保下你,而當時你出事了,所?以最后我只能保下她。若是我事先知道她有這樣的?打算,我會阻止她,不會讓你……”

    他?沒?有說下去。

    因為崔韻時猛然看?向他?,眼神變得極可怕。

    她開口,聲音古怪,像被擠壓變形的?薄金箔,他?從來?沒?有聽過她這樣的?聲音,就像她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還要狡辯,還要避重就輕嗎?”

    “你別說得好像你是不得已,不想失去這個妹妹才幫她隱瞞,好似這么多年以來?你兩面為難,對我心懷愧疚一般。”

    “你忘記你曾經(jīng)是怎么對我的?了嗎?你縱容你妹妹花樣百出地欺凌我踐踏我,你就只會站在一邊看?,偶爾還幫她一把,讓她不用擔負任何責任,可以更?順暢愉快地對我下手。”

    “你對人有愧就是故意折磨她的?心,你對人有愧就是讓人過這種日子嗎?”

    “你根本就沒?有愧疚,因為你是瘋子,你覺得你母親是什么品種的?瘋子,你就是和她一個品種的?貨色。”

    “我……我忍了六年,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折辱我六年,因為我不要你了,所?以你突然悔了,在這之前,你沒?有一日、一時一刻,讓我覺得你愛我,你可憐我,你對我下不了手,你對我不忍心。”

    “如果我忍三?十年、六十年,你就能這樣對我三?十年、六十年,一直到我死。”

    崔韻時這時候已經(jīng)很想哭出來?,可是她拼命拔高聲音,把話說下去,讓它變成尖銳的?箭扎向他?,絕不能讓今日這一切都如她殘廢的?手臂一樣不了了之。

    “你還有臉口口聲聲說愛我,你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恨我。”

    謝流忱聽她一句句的?控訴,眼眶通紅,他?剛要開口,她就自己說下去了。

    “哦對,你確實說過你怨恨我,你怨恨我不喜歡你,還要對你獻殷勤,你討厭看?到我將你當作踏腳石,只有利用,沒?有真心,所?以你就可以這樣對我是嗎?”

    “你知道你是多可怕的?人嗎?你們兄妹打斷了我的?手,斷了我自謀前程的?路,然后往我脖子上套了條狗繩。可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你根本毫無愧疚,你的?心好狠毒啊,我竟然嫁給?你這樣的?人,為什么是我嫁給?你這樣的?人啊。”

    她吸了一口氣,說不出話,勉力才繼續(xù)說下去。

    “我本不用過這樣的?日子,全是你們害了我,是你害了我,你害得我好慘……”

    崔韻時放聲大哭,亂七八糟地說道:

    “我本來?不用給?你當狗的?,我我給?你當狗伺候你服侍你奉承你,我沒?有對不起你,你還是不放過我,你為什么要害我,你到現(xiàn)在都不肯放過我……”

    她哭得太?大聲,忽然像被人錘了一下,直挺挺倒回床上,從回到這個地方,她就感覺支持不住,提一口氣才撐到現(xiàn)在。

    她躺在床上,胸口痛苦地起伏著。

    謝流忱趕緊幫她順過氣,他?眼淚成串地掉,不敢說辯解的?話,那?些話在她的?過往面前,都太?過蒼白無力。

    可她氣成這樣,他?又必須說些什么幫她平靜下來?。

    他?束手無策,心臟泛起當初在洞穴中?被刮骨魚剜皮刮肉般的?劇痛。

    他?道:“一切都是我對不住你。你不要這樣激動,你的?腦袋里還有血塊,情緒波動不能太?大。你想對我如何我都認,你冷靜一點。”

    當年她成為他?的?妻子,她對他?百般示好,那?時他?哪怕只對她好一點點,他?們現(xiàn)在都不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

    他?明明有很多選擇,可他?卻選了最差的?那?一種,錯無可錯,他?死不足惜,可她是無辜的?。

    他?這一生幾乎沒?有辦不成的?事,想要的?東西?,想結(jié)交的?人,想要走?到的?位置,全都像溪水里的?石頭,輕輕松松被他?拾在手里,由他?挑揀。

    若想要愛護誰,也一樣輕而易舉。

    偏偏是最重要的?兩個人,他?全都沒?有護好。

    父親去世的?時候,他?尚且年幼,無能為力,而她……她本該一點苦都不用受,她應該珠圍翠繞、無拘無束,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她一招手他?就湊到她身?邊,為她排憂解難。

    他?早該明白他?不應怨怪她,她沒?有任何錯。

    他?喜歡她,就應竭力去討取她的?歡心,光明正大地與白邈競逐,求她愛他?。

    可他?回不到過去,一切都無法改變。

    她說得對,他?恨他?母親,可他?其實是和他?母親一樣的?貨色,只會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

    崔韻時漸漸冷靜,蜷縮起來?,看?也不看?他?。

    他?痛心到說不出話,眼淚掉在她臉上。

    崔韻時仿佛被這一滴淚驚醒,忽然彈起來?拿起床上的?瓷枕,猛砸他?的?手臂。

    謝流忱一動不動地受了。

    崔韻時卻恨死他?這副包容的?任她做什么都可以的?模樣,她像一個瘋婆子一樣對他?又喊又打。

    “你怎么不死在外邊,你為什么還要回來?,你就應該死在外面!”

    發(fā)髻散開,她看?見自己的?頭發(fā)凌亂地披到臉上,一抹翠意從眼角邊掠過。

    那?是他?給?她雕的?玉簪。

    崔韻時當即拔下這根簪子,他?憑什么和她恩愛,憑什么悔改,他?們該恩斷義絕,一點情意都不該留。

    這根簪子該怎么碎,他?們就該怎么斷。

    她抬手要將玉簪砸得粉碎。

    謝流忱怕玉碎了會扎破她的?手,當即抬手給?她墊了一下。

    她用上了全身?所?有力氣,玉簪瞬間扎穿他?的?手心。

    皮肉被鈍器穿透的?古怪聲響轉(zhuǎn)瞬即逝。

    幾滴鮮血噴濺到她臉上,由熱轉(zhuǎn)涼。

    崔韻時松開手,大口大口地呼吸,眼淚流了下來?。

    謝流忱拔出染血的?玉簪,安安靜靜地,沒?發(fā)出一聲痛呼,拔簪子的?手卻在顫抖。

    崔韻時看?著他?掌心的?血洞和汩汩冒出的?鮮血,道:“你怎么不去死。”

    她又重復:“你怎么不去死。”

    “好。”

    “你想我怎么死都可以,”謝流忱擦去她的?眼淚,“你想要我做什么也可以,我一輩子都受你驅(qū)使。”

    房門被人敲響,元若進來?,站得遠遠的?,小心翼翼道:“二姑奶奶被水池里的?雜石劃傷了肩膀,出了不少血,一條腿也摔折了,府醫(yī)說摔得太?嚴重,再怎么治,也難免要成跛子,安平公主心疼極了,現(xiàn)在去看?望二姑奶奶了。”

    崔韻時又掉了兩滴眼淚,卻立刻看?向謝流忱:“你說什么都愿意為我做的?是吧,那?我要謝燕拾一條手臂。”

    “我要她的?左臂,和我一樣的?左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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