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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 31 章

    崔韻時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一些, 她要出門去自己名下的?鋪子看看,既然準備和離,她的?資產就不能?和謝家的?攪在一起不清不楚。

    有?些鋪子該轉手便轉手, 比如一家香露店, 賣的?最好的?幾種香露成分中含有?稀有?的?香料,是她借助了謝家的?資源才從袁州進來貨的?。

    一旦和離, 這條進貨渠道便會斷掉, 這家鋪子在同行激烈的?競爭下維持不了多久, 還是托人將它轉手賣掉為好。

    唯一的?好處是她從未將自己的?錢與謝家的?錢混在一起, 分割起來比較容易, 沒有?什么后顧之憂。

    崔韻時提起裙擺,正?要上馬車,忽然聽到元伏說話的?聲音。

    現在正?是上值的?時候, 元伏在,謝流忱多半也在。

    她回頭略望了望。

    謝流忱恰在這時抬頭,正?看到她今日少見地穿了一身?碧色衣裙,像一抹清淺干凈的?春光。

    他知她慣穿紫色, 碧色卻也格外適合她。

    她的?目光從元伏轉到他的?身?上, 又很快收回去,沒有?一絲多余的?停頓,好像他是無關?緊要之人。

    過了會, 她才對他露出客氣的?笑容,向他行禮。

    謝流忱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她自然流露的?那個眼神。

    他走上前,問:“夫人是要出門嗎?”

    崔韻時點頭:“去自家鋪子里轉轉。”

    “這些瑣事可以交給身?邊得?力的?丫鬟去干,夫人不必這般操勞。”

    崔韻時點點頭, 又嗯了一聲,而后再無他話。

    謝流忱等了等, 仍沒等到她說些什么。

    她這樣疏離又客氣的?態度,他早也想到了,并不氣餒,只解下腰間一個香囊放到她手里:“近日贏蟲病多發,戴上這個,贏蟲不會近身?。”

    崔韻時收下道謝,轉身?要上馬車。

    謝流忱不甘心只交談了這么幾句便要結束,忍不住向她走了半步,又頓住。

    不能?糾纏太過,否則既失了風度,又惹她厭煩,該徐徐圖之,不可心急。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們幾人坐著馬車離去,方才上了自己那輛,往刑部衙門去。

    ——

    車簾落下,外邊的?人再看不到里邊的?情形,崔韻時轉手就將香囊交給芳洲,芳洲拿著香囊嗅了嗅:“好香啊。”

    崔韻時:“那便歸你了。”

    芳洲:“我?不要,

    ?璍

    這香氣雖然好,可這是公?子送的?,我?用著膈應。”

    她一邊說一邊深呼吸,像只小老鼠一樣嗅聞著香囊,顯然是對這味道很中意?。

    馬車忽然顛了一下,行云問外邊的?車夫:“趙叔,怎么了?”

    車夫忙道:“夫人和姑娘們沒事吧?是有?塊碎石子頂住車輪,現下已經過去了。”

    行云聞言不再多說,回過頭卻見芳洲一臉失望地趴在車窗上往外望。

    方才馬車顛簸的?時候,芳洲整個人撞上車窗,手里的?香囊也從窗子那掉了出去。

    她眼看著不斷遠去的?香囊,有?些悵然,又覺得?既然是公?子的?東西?,那也沒什么可惜的?。

    崔韻時看她這樣,覺得?好笑:“這下你不用膈應了。”

    “現在是不膈應了,但是感覺跟丟了錢一樣難受。”芳洲發出幽怨的?聲音。

    崔韻時安慰她:“等會順道去蘭芳閣,給你再買一個氣味一樣的?,挑你喜歡的?顏色好不好。”

    芳洲聞言立刻不難過了,她把簾子拉上,將那個香囊拋在腦后。

    那還是個紫色的?香囊,與她的?膚色不襯呢。

    ——

    日暮時分,謝流忱回到府中。

    他問門口?的?小廝:“夫人回來了嗎?”

    “回來了,比公?子早一個時辰回的?。”

    謝流忱心想,或許該讓母親邀崔韻時去清暉院吃晚飯。

    等她到了清暉院,他再晚上一會過去,吃完飯又能?送她回松聲院,到時再找個借口?,說不準還能?留宿在她房里。

    他把事情都往好的?方面去想,心情好上不少。

    穿過一道月洞門,迎面幾個丫鬟走過來,統一的?云水藍衣裳,唯有?其中一人腰間佩戴著的?紫色飾物有?些眼熟,謝流忱略看了兩眼,眸光忽的?頓住。

    那是一個紫色香囊,上繡蘭草蝴蝶,下垂流蘇,與他今晨送給崔韻時的?一模一樣。

    元若察覺到謝流忱的?目光,忙叫住那名丫鬟。

    謝流忱斂去臉上所有?神色,淡聲問:“你這香囊是從何處得?來?”

    丫鬟垂下頭,不敢與他對視:“是……是奴婢撿的?,就在府外不遠處撿到的?。”

    她有?些緊張,辯解道:“真是這樣的,公?子,這不是奴婢偷來的?,奴婢瞧它還很新,又干凈,就撿起來自己用了,奴婢沒有偷東西。”

    她語無倫次地說完,好一會,也沒聽見公?子說話,更加惶恐了。

    謝流忱無言良久,而后示意?元若將她攙起來,他按捺著脾氣道:“不必害怕,此事與你無關?,將香囊解下交給元若,你好好做事去吧。”

    元若將香囊交到他手里,他看也沒看,只將它攥著,不斷往前走。

    前路花木茂盛,罩下大?片陰影。

    他穿行其中,身?上一時是暗色斑駁的?樹影,一時是血色夕陽的?余暉。

    待回到房中,他在鏡子前停頓片刻,看見鏡中自己身?上的?白衣還是干干凈凈、不染塵埃。

    仿佛他一路跋涉,僅是這世間的?過客,它們什么都沒給他留下。

    他做的?都是無用功。

    謝流忱將香囊放在桌案上,忽然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一件被?他送出去,又被?她丟棄的?東西?。

    他可以將這個香囊丟掉,可是他送出去的?心意?也能?這樣處置嗎?

    這個想法讓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有?真?心嗎?

    或許是有?的?,即便不是出于喜愛,可他想要挽留她,與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的?心絕不會輸給白邈。

    可她會將白邈送她的?團扇珍藏在盒中,卻將他送的?香囊棄如敝履。

    謝流忱從不想將白邈視作對手,那簡直是抬舉了他,他就是一只謝流忱碾死?他都嫌多余的?蟲。

    白邈之于他,就如崔韻時之于謝燕拾,他一直覺得?謝燕拾對崔韻時耿耿于懷,死?咬著她不放的?行為太愚蠢。

    他就不會抓著白邈不放,那樣太掉價了。

    他也從來不會讓崔韻時意?識到他們倆之間還有?一個白邈存在,因為白邈不配。

    ——

    謝澄言傷勢幾乎好全了,胃口?也跟著恢復,晚飯又吃了不少。

    她一吃飽就犯困,可還不到入睡的?時候。

    她便拿著雪規鳥掉下來的?羽毛去撓它的?小腦袋,逗得?正?起勁時,謝流忱來了。

    這段時日他來看望她不少回。

    但謝澄言還記得?前陣子與他的?爭吵,也記得?他離開時拽走了崔韻時送她安神的?香包。

    他走就走,還搶她東西?。

    就沖這件事,每次他來,她都不會和他說一句話。

    腳步聲漸近,謝澄言干脆伸手入鳥籠,雪規鳥跳上她的?手指站好。

    她就這么抬著手轉身?面向長兄,讓他看看一向不喜他觸碰的?雪規鳥,和她是多么的?親熱。

    她就是要氣死?謝流忱。

    謝流忱卻像沒看見她的?挑釁一樣,坐下后好聲好氣地關?懷了她一番。

    謝澄言不搭話。

    謝流忱絲毫不覺尷尬,開始給他今晚前來的?目的?做鋪墊:“妹妹,那一回是我?言語失當?,我?十分懊悔,你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盡管開口?,只要你消氣,我?都會為你辦到。”

    謝澄言不可置信地轉頭看他,她自然知道謝流忱在有?需要的?時候,慣會花言巧語,可他嘴里的?好話不是白聽的?,每回他都別有?目的?。

    他這么自我?的?人,居然煞有?其事地向她道歉,他到底要拜托她什么了不得?的?事?

    謝流忱繼續說下去:“越容秋很討人厭吧,她總說你寫的?字沒有?風骨,說要給你介紹一位書法先生,可是她回回說,回回都沒介紹,你想讓她吃癟讓她閉嘴,想堂堂正?正?地贏她一回,但她樣樣都比你強一點,你根本找不到法子。”

    “還有?江行川,他就更可恨了。他射箭時總和你搶一個靶子,先生點你回答策論,他故意?搶在你前面站起,一番高談闊論,先生還夸他有?氣魄。”

    “江行川還四處散布他愛慕你的?流言,其實你知道他不是喜歡你,他只是故意?以這種方式讓人以為他每次輸給你,都是因為讓著你,而不是實力不濟;想讓人以為他搶在你前面答題,是因為你不會,你答不出,他全都是為了你好。”

    “所有?人都說你欠江行川人情,辜負他的?好意?,對他疾言厲色,他們說你不知好歹……”

    謝澄言被?他戳中不愿告之于人的?心事,想打斷他,他卻話鋒一轉:“我?知道這些事你不想讓家里人知曉,你想靠自己解決,因為你不是謝燕拾,你也絕不想成為和謝燕拾一樣的?人。”

    他的?語氣不知不覺地溫和下來,像是一個尊重?孩子意?愿,一直看著她單打獨斗,可是即便她被?對手打得?趴在地上,他也相信她能?反敗為勝的?長輩。

    謝流忱:“你當?然不是跑到家人面前哭一哭就要人為你擺平一切的?無能?之輩。你只是需要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到了那時候,你想要的?都會實現,我?可以幫你找到這樣一個時機,讓你親自打敗對手。”

    謝澄言豎起一根指頭:“如果你給我?創造時機,那你要我?做什么?”

    謝流忱對她露出一個微笑,很溫柔地說:“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這笑容在他臉上,看起來既親善,又可怕。

    “嗯?”

    “你只要答應我?,不要將我?拆散崔韻時與白邈的?事告知她,還有?我?做過的?那些事,全都不要讓她知曉。”

    謝流忱知道三妹妹肯定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故而隱晦地一語帶過。

    謝澄言這回是真?的?愣住了,既因為他的?大?費周章,也因為他掩藏在平靜外表下的?小心翼翼。

    怎么了,他不是肆無忌憚嗎,他也會怕崔韻時知道他比她知道的?還要惡劣嗎。

    謝澄言抬頭,笑了笑:“不行啊,長兄,這些事我?是一定要告訴嫂嫂的?。”

    然后她就如愿以償地看見謝流忱掩在袖中

    的?手指,幾不可見地顫了顫。

    第32章 第 32 章

    謝澄言到今日都還記得?謝流忱的原話。

    “妹妹盡管去與她說你想說的任何話, 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

    她也記得?他說這話時的表情,那般從容,那般無所畏懼。

    那時候謝流忱肯定沒想到, 還有他把臉送到她面前給她打的這一日。

    謝澄言真想放聲大笑, 并?踹他一腳,她抿住笑容, 看著被她拒絕后一言不發, 只微垂眼?睫的長兄。

    謝澄言:“長兄當?時不是很囂張, 無所畏懼得?很, 讓我盡管去說的嗎, 怎么說話不算話呢,怎么好聲好氣?地同我商量起來了呢?”

    她一邊說一邊拿臉蹭雪規鳥,雪規鳥格外貼心地把頭轉過來蹭著她, 發出嘰嘰咕咕的叫聲。

    謝流忱很快平復心情。

    來之前他就預想到了她或許會是這個?態度,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今日無論?如何都要說服謝澄言,別再給他與崔韻時脆弱的關系雪上加霜。

    他不知道?崔韻時的打算,可是她已?經越來越不遮掩對他的疏離。

    下一步她會做什么, 他不想細思, 與其惴惴不安地畏懼那件事的發生,不如將精力全?部用?在如何挽回她的心上面。

    他想要她喜歡他,永遠都別離開他。

    為了這個?目的, 他可以?做出讓步,不管是對崔韻時,還是對謝澄言。

    如今只是被謝澄言奚落幾句而已?,他沒有什么聽不得?的。

    而且謝澄言與崔韻時要好, 在他這個?兄長和嫂嫂之間,選擇站在嫂嫂那邊, 其實是件難得?的好事。

    這樣維護她喜愛她的小姑子,在他挽留崔韻時的過程中,或許也能作為一枚籌碼。

    謝澄言一見他和上次判若兩人的模樣,似乎她無論?說什么都不會動氣?,她陰陽怪氣?道?:“男人可真是多變。這才過去多久,長兄就換了態度。你忌憚什么?忌憚崔姐姐知道?這事會懷恨在心嗎,你不是不怕這個?嗎?”

    謝流忱糾正她:“她是你的嫂子,你不該這樣稱呼她。”

    “我只是在提前練習,倘若你們和離,我要怎么喚她。”

    謝流忱被和離這兩個?字扎得?安靜了好一會,謝澄言既覺得?稀奇,又覺得?不可思議,盯著他看個?不停。

    謝流忱收斂神色:“今時不同往日,我已?經想通了,從前種種實在沒有必要,是我糊涂。如今我只想與她長長久久,彼此再無嫌隙。”

    謝澄言聽著他說著好似懺悔的話,一臉見鬼的表情:“你別跟我說,你喜歡她,所以?你突然良心發現了?”

    這是她長兄,她還能不知道?他,這人怎么會懺悔,他哪里有什么良心,他根本就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

    謝流忱輕皺起眉,心想她說話怎么跟裴若望一樣,三句話離不開情情愛愛。

    “我沒有喜歡她,我只是不想與她分開,”他頓了頓,“我從來都沒有想和她分開,從訂下婚約的那一日起,我就想與她做一輩子的夫妻。”

    謝澄言聽得?眼?都瞇起來了:“你在說什么啊,你自己聽著不覺得?奇怪嗎,又不喜歡她,又要跟她過一輩子,你腦子怕不是有問題。”

    接連被她罵了好幾句,謝流忱暗自吸氣?,硬生生忍住了。

    既然有求于?她,就得?拿出有求于?人的態度。

    謝澄言是個?吃軟不吃硬的,又是他親妹妹,他不能設計拿捏她的把柄,也不能讓她的境況變得?更差,迫使她跟他做交易。

    是親妹妹,忍一忍吧。

    他反復告誡自己,如今她傷好了,四肢靈活活蹦亂跳,一句話聽了不高興就要飛去松聲院告密。

    那他就完了。

    謝流忱本想說,那你就當?我腦子有問題吧。

    他轉念一想,不如干脆順著她的話認下自己喜歡崔韻時,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耽溺情愛之人就夠了。

    若能說服謝澄言,對他來說也是一個?助力。

    他目光幽幽,想要開口應下,雙唇卻難以?吐出一個?字。

    明明只是順勢說一句無傷大雅的謊罷了,可是他忽然有種錯覺,仿佛這一句話出口便是承認,謝澄言會知道?他喜歡崔韻時,崔韻時將來或許也會知道?。

    她會怎么看待他對她的感情,被他喜歡,她會感到哪怕是一丁點的高興嗎?

    這個?念頭擅自從他的心里跳出來,像山野中的精怪編織出來捕獲迷途者?的美夢,他立刻感知到了危險,全?身都生出一種抗拒。

    他不可以?承認。

    謝流忱抿緊嘴唇:“總之我不要與她分開,你別壞我的事,我也會幫你解決那兩個?人。”

    他的態度忽然變得?強硬,謝澄言這才感覺他正常了起來,這才是她那個?心腸很硬、自視甚高的長兄。

    方才那個?隱忍又好說話的應該是中邪了。

    謝澄言打量他一會,忽然說:“我答應你,不過這只是暫時的,若是接下來的日子你有一刻待崔姐姐不好,有一件事做得?讓她不高興,我立刻讓她知道你是個什么貨色,心腸歹毒不安好心,拆散她和別人,還要裝模作樣……”

    謝流忱深吸一口氣?,打斷她的話:“省省吧,你沒這個?機會。”

    說完他轉身就走,走出兩步之后又回頭:“你說話的聲音能不能小一些,我若不是讓外邊伺候的人事先站遠了,你方才聲量那么大,她們全?都會聽見。你想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干了什么,然后傳到她耳朵里去嗎?”

    謝澄言不慣著他,立刻吼回去:“那你自己倒是別做這些事啊,我就要那么大聲,嫂嫂,長兄他唔唔唔……”

    她的嘴被謝流忱用?手帕捂住,謝流忱壓低聲飛快地道?:“你行行好吧,你非要弄得?我變成棄夫你才高興嗎,別喊了!”

    謝澄言趁機梆梆揍了他好幾拳。

    ——

    崔韻時推開窗,這一扇窗正對著庭院,景色好極。

    晨光由此照入,驅散全?身的郁氣?,她頓覺神清氣?爽。

    她心情大好,拿起一把剪子,對著長至窗前的一朵紫黛眉比劃片刻,思考著該從哪里下一刀。

    行云路過:“夫人別把花修剪毀了。”

    她說話時,崔韻時已?經一剪子下去,將那朵花整個?剪了下來。

    她迎著行云一言難盡的表情,將花別在行云襟前:“你看,這樣不是很好看嗎,我沒有修剪壞它。”

    芳洲趴到窗前望了望,指著一朵朱紅色的花:“我要那朵,夫人給我剪那朵。”

    崔韻時依言剪下那一朵別在她的衣襟前。

    “夫人。”崔韻時下意識回頭,對上的卻是謝流忱。

    他站在窗外,衣袍如雪,姿容秀異,在鮮花的陪襯下,就像一幅被裁剪好的名家畫作,叫人不忍破壞。

    崔韻時卻無心欣賞,但凡對他這個?人的本質有些許了解的人,都不會覺得?這畫面賞心悅目。

    很久以?前她就已?經和他無話可說,但還需維持著表面的禮節和夫妻間該有的“親近”。

    如今這一切都快結束了,所以?她倒是不必搜腸刮肚地找話題。

    崔韻時:“夫君特意過來,有什么事嗎?”

    謝流忱被她這問題問得?沉默一下,即便她說的不是這句話,而是別的什么,可語氣?中沒怎么掩飾的事不關己的味道?,還是讓他晃了下神。

    他裝作沒有聽出異常,讓元若把花端過來。

    這樣的粗活以?往都讓元伏來干,但今日這盆占秋花較為特殊,是他無意中搜尋到的新品種。

    培育出它的人并?不是尋常花匠,那人家產頗豐,侍弄花草全?是因?為興趣使然。

    因?為它產量太?少,本不欲出售,是謝流忱費了些功夫與這人結交,才弄到這么一盆的。

    這樣來之不易的花,他當?然不能交給元伏抱著。

    元伏有時候笨手笨腳,萬一將它摔碎了,他去哪再找一盆送給崔韻時。

    這樣稀奇又美麗的花,送給她觀賞最為合適。

    只是謝流忱并?不打算將它的來

    之不易說得?這般清楚,她如今厭他煩他,他若是示好意味過于?濃厚,追得?太?緊,反倒會讓她離他更遠。

    其實她不只是厭他煩他,他只是不想在心里對自己說出她怨恨他這個?事實罷了。

    他雖心知肚明有些東西的存在,卻不能坦然地對自己承認。

    元若將整盆花舉過胸口,好讓夫人看清。

    謝流忱:“這是機緣巧合之下得?到的稀罕品種,花香可以?舒緩精神,解除疲乏,我每日都要上值,大半時間都不在府中,將它放在我那里也是無人欣賞,放在夫人的書房倒是很合適。”

    崔韻時看了看那盆花,確實是從未見過的品種,可她對此興致也不是很高,只也懶得?和他推拒。

    她道?了聲謝,讓丫鬟將花搬去書房,她看著丫鬟走過拐角,將心思收回來,發現謝流忱還在看她。

    她道?:“夫君是否該去上值了?”

    謝流忱不答,目光轉向她的手指,那里仍舊是光禿禿的,不見墨玉指環的蹤跡。

    他本不是那么好打發的人,可現在,他不打算問那枚墨玉指環的去處,就像他同樣不會問昨日那個?香囊的去處。

    因?為如今要努力周全?夫妻間體面的人換成了他。

    面對著心思縹緲難以?捉摸的枕邊人,懷著期望,每踏出一步,卻步步失望的感覺,他終于?也體會到了。

    ——

    崔韻時不知道?謝流忱來到底有什么目的,最后他也只是留下那盆罕有的花,就帶著隨從離開了。

    他最近對她的態度幾乎算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友好,崔韻時雖覺奇怪,但不訝異。

    她早就體會過他的虛偽和反復無常,有時候他會突然對她溫言細語、體貼入微,然后沒多久,他又能笑著看她跌入坎坷的境遇,卻吝嗇對她伸出援手,更不用?說站在她這一邊,為她作主。

    他總讓她失望,讓她感到痛苦。

    如今她即將解脫,終于?可以?平靜一些地看待這六年。

    她這段婚姻失敗至極,如果她有什么經驗要告訴妹妹的話,那就是千萬不要嫁給這種薄情寡幸的男人。

    崔韻時在書房呆了一個?時辰處理事務,那盆花的花香聞得?她有點難受,就像聞到一些姑娘身上刺鼻的香露。

    她想了想,讓人將它端到庭院中,放得?遠遠的。

    不喜歡便是不喜歡,她已?經不用?再勉強自己了。

    那個?從前會評判她,指責她每一個?舉動的人,馬上就再也左右不了她了。

    ——

    午時開始下了半日的雨,謝流忱下值后并?未回到自己院中,而是去了松聲院,他買了慶豐樓的糕點帶回來給她。

    他已?經想好,見了面他便說,是受謝澄言所托買回來的,但是不知崔韻時喜歡什么口味,所以?每樣都買了一些。

    可丫鬟卻說崔韻時不在,謝流忱沒有太?意外,只是有些許的失落。

    他等?了許久,雨勢仍不見小,眼?看著雨絲斜斜落在庭院石磚上,院中一些植物被風雨吹打得?東倒西歪。

    一些嬌弱的花草早已?被丫鬟用?雨布遮蓋起來。

    謝流忱收回目光,不經意掃見房間角落里擺著謝澄言送給崔韻時的那盆雪逐花。

    大概是外頭風雨太?大,所以?丫鬟們特意將它搬進來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送的那盆占秋花,目光四處搜尋,先在屋內掃了一圈,無果,最后在庭院一角發現了它。

    無人照管它。

    花盆里積滿雨水,花瓣更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幾乎只剩幾枝花桿和幾片搖搖欲墜的葉子。

    別的珍貴花草都有丫鬟蓋好雨布,這一盆卻沒有。

    明明早上他親眼?看著它被送去書房,現在卻在這里受風吹雨打。

    謝流忱瞬間明白了。

    她根本不喜歡他送的這盆花,所以?下人也看出她對它的輕忽。

    丫鬟們哪敢不將主子的東西收好,她們是知道?就算不將這盆花看護好,也不會受到懲罰才敢這樣做,因?為她根本不在意它。

    他的眼?神空了片刻,面上所有神情消失殆盡,心潮起伏,更甚屋外暴雨。

    他竭力保持冷靜。

    無妨,這不算什么大事,不管是一盆花、一枚指環,還是他送到她手上的心意,既然給她了,她想如何處置都可以?。

    她想丟便丟,她高興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扔掉多少,他就補上多少。

    就算她扔掉一百一千次,他一百零一次一千零一次地補回去就好。

    還有希望,他還有希望的。

    他在心中把這句話當?成救贖的咒語反復念誦,一個?聲音卻不合時宜地哀鳴起來:

    真的還有希望嗎?

    真的還有希望嗎?

    真的還有希望嗎?

    謝流忱渾身緊繃,他想讓這道?聲音停下來,可它卻在腦海里不斷回蕩,仿佛海面上的幽魂。

    他再也難以?忍受這種刺耳痛苦的聲音,拿起一個?茶盞摔碎,撿出最大的一塊碎片往手臂上快而狠地劃了一道?,鮮血噴涌而出,他瞬間拿不住碎瓷片,痛得?難以?呼吸,幾乎要昏厥過去。

    可是腦子里終于?安靜了,他按住傷口,等?待著紅顏蠱發揮作用?。

    但隨著傷口肉眼?可見地愈合,那道?聲音又重新回來了,這次它再不像先前那般尖銳激烈,它只是虛弱地,仿佛在自言自語一般問:

    我們真的還能和好如初嗎?

    謝流忱閉上眼?,不作回答,一滴眼?淚卻從眼?皮下滲出,緩緩滾落。

    第33章 第 33 章

    崔韻時從外邊回來?, 腳步輕快得?快要飄起來?。

    她與薛朝容秘密見了一面?,基本將事情都定了下來?,唯一不確定的是薛朝容何時回永州, 以及崔韻時是跟她一同出發, 還是薛朝容先行?一步,而她處理完自己?這邊的事后再獨自前往永州。

    崔韻時傾向于后者, 不過這不是什么要緊事, 到時候再說吧。

    最重要的是, 她確定了自己?的將來?, 她會?成為薛朝容的副手, 她會?在永州重新?開?始,與過往的一切痛苦徹底告別。

    然而這好心情沒持續太久,崔韻時得?知謝流忱居然在她院子里等她, 心里頓時不大舒服。

    這就好像一整日都在外做正事,回到自己?房中?想要徹底歇一歇,回味一下令她振奮的好消息,卻發現還有一件任務亟待完成。

    她走?入屋內, 瞬間聞到一陣極淡的血腥氣, 再去聞又似乎是她的錯覺。

    丫鬟居然沒有掌燈。

    謝流忱就這么坐在一片昏黑中?,叫她辨不清面?目。

    他抬頭望著她,遲遲沒有開?口, 劃出的傷口已經快被修復完整了,可見到她,他仍舊覺得?很疼。

    他有種超乎理智的直覺,似乎無論他如何巧言令色, 都不能令她回心轉意。

    他們只剩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的機會?,或許是是幾百句, 或許是幾千句。

    將這些話說完,他們的關?系也就結束了。

    這種直覺像一塊冰一樣刺痛著他,讓他不敢多說什么,只指了指那袋各色各樣的糕點給她,便匆匆離去。

    崔韻時看他走?得?還算干脆,心情馬上又好回去,她讓行?云等人把糕點拿下去分了。

    她一口都沒有動。

    ——

    第二?日晚上,她院里來?了位客人,她家中?大姐崔嘉元。

    崔嘉元是嫡母所出,比她年長四歲,姐妹關?系算得?上不錯,但也僅是不錯。

    崔嘉元身在大理寺,能和謝家做姻親,對她多有助益,崔韻時則需要崔嘉元在崔家照拂她姨娘和妹妹。

    這些年來?,兩人來?往一直不斷,姐妹情誼只是虛名,實際是為了各自的便宜。

    情誼容易消逝,相比之下,利益關?系更加長久。

    所以崔嘉元忽然到訪,不是有事要拜托她走?一走?明儀郡主的關?系,而是說姨娘近來?思念她,崔嘉元想叫她回家住幾日,陪陪姨娘,崔韻時有些許訝異。

    若是為了這件事,崔嘉元派人傳個信就算完了,她怎會?鄭重其事到要上門來?告知她。

    崔韻時只是覺得?她這個舉動奇怪,但也沒什么多想的必要,反正她回去一趟見見姨娘就知道?情況了。

    她決定明日一早便回娘家,崔嘉元得?了她的答復,又閑話一番,才告辭離去。

    崔嘉元從松聲院出來?,路上遇見了要去給明儀郡主問安的謝流忱,兩人像尋常的

    妻姐與妹夫那般見完禮,又各自分別。

    崔嘉元心想,他這個樣子,旁人完全看不出他們今日早見過一面?。

    下值時,謝流忱來?找過她,提出要她尋個妥當的理由將崔韻時請回娘家去,為了答謝她,今年的官員考核他會?幫她拿到最好的評級。

    崔嘉元覺得?這個條件聽起來?沒有任何壞處,對她是,對崔韻時也是,而她還受益良多,自然答應了他。

    只是她心中?疑惑,他幫她,她得?到的好處很明顯,可是謝流忱能得?到什么好處,她卻一無所知。

    ——

    崔韻時吃飽喝足后才出了院門。

    馬車已經套好,她起得?還格外早,就是為了不要撞上謝流忱上值的時間,免得?又要和他客套著說幾句。

    有些人能多見一面?就多見一面?,而有的人,能少見一面?就少見一面?。

    所以當她在熹微晨光中?,看見謝流忱的身影時,她的表情都不好了:“你們……為何這般早就在此處?”

    謝流忱:“元若從榻上摔下來?,跌傷了手臂,剛正完骨,他心有余悸,在附近走?走?排解心緒,我陪一陪他。”

    身體很健康的元若配合道?:“……是的,夫人,我胳膊肘傷了,多虧了公子,他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

    謝流忱面?露關?懷:“夫人要往何處去,這么早,可是有什么要事?”

    “長姐告訴我,姨娘很掛念我,讓我回去看看。”

    謝流忱聞言,對她露出一個笑:“夫人真是孝順貼心,我身為女?婿,自然也該陪著一同回去。”

    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右手,以不容推拒堪稱殷切的語氣道:“夫人,我們走?吧。”

    崔韻時接連找了三個理由拒絕,都被他輕飄飄地擋回來?,如果再推拒,面?子上就太過不去了。

    她只能和他一同上了馬車。

    時辰太早,街邊的小販都稀稀落落的,崔韻時佯裝閉目養神,沒有與他閑談。

    謝流忱看著她裝睡,沒有戳穿。

    馬車平穩前行?,一路上毫無顛簸。

    謝流忱瞥了她好幾眼?,回回都見她穩穩地坐在原位上,并沒有馬車忽然一顛,她摔靠到他身上,或者他倒在她身上的可能。

    謝流忱閉起眼?,放棄這個注定不能實施的計劃。

    前日他從她那離開?時心神不寧,一夜過后,他想開?許多。

    其實沒什么好多想的,他只要一個結果,除此之外他全不接受。

    有空傷懷,不如將精力?用來?思考怎樣打動她。

    那些男子一個個嘴上說著愛慕她,最后都在她殘廢的左臂面?前退卻,只有他不改初心,誰都沒有他咬得?緊,這是他在她那里唯一的優點,若是連這一點都要放棄,他還能用什么讓她回心轉意。

    就算是錯,而后一錯再錯,誰又能說這條錯路走?到底不是柳暗花明。

    更重要的是,他就是想走?這條路。

    既然之前對她的示好收效甚微,那他便下一劑猛藥。

    他要向她證明自己?的用處,并讓她知道?他是可以為她所用的。

    謝流忱早就知道?她借用他的名頭壓她的父親,可他不在意,這種事只會?讓他們的關?系更牢固。

    在讓她愛他之前,先讓她覺得?他仍有可用之處,他能成為她的一件工具,等她依賴他到離不開?他的地步,不愛也要變成愛。

    他神情陰暗地想著這些,再度看了一眼?崔韻時。

    ——

    謝流忱先下了馬車,對崔韻時伸出手,她本要避開?他的攙扶,卻在看見門口的小廝時,將手放在了謝流忱掌心。

    謝流忱順勢牽住她的手,小廝已經入內向崔欽和杜巖沁夫婦通報,等他們到了前廳時,崔欽已經坐在那了。

    崔韻時向崔欽行?完禮,就坐到一邊,聽著謝流忱和她這位父親說些場面?話。

    崔欽精神很是振奮,難怪今早一起便有喜鵲叫。

    謝流忱這位出身尊貴的賢婿除了回門那一回,之后逢年過節也很少到崔家來?,現在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可以與他聯絡感?情,崔欽自然是不能放過。

    他一直當女?兒不得?謝流忱的歡心,不然怎么他這個岳父都見不著女?婿的影呢。

    不過她能討好婆母明儀郡主,也算是有點用處,不是一嫁到謝家就以為萬事大吉,滿腦子吃喝享樂的廢物?。

    崔欽對她沒有太大的不滿意,只是時常寫信提點她要趁年輕貌美,趕緊籠絡丈夫生個孩子,穩固自己?的地位。

    可女?兒遲遲沒有動靜,崔欽覺得?她大概跟她姨娘一樣,空有美貌,自負才色,但不切實際,也不懂男人的心。

    而且說實話,崔韻時還不如她姨娘,她連一個孩子都生不出來?,她姨娘至少生了兩個。

    崔韻時聽崔欽和謝流忱說個沒完,中?途她找了個合適的時機,表示自己?要去探望姨娘。

    崔欽正談得?高興,賢婿不僅人長得?好,說起話來?更是讓人如沐春風,他完全顧不上親生女?兒,自然答應她的要求,隨便她要去哪。

    然而崔韻時一起身,謝流忱也表示要一同前去。

    崔欽便笑道?:“那我也去吧,好些日子沒有見你姨娘了,記得?你才四五歲時,我們一家人在銀杏樹下喝茶吃餅,一轉眼?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都嫁人六年了,不知你何時也做人娘親,你與流忱,還有孩子,一家人一起回娘家來?看望爹娘啊?”

    崔韻時受不了看他裝模作樣,更不想與他再說這些讓人犯惡心的廢話。

    崔欽沒看出她掩藏的厭煩之情,謝流忱卻看出來?了,應付道?:“夫人年紀尚輕,我不喜孩子,此事不必過于急切。”

    崔欽:“可也不能不急啊,韻時不小了,她都二?十有三,再晚可就生不……”

    謝流忱心中?不耐,他看見孩子就心煩,根本沒有生育的打算,更別說女?子生育不異于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崔欽管好他自己?就是了,怎么敢管到他妻子身上來?。

    謝流忱信口胡說:“我母親有三個孩子,至今沒有一個孫輩承歡膝下,她老人家覺得?兒女?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和打算,她以此為福,覺得?這般才省心,岳父也該像我母親一般想得?開?才好。”

    崔欽聽出他的畫外音,再不好說什么,只是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對了,不必特意去葉姨娘的院子,早飯大家都是一起吃的,韻時你待會?就能見到你姨娘和小妹了。”

    說完,崔欽還特意對著謝流忱道?:“韻時祖母喜歡熱鬧,所以一大家子都坐在一張大桌上吃飯,流忱若是不習慣,可以單獨去韻時院子吃飯。”

    崔韻時心想,祖母哪里是喜好熱鬧,她是喜好訓斥人,每日早飯就要開?始說這個沒規矩說那個沒教養,說得?所有人都吃不下,她就舒服了。

    ——

    謝流忱是男子,不好與女?子坐在一起,座位便被安排在崔欽身邊。

    他若不是崔欽的女?婿,崔欽哪敢讓他坐在自己?下首,把他奉為座上賓都來?不及了。

    他心里喜滋滋的,孩子生多了就是好,總能生出個有出息的,居然能嫁給謝流忱做正妻。

    而他身側的謝流忱看著一位大夫人、十二?位姨娘、二?十二?個孩子圍坐在桌前。

    他有片刻的沉默,然后目光詭異地看了眼?崔欽。

    雖然他早就知道?崔家的情況,可是親眼?看到,感?覺……著實有些壯觀。

    如果他有十二?位姨娘、二?十二?個孩子,他要馬上去死。

    被這么多女?子睡過的身子,他自己?都不想要了,更別說還有這么多流著他血脈的孩子,光是想想,他都感?到一陣窒息。

    崔韻時坐在葉姨娘身邊,她抬手把手放在姨娘手心里,身子微向她側了側。

    崔老夫人的目光立刻像條鞭子一樣抽了過來?:“葉姨娘,你女?兒雖然嫁去謝家,我管不著她在謝家怎么樣,可是只要回到崔家一日,就

    要守崔家的規矩。她坐在那里扭來?扭去你都看不見嗎,這是崔家的小姐,還是條蟲?”

    葉姨娘馬上就要站起來?賠罪:“老夫人,是妾……”

    崔韻時的手在葉姨娘腿上輕按,讓她不用起來?認錯。

    崔老夫人見狀,語氣越發的沉:“葉姨娘,你自己?下去領雙份罰。”

    其余姨娘和年紀還小的孩子都低下頭不吭聲,生怕被牽連,跟著一起挨打。

    所謂領罰,便是拿鐵尺杖打掌心二?十下,雙份罰,就是打四十下。

    這四十下打完,人的手哪還能好。

    崔韻時聞言發出聲冷笑。

    自從嫁出去以后,她狐假虎威,借著謝家的名頭,腰桿挺得?無比的直,再不用受崔老夫人的氣。

    更何況她在謝家忍氣吞聲,就是為了自己?親娘和妹妹不用受氣,否則她是在謝家白干的嗎。

    崔韻時當即就道?:“祖母的意思是,我嫁去謝家,規矩反而更差了?可我在謝家時,從未有人說過我沒規沒矩。祖母這是對謝家有什么誤解,難道?謝家還比不上崔家,謝家人的眼?力?都比不上祖母你嗎?”

    崔欽馬上對身邊的謝流忱道?:“賢婿千萬不要誤會?,我娘絕無此意,她只是關?心孫輩,愛之深責之切,并非有意冒犯謝家。”

    崔老夫人這才注意到飯桌上還多了一個面?生的美男子,她本想說哪來?的外人,聽到兒子稱他為賢婿,明白過來?,這就是崔韻時的丈夫,謝家的長子。

    崔老夫人面?色登時古怪起來?,半青半紅。

    她哪里知道?謝流忱也在,從前每一回崔韻時回娘家,謝流忱幾乎沒有跟著來?的,要不是兒子說崔韻時很得?明儀郡主的心,她都要當崔韻時是個沒福氣的。

    崔老夫人正要開?口爭辯,謝流忱卻先她一步開?口,他的語氣很溫和,聽不出半點生氣的意思:“老夫人這般,倒讓我想起了我的祖母。”

    這話聽著似乎并不計較崔老夫人方才所言,崔欽和崔老夫人都松一口氣,卻聽他接著道?:“我的祖母身為公主,對兒子的妾室也從未這般嚴苛磋磨,反倒體諒她們生育辛苦,一向善待她們與她們的家人。沒想到崔家的規矩是這般,我也是頭一回見識。”

    崔欽幾乎要惶恐了,謝流忱這話太重,他們怎么承受得?起。

    崔老夫人漲紅了臉,很快就口稱身體不適,由丫鬟們扶著下去歇息。

    崔老夫人跑了,崔欽卻還沒跑,謝流忱自然不會?放過他:“岳丈身為一家之主,卻坐視母親苛待妾室,若是哪日哪一位姨娘受不了這種日子,投井自盡,依本朝律例,你與老夫人都要被罰苦役五年,且不得?以錢財抵償苦役年數。”

    謝流忱的話內容其實一點都不客氣,可他語氣太斯文,反而羞辱性加倍。

    崔韻時眼?看父親垂頭喪氣的樣子,她大嚼糖糕,這種狗咬狗的感?覺,真是太爽快了。

    謝流忱這種東西,不管放到哪里都是一種禍害,拿來?禍害她父親和祖母,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一場全家聚齊的早飯就這樣草草收場,崔欽丟了大臉,不復方才拉著謝流忱侃侃而談的模樣,對著妾室們也再提不起威風。

    崔韻時難得?多看了謝流忱兩眼?,心想這大概就是謝流忱唯一的用處,他天生就很擅長溫溫柔柔地羞辱別人,真是好邪門的一種天分。

    謝流忱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他想要轉身看看她的表情,最后還是忍住。

    看來?這件事真是辦到她心坎里去了,不枉他和崔嘉元做了交易,將崔韻時哄回崔家。

    只有在這種地方才能顯出他的用處,叫她滿意。

    這么多日以來?,他終于做了件讓她高興的事,得?到她的一點認可,可他卻歡喜不起來?。

    因?為這些是他早就該做的事,他對崔家之事不是一無所知,可他從來?沒想過要插手她的家事。

    沒有別的原因?,因?為沒必要,因?為她沒有向他提出過這個要求,他若是主動幫她,豈不是顯得?他在留心她的事,他很上趕著嗎?

    或許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在等她求他,那樣他就不算在倒貼她。

    可現在他想,如果他曾為她做過什么,哪怕只是幾件事,他們或許都不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他還是克制不住地想回頭望她一眼?,可她已經錯開?眼?神,看向別的地方去了。

    那短暫的注視,仿佛又是他的一場癡心妄想。

    第34章 第 34 章

    崔韻時跟著母親和小妹回到院子里?, 崔韻時一進門就脫下兩件外裳,上床打了個滾。

    而小妹崔芳展先去?凈了手,再跑到桌前擺弄起幾個碗里?的東西來。

    崔韻時趴在床上, 瞧著她似乎是在做糕點?一類的吃食, 立刻想起小妹五歲時最喜歡挖鼻屎塞進食物里?,然后一臉天真地遞給路過的幸運兒吃。

    實在防不勝防。

    她發現小妹有?這個愛好以?后, 凡是小妹經手的東西她一概不敢吃。

    崔韻時提醒她:“你不要玩鼻屎。”

    小妹尖叫:“姐姐不要亂說, 我?才不玩那個。”

    崔韻時:“好吧好吧, 你不玩那個。”

    謝流忱最后一個進房, 他看了看被床幔遮擋住, 身形影影綽綽的崔韻時,見她像只愛嬌的小狗般懶洋洋地臥在床上,似乎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他便調轉方向去?了崔芳展旁邊:“小妹在做什么?”

    小妹抬頭, 見到是他。

    她被姨娘教過,這個不能叫哥哥,要叫姐夫。

    她張口?就道:“姐夫,我?在做玉花糕, 你要做嗎?”

    謝流忱正要婉拒。

    小妹搟平一張面皮, 嘀嘀咕咕道:“我?本來要做十個,三個給姐姐,兩個給我?, 剩下的給娘親。要是你也?做,那就有?六個給姐姐,我?就有?四個了。”

    謝流忱也?去?洗干凈手,跟她一起做起了玉花糕。

    ——

    崔韻時打了個盹的功夫, 醒來時桌前就圍了四個人,她娘親、小妹、芳洲都在做玉花糕, 可是里?面混進了一個謝流忱,她怎么看都覺得離奇。

    她到屏風后穿好衣裳,出來跟行云擠到一起坐著。

    她掃了幾眼,看眾人動作?或熟練或生?疏地制作?玉花糕,心想反正等會?小妹做的那個她絕不吃,萬一又加了鼻屎,她吃下去?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小妹卻說:“姐姐,等會?你把我?們的都嘗一遍,排個數,看我?們誰做的最好吃。”

    崔韻時:“……”

    她目光躲閃,不敢答應小妹,轉過頭,恰好看見謝流忱。

    他衣袖挽起,露出小臂,按壓花形的動作?不疾不徐,宛如一個溫柔小意的賢夫。

    以?前她也?幻想過會?有?一個可心的丈夫給她做吃食,只不過這個丈夫一直長著白邈的臉。

    然而事與愿違,最后她既沒有?嫁給白邈,也?沒有?獲得一個可心的丈夫。

    丫鬟將眾人做的糕點?拿去?蒸好,再端上來時,已經打亂了順序,可是方才蒸之前崔韻時已經看過眾人的作?品。

    她現在一看過去?就知道哪一塊出自誰之手。

    她先拿起娘親做的吃了一口?,味道尚可,她很給面子地贊道:“娘,我?就是喜歡這一口?,下次回來我?還要吃。”

    葉姨娘一開懷,發出了刺耳的笑聲?,她嗓音天生?如此,平日她都掐著嗓子說話,這會?一時高興忘了形,在女婿面前笑得這般不得體。

    她趕緊看了眼謝流忱,發現他神情未變,仍看著她的大女兒,并沒有?在意她這邊,這才放下心來。

    崔韻時又吃了芳洲做的,芳洲的廚藝一向不錯,她兩口?就吃完了,崔韻時心想她下輩子若投生?成一條狗,一定要做芳洲的狗,吃她家的飯。

    接下來就只剩謝流忱和小妹做的了,她把這兩個最不想吃的放在最后,終究還是躲不過。

    她不想立刻吃到鼻屎,伸手拿了謝流忱的,一口?咬下去?,她沉默了。

    弋?

    她不想仔細形容這一口?的滋味,人如果和誰有?仇,即便仇人有?千百個長處,她出于私心也?不想夸仇人一句好話。

    可她也?不得不承認,他做的是最好吃的。

    而后崔韻時硬著頭皮,當?著小妹的面吃了她做的,她再度沉默,然后對小妹深情道:“崔芳展,姐姐永遠愛你。”

    只字不提她做的東西口?感如何。

    最后小妹吵著要她說誰做的最好吃,崔韻時只能如實說是謝流忱。

    小妹尖叫道:“我?不信,你偏心姐夫,明明我?做的最好吃,我?都練了三日了。”

    崔韻時渾身一陣惡寒,差點?要把她提起來說她胡說八道,她說的這句話比她的鼻屎還惡心。

    謝流忱笑著看小妹胡鬧,摸了摸她的頭:“小妹只練三日就有?這個手藝已經很了不得了。我?小時候給父親做了許久才練出來。”

    小妹暫時停止大叫:“那你都是做玉花糕給你爹吃嗎?”

    “不是,父親愛吃什么我?便做什么,家中一日三餐都是我?做的。”

    小妹安靜了,她覺得她比不過這個人大概也很正常,不是她不行,是對手練習時長太久。

    崔韻時從未聽他說過自己的往事,此時無人接謝流忱的話,她只得說句場面話:“那真是太辛苦了。”

    謝流忱輕輕搖頭:“不辛苦,我?都是白日出門玩,玩到要做飯的時候再回來,除了做飯、打掃屋子,其余時候都在外面瞎跑,衣服歸我?父親洗。”

    崔韻時覺得他很奇怪,明明是個很嬌貴的人,平日里?連衣服上的香氣熏得重一點?就會?把衣服丟掉,講究到令人發指的地步,現在又很淡然地說做一日三餐,干那么多活不累。

    崔韻時也?想象不出來幼年的謝流忱瞎跑的樣子,她從不覺得他是個多好動的人。

    在她的記憶之中,他慣于旁觀別人的爭斗與紛擾,而后依照自己的心意平淡地說幾句話,決定爭執的雙方誰勝誰負。

    他總是高高在上地左右別人的命運,不曾從他的位置上下來,不曾實實在在地踩在人間的土地上。

    結果他現在卻說他小時候和所有?小孩一樣喜歡到處玩耍。

    真是個矛盾的人,她從來都沒有?看明白過他,更沒有?進入過他的內心片刻。

    她對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他總是選擇站在謝燕拾身后,幫著謝燕拾,一起把她踩進泥地里?。

    謝流忱提及父親,不免沉默一下,而后忽然道:“若是父親沒有?去?世?,我?就不會?到京城來認親,郡主不在乎我?這個兒子,我?死了她也?不會?知道。我?會?一直留在南池州,過完這輩子。”

    他不再稱郡主為母親,語氣平淡到沒有?情緒。

    崔韻時聽著他的話,心想他也?會?自傷自憐嗎,他不是鐵石心腸無堅不摧的嗎。

    她完全不同情謝流忱。

    明儀郡主對他來說是個薄情、曾經不負責任的母親。可對她來說,明儀郡主待她非常厚道。

    在謝流忱對她或是不管不顧,或是落井下石的那些年,明儀郡主為她作?過主,憐惜過她,保護過她。

    她很感謝明儀郡主,她無法對謝流忱曾受到的漠視、冷待感同身受,因?為她只體會?過他對她的漠視、冷待。

    不過謝流忱有?一句話說得很好。

    他說若是父親沒有?去?世?,他會?一直留在南池州,過完這輩子。

    崔韻時也?真希望他沒有?到過京城,她永遠都沒有?遇見過他,更不要嫁給他。

    兩人皆是一陣沉默,謝流忱忽然道:“夫人去?過南池州嗎?”

    “沒有?。”

    “將來若是有?機會?,我?們一起去?吧。”

    崔韻時想拒絕,不過她還記得提出和離前要和他保持著不冷不熱的關系,現在他正因?仙逝的父親而傷感,她此時拒絕不大好。

    于是她含糊道:“有?機會?就去?吧。”

    謝流忱猝不及防得到她同意的回答,愣了一下,臉上旋即露出笑容。

    崔韻時看了兩眼,覺得這樣純然無害的笑容和他并不合適。

    太不像謝流忱了。

    ——

    今晚可以?在家中睡一宿,明日再離開,崔韻時很滿意這樣的安排。

    然而她躺在未出嫁時的閨房床上,感受到床褥微微下陷,有?另一個人的氣息縈繞周身時,她便不甚滿意了。

    她忍下不快,翻身背對著他。

    謝流忱躺下,同她一般側著身子,無聲?地輕嗅她下午剛洗過的頭發上的香氣,這氣味像一只溫暖而柔軟的手貼在他的面頰上,帶著微微的潮。

    他湊近,鼻尖觸碰到她的頭發,而后退開一些:“夫人,你的頭發還沒干透。”

    崔韻時聞言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果然還有?一點?點?沒干。

    時辰還早,她還能等頭發干透,干脆從枕邊找了本話本,借著正盛的燭光看了起來。

    但謝流忱也?緊跟著坐起來,他長發半綰,側著身看她,霎時遮住了小半燭光。

    “夫君不睡嗎?”

    一坐起來就擋住她的光線,真煩。

    “不困。”他聲?音很輕,“夜里?看書傷眼,我?念給你聽吧。”

    說完也?不等她拒絕,便拿了她手上那本,當?真一字一字地念了起來。

    崔韻時覺得沒必要因?為這種小事和他拉扯,雙手抱胸,閉著眼,拿出聽人念經的心態聽他念話本。

    他念的是她剛看了個開頭的那一則故事,內容是一具自封為神的石像,有?實現所有?生?靈愿望的能力,而它卻不能實現自己的愿望。

    它冰冷堅硬,從不肯施舍給任何生?物溫暖,它的心曾經也?像所有?生?物一樣柔軟、有?溫度。

    但是在它成為非凡的神像的過程中,它的心也?變得無堅不摧,只不過還沒有?達到石像那般剛硬的程度。

    石像的心一直期盼一只常會?在它胸前歇腳的小鳥能將巢建到這里?來,和它一起生?活。

    高高在上的石像那顆高高在上的心在夜里?和石像說話。

    它對石像祈愿,它想要小鳥既將它視作?神一樣地全身心喜愛膜拜,又要將它視作?摯愛一樣信賴,永不離開。

    石像無視了它的心的愿望,它認為它的心和它是一體的,而且這個愿望很愚蠢。

    小鳥對此一無所知,某日,它徹底飛離這個鎮子,再也?沒有?回來。

    石像仍在原處受人敬仰,它的心也?依舊被困在這里?。

    此后它們再也?沒有?相見,小鳥的性命很快在一次狩獵中結束,它意外成了別的猛禽的口?中餐。

    在臨死的時刻,小鳥回顧自己一生?中所有?值得記憶的事,一刻也?沒有?想起過石像。

    對小鳥來說,它只是一座普通,且有?些硌的石像罷了。

    沒頭沒尾的一個故事。

    崔韻時聽得莫名其妙。

    謝流忱看出她的迷惑,顯然是覺得這個故事糟糕透頂。

    崔韻時確實無語至極,甚至有?點?想笑,她慢慢地說:“如果我?是石像的那顆心臟,我?會?給石像一拳,讓它每日都不得安生?。”

    這就是不實現她愿望的代價。

    謝流忱卻想,如果他是石像,他是一定不能接受小鳥對他毫無印象,至死都沒有?想起他的。

    他要在對方還活著的時候,把自己燃燒成火球,走到它的面前,讓火焰的溫度一起把它們炙烤成灰。

    即便轉世?,它都要記住這一幕。

    他看向崔韻時,心想,好在他既不會?死,也?不是無法移動的石像,所以?他不必絕望地把自己和她化成一團冷灰。

    如果她就這么拋下他飛走,他會?找到她,然后……

    他合上書頁,中斷所有?不可見天日的想法,自顧自笑了一下。

    這只是個故事而已。

    第35章 第 35 章

    從崔家回來后, 謝流忱收拾了一下,前去給?裴若望醫治。

    據裴若望說,他平日?會?自己出去, 隱匿于無人在意之處曬曬太陽, 一日?有許多時候都不在屋中。

    可每次謝流忱來,他都正?好待在屋子里等他。

    謝流忱從沒問過他是怎么做到的。

    裴若望輕功了得, 多半是在謝家某幢最?高的樓上縱觀整個謝家, 發現他往他那里去時, 便動身返回, 所以每每都能在謝流忱到之前, 坐在屋中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裴若望向?他夸耀自己的輕功時,謝流忱有時候會?忍不住在心里惡毒地想,速度再快, 還不是追不上遠去的舊情人。

    而他卻成功地抓住了自己想要留住的人。

    昨日?回過一趟崔家,他證明了自己的用處之一后,他覺得崔韻時對他的觀感應當有些許好轉,長此?以往, 從惡感轉為好感, 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恰恰是裴若望的不幸,襯托出了他的幸福。

    謝流忱微笑著給?他遞去兩顆藥丸。

    裴若望認識他許多年,和陸盈章一起見過他不為人知的許多面, 看他笑得這么奇奇怪怪,問:“你心情很好?”

    按照他的計算,謝流忱差不多這幾日?就該遭受打擊才對,他怎么還笑得出來。

    謝流忱不語, 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裴若望最?知道怎么讓他張嘴,就好比再高傲, 不肯搭理人的貓,只?要人一腳踩在它?的尾巴上,它?就會?大叫著跳起來,對人發出一連串問候。

    崔韻時就是謝流忱的尾巴。

    裴若望只?要問他,哎呀你這個怪樣子是不是喜歡人家,他一定會?立刻狡辯說他胡說八道,不要將?這般惡心的東西往他身上扯,少管他的事之類的。

    裴若望便這么問出了口,然而謝流忱面無波瀾,仍舊面帶笑意地看他:“下一次我?要做入口即化的苦藥,讓你從嘴里苦到心里,你就再也說不出這些話來。”

    裴若望服藥的動作頓了一下。

    謝流忱居然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他居然沒有一提就炸毛。

    裴若望驚詫地垂下眼皮,事情超出了他的預料,既然謝流忱避而不答,再也沒有百般否認,那就離承認不遠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若是對自己承認他喜歡崔韻時,那意味著謝流忱馬上要變得和他一樣可憐。

    裴若望嘴唇抽動兩下,幾乎要按捺住滿腔的喜悅。

    他閉上眼,任由謝流忱在他臉上扎下一根又一根長針。

    半個時辰過去,謝流忱留下帶給?他的果子,狀似無意道:“我?夫人答應我?將?來有機會?,會?與我?一起回南池州一趟。”

    裴若望根本不信,崔韻時多半是哄他的。

    他不知道為什么謝流忱現在會?這么樂觀,果真是情令智昏,這樣也好,到時候謝流忱一定能摔得比他更?慘。

    他對謝流忱送上絕不可能實?現的祝福:“那我?祝你們夫妻和睦、白頭到老。”

    謝流忱點點頭,告辭離去。

    出門后正?有一陣風,吹落滿樹秋信花,一片花瓣落在他肩頭。

    謝流忱長指拈起它?看了看,走到湖邊,俯身將?它?送入水中。

    眼看花瓣隨水而去,湖面落滿粉色的秋信花,波光閃爍,就像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他忽然想到一件與此?時此?刻毫不相干的事。

    不知她現在在做什么。

    有沒有遇上讓她開心的事。

    ——

    崔韻時正?在醉花陰里,被兩個小倌圍著勸酒。

    明儀郡主坐在上首,她身邊的小倌更?多,足有五個。

    她已?有些醉了,對崔韻時說話更?加沒有顧忌:“好孩子,呆坐著干什么,你摸摸他們的手臂和小腹,都練得可結實?了。”

    “你快躺下,靠在他們胸口讓他們給?你按按身子。咱們女人啊,就是要多摸摸男人補充陽氣,陰陽調和,心情才會?愉快……”

    崔韻時幾乎要汗流浹背,今早明儀郡主心疼她前陣子病了,說要帶她去散心,她沒想到是這種散心法。

    她整個人都陷入一種巨大的矛盾之中。

    明儀郡主帶她這個兒?媳上青樓,錢全算郡主賬上,郡主可真是個厚道的好人啊。

    可這件事要是被謝流忱知道了,她還能順利和離嗎,明儀郡主真是要害死她啊。

    她感覺自己的腦袋都在嗡嗡響,明儀郡主不曾發覺,指著一個紅衣男子道:“這就是有名的月下仙,他最?擅給?人解姻緣簽,十簽八準,你來試試。”

    崔韻時覺得郡主真是喝多了,她忘記她是她兒?媳了嗎?

    她如果算出來有什么姻緣,還顯然不是她兒?子,這場面難道不尷尬嗎?

    崔韻時想了想,覺得很有可能解出新的姻緣,因為她已?經打算和離,和離之后另尋新歡,再正?常不過了。

    她當即表示不搖簽。

    然而那名被稱作月下仙的男子如同街頭變戲法的一般,從懷里一摸,掏出了一個簽筒,親熱道:“好姐姐賞個臉,來搖一個嘛。”

    崔韻時拒絕,月下也不在意,喃喃自語了幾句話,而后代她搖了支簽出來。

    崔韻時斜瞟了一眼,她不懂解簽,可也看得出那簽文說的不是什么好話。

    貓蛻吉日現,玉碎瓦不全。

    貓蛻是一種傳說中的怪物,有多種形態,可變作貓、狗等常見動物混跡城鎮,有時又變作蛇形,在草叢間潛行,生前到底是何種生物已?不可知。

    有一說法是心胸狹隘的美男子,被戀慕之人拒絕后便自我?了斷,自愿舍棄人軀,化作強大的鬼魂,好永遠纏著意中人不放。

    然后鬼不是那么好做的,他被貓妖犬妖分食,而后憑著一腔執念反過來占據這二?者的身體?,后來又陸陸續續地吞噬不少其他妖怪,最?后最?適合容納他魂魄的便是蛇,他便以此?為本體?。

    于是若有人見到貓狗會?蛻出完整的皮下來,那一定是遇到貓蛻這種妖物了。

    月下也覺得有些奇怪,他在醉花陰給?那么多女客搖簽解簽,可只?有兩次搖出過這個簽的。

    第一個搖出這簽的女子當時剛與未婚夫解除婚約,另娶他人。

    可在新婚之夜,新娘不知所蹤,至今也未尋到消息,有人懷疑是這新娘的前任未婚夫做的手腳,要報復新娘棄他另娶。

    然而此?人有無數無懈可擊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事發當日?,他根本不在京城。

    聽聞女子失蹤的消息,此?人傷心不已?,至今未娶,散了家中大半仆役,深居簡出,每日?都親自下廚,做那女子生前最?愛吃的食物,帶去房中,獨坐嘆息。

    月下仙的名頭不是白叫的,他的簽絕非蒙人的把戲,他好心提醒崔韻時:“姐姐要小心身邊的男子,男子是最?不可信的,別管他們說得多好聽,只?怕檀郎玉面,蜜語蛇心,要將?你下半輩子都騙進去。”

    崔韻時點頭,不管有沒有月下這句提醒,她都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

    明儀郡主笑道:“男子是最?不可信的,那這里面包括月下你嗎?”

    “我?怎能算男子,我?只?是郡主娘娘裙邊的一只?小兔子。”月下撒嬌般地道。

    崔韻時聽著明儀郡主與小倌們調笑,只?作不聞,喝著面前的一杯茶打發時間。

    氣氛正?曖昧,不妨有人將?門打開,一人邁步入內,看見屋內的情形。

    崔韻時、明儀郡主,以及那人全都怔在原地愣了愣。

    謝流忱看看被五個小倌服侍得舒舒服服的母親,又看看崔韻時左邊那個衣裳清涼,胸口大開的小倌,目光最?后落在身穿紅衣,年紀二?十出頭的月下仙身上。

    他忍了又忍,沒有吭聲,今日?他來醉花陰是為公事,卻沒想到會?撞見自己妻子和母親在這里開懷舒暢。

    他一言不發地走向?崔韻時,在她旁邊坐下。

    崔韻時左邊那個衣裳大開的名叫鳳郎,他眼睛在謝流忱身上一轉,看他皮膚細膩、姿色絕佳,顯然也是十分注重保養自己美貌的同道中人。

    鳳郎心道,女人啊真是一個比一個花心,在醉花陰里吃還不夠,還叫個別的樓的過來,這都把外食帶到他們面前吃了,真是太不給?面子了。

    可他不敢在郡主娘娘面前造次,擠兌一下這個外食總是可以的,有些女客最?愛看小倌們為她爭風吃醋,以此?為榮。

    謝流忱給?崔韻時喝空了的茶盞里重新斟上,鳳郎笑道:“姐姐帶來的這位哥哥氣性可真大,是哪個樓的倌兒?啊?瞧這表情,這是要等著姐姐哄他呢。”

    崔韻時:“……”

    要是謝流忱覺得她是

    跟他母親一樣看上別的男人,才要和離,被他恨上,她可太倒霉了。

    她解釋道:“我?什么都沒做,只?是陪母親來此?處坐坐。”

    明儀郡主趕緊像從前每一次給?姐妹打掩護那樣說:“是啊是啊,韻時來了這里什么都沒做,可正?經了。”

    謝流忱放在桌下的手緊了緊,沒理她,只?對崔韻時道:“我?知道,我?不會?多想,你不必擔憂。”

    他的語氣很和善,可是他的表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崔韻時看出他正?強忍怒氣,憋得耳朵都紅了,這怒氣顯然不是沖著她,而是沖著明儀郡主的。

    她識趣地站起,借口出去透氣,給?這對一向?不太合的母子留個吵架的地方。

    她一出去,謝流忱臉上的笑就垮了下來,對那幾個還在給?他母親獻殷勤的小倌道:“你們都先出去。”

    鳳郎見他如此?霸道,很是不服:“這是醉花陰,你是外邊來的,憑什么讓我?們走。大家還不都是伺候客人的,怎的就你脾氣大。你都把崔姐姐氣走了,她都不想看到你的臉,你服侍人服侍成這樣,你有什么可傲氣的?早點改行,或者找個好人贖身嫁人算了。”

    謝流忱臉色陰沉地望向?他:“那你服侍得好,你怎么服侍她了?”

    鳳郎其實?就是陪著坐著,說幾句逗趣的話罷了,可這時他哪能示弱,張口便道:“自然是以口渡酒,幫她揉散胸口郁氣。”

    明儀郡主目瞪口呆,趕緊制止:“莫要胡說啊,這都是沒有的事,乖兒?,你可不要信他,傷了夫妻感情。”

    她生怕這些不懂事的小倌再說出什么驚天之語:“你們趕緊下去,這是我?親生兒?子,剛才那個是我?兒?媳。”

    鳳郎聞言嚇得一哆嗦,趕緊趴在地上認錯:“公子見諒,是奴喝多了酒胡言亂語,奴與尊夫人什么都沒有,尊夫人對我?們一直以禮相待,不曾有半分親近之舉,公子千萬不要當真。”

    謝流忱笑了一下,明儀郡主一看他這樣就知道大事不好,忙道:“走走走,都趕緊走。”

    小倌們一聽,一齊飛快地告罪,腳底抹油般地跑掉了。

    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安靜。

    明儀郡主以為長子要與她算帶他妻子喝花酒玩男人的賬,良久,謝流忱才道:“母親下回別再帶她來這里了。”

    語氣出奇的平靜,明儀郡主一怔,沒想到他這次這么好說話,她看他一眼,卻見他面容疲憊,她心里一軟:“好。”

    下次不讓他知道就是了,不知道,就不會?生氣。

    她想起長子小時候自己都沒怎么抱過他,他好像突然就長這么大了。

    她一時感慨,又說了好些話讓他寬心,表示下次不會?再帶他妻子來這里舒暢心懷了。

    謝流忱聽得頭疼。

    他知道母親嘴里沒一句真的,下次還會?背著他偷偷帶崔韻時來玩樂。

    母親總是這樣,自己正?經的時候就要別人跟著正?經,自己不正?經就要別人也跟著她不正?經,怎么樣都有她的道理。

    背叛別人有道理,拋夫棄子也有道理,她的少不更?事,她的早已?悔改,都要別人承受后果。

    她要是真的像她嘴里說的這么負責,怎么會?管教不好謝燕拾。

    謝燕拾還不是有樣學樣,把她的壞處學了個九成九。

    他忽然想到,母親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講幾句好聽話敷衍一下他,母親第二?任丈夫在世時,母親也遮遮掩掩,不讓他知道她在外面養了幾個外室。

    可是謝流忱父親在世的時候,連這些話都聽不到。

    因為他父親是平民,是除了美貌一無所有的普通人,所以母親并?不覺得他的心有多么珍貴,踩碎了便碎了。

    她就是這樣一個熱忱又冷血的人。

    謝流忱想到自己流著她一半的血,就覺得身上更?冷了。

    他一直覺得自己潔身自好,從未對妻子以外的人有過二?心,這就算是盡了夫妻間最?大的本分。

    可是實?際上,母親對他父親做的事,他也一直在對崔韻時做。

    他們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漫不經心,如同取樂一般地折磨自己伴侶的心。

    最?后他爹娘的結局是那般可笑,那他與崔韻時會?如何?

    謝流忱心里忽地泛起一陣驚惶,再也坐不下去,他打斷母親的話,向?她告別。

    他想要立刻找到崔韻時,想要確認她還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他也想要她永遠不會?放棄他的保證。

    可是沒有人會?給?他這個保證,他甚至沒有向?崔韻時開口詢問的打算。

    人在預感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時,只?能緘默不言。

    在沉默的每一瞬間,持續猜測能決定答案的人的心意,不得片刻的安寧。

    可這又怪得了誰,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

    醉花陰太大,謝流忱只?能一處處地尋找崔韻時。

    他站在第四層的空中懸廊時,終于看見第三層的拐角處有道熟悉的身影。

    崔韻時背對著他,她面前站著另一名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崔韻時已?經很高,可他站在崔韻時身前,身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

    他認得那人,懷遠王的次子,薛放鶴。

    他正?和崔韻時一句不斷地說著什么,崔韻時聽他說話時,隨手撥弄著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

    一朵半開的花被她不慎撥落了下來,她剛要接,又似乎是覺得沒有必要,收回了手。

    薛放鶴卻及時接住了它?,拿在手里,又與她說了幾句,而后崔韻時才繼續向?前,走到謝流忱看不見的死角去了。

    而薛放鶴仍在原地,他并?未將?那朵被崔韻時不慎捻落的海棠花放到花瓶邊,而是將?那朵落下的海棠花收入懷中,再度望向?崔韻時消失的方向?,回不過神。

    在薛放鶴未曾察覺,身后更?高一層的角落里,謝流忱死死盯住他的背影,目光森然。

    第36章 第 36 章

    崔韻時一出包間?, 就有兩個身?段風流的小倌從她面前走過?,他們齊齊向她投來親熱的笑容。

    從四層走到三層這一路,她接連遇到十幾個小倌, 個個相貌姣好, 氣質不俗。

    反正左右無人,崔韻時的目光就大大方方地在?每一個路過?的小倌臉上停留。

    不愧是醉花陰, 俊秀的男人真是像地里的韭菜花一樣, 一茬又一茬, 看都看不過?來。

    她轉回頭?, 迎面就遇上了薛朝容的弟弟, 那個與她有一面之緣的薛放鶴。

    不等她說什么,薛放鶴就道:“好巧,竟與姑娘在?此處相遇。”

    崔韻時:“……”

    這里全是小倌, 她出現在?此處并不算稀奇,可是薛放鶴出現在?這里,就十分耐人尋味了。

    不過?他是她將來頂頭?上司的親弟弟,她自是不能怠慢, 但也需保持適當的距離。

    她扯了幾個安全的話題同他閑談, 既不疏離也不親近。

    幾個來回后,談話本該就此結束,可崔韻時看著薛放鶴又起一個話頭?, 越說越來勁的樣子?,她覺得不大對勁。

    她回想上次見面薛放鶴殷勤地給她撈團扇的模樣,產生了一個猜想:薛放鶴該不會是對她有什么不該有的想法吧。

    她長?得漂亮,從小到大見過?不少傾慕于她的人。

    那些人在?她面前時大多?都是如此, 搜腸刮肚地想要說些讓她印象深刻的話,莫名其妙地頻繁出現在?她面前, 想要裝作若無其事,可是沒說幾句話就會越來越不自然。

    太明顯了。

    所以她很輕易地就能分辨出站在?她面前的人是不是對她有意。

    所以她也能分辨出,白邈愛她,謝流忱最愛他自己,而薛放鶴,瞧他這說話時舌頭?和腦子?都不太靈光的樣子?,嘖……

    崔韻時不想再和他多?說,和未來要效力的對象的弟弟攪擾不清,會給她原本明確的前途罩上不明確的陰云。

    她不好直接走開?,抬手捻上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著,口中更?客氣地與薛放鶴對談,終于說到無話可說,這才告辭離去。

    過?道的墻上掛著幾面小巧的菱花鏡,她站到鏡前端詳自己的

    臉,鏡中人仍舊年輕,可她仔仔細細地瞧,還是在?眼角等處看見了細小的紋路。

    韶華逝去,誰都不能幸免,她既可惜又慶幸。

    可惜自己在?謝流忱身?上浪費了六年,也慶幸自己不必再在?他這種?人身?上抵上下半輩子?。

    只愿自己在?這六年已?經把這輩子?大半的苦都吃完了,將來一切都平安順遂,再無波折。

    ——

    薛放鶴將方才與崔韻時的對答完整地回想一遍,覺得自己完全沒有發揮好。

    無趣、木楞,一頭?驢都比他會說話,她都不用轉身?就會把他忘在?腦后。

    薛放鶴在?心里小小地哀鳴一聲,盤算著如何才能扭轉她對自己平庸的印象。

    他心事重重,緩步前行,迎面來了兩個捧著紫檀首飾盒的小侍,薛放鶴正欲相讓,那兩位小侍連連躬身?,請他先行下樓。

    薛放鶴便走在?他們前面,身?后忽然傳來一聲驚呼,接著便是劈里啪啦的一陣亂響。

    小侍手里的珠玉盒沒被拿穩,里面的紅瑪瑙源源不斷地滾落下來,灑滿了整個樓梯。

    小侍們驚慌失措地看著前面的薛放鶴,他踩中紅瑪瑙珠,腳下一滑,眼看就要從樓梯上摔下去。

    下一刻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整個人就像長?了翅膀一樣,輕巧翻身?,從樓梯中段飛身?掠至下一層,穩穩落地,絲毫不見狼狽。

    小侍們見客人無事,這才松了口氣,一步步小心地走下來,對他連聲道歉。

    薛放鶴擺手表示不必在?意,其中一個綠衣小侍說:“方才我忽然頭?暈,才拿不穩盒子?,幸好有驚無險……”

    話畢,他又是一陣眩暈,身?體?向前栽去,薛放鶴出手穩住他,對另一個小侍道:“你快送他回去歇息吧。”

    那二人離開?,另叫了其他小侍來收拾樓梯上的瑪瑙珠,薛放鶴也繞開?地上散落的珠子?往前走。

    可他一腳踏下去便覺不好,腳下的地板大約是年頭?太久,脆得像層紙一般,一踩就碎裂開?來。

    薛放鶴整只左腳都陷在?地板里,他大吃一驚,小心地想將腳提起,卻?又被卡住了,想直接脫掉鞋拔出來,可被卡得太死,根本動彈不得。

    “公子?稍安,讓我來試試。”

    有人停在?他面前,出聲阻止他想強行拔出腳的動作。

    那人俯身?看了看,招呼身?后的兩個隨從來幫忙,將薛放鶴踩出的那個洞弄得更?大以后,薛放鶴很輕易地就將腳拔出來了。

    薛放鶴欣喜道:“多?謝多?謝,兄弟真是熱心……”

    薛放鶴的話戛然而止。

    他整個人都愣住了,眼前人不正是崔韻時的夫君,他從十四歲到二十歲,一直沒看順眼過的那個人嗎?

    薛放鶴再也笑不出來了。

    想不到謝流忱不僅人長?得俊美,心地也是這樣的善良,對素未謀面之人也會出手幫一把,難怪崔韻時會嫁給他。

    薛放鶴心中一陣悲涼,他自是不希望崔韻時生活坎坷,可他也盼著她的丈夫不是個好人,或者夫妻關系不睦,這樣他才有機會。

    他再也說不下去,勉強感謝謝流忱幾句后,便匆匆離開?。

    轉入拐角后,薛放鶴郁氣難舒,伸手探入袖中,想要取出那朵經過?她手的海棠花聊以慰藉。

    可在?袖中摸索半天都找不到,那朵海棠花已?不知去哪了,他頓時懊惱至極,在?身?上到處尋找。

    而在?薛放鶴離開?之后,謝流忱看了看手里那朵海棠花。

    突然犯暈拿不穩盒子?的小侍、脆弱得一踩便塌的地板,他布置這些,為的都只是這朵花罷了。

    薛放鶴一個少將軍,怎的也不防備著人點,輕而易舉地就被他拿到了東西,這點心眼也敢和他搶人,真是癡心妄想。

    謝流忱輕飄飄地將花丟在?地上,而后抬腳踩了上去,一碾再碾,直到將它碾碎成沒人會多?看一眼的殘花,才一腳將它踢下樓,即便薛放鶴回來,也再也別想看到一片花瓣。

    他做完這一切,方才心滿意足、步履從容地離開?。

    既然私事已?經辦好,接下來,就該去辦公事了。

    ——

    月下坐在?鏡前,卸下面上的妝后,青黑的眼圈和疲倦的臉色顯露無疑。

    他在?醉花陰這么多?年,從小侍做到人盡皆知的月下仙,付出了不少努力。

    可這些還不足以讓他心力交瘁。

    師傅下落不明之后,南池州的那群苗人還是要他為他們做事,他想讓他們打聽師傅下落,可他們總是拿話敷衍他。

    月下雖心焦,卻?也無可奈何。

    他情不自禁嘆了口氣,拿起簽筒,想要搖一搖占卜師傅的吉兇,又怕搖出下下簽,只能作罷。

    “在?想你師傅如今是否平安嗎?”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道。

    月下悚然一驚,他不知屋中何時來了人,他自己暗地里做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時時懷著防備心,從不敢松懈,可他根本沒察覺有人進?來了。

    月下站起身?,不等他尋找,那人就自發從飄飛的舞緞后走出來,好似方才無聲無息地躲起來,只是在?同他開?個玩笑。

    另外兩人在?他身?后一動不動,謝流忱則在?案前坐下,和善道:“你師傅在?刑部做客,他好得很,你若是想見他,我也可以帶你去,事后再將你送回來。月下,你幫我們做事,告訴我你所知的關于苗人的事,你們師徒不僅可以團聚,我還會讓你們安然無恙地離開?,再不被牽涉其中。”

    月下恍惚一陣,謝流忱和之前在?蘭山軒里見到的不太一樣,那會謝流忱正為他母親帶著他妻子?來喝花酒而生氣,這會卻?像只布好蛛網,等著獵物自投羅網的蜘蛛。

    月下沒什么好考慮的,不管謝流忱說的是真是假,他都永遠不會和官府合作。

    他抓住一條飄飛的紅緞,裝作猶豫的模樣,手掌輕捻,猛地向謝流忱撒下一片粉末。

    那些粉末在?空中爆開?,炸出一大片聲勢駭人的火花。

    月下轉身?就跑,拉住一條長?得出奇的飄帶助跑一段距離,飛撲向窗,借著這條飄帶,他可以直接從三樓跳到外邊大街上。

    他雙腿一蹬,即將沖到窗前時,手上陡然失去力氣,天地倒轉,他重重跌在?地上。

    他意識到飄帶被人割斷,心中暗恨,翻滾到另一條飄帶后躲藏起來,隱匿聲息。

    粉末制造的煙塵漸漸散去,月下偷望一眼,謝流忱的身?影漸漸清晰,他還站在?原地,儀態從容,像個等候主人現身?招待的雅客。

    “月下,何必如此劍拔弩張,你有什么心愿和條件,我們都好商量,”謝流忱好言相勸,“你看,你拿這種?臟東西往我臉上撒,我都沒有和你計較。”

    回應他的是月下扔出的另一把粉末。

    謝流忱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對兩名下屬做了個手勢,詹月與杜惜桐會意,分別繞到兩側尋找月下的蹤影。

    謝流忱則從月下的首飾盒中拿出一柄金簪,隨手向上一拋,割下一條飄帶。

    他一邊拿月下心愛的發簪當暗器扔,一邊與月下閑話。

    月下渾身?緊繃,眼看能夠藏身?的飄帶一條條地被這個人割斷,每一條剩余的長?度都分毫不差,這已?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更?嚇人的是,這人拿的根本不是特制的暗器,金簪的尖頭?也根本沒有鋒利到能當暗器用,卻?能將那樣寬的飄帶割斷。

    這樣驚人的手法,若是被謝流忱發現他藏在?哪,同時扔出數道暗器,他還怎么逃得了。

    月下被逼無奈,正要拿出看家本領,兩雙手同時按住他的手腳,將他壓在?地上。

    他死命掙扎,卻?連頭?都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雙靴子?停在?他面前。

    月下氣極反笑:“大人為了對付我這么個無足輕重之人,還帶了這兩位高?手來,看來大人是個謹慎之人,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怎么樣,大人要不要在?我這算一卦。”

    謝流忱:“我知道你以算姻緣奇準出名,你算命卦就算得不怎么樣了。”

    月下臉被壓在?地上,含糊笑道:“那大人便算姻緣吧,尊

    夫人在?我這可抽過?一支很有意思的簽,夫妻一體?,大人怎么能不抽一簽呢?”

    只要謝流忱同意讓他幫著算卦,他就有被松開?手腳桎梏的機會,那時候他還得跑!

    “好啊,你幫我算吧。”

    月下被這兩個不知憐香惜玉的女?子?按得像條死魚,他艱難道:“我的簽筒在?身?上,請二位姑娘放開?我,讓我做個小儀式,這樣算出來的簽更?靈驗。”

    謝流忱笑了笑,揮手示意杜惜桐二人放開?月下。

    月下嘀嘀咕咕一串誰都聽不懂的話,而后將簽筒交給謝流忱,在?他摸上簽筒的一瞬間?,月下立刻松手,要將簽扔一地。

    可他連一步都沒跨出去,一道細如牛毛的銀光閃過?,月下半邊身?子?都麻了,他歪了歪,直接癱坐在?地上。

    謝流忱看都沒看他,好像月下只是一只被他踩住尾巴的小老鼠,怎么都跑不掉。

    他搖了搖簽筒,問面前的三人:“怎么弄,一直搖嗎?”

    杜惜桐:“恩師,一直搖到掉出一支簽為止。”

    謝流忱照做了,一支簽掉在?地上,他撿起看了看,蹙起眉。

    月下眼珠子?轉過?去,瞬間?瞪大,表情也變得極為古怪,隨后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無奈半邊身?子?麻了,只有另外一半可以自如地咧嘴大笑。

    謝流忱眸色沉冷:“你笑什么?”

    月下笑得倒在?地上:“我笑,我笑你們夫妻這樣的,在?我們村,會被拉去當作上等的祭品用來祭祀,天生怨偶,不得善終,萬里挑一的好材料啊。”

    “大人,我當你們這樣的上等人什么都好,連命都比我的好,沒想到……哈哈哈……”

    謝流忱看著他笑,慢慢道:“你的師傅和你一樣,被抓住以后還要玩弄口舌,說些詛咒人的瘋話,可是一進?刑部就老實了。你別急,你也馬上就會進?去學學說話的學問。”

    月下終于聽見師傅現在?的真實處境,他面露恨意:“師傅說的都是真的,你不信也無所謂,反正這命落不到我們身?上,我們有我們的苦,你有你的不得善終,誰都別急,誰也別笑誰。”

    “你一輩子?都別想被她喜愛,你只會孤獨終老、容顏衰敗、凄涼度日,沒有人會愛你,”月下從牙縫里擠出聲音,“我等著你的簽應驗。”

    謝流忱走近他,低下頭?看了看他幸災樂禍的笑容,然后抬腳踩在?了他的尾指上,就像踩那朵海棠花一樣反復地碾,月下的笑聲轉為痛苦的慘叫。

    過?了會,他抬腳走開?,對詹月說:“他的小指骨斷了,將他醫治好再拉去拷問。”

    詹月提起月下,悄然離開?。

    屋中恢復安靜,月下的怪叫聲卻?仍在?謝流忱耳邊回蕩,他靜立片刻,突然將手里拿著的月下的首飾盒砸到屏風上,幾根玉簪摔作數截,他卻?仍不解氣。

    真晦氣。

    居然聽到這種?話。

    杜惜桐看他氣得厲害,勸道:“恩師,別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他不過?是嘴硬罷了,你與師母怎會是一對怨偶呢。”

    謝流忱:“我知曉。”

    心中卻?在?盤算近日便去月老廟燒香,他可以送一筆豐厚的香油錢,請月老務必庇佑他的姻緣順暢美滿。

    杜惜桐見謝流忱重新恢復冷靜,放心地退開?。

    恩師性情沉定,從不為外物輕易撥動情緒,就是再讓人惱火的兇犯,謝流忱對上他們也能談笑幾句,從不把他們的胡言亂語當回事。

    這次失態大概是意外吧。

    杜惜桐剛要將這間?混亂的房間?恢復如常,卻?見謝流忱拿起簽筒,再搖了一次,她愣了愣,就見謝流忱搖出的仍是下下簽。

    謝流忱臉色陰沉地將那兩支下下簽全部扔到一邊,在?簽筒里仔細看了看,確認里面沒幾支下下簽,卻?有不少上上簽。

    他重新晃動簽筒,開?始搖第?三次。

    這一回終于搖出了上上簽。

    謝流忱將這支簽看了又看,塞進?袖中,又將另兩支下下簽投入火盆中焚毀。

    杜惜桐目瞪口呆,然后就看他搖了第?四次、第?五次……

    最后他又收了兩支上上簽,四支下下簽,并再次把這幾支下下簽燒掉。

    杜惜桐懷疑,這里面本就稀少的下下簽已?經全被恩師銷毀掉了。

    謝流忱求得三支上上簽,終于感到一點踏實,它們墜在?自己的袖袋里,輕飄飄的,卻?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探手伸入袖中,摸著這三根細長?的木簽。

    所謂人定勝天,便是只要心意堅定,一腔赤誠,便會求得所愿。

    所以他怎么會與崔韻時是一對怨偶呢,他們的姻緣,是這三支上上簽都認定的。

    他這樣告訴自己,可是抓著木簽的手指卻?像是有自己的意識,怎么都不肯松開?。

    第37章 第 37 章

    謝流忱走在杜惜桐前頭, 兩人上到第四層時,他忽然問:“你知道有什么靈驗的月老廟嗎?”

    杜惜桐面露茫然:“不知,我?平日都是去拜財神廟的。”

    謝流忱看她一眼, 想到她才十八歲, 還是他去松陽縣公干時看中她干活伶俐,破例提拔帶來京城的, 她在京城還未站穩腳, 正是最?需要錢財的時候。

    謝流忱:“上個月你抓住羊山盜, 可得五兩銀的賞金, 本月十八你便可以提前支取了。”

    杜惜桐聞言大?喜, 財神廟真是沒白去啊。

    一陣絲竹絲竹管弦之樂聲乍然響起,謝流忱望向樓中高臺,那里已經聚起許多穿戴好戲服的男男女女。

    醉花陰每日都會有兩場表演, 今日第一場估摸著就要開演了。

    這座高臺建得很巧妙,不管客人身?處哪一層樓,都能看清臺上的表演。

    樓上樓下不斷地響起腳步聲,是客人知曉表演即將開始, 紛紛進?入事先定好的包間準備觀看。

    謝流忱向左右望了望, 恰好看見母親與崔韻時走在一起,崔韻時和他母親相處顯然比和他同行時放松不少。

    她歪著頭不知在跟他母親說?些什么,耳邊的玉蘭花耳墜一搖一晃, 讓人忍不住想幫她撥正。

    可他視線剛一錯開,就看見薛放鶴的身?影。

    薛放鶴步子走得很快,眼睛一直望著前方某處。

    謝流忱不用想就知道,薛放鶴必定也看見崔韻時了, 還心懷不軌,妄圖靠近她。

    這里的老鼠也太多了, 抓完一只還有一只,這一只還是個企圖勾引有夫之婦的賤……

    謝流忱把這個詞咽回去,他從不說?這樣粗魯的話,有失風度。

    都怪裴若望時常和他抱怨那個嫁給陸盈章的男子是賤人,他聽得多了,才不假思?索地將這個詞用在薛放鶴身?上。

    他頭也不回地對杜惜桐道:“你先走,我?還有事。”

    杜惜桐不多話,十分干脆地和他告別。

    謝流忱計算了一下,隨后快步走向崔韻時,在薛放鶴之前和她們一同進?入包間,這樣薛放鶴還能如何,薛放鶴難道還能當著他的面勾引他妻子嗎?

    三人坐下,臺上已經開唱,唱的是還魂記。

    主角孟生辜負未婚妻李小姐數回,李小姐曾對孟生一片真情,最?后終于被?傷透心,發誓與他再不相見,放棄了他,假死還鄉。

    正志得意滿的孟生得知此事,只咬牙說?了一句與他何干。

    樓上樓下一片唏噓之聲,痛斥孟生的薄情寡幸。

    謝流忱卻一點都不氣?憤,他根本沒將這出戲看進?去。

    他剛成功斷絕了一只老鼠的妄想,薛放鶴現在應當很失落吧,那就好。

    謝流忱越想越是得意,可還不等他品味勝利的快感,包間門被?人推開,薛放鶴鉆了進?來,

    他在房中掃視一圈,目光從崔韻時、明儀郡主身?上依次走過,最?后才落到謝流忱身?上,扯謊道:“之前我?急著處理腳傷,走得匆忙,來不及好好向兄弟你道謝,方才看到你進?了這里,我?便趕緊來了。”

    謝流忱:“……”

    他居然成了薛放鶴堂而皇之進?來,接近崔韻時的借口。

    他平生頭一次感受到賤人這兩個字活生生地落在地上,站在眼前,長出四肢會是個什么模樣。

    就是薛放鶴這個模樣。

    他不應該

    ?璍

    只把薛放鶴私藏的那朵花碾爛,他應該把薛放鶴的臉碾爛,這樣他現在就不能再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自?以為隱蔽地,羞怯地,一眼一眼地偷看崔韻時了。

    謝流忱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笑容,關切道:“薛公子的腳上好藥了嗎?”

    薛放鶴根本沒受什么傷,擦破點皮而已,根本不需擦藥,他含糊道:“都好了。”

    他先向明儀郡主行了個晚輩禮,又詢問過謝流忱的名姓,剩下的便只有崔韻時,他笑道:“我?與崔……夫人曾見過的。”

    崔韻時禮節性地點點頭,笑容浮于表面。

    她對薛放鶴既無多少好感也無惡感,且她還沒有和離,暫時受不得他這種熱情與殷切。

    這時有四個小廝抬上來一整只烤全?羊,明儀郡主疑惑道:“這是你們誰要的?”

    薛放鶴聲音清亮:“是晚輩想要答謝謝兄出手相助的一點心意,這是我?們永州名菜,我?與姑母都很愛吃,回到京城后,姑母說?只有醉花陰做的烤全?羊還算正宗,我?便陪著姑母來了。崔夫人喜歡這道菜嗎,若是不喜歡,盡管要別的,都算在我?的賬上。”

    謝流忱合上眼皮,控制著自?己不要失態,有的是收拾薛放鶴的機會,如今崔韻時就坐在一旁,不能叫她覺得他心胸狹隘、粗鄙無禮。

    薛放鶴現在很開心是嗎,那他就抓緊時間開心吧。

    一旁的明儀郡主卻笑了,她喜歡這個年輕人,不僅俊俏可愛,而且說?話的聲音都透著股清澈的爽朗,就像晴好之日的日光,不灼人,只讓人覺得舒適親近。

    她年輕時喜歡相貌昳麗,如精致玉人的美?男子,就像謝流忱生父那樣的,可如今年紀長了一些,便覺得那樣的男子美?則美?矣,心思?卻太重?,她現在還是更偏愛充滿朝氣的少年郎君。

    她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薛放鶴坐到她身邊來:“我與你姑母還有些交情呢,她如今身?子如何了?”

    薛放鶴立刻起身?,坐到了她和崔韻時中間。

    謝流忱原本故意坐在最?外?面,隔開薛放鶴和崔韻時。

    結果明儀郡主來了這么一手,正中薛放鶴下懷,看看他走過去的速度,快得像要去投胎。

    謝流忱面無表情,這真是他親娘,永遠扯他后腿,永遠不管他死活。

    他不信母親沒看出薛放鶴對崔韻時的心思?,她根本只是想看熱鬧,只顧自?己高興。

    薛放鶴與明儀郡主說?了幾句后,拿起托盤邊特意放著的一把刀,還不等人阻止,他運刀如飛,不過一會便將一半的肉剔了個干凈。

    他將肉分別裝入碟中,按照禮數,先呈給明儀郡主,再依次端給謝流忱和崔韻時。

    崔韻時看得眼皮狂跳,向他道歉:“是我?們招待不周,下人的手腳也太慢了,竟然讓少將軍做這樣的活。”

    “不不,”薛放鶴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在家中也常給各位姐妹做事,夫人不必與我?這般客氣?,便將我?當作自?家兄弟的好友使喚吧,我?是個閑不住的人,若是能替你做些什么,我?反倒覺得歡喜。”

    他與崔韻時四目相對,忽地沖她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剔肉的速度也慢了許多。

    謝流忱聽到這聲笑,幾欲作嘔。

    這笑聲中三分羞怯、三分雀躍,好像生怕別人看不出他的齷齪心思?。

    謝流忱生平第一次對一個男子的厭惡超過了白邈。

    明儀郡主則興致盎然地瞧著薛放鶴,問道:“你多大?年紀了?”

    薛放鶴:“還有三個月便二?十一了。”

    明儀郡主驚訝:“這么年輕啊,比我?兒?子足足小了七歲,怪不得看起來這么水靈。”

    她說?完還不夠,還對著謝流忱又說?了一遍:“他比你小七歲。”

    謝流忱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幾句話全?戳在他痛處。

    他難道不知道薛放鶴比他小七歲嗎,她有必要一再強調嗎,而且他難道就不水靈了?

    他有紅顏蠱,皮囊更加不受時間侵蝕,保養得很好。

    紅顏蠱對宿主非常挑剔,不是相貌絕佳之人它絕不肯寄宿。

    他的美?貌是連紅顏蠱都認可的,母親居然夸薛放鶴。

    呵,算了,母親一向如此,他怎么能指望她站在他這邊,她從來都是看樂子還嫌不夠熱鬧,只會幫著別人拖他后腿。

    謝流忱越想越氣?,又聽見母親招呼崔韻時看薛放鶴的臉,問她覺得薛放鶴長得俊嗎?

    薛放鶴一個大?高個,被?明儀郡主說?得羞答答地低下頭去,明儀郡主還說?笑起來:“你這樣低著頭,我?們還怎么看你的臉,好孩子把頭抬起來,讓我?們好好瞧瞧?”

    謝流忱差點沒忍住,要露出真面目,讓明儀郡主和薛放鶴都滾出去。

    薛放鶴還在剔肉,謝流忱看準時機做了點手腳。

    下一刻,一條蟲從薛放鶴袖中滾出來,蠕動?著在盤中爬行。

    明儀郡主最?怕這些,立刻大?叫一聲:“有蟲。”

    謝流忱安慰道:“母親別怕,只是條蟲子而已。”

    他用薛放鶴的筷子挑起這條蟲,十分自?然地從崔韻時面前晃過去,好叫她充分發揮想像,把薛放鶴想像得越臟越好。

    他又委婉地對薛放鶴道:“這蟲似乎是從薛公子的袖子里掉出來的,或許是公子歸京這一路風塵仆仆,回京后也無暇打理自?己,公子還是先回去沐浴清洗一下吧。”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神寬慰薛放鶴,似是怕他為此感到尷尬。

    薛放鶴大?驚失色,怎么會呢,他雖不像二?表兄那般愛干凈到了一日沐浴三次的地步,可也是每日洗得香噴噴的才出門。

    因為他覺得機會只給有準備的人,他說?不準就會在京城的某個地方遇到崔韻時,自?然是要將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的。

    這是哪來的蟲啊?毀他清譽,太可恨了。

    他驚慌失措,趕緊對崔韻時解釋:“我?每日都沐浴,身?上很干凈,只是沒有用熏香,都是自?然的皂角香,你信我?,不然你聞聞,下次我?讓小廝把我?衣服也熏得香香的,你喜歡什么味道?”

    謝流忱的表情凝固了。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如此的恬不知恥,一身?的狐媚手段。

    薛放鶴當他是死人嗎,居然這么明目張膽、見縫插針地勾引他妻子?

    崔韻時保持禮貌道:“我?相信少將軍,小事一樁,少將軍不必放在心上。”

    薛放鶴急著想證明自?己,又向她逼近一步。

    謝流忱擋在他前面:“薛公子自?重?,若非今日我?也在此處,旁人看了薛公子的做派,都要以為你放浪慣了,才會見到一個人就要別人聞你身?上的味道。”

    薛放鶴被?他這么一說?,又退回去,他也知自?己一時慌亂沒有藏住心思?。

    幸好謝流忱為人正派,沒有想過他就是對他妻子別有意圖。

    他有些愧疚,但絲毫不退縮。

    雖說?肖想別人妻子不厚道,可那是崔韻時,不厚道就不厚道吧,長姐說?得對,做人何必拘泥于小節,把喜歡的人牽在手里才最?實在。

    可他終究有些歉疚,便誠懇道:“是我?說?錯話了,我?不比謝兄年長,懂的事理更多,等我?到謝兄這個年紀,應當也會像你這般穩重?吧,那還要過七年,唉,真是好漫長的一段年歲。”

    謝流忱聽他一口一個年紀大?,背在身?后的手緊握成拳,硬生生控制住自?己不要面露猙獰之色。

    崔韻時則心想,薛放鶴要是到了二?十七就突然變成謝流忱這種個性,那可真是好好的人長著長著突然爛掉了,何其不幸。

    薛放鶴苦思?一陣,如何挽回在崔韻時心中的形象。

    他靈光一閃,從腰間解下一把短匕:“適才言語冒犯了夫人,我?實在過意不去,就以這把匕首來賠罪。”

    他執刀在托盤上一劃,托盤立時斷成兩截,整個過程如切一塊豆腐般輕易。

    這樣難得的寶刀,崔韻時怎么能收。

    她推辭

    不受,可薛放鶴執意要送,語氣?誠懇,顯然是真心想要送這把刀給她。

    崔韻時不再客氣?,雙手接過,稱贊道:“這還是我?第一次收到這樣鋒銳的匕首,少將軍是從何處得到的?”

    崔韻時在意的是他得到好東西的途徑,薛放鶴卻把重?點放在了前半句:“謝兄不曾送過你這些嗎?”

    崔韻時沒想到他會這樣接話,愣在當場,難得地感到不好回答,心想她或許該為了謝流忱的面子說?個謊。

    薛放鶴卻將這瞬間的沉默視作回答,他驚訝地看向謝流忱:“謝兄竟然從沒給夫人送過短匕這樣便于攜帶的兵器嗎?那往日送的都是什么,長劍?長刀?還是一些精巧的暗器盒?不會吧,謝兄,你什么都沒送過?為什么?”

    薛放鶴臉上充滿真實的迷惑。

    謝流忱鮮少有被?問得啞口無言的時刻,他看著薛放鶴,就像一個只拿到丁等的學生,看著拿到甲等的學生對他炫耀自?己考得有多好。

    他真想毒啞薛放鶴,他從前做的是有許多不足,對她虧欠許多,可是薛放鶴這樣反復提醒崔韻時,他想干什么?

    他本就為崔韻時難以捉摸的態度而不安,薛放鶴還故意坑害他。

    謝流忱飛快地瞟了崔韻時幾眼,見她意味不明地淡笑著,那顯然不是什么愉悅的笑容。

    她是在回想他從前做過的事嗎?

    她想到哪一件了,那些事她都記得很清楚嗎,應當是的,她記性一向很好,而且記仇。

    整個包間里她最?討厭的人就是他了吧,在她眼里,肯定看薛放鶴都比看他順眼。

    謝流忱的心一沉到底,又忍不住有些委屈,他已經改好了,這些人卻不斷地跑出來,要壞他們夫妻感情,明明在崔家時,她待他的態度好上了那么一些。

    他瞬間恨上了薛放鶴。

    若是薛放鶴酒醉后在幾個小倌床上醒來,其中兩個小倌身?上還有被?他用腰帶鞭打出來的痕跡。

    這件事由小倌們宣揚出去,人人都會知道他好男風,還愛在床上施虐,到時候誰還看得上他。

    崔韻時怕是聽到薛放鶴的名字都會覺得臟了耳朵。

    薛放鶴且給他等著。

    眼看氣?氛不對,明儀郡主插話進?來,將話題轉走:“放鶴有沒有成婚啊?”

    薛放鶴老實道:“沒有,婚姻之事我?一向不急,若是等不到有緣人,便不談姻緣。”

    明儀郡主笑道:“那你可以去找這樓里一個叫月下仙的,他算的姻緣最?準了,說?不定就能算到你的天定良緣。”

    謝流忱心中正惡意翻涌,聞言不禁在心里笑,想找月下?那可找不到人,就算找到了,小指也斷了,可能痛得都看不清簽文了。

    這時有名小廝入內,對薛放鶴恭敬道:“少將軍,世?子正在等你。”

    薛放鶴:“長姐找我?何事?”

    “我?不知,少將軍請隨我?來。”

    崔韻時聽到他要去見薛朝容,本想請他代為向女世?子問好,轉念一想又作罷。

    薛放鶴終于離開,謝流忱心緒平復一些,他看向崔韻時,見她正在把玩新到手的匕首。

    他有心想對她說?,他會送一把比這把更好的匕首給她,他有花不完的錢,她喜歡什么神兵利器都可以自?己挑選。

    可他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放棄了。

    就像阿角那件事一樣,他差點弄巧成拙,還不如安分些,不提那些事,她還不會生氣?,一提,她對他的怨氣?就冒了上來。

    臺上那出還魂記還沒唱完,正演到孟生為挽回李小姐,不慎從崖上跌下,摔斷了氣?的橋段。

    李小姐抱著孟生的尸體,為他落下眼淚,說?出來生再見的相許之語。

    謝流忱冷眼看著這出戲碼,心想這孟生倒是好命,只是死了一回,就能讓李小姐回心轉意,為他掉下熱淚。

    李小姐的大?愛大?恨,孟生全?都得到了,他死得也太值了。

    真正的芥蒂,又怎是死亡便能消弭的。

    謝流忱倒想死上一遍,就能與崔韻時重?新開始,反正他還真是死不掉。

    可是他心知肚明,這不可能。

    李小姐能原諒孟生,因為她對他曾抱有愛意。

    謝流忱脊背忽然卸了力,他有什么資格好嘲笑孟生的。

    他還不如孟生,至少李小姐曾真心愛過孟生,而崔韻時又何曾喜歡過他呢。

    即便只是一出假戲,他也不是與她相配的主角。

    還魂記里沒有他的位置,縱然他拆散了她和白邈,軟硬兼施讓她和他對戲,唱出來的,也不是圓滿團圓的戲碼。

    第38章 第 38 章

    謝流忱心?情沉郁, 從高臺上收回目光,卻無意間?掃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謝燕拾。

    她怎么會在這?

    謝流忱知曉白邈近日病了,謝燕拾應當在他身邊寸步不離才對, 怎么會來這里。

    不對勁。

    謝流忱起身出去, 果不其然,崔韻時?沒有在意他的離開。

    他推開門時?特意等了等, 仍然沒等到她的關注與詢問, 無論他要走或是要留, 她都不放在心?上。

    他沉著臉, 在二層找到了謝燕拾, 這才收斂神?色,若無其事地問:“妹妹怎的在此處?”

    謝燕拾顯然心?情不錯:“白邈最近病得起不了身,安分老實多了, 我一時?高興,就來這里和人一起看戲喝酒。”

    謝流忱卻不信這話,白邈若當真?病成這樣,妹妹怎會有心?情來醉花陰玩, 她早就哭著四處尋訪名醫救治他了。

    可他今日失了管她的興致, 他自己?都有許多煩心?事。

    妹妹的運氣比他好多了,明明和白邈勢同水火,可白邈卻沒有和妹妹和離的意思。

    她日子過得這般滋潤, 他還有什么好管她的。

    他還是顧好自己?的事吧。

    謝流忱轉身離開,謝燕拾望著他的背影,悄悄地松了一口氣,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距離后, 她才探手入袖中,確認那包粉末的存在。

    方才她還真?怕被長?兄發現端倪, 若是他知曉她走了些特殊途徑,親自和一些不入流的人打?交道,只為買一包藥粉,他一定會阻止她。

    可是長?兄不知道這些粉末的妙用,只要一點?點?,就能讓一個原本康健的人臥床不起,狀似病重,哪都去不了,只能依賴她,卻又對人體沒有任何損害。

    謝燕拾也是沒辦法,她不親自來,那些下賤的苗人就不把東西賣給她。

    她也有分寸,沒讓苗人知曉她的身份,而?且這些東西她只用在白邈一個人身上,出不了什么事。

    有了這些,白邈神?志不清,還怎么想崔韻時?呢。

    ——

    表演結束后,崔韻時?本要跟著明儀郡主?一同回府,半路卻遇到一位明儀郡主?的老相識,她們似乎有什么私密話要說,崔韻時?識趣地提出她先行回府,母親繼續與老友敘話。

    她走到馬車旁,正要上去,忽然聽到有人驚疑不定地叫她:“崔韻時??”

    崔韻時?回頭。

    謝燕拾站在遠處,將她的臉看得清楚,確認這真?是崔韻時?后,不禁大吃一驚。

    上回她將崔韻時?氣到吐血,她還以為崔韻時?身患隱疾,或許將不久于人世,沒想到不僅活得好好的,還有力?氣到這里來玩小倌。

    等等,玩小倌?

    謝燕拾反應過來,頓時?怒上心?頭,崔韻時?再怎么樣也是長?兄的妻子,他們如何待她是一回事,可她居然敢給長?兄戴綠帽子!

    謝燕拾幾步跑過來,崔韻時?已經上了馬車,謝燕拾推開車夫的攙扶,也跟著跳上去。

    崔韻時?想嘆氣,她不想跟一條會咬人的狗共處一輛馬車之內。

    只聽謝燕拾張口就是一句恐嚇:“你在這里喝花酒,我要告訴長?兄你紅杏出墻。”

    崔韻時?有點?生?氣,又有點?想笑?,她都要和離了,小小地諷刺回去幾句,不算過分吧。

    崔韻時?一口認下:“對啊,我喝花酒,點?的就是你長?兄作陪。”

    謝燕拾快氣死了,她居然敢拿長?兄和小倌作比。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撕爛你的嘴!”

    崔韻時?看她這樣生?氣,心?情立馬變得很暢快。此時?此刻薛朝容不在她眼前?,崔韻時?卻非常感謝她給了她解脫的機會,讓她面對謝燕拾這樣劈頭蓋臉的一句話,也不需再忍耐  。

    崔韻時?慢悠悠道:“我怎么會拿你哥與小倌作比,他比小倌強多了,你哥膚若凝脂風韻猶存國色天香貌若天仙……”

    “啊啊啊啊你閉嘴閉嘴閉嘴!”

    謝流忱離馬車還有十?步距離,就聽見?了車中妹妹的尖叫聲。

    他頭皮一緊,他最清楚妹妹有多厭惡崔韻時?,更清楚她對著崔韻時?絕說不出什么好話,他趕緊掀開簾子準備制止妹妹繼續刺激崔韻時?。

    謝燕拾一見?長?兄來了,心?中立刻有了底氣,指著崔韻時?就道:“看你整日裝得正經,背地里卻放蕩至此,居然跑到醉花陰來。謝家對你那么好,要不是長?兄娶你,你就只能給別人當妾室,你這不知感恩的野……”

    “住口。”謝流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提起來,臉色異乎尋常的難看。

    他將她向馬車外推去:“回你自己?馬車上,這陣子別回家來。”

    謝流忱都不敢回頭看崔韻時?現在的臉色。

    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二妹妹純粹是他之前?縱容太過,要不是他放任她對崔韻時?為所欲為,他們夫妻又怎么會到如今這個地步。

    謝燕拾被長?兄往外推,又聽到他說讓她最近別回家,整個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為什么啊,之前?不都好好的嗎,難道她做的什么錯事被發現了?

    她嗷地一聲就扯住長?兄的袖子,小時?候她只要這樣放聲大哭,長?兄就不會訓她了。

    崔韻時?看這對兄妹僵持不下,心?想很久之前?,她也期盼過有一日丈夫可以管束一下妹妹,他總說他的妹妹委屈可憐,那時?她想謝燕拾有什么可憐的,她這個被欺辱還不能反抗的人才可憐。

    不過現在想想,可能人都是一樣自私吧,即使明知自己?的親人行事極端做了壞事,可是只要自己?看重的人高興,那被踩死的螞蟻又算得了什么。

    愛就是自私的,從不問誰對誰錯。

    如果井慧文和白邈討厭誰,她也會無條件地站在他們那邊。

    崔韻時?推開馬車后邊的門,直接下去,把馬車留給這對兄妹拉扯。

    謝流忱終于把謝燕拾弄下馬車,他松了口氣,回頭一看,卻見?崔韻時?已經走開了。

    他立刻聯想到還魂記中,李小姐因為孟生?偏幫自己?的母親而?悲憤難當,放下狠話與孟生?恩斷義絕的橋段,從頭到腳地發涼。

    他再也不說這些戲碼又假又虛了。

    謝流忱追上崔韻時?,放軟聲調道:“你別生?氣,我們回去吧,我讓燕拾給你道歉,她從小口無遮攔慣了,我會管教她的。”

    崔韻時?不吭聲,只看他兩眼,心?想不知這兄妹倆先前?鬧了什么矛盾,現在拿她當筏子。謝流忱怎么可能會為了她管教妹妹。

    “不必了,夫君從前?說要我多退讓,我覺得甚是有理?,妹妹只是說我幾句難聽的,我就要追究,這樣多沒有做長?嫂的樣子。”

    這些話全都出自謝流忱之口,他教訓她的話她都還記著,現在崔韻時?把它們還給他。

    謝流忱愣在當場,頭一回啞口無言。

    忽的轟隆一聲巨響,過路人全都驚叫一聲,四散躲避。

    醉花陰最高層的樓臺被炸塌了一個角,崔韻時?捂著耳朵,幾欲作嘔,這聲音像是在她腦子里炸開的。

    她強撐著看樓上的情形,那個被炸開的地方正往天邊噴吐滾滾濃煙,整個醉花陰都像一鍋沸騰的水,全是客人的尖叫聲。

    與此同時?,附近的幾條街上也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一人從三樓破窗跌落下來,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崔韻時?下意識看了一眼,心?頭大震,這人她認得。

    她與薛朝容私下見?面時?,跟在薛朝容左右的便是這個人。

    她意識到薛朝容可能出事了,她猛然睜大眼,再度望向樓上。

    薛朝容絕不可以死,那是她的錦繡前?程,那是她必須抓住的機會。

    她心?中恨極,到底是誰在毀她好事,真?是該死。

    醉花陰正不斷地向外涌人,所有人都在拼命奔逃,為了搶到最先出去的機會,幾乎是人踩著人,將大門堵了大半。

    謝家車夫和護衛正揮著馬鞭驅趕想要上馬車的人,那些人見?狀便放棄了,與其在這里爭奪馬車,不如趕緊多跑幾步。

    謝燕拾趴在馬車窗上尖叫,謝流忱趕緊回頭看她,沖著她喊:“坐回去,別把頭伸出來。”

    崔韻時?趁他沒再注意自己?,立刻要走,她可以直接上二樓,她還有薛放鶴送她的短匕,還能從敵手手里搶一把兵器來用。

    她已經計劃好了,不料謝流忱一把抓住她的手,要帶她離開。

    崔韻時?被他拖著后撤,咬牙回望醉花陰。

    一支箭忽然射中他們的馬,馬哀鳴一聲倒地,馬車側翻。

    護衛將謝燕拾從里面拉出來,謝燕拾又想哭了,她向剛剛還莫名其妙讓她最近別回家來的長?兄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

    她心?里終于松了一些,又有些委屈,一別眼卻看見?一直放在身上的藥包居然掉在幾步開外。

    她心?里狂跳,想偷偷去撿回來。

    醉花陰又有東西被扔出來,帶起破空之聲。

    謝流忱聽見?聲音,一轉頭就見?謝燕拾探頭探腦,要去撿不遠處的一個紙包。

    他立刻抬手把她的頭按下去,一個銅質燭臺就這么和他的手擦著飛過。

    謝燕拾慶幸不已:“啊,長?兄,好險……”

    她哆嗦著抱住腦袋,蹲著身一跳一跳地想跳到紙包邊,這種藥粉吃下去對身體不會有任何損害,但不能輕易斷掉,否則便會反噬,白邈會氣血耗盡而?死的。

    謝流忱早看出她的不對勁,這時?沒空教訓她,只一把將她拽住,咬牙切齒道:“別撿了。”

    他將她推到元若和護衛那里,終于讓她消停下來。

    這時?他才發覺不對,有一只手空了,是一直拉著崔韻時?的那只手。

    他方才為了把謝燕拾的頭按下去躲避燭臺,松開了牽著崔韻時?的手。

    謝流忱猛然回頭,在人群里看見?了崔韻時?,只是這一會的功夫,他們之間?就擠滿了人,崔韻時?很平靜地看著他,平靜得讓他感到惶恐。

    下一刻,越來越多的人涌進兩人之間?,他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謝流忱焦急地想要出聲叫住她,千頭萬緒涌上來,嗓子卻啞了一般說不出話。

    他沒有拋下她不管的意思,他只是先按下妹妹的腦袋,不然她就會被砸死,謝燕拾不像崔韻時?會武,沒有自保的能力?。

    他不是放棄崔韻時?。

    謝流忱腦中一片嗡鳴,說得再多,他還是松開了她的手。

    在她看來,他又在她和妹妹之間?做了取舍。

    所以她才會用那樣的眼神?看他,沒有任何特殊含義的,只是覺得他很多余的眼神?。

    就連這種眼神?,也只有短短幾瞬。

    ——

    崔韻時?借著一棵銀杏樹蹬上三樓,一進去就有刀砍下來,她翻身躲過,和對方打?了個照面,彼此都停下動作。

    崔韻時?直接問他:“女世子呢?我看到她的護衛被人從這一層打?出來。”

    薛放鶴面色焦灼,但仍是回答了她的問題:“長?姐好像中了毒,她臉色發紫,手腳無力?,已經被那些人帶走了。”

    他握著長?刀的手在輕顫,崔韻時?按住他的手表示安慰。

    他閉眼定下神?,全身紊亂的氣息瞬間?收斂起來,和方才判若兩人。

    薛放鶴:“獵鷹已經跟過去了,跟著它留下的蹤跡,我們可以追過去。”

    崔韻時?立刻意識到一件事,她要是能和薛放鶴一起救出薛朝容,自己?還沒上任,就先立一功。

    她頓時?感覺掌心?火熱,二話不說飛身下樓,從后院馬廄里拉來兩匹馬,招呼他下來。

    薛放鶴訝異:“怎么還會有馬在?”

    “大家趕著逃跑,遠離醉花陰,沒人會七拐八彎繞到后院拉馬。”

    兩人騎上馬,薛放鶴

    弋?

    帶路,崔韻時?跟隨在后。

    ——

    醉花陰大門前?,此地的人都已經逃完了。

    杜惜桐本就在附近,聽到炸響便趕了過來,謝流忱讓人都上了謝家的另一輛馬車,自己?坐在車前?,緊盯著醉花陰大門。

    他旁邊的車夫本想嘆氣,可感受到身邊主?子氣息沉得像團墨一樣,他又忍住了。

    杜惜桐剛要問恩師在看什么?

    下一刻就見?大門前?一道紫衣人影一閃而?過,謝流忱猛然站起身。

    謝流忱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他方才就覺得動亂發生?后,崔韻時?似乎突然想返回醉花陰,雖不知為何,但定有事要辦。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他便在此等她。

    他想和她道歉,說下次不會再松開她了。

    醉花陰里忽而?傳來馬蹄踏地之聲,轉眼之間?,謝流忱就看見?兩人策馬而?來,一人是崔韻時?,另一人則是薛放鶴。

    薛放鶴在前?,崔韻時?緊跟其后,兩人如同相識已久一般,配合默契,薛放鶴只打?了個手勢,崔韻時?就跟著他轉向。

    “崔韻時?。”謝流忱喊出聲,聲音是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沙啞。

    他下意識伸手想攔下她,電光火石間?,不知何處而?來的一支箭準確無誤地貫穿他整只手掌。

    謝流忱痛得感覺天地都在旋轉,他以為自己?要痛得失去神?智了,可卻能清楚看見?崔韻時?策馬而?過時?,斜過眼瞥了他一下。

    她不曾停頓,也沒有多加理?會,只像是看見?一個多余的人一樣事不關己?,揮動馬鞭,驅馬加速離去。

    謝流忱腦中一片空蕩,懊悔盤旋著,像一只不祥的鳥吞食著他的理?智。

    他又遲了一步,他又沒能挽留她。

    他放下被箭射穿的手,掌心?血流如注。

    杜惜桐急急忙忙跑過來:“恩師,趕緊止血,再去尋個醫館吧。”

    她沒有多說,她想謝流忱比她更知道箭傷有多棘手。

    “不必。”

    謝流忱看了遠去的二人兩眼,忽然像活了過來一樣,杜惜桐只聽他丟下一句話,讓她帶上這車人撤離,便直接抽出她腰間?雙劍中的一把,一劍砍下箭矢的尾部,然后從兩頭將剩下的箭取出,連止血藥粉都沒撒,纏了幾圈布就算結束。

    杜惜桐大驚失色,恩師是在找死嗎,恩師不是最怕痛了嗎,被紙邊刮一下都會痛得縮一下的人,怎么突然變成這樣了。

    謝流忱沒再多說,騎上馬直接追著那二人跑了。

    他遠遠綴著他們,一路急馳,鼻尖血腥味濃重,全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知這樣大的一個洞口,紅顏蠱要花多久才能修復完全,或許今日之內就能長?好一半。

    可他心?里的那個洞還在往外汩汩冒血,他不斷想起崔韻時?看他的那個眼神?,心?像死了一樣的痛。

    空曠的山路上忽然憑空出現一個人。

    常衡今日運氣很好,不僅發現謝流忱這個意外之喜,還用毒箭射穿了他的手掌,因此立下大功,撈到了來說服謝流忱和他們合作的任務。

    這個任務實在太輕松了。

    常衡朝謝流忱喊道:“謝大人,做個交易吧,箭上有毒,只有我們能解,你手上的傷再不解毒,就連我們都沒辦法治,若是不想死就與我們合作,你……”

    他話還沒說完,兩道銀光朝他飛來。

    他不明所以,睜大眼想看清楚,而?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劇痛。

    他慘叫不止,捂著眼睛在地上打?滾,眼前?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終于明白那兩道銀光是什么了,是兩支長?針。

    馬蹄聲越來越近,他的慘叫聲戛然而?止,頭軟軟地歪向一邊。

    謝流忱收起從杜惜桐那里借來的劍,連劍上的血都沒有甩干凈。

    馬蹄毫不留情地踏上攔他路的人的尸體。

    他繼續向前?,沒有絲毫停頓。

    喉中的干渴越來越劇烈,謝流忱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導致的,可是他沒有干凈的水可以喝。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衣袍上全是暗色的血跡。

    他現在一定很狼狽。

    他又聞了聞身上的血腥味,心?里忽然很難過。

    他想和她說他現在好痛好痛,痛得不想活了,可是他知道就算他身上的血流干了,她也不會多看他一會,再不會用溫柔的聲音和他說:“我幫你吹吹就不痛了。”

    第39章 第 39 章

    兩人?跟著獵鷹留下的蹤跡, 一路策馬奔出城外?,上了?九通山,直至到了?一處山壁前, 獵鷹的標記斷了?。

    這山壁平平無奇, 兩人?在山壁上摸索一會,發現一塊被偽裝成尋常碎石的機關, 反復嘗試多次, 最后終于找到了?打?開的方式。

    左旋三下右旋兩下后, 山壁上開出一個洞口。

    崔韻時要先行進入, 薛放鶴拉住她?, 示意?讓他先走進去探探路。

    崔韻時同意?,在他之后踏入洞內。

    洞內十分寬敞,馬匹都能隨意?通行, 他們便將馬拉了?進來?。

    崔韻時就是在這時聽到馬蹄踏過積水,水花飛濺的聲音。

    她?警惕地回頭,卻發現來?人?居然是謝流忱。

    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不好,眼瞳不再如往常一般清透, 反倒泛著種怪異的黑, 仿佛某種理智幾?近于無的野獸。

    崔韻時往他的左手看去,只見他被箭貫穿的掌心只草草包扎了?一下。

    這就解釋得通了?,尋常人?被活生生地射穿手掌也?要哀嚎不止, 更別說他這般身驕肉貴,怕痛怕得要命的人?。

    他還能維持著儀態,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崔韻時已經十分佩服他裝模作?樣的功夫。

    雖然她?很不想見到他, 可他負著傷也?要緊追不舍,應當是有有關薛朝容的要緊消息要告訴他們。

    薛放鶴也?驚訝道:“謝兄怎么來?了??”

    崔韻時沒說話, 和謝流忱相關的事,若非必要,她?實在不想多說一句。

    夫妻六年,說厭惡,說怨恨,還是該說失望,或許都不足以表達她?內心的復雜感受。

    薛放鶴剛要踏出去,腳下忽然踩到一個會蠕動的東西?,他擔心是蛇,往左邊一彈,對崔韻時喊道:“小心。”

    他的身體壓在山壁上,不知又誤觸了?什么機關,洞口合攏了?。

    薛放鶴心知自己出了?錯,歉疚地在山壁上到處摸索,想要重新將這個洞口打?開。

    崔韻時阻止他:“罷了?,別再在這里?耽誤時間,我們先走吧,他會自己啟動外?面的機關追上來?的。”

    ——

    因為失血過多,一路上謝流忱都渴得要命,干渴像一把火,將他的頭腦都燒得混沌。

    他怕自己會記不清要對她?說的話,在心里?打?好腹稿后,就一直把這些話反復地回想。

    他一刻不停,終于追上了?他們,他終于可以向她?道歉,請她?不要就這么拋下他。

    可薛放鶴這個陰險小人?故意?按了?機關將洞口合上,讓他沒法和崔韻時見上面。

    他只能用眼睛看她?幾?眼,也?只來?得及往洞中丟一團不見蠱吐的絲制成的標記。

    這只是以防萬一罷了?,靠著不見蠱,他能知道她?身在何處,隨時都能找到她?。

    謝流忱下了?馬,觀察試探了?一會,找到了?機關。

    這塊碎石因為被人?轉動,旁邊泥土呈現出一種特別的痕跡,他照著左旋三下右旋兩下,可是沒有任何事發生,洞口也?沒有打?開。

    謝流忱沒有再嘗試。

    這種機關他曾經見過,使用者為了?避免被追兵發現機關后追上,它被設計成不能連續再開啟的類型,兩次機關開啟間都有一定的時間間隔。

    他只能等,等著這個不知到底多久的間隔過去。

    謝流忱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壓下呼吸間喉嚨里?泛起的一絲血腥之氣。

    心頭那?團火卻越燒越旺,崔韻時和薛放鶴這一路同行,會不會發生什么增進情誼的意?外?之事?

    她?待無仇無怨的人?一向和善,薛放鶴會不會利用她?的善心在她?面前撒嬌賣乖,討她?歡心?

    若是途中遇險,薛放鶴會不會帶累她?受傷?

    謝流忱意?識到自己胡思?亂想個沒完。

    他往嘴里?塞了?條干凈的手帕,再往左

    手傷口狠狠按下去,慘叫聲卡在口中,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

    但劇烈的痛楚讓他的頭腦清醒不少,他終于可以冷靜下來?。

    懷遠王手握永州軍,如今薛家人?大半都留在京城,明面上享盡尊榮,實際上只是圣上牽制懷遠王的籌碼。

    若是懷遠王安分守己,這批薛家人?便平安無事,懷遠王一脈會永遠是圣上信賴的忠臣愛將。

    等這件事過去,他就要向圣上進言,讓懷遠王及兩個兒女早日啟程回到永州護衛邊境。

    圣命一下,薛放鶴就不得不離開京城,幾?年才能回一次京,便再也?不能纏著她?勾引她?了?。

    ——

    這條修在山壁中的山道不知通向何處,等到兩人?終于看見天光,從洞口出來?,眼前便只剩一條路。

    薛放鶴剛要說話,崔韻時耳朵動了?動,示意?他噤聲。

    她聽見有人在說話。

    這樣的深山老?林,她?不免更謹慎些,她把馬交給薛放鶴看管,將腳步放到無聲無息,逐漸向聲源接近。

    待能看清人?影,她?才停下腳步,仔細聽了?聽,聽出說話的是一對夫妻。

    她?再聽了?一會,神情逐漸凝重。

    ——

    崔韻時過了?許久才回來?,薛放鶴一見到她?便問?:“發生何事了??”

    崔韻時招呼他騎上馬,兩人?邊趕路邊說。

    等他們沿著這唯一的一條路趕過去,終于看見一個小鎮時,薛放鶴也?聽明白崔韻時方才去做了?什么。

    她?在山中偷聽談話的那?對夫妻是當今圣上某位姐妹的下屬,這位不知是誰的親王不滿如今皇位上坐著的人?,大家都是皇女,她?也?想要坐一坐那?個位置。

    于是這位親王便與?苗人?合作?,共謀大業。

    苗人?擅養毒蟲,擅使毒煙,新朝初立時便在戰事中派上了?極大的用場,但事后卻不得開朝皇帝的重用和獎賞,反遭追殺圍剿,最后他們隱于山林之中,直至如今被這位親王找上。

    而?這對夫妻正是親王派來?與?苗人?協同合作?的,此前雙方從未見過。

    崔韻時打?算冒名頂替這對夫妻與?帶走薛朝容的那?群苗人?接頭,以便以最快的速度深入敵陣,薛放鶴驚道:“那?我們怎么證明自己的身份?”

    崔韻時掏出了?從那?對夫妻身上搜刮來?的信物。

    “那?那?對夫妻呢?”

    “我把他們手腳卸了?,堵上嘴巴,捆山溝里?一棵歪脖子樹上了?。”

    “那?你動作?還真快……”薛放鶴半是震驚半是贊美?。

    崔韻時:“現在你就是賀春生了?,而?我是你的妻子韓霜,我將會喚你賀郎,記住不要對這個稱呼毫無反應。”

    薛放鶴看著她?成功做了?壞事,微微含笑的模樣,心跳得像當年初見她?時一般快。

    ——

    崔韻時帶著薛放鶴進了?鎮上一家客棧,在柜臺前記錄名姓時,崔韻時報出如今兩人?用的假名,又問?掌柜:“我夫君愛吃辣的,我愛吃甜的,吃不到一塊去,可我們只要一盤我們都愛吃的菜,掌柜的可有辦法?”

    掌柜:“夫人?說笑,我們這可以要半盤辣子雞,半盤糖醋魚,總之只要雙方齊心協力,一切都不在話下。”

    兩人?相視一笑,仿佛進行了?一場讓人?滿意?的談話。

    “賀郎,我們走吧。”

    薛放鶴明知她?是在做戲,被她?一口一個鶴郎叫著,臉卻忍不住發燙,這一切若是真的該有多好,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是他的妻子。

    崔韻時上了?樓后就叫了?小二燒好洗澡水,她?方才在山中似乎碰到了?什么植物,現在胸口那?片肌膚癢得難受,她?要好好清洗一下,只是不知該擦什么藥膏才好。

    因為扮作?假夫妻,薛放鶴不能在她?沐浴時離開房間避嫌,便想走到房間角落處面壁站著。

    只是他走過屏風時,一只小蟲從他面前飛過,他抬手驅趕,不慎將崔韻時掛在屏風上的衣裳給打?落下來?。

    他頓時不知所措起來?,生怕她?看見,誤會自己在偷摸她?衣服。

    恰在這時,屏風后的崔韻時問?道:“賀郎,你在做什么?”

    薛放鶴聽到她?的聲音更加緊張,好死不死,這時有人?敲響了?房門。

    他手忙腳亂地將衣服扔回屏風上,沖去開門,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肩膀上勾住了?崔韻時的腰帶。

    ——

    謝流忱將不見蠱放在馬頭上,按照它指引的方向前行。

    不見蠱通體橙紅,無眼無鼻,只有一張嘴可以吐絲,他丟到崔韻時身上的標記便是它吐出來?的絲制作?而?成的。

    謝流忱脫下被血浸透的外?袍,將它遠遠扔開。

    在去見她?之前,他要將自己重新打?理一遍,否則一身血污,她?惡心都來?不及,更別說聽他道歉。

    這鎮子他從前來?過,他還記得成衣鋪開在何處,騎著馬趕往那?處,途徑一條小巷,巷子深處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謝流忱勒馬停下,一名男子往外?沖了?幾?步,緊接著就被一名女子抱住腿:“夫君我求你,我求你別拋棄我,我不要和離,你喜歡朱寡婦我再也?不管了?,只要你每晚還能回家看看我與?孩子……”

    那?男子奮力想掙開妻子:“松手!松手!”

    女子被他蹬了?好幾?腳,哭得更加凄慘:“那?朱寡婦有什么好,我家資雖稱不上豐厚,可也?一直養著你,這些年從不讓你外?出干活,我求求你別這樣……”

    謝流忱冷眼看著這對拉拉扯扯的夫妻。

    這男子跟別的女子廝混在一起,身子早就臟了?,這婦人?還硬要求這么個貨色回心轉意?,摔在地上苦苦哀求,真是有眼無珠,毫無骨氣。

    他從前覺得自己父親可憐,只毒死那?些和他母親睡在一起的男子,卻不肯徹底斬除明儀郡主這個禍根,更不肯與?她?和離,何其可笑可憐。

    父親丟盡了?臉面,最后死得也?那?么潦草,如今父親落在母親口中也?只是毒夫二字,就因為父親毒死了?那?些和她?相好的美?男子。

    眼下這個女子還不如他父親,她?連那?朱寡婦都不敢收拾。

    謝流忱若不是有要事在身,真想幫她?一把,叫她?知道沒了?這臟男人?,日子也?能照樣過。

    他匆匆一眼記下這戶人?家的位置,等他得空了?就遣人?來?幫她?。

    他一夾馬腹,徑自離去,女人?的哭聲離他越來?越遠。

    ——

    顏碧真被丈夫踢到的肩膀疼得厲害,她?還想挽留丈夫,卻怎么都爬不起來?。

    一雙手撐住她?的身體,將她?攙起來?:“這位夫人?,你可還好?”

    顏碧真淚眼朦朧地看了?攙扶她?的人?一眼,就算看不清楚,她?也?能模糊地感覺出這人?神容秀美?,她?對這人?道謝,神色哀戚地垂下頭。

    謝流忱去而?復返,并非是因他有什么多余的善心,只是他終歸見不得和父親處境相似的人?受苦。

    他幫這婦人?不是為了?婦人?好,而?是為了?彌補他自己。

    父親當年也?是如此毫無尊嚴地懇求母親留下,別拋下他們父子,別去找別的男子。

    那?時父親仍舊年輕貌美?,可母親還是不愛他了?。

    謝流忱轉過頭,望著那?名男子遠去的背影,一只蠱蟲正從男子的頸部往里?鉆。

    他心想這男子很快就會發現自己不知緣由地半身殘疾,只能躺在床上等著人?伺候,那?他就再也?跑不出去勾勾搭搭,也?不能再踢這名婦人?了?。

    他會讓人?住在這婦人?家附近方便查看情況,必要時對她?施以援手,若是婦人?照顧男子照顧膩了?,他就讓這男子病重去世?。

    如此一來?,這婦人?留下丈夫的心愿也?算達成了?。

    她?會有個好下場,會好好地活上幾?十年,看著孩子長成,美?滿一生。

    ——

    謝

    流忱在成衣鋪看了?一圈,沒有一件合心意?的衣裳,他勉為其難挑了?其中還算看得過眼的一件金絲白衣,又去醫館重新裹好干凈的紗布。

    他整個人?煥然一新,在鏡前照了?照,確保自己儀容整潔,完美?無瑕,保持住了?一貫的風度之后,他重新騎上馬,循著不見蠱的指引找到了?云來?客棧。

    下馬后他將蠱蟲托在手指上,一路上了?二樓,他心中有些奇怪,他們不是追趕薛朝容而?去嗎,怎么到了?這客棧,或許是這客棧有問?題吧。

    他走到一間房門前,不見蠱縮起腦袋,表示到了?。

    謝流忱抬手敲門,房門猛然被打?開,薛放鶴氣息急促,面色漲紅,一見是他,仿佛見了?鬼一般猛地倒抽一口氣。

    謝流忱狐疑地看他一眼,這小子鬼鬼祟祟,崔韻時在哪?

    他目光越過薛放鶴正要往室內探去。

    屋中飄出裊裊白氣,顯然是有人?正在沐浴,伴隨著不斷被撩動的水聲,一個熟悉的女聲說道:“賀郎,是誰來?了??”

    猶如當空一道雷劈在頭上,謝流忱整個人?僵在那?里?,這才仔細地看了?眼薛放鶴。

    他肩上掛著的繡著紫鳶花的腰帶何其眼熟,它今早還好好纏在崔韻時的腰間。

    此時聽著屋中的潺潺水聲,想著一扇屏風后正在沐浴的崔韻時,再看薛放鶴驚慌的面色,還有屏風上揉亂的衣裳。

    崔韻時怎么會這般粗糙隨意?地掛衣服,這不是她?掛的,這是薛放鶴幫她?掛上的。

    鶴郎。

    鶴郎。

    這樣親密的稱呼都叫上了?。

    枉他自以為聰明,從不會受人?愚弄,以為薛放鶴是自作?多情,沒想到,他們二人?都已到了?這個地步。

    一種無可名狀的悲傷將謝流忱完全籠罩。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么一日。

    他一瞬間明白了?當年父親親眼目睹母親與?幾?個男子一同過夜時的心情,明白為什么父親只毒殺那?些男子,卻放過他母親,反過來?還哀求她?不要離開。

    他明明該憤怒,該把這兩人?都毒死。

    他明明想過無數遍該如何處罰折磨負心人?。

    他看不起所有得知枕邊人?與?人?私通,還強忍屈辱,不肯和離的人?。

    天旋地轉間,謝流忱感覺自己的魂魄都被擠走,這具身軀里?裝滿了?痛苦與?后悔。

    不該怪她?的。

    無論如何,他都不該怪崔韻時。

    她?是那?樣謹慎的人?,不會也?不敢做這樣后患無窮的事。

    可她?就是做了?,那?意?味著她?的理智已經無法控制她?的情緒,她?必然是內心充滿痛苦,才會找這樣一個發泄的出路。

    所以她?不是要背叛他,她?只是太壓抑了?,她?只是向外?短暫地尋求慰藉。

    他看過那?么多卷宗,知曉許多情殺案子里?,紅杏出墻的妻子并非多么喜歡奸夫,只是想要給自己苦悶壓抑的生活找一點甜頭。

    所以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讓她?失望在先,他從沒有讓她?舒心快樂過。

    即便她?做了?什么,也?不能怪她?,要怪就全怪薛放鶴故意?勾引她?。

    謝流忱滿含殺意?的目光扎在薛放鶴身上,薛放鶴被他看得往后退了?兩步,下意?識摸上腰間別著的長刀。

    謝流忱多看他一眼都想馬上弄死他,可是現在要緊的不是薛放鶴,而?是崔韻時。

    他強行收攏理智,即便到了?這個局面,也?不是不可挽回的。

    崔韻時有什么錯呢,她?一定是覺得日子太難過,才會一時做了?點錯事。

    她?背著他在外?尋歡,心中一定很害怕被他發現,她?其實很可憐,他不能責備她?,他該體諒她?,對她?說一些寬慰她?的話,叫她?不要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謝流忱拼命說服自己,這都不是崔韻時的錯,如果他對她?足夠好,她?怎么會找別的男人?呢。

    對,該死的只有薛放鶴。

    這個念頭一出,他僅剩的理智像一團火焰般開始熊熊燃燒,看向薛放鶴的眼神幾?近癲狂。

    “賀郎,怎么不說話?”

    崔韻時飛快地擦干凈身上的水,披上衣裳從屏風后走出來?,一見到門外?人?的臉,她?愣在當場。

    說實話,這個場面,謝流忱這個被全世?界背叛的表情,她?用手指蓋想都知道謝流忱理解成什么樣了?。

    她?欲言又止,覺得在這個客棧可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謝流忱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他還期盼著她?能辯解兩句,那?樣他就會全盤收下,當作?什么事都沒有,繼續和她?好好過。

    可她?沒有。

    她?是不是決定與?他和離,選擇薛放鶴了?。

    謝流忱眼眶發酸,他背過身,將眼淚憋回去,調整好呼吸后,才重新轉回來?,發自真心地對她?道:“對不住,都是我不好。”

    他心如刀絞,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不要發顫,繼續說:“我們談談好嗎?”

    第40章 第 40 章

    崔韻時被謝流忱那句道歉說得一愣一愣的。

    她從?前對謝流忱懷恨在心, 又無法解脫,只能在他面?前強作恭順,那時即便是在夢里, 她都不敢想?像他會對她說一句對不住。

    他這種人外表斯文有禮, 其實和他妹妹一樣傲慢,一樣看不起她。

    聽到他的道歉, 她并未感到更加氣憤或是解氣, 她只為過去的自己覺得傷感。

    她竟然和這種人一起過日子過了六年, 她太不容易了。

    崔韻時只傷感了短短一會, 一想?起現在在辦的正事, 悲傷的心緒立刻煙消云散。

    她一把?將謝流忱拉進?門中,仔細聽了聽,確信這附近沒有誰正隱匿聲息偷窺他們, 放下心來。

    她一轉頭,便見謝流忱正陰惻惻地盯著薛放鶴,薛放鶴就像只巨大的鵪鶉一樣垂著頭避開他的視線。

    謝流忱對著他道:“我們夫妻二?人有私事要談,你出去。”

    “他現在不能出去, ”崔韻時在桌邊坐下:“夫君有何要事, 特意追來此處?”

    謝流忱聞言頓時鼻子一酸,她都不肯讓薛放鶴離開她的視線一會。

    薛放鶴這個賤人到底怎么迷惑了她,他配嗎, 整天像條流口水的狗一樣垂涎崔韻時,長得還不如白邈,他憑什么被崔韻時喜愛。

    他們何德何能,他們憑什么。

    謝流忱腦子又開始發暈。

    無妨, 無妨,白邈他都能鏟除, 一個薛放鶴又怎么了。

    他按下殺意,跟著崔韻時在桌前坐下,也顧不上會被薛放鶴看笑?話,馬上說道:“我不是存心松手不管你,燕拾那時我要是不按著她頭,她就要被燭臺砸死。我一把?她按下去就馬上回頭找你了,我真?的沒有拋下你的意思。你生氣是應該的,你要是不高?興,我們先回去,你想?要什么補償,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謝流忱有些語無倫次,來的路上他早就想?好該說什么,這會卻還是說得亂七八糟。

    他想?伸手牽住她,和她說她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再也不會如從?前那般待她,他喜歡她,他會像對待最?珍貴的寶物一樣愛護她,過去種種全是他的錯,就像謝澄言說的,是他頭腦有問題,反正只要她跟他回去,一切都好商量。

    可她現在正厭惡著他,他再碰她一下,或許只會適得其反。

    他只能又強調一遍他最?在意的事:“我們回去好不好。”

    崔韻時用一種見鬼了的眼神看著他,她第一次聽他一口氣說這么多話。

    她記憶里的謝流忱永遠高?高?在上,永遠慢條斯理,用最?和善的態度說最?傷人的話。

    她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現在的心情?,就好像看到一個長得像人,但其實是畜生的東西?,突然很人模人樣地說出富有人性的話。

    這個人不是謝流忱。

    或者他被鬼上身了吧。

    崔韻時感覺荒謬至極,她若不是深知謝流忱的無情?,而?是剛與他相識不久,被他表面?功夫迷惑的少女,必然會認為他喜歡她。

    可她嫁給謝流忱這六年,沒有一日過得安心。

    世?上會有人喜歡別人的方式是無條件做妹妹的依仗,卻不管妻子的感受,任由?妹妹像戲弄一只無力反抗的老鼠一樣戲弄妻子的嗎。

    當然沒有,所以他不

    可能是喜歡她。

    想?起往事,崔韻時一陣惡心,同時又很迷惑不解。

    他要是真?中邪了,那這邪異怎么還沒謝流忱本人邪門?這個邪異還挺善良的,一上他的身就說話說得這么像個有良心的丈夫。

    崔韻時恍惚不已,謝流忱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神色,想?從?她臉上尋找到一絲動容和松懈的痕跡。

    一片寂靜中,薛放鶴出聲了。

    他剛才聽他們談話,簡直驚喜萬分,沒想?到他們夫妻關系并不像表面?上那樣和睦,甚至似乎非常不好。

    他清清嗓子:“謝兄,沒想?到你做下這樣的錯事,實在是叫人心寒。我妹妹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她頭很硬,被燭臺砸了都沒大礙,而?且跑得還快,從?不需要我丟下妻子,先顧著妹妹。”

    他又道:“唉,幸好夫人福大命大,沒有出事,否則謝兄這些事后?的愧疚之語還能讓夫人親耳聽見嗎?遲了便是遲了,謝兄怎么能往別人心上扎一刀還能舔著臉求人原諒,跟你回去呢?”

    薛放鶴從?不知自己也有這樣的口才:“夫人,我看還是選個能永遠站在你這邊的男子做夫婿為好,至少沒有被他丟下,身陷險境的風險。”

    薛放鶴火上澆油,謝流忱猛地轉頭,目光像劍一樣砍在薛放鶴身上。

    一對上薛放鶴,他的口舌又重新鋒銳了起來:“你給我閉嘴,這和你有什么關系,你父親是怎么教你的,難道他只教你如何恬不知恥,挖人墻角,賣弄風騷,如果是這樣,那你確實學得很好。”

    謝流忱冷笑?連連:“我看你不應該跟著你姐姐做什么少將軍,而?應該被好好清洗干凈,送去西?代國和親,好發揮你一身狐媚本領,只是西?代國美男如云,我看你這等姿色,可能邀寵時會非常辛苦。”

    “不過無妨,似你這般筋骨粗陋之人,就算被冷落無寵,被宮人苛待,你也能自己把?宮里的活全給干了,十年后你長姐去信問你過得如何,你說萬事都好,其實別人承寵十年,你擦你宮里的地磚擦了十年。”

    謝流忱完全扯下之前在薛放鶴面?前的偽裝,暴露自己刻薄的真?面?目。

    薛放鶴怔住,幾?乎不敢相信這樣的話是從?先前還溫文爾雅、斯文俊秀的謝兄口中說出的。

    他從?小到大都沒被人這樣罵過,一時又憤又悲,氣得想?哭。

    謝流忱也后?悔了,他怎么能像個鄉野村夫一樣和人斗嘴,在崔韻時面?前說這樣粗鄙的話。

    他一向覺得,做人絕不能失去儀態和風度,人品和氣質總要有一個突出。

    他趕緊看了眼崔韻時,發現她還在沉思,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剛剛說了什么。

    他松一口氣,不再理會薛放鶴。

    薛放鶴嘴唇顫抖:“你好刻薄,似你這般表里不一之人,夫人和你過日子,一定受了不少苦。”

    謝流忱被他狠狠踩中痛處,又顧忌在崔韻時面?前的形象,死命忍住怒氣。

    崔韻時站起身,謝流忱立刻看向她,等著她點頭說一個好字,他別無他求,只要這一個字。

    崔韻時方才卻不是在想?有關于他的事,她想?的是落入反賊手中的薛朝容。

    不管謝流忱一反常態的言行到底是中邪還是別有目的,似乎暫時都妨害不到她。

    但薛朝容若死了,對她才是不可承受的打擊。

    一想?到薛朝容沒命,她就只能繼續在謝家忍氣吞聲,她就感到一陣恐懼。

    她強行冷靜下來,望向謝流忱。

    謝流忱坐得更直,等著她說話。

    他有些不敢看她臉上的表情?,害怕提前看見自己無法接受的答案。

    卻只聽見她說:“夫君追著我們過來,可是帶來什么解救女世?子的關鍵消息?”

    謝流忱一愣,她完全沒有對他的話做出回應,一心只想?著薛朝容的事,為什么?

    她為何這般積極?

    他神色迅速暗淡下去。

    薛朝容是薛放鶴的姐姐,她一定是為了薛放鶴才關心薛朝容的性命。

    他閉上眼,再也不能直視她臉上的專注之色,那意味著她為另一個男子而?愛屋及烏。

    崔韻時看他半天不說一個字,頗為不耐煩,但忽然想?起件事,明白他為什么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了。

    她一邊想?綠帽真?是全天下男人共同的痛點,一邊想?謝流忱果然很奇怪,以他的個性,他居然沒有當場扒了他倆的皮。

    崔韻時言簡意賅地和他解釋了自己在和薛放鶴頂替他人身份,假扮成一對夫妻的事。

    她越說,謝流忱的眼睛就瞪得越圓,混亂的神情?一掃而?空,就連眼神都難得透出兩分清澈。

    謝流忱直直地望著她。

    原來她沒有與人私通。

    崔韻時已經?解釋完了,可她這句話還在他腦海里不斷回蕩。

    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動聽的話,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就連重傷的左手都似乎不再作痛,所有痛苦的事都離他而?去。

    她沒私通,她人可真?好,和他母親一點都不一樣。

    謝流忱情?不自禁就想?牽著她的手慶賀一番。

    然而?他忽地想?起件事,來的路上被他殺死的那個攔路人也是反賊的一員。

    當時他為了趕時間,盡快追上崔韻時,隨手把?他給殺了。

    可那人的出現,說明這群反賊已經?注意到他了,客棧是他們的據點之一,或許客棧里的其他反賊會認出他來。

    而?他還直接上門找了崔韻時和薛放鶴這對假夫妻。

    他也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壞了崔韻時的好事了。

    她要是知道,會怎么樣?

    謝流忱沉默片刻。

    這群反賊可真?該死啊,他們在醉花陰鬧事,間接導致崔韻時跟著薛放鶴跑了,他的手被箭射穿,她問都沒問一句。

    見面?到這會了,她對他還是不冷不熱,連看都不想?多看他兩眼,可見她心頭對他積怨有多深。

    這全都是這伙人害的。

    若不是這客棧中還有不少普通的住客,他馬上就去井水里投毒,把?這伙反賊全部毒死以消心頭之恨。

    謝流忱深吸口氣,對崔韻時說了路上發生的事和可能的隱患。

    崔韻時聽完臉色就變了,這個王八蛋真?是克她的,他就干不了一件對她有利的好事。

    謝流忱馬上寬慰她:“我有辦法解決這些事,你不用擔心,都交給我來……”

    他話還沒說完,門再度被人敲響。

    ——

    房門打開,常杏帶著兩個下屬進?入屋中,她是來與吉州來的那兩人接頭的。

    這個任務很簡單,費不了多少心,卻非常重要。

    常衡因為四叔將這個任務交給常杏,而?不是他,生了點悶氣。

    最?后?還是因為常衡發現謝流忱這個刑部侍郎也在醉花陰,他提議用毒箭射傷他,以此來脅迫謝流忱,想?活命就聽他們的吩咐做事。

    若能控制這樣一個角色,會給他們帶來很大的便宜,他們在京城行事時也會方便許多。

    四叔同意了,還夸獎了常衡。

    常衡這才得意地跟她說:“你說我射他的右手還是左手,算了,你不懂箭,還是我自己做決定吧。”

    常杏懶得理會他,也不說話刺激他。

    她行事只求穩妥,哪怕收益更小也無妨,所以也不和他逞口舌之快。

    常衡這樣冒險,遲早死于非命。

    常杏看見一男子站在屏風前,而?后?又走?出一名女子,她知曉這二?人便是賀春生和韓霜,方才掌柜已經?私下和他們交驗過信物,確認過身份。

    “我叫常杏,隨便二?位怎么稱呼我,”常杏開門見山,“二?位遠道而?來,本該讓你們歇息一會,不過正事要緊,請跟我走?吧。”

    崔韻時看她一眼,沒有跟上她,而?是看向屏風后?。

    常杏順著她的目光向內看去,發現屋里除了這對夫妻,還有第三個人。

    那人還對常杏很不客氣道:“常杏是嗎,你進?來。”

    常杏皺了皺眉,按住腰間短刀,走?進?去一探究竟。

    這一看,她怔了怔,不是因為倚靠在床上的男子生得美貌動人,而?是因為他就是那個本該被常衡攔截,成為常衡最?大功勞

    的謝流忱。

    此時他臉色蒼白,掌心紗布滲了些血,氣色瞧著非常不好。

    可他的狀態差成這樣,而?且向后?靠坐在床上,比站著的常杏矮了一截,看她的眼神卻像是在看一只從?他腳邊的螻蟻。

    常杏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滿:“你為什么在這里?常衡呢?”

    “我不認得誰是常衡,如果你是指那個攔路的小子,”謝流忱有氣無力地笑?了笑?,“那他死了。”

    常杏驚了,常衡功夫不錯,無論如何都不該死在一介文臣手里。

    謝流忱繼續道:“我不喜歡他和我說話的口氣,他威脅我,我就讓他死了。”

    常杏咬牙,她是挺討厭常衡,卻不代表會對同伴的死無動于衷:“你……你中了我們的毒還敢這么囂張,我們不給你解藥,你以為你還能活多久?”

    謝流忱斜眼看她:“我也不喜歡你和我說話的口氣,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重新思考該怎么跟我說話。”

    常杏怒瞪著他,他死到臨頭還這么囂張,皇城里的狗官就是叫人惡心。

    “你若不配合我們,你……”

    咄咄咄三聲響過后?,常杏的話戛然而?止,三枚長針釘在她右腳前,每根針間距分毫無差。

    常杏冒出冷汗,針沒扎進?她腳里,不是因為她躲開了,而?是因為這只是謝流忱對她的恐嚇,而?不是真?的想?扎中她。

    可她若再說一句這人不愛聽的,他下一針會不會扎到她喉嚨上就不好說了。

    常杏立刻拿出最?好的態度:“謝大人,我們可以商量,只要你幫我們做一些事,告訴我們想?知道的事,我們就會幫你解毒,這毒毒性蔓延得快,若是再拖延,你的手就要沒有了。”

    她覺得這真?是荒謬,可看著緊挨鞋尖的長針,她又保持恭敬聽對方說話,只聽他道:“我也有條件。”

    “大人請講。”

    他面?露倨傲之色:“我要的不多,你們很容易就能做到,第一,我要你們對我以禮相待,我乃皇室宗親,當朝刑部侍郎,我受不得一點氣,也見不得別人對我無禮。第二?,我在你們這逗留的日子里,一應衣食住行都要是最?好的。至于第三,我等會再與你說。”

    常杏松口氣:“這些條件我們都答應你。”

    謝流忱這才道:“你們答應我三個條件,我也只為你們做三件事,至于你們想?要的消息,我可以告訴你們,但你們不得泄露,讓人知道消息是從?我這得來的。”

    常杏自然答應,兩人達成一致,她走?到屏風外,“韓霜”很是不滿地對她道:“他是何人,闖入我們房中,我問他是何人,他說與你們現在不是一伙的,可馬上就會是同伙,還對著我看來看去,若不是你們的人,我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常杏好生安撫了她幾?句。

    謝流忱聽著崔韻時假扮韓霜說要挖他眼珠子,忍不住倒在床上輕笑?。

    常杏等人敲門的時候,謝流忱便想?干脆順著崔韻時的計劃,一同大搖大擺地進?入這伙人的據點。

    他在常杏面?前扮演一個以皇家血統為傲、自以為是的上等人,一見面?就把?自己會使暗器的底牌暴露在她面?前。

    這樣一個掌握大量他們想?要的信息,開出的條件看似苛刻,其實很容易就能滿足,而?且內心丑惡一覽無余的人,會讓人既厭惡,又放心。

    常杏和外邊的人說完話,又進?來請他一同出發。

    謝流忱露出因為手傷而?陰沉的神色,目光在常杏和“韓霜”臉上來回地轉,隨后?道:“你們弄得我的手很痛,我一痛,就想?要撫摸女人的皮肉,我說的第三個條件……”

    謝流忱的眼珠最?后?轉向“韓霜”:“我要這個人。”

    常杏震驚:“這是我們合作之人派來的,輕易不能得罪,而?且她已是人婦。”

    “已是人婦?”謝流忱古怪地笑?了一下,“那就太好了,我最?喜歡玩弄別人的妻子。”

    ——

    三人在行進?的馬車中面?面?相覷。

    常杏最?后?還是答應了謝流忱,崔韻時也做出為了大計犧牲一二?,忍辱負重的態度。

    崔韻時和謝流忱坐在一個馬車上,她擔心薛放鶴一個人難以應對,若是露餡壞了她的事就不好了。

    謝流忱得知她的擔憂,馬上掀開車簾,向常杏表示他玩弄人妻時,喜歡當著女子的夫君的面?玩,看著別人屈辱和發抖的模樣,會讓他格外快樂。

    聽到這話,常杏強忍厭惡將薛放鶴也放了進?來。

    馬車一路前行,原本一切都還好。

    可是路上薛放鶴聽見馬車外隨行的反賊中,有人提起薛朝容,說她體質特殊,中毒太深,以至于昏迷不醒,大巫正在全力施救。

    薛放鶴聽完便憂心忡忡,想?到長姐生死未卜,他躲在馬車角落里,暗暗地忍著淚水。

    崔韻時看他哭起來真?像個小孩,有些唏噓,他們姐弟年紀相仿,又一直在一起,感情?一定很深,她和她小妹有六年都沒怎么在一起,她還很愛小妹,要是小妹遇到這種情?況,她也會很傷心。

    她拿出一條手帕塞薛放鶴手里讓他自己擦擦眼淚,她怕說不該說的話被外邊的人聽見,只無聲地拍打著他的肩膀,盼他振作。

    謝流忱忽然睜開眼,看向崔韻時撫在薛放鶴肩上的手,她一下一下地拍打著他,力度輕柔,含著隱晦又熨帖的關心,那是他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就算她和薛放鶴什么都沒有,可是她對薛放鶴的關懷也足以讓他嫉妒。

    薛放鶴只是那么哭一哭,她就哄了他那么久。

    謝流忱的手都被箭扎穿了,她到現在也不曾過問一句,哪怕只是問他傷勢如何了也好,他只要聽這么一句就滿足了。

    謝流忱看向車簾之外,一條河正向山下奔流而?去,河水滔滔,帶走?水中的一切。

    世?上還有什么東西?能像它一樣,將過往的所有不堪全部卷走?。

    如果真?有重來的機會,他可以用他有的一切來交換。

    但他又擁有什么真?正可貴的東西?過嗎,他想?是沒有的。

    他只能觀看別人擁有的好東西?,幻想?它們屬于自己。

    謝流忱閉上眼,耳聽著她輕拍薛放鶴肩膀的聲音,他想?像這只手是拍在自己的肩膀上,同時在心里默默地念著。

    韻時,我的手也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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