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薛放鶴在長?廊拐角遇見?長?姐。
長?姐一臉撞上大?好事的表情, 薛放鶴就不如她這般高興了。
他默不作聲地跟在她后?邊,聽長?姐說她方?才遇見?一個身手?極好的人,她覺得自己很有招攬成功的希望, 過幾?日她還要再去拜訪她一回, 盡快將她拿下。
薛放鶴并不意外,長?姐總喜歡這樣不拘一格地挑選人才, 雖然她有時候說話很輕佻, 但她最擅人盡其用, 不會埋沒任何一個可用之才。
一個出身普通之人若能得她賞識, 為?她效力, 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堪稱一步登天。
薛朝容說了
一堆自己想說的事后?,才想起關(guān)心一下弟弟:“你要見?的人呢, 見?著了嗎?”
薛放鶴沉默片刻,想起自己在崔韻時面前出的丑,他既慚且愧,極輕地嗯了一聲。
過去這么?多年, 她也長?大?了, 和記憶里?的她不大?一樣,可他覺得她還是那般美好。
喜歡一個人時,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就連她砍翻人時, 對方?噴灑出的鮮血濺到他臉上,她拿了塊手?帕在他臉上亂擦一氣?,他也覺得很好。
前陣子他得知崔韻時會陪著表妹來參加這場宴席,便舔著臉找上自己的表侄女, 答應(yīng)她會教她馬術(shù),只要她能帶他一塊來。
然后?他便當(dāng)真見?到她了, 如同做夢一樣。
她明明是從遠(yuǎn)處走來的,可在薛放鶴心里?,她就好像從天而降一般,重新降臨到他的生命里?。
他少年時被偽裝成山匪的刺客追殺,她也是這般突然出現(xiàn),干脆利落地砍死這些人,還送了他一匹馬讓他騎回家。
這本該是一段美好姻緣的開?始。
可當(dāng)年他不滿十四歲,而她已經(jīng)十七了,三歲的差距,如果是二十四與二十七,那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十四和十七……他根本沒機(jī)會。
在她眼里?,他就只是個半大?點?的孩子。
當(dāng)時她沒留下名姓,也沒給他報恩的機(jī)會,等?他與她偶遇,認(rèn)出她時,她卻已經(jīng)嫁給別人了。
她的夫君……他不想提這個男子,他最恨這種樣樣比他強(qiáng),年紀(jì)還與她匹配的貨色。
她的夫君風(fēng)華正茂,已經(jīng)是個可以娶妻的成年男子,而當(dāng)時的他還只是個不成模樣的少年。
這些年他跟著長?姐呆在永州,戰(zhàn)事緊張,一直沒有回京。
今日他終于能站在她面前,有了告訴她,他就是當(dāng)初那個少年的機(jī)會。
可他卻羞于開?口向她訴說這段往事,生怕她會想起他當(dāng)時只到她肩頭,瘦弱不堪的模樣。
什么?時候才能在她面前英武一回,讓她知道他也是個不遜色于許多人的男子。
薛放鶴想到此處便有些傷感,也許她永遠(yuǎn)都不會喜歡他這樣的類型,他見?過她的夫君,那人擁有讓薛放鶴都自慚形穢的美貌。
他本覺得自己長?得很不錯,可是在那人面前,他被比得低下頭去,像一朵泥地里?的野花,自以為?自己是這片野地里?最為?綺麗的鮮花,等?見?到了真正的人間殊色,才知道自己從前是多么?的可笑。
也許她就是喜歡那樣溫文爾雅、容色出眾的男子吧。
與她的夫君相比,他的樣貌顯得何其粗陋,又怎么?能奢望她能多看他幾?眼。
薛放鶴黯然垂首。
——
謝府。
元伏一進(jìn)屋子就吃了一驚,只是過去了尋常的一夜,公子的屋中卻完全變了一番模樣。
幾?條梁柱間來回纏了數(shù)圈紅色細(xì)線,近千只白色蝴蝶串在上面,一層一層地垂掛下來,規(guī)整到令人寒毛倒豎的地步。
風(fēng)一吹,滿屋子的蝴蝶簌簌地響。
風(fēng)一停,它們又毫無?生氣?地垂掛著。
元伏渾身起雞皮疙瘩,壯著膽子慢慢靠近,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些蝴蝶都不是真的,而是用紙裁制而成,只是做工太?好,以假亂真。
他再低頭看著滿地碎紙,明白這些紙都被用來做成紙蝴蝶了。
元伏捂著心口松一口氣?,心道這場面太?不吉利了,這個東西應(yīng)該在墳頭,而不應(yīng)該在公子的床頭。
他撩開?一層又一層的紅線,往公子所在的那處望了一眼,只見?他身著寢衣,隨意地披著件月白色的外袍,大?把紅線繞在他手?腕上,或長?或短地垂覆下來。
謝流忱還在剪紙,動作嫻熟,元伏發(fā)呆的這一會,就見?他又剪出了兩只。
元伏看看掛著的近千只蝴蝶,無?比震驚地問?:“公子,你該不會一整晚都在剪這個吧。”
要不然怎么能剪出數(shù)量這么?驚人的紙蝴蝶。
謝流忱沒有立刻回答他,不是他不想回應(yīng),而是他實在困得說不出話。
他想要好好睡一覺,可是只要一躺下去,閉著眼靜靜等待睡意來臨,那個噩夢就會重新滲透進(jìn)他的腦中,將他最不想看見的景象一幕幕地反復(fù)展示給他看。
所以他不能繼續(xù)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聽,什么?都不做,只重復(fù)地咀嚼她拋棄他的幻象。
它們無?孔不入,會抓住他每一個思緒的空隙,讓他不得安寧。
他起身,試圖做些什么?來填補(bǔ)空白的思緒。
他開?始剪紙蝴蝶,一整夜,他都在比對每一只之間的差別,挑選最完美的用紅線串起,一只一只,再仔細(xì)丈量每一條紅線垂下的長?度,間距分毫不差地將它們掛好。
他重復(fù)地做著毫無?意義的事,讓自己麻木、疲倦,這樣他就不用再被迫去想她的事了。
對于元伏的問?題,謝流忱沒有回答。
元伏看他白得像紙一樣的臉色,有心問?問?他怎么?了,又知道自己嘴笨,怕弄巧成拙,只得道:“我去端一碗蓮子羹來,公子你喝一些,提提精神。”
謝流忱撐著頭,沒有應(yīng)聲。
他的腦子已經(jīng)亂了。
好一會,他才意識到元若已經(jīng)離開?。
謝流忱站起身,千絲萬縷的紅線從他身上手?上垂下,他一步步往前走,將它們?nèi)辉谝獾貋G在身后?。
他踩著滿地的紅線走到書架邊,按下機(jī)關(guān),墻上陡然出現(xiàn)一扇可以容納兩人進(jìn)出的門?。
數(shù)條交錯的紅線仍纏繞在他身上,因?為?互相交錯打成了死結(jié),不管他怎么?拉扯,都無?法擺脫。
他干脆拿起剪子,一下下地剪斷這些紅線對他的束縛。
這下所有紅線都離他而去,輕飄飄地委頓在地。
他像抹幽魂一樣走入門?后?,穿過熟悉的甬道。
這條路通往的不是什么?密室,而是露觀樓里?的一間尋常屋子,他在那里?養(yǎng)了大?量功用各不相同的毒蟲惡獸。
一條條形貌丑陋的毒蟲在特制的箱體中爬行?,留下粘稠的痕跡,整個屋子生機(jī)盎然,是往常他最愛呆著消磨時間的地方?。
謝流忱站在一整排柜子前,剛打開?其中一個,腦中因?為?睡眠不足,出現(xiàn)了嗡嗡的幻響。
他站在原地緩了緩,才從里?面掏出一瓶這個月剛制作完成的毒藥,遲鈍地想了片刻,又將整個抽屜都拿了下來。
這個抽屜裝得很滿,往常并沒有這么?多分量,但這個月他做得多了一些。
他喜歡親自動手?制作毒藥,借此放松心神,排解不快的情緒。
然而今日他沒有這份閑心,他旋開?瓶塞,一點?一點?地給匕首涂上毒藥,消耗掉這些無?處可用的劇毒,以及自己僅剩的神智。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謝流忱側(cè)耳聽著雨聲,思緒陷入短暫的空白,這給了一些東西可趁之機(jī)。
然而這一次纏上來的不是噩夢中的畫面,而是崔韻時的臉。
她只是望著他,長?久地沉默,隨后?轉(zhuǎn)開?目光,看向虛空中的一點?,好像那個地方?比他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謝流忱嘴唇輕輕顫抖了一下。
為?何不再看著他。
為?何不與他說一句話。
為?何全然不理會他。
謝流忱閉了閉眼,輕按眉心。
他不想再這樣愚蠢地對著一個幻象說話,不管是質(zhì)問?還是哀求,都是他不愿意做,也不能容忍的。
謝流忱面無?表情地將一把又一把匕首入鞘,一切歸位后?,他走到窗前,看屋外紛亂的雨絲。
露觀樓高三層,他居高臨下,掃視著大?半個謝家,掠過某處時,瞳孔倏然縮了一下。
過快的心跳影響了他的判斷,他不得不身體前傾,雙目仔仔細(xì)細(xì)地描繪她的身影,終于再次確認(rèn),他沒有看錯,這就是崔韻時。
她正與她的丫鬟站在一處說些什么?。
絲絲涼意吹拂他的面頰,帶走臉上的熱度,這陣風(fēng)過于涼爽,讓他兩日以來積壓于心的郁氣?一掃而空,頭腦也跟著清醒起來。
崔韻時在裝病躲著他,她是不可能踏出松聲院,更不可能出現(xiàn)在這附近的。
可她就是出現(xiàn)了,這意味著她的態(tài)度有所改變,那么?或許連日來的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她并沒有要與他和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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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只是想要逃避一陣子,現(xiàn)在她終于收拾好情緒,要重新靠近他。
這些復(fù)雜的想法飛快地從他腦中掠過,最后?縮成一個簡短的,讓他欣喜的結(jié)論。
她不會離開?他。
這么?多年,他從沒感激過上天,因?為?命運(yùn)從未厚愛過他,它從他這里?奪走了太?多東西。
他如今擁有的一切全都是自己謀劃奪來的,可今日他終于被善待了一次。
天意終于站在了他這邊。
謝流忱按在窗沿的手?不斷收緊。
不管裴若望說過多少自我臆斷的瘋話,可他有一句話是對的,為?了讓崔韻時自愿留在他身邊,讓她喜歡上他,確實是一勞永逸的好辦法。
所以他該抓住這次機(jī)會,他要告訴她,他不會再像從前那般待她,也不會故意惹她生氣?,以逗弄她為?樂。
既然她不喜見?到燕拾,那他便叮囑妹妹若是回家,別到崔韻時眼前晃,去找母親,去找三妹妹都可以。
他會讓妹妹敬重她,再也不去找她的麻煩。
他也會愛護(hù)她,往后?他們會像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一樣,攜手?到老,再也不會分開?。
這些想法只要起了一個頭,就自己迅速地完整了起來,他不用費(fèi)心思考,便得到了一個完美的解決辦法。
謝流忱提起油紙傘,快步走下去,腳步聲在樓中回蕩,一聲緊接著一聲,仿佛在催促著他再快一點?。
他的手?按上門?扇,剛要推開?,余光瞥見?擱置在角落的那面等?身銅鏡,正映出他此時的模樣。
他看清鏡中那個與他長?相一般無?二的人臉上的笑容,猛地回過神。
他在做什么?,何至于急躁成這樣。
這般情態(tài)太?不穩(wěn)重,簡直像一個初次與心上人約好相見?的毛頭小子,心事淺得一眼就能被人看穿。
這不是他。
謝流忱放下手?,慢慢平復(fù)呼吸,等?到臉上的表情恢復(fù)如常,好像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同樣的平淡之后?,他才推開?門?。
他不能一口氣?將自己的盤算全部告訴她,就像飼養(yǎng)鳥兒時,不能因?為?它叫聲惹人憐愛,就隨著它的意,讓它想吃多少口糧就吃多少,那只會害了它。
崔韻時本就是很會看人眼色,蹬鼻子上臉的人,若是過分放縱寵愛,只會養(yǎng)大?她的胃口,躍躍欲試著想要爬到他頭上來。
他必須慢慢地,一點?點?地給予她想要的東西,否則她會忘乎所以、恃寵生嬌的。
第29章 第 29 章
從興昌伯府回到家后, 謝五娘還是?很興奮,崔韻時聽她一路說個?不停,就像一條話癆的小狗跟在身旁, 發(fā)出讓人心軟的可愛叫聲。
臨到分別時, 謝五娘說要送她個?東西,說完便朝著自?己院子小跑而去, 邊跑邊回頭說, 她跑得快, 只要半盞茶功夫就將東西拿回來了。
崔韻時還來不及說什么, 她便跑沒了人影。
總歸只是?半盞茶功夫, 崔韻時便在原地等她,可是?等著等著,原本還算澄明?的天空聚起厚而重?的烏云, 很快便劈里啪啦地下起雨來,迅速打濕了她的頭發(fā)。
崔韻時趕緊拉著芳洲躲到附近的屋檐下。
反正?四下無?人,她干脆把濕噠噠的頭發(fā)全部撥到腦后。
雨幕垂連天地,一片如?煙細(xì)雨中, 有人撐著傘朝她們走來。
即便傘面?將那人的臉遮去, 可光看執(zhí)傘的那只手,和比旁人更高?挑挺拔的身形,她也能認(rèn)出來這人是?誰。
崔韻時別開?眼, 心中盼望謝流忱只是?路過,別注意到她們。
然而她的心愿時常落空,有關(guān)于謝流忱的愿望更是?從不會實現(xiàn)。
那把傘越走越近,傘下人的面?容也越來越清晰。
謝流忱在臺階之下站定, 隔著密密飄落的雨絲,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會, 什么話也沒說。
從前她會反復(fù)猜測他?這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今時不同往日,她再也不必揣度他?的心意。
這漫長無?盡的煎熬終于有了時限,此刻每呼出一口氣,都讓她離解脫更近一點。
崔韻時感?覺自?己輕松得都要飄起來,即便謝流忱就站在她面?前,她也再不用盡力?對他?綻放笑容,討他?歡心。
若是?從前,她哪能這么做呢。
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與女世子談妥之后,再尋個?合適的時機(jī)向謝流忱提出和離。
和離這兩個?字,光是?想想都讓她一陣興奮。
為免節(jié)外生枝,說出和離之前,她不遠(yuǎn)不近地待著謝流忱便是?了,既不與他?結(jié)怨,也不過分親近。
這樣即便往后和離了,他?至多?只是?氣上一陣,不會變成她棘手的仇敵。
發(fā)上的雨水一滴滴地滾落在地,在她的皮膚上留下黏滯之感?,崔韻時卻不甚在意,她望著陰云密布的天空,出神地想:再也沒有比今日更好的日子了。
一方柔軟的手帕輕輕按在她臉上,崔韻時猛然回過頭,幾顆水珠甩飛出去,她順著看去,就見?水珠落在謝流忱的袖上,泅開?一點深色的水痕。
謝流忱沒有指責(zé)她失禮的舉動?,也沒有在意自?己衣袖上的痕跡,仍舊拿著手帕,極有耐心地擦拭著她臉上的水。
然而她的頭發(fā)濕淋淋的,被雨澆了個?半透,不斷有雨水從鬢發(fā)上流淌下來,他?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眼看著一滴水珠要流過眉毛,流進(jìn)她眼睛里,她也有所察覺,趕緊閉上眼。
謝流忱輕笑出聲,手指輕輕搭在她的眼皮上,將那滴水抹開?了。
他?卻沒有拿開?手,仍舊撫在她的眼皮之上,感?受著手指下她眼珠輕微的顫動?。
他?的心也跟著極輕地顫了一下。
整個?擦拭的過程,她都沒有什么特殊的反應(yīng),毫無?抵觸,堪稱配合地由著他?動?作。
原來夫妻六年,即便彼此離心,卻也會有難言的默契。
真是?奇妙。
往后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相處還很多?,他?們會越來越親密。
謝流忱心生一種別樣的滿足,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臉。
他?是?這般想的,便也這么做了。
他?捏了捏她下巴上的一點軟肉,又惡劣地?fù)狭藫纤暮韲怠?br />
方才還閉著眼的崔韻時忽然抖了一下,她睜開?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謝流忱回以無?辜的表情。
崔韻時僵了片刻,臉上的神情逐漸轉(zhuǎn)為自?我懷疑。
謝流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必然以為他?是?不小心觸碰到她的,并沒有作弄她的意思,她會覺得是?她多?心了。
崔韻時真是?錯看他?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看著她不斷變化的生動?表情,胸腔里仿佛有一只小鳥在扇動?翅膀,努力?想要掙脫出來,讓他?覺得有些難受。
謝流忱側(cè)開?臉,不再看她,想隨口說些什么,好讓她不要注意到他?的異樣。
“夫人剛從外頭回來嗎?”
“是?,”崔韻時頓了頓,覺得自?己只說一個?字太敷衍了,“從興昌伯府回來的。”
“我見?過他?家五郎,在東山寺里,當(dāng)時秋錯花盛開?,他帶了未婚妻一同上山賞花,聽說他?們情意深篤,準(zhǔn)備來年春日便成婚。”
崔韻時聽著他?說話,心里覺著說不上的奇怪,謝流忱居然這樣隨和地與她說別人的是非。
若是換作旁的夫妻這樣談天,自?然是?再尋常不過了,可這是?謝流忱,他?對別人的事也會有興趣嗎,他?也會八卦別人的事嗎?
他?這個?樣子都不像他?了。
謝流忱繼續(xù)說:“夫人想去東山看花嗎,秋錯花一年開?兩季,春季是?粉色,秋季開?出的是?白色花朵,我聽陸盈章說,她妹妹與情郎去了一趟東山,回來時給她折了一枝秋錯花,還帶了幾壇紅蘇酒。”
他?說完,莫名笑了笑,又問一遍:“夫人,我們一同去東山嗎?”
崔韻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這句話有什么好笑的。
她對秋錯花和紅蘇酒都沒有興趣,只覺得謝流忱今日話異常的多?:“不去瞧了,我不愛看花。”
謝流忱默了默,心道也
好,據(jù)他?所知,李家五郎后來與未婚妻分道揚(yáng)鑣,秋錯花還沒開?盡,他?們便一刀兩斷。
這樣不吉利的花,不賞也罷。
他?這樣勸著自?己,可是?理智根本無?法被這套說辭說服。
他?覷她神色,既無?歡欣也不喪氣,仿佛全副心神都在別處。
這非常不對勁,她在他?面?前永遠(yuǎn)都在表演,怎么會近乎明?目張膽地走神。
他?幾乎是?立刻明?白過來,他?之前想錯了。
她不是?不再抵觸他?,而是?在敷衍他?。
他?們此時在廊下來回踱步,邊走邊說著閑話。
謝流忱忽然站住腳,落后她幾步,她也絲毫未覺,或者說不在意,她只顧著自?己腳下的路。
謝流忱望著她的背影,寒風(fēng)夾著雨絲擦過他?的面?頰,帶來連綿不斷的痛感?。
他?看她一步、兩步地走遠(yuǎn),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連他?不再說話都沒有發(fā)現(xiàn)。
芳洲原本站在一旁,不想搭理謝流忱。
可她見?他?忽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便看了一眼他?的臉。
然后她就愣了愣。
謝流忱的表情有一瞬間太過可怕,崔韻時的紫衣被風(fēng)吹得飄飛,映在他?瞳孔里,像一團(tuán)熊熊燃燒的鬼火。
芳洲不得不問一句:“公?子,你身體不適嗎?”
謝流忱不語,他?的頭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他?按捺住情緒,走向她,既然她把他?忘在身后,他?走到她身旁便是?了,何必多?想。
他?伸出手,想要牽住她,這樣她再走動?時,就不會把他?忘記了。
然而手指剛觸上她衣袖上的一朵花,身后傳來謝五娘的聲音:“表嫂,我把東西拿來了!”
崔韻時立刻提起裙子走向謝五娘,謝流忱的手落了空,那朵柔軟的花在他?指尖轉(zhuǎn)過。
他?只觸碰到它,短短一個?眨眼的時間。
謝五娘從錦囊里拿出要送給崔韻時的東西,那是?一只小小的玉雕,被雕刻成歪著腦袋翻肚皮的小狗模樣。
謝五娘有點不好意思地向崔韻時介紹,這是?她自?己雕的,所以有些拙陋。
之前她聽崔韻時說,她曾養(yǎng)過一只愛撒嬌的小狗,名喚阿角,阿角最喜歡趴在她腿上滾來滾去地翻肚皮讓她摸。
所以她就用明?儀郡主贈予的玉料雕出了這么一只。
崔韻時既驚喜又感?動?,捧著玉雕看了又看:“你的手藝真好,若不是?你當(dāng)年不在京城,年紀(jì)也小,我都要當(dāng)你見?過阿角。”
謝流忱默然地看著她對謝五娘好一番感?謝,差一點就要抱著她親一口的樣子,心中恍惚。
原來她同旁人說話時,不會忘記對方的存在,自?顧自?走掉。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臉上的笑容。
這樣生動?的喜悅表情,是?崔韻時平日在他?面?前裝都裝不真切的。
他?看了許久,終于難以承受地轉(zhuǎn)過臉。
他?怎么會以為她要與他?和好呢,她一定很討厭他?,很怨恨他?。
如?果她有機(jī)會,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這樣的日子,又有什么可留戀的。
他?很清楚這一點,不是?么。
謝流忱努力?想將這一切視作尋常,卻只能一句一句地聽著她和謝五娘說話。
那是?與他?說話時全然不同的語氣。
每一個?字都仿佛是?跳在地上的琉璃珠,清脆得讓他?想要碾碎。
他?忍耐著謝五娘,謝五娘卻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和崔韻時說起話來沒完沒了。
謝流忱轉(zhuǎn)過頭盯著謝五娘,終于讓謝五娘意識到她很多?余,她說自?己還有課業(yè),得趕緊回去了。
崔韻時剛想叫她一起去松聲院,晚上她們可以睡在一塊。
趁她還沒和離,還留在謝家的這段日子,她要多?與謝澄言、謝五娘待在一起,將來她們天各一方,再相見?也不知是?何時。
不過課業(yè)也很要緊,她便沒有再留謝五娘。
崔韻時一轉(zhuǎn)身,才想起來這里還有一個?謝流忱。
不過無?妨,總歸沒多?久他?們倆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就算她偶有那么一兩回顧不上他?,也算不了什么。
她對他?行了個?禮就要告退。
謝流忱看著她面?上淡淡的紅暈,那是?無?法掩飾的喜色。
與謝五娘說笑,她就能高?興至此嗎。
謝流忱上前幾步,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狀似無?事發(fā)生般地對她微笑:“夫人,我送你回去吧。”
他?撐開?傘,拒絕了芳洲和行云要上來舉傘的動?作,對她們道:“你們留在此處,我會讓人來給你們送傘,今日便不需你們服侍了。”
說完,他?將傘遮到崔韻時頭頂,用目光無?聲地示意她跟他?走。
崔韻時進(jìn)入他?的傘下,他?們并肩同行,繞過半個?庭院后,謝流忱感?覺得到,芳洲和行云的視線被阻斷,再也看不見?他?們。
終于只剩他?們二人,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們了。
他?抿起的嘴角微微松下來,但在看到崔韻時拿在手里的玉雕時又再度繃緊。
謝五娘真會送東西,崔韻時日日看著這只玉雕小狗,便日日要想起她是?如?何失去它的,連帶著將他?再怨上一遍。
謝流忱從不為自?己做過的事后悔,此時卻不免心虛,思索再三?,輕聲道:“我再尋一只與阿角一模一樣的狗給你養(yǎng)可好,一定與它一般惹人疼愛。你有它做個?伴,日子便不會無?趣了。”
他?清楚地感?覺到崔韻時的腳步慢了下來,他?呼吸停滯一瞬,跟著停下,兩人卻已隔開?數(shù)步。
他?將傘傾斜向她,遮擋紛落的雨。
謝流忱眼看著崔韻時雙腳站定,卻在他?把傘傾過來時,她微微抬起下巴,是?要躲避與他?有關(guān)的一切事物的靠近的動?作。
他?睫毛輕顫,不發(fā)一言地將傘再推過去些,以免她才擦干的頭發(fā)又被淋濕。
崔韻時毫無?動?容地看著他?這一連串動?作,他?有時候就會做些讓人誤解的事,仿佛他?滿懷善意,一心盼著她好似的。
可她不是?第一日嫁給他?,她早看透了他?的薄情與虛偽。
她今日原本心情很好,幾乎覺得她不能釋懷的往事都可隨時間逝去,她再也不必頻頻回首,為之傷心。
他?卻偏要在她高?興的時候提起這些事,還說什么送她一只一模一樣的狗,仿佛這樣就能一筆勾銷。
可是?她還記得自?己如?何懇求他?都不能留下自?己心愛的小狗時的心情,她也記得謝燕拾帶走她的阿角時的笑容。
她明?明?知道她怎么求他?都沒有用,她的話哪里能越過他?的妹妹,但她還是?要求一求他?,因為不這樣做,她就一點希望都沒有,阿角就會真的被帶走。
她努力?過了,可她沒有留住阿角,也沒有保住自?己的尊嚴(yán)。
他?們就這樣隨意處置她珍視的寶貝,還要怪她抱著東西不撒手的姿態(tài)太不穩(wěn)重?,不像個?做主母的料子。
搶走她的東西,還要指責(zé)她不像樣。
當(dāng)年她眼眶淺,想起這件事便忍不住蓄起眼淚。
現(xiàn)在她也沒長進(jìn)多?少,可她至少知道記著這個?仇。
有時候人記著一份怨,不是?因為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能報復(fù)回去,而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自?己本來的模樣。
她低頭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不是?因為她是?天生的賤骨頭,望一眼高?高?在上的他?們就該趕緊認(rèn)錯。
現(xiàn)在他?突然要送她一只和從前十分相似的狗。
然后呢,然后他?們就恩怨兩消,再無?芥蒂嗎?
那她可不可以把謝燕拾殺掉,然后再還給他?一個?和謝燕拾相像的女子當(dāng)妹妹,他?是?不是?也能與她握手言和?
崔韻時忍了很久很久,才讓自?己的聲音不要哽咽,也不要充滿怨氣:“不必費(fèi)心了,我不養(yǎng)狗,什么都不養(yǎng),我養(yǎng)不長的。”
過不久他?們就要和離了,不宜節(jié)外生枝,便如?此吧。
謝流忱聽著她輕顫的聲線,他?直直地站著,雨水似乎漫進(jìn)了他?的身體里,讓他?連呼吸都感?到不暢。
他?想和她和好,想要好好對待她,可是?她就像被人
傷害過的狗一樣,他?一伸出手想要撫摸她,她就驚恐又怨恨地看著他?。
他?以為天意站在他?這一邊,他?以為他?還有機(jī)會,他?還能讓她喜歡上他?,他?們就再也不用分離了。
他?的人生中,美夢從未成真過,只有噩夢才會逐漸變?yōu)楝F(xiàn)實。
接下來的一路,兩人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沉默,走回松聲院。
到了屋前,崔韻時收拾出一點禮貌,客客氣氣地道:“多?謝夫君送我回來,夫君也早些回去,換身干爽的衣裳吧。”
謝流忱收起傘,聲音有些啞:“我們許久未見?了,我想陪陪你。”
崔韻時的語氣更和善了:“聽說二妹妹近日回家來小住一陣時日,我與夫君常常都能相見?,二妹妹在外成家開?府,夫君平日想與她見?面?也不易,如?今有機(jī)會能多?見?便多?見?吧。”
她這話純屬胡說,謝流忱和謝燕拾見?面?何曾不易過。
謝流忱沒想到,他?也會有被崔韻時用謝燕拾的名頭往外趕的一日。
崔韻時沒有等他?回答,她帶著一絲不亂的笑容,徑直轉(zhuǎn)身。
這個?笑容在謝流忱腦海中被無?限延長,她又像從前一樣,很快地收拾好情緒,以完美到無?可挑剔的態(tài)度面?對他?。
他?從前會為這樣的她感?到安心,這意味著她需要他?,才盡力?在他?面?前表演。
可是?這一次,他?只感?到強(qiáng)烈的不安,好像他?如?果只是?這樣眼睜睜地看她帶著這樣的笑容,一次次地告別他?,卻什么都不做。
總有一日,她會真的離他?而去。
謝流忱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崔韻時驚訝地挑了下眉,不是?吃驚于他?會阻止她回房,而是?因為她感?覺到正?握著她不放的這只手,正?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著讓她訝異的熱度,好像手的主人正?被激烈的情緒灼燙著。
他?這樣冷漠的人,身體也會有這樣熱的時候嗎。
崔韻時抓住他?的手慢慢扯開?,心想他?應(yīng)當(dāng)是?發(fā)燒了,否則她怎么會摸到一片讓人心驚的燙。
“我不可以留下來嗎……”謝流忱低聲道,目光不自?覺帶上一絲懇求和期盼。
崔韻時恍若未聞,用了一點巧勁,輕易地就將他?的手從她腕上扯下來,然后很溫柔地說:“夫君還是?回去吧。”
謝流忱忽然想起自?己手腕上今日戴的是?多?年前她送給他?的手串,他?并不常戴,今日卻恰好戴在手上。
他?好像找到了話題一般,將自?己的手抬了抬,舉給她看,希望她能念一分舊情,對他?心軟一點。
崔韻時順著他?的話,沒什么情緒,應(yīng)付一般地看了一眼,點點頭道:“嗯,很襯夫君今日的衣裳。”
她重?新看向院門口,提醒道:“下了雨,夜路濕滑,夫君該離開?了。”
謝流忱仍糾纏不放的手忽然失了力?氣,他?沒有辦法再裝作不知道,其?實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別的要和他?說,她只是?一遍遍地,想讓他?走。
第30章 第 30 章
屏風(fēng)后僅有幾盞微弱的燭火, 室內(nèi)昏暗,謝流忱卻覺得燭光刺眼。
浴桶里的水是元伏剛倒好的,白氣蒸騰, 他浸泡其?中, 身體卻不知冷熱。
他撐著?頭,想不起自己是怎么?離開?松聲院, 又是怎么?回到自己住處的。
被她連番拒絕以后的記憶已然模糊。
凡是他不愿再想起的事, 便都是如?此處置的。
他半垂著?頭, 忽然覺得下午在露觀樓上遙望見她, 仿佛已是極遙遠(yuǎn)的過去。
他腦中一片空白, 唯有一個念頭徘徊不去。
會不會無論他怎么?做,她都不會喜歡上他,無論他怎么?表現(xiàn), 想要?爭取她的愛意,她都只會在心里,用一聲聲的拒絕,將彼此間的距離劃得涇渭分?明。
驚惶就如?落入水中的墨, 迅速侵襲全身。
謝流忱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與其?思慮這些無法改變之事,不如?想辦法贏得她的歡心。
他拿起那?串手串,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 一顆顆捻動著?。
今日真?是糊涂了,即便要?送狗給她,也不該直接以他的名義送,更不該他親自提出, 她本就記恨他,誰都可以送她狗, 只有他這個罪魁禍?zhǔn)撞恍小?br />
今后不能再出這樣的差錯了,無論要?怎樣彌補(bǔ)她,都要?思慮再三,手段溫和迂回,再不能惹她生厭,否則如?何重歸于好。
謝流忱再三思量,排除種種會刺激到她的法子,想到一個主意。
若是一條可憐又無助的奶狗,流浪多日,昏倒在崔韻時面?前,還擔(dān)心她不會收留它嗎。
答案是肯定的。
而且要?讓人事先訓(xùn)練那?條狗,等她和狗有了感情,再讓它在謝流忱有需要?的時候四?處亂跑。
她不想見他,可是他若是抱著?她走失的狗送還給她,總不會被拒之門外。
若是某日不慎被她的狗咬傷,他去見她時,她總不好直接趕他走吧。
她可以拒絕他對她的好意,可是不能阻止他通過狗來接近她。
謝流忱越想越覺得這條狗非常有用。
他擦干身上的水,穿好衣袍,讓下人悄悄將謝五娘帶去露觀樓,他要?問她一些事。
——
謝五娘被帶來時一頭霧水,不知到底什么?事會讓表兄急著?找她。
更奇怪的是,表兄的人還恭恭敬敬地請她將她從前完工的玉雕木雕全部裝入盒中帶上。
表兄肯定不是突然對她制作的東西感興趣,他見過的好東西太多了,看?不上她稚拙的手藝。
她偶爾會聽明儀郡主抱怨這個兒子,知道表兄的性子本質(zhì)上有些古怪,他的刺都包裹在溫和的外表下,走得足夠近才會被他扎痛。
似謝流忱這般自我驕矜的人,誰都沒有真?正被他看?在眼里。
就算是大家公認(rèn)他非常寵愛的燕拾表姐,謝五娘也曾意外撞見過,表兄嫌燕拾表姐哭鬧時的動靜太吵,在她哭得正大聲時往她嘴里丟了只小蟲,嚇得燕拾表姐立刻不哭了,轉(zhuǎn)身沖去找個地方洗漱。
因為燕拾表姐當(dāng)時哭得太投入,雙目緊閉,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這蟲是她親兄長扔她嘴里的。
而表姐跑掉以后,表兄露出一臉終于安靜了的輕松神?情,閑適地躺回躺椅上歇息,看?得謝五娘目瞪口呆。
從那?以后,謝五娘就覺得她還是不要?了解,也不要?接近這個表兄為好。
因為這個人的心中首位只可能是他自己,表面?上看?著?疼愛誰,可一旦煩擾到他了,他只顧自己高興,哪管她是誰。
謝五娘上了樓,謝流忱對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坐到對面?,案上擺好了作畫的一應(yīng)用具。
而后表兄問了她好些問題,全是有關(guān)阿角那?條狗的。
比如?阿角的耳朵是豎起的還是垂著?的,耳朵上有沒有雜毛,身上有哪里不同?尋常之處……
一連串問題問下來,謝五娘有時候答得上,有時候答不上。
即便她回答不出的時候,表兄也沒有特殊的反應(yīng),只是在她回答完之后,表兄提筆,在紙上畫出了一條狗的模樣,謝五娘不等他發(fā)問,便會意地點頭:“就是這樣,我就是照表嫂偶爾提過的話雕出阿角的,我想像中的阿角便是這般模樣。”
謝流忱見她肯定,放下筆,將畫紙放到一邊晾干墨跡。
好在有謝五娘。
阿角去年就去世了,即便還活著?,它也已經(jīng)是條成年犬,從它的外觀再難看?出幼年時的可愛模樣。
謝流忱也從未近距離觀察過阿角,就算想找它的替代?品都無從下手。
現(xiàn)在他想找的狗絕不是與阿角一般無二的,那?就太過刻意,她一看?就會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最好是與阿角有幾分?相似,但又有兩三處明顯不同的地方,這樣才既能寬慰她失去愛犬的心,又顯得十分自然。
必須要讓一切看起來都是緣分?使然,才讓崔韻時與那?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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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狗相遇,而非他刻意安排。
謝五娘看?他面?露滿意之色,隨后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輕按在桌上,只聽他說:“五娘,多謝你費(fèi)神?給我描述阿角的形貌,這是你的酬勞,請你收下吧。”
他說話的語氣十分?斯文有禮,謝五娘卻無暇感嘆他的禮數(shù)周到,讓人舒適。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這尋常的夜晚,這張銀票就如?白日的太陽一般燦爛明媚,叫她不敢直視。
五百兩,這可是五百兩。
啊,表兄的為人,可真?是財大氣粗啊。
謝五娘很久都說不出話來,就沖著?他出手這般大方,她就決定在心里給他增添一點正面?人物的光輝。
謝五娘還沒回過神?,表兄又拿出兩張一千兩銀票,整齊地疊在那?張五百兩上。
謝流忱:“這是買下所有出自你手的玉雕和木雕的錢,你看?看?夠嗎,若是不夠,還可以再給。”
謝五娘從來沒覺得表兄的聲音這般動聽過,她嘶啞著?點頭:“夠了,夠了,表兄不必如?此客氣。我能有今日,全賴表兄關(guān)照,拿表兄的錢實在不該,只要?表兄需要?,盡管開?口便是,這樣的小忙,哪里需要?這么?多錢。”
她艱難地推拒了一下,表兄直接把銀票裝進(jìn)?匣子里,再拿起她的手,牢牢按在匣子上。
她感受得到,表兄的眼神?中滿是誠懇和對她的欣賞:“五娘,只是兩千五百兩而已,你年紀(jì)還小,這點錢你拿著?正合適。韻時很喜歡你,所以我也希望你能過得舒心,若是你能在她面?前,為我適當(dāng)?shù)孛姥詭拙洌瑒?chuàng)造一些機(jī)會,那?就更好了。”
謝五娘深吸一口氣,她不知道自己后來說了什么?,反正等她醒過神?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抱著?這個匣子,由下人引路送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她暈乎乎地想,表兄這個人就算有一百個不是之處,可是他這般大方,說話讓人聽著?這么?舒服,也可以抵消五十個缺點。
從今日起,她決定把他當(dāng)作半個好人。
——
謝流忱拿起謝五娘雕刻的一只喜鵲,對著?燭火細(xì)看?了好一會。
粗制濫造,品味低下。
這樣的東西也能得到崔韻時的賞識,證明她是個會因情廢理之人。
重視感情的人有時候非常好對付。
他們的心都有弱點,只要?找到那?個弱點,根本不需猛烈進(jìn)?攻,只要?像撫摸一朵花一樣小的力?氣,她的心就會打開?迎接他進(jìn)?去。
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恢復(fù)了一點力?氣,他打開?盒子,從里面?取出一塊玉料。
謝五娘的東西能留在她身邊,他的憑什么?不能。
他可以買通珍寶閣掌柜,把他的東西混進(jìn)?一堆首飾中供她挑選,總有辦法讓她收下。
只要?想到他親手制作,一刻一劃做出的東西會被她戴在身上,他就感到一陣莫名的悸動。
謝流忱本想雕一支玉簪,盤繞在她烏發(fā)上,來來往往的人全能看?見她戴著?它,就算無人知曉這是出自他手,可是只要?她戴著?,這便是落在她身上的隱晦的標(biāo)記。
謝流忱持刀一筆筆落下,慢慢切出了一個大概的輪廓,腦中雜亂的想法漸漸沉定。
裴若望總掛在嘴上的那?些是是非非,那?些喜歡不喜歡的事,謝流忱都不想再細(xì)思出個結(jié)果?了。
想得再多,說來說去那?么?多說法,全都是虛妄之語,分?得那?么?清楚又有什么?用。
所有事落在實處,便只剩一個念頭,他只要?一個結(jié)果?:他不想和她分?開?,她得是他的,所以她喜歡他就好了,她就不會走了。
從前他在心里把她當(dāng)寵物,往后他會把她當(dāng)妻子對待,雖然對他來說沒什么?差別,可是對她來說一定不一樣。
他要?讓她感受到他的誠意,讓她知道,他是真?的想與她和好。
過去的事他愿意彌補(bǔ),她現(xiàn)在不愿意與他多說,他就自己一樁樁一件件地想,把事情做到讓她滿意,讓她沒有后顧之憂,她想要?的一切都會得到,那?他們的關(guān)系就會有轉(zhuǎn)機(jī)吧。
謝流忱繼續(xù)細(xì)化?玉簪輪廓,心想,或許也應(yīng)該雕個玉扳指、如?意墜之類的,增加被她選中的幾率。
他忽而想起趁她睡著?,套在她手上的那?枚墨玉指環(huán)。
白日不曾注意,可現(xiàn)在一回想,便發(fā)現(xiàn)今日她手上沒有戴那?枚墨玉指環(huán)。
她是不喜歡,還是將它取下放在某處了,她知道那?是他送她的嗎,是因為他送的所以才不想戴嗎?
謝流忱一分?心,手一錯,刀鋒快而迅疾地劃過手指。
房外,正在嗑瓜子的元伏忽然聽見房中傳來謝流忱的慘叫,叫聲凄厲,與往日他得體從容的模樣全然不符。
他趕緊站起來,剛要?推門,就被謝流忱叫住:“不要?進(jìn)?來!”
元伏聽出他的聲音滿是痛楚,這四?個字都是從牙縫里艱難擠出來的,更急了:“公子你怎么?了?”
“我沒事,我只是撞到了柱子……”
元伏松了半口氣,心有余悸地坐下,心想公子這聲叫得,簡直跟被牛踩了兩腳一樣。
謝流忱哄住元伏不要?進(jìn)?來,以免他見著?自己傷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復(fù)原。
傷口太深,他眼里被痛出了淚,右手放下筆刀,淚眼朦朧地看?了看?玉料。
萬幸,血沒落在簪子上,否則意頭不好。
頭一回送她這個,必須是最好的東西,不管是哪一方面?,都得完美無缺,絕不能是見過血的。
他埋頭在臂上,忽然懷念起她會因為他被草莖扎了一下,就給他吹吹手指的日子。
可那?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