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韻時下了馬車,謝五娘緊跟在她后面下來,緩步踏入興昌伯府。
崔韻時今日本沒有出門的打算,或者說將來一陣子她都不想出門。
她既然在裝病,就要裝得像話一些,在外走動算怎么回事,若是被謝燕拾或是謝流忱看見,一番奚落與為難是在所難免的。
只是謝五娘在鹿章書院里結識了一些新朋友,半月前她們就給謝五娘下了帖子,請她去參加李伯爺的女兒李蒙晤主持的宴會。
謝五娘從齊州來,孤女寡母靠著一點微薄的親戚關系住在謝家,在書院里隨便拎出一個同窗都比她有底氣。
不管哪一處都不會缺少攀高踩低的事,在京城這種權貴云集之地更是如此。
即使是飽讀圣賢書的學子,羞辱起勢弱之人也是花樣百出。
不為什么,就為圖個開心,他們喜歡看人無法反抗滿懷怨氣,又必須忍受的樣子。
就如謝燕拾看她一樣。
崔韻時擔心有人會在宴席上刁難欺辱五娘,便和她一同前去,給她撐撐場面。
謝家的名頭這時候還是很好用的,一群十五六歲的小孩子罷了,隨便就能唬住。
這對她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但對在京城根基淺薄的五娘來說卻非常重要。
崔韻時代表謝家表現出對謝五娘的重視,往后那些人就算要拿身份卑微的人磋磨解悶,也不會把主意動到謝五娘身上來。
兩人由伯府的丫鬟引著一路向里走,崔韻時忽然轉頭望向花木深處,謝五娘問:“表嫂,怎么了?”
崔韻時遲疑一會,搖了搖頭。
她方才察覺到一道視線,似乎有人正躲在重重遮擋之后窺探她。
那道目光如有實質,從她一進門就粘在她身上,起初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越往里走,這種感覺越是真切。
從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曾有姑娘覺得她長得漂亮,想多看幾眼又不好意思一直盯著,便躲起來偷偷地看。
其實她早已發覺,只是不好拆穿對方,畢竟人家沒有惡意。
此時的目光同樣如此,一會看她,一會又不看她,仿佛一個羞答答的小姑娘,正躲在某處猶豫又好奇地打量她。
崔韻時只作不知,幾人到了今日宴客的花園,少女們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閑談。
崔韻時聽了片刻,她們口中出現的最多的兩個名字便是薛朝容與薛放鶴。
她有些詫異,只因參與今日宴席的幾乎全是十五六歲的姑娘們,據她所知,懷遠王女世子薛朝容今年二十有五,而她的弟弟,薛家二郎薛放鶴二十歲上下。
這倆人的年紀怎么看都和這場宴席不太匹配,難道他們也與她一樣,是陪著家中小輩來的嗎?
“你見著薛公子了嗎,他長得可真好看。”
“可我覺著,還是他姐姐更為英氣,方才我踩著裙角,一個跟頭趴倒在她面前,女世子一把將我提了起來,眉頭都沒多動一下,”一身黃衣的小姑娘感嘆道,“唉,我何時能像她一樣孔武有力,身強體健呢。”
崔韻時沒見過她口中的女世子,可看了一眼她瘦弱的身軀,在心里默默地給她鼓了鼓勁。
她喝了幾盞果酒。
等到宴席過半,她估摸了一下,到場的大多數小姑娘們都已經瞧見她陪著謝五娘,謝五娘也被幾名好友帶去一邊說笑之后,她自覺任務圓滿,可以暫時出去歇口氣了。
崔韻時將行云留在原處陪著謝五娘,她則牽著芳洲的手悄悄出去。
她不打算走得太遠,順著水中一條紅色錦鯉游動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后,她坐下,將團扇順手放在石頭上。
一陣風吹來,團扇向水中落去,崔韻時只是一俯身,還不等它沾水,她在半空就將它提溜住了。
然而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這還不算,那人還從她腋下將她抄起,把她提到了大石上,才松手讓她站著。
崔韻時:“……”
她有點想罵人,她本來已經拿住團扇了,可是這人一抓她,打破了她身體的平衡。
現在她的團扇掉水里去了,她本人則像只雞一樣被提起來放到一邊。
崔韻時表情一言難盡地看向那人。
她雖不識得此人,卻猜到他是誰。
年輕、俊朗、還是個男子,多半便是今日少女們討論的重點之一——薛放鶴。
或許是她的表情意味太明顯,薛放鶴也意識到自己弄巧成拙。
“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和他過分年輕的面容相比,他的聲音極為低沉。
崔韻時恍惚了一下,倒不是因為他的聲音,而是因為,她有多少年沒聽到有人弄壞她的東西,而后誠懇地向她道歉了。
六年以來,無論謝燕拾做了什么事,謝流忱都護著她,連讓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道歉,他都覺得會傷了妹妹的心,折損了妹妹的顏面。
謝燕拾的心是不能有任何損傷的,至于崔韻時,她無關緊要,他從不把她的感受當一回事。
崔韻時只沉默了很短的時間,薛放鶴卻已經跳入水中。
他在水里摸尋一陣,抓住了扇柄提起來,細細的水流順著扇面淌下來。
薛放鶴看看她,又看看團扇,眼神如一只不小心做錯了事的小狗般無措。
他趕緊將團扇蓋在身上干燥的地方擦了擦,再次向她道歉:“對不住,我可以賠你的,多少錢都可以,是我太莽撞了,請你不要動氣。”
這聲聲道歉何其悅耳動聽,崔韻時如同聽到仙樂一般呆望他片刻,而后才道:“無妨,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薛放鶴似乎想說什么,憋了好一會才說出口:“我……我可以買下瑤仙樓所有團扇,任你挑選,當作賠禮。”
崔韻時失笑,不是笑他說話結巴,而是覺得他這樣認真,挺有趣的。
她擺擺手,表示不用了,帶著芳洲徑自離去。
兩人走出一段距離后,芳洲悄然回頭:“夫人,那個英俊的呆子還在看著我們。”
崔韻時笑她:“你都形容別人是呆子了,還要加上英俊兩個字。”
芳洲怪笑一聲:“可是他就是很俊俏啊,還這么年輕,臉頰肉都還沒消的模樣,好嫩啊。”
崔韻時:“你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他還嫩。”
“真的?那我當年可太可愛了。”
兩人邊說邊頻頻回頭望向遠處的薛放鶴,一致認為,光看長相,實在很難相信他是個跟隨長姐,在永州歷經大小仗數十場的少年將軍。
崔韻時順手折了一枝不知名的野花,遞到芳洲面前給她聞。
兩人談笑得太開懷,一時不妨假山旁突然拐出一個人,芳洲停不住腳,直直地就要往上撞。
那人反應奇快,抬手便向芳洲衣領抓去,要如提雞崽一樣提起芳洲。
崔韻時下意識不想讓那人對芳洲出手,她攥住對方的手,將它往下按去,再攬住芳洲往后帶了幾步。
雙方隔開五步遠的距離。
那人用十分驚訝的語氣道:“你怎如何能化解我這一手?”
崔韻時心情正好,就與她玩笑道:“就把我的手抬起來,再把你的手壓下去,這樣化解的?”
那人從假山的陰影中走出,原來是個極為高大挺拔的女子。
崔韻時光看她的形貌與這出眾的身形氣質,便知她就是剛才那個嫩臉青年的長姐,將來要承襲懷遠王之位的薛朝容。
她先后撞上這對姐弟,倒真是有緣分。
薛朝容逼近她,滿眼放光,二話不說再次對她出手,只在即將打到她胸口時頓了一眨眼的功夫,似乎是因自己沒有打過招呼便出手,這一眨眼的時間是她留給給崔韻時額外的反應時間。
崔韻時見過這種喜愛與人過招的人,見面往往說不上幾句話就要開始動手切磋。
崔韻時不喜這種做派,若不是薛朝容眉目疏朗端正,叫人生不出什么惡感,她怕是會有幾分氣惱。
薛朝容身份貴重,崔韻時沒有打敗她的想法,以免得罪她,便只是拆解她的招數,偶爾讓她險勝,營造出她不如薛朝容的態勢。
過完百招之后,薛朝容收了手,她心中震驚于她見招拆招的輕松平淡,面上卻不露半分異樣,肯定地說:“你故意讓著我。”
“能讓人相讓,本就是女世子的本事。”崔韻時道。
薛朝容覺得十分奇怪,她見過的但凡身負絕技之人,全都心氣高揚,不愿落于人下,可這姑娘的心態平得不能再平了。
她年紀瞧著挺輕,動起手來卻沒什么沖勁和活氣,不像個年輕人,倒像是個家中長輩,正在給打起來的雞鴨拉架。
薛朝容嘴角一抽,她這不是把自己比作雞鴨了嗎?
她偷偷瞧著崔韻時,心中下了決定。
這人她一定要帶走,軟磨硬泡也行,花言巧語也行,她必須將她拿下。
這樣好的身手,若是落到別人麾下,她會吐血三升氣個半死的!
崔韻時也望向她,眼睜睜地看著薛朝容的表情數度變化,不知她在想什么。
崔韻時正要告辭離開,薛朝容忽然抱住她的手臂,把她夾進自己的臂膀中,很親熱地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可愿隨我回永州,伴在我左右,從此以后策馬同行……”
芳洲目瞪口呆,這是什么話,這女子該不會喜歡女人吧,她要干什么啊???
好在薛朝容繼續說下去:“你做我的副手,我絕虧待不了你。”
芳洲松了口氣,崔韻時聽完沒什么反應,反倒笑了下:“我的左臂六年前就廢了。”
意思是告訴對方,她做不了她的副手。
薛朝容一愣,心想難怪她全程都沒用左手。
可這又有什么要緊的,只要她賞識,就算殘廢又如何,如果有這樣的實力還被視作殘廢,那那些手腳完好的該被稱作什么?
雖然朝廷歷來規定,身有殘疾者不得入朝為官。
可是以薛朝容的身份,提攜幾個自己看得過眼的人,格外關照他們一下,給個官職,在軍中晉升,根本不算什么事。
薛朝容得知她左手殘廢,心中甚至狂喜一陣。
太好了,其他人不識貨,一定會因為這個而放棄招攬她,那她十有八九就要落到她手里啦。
薛朝容抿了抿唇,轉過臉,控制自己不要在聽到人家殘廢這么悲傷的消息時露出撿漏的笑容。
她調整好情緒,深情地注視著崔韻時,將自己方才一番思量全數告訴她,當然,撇去了她齷齪的撿漏心思。
薛朝容說完后,又滿面親善地問:“你叫什么?我該去哪找你呢?”
崔韻時報上名姓,頓了頓,道:“女世子不可直接上門尋我,若是要找我,便……”
她與薛朝容說好聯系的方式,薛朝容見多識廣,對她的舉動并不感到奇怪,也不多問。
她也有意借此事表現,想給崔韻時留一個可靠的印象。
薛朝容對她笑得親熱:“韻娘,今日我還有些事處理。你等我來找你,我一定會盡快來的,你千萬不要答應別人,他們都不是真的賞識你,只有我,我是真的想要你,就從副尉這個職位開始做如何,一年之內內,只要你經歷一場戰事,我一定讓你再升一級。”
似是怕她不把她說的話當真,薛朝容解下腰間一枚白玉塞到她手里:“便以此為信,你一定要等我,不要和別人走,是我先看中你的。”
崔韻時握著這枚信物,還是感覺跟做夢一樣,直到薛朝容離去,她還不大回得過神,良久后才問芳洲:“剛剛是不是……”
她還沒說完,芳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猛點頭:“是是是,是真的,小姐。”
她連夫人都不叫了,能做女世子的副手,誰還要做那個憋屈的夫人。
崔韻時喃喃道:“我還當我神志不清。”
這樣的好事怎么會發生在她身上呢。
從前她還會暗暗等待人生的轉機,讓她可以不用再在謝家沉淪。
她忍耐許久,久到已經不太敢期盼好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它真的發生了,就在這樣一個尋常的日子,在她毫無期待,只是一日日地苦捱著的時候降臨到她身上。
崔韻時又消化了一會這個把她砸暈的好消息,腦子忽然前所未有的清醒。
這就是她的機會,她一定要把它抓住,她要改變自己緩緩下沉的命運,她再也不用仰人鼻息,看人臉色度日了。
想及此處,崔韻時緊攥著那枚當作信物的玉佩,眼眶微微濕潤。
——
臨湖水閣之上,元若將四面的窗合攏,又用鎮紙壓住桌上翻飛的澄心堂紙。
他的動作又輕又快,不想驚擾謝流忱,謝流忱近日夜里難眠,方才好不容易才睡著。
可他一轉身,便瞧見謝流忱已經從躺椅上起身,烏發如流水傾瀉,遮擋住他慘白的臉頰。
元若怔住。
他從未見過公子如此驚惶的模樣,好像目睹了自己最不愿見到的事發生,面上是深深的后怕。
元若記得小時候他們被一群野狗追著咬,公子將他推上樹,一條狗沖上來要咬公子,被他用短弓射箭擊退。
即便是那樣危急的時候,公子也只是微露厭惡之情,并無半分懼色,仿佛這些狗只是不知好歹的蟲子,他一腳便能踩死。
到底什么能讓公子怕成這樣?
元若遞上一杯冷茶,輕聲詢問。
謝流忱卻不言不動。
他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
夢里崔韻時扶著一人的手上了馬車,馬車向前,車輪滾滾,將她徹底帶出他的世界。
他想要追上她,想要求她回來,可他的雙腳仿佛被什么固定住了,叫他動彈不得,他只能眼睜睜地看她遠去,再不回頭。
他忍著劇痛,將自己的雙腳斬斷,一邊疼得流淚,一邊等著它們重新長出來,那樣他便可以追上去了。
可是夢中紅顏蠱失去效用,他的殘軀再也無法復原,他便只能躺在那里流干了血而死。
臨死前他都在悵恨,他再也追不回她了。
她會去擁抱她真心愛著的人,她會漸漸想不起他的臉,釋懷與他的所有仇怨。
她會忘記他。
他的眼淚都落進干枯的土壤中,就這樣在夢中滿懷遺憾與不甘地死去。
謝流忱撐著額頭,輕咽聲息。
幸好,這只是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