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大人,這枚指環與你先前在敝店定做那枚墨玉指環用的是同一塊玉料,謝大人昨日說要一枚一模一樣的,我立刻就把這枚找出來了。”
珍寶閣的掌柜親自將錦盒打開,端著盒子呈在謝流忱面前,讓他細看。
掌柜留心他的神色,見他表情和悅,心中大定。
謝流忱本就是個極好說話的主顧,看來這筆買賣又要成了。
謝流忱沒有試戴看尺寸合不合適,直接示意元若將這枚指環收下。
掌柜心里更高興了,謝大人可真是痛快,不在乎合不合手,只要喜歡,就一定要收入囊中。
先前謝流忱的親隨還讓他們帶上店里所有指環,謝流忱要挑選一些送給家中女眷。
掌柜回過頭,讓小廝打開他們帶來的其他幾只大盒子,琳瑯滿目的指環現于眾人面前,元伏不禁小聲地哇了一聲。
他頭一回羨慕起姑娘們,可以將這些珠光寶氣的飾物戴在身上。
謝流忱的目光在盒中掃了一圈,在一枚刻作海棠花之形的戒指上頓了頓,他示意掌柜將它取近些細看。
掌柜卻一改先前喜氣洋洋的模樣,頗有些為難道:“這個啊,這枚花戒意頭不大好……”
掌柜說得委婉,其實他是想說這花戒不吉利。
他簡短地將這枚海棠花戒的來歷對眾人說了一遍。
原來掌柜是三年前才接手這家珍寶閣,先前的店主曾接了一筆單子,是一名女子要贈給好友的訂婚禮物。
然而等花戒完工,這位主顧的丫鬟前來,給足了尾款,卻不將東西取走,只讓店主自行處置這件物事。
店主覺得萬分可惜,因為這枚花戒做工精良,兼具設計的巧思,錢都給足了,為何不拿走?
一問那名丫鬟才知,原來主顧的好友出了變故,已與心上人斷絕往來,這對有情人最后勞燕分飛,各自嫁娶。
前任店主聽完,只覺得這丫鬟是給那主顧好友找借口。
若真出了變故,怎么不將這花戒取回,將它變賣也是一筆豐厚的銀錢,可以度過難關。
依他所見,應當是少年人沒有長性,一時愛這個,一時又愛那個,愛深情濃時說要與這一個長相廝守,連訂婚都想到了,雙方的好友也當真了,才會為了祝福他們,定做了這個戒指。
等過了這一陣,吵個嘴,兩人誰都不讓誰,便一拍兩散。
少年人的情意又有幾分能當真呢,這個花戒倒是比他們的情意堅固長久。
掌柜倒是覺得不能這般武斷,說不準便是造化弄人,使有情人不成眷屬。
除了謝流忱,其余人紛紛談論了幾句,唏噓感慨不斷。
而掌柜話里話外的意思便是,因為這枚花戒有這么段來歷,買主都嫌它不太吉利,所以耽擱至今都無人將它買下。
元伏聽完也覺得如此,剛想說那趕緊拿走吧,是有點晦氣,卻見公子伸手拿起那枚花戒端詳,而后伸手在某處撥弄了一下,花朵瞬間向一側彈開。
掌柜吃驚,他可從不知道這花戒還有這樣的機關,前任店主怎么沒告訴過他。
他心中好奇,探頭想看,謝流忱卻飛快地將機關扣回去,把花戒握在手里,道:“這一枚我要了。”
掌柜大喜,再也顧不得管那花戒上到底有什么機關巧思了。
這枚花戒因為沾了些晦氣,這么多年都沒賣出去,今日能被謝大人看上,可真是走運了。
——
元伏在屋中來回數次,見公子一直躺在躺椅上一動不動,只是抬著手把玩今日收來的那枚花戒。
他心想公子都二十七了,玩心還那么重。
他干完自己的活,跑出去找元若閑聊去了。
屋中燭火明亮,卻照不進謝流忱眼里。
他一下一下地摁動那個機關,每按一次,那朵花就會翻轉過來,露出底下刻著的一個韻字。
謝流忱的眼神一點點地晦暗起來。
這是崔韻時的某位好友定做的,恭賀崔韻時與白邈訂婚的禮物。
這個念頭如此簡短,只要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把這句話在心里想上三遍。
崔韻時、白邈。
訂婚。
賀禮。
他本想將這朵翻來翻去的花直接折斷,可這樣實在有失風度,顯得他很在意這些事似的。
他買下這枚海棠花戒,并未想好怎么處置它。
只是他見不得這枚戒指流落在外,它只要一日未賣出去,那么每當有人看中它,問起它,掌柜都要說一遍它的來歷和背后的故事。
然后買主和掌柜就要一起感嘆一下這對有緣無份的有情人,說什么造化弄人。
真是不巧,他就是那個拆散有情人的造化。
一群人閑著沒事做,聚在一起惋惜崔韻時和白邈不能相守。
他只要想一想那個畫面,心里就不太痛快。
再想一想今日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同情過這對有情人不能廝守,他就又忍不住往那朵花最脆弱的翻折處看幾眼。
這么脆,他隨手一折就能折斷。
他面無表情地躺在躺椅上,心想若給崔韻時選擇的機會,他的墨玉指環和這枚花戒,她必然是會選擇那枚華彩奪目,人人稱贊的花戒吧。
他可以給她更多更好的東西,可是無論他送給她多少,她心里最想收下,最想日日戴在手上的恐怕還是……呵……
謝流忱不再深想,他合上眼,呼吸漸沉。
——
“夫君,你瞧那條魚,它游得可真快。”崔韻時的聲音響在耳邊,輕快得像一只剛吃到最新鮮甜美果子的小鳥,充滿了無意義的歡欣和雀躍。
謝流忱從來沒有聽過她用這樣的語速說話,他訝然地望她一眼。
還是那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可是她臉上的神情也和往常不同了,不像是如今的她,倒像是她十七歲那年,謝流忱在樓上不遠不近地望一眼時見著的模樣。
謝流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把團扇輕輕拍到他胸口:“我要那條魚,你把它捉來吧,我想養著它。”
謝流忱滿心迷惑。
崔韻時是不會這樣對他笑,也不會這樣對他說話的。
她吝嗇于對他施放不作偽的真心,她是最擅長表演的人,要她不加一點技巧地與他親近,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可是這個念頭就像一條魚一樣飛快地從他腦中溜走了。
他覺得自己好像變得有些蠢。
因為他真的聽從她的話,完全忘記自己最討厭這些腥味的活魚,更討厭它們滑溜溜的觸感,踏進那條滿是游魚的溪流中,任由雪白的衣袍浸入水中,他用她的團扇,企圖捉住那條最為狡猾的魚。
那條魚急于逃命,數次從他手上逃脫。
他擅長投擲東西,幾無失手,卻被這魚玩得團團轉。
他也著惱了,身后崔韻時的目光讓他的脊背泛起一陣火燒般的焦灼。
他不愿在她面前出丑,更不愿在她面前顯得無能。
可是那條魚太狡猾了,它一尾巴猛抽水面,甩了他一臉水。
謝流忱呆住了,溪水滴滴答答地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淌。
崔韻時也下了水,一步步靠近他。
謝流忱很少這樣狼狽,又氣又惱,別過臉去不想讓她看見。
崔韻時卻徑直握住他的下巴,半強硬地讓他轉過來,他不想和她對上眼,默默地看著水面,就是不看她。
她拿出手帕擦他臉上的水,謝流忱悶悶道:“擦不干凈的。”
“我知道,所以我也沒有打算幫你擦干,只是擦幾下意思意思,顯得我很關心你。”崔韻時理直氣壯道。
謝流忱:“……”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她又擦了幾下,示意他可以上岸去了。
謝流忱走在前頭,她在他身后很小聲地,但他能聽見的聲音說:“謝流忱真笨。”
他頭一回被人說蠢笨,可是他聽著她的聲音,卻生不出一絲不快來。
他莫名覺得她這樣真是放肆,可他好像就是喜歡她這么放肆。
謝流忱悄悄向后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帶她上來,他的手卻被另一只手牢牢握住,緊扣不放。
那只手溫暖柔軟,卻帶著孤注一擲般的力度,好像即便他要松手,她都不會放開。
他顫了顫,忽然開始感到恐懼,就像人都會懼怕長得過分美麗之人,將他視作非人的存在。
過分美好的夢同樣使人萬分恐慌。
他曾被火誤燒過手,被刀劃傷過手背,被人用長釘釘穿過手指,他怕極了痛,可是沒有一種身體上的疼痛能比這個夢更讓他抵觸的。
他就在這樣的驚恐中清醒過來。
屋中靜謐非常,唯有他急促的呼吸聲不停回蕩。
明明他自己都奮力想要從那場夢中掙脫,可是醒來的第一個瞬間,他感受到的卻是憤怒,仿佛有人搶走了他的重要之物。
就算他想掙脫,可是那個夢也該如掙不斷的蛛絲一樣粘連著將他捆縛,為何輕易就讓他夢醒。
他氣急敗壞地想著,隨后猛然如被人敲了一棍般僵住。
他居然眷戀一場荒唐的夢,這算什么,他怎么可能會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著迷。
這不可能。
謝流忱很快平穩下呼吸,即便此時無人會指摘他,他仍舊想要讓自己看起來完美無缺。
他不喜歡自己變得狼狽,更不喜歡失去控制的感覺。
可如今不只是事態不受他掌控,就連他的情緒都脫離了他的控制。
昨日他還羅織了一個體面的理由好去見她,可是此時此刻,他想到她,都感到一種針扎般的疼痛。
他不可以見她。
謝流忱緩緩閉眼,他避開燭火的映照,轉向另一邊,蜷縮在躺椅上。
他絕不能接受自己如夢中一般,像條狗一樣圍著她打轉,對她言聽計從,因為她一個笑容、一點微妙的親昵就心生歡喜。
他近乎痛恨,滿懷惡毒地想,夢里的他真是下賤。
他絕不會俯首帖耳,自甘墮落,將自己的一切都抵給她,求她愛他。
他活得很好,不會自找苦吃,不會像父親一樣,被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裴若望說的全是胡言亂語,他怎么會對崔韻時抱有男女之情,他誰都不愛,他只愛他自己。
他頹然垂首,將面頰輕輕抵在那把半毀的團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