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常杏覺得謝流忱那狗官下了馬車之后臉色更差了, 陰郁得像是剛從地里挖出來似的,和上馬車之前還有閑心挑三?揀四的模樣判若兩人。
按照約定,常杏要給他解毒, 可?是謝流忱根本不讓她碰他的傷口, 只讓她把解藥送來,他自己會處理?。
常杏問:“你會嗎?”
“不關(guān)你的事, 出去。”
常杏咬了咬牙, 難得的不想?再?謹(jǐn)慎, 心想?遲早找個機(jī)會把他一刀宰了。
她出去后, 有人將紗布和解藥送來, 謝流忱示意他們將托盤放在榻邊。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他看向站在窗前的崔韻時。
因為他在常杏面前的表演,常杏對他是個衣冠禽獸, 且有著變態(tài)愛好的事實深信不疑,將崔韻時和薛放鶴都一起塞進(jìn)了他房間里。
屋中沒有屏風(fēng)作為隔擋,崔韻時能很清楚地看見他正在做什么?。
謝流忱只有一只手能使用,他笨拙地解開?紗布。
他不抱什么?希望地等了等, 她果然沒有幫他上藥的意思。
他單手打開?藥瓶聞了聞, 而后將瓶塞塞了回去。
他沒有用解藥,因為即便他不用這些也不會中毒而死?。
他可?以留著這瓶解藥,萬一她中了這種毒就不至于陷入被動的境地。
他解開?掌心纏著的紗布, 看了看傷口已經(jīng)好了一些,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大大的血洞,而是長出了一點肉。
他想?要剪一條新的紗布,可?只用一只手剪紗布剪得很艱難。
他剪剪停停, 無數(shù)次地期盼她能走?過來,只是看一眼他的傷口也好。
可?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他一點點地剪下紗布, 也剪掉自己
?璍
的癡心妄想?。
薛放鶴注意到他的動作,他想?了想?,決定幫謝流忱一把。
他總聽表姐說,要嫁給人品本來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嫁給對你很好的人。
他若是能不計前嫌給謝流忱包扎,崔韻時一定會覺得他心善又大度,對他印象好極。
然而謝流忱卻像是察覺到他的心思一般,飛快地用紗布將傷口胡亂卷了起來。
兩人各懷心思。
崔韻時完全?沒注意他們。
她心里思索著既然大巫正在盡力救治薛朝容,那么?找到大巫就等于找到薛朝容了。
不過也不能坐著干等,便先摸清大巫的位置,這樣等薛朝容恢復(fù)完全?,他們便能帶上她離開?。
這個機(jī)會很快就降臨了。
午飯后常杏又來了,她按照約定,好吃好喝地供著謝流忱,現(xiàn)在也該輪到謝流忱證明他的價值。
她與謝流忱在房中單獨進(jìn)行了一番密談。
等常杏出來后,崔韻時和薛放鶴這對假夫妻才進(jìn)去。
謝流忱坐在桌后,單手慢吞吞地用一壺清水清洗紫漿果,洗完后,他將那一盤紫漿果推到崔韻時面前,又看了眼薛放鶴:“你們吃吧。”
崔韻時自然察覺出了他的古怪,他異乎尋常的沉靜,好像忽然失去了在客棧時和薛放鶴針鋒相對的力氣。
但她不將此事放在心上,她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猜測他的心思了。
崔韻時開?始和這兩人說她的打算和計劃,大巫不管身在何?處,每日?總要有人給他送飯,那么?跟著送飯的人,就能找到大巫的位置。
薛放鶴也說了幾句他的想?法,一邊說一邊毫不客氣地吃起謝流忱洗好的果子。
謝流忱幾乎沒有開?口。
等到三?人達(dá)成一致,崔韻時起身離去,謝流忱看向那盤只有薛放鶴伸手拿過的果子,心中再?沒有一點意外。
她沒有拿過一個,因為是他清洗的,經(jīng)過他的手,她不想?再?受他的恩惠,哪怕只是這樣微不足道的好意。
事到如今,一切都很明了了,這段時日?以來,她想?與他分道揚(yáng)鑣的態(tài)度始終未變。
只有在崔家?時,或許是為了讓家?人安心,或許是因為和娘親妹妹在一起時的氛圍實在太好,她對他多說了那么?幾句話,夜里兩人甚至可?以一起討論話本里的一則小故事。
他們能心平氣和,像兩個不太親近的朋友一樣開?始交談,她還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說有機(jī)會的話,會和他一起去他幼年生活過的地方。
他把這句話當(dāng)真了。
他以為那是他們關(guān)系的起死?回生,其實只是回光返照。
——
崔韻時晚飯時避開?耳目出去了一趟,回來后告訴二?人她已經(jīng)確認(rèn)了大巫的位置。
大巫并?不像其他人一樣住在這個山中村舍里,而是單獨呆在山后的山洞中。
深夜時分,他們可?以潛進(jìn)去,察看薛朝容如今的情況。
謝流忱沉默地點點頭,從到這里開?始,崔韻時幾乎沒怎么?聽他說過話,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具安靜的人偶,偶爾做出簡單的回答。
薛放鶴則十分贊同,想?到馬上能見到長姐,笑?得像朵花一樣。
崔韻時看著他的笑?臉,卻總是回想?起他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模樣,她真覺得她在許多年前見過他,而且還是個半大少年的他。
她苦苦思索,猛地想起來多年前的一樁舊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薛放鶴第一回見面就對她這般熱情,原來她曾經(jīng)救過他一命。
她幾乎要放聲大笑?了,她不是挾恩圖報的人,但若是有人要報恩,尤其是能夠助她扶搖直上之人的報恩,她會欣然接受。
崔韻時太過喜悅,她想?掩飾自己突然其來的亢奮,在屋中轉(zhuǎn)了一圈后,她推門出去了。
為了不整日?呆在屋中引人懷疑,她和薛放鶴會時不時地外出轉(zhuǎn)一轉(zhuǎn)。
這座山不遠(yuǎn)處有片斜坡,看著平坦,實際上坐下去后,地上的草非常扎人。
崔韻時站了一會,看著不遠(yuǎn)處開?得姹紫嫣紅的一片花發(fā)了會呆,而后她看見謝流忱的身影,他似乎是在折花,一枝枝地將它們折下。
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折得很慢。
崔韻時心想?他還真是有閑情逸致,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也不忘折些漂亮的鮮花點綴自己的房間。
不過他一向待自己很好,從不肯讓自己受苦,摘些花回去似乎也不奇怪。
崔韻時看著他折完花,又看著他越走?越近,她迎著陽光,微瞇著眼看他。
一束被紗布捆好的花就這么?遞到她眼前。
崔韻時緊皺起眉。
他這是在做什么?,他又有什么?目的?
“給你的。”
崔韻時放平眉頭,她沒忘記自己還在扮演著韓霜,假笑?道:“多謝大人,不過不必了。”
崔韻時做好被他硬塞的準(zhǔn)備,謝流忱的強(qiáng)硬自負(fù)都包裹在溫和的外表下,他若是出于某種原因想?做什么?,他就一定要做成,容不得別人拒絕。
可?出乎她的意料,謝流忱沒再?糾纏,只是說了句:“它們很香。”
崔韻時沒有反應(yīng),她站在那,微風(fēng)拂面,馥郁的花香夾著一絲血腥氣朝她這里涌來。
崔韻時隨口應(yīng)道:“或許吧。”
謝流忱的手垂下,那束鮮花朝著地面,一片花瓣輕飄飄落地。
他忽然說:“你要看個戲法嗎?”
崔韻時:“什么??”
她其實聽清楚了,但是她不想?回答他一句又一句話,以此敷衍一下他罷了。
謝流忱又耐心地重?復(fù)了一遍:“你要看個戲法嗎?”
崔韻時應(yīng)付地唔了一聲,謝流忱將這視作肯定的回答。
他抬手撫摸著盛開?的花朵,他的手指撫過的地方全?都燃起火焰,這束花很快便被火焰吞沒,燃燒殆盡。
余下的灰燼隨著風(fēng)吹向山林,瞬間無影無蹤。
這些街頭賣藝常做的戲法,沒想?到他這樣自恃身份的人也做得很嫻熟。
崔韻時收回目光,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上也留有被燒灼過的痕跡。
崔韻時看了那傷痕兩眼,謝流忱開?口解釋:“想?要得到最好的表演效果,付出一些在所?難免。”
他的聲音也像是一把燃燒過的冷灰,充滿了灰燼般的寥落。
崔韻時不知他在低落些什么?,但他的事與她無關(guān),她禮貌地對他點點頭:“大人多珍重?自身,我先回去了。”
謝流忱比她更快地往坡上走?一步:“你繼續(xù)在此處吧,我該回去換藥了。”
崔韻時聞言停下腳步,目送謝流忱離開?后,她又吹了會風(fēng)才回到屋里。
屋中不見謝流忱的身影,花瓶中卻插著和方才他遞給她一模一樣的鮮花。
花朵上露水晶瑩,絲毫不見灼燒的痕跡。
崔韻時打量著花瓶里的花,心里想?著謝流忱那個戲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明明親眼看著花被燒光了。
薛放鶴注意到她的目光,以為她是喜歡這些花,拿起一朵最為艷麗的送到她眼前:“你喜歡這朵嗎?拿著吧。”
崔韻時拒絕了,她才不會拿著謝流忱摘的花到處晃,如果她想?要花,她可?以自己去摘。
她轉(zhuǎn)身離開?,謝流忱立在屋后的一扇窗前,目光幽幽地注視著屋中發(fā)生的一切。
以前她仕途無望,便想?要借助他得到她想?要的榮華富貴,那時他待她……并?不太好,可?現(xiàn)在他想?要滿足她的愿望,她卻沒有了向他祈愿的欲望。
他只能在她的世界之外打轉(zhuǎn),愚蠢地做些小把戲想?要討好她,可?是她已不再?需要他了,她也不想?要來自他的一切東西。
他已經(jīng)明白,他做什么?都沒用了。
錯誤的開?始,錯誤的過程,然后就該得到錯誤的結(jié)尾,可?是他不想?要結(jié)束。
世上再?大的罪過,最后也只能以死?作為懲罰,終結(jié)一切。
如果他想?要和她重?新來過,他能不能為她死?上幾回,從她那里要到這個贖罪的機(jī)會。
他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拔出刀刃后靜靜地看了一會。
鋒利的刀片上映出他的雙目,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個神智正常的人的眼神。
所?以他還是很清醒的,他
是在做一件正確的事,就算聽起來離譜一些。
可?是很值得。
他只是想?求她原諒他,要他做什么?都行。
殺了他也可?以。
第42章 第 42 章
子時時分, 三人按照計劃潛入后山山洞中。
崔韻時當(dāng)時只跟著送飯之人到了這里,并未深入洞內(nèi),她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樣的。
薛放鶴提議他要走在前頭探路, 若是遇險也讓他先頂上。
崔韻時不想占他的便宜, 和他抽長短簽,最后她抽中了第一個走。
起初三人僅能靠著洞中的點點火光, 勉強(qiáng)看清腳下的路。
可?是轉(zhuǎn)過一個彎后, 洞壁上不知?涂抹了什?么東西, 從洞頂?shù)侥_下, 亮得有如白晝, 洞壁上隱隱散發(fā)出極淡的香氣。
若是閉上眼,甚至?xí)X得置身于夏夜葳蕤的草木之間。
崔韻時覺得住在這里的大?巫多?半是個女子,或者是如謝流忱一樣講究之人。
墻上用特殊的染料, 寫?下許多?她讀不懂的文字,或許是這些?人特有的文字。
崔韻時感到驚訝,因為這么多?的文字絕非一日?一時能寫?完的,看這些?痕跡, 仿佛已有許多?年的樣子。
這群亂黨是從何時開始布置下這些?的。
謝流忱目光在墻上掃過, 他停下腳步,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意外發(fā)現(xiàn)這里面有對裴若望很有用的東西, 經(jīng)過改良,或許就能治好他的臉,讓他的臉恢復(fù)如初。
裴若望就不用再離群索居,顧影自憐了。
短暫的欣喜過后, 襲來的卻是更大?的失落。
恢復(fù)如初這四個字是只在人們口中流傳的神跡,他能給裴若望帶去希望, 可?誰又能給他這個機(jī)會。
薛放鶴見他像是識得這些?文字,指著篇幅最大?的一段問:“你看得懂?這個寫?的是什?么?”
謝流忱沒有理會他,崔韻時順著薛放鶴的手也看了過去,謝流忱這才開始解釋:“這講的是情蠱與情毒,這二者皆是傳說?之物?,這一整篇看似很長,實?際上也只是從過往流傳下來的諸多?典籍里講所有提到它們的內(nèi)容全寫?了下來。”
他抬眼又掃了一下:“里面提到的所有培育方法全都是殘缺的,做不出真正有用的東西來。曾經(jīng)做出最接近完成品的人,是兩百多?年前的一個大?巫,那?時苗人居于萬日?山中,人丁興旺,勢力?勝于當(dāng)?shù)睾雷濉!?br />
“大?巫豢養(yǎng)了一個藥人,許多?藥人因試藥都活不長久,可?這個藥人卻活了八年都沒死。后來藥人逃跑,與人相戀成家,卻被大?巫找到,他殺了她的情郎,又將藥人帶回去,自此之后便專心研制情蠱,企圖與藥人相親相愛。”
謝流忱說?到這里頓了頓:“他做出情蠱后給藥人服下,藥人便與他夫妻恩愛,兩人還生?有一女。六年后的某一日?,藥人忽然?將二人的女兒當(dāng)著大?巫的面溺死,又殺了大?巫,最后自殺。”
“直到如今,后人也無法知?曉,到底是大?巫制出的情蠱有缺陷,過了六年便失效了,還是一開始就沒有成功,藥人只是假裝喜愛他,而后等到他最為幸福美滿的時候,打碎他的美夢,向他索命。”
三人齊齊沉默,謝流忱率先道:“這只是傳說?罷了,情蠱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我從未見過可?以操控人心的蠱,只有給人制造幻覺的蠱。”
他的語氣很平靜,卻很篤定。
那?是對自己十?分了解的東西才會有的態(tài)度。
崔韻時不想再聽了,他的事,她知?道的越多?越不好。
之前六年他都從未對她提起過與此有關(guān)的事,她根本不知?道他懂這些?,顯然?他對她有所保留。
以前她總是只能從旁人的只言片語里猜測他的過往,生?怕言談間觸到他什?么忌諱。
那?時她剛嫁過來,還有著少年人不切實?際的期待,夫君在她看來,就是她的上級,她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賞識和肯定,然?后她就能安穩(wěn)地收獲她最在意的名?望和地位。
可?顯然?他是無法被討好的人。
他現(xiàn)在像是不再遮掩,說?的都是她以前想知?道的,但現(xiàn)在的她已不想再聽下去了。
崔韻時暗示道:“大?人不必告訴我們這么多?,我們繼續(xù)往前吧。”
既然?從前他一直藏著不說?,那?現(xiàn)在也不必說?了,他們倆就保持這種彼此一無所知?,直到順暢和離就好。
謝流忱沉默了一會,而后吐出一個字:“好。”
——
洞中曲折,繞了十?幾個彎道也沒有走到盡頭。
薛放鶴微感不安,抱怨一句:“這地方可?真繞。”
崔韻時也有同感,但也只能繼續(xù)走下去。
她忽然?聽到一些?細(xì)微的聲響,停下了腳步。
這聲音起初是從頭頂極高處傳來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爬行,她抬頭,一只奇形怪狀的動物?就直直地朝著她的臉掉下來。
她飛快地移開,抽刀砍向那?只東西,那?東西卻快要落在薛放鶴身上,她這一刀下去,怕是連薛放鶴都要砍中。
只是一瞬間的遲疑,薛放鶴已經(jīng)自己拔刀將這怪模怪樣的東西砍成兩截。
一陣劇烈的香氣從這東西身體里噴出來,崔韻時心道不好,屏住呼吸。
洞中各處角落卻爬出一大堆這種動物?,一張開嘴就將原先那?只的尸體啃得干凈,連骨頭都沒有剩下。
謝流忱一把將薛放鶴推到怪物?堆里頂住,又撒下許多?不知?名?的黑色粉末,那?些?小怪物?登時綿軟了手腳,癡癡呆呆地倒地不動了。
這種銜尾蜥不能砍死,否則就會散發(fā)出讓人產(chǎn)生?幻覺的香氣,人會在香氣中迷迷糊糊地被它們分食干凈。
他小時候不僅見過這種東西,還養(yǎng)過,知?道這種情況只能將它們暫時麻痹。
謝流忱又抓了把粉末撒下去,保證沒有遺落一只后,他剛想回身看看崔韻時的狀況。
薛放鶴卻亂撲亂抓,哭著喊:“長姐,你沒事啊,嚇?biāo)牢伊耍@群天殺的狗賊有沒有把你怎么樣?”
謝流忱嫌棄地把他推到地上,他還彈動著跟他幻想中的薛朝容說?話。
謝流忱轉(zhuǎn)過身,還未看清,便被撲過來的一人緊緊抱住。
他渾身一震,驚到不能反應(yīng),手搭在崔韻時肩上,漸漸收緊。
“你沒事吧?”崔韻時的聲音里滿是驚惶。
“我沒事……”謝流忱如墜夢中,她從來沒有這么緊地抱過他,即便是假裝的,也沒有。
這樣不顧一切,要像抓住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一樣緊緊攬住他……
只有父親這樣抱過他,自出生?以來,對他最好的就是父親。
謝流忱毫不留情地嘲諷所有人,可?就算父親再蠢,對母親再執(zhí)迷不悟,變成讓他看不起的樣子,他都對父親深懷感謝。
世上有那?么多?溫暖的東西,可?在他被種入紅顏蠱后,觸碰這些?東西都會讓他感到輕微的刺痛,只有父親對他的好是唯一溫暖,又不會傷害他分毫的東西。
可?是父親死了,他在這個冷冰冰的世上又留了許多?年。
時隔十?七年,他又獲得了這種溫暖。
謝流忱有一瞬間的警惕,這樣的美夢怎么會眷顧他,這一定是幻覺,他也被香氣迷惑了。
可?這幻覺對他來說?也不致命,他是不會死透的,那?被這些?銜尾蜥吃掉一部?分身體也沒事,反正還會再長出來。
他放下心,撫摸她的頭發(fā),用同樣的力?氣回抱住她。
如果是幻覺的話,他可?以挽留她嗎,說?了以后她會答應(yīng)他嗎,他可?以讓銜尾蜥多?吃一點他的身體,讓幻覺延續(xù)到她說?不會離開他就可?以了。
這就是一場完整的美夢。
“你沒事就好了,”崔韻時在他耳邊慶幸道,“小白。”
謝流忱撫摸她頭發(fā)的手猛然?頓住。
果然?如此,她怎么會抱他,自始至終,她都不曾在意過他。
原來他沒有中幻覺,是的,他想起來了,他體質(zhì)特殊,不會受銜尾蜥香氣影響。
崔韻時卻還在夢中,她抱著他,抱著她想象中的白邈,就像抱著失而復(fù)
?璍
得的寶物?。
“你過得好嗎?”她的聲音很輕,好像害怕親耳聽到白邈否定的回答。
謝流忱嘴唇顫抖了一下,回答:“那?你呢,你過得好嗎?”
崔韻時趴在他肩上,輕描淡寫?地說?:“一點都不好,我過得很苦。”
她的語氣很淡,可?是卻像孩子終于找到了可?以訴說?委屈的人一樣,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大?概人生?本來就是很苦很苦的,我和自己說?,活著就是一場修行,我們都在苦海里,永遠(yuǎn)都上不了岸。”
“那?個人從來都沒有維護(hù)過我,他總是幫著別人,尤其是他妹妹,其實?他或許也不是幫著她吧,他大?概覺得玩弄別人踐踏別人讓他覺得很快樂,我從來都沒有了解過他。”
“怎么會有這樣的人,我有時候覺得我可?以一刀殺了他,可?是他給我的感覺就像個鬼一樣,有時候他只是在說?話,我都會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懼。你會覺得很不可?思議吧,我也會有害怕的人。”
“我有時候想為什?么只有我的命這么苦,如果是你的話,你一定會幫我,你記得我最討厭的那?個項雙儀嗎,你都不認(rèn)識他,可?是我和你一說?我討厭他,你就對他沒有過好臉色,還經(jīng)常拆他的臺,雖然?你打不過他,每次找事,你們倆打架,都是你被打得更慘。”
她一句句地抱怨著,好像這么說?完之后心里就痛快了,可?是謝流忱感覺得到她一直在哭,把他的肩膀都哭濕了。
是啊,他讓她很傷心,她見不到白邈,無處可?說?的日?日?夜夜,她都在背地里偷偷哭嗎,然?后第二日?見到他還要繼續(xù)笑。
她還覺得他很可?怕。
所以她就這么過了六年。
謝流忱哽了聲息。
崔韻時忽然?動了動身子,抬頭望向他,摸了摸他的臉道:“你還是那?么愛哭,別哭了,哭多?了眼睛會疼的。”
崔韻時:“你不要難過,是我拋棄了你,是我自己貪慕名?望富貴,是我自己選了這條路,怪不了誰。”
謝流忱眼淚一滴滴地落下:“對不住,是我害你到這個地步。”
他幾乎沒有辦法把這句話說?完,他本就是不在乎別人死活的人,從沒覺得自己有錯過,也沒什?么可?后悔,可?是他讓她這么傷心害怕,他覺得自己才是一只齷齪陰暗的老鼠。
崔韻時按著他的頭頂,讓他把頭低下來讓她擦擦眼淚:“你怎么會害我呢,你是世上最不會害我的人。”
她緊緊抱著他安慰他,攬住他的腰想把他抱離地面。
從小她的力?氣就比白邈大?,時常把愛哭的他抱起來晃一晃安慰,晃得他眼淚醞釀不暢,就像抱一只大?狗狗一樣。
可?是這會她沒抱起來,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對他笑道:“我現(xiàn)在只有一只手了,我抱不動你了。”
她笑著笑著,眼眶里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就這么含著眼淚對著他笑。
謝流忱眼前一片模糊,想到她的手是被誰傷的,他的心都痛到麻木了,他要怎么辦,他的后路全被自己和妹妹堵死了。
崔韻時看“白邈”越被她安慰越傷心,她只能用手背蹭著他的臉給他擦眼淚,她的手都被他打濕了,可?是他還是哭個沒完。
“你上次哭這么慘還是我踩著你肩膀摘果子那?回,你自己看到有蟲子,嚇得摔了,還把我也帶摔了,我摔得比你慘多?了,結(jié)果你哭得倒是比我響。”
謝流忱哽咽道:“對不住,我是最應(yīng)該保護(hù)你的那?個人,可?是我害了你。”
“那?時候我們都還小嘛,什?么都不懂。”
謝流忱不敢再看她的臉,不敢看她寬慰他的眼神,和她悲傷的神情。
他想起過往種種,他只顧著自己,不讓自己吃一點苦受一點罪。
他始終拒絕面對和承認(rèn)對她的感情,他嫉妒白邈,忌憚她,也怨恨她,一點點地把自己和她的可?能都扼殺干凈。
他有什?么可?自負(fù)的,他分明?是世上最蠢的人。
崔韻時看他那?么大?一個人還低著頭,她抵住他的額頭,還是很擔(dān)心他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我聽說?謝燕拾經(jīng)常和你動手,不過你都還手了,你挨打挨得厲害嗎,我不敢去看你,我沒本事,我是沒用的人,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你。”
謝流忱無法回答,他只能反復(fù)地說?:“對不住,我不會再弄傷你了,我會保護(hù)你。”
崔韻時看他哭得泣不成聲,只能拍拍他的背,無奈道:“好吧好吧。”
她一直輕拍著他,直到漸漸睡過去。
……
崔韻時被人搖晃了兩下,她恍惚地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不知?誰的外袍上。
剛才她看見白邈了,她感覺自己的眼睛有點痛,大?概是哭太久,眼皮都腫了。
她猜到大?概是方才的香氣導(dǎo)致了她神志不清,可?是那?真的是挺好的一場幻覺。
她可?以抱抱他,和他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但幻覺越美好,醒來的時候心情就越發(fā)低落。
原來只是場夢,現(xiàn)實?仍是破爛不堪,等著她修補(bǔ)。
她必須趕緊振作。
崔韻時喃喃著,像是在和其他人說?話:“我剛才出現(xiàn)了幻覺。”
她站起來,發(fā)了會怔,終于背過身把眼底殘存的淚水擦干,不讓另外兩個人看見。
謝流忱默然?地站在一邊,看她偷偷擦掉眼淚,心里又是一陣絞痛。
他再也不可?以讓她受傷了。
第43章 第 43 章
三人繼續(xù)沿著?彎彎曲曲的道路前行, 直到進(jìn)入一個比先前更?大?更?空曠的大?洞穴里。
崔韻時抬頭向上望,覺得這洞頂高得讓人發(fā)暈。
地上一個又一個挖作荷葉之形的淺底凹槽,底部長了些不知?名的植物。
他們繞著?整塊地方轉(zhuǎn)了一圈, 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一樣的凹槽。
因?為唯有這一塊里沒有生?長植物。
三人站上去后, 崔韻時踩了凹槽外一個明?顯不應(yīng)該存在的石渦一下,石臺頓時動了起來, 緩緩下沉。
站在她斜前方的謝流忱不知?為何, 回?頭看了她一眼?, 好像是?在確認(rèn)她有沒有異狀。
崔韻時沒有理會, 眼?前景象交錯, 她保持著?警惕,直到凹槽穩(wěn)定下來,咯噔一聲卡進(jìn)了腳下的新石臺里。
崔韻時抬頭往上看, 他們原來是?從頭頂那個洞穴下來的,現(xiàn)在所在的這個新洞穴和上面一片平坦的樣子大?不相?同?。
他們踩著?的這塊石臺位于正中,周圍是?一圈淺得一眼?就能看見底的水。
一群怪魚勉強(qiáng)能在這樣的淺水中游動。
這些怪魚的眼?珠微凸,又黑又大?, 讓她想起謝燕拾的大?眼?睛。
有了先前那群牙尖齒利的小怪物的前車之鑒, 崔韻時左右看了看,想拔點什么東西伸下去試探一下。
然而周圍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有。
謝流忱看出她的意圖, 覺得這種事更?適合他來做,他就算真的被咬幾口也不妨事,時日夠久就長齊全了。
他解下腰間的飾物,對她道:“讓我……”
可她已經(jīng)解下一個香囊伸進(jìn)水里, 謝流忱緩緩收回?手,覺得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需要他做點什么的時候, 他袖手旁觀,等著?她來懇求他,現(xiàn)在他主動想為她做事,讓她覺得他還算個趁手的工具,卻也沒這個機(jī)會了。
香囊下垂著?長長的流蘇,流蘇一入水,那些怪魚就像有神?智一樣爭先恐后地游過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崔韻時微感惡心。
怪魚簇?fù)碓谝黄穑l都想搶先觸碰進(jìn)到水中的異物。
爭奪之中,魚身上的鱗片不斷剮蹭流蘇,空中就像有一把無形的剪子,在將流蘇飛快地銷剪。
崔韻時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那些鱗片就像堅硬的鋼刀一樣,流蘇線被它們一蹭就斷。
魚嘴不可怕,這些魚身上的鱗片才可怕。
若是?不小心掉到水里,被這些魚刮幾下,跟被剮了也沒什么區(qū)別。
崔韻時嘖嘖感慨。
真是?作孽啊,這群亂黨凈養(yǎng)這種東西,苗人果然可怕,謝流忱如此?心性,說不定便是?血脈傳承。
現(xiàn)在他做了朝廷命官,反過來要剿滅這伙苗人 ,這怎么不算是?狗咬狗呢。
崔韻時和薛放鶴商量運(yùn)使輕功飛過去的可能性,謝流忱在一旁聽著?,越發(fā)沉默。
這片水雖淺,可是?十分的寬,他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他們不會帶上他一同?過去。
即便有余力帶上,她應(yīng)當(dāng)也不想碰他,多半會將他交給薛放鶴。
倘若他們將他留在這里,他們二人繼續(xù)向前探尋,一路上相?互扶持,互幫互助,生?出危難之中的同?伴情誼,甚至更?深的交情……
謝流忱心煩意亂地往水里踢了枚碎石子,那些怪魚飛快地游來游去,將石子割得越來越小,直到變?yōu)榉勰?br />
即便不提這個,此?處毒物眾多,他知?曉大?半克制毒物的方法,他們卻不知?,若只有他們倆向前行,著?了道怎么辦。
薛放鶴死不足惜,可她不能有事。
崔韻時結(jié)束了和薛放鶴的討論,薛放鶴認(rèn)為可以?冒險飛過去試一試,崔韻時沒有他那么大?的膽子,她舍不得拿自己這一身皮肉去試。
她不信這石臺就是?這么光溜溜的一個杵在這,說不定還有什么機(jī)關(guān),能連通這里到對岸去,用不著?下水。
她四處敲打摸索起來,偶然有一條怪魚飛彈起來,差一點就要蹭到她的手。
崔韻時早有準(zhǔn)備,用刀鞘狠狠地將它摜回?水里去。
謝流忱走到她身邊,剛想說些什么,忽而想到這樣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或許會讓她心生?不喜,便蹲下身和她并著?肩說話。
“這座石臺或許與一個故事有關(guān),小時候父親哄我睡覺時與我說過,先祖并非人族,她是?從遍生?惡魚的水中誕生?,在天光乍破時,踏著?蓮葉一路東行來到岸上,自此?融入人世的。”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看了眼?她的眼?睛,她方才哭得太厲害,現(xiàn)在眼?皮還腫著?,聽他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卻很平靜,和之前悲傷的樣子割裂得仿佛不是?一個人。
從前她也是?這樣吧,一收拾好心緒,就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迎來送往,處理大?小事務(wù),叫人看不出她心里悲苦。
可即便那時她真在他面前哭了又如何呢,他多半還是?視而不見,還會覺得有些解氣?,她讓他心里不好過,他就把她氣?哭,這很公平。
他的心性就是這樣惡劣,所以?他會成為她心中的鬼,成為她向幻覺里的白邈哭訴時,連名字都不愿提起的“那個人”。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所以我想這些石臺就是?蓮葉,我們還需要找到其他的蓮葉。”
崔韻時點頭,問他:“你對苗人的事知道得多,找蓮葉……你有什么頭緒嗎?”
謝流忱幾乎是受寵若驚,她還愿意對他提出要求,還愿意使用他,真是?太好了。
他只慶幸了短短一瞬,忽然想到她本就是?很實際的人,哪怕她面前的不是?他,而是?與她有血海深仇之人,為了達(dá)成目標(biāo),她也會與對方好聲好氣?地協(xié)同?共進(jìn)。
他垂下眼?,提醒自己不要再?走神?,她已經(jīng)夠厭惡他的了,他再?不能滿足她的要求,他怎么和這些男人爭。
他探出大?半個身體,在石臺邊仔細(xì)看了看,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
他望向水中大?片的怪魚,這些水太淺了,淺得只能勉強(qiáng)淹過它們的身體,倘若這是?人刻意為之,那么他大?概有些頭緒了。
他抬頭看向頭頂凹槽下來的地方,如果這就是?故事中的天光,再?加上一路東行……他計算了一下,目光落在淺水中的某處,拿起地上的一顆碎石擊向那里。
咔噠一聲響,怪魚四散逃開,一排形狀怪異的石臺階梯一路鋪到了對面岸上。
他們可以?過去了。
崔韻時率先起身走過去,薛放鶴剛要跟上,謝流忱晃到他前面,緊挨著?崔韻時。
薛放鶴咬牙,他居然又使這種小手段。
他心念長姐安危,暫時不跟他計較,他還記得方才遇到那些會咬人的東西時,謝流忱一把把他往怪物堆里推過去的事,這陰險小人,真是?人美心毒,他遲早要向崔韻時揭穿謝流忱的真面目。
薛放鶴狠狠瞪著?謝流忱的背影,企圖把他瞪死。
謝流忱毫不理會薛放鶴,這座石階也不是?全然可靠的,池里的魚若是?使勁一蹦,還是?可以?跳上來剮人。
他跟著?崔韻時,還能幫她擋一下。
三人快到岸邊時,真有一條魚奮力一彈,躍到了人小腿位置,鱗片泛出鋼刀般冷冽的光澤。
謝流忱閃身擋住崔韻時,崔韻時被他撞了下,人倒是?沒任何事,直接被撞上了岸,腰間的紅魚玉佩卻跌入水中。
這玉佩是?娘親拿去寺里開過光,她從小隨身戴著?,都快二十年的物件了,她一直愛惜,想著?戴到七老八十,傳給自己的姑娘,還能拿著?這玉佩和姑娘說,這是?她祖母那輩留下來的東西。
崔韻時看著?迅速游向玉佩的怪魚,面容有一瞬間的扭曲。
她用理智硬生?生?控制住自己,做人留一線,今后好相?見,玉佩都已經(jīng)掉下去了,她跟謝流忱為了這個翻臉也沒有任何意義。
她還在強(qiáng)壓怒氣?,謝流忱直接俯身,伸手一撈,從一群刮骨魚里搶出了玉佩。
“我撿回?來了,”他拎著?玉線將玉佩提給崔韻時看,“玉佩沒事。”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終于能彌補(bǔ)一項過失,而且是?立刻彌補(bǔ)上了。
崔韻時和薛放鶴卻愣愣地看著?他。
謝流忱撈玉佩用的是?先前被箭洞穿,至今還纏著?紗布的左手,那只手原本因?為失血過多而沒什么血色,此?時在一堆魚鱗堪比刮骨刀的魚群里走一遭,無數(shù)道血口子里涌出鮮血,迅速浸透了紗布、藍(lán)色的玉線,而后澆到紅玉玉佩身上。
謝流忱意識到這一點,馬上換了只手,滿懷歉意道:“我把它弄臟了,等出去后我將它洗一洗,洗干凈了再?還你。”
崔韻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開始覺得非常不對勁了。
他到底是?想利用她做什么,才會做到這個地步。
他這個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樣子,簡直就像個把豬養(yǎng)肥了再?宰的和善主人,她實在想不出來他的目的,可是?越想越覺得可怕。
她抿起嘴,后退了一步:“不必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轉(zhuǎn)頭就走,幾乎是?跑著?進(jìn)了下一個洞穴,薛放鶴追在她身后,只剩謝流忱還提著?玉佩站在原地。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她為什么是?這個反應(yīng),大?概是?覺得玉佩被血染透很晦氣?吧。
撿回?玉佩,挽回?過失的興奮迅速退卻,他來不及失落,左手如同?被鋼刀剮皮挖肉的痛楚便席卷全身,他慘叫一聲,跌跌撞撞地摔在洞壁上。
他死死卡住自己的左手,腦中無數(shù)道聲音尖叫著?發(fā)出錯誤的判斷,他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怎么會這么痛怎么會這么痛他要殺了這群人居然在這里養(yǎng)這種刮骨魚,他要把他們都按在這個魚池里被吃掉一只手,再?讓人把這些魚全撈上來炸了喂狗。
謝流忱全身都在顫抖。
好狼狽啊絕不能讓她看到,幸好她跑了,不然他痛到滿地打滾的樣子被她看見,他就不活了。
他神?智狂亂地咬著?右手讓自己不要慘叫出聲,紅魚玉佩從手中掉了下來,砸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他趕緊爬過去撿起來看了看。
幸好沒摔壞。
他把玉佩塞到懷里,緊咬雙唇,再?痛也不敢像先前那樣胡亂打滾,以?免摔碎玉佩。
他幾乎嘗到了自己鮮血的味道。
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他看見天頂那道似假還真的天光仍舊溫暖明?亮。
很快就會過去了,再?痛也會過去的,這就是?不死的代價。
何況他再?痛,手也會復(fù)原,可是?她的
左臂已經(jīng)不會恢復(fù)了。
倘若有一日她知?道他隱瞞她左臂殘廢的真相?,那他們就再?無和好的可能了。
想到這里,謝流忱終于感覺到比手上的傷更?為劇烈的痛苦,仿佛有只手將他的心撕裂開來。
他慢慢地蜷縮起來,忍耐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卻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
第44章 第 44 章
謝流忱倒在地上, 正痛得想死。
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趕緊忍痛起?身,用手帕將?臉上斑駁的淚痕擦干凈, 靠著洞壁坐直, 再把凌亂的頭發(fā)簡單地捋到耳后。
頭頂?shù)陌l(fā)冠方才在翻滾中歪到了一邊,謝流忱只好側(cè)過頭, 不讓她看見自?己這樣狼狽的模樣。
可側(cè)到一半, 他又想起?自?己唯一占些優(yōu)勢的便是這張臉, 再遮掩起?來, 在她面前他還有什么?長處可言。
謝流忱平生最恨以色事?人, 更忌諱如父親一樣落到被人玩弄的下場。
但今時不同往日,他猶豫一會,解下歪斜的發(fā)冠, 任由長發(fā)披散,這才回過頭望向來人。
來的是薛放鶴。
謝流忱瞬間恢復(fù)面無表情的模樣,冷冷盯視著他。
薛放鶴本?是想看他有沒有事?,順便奚落他兩句, 被他一瞪, 頓時想起?謝流忱嘲諷他的姿色,說他粗手笨腳,不得寵幸, 把他送去和親也只能擦十年地磚。
想起?這些,薛放鶴就氣得眼前發(fā)黑,他母親都沒這么?罵過他。
他指著謝流忱的臉就道:“你在醉花陰拋下她,只顧著你妹妹, 這事?還沒過去呢,你就想著靠臉勾引她, 我看你人長得還沒有你想得美。”
謝流忱的瞳孔驟然一縮,探手入懷,薛放鶴感覺到殺機(jī)逼近,貓一樣地往后掠,幾根長針釘在地上,差點要扎進(jìn)他的腳趾頭里。
薛放鶴還來不及嘲笑他技藝不精,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后腳跟已經(jīng)懸空,整個人失去平衡,就要跌進(jìn)水池里,他趕緊用長刀抵住池面,將?自?己頂回來。
怪魚翻騰著想要刮他的肉,只差一點,薛放鶴的右手就拿不了刀了。
薛放鶴迅速退回岸上,面上冷汗涔涔。
經(jīng)過生死一瞬,他的頭腦現(xiàn)在無比清醒,他提醒自?己謝流忱這條狗擅使陰招,說動手就動手,不會給他留任何情面,今后要挑釁他,需離他遠(yuǎn)一些再開始嘲諷。
倘若不使這些陰招,兩人真刀真槍地打,謝流忱又怎么?會是他的對手。
薛放鶴恨恨瞪他一眼,一溜煙跑進(jìn)洞中,跟崔韻時告狀:“他可真兇悍,我從?前還當(dāng)他是個好人,沒想到又陰又毒。”
崔韻時無奈,又覺得難得有個知己,和她對謝流忱的看法相同。
要不是她怕說人壞話給自?己留下禍根,真想放肆地和薛放鶴交流謝流忱此人有多可恨。
她真心實意地寬慰了薛放鶴幾句。
謝流忱聽見薛放鶴在對她說自?己的壞話,唇角緊繃,在心里狠狠扎了薛放鶴幾針。
他側(cè)耳,想聽崔韻時如何回應(yīng),卻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他慢慢挪到洞口,探頭去看,原來是崔韻時怕說話被他聽見,湊到薛放鶴耳邊極小?聲地說悄悄話。
謝流忱看著她的口型,讀明白了她的話。
她在說:“你別?招他,我們把正事?辦好要緊。”
謝流忱垂下頭,重新跌回地上蜷縮著。
他是他,他們是他們,她將?三人的陣營劃得分明,他是被她排除在外的那一個。
——
洞中安靜,唯有刮骨魚在水中游動的輕微聲響不斷回蕩。
過了會,謝流忱又在這種聲音里聽到了另一種腳步聲。
他脊背微僵,重新挺直身體?,回頭望了望她,又收回目光,以免讓她覺得不自?在。
崔韻時在他面前坐下,兩人像兩尊木雕一樣各自?僵坐。
崔韻時沒有立即開口。
自?與薛朝容搭上關(guān)系之后,她便一直在等待提和離的合適時機(jī)。
現(xiàn)實不是戲本?子,不是和誰有仇就能馬上翻臉,不管不顧只圖一時痛快,給自?己留下無窮后患。
世?上多的是在心里恨不得對方立刻就死,面上還要裝出兩分和氣的人。
在醉花陰時,她本?想過幾日便能與謝流忱開誠布公?,表明和離的打算,可是又遇到了這一回事?。
壞的是薛朝容生死未卜,好的是她發(fā)現(xiàn)薛放鶴原來少年時欠她一份救命之恩,他如今還巴巴地貼上來,倒是很適合成為她的另一條后路。
只要他能像他長姐一樣給她提供入軍的機(jī)會,救命的恩情就可以一筆勾銷了。
所以照計劃來,從?這里出去后,她就能提出和離。
可是……崔韻時看向謝流忱痛得不斷發(fā)顫的左手,他顯然正經(jīng)受著極大的痛苦。
這就是她覺得可怕的地方。
謝流忱那么心疼他自己,往日被紙劃破道口子,都會讓元若把那些紙燒了解氣的人,到底是為了什么才會突然對她這般體貼?
他把自己的手弄得鮮血淋漓,只為了幫她撿回紅魚玉佩。
一個人短時間內(nèi)變得極其反常,還在她身上投入這么?多,只有一個原因,他所求的一定比他付出的更多。
崔韻時深感不安,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她想要立刻和他劃清界限,讓他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也別?想利用她。
崔韻時嘴唇微張,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自?己把和離二字說出口后,是會將?自?己推入更危險的境地,還是能成功讓自?己從?他的棋盤上被剔除,她知道的太少了,她似乎只能冒險。
大多數(shù)時候,她不喜歡冒險,她更傾向于忍耐,等待時機(jī)。
但如果對象是謝流忱,她寧愿冒險一次,也不能繼續(xù)被他捆綁著沖向不可知的險地。
他對她絕沒有什么?好心可言。
絕對沒有。
崔韻時對謝流忱露出一個關(guān)切的表情,問道:“你的手怎么?樣了,還疼嗎?”
在說不好聽的話之前,先鋪墊兩句,說點好聽的緩和下氣氛。
她剛說完,就見謝流忱輕輕抬起?頭,他的眼睛像被水洗過一樣濕漉漉的,眼神莫名?柔和。
光看這雙眼睛,又怎么?看得出他是個心腸狠硬之人。
崔韻時生出一些惆悵,將?來謝流忱定然是會二娶的,不知道會是哪個可憐人跳這個火坑,命真苦。
她掏出一個小?瓷瓶,因為知道他愛干凈,便沒將?藥丸倒在手上給他,而是直接將?瓷瓶遞給他,和氣道:“這瓶中的藥丸可以止血,療效奇佳,我也是機(jī)緣巧合之下才得到兩顆,你服下后,手傷或許會好一些。”
謝流忱眨了眨眼,她說話的聲音就像從?云間傳來的縹緲仙樂,聽得他幾乎有些恍惚。
她在關(guān)心他,她居然在關(guān)心他。
他將?手上的血污在帕子上擦干凈,才伸手接過那個瓷瓶揣入懷里。
大多數(shù)的藥與毒在他身上都起?不了作用,沒有服用的必要,但這是她第一次贈藥給他,他會將?它?收藏妥帖。
謝流忱心中的歡喜就像魚吐出的水泡一般,一個個涌起?。
她終于像關(guān)心薛放鶴一樣關(guān)心他的死活,而且他只是受了一點手傷,還沒到死的地步,就能收獲她的關(guān)切。
上天到底也不算是虧待了他。
然而他忽然想起?,每一回她對他的好都只是他的錯覺,就像舔刀口上的蜜糖,他剛為那一點前所未有的甜味雀躍到忘形,下一刻那把刀就刺穿他的身體?,帶來無可比擬的痛苦。
那些歡喜的泡泡一個個破滅,他重新冷靜下來,看向崔韻時的臉,她的表情沒有任何差錯和不對勁的地方。
這就是最大的不對勁,自?從?她從?興昌伯府回來后,她對他的態(tài)度就始終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不像此時的和氣,她很反常……
謝流忱的心漸漸涼了,他有了一些預(yù)感,那些預(yù)感像淹過頭頂?shù)暮铀屗舷ⅰ?br />
他仍做出和顏悅色的模樣,對她道了句謝:“多謝你。”
他輕聲說:“多謝你一直……”
他說不下去了,就這么?頓在這里。
崔韻時不甚在意他這句沒說完的話。
虛假的關(guān)懷她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了,接下來該說正事?了,崔韻時看著他的雙眼。
對望中,謝流忱的眸光漸漸顫動,他的眼睛像被月光照亮的湖面,漣漪一起?,月光片片碎裂。
崔韻時率先低下頭 ,干脆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我也要多謝夫君,這些年來,一直,這般照拂我、關(guān)懷我、將?我視作親人,沒讓我吃多少苦頭。”崔韻時沒有說過這樣徹頭徹尾的謊話,這里面沒有一個字是真的,她說得自?己都要笑了。
她在心里笑個不停,將?話說得動聽,給彼此都留個體?面。
“可我還是太年輕了,當(dāng)不起?這個家,也處理不好與二妹妹的關(guān)系,是我不夠稱職,夫君應(yīng)當(dāng)有更好的選擇,所以我想……”
謝流忱忽然顫抖了一下,崔韻時不由得抬頭看向他的臉,而后愣住。
因為她看見他的表情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樣,滿是驚痛與惶恐。
崔韻時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這個樣子了。
好一會,她才反應(yīng)過來,本?想繼續(xù)說完那句我們和離吧,可看謝流忱一副快死了的模樣,或許是他那只手傷得太嚴(yán)重,引發(fā)了其?他病癥,他的臉色才會慘白如死。
他若真死了倒是好事?,她也就不用說和離,直接就喪偶喪得很干凈了。
她還在思考,謝流忱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用的力氣不大,卻把她箍得很緊。
他用一種讓崔韻時匪夷所思,近乎哀求的語氣道:“現(xiàn)在別?說這些好嗎,再等等,以后我們再說好嗎?”
崔韻時陷入短暫的沉默,謝流忱控制著按住她手腕的力氣一輕再輕。
他也不知道再等等是要等些什么?,他只是不能聽到她說要和離,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讓她放棄這個打算。
他不要聽到她說出那兩個字,他不要。
只要不和離,她想要他怎樣都可以。
崔韻時嘴唇輕啟,似是要開口。
謝流忱別?過臉,不再看她的口型,只要他聽不見看不見,她便不能將?那句話完整地擺到兩人面前。
對,只要讓她沒法將?這句話說下去就可以了。
謝流忱的手臂被一件冰冷的物事?硌了一下,那是他帶在身上的一瓶毒藥——石腥散。
這藥是他給裴若望準(zhǔn)備的,用來以毒攻毒,治療裴若望那張毀損嚴(yán)重的臉。
石腥散是少數(shù)幾十種在他身上也能起?效的藥,只是他從?沒想過要服下這種穿心的劇毒。
他又不是過得太舒坦了,想給自?己找罪受,便是半滴他都不會沾。
謝流忱眸光微動,忽而有了一個想法,倘若他身中劇毒,她對著一個中毒到神志不清之人,便不會再說和離之事?了,就算要商談這事?,也得等他好一些了才能說。
只要再拖一拖,他總能找到辦法。
沒有付出巨大代價的決心,又怎能逆轉(zhuǎn)她的心意。
何況他身上還帶著解藥,必要時他可以服下,不會成為她的拖累。
他瞬間做下決定,對她說道:“你在這等一等可好,我有件要緊的東西落在那里,待我拾回來,我們再談。”
崔韻時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是一片怪石聳立遮擋的陰影,都到這時候了,賣他一個好也無妨:“我去拿吧,你有傷在身,何必勉強(qiáng)。”
謝流忱輕輕點頭,看著她如他所料地走到那處陰影中,看不見他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謝流忱取出藥瓶,沒有發(fā)出一點細(xì)微的聲響讓她聽見。
他將?這穿心劇毒一口喝了下去。
血氣上涌,鋪天蓋地的疼痛襲來,謝流忱卻發(fā)出一聲不可自?抑的笑。
太好了,她暫時不會跟他說和離了。
后邊的洞穴里突然傳來薛放鶴的小?聲呼喚:“快過來,這這些文字寫的是什么?,我好不容易才發(fā)現(xiàn)的,你們看看這有沒有什么?用……”
謝流忱心中一沉,那些文字八成是他認(rèn)得的,可他眼前痛得一陣昏黑,什么?都看不見,他還怎么?幫她譯出文意。
他用最后一絲力氣從?袖中摸索出解藥,身邊掠過一陣風(fēng),他憑著感覺知曉那是崔韻時進(jìn)了洞穴。
她沒有注意他,也沒有半點停留。
謝流忱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他不想再多想什么?,只將?解藥服下,等著它?趕緊起?效,她還需要他。
——
崔韻時進(jìn)入洞穴,看向薛放鶴指著的地方,那顯然是和剛?cè)攵粗袝r相似的文字,只有謝流忱這個算是半個苗人的人才看得懂。
她讓薛放鶴把謝流忱帶進(jìn)來,薛放鶴剛走到一半,她就聽見一道輕得快飄起?來的腳步聲。
她轉(zhuǎn)過頭,只見謝流忱已經(jīng)自?己主動走進(jìn)來了,他的動作雖然遲緩,可脊背還是刻意挺得很直。
在這洞里走一遭后,他那身日間還白凈無瑕的雪衣已不再干凈。
他烏發(fā)披散,緩緩行來,整個人就像一顆滾落塵埃,又染上血色的珍珠。
崔韻時看著他走到自?己身邊,伸出手在墻上一個字一個字地?fù)崦櫭迹骸澳愕难劬υ趺?了?”
“一時不太好用,過一會就恢復(fù)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嗓子卻沙啞得厲害。
崔韻時不再多問,聽他解釋說這段文字的意思,按照他的說法,他們找到了下一處通道。
她看他一副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氣的模樣,心想接下來還有需要他的地方,便提議道:“在此地暫時休整一會,半盞茶之后我們再走。”
崔韻時和薛放鶴便走開幾步,尋了處地方坐下,謝流忱摸索著也坐了下來,三人都靠在一片洞壁上休整。
只不過謝流忱坐在了洞壁轉(zhuǎn)彎處,和他們分在一片洞壁的兩邊。
解藥還沒完全起?效,他不太看得清東西,可是他看得見她的影子照在洞壁上,是一團(tuán)柔和而淡薄的顏色。
他摸著這片影子,往她的方向挪了挪,緩緩側(cè)過頭,靠在她的影子上。
兩道身影交疊,仿佛彼此依偎,從?無隔閡。
彼此依偎,從?無隔閡。
他將?這八個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口中泛起?一陣血氣,他默不作聲地咽下,合上雙目。
第45章 第 45 章
接下來的路堪稱暢通無阻, 就算謝流忱走得慢一些,他們也只花了一盞茶的時?間,就找到了薛朝容所在的洞穴。
薛朝容躺在一張石床上?, 人事不省, 面?色紫漲,顯然那大巫還沒有給她成功解完毒, 她仍舊生死?未卜。
薛放鶴撲到她床邊, 摸著長姐的手, 只摸到一片冰涼, 他抓著她的手臂捂了捂, 徒勞地想給她暖一暖,卻無濟(jì)于事。
崔韻時?也心痛得要命,她看?薛朝容, 就是在看?她的前途,她的未來。
她恨不能把那所謂的大巫抓在手里捶打,全京城該死?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把她的貴人給弄成這樣?了。
她和薛放鶴各自悲傷, 謝流忱緩步走到石床邊坐下, 薛放鶴剛要喊他起來,別磕著碰著他長姐,謝流忱已經(jīng)?伸手按上?薛朝容的手腕, 開始給她把脈。
片刻后,他將薛朝容的手放回被子里。
為了長姐,薛放鶴暫時?放下與他的不和,好聲好氣地問:“謝兄, 你有什么辦法嗎?”
謝流忱將他無視得徹底,連余光都沒分給他, 只徑自看?向崔韻時?。
崔韻時?注意到他似乎有話要跟她說,便起身跟他走到一邊去。
“你為何?這般迫切地想要救女?世子?”謝流忱早就有此?疑問,可?薛朝容實在不值得他上?心,一個外?人,他也懶得提她。
崔韻時?自然不能說實話,只道:“她對我有恩,我不能見她受難而不顧。”
謝流忱對她的過往諸事了解得七七八八,就連白邈愛吃什么,他們二人從前在一塊時?都做些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可?他不知薛朝容于她到底有什么恩,她們倆應(yīng)該沒有交集。
謝流忱:“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救她,倘若我做成了,我想要請你應(yīng)我一件事。”
崔韻時?馬上?要拒絕,跟謝流忱做交易,還是他主?動提出的,她怕她落不著好下場。
謝流忱看?出她的意思,先她一步說:“昨日在客棧時?我便想和你好好談?wù)劊?惜只說了幾句,便被這些人攪擾了。”
他一直注視著她,目光卻不會讓人感到絲毫壓力,他繼續(xù)說:“這么多年,我們從未交過心,我想和你開誠布公地好
好談一談,我沒有別的事要請求你,也不會強(qiáng)求你應(yīng)我其?他事,只有這一件,你放心。”
崔韻時?還在猶豫,她不太相?信他的要求這么簡單,他大可?以拿著薛朝容的命向她索要更大的代價。
謝流忱見狀,神情苦澀:“我知曉你不愿與我多說什么,在客棧時?便是如此?。現(xiàn)在不是你求我救她,而是我求你答應(yīng)與我說幾句話。”
崔韻時?沒想到他會說得這么直接,她不習(xí)慣這樣?的謝流忱,仍覺不大真實,雖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猶豫再三,還是答應(yīng)下來。
謝流忱看?她點頭,終于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淡薄脆弱,就像半息花上?的朝露,轉(zhuǎn)瞬即逝。
他重新走回石床邊,拉出薛朝容的手,崔韻時?心想他有不少私隱從不告知她,此?時?解毒說不定也有這種講究,即便是尋常大夫,治病救人時?也不讓病人的親朋好友站在一邊,更別說他這種滿心算計之人。
崔韻時?很?識趣地走出洞穴數(shù)步,以顯示自己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知道。
謝流忱的目光追著她往外?走了幾步,欲言又止,想說他現(xiàn)在并沒有打算對她隱瞞什么,她若想在一旁看?著,盡可?留下。
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她不留在這也好,他給薛朝容解毒的過程有些惡心,要在雙方手上?劃出一道血口,他再將薛朝容身上?的毒蠱引到自己身上?來。
毒蠱往往丑陋不堪,讓她看?見這樣?丑的東西鉆進(jìn)他的血肉中?,往后她看?著他的臉,總想到這一幕該怎么辦。
他這個人,只剩這張臉在她那里是沒有罪過的。
這些年里,即便她從未對他有過半分喜愛,可?她流連在他臉上?手上?的目光卻切切實實帶著驚嘆和欣賞,他感受得到,卻不屑以此?引誘她。
那時?他將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怎會甘愿做這樣?輕賤的事。
可?如今便是他允許她對他為所欲為,她也不會碰他一下。
謝流忱不想再想下去了,他看?向還留在原地的薛放鶴,漠然道:“出去。”
薛放鶴實在不想走,可?看?謝流忱一副沒把他長姐的病況當(dāng)回事的樣?子,似乎就連這群苗人的大巫都無法解開的毒,在他這里也只是小事一樁。
薛放鶴忍了忍,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洞中?安靜無比,謝流忱拿出一把醫(yī)刀,將它在火上?炙烤過后,對著自己的胳膊看了片刻,面?露厭惡。
若非必要,他真不想對自己下手,被劃一刀好疼好疼,他受不了這種罪,什么事都不配讓他受這種苦痛。
要不是想求一個與崔韻時真心對談的機(jī)會,薛朝容愛怎么死?就怎么死?。
他略帶厭恨地看?了眼昏迷的薛朝容,誰讓她這般無能,一時?大意落在苗人手上?,才害得他要對自己下刀救她。
他心中?很?不情愿,可?想到崔韻時?,又覺得這可?能就是上?天給他的機(jī)會,若不是有薛朝容,他怎么能得到崔韻時?的應(yīng)諾。
要是她能在這里抱著他安慰一下,摸摸他,或許就沒那么疼了。
謝流忱心一橫,對著本已傷痕累累的左手劃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鮮血直流,他躬身,死?死?壓抑住到了嘴邊的痛叫,舉刀在薛朝容的手臂上?也劃了一道。
他將自己的手臂貼在薛朝容的手臂旁,過了一會,她的皮肉之下泛起微微的顫動,一只指甲蓋大小的肉狀物快速朝著傷口處移來,就像一只餓極了的活物,聞見了美味的吃食般迫不及待。
它一探頭,就飛躥入謝流忱的血口之中?,這種牽絲蠱移速奇快,還很?警惕。
若是它一出現(xiàn),他就冒險殺它,它情急之下會截斷自己身子,重新躲回原宿主?身體里,再也不出來了。
唯有以自身血肉引它進(jìn)入這種方法最為穩(wěn)妥,且尋常人對它沒有吸引力,它其?實是被他身體里的紅顏蠱吸引而來的,只有他用這種方法才起效,其?他人就算把傷口開得再大,它也不會賞臉動一下。
謝流忱便只能忍著惡心,讓它進(jìn)入自己的身體。
再忍忍,他已經(jīng)?給杜惜桐遞送了消息,她自會將消息轉(zhuǎn)呈上?去,很?快朝廷就會將這伙亂黨一網(wǎng)打盡。
等離開這里,他費些功夫便可?將這條牽絲蠱取出。
牽絲蠱,顧名?思義便是牽起萬千情絲,在宿主?心神激蕩之際,與宿主?徹底融合。
謝流忱卻不擔(dān)心這一點,只要在這段時?間之內(nèi)不要有劇烈的情緒波動,它便不能與他血脈相?融。
他不會有事。
他撐過突如其?來的一陣暈眩,搖搖晃晃地走出洞外?,對崔韻時?道:“她沒事了。”
崔韻時?面?露喜色,謝流忱看?著她生動的笑?臉,也忍不住笑?了,她剛要跑進(jìn)去看?看?,又回頭,客氣地問了句:“你身體如何?了,你的臉色瞧著不大好。”
崔韻時?已經(jīng)?說得很?委婉了,他瞧著豈止是不大好,他就算下一刻昏過去,她都不會覺得奇怪。
謝流忱頓了一下,說:“我沒事。”
他并沒有告訴她,此?蠱在他身體里暫時?扎了根,再想取出還要廢一番周折,這樣?聽起來太弱了,他想讓她知道他很?有用,她隨時?可?以將一切事都交給他去辦。
他還有價值,他會讓自己一直都對她有可?利用的價值。
所以哪怕她只是將他作為工具,也請不要丟棄他。
——
解過毒后,薛朝容就沒有大礙,只需調(diào)養(yǎng),薛放鶴背起她,幾人原路返回,仍是崔韻時?走在最前,謝流忱最末。
走到一個拐彎處時?,山壁突然毫無預(yù)兆地開始移動,將末尾的謝流忱單獨隔開。
謝流忱再看?不見崔韻時?的身影,他附耳在山壁上?,什么都沒聽見。
他想喊一聲問問她的情況,一時?心緒不平,剛進(jìn)入身體的牽絲蠱立刻開始造作,氣血上?涌,他猛烈地咳嗽起來,口中?全是血腥氣。
好一會,他才平復(fù)下來,撐著洞壁起身。
四周靜悄悄的,唯有他的呼吸聲不斷回蕩,沒有任何?異狀。
忽然,明亮寬敞的洞穴陷入一片黑暗,像是被人蓋上?了塊避光的布,再也不見一絲光亮。
這暗色如一團(tuán)不詳?shù)臐饽珜⑷税坪鯚o論往何?處走都找不到出路,謝流忱的心卻松了一些。
既然有人故意要將他與崔韻時?等人隔開,那么目標(biāo)不是他,便是崔韻時?他們。
如今有異狀的是他這邊,那他們應(yīng)當(dāng)沒有那么危險。
他等著刻意制造山壁移動的人出聲,對方顯然是故意不出現(xiàn),不知是想讓他在未知中?感到恐懼失去理?智,還是在觀察他,想看?他出丑。
無論那人的目的是什么,想做什么,他們的希望都會落空。
謝流忱平心靜氣地靠著洞壁坐下,不給牽絲蠱可?趁之機(jī)。
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沒什么劇烈的情緒起伏,世上?有幾個人值得他耗費心神呢。
“你受的傷好重,既然身負(fù)紅顏蠱,就更該愛惜自身,不應(yīng)親身涉入險地。”一道辨不出年紀(jì)的男聲開口,如長輩一般語重心長地對他道。
謝流忱忍不住笑?了,這只老鼠的開場白真特別,看?似句句都是在為他著想,對他沒有敵意,實際上?卻是在告訴他,他知道他的秘密。
一道墨藍(lán)的身影在黑暗中?游弋,謝流忱的目力雖然恢復(fù)了一些,但還不足以看?得太清楚。
只是他看?得出,那人的腳隱藏在重重裙擺之下,并未著地。
這是女?裙?
謝流忱探手入袖,和氣地問道:“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很?重要嗎?”
謝流忱緩慢地笑?了笑?:“被火燒一下,你就知道是人還是鬼重不重要了。”
他的話剛說到第一個字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兩個火折子扔了出去。
謝流忱聽到一聲男人的悶哼,隨后便是急促地拍打身上?燃起的微末火星的聲音。
這聲響很?快就結(jié)束了,洞穴中?再度恢復(fù)安靜,謝流忱慢吞吞道:“原來是人啊,怎么不早些說呢,燒掉了你的衣服,真是抱歉。”
這次換了另一個年輕的女?聲回答他,語氣卻分毫未變:“你這孩子,何?必這樣?,你父親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他,他小時?候還要叫我一聲祖婆婆呢。”
謝流忱一邊尋找“她”的破綻,一邊諷刺回去:“你現(xiàn)
在就去投胎,下輩子還做人的話,我也可?以抱抱你,給你當(dāng)一回長輩,也和你玩摸黑殺人的游戲。”
那人嘆氣:“何?必這樣?,我只是想讓你的日子好過一些,才特意來提醒你。你與你那位妻子乃是天生的一對怨偶,你再和她糾纏不清,誰都沒有好下場。”
“這都怪你爹,當(dāng)年只學(xué)了蠱與毒,卻沒有學(xué)命理?之術(shù),才讓你也對此?一無所知。你若是能算出自己的命,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該遠(yuǎn)離她,可?你居然還和她結(jié)為夫妻。”
“她會害死?你的,”那人語重心長道,“如果我是你,我會立刻殺了她,免受其?害。”
“如果你是我?你算什么東西,也配把自己想像成我。”謝流忱毫不掩飾話語中?的輕蔑。
“你若下不了手,那我替你……”
他話還沒說完,謝流忱突然朝空中?撒出一把粉末,這是當(dāng)時?從月下房中?搜出來的,裝在一個特殊的密封罐里,他順手拿了一罐放在身上?。
粉末迅速在黑暗里炸成一片絢爛的火花。
謝流忱因此?得以看?清那人的位置,幾根沾了麻藥的長針脫手。
那人如鬼魅般飄忽著逃離,地上?卻留下了幾滴血跡,謝流忱強(qiáng)提一口氣追過去,他一定要殺了這人,不然這人能操縱洞中?機(jī)關(guān),還有殺害崔韻時?的打算,她在這里很?危險。
謝流忱追著這人一直到了之前走過的蓮葉石臺上?,本來已經(jīng)?快要追上?他了,可?是心緒過于激動,牽絲蠱又開始不安分,一小口血涌上?來,差點把他咳死?。
那人趁機(jī)跳上?石臺,背后卻突然炸起一片粉末,他的口鼻耳皆被震出血來,動作遲緩許多。
他顫抖著按動機(jī)關(guān),石臺向下落去,離地還有一半距離時?,他向上?望了望,正好看?見趕到洞邊的謝流忱。
那人看?著謝流忱的眼神,忍不住發(fā)起抖來。
那是一種不將他殺掉絕不罷休的恐怖眼神。
他大喊道:“方才不是我,不是我……‘她’已經(jīng)?走了,‘她’不在我的身體里。”
轉(zhuǎn)瞬他又變成女?聲,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又是一個為了女?人對自己族親動手的,你……”
謝流忱已經(jīng)?從洞頂跳下來,跌落在緩緩下落的石臺上?。
那人一咬牙,不等石臺落地就要跳下去逃命。
謝流忱追上?去,一把將他按進(jìn)水里,刮骨魚歡快地游過來,鱗片如鋼刀剮著這人的頭顱與謝流忱的手。
那人拼了命地掙扎,再也不見方才裝腔作勢的姿態(tài),刮骨魚越聚越多,他很?快就不動了。
水面?蕩開刺目的紅,謝流忱終于起身,為了死?死?按住這人,他的右手也伸入手里,此?時?只剩下一半了。
方才為了追殺這人強(qiáng)提的那口氣泄了下來,被暫時?屏蔽的所有感官重新復(fù)蘇。
謝流忱倒抽一口氣,痛到極致,他再也發(fā)不出一聲慘叫。
他無聲地哀嚎一陣,想昏卻昏不過去,只能清醒著感受一切。
他不知道世上?有沒有地獄,可?是他只要一受傷,就覺得地獄已經(jīng)?降臨到了他身上?。
這是他的報應(yīng)嗎?他覺得應(yīng)當(dāng)不是,它們只能算是他自以為是,玩弄崔韻時?的心的代價。
倘若她真的拋棄他,那才是他的報應(yīng)。
過了許久許久,他終于爬了起來,今日之內(nèi),右手是長不好了。
他站直身體,維持住基本的儀態(tài),到水邊望了望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
鮮血浸透了他的長發(fā),隨著他低頭的動作,一滴滴地滴落在水中?,濺起血色的漣漪。
還有那只傷得可?怕的右手,絕不能讓她看?見,要怎么遮掩起來啊……
一想到自己要以這副模樣?去見崔韻時?,他的心情就糟透了。
他看?向死?透了的罪魁禍?zhǔn)祝瑵M心憤懣,有氣無力地踢了一腳:“你不是會算自己的命嗎,有算到自己是這么死?的嗎?”
尸體一動不動,謝流忱失神地看?著水中?的自己,想不到該怎么把自己打理?得更好一點。
他只能邊走邊想,拖著半殘的身軀,緩緩地,一步步往回走。
——
崔韻時?望著無法移動的山壁,只嘗試了一會便決定放棄,和薛放鶴先行出洞。
被困在里面?的人但凡不是謝流忱,她都會多努力一會,但若是他,她只能祝他命夠硬了。
他曾經(jīng)?是怎么待她的,她現(xiàn)在就怎么對他,就算他真死?了,入她夢中?來詛咒她,她也毫無愧疚。
她沒有對不住他什么,這一切都是他應(yīng)得的。
他們越靠近洞口,越能聽清洞外?像炸開了鍋一樣?,似乎是有大批人馬在廝殺。
等從洞中?出來,天已半亮,外?面?的動靜也消停大半。
崔韻時?先行踏出一步看?了看?情況,一人猛地往她這里撞過來,她一腳將他踹出十幾步遠(yuǎn)。
這人顯然是想鉆入洞中?逃命,結(jié)果運(yùn)氣不好被她踹得離逃生之路遠(yuǎn)之又遠(yuǎn),在地上?打了三個滾,還被兩個兵士反剪雙手捆了起來。
崔韻時?放眼一看?,山路上?盡是奔走的兵士,她只站了這么一會,就看?見兩批人押送他們之前見過的反賊去往一處。
崔韻時?馬上?招呼薛放鶴出來,她很?不厚道地慶幸他們搶在朝廷的人來之前,就救出薛朝容,不然這份功勞的含金量就要大打折扣了。
薛放鶴靠著自己懷遠(yuǎn)王次子的身份,很?快得到了安置,暫時?分到了一處不被打擾的屋舍。
直到下山前,他們都可?以在此?安心歇息。
崔韻時?則向半路上?遇到的杜惜桐說明謝流忱如今所在,以及洞中?的各種危險和應(yīng)對之法,杜惜桐聽完趕緊跑去找人商議營救的策略。
崔韻時?看?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看?得出她并不是在做做樣?子,而是當(dāng)真憂心謝流忱的安危。
她不禁感慨,謝流忱在這個副手心中?的印象還真是不錯,世上?原來也會有人真心為謝流忱這種貨色奔走。
她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想得不對,或許謝流忱待下屬與好友確實很?好,只是對她刻薄無情,若是她將自己在謝家這六年的日子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相?信這是事實,畢竟他在世人眼中?,是何?等的溫和仁善、通情達(dá)理?。
崔韻時?嗤笑?了一下,這又算怎么回事,難道只有她一個人活該,她不配被人好好對待嗎,可?她又有什么錯。
她不再思考這些讓她郁憤的事,今晨的風(fēng)很?涼爽,雖然風(fēng)中?有揮之不去的刀兵之氣,但她仍覺得很?舒暢愜意,很?快她就會去永州,也同樣?會習(xí)慣那里的風(fēng)。
她轉(zhuǎn)身離開,走向與杜惜桐相?反的方向。
——
杜惜桐帶著一小隊人進(jìn)入洞穴,差點被一堆巴掌大的小怪物生啃的時?候,謝流忱突然出現(xiàn)在通道盡頭,對這群小怪物撒了大把粉末之后,它們就像昏死?一樣?不動了。
杜惜桐險些沒認(rèn)出來他,要不是他出聲喊她,她根本不會想到,這個遍染血污,頭發(fā)散亂的人是謝流忱。
謝流忱何?時?不是風(fēng)度翩翩、氣定神閑的,他靠著天生的美貌和后天對衣發(fā)等細(xì)節(jié)的注重,艷壓六部所有俊俏兒郎。
詹月曾偷偷對杜惜桐說過,她綰發(fā)的木簪子斷了,恩師瞧見,將自己還沒用過的玉簪贈給她。那做工和款式,比她一個女?子用的都精致,難怪她總覺得恩師看?起來貴貴的,原來不是人貴貴的,是身上?的物件全都貴貴的,她決定把這玉簪收藏起來,若有一日手頭緊,就把它拿去當(dāng)了應(yīng)急。
這導(dǎo)致杜惜桐有陣子一見到謝流忱,腦子里就跳出三個字:貴貴的。
可?他現(xiàn)在一副剛從血水里撈上?來的模樣?,完全不貴貴的,看?起來像快死?死?的。
杜惜桐大驚失色:“恩師,這些血不是你的吧?”
“先出去再說。”謝流忱自然不能承認(rèn),一個人若是流了這么多血,早就活不成了,可?他卻能活下來,任誰知道真相?都會懷疑他還是不是人。
他出去這一路都沒有再遇上?崔韻時?,他心知杜惜桐不大可?能那么湊巧見過她,可?還是問一句:“你可?曾見到你師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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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了,師母和女?世子他們在一處。”
杜惜桐看?見謝流忱聽到這句話時?眼睛亮了亮,這一點亮光太過干凈,和他布滿血跡的臉極不合稱。
——
謝流忱一從洞里出來就要求燒一桶熱水,他要沐浴更衣,還要一身干凈整潔的衣袍。
這個要求雖然離譜,可?他深入敵陣,還向外?遞送消息,告知此?處的具體位置,以及該避開哪處毒瘴,攜帶什么藥物來防御毒蟲等細(xì)節(jié),減少了傷亡。
沖著這件事,他的要求被滿足了。
謝流忱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再將兩只手都包扎好,尤其?是右手,包出了像有一整只完整的手的模樣?,絕不能讓崔韻時?看?見這樣?丑陋的傷口,更不能在將來這只手長齊全之后,讓她覺得他是非人的妖物。
做完這一切,他剛想去見她,踏出門又想起來,頭發(fā)還濕著,好不美觀。
他只得站在山坡上?,讓風(fēng)帶走發(fā)上?的水氣。
和風(fēng)吹拂過面?頰,像是誰的手在輕輕撫觸,他閉上?眼幻想,他正靠在她的膝上?,這只是一個尋常的休沐日。
從他們成婚以來,他們就一直如此?恩愛。
他們在院子里一起種下三棵石鈴樹,他們?nèi)ミ^東山看?秋錯花,也去過南池州,在他的家鄉(xiāng)住上?兩三個月。
晚上?并肩躺在榻上?時?,他們會偷偷議論其?他人的是非,交換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今年是他們成婚的第六個年頭,他們到這里踏青,她在草地上?坐下,招呼他靠在她腿上?。
而他漸漸睡著,等他醒來,他會告訴她,他做了一個噩夢。
夢中?的他從不曾站在她身后,每當(dāng)她和他的妹妹有矛盾,他都站在妹妹那一邊,旁觀她為自己據(jù)理?力爭的可?笑?模樣?;他還因為父母婚姻的不幸,而拒絕承認(rèn)對她心懷情意,又不能自控地介懷她對白邈的掛念,所以既不愿放她離開,又故意折騰她,不想讓她太好過。
夢里的他對自己說,只是將她當(dāng)作一只寵物鳥,隨便養(yǎng)著取樂逗弄,一切都只是一場游戲。
其?實他喜歡她,又怨恨她。
他怨恨她的存在,若世上?沒有她,他又怎么會喜歡上?一個人?他又怎么會受這些煎熬?
這時?崔韻時?會說什么?
她會說你又做亂七八糟的夢了是吧,你怎么敢這樣?對我,打死?你。
然后捏起拳頭往他的手掌上?撞,跟他說白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男子要大度一點,才會得到妻子的疼愛。
他們就這樣?一年年地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她老了,變得不漂亮了,可?是他有紅顏蠱,他會老得比別人慢,會比她瞧著年輕。
她不好看?,他還是很?好看?,這樣?就沒有人和他搶了。
原來他想要的是這樣?的一生,可?是從一開始,他就已經(jīng)?做錯了。
他一直嫉妒白邈,后來嫉妒薛放鶴,他以為自己是嫉妒他們被崔韻時?善待,被她喜愛。
可?是他其?實也很?嫉妒他們一開始就知道這種感情是喜歡,他們清楚地明白他們愛著崔韻時?,所以永遠(yuǎn)都不會做出讓她痛恨之事。
有濕潤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他以為又是頭發(fā)上?未干透的水珠,等它們落到手腕上?,溫溫?zé)釤岬摹?br />
他才恍惚地摸了一下臉,原來是他自己的眼淚。
——
薛朝容發(fā)了高熱,好在此?地是苗人的地盤,有不少藥材。
崔韻時?煎好退燒的湯藥回來,一路上?聽了不少消息,這次突襲幾乎抓獲了所有亂黨,只有一個所謂的大巫和她的心腹逃得飛快。
還有兵士在搜捕躲藏在附近的一些流散亂黨,提醒她也小心一些。
崔韻時?謝過那人的好意,繼續(xù)往回走,快到地方的時?候,她看?見樹下站著一個人。
那人回頭,兩人對視片刻,崔韻時?知道是她履行約定的時?候了。
她說:“我把藥端進(jìn)去就出來。”
“好。”
崔韻時?心想,謝流忱只說了一個字,卻絲毫不會讓人覺得他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反倒透著說不出的溫柔,這就是他讓除她以外?的人都如沐春風(fēng)的秘訣吧。
他有那么多能讓人安心的技巧,可?是卻吝嗇于用在她身上?。
崔韻時?只進(jìn)去一會就出來了,謝流忱等在木階之下,她問:“你想去哪談?”
“你有什么好地方嗎?”
崔韻時?隨手一指一片平坦的草坡:“就去那吧。”
她走到自己選的地方,剛要席地而坐,又想起他愛干凈,不愿讓這些草屑沾在自己的衣裳上?,她準(zhǔn)備換個地方,他卻已經(jīng)?坐下了,沒有多余的話。
崔韻時?便也不再多說,其?實她根本不知道他說的“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到底有什么意義。
他近日做的事越來越超出她的理?解,如果她心再大一倍,人再蠢一倍,她可?以把他今日的言行全歸結(jié)于簡單的一句:啊他一定是喜歡我,所以才這樣?關(guān)心我,想和我交心。
可?這不可?能,【謝流忱喜歡她】的荒謬程度,堪比【白邈其?實是個女?人】。
謝流忱看?她沉默的樣?子,心就像掛在萬丈懸崖上?一般毫無著落。
牽絲蠱抓住機(jī)會開始作亂,他極力忍耐著,不想在她面?前口吐鮮血。
謝流忱終于先開口:“你有什么想問我的嗎,問什么都可?以。”
“什么?”崔韻時?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說這個,“我該問你什么嗎?”
“就是……這些年,我時?常覺得你想問我一些事,可?是你最后都沒有說出口。”謝流忱少有的笨嘴拙舌起來。
崔韻時?恍然,哦原來是說這個啊,她確實曾經(jīng)?想問他很?多她不能問出口的問題。
比如為什么那么討厭我?
為什么對我那么無情?
為什么娶我,又不愿意和我同房?
她曾經(jīng)?在許多次氣憤委屈的時?候,想要放聲大哭,想要質(zhì)問他為什么這么對待她,她偶爾有種錯覺,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他判定有過的罪人,所以他心安理?得地用他的方式懲罰她。
但她現(xiàn)在不想知道答案了,因為她不再活在他的陰影之下,他和她也不會有關(guān)系了。
崔韻時?扯了句謊:“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想問的。”
謝流忱安靜了好一會,道:“那我來問你吧。”
崔韻時?無語,心想不管他問什么,她敷衍幾句好聽的給他就是了。
謝流忱:“你為何?鐘情白邈?”
“………………”
崔韻時?再也不能放松地坐著了,她想謝流忱就是謝流忱,簡單幾個字就能組成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她避而不答:“為何?突然提起他,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謝流忱垂眼,她的回答果然和他事先猜想的一樣?。
謝流忱沒有得到真正的答案,他繼續(xù)問:“若我能為你做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崔韻時?:“……”
真是莫名?其?妙。
謝流忱說了第三個問題:“倘若你與我育有一子,這孩子流著我的一半血,你會喜歡她嗎?”
崔韻時?頭皮發(fā)麻,發(fā)現(xiàn)不能再讓他這么問下去了,她坐直身體:“我來問你吧。”
“為什么你對謝燕拾那般好?”她打算用問題來回答問題。
謝流忱居然真的回答了。
“她是我親妹妹,親人的分量自不一般。倘若連親人都不能依靠仰仗,那她們就太可?憐了。”
“她有些蠢笨,蠢笨之人看?著就覺得有趣,元伏是這樣?,她也是這樣?,他們就像小狗一樣?,很?簡單就能
喂飽,讓他們高興,他們就會圍著人轉(zhuǎn),說些不明所以又挺中?聽的話。”
“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惡毒、愚蠢、任性妄為,自己可?以做的事,別人做就不行。”
“母親常說我的父親惡毒愚蠢,卻從不說她自己做了什么,那她的親生女?兒像我的父親一樣?惡毒、愚蠢,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嘴上?說著很?有意思,語氣卻逐漸艱澀起來。
“母親還總說二妹妹胡鬧,但她自己胡鬧的時?候,從不許別人說,她總是理?直氣壯,有很?多理?由,憑什么她不責(zé)怪自己,永遠(yuǎn)只責(zé)怪他人。”
“二妹妹就是面?鏡子,母親照著她的時?候,我總想她會不會在鏡子里看?到我父親,還有她自己,可?是我想并沒有,母親只愛她自己,她在鏡子里也只看?到她自己,所以她過得總是那么開懷,她把痛苦都留給了別人。”
崔韻時?訝異到一定程度,說不出話來,她從沒想到會聽到這種答案。
他的內(nèi)心曲折離奇得讓她震驚。
她一直覺得他冷酷得像個堅不可?摧的兵器,他的心也是堅硬的。
結(jié)果現(xiàn)在聽起來,假如她捅他的心一刀,抽出來的刀上?也是血淋淋的一捧血。
她覺得太可?笑?了。
謝流忱說他母親自私,可?他難道不是一樣?的嗎,他也最愛他自己,愛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他用謝燕拾來試探他母親的心,他利用謝燕拾,他把謝燕拾當(dāng)寵物狗,聽她汪汪叫著解悶。
一切都是為了滿足他自己。
崔韻時?一直耿耿于懷他們的兄妹之情,結(jié)果就連這兄妹之情都不是那么純粹。
他還真是坦蕩,居然真的把這些原因都仔仔細(xì)細(xì),不遮不掩地告訴了她。
崔韻時?想,她還是看?不明白他,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從未了解過。
但她也不需要看?明白了。
一切怨恨都將隨著他們和離,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消失,她再也不用深陷在他這個漩渦里了。
“前面?說的那些都不重要,其?實你想問的是為何?我從不幫你,”謝流忱的聲音很?輕,“還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這個原因他說得格外?艱難,崔韻時?也不想再聽了:“你不用告訴我這些,我不重要,我根本不了解你,我和其?他人一樣?……”
她有些累了,重復(fù)道:“你是天之驕子,自會有人想了解你的光芒萬丈你背光的陰影,你不用告訴我這些。”
謝流忱胸口開始一跳又一跳地難受起來,他說:“在你面?前,我只是一個尋常人。”
一個尋常的,想要被你喜愛的人。
繞來繞去這么多話,他一直想說可?又不敢說的話是,他愛她,他想求她留下來,不要離開,他已經(jīng)?改了,他會做得比白邈更好,他會成為對她最有用處的人。
她可?以利用他達(dá)成目的。
這些話一出口,所有還沒擺到臺面?上?的東西都會暴露在兩人面?前,他根本不能想像她收拾好一切,與他告別的樣?子。
可?他必須要說,他要和白邈、薛放鶴一樣?,讓她知道他鐘情于她。
他心神震動,胸口劇烈地疼痛起來。
謝流忱咽了口血,想把那條該死?的牽絲蠱挖出來碾死?,別在這種時?候壞事。
他平復(fù)情緒,漸漸冷靜下來,看?著她的雙目:“韻時?,我……”
崔韻時?早在他這一大段沉默中?感到心煩意亂,她想起洞穴里她沒說完的話,當(dāng)時?她想和他提和離,結(jié)果被薛放鶴打斷。
她不想再等了,就現(xiàn)在吧,薛朝容的毒也解了,她也該和謝流忱斷得干凈。
她迎著他的目光,簡短而堅定地道:“謝流忱,我們和離吧。”
謝流忱的雙眼忽然睜得大大的,臉上?本就少的血色褪了個干凈。
崔韻時?在這一刻發(fā)現(xiàn)他和謝燕拾長得真有三分相?似。
他一睜大眼睛,那種惶恐、崩潰、仿佛天崩地裂的表情,她在謝燕拾臉上?見到過。
謝流忱張著嘴,好像快死?的魚一樣?動了動嘴唇。
他說:“我愛你。”
話出口,他緊抿著唇,卻控制不住一口又一口涌出的鮮血,有一滴還濺到了她的手背上?。
他用袖子幫她擦,一邊擦一邊說:“對不住……對不住……”
崔韻時?也陷入莫大的震撼,她看?他的頭越來越低,最后他抬袖捂住自己的臉。
崔韻時?恍惚地一瞥,看?見他淚如雨下,面?上?已是血淚交織。
第46章 第 46 章
崔韻時震驚得無以復(fù)加, 她知道謝流忱剛才說了句什么,她的耳朵也聽見了,可是她到?現(xiàn)在都沒回過神。
她又想了一會, 終于想起?來了。
他說他愛她, 對,他是說了這句話。
他現(xiàn)在還坐在她對面, 哭得格外凄慘。
謝流忱怎么可能?會哭成?這樣, 更別說還是因為她提了和離才哭的。
崔韻時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忽然笑了,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只有夢里才會有這樣不合理又突兀的事?情發(fā)生。
她看看地?上隨風(fēng)輕擺的花草,又看看碧藍(lán)如洗的天空,一切都嶄新得像夢中的世界。
她知曉自己一直被謝流忱薄待, 心?懷怨恨,或許這就是她出現(xiàn)這種幻覺的原因。
她也有自尊心?,她不甘心?被他這樣輕視,所以在自己的夢里, 她要好生彌補(bǔ)自己, 把他想象成?一個不舍她離去,姿態(tài)卑微的可憐人。
她可真會想。
崔韻時又笑了兩聲,覺得自己連笑聲都透著?傻氣。
沒錯, 這就是幻覺,就像在山洞里一樣,當(dāng)時她還看見了白邈,還和他說了好多話。
這個夢充滿了離奇的錯誤, 最大的錯誤就是,怎么會有人在妻子提出和離的時候, 開始剖白心?意,訴說衷情之語。
人人都有自尊心?,更別說謝流忱這樣的人,明知在這種時候說喜歡她,就是把自己的臉面送上來被她踐踏,他又怎會自取其辱。
崔韻時心?想,下一次她一定要做一個更好更爽快的夢,這么離譜,她都沒法投入。
她一甩手,手指劃過草葉銳處,指尖流出了一滴血,她臉上的笑容僵住。
挺疼的。
這不是夢。
崔韻時頓時呆住,直到?手被托住,那只淌出血珠的手指被人用手帕按住,她才遲鈍地?轉(zhuǎn)過頭?。
謝流忱的兩只手都受了傷,包扎得格外嚴(yán)實,此時正用左手笨拙地?給她止血。
崔韻時如夢初醒,她想起?身,身體卻像被人打?了一記重拳一樣顫抖不止,她只能?坐著?一動不動。
所有事?都是這么的不可思議。
她無法理解他所說的愛她,什么是愛啊,當(dāng)然是盼著?對方好,想叫他時時開心?,不受無常災(zāi)禍的損害,若是他有煩憂,便竭盡全力地?為他排憂解難。
愛一個人,就是不忍心?,不忍見他受苦。
可他對她,從來都很狠心?。
崔韻時張著?嘴,只覺荒謬至極,他怎么可能?喜歡她,除了這小半月以來的異樣,他先前的所作所為,哪一樁哪一件和愛她挨得上邊。
他哪怕真心?可憐過她,幫過她,她都會記在心?里,可他何曾做過能?讓她感?恩的事?。
沒有人的愛是一邊在背后捅刀,一邊當(dāng)著?她的面流淚說愛她。
“別再說笑了,這一點都不好笑。”崔韻時無力地?說。
“我沒有在說笑。”謝流忱惶惶道,他想攏著?她的手和她說話,讓她感?覺到?他的誠心?,可是他的雙手都被包扎好,她能?摸到?的只是一層又一層的紗布。
“我與你初見,并非是在你家的庭院里。那一回我也不是受你三兄所邀才去你家,而是知曉通過他能?見到?你,才與他結(jié)交,促使他數(shù)度邀我去你家中。”
“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尋日舫上。二妹妹指著?你對我說,你就是白邈的意中人,她說你行事?張揚(yáng),她很不喜。我向下一看,你正把一個偷摸其他姑娘的男子絆倒,害他跌下湖。絆完人以后你馬上裝作在看熱鬧,我心?想這姑娘做壞事?不留名,也不見得有多么張揚(yáng)。”
“我便是這般記住了你。”
“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會星樓上,我?guī)团崛敉龌羯系慕伝ǎ胪咀叩?廊上歇口氣,手里做絹花的料子沒拿穩(wěn),掉了下
?璍
去,你正好仰面往上瞧,那片料子便覆在你臉上。”
“你將它揭下,想丟回給我,可它輕飄飄的,你便折了一枝杏花,將料子纏在上面往樓上丟,我不知你是有意還是無意,它恰好掛在了我的衣襟前。”
“我沒來得及向你道謝,你便與同伴跑走了。那枝杏花我留存至今,今日沒有帶在身邊,我們?回家去,我可以拿給你看。”
“我們?見過那么多回,可你從來都沒注意到?我,你永遠(yuǎn)都只看著?白邈。”謝流忱面露哀戚,“你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情意深篤,你為了更好的前程放棄他,選擇了我,我本該高興。可我知曉你愛極了他,你越是待我殷切,我越是怨恨。”
“我時常覺得你很危險,你會害了我,就像我母親害了我父親一樣,你終有一日會無情又干脆地?丟開我,走到?一個又一個新人身邊去……”
“那時我有許多怨恨你的理由,怨恨你引起我許多不愿生出的念頭?,怨恨你存在于這世上,才讓我不得安寧,你卻對此一無所知,總是積極地想要對我示好,你即便受挫,卻仍滿懷希望的樣子,也讓我怨恨……”
他神色恍惚地說了許多,說到?這里,又沉默了。
他對她的感?情太復(fù)雜,他要怎樣才能?對她說清,何況那些?過往他不愿承認(rèn)的情意剖開之后細(xì)細(xì)地?看,全夾著?她的血與淚。
她在里面看不見他的愛,只會看見自己受過的苦。
崔韻時不發(fā)一語,她心?里只有一句話,真荒唐,真可笑。
謝流忱不知她心?中所想,從袖袋里艱難地?勾出一條紫色發(fā)帶,像遞交證據(jù)一樣將它交到?她面前:“這是上個月你落在妝臺上的,我瞧見了,那時也不知為了什么,鬼使神差地?便想拿走。”
他艱澀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訴你,只要你開口。”
崔韻時撐著?頭?,她覺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不想再聽了:“別再說這些?了,還是談?wù)労碗x的事?吧。”
謝流忱聞言,目光中那點微末的神采漸漸暗淡下來,他很輕很輕地?說:“我不想和離。”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地?說:“你若是不想再見到?二妹妹,我們?可以分?府別居,不讓妹妹再上門來打?擾,你若是不想我再去見她,我也不見。只要不和離,一切都好商量。”
他似乎還想再說什么動聽的話,崔韻時卻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一句又一句的不和離,聽得她心?中轟地?一下炸開了火花。
什么都是他想他不想,她想和他好好過的時候,他不想讓她安生,她現(xiàn)在想脫離苦海,他又不想和她和離。
他痛恨他母親的自私,可他就和他口中的母親一樣自私,一樣隨心?所欲地?傷害著?別人。
她根本不相信他所謂的愛,一灘爛泥有什么愛可言。
她再也受不了他了,她有什么錯,她做錯了什么要遭受這些?。
崔韻時噌地?一下站了起?來,幾乎是尖叫著?喊出來:“夠了!我們?為什么要在一起?,我從沒認(rèn)清過你,對我來說,你一直是莫名其妙地?討厭我,又莫名其妙地?說愛我,你對我的厭惡我感?受到?了,可是你的愛我根本不能?理解也從未感?受到?過。”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眼淚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流下來,她覺得自己太丟人了,可是她忍不住覺得委屈,委屈過后又是強(qiáng)烈的氣憤。
“我不是討厭你,我是討厭自己喜歡你。”謝流忱的聲音都在發(fā)抖。
崔韻時抹了把眼淚,又恨恨地?說:“你說了這么多,我一句都不能?理解,你就是個瘋……”
“阿韻姐姐——”薛放鶴站在木階上放聲大喊,“你們?坐在那干什么,那里風(fēng)多大啊,他們?送了些?吃的過來,快來吃吧。”
薛放鶴的呼聲喊回了她的一點神智,崔韻時臉唰地?就白了。
她剛才失控了,她沒有維持住理智。
她不想回頭?去看謝流忱的表情,明明忍了這么多年,最后一刻卻沒有忍住,把自己最真實的想法說了出來。
她覺得很爽快,又覺得很挫敗。
此時此刻,她只想從這樣混亂的局面中跑掉。
她剛邁開腳步想要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身后那人卻猛地?將她攔腰抱住。
崔韻時的罐子都已經(jīng)?摔破一半了,她停頓了一下,徹底破罐子破摔,單手掐住他的手腕,把他掐痛了,他自己就會忍不住收手退卻。
可不管她用了多大的勁,謝流忱就是死不放手,緊緊抱住她不讓她走,傷口寸寸迸裂,不斷向外滲出血,染透了紗布。
再用點勁就會傷到?他骨頭?了,崔韻時還是緩了力氣,沒鬧到?那份上,他卻抓住這一點松懈,更為用力地?抱住她,勒得她差點呼吸不過來。
崔韻時氣得渾身發(fā)抖,真是蹬鼻子上臉,他以為只有他會怨恨嗎,只有他會耍賴嗎?
崔韻時轉(zhuǎn)身猛推了他一把,他身上不知哪里有傷,被她一推,面白如紙,嘴唇痛得都在顫,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她,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像在無聲的哀求,又像一條即將被丟出家門的狗。
崔韻時卻知道這條狗有多么擅長偽裝,本性又有多么惡劣。
她再一次推開他,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終于把他推倒在地?。
她趕緊抬腿要走,又被抱住腳。
她低頭?一看,謝流忱跌在她腳邊,滾了一身的草屑,狼狽得不像話。
都到?這種時候了,他還不肯放棄,竟然直接解開左手紗布,用兩根手指扯著?她的裙擺。
崔韻時深吸一口氣,企圖用他的歪理去說服他:“你不是說愛我嗎,那你證明給我看,你先把手松開,我就信你對我有一點點真心?。”
謝流忱漆黑的眼睛像漩渦一樣把她的身影吸進(jìn)去,他沒有動作,崔韻時繼續(xù)道:“這樣的小事?你都不愿意做,我怎么信你說的一切都好商量呢?”
謝流忱的手指動了動,慢慢地?,從她的裙擺上撤開,留下兩個刺目的血指印。
崔韻時這時不跑還等何時,她不能?再跟這個人耗下去了,他是瘋子,軟硬兼施地?強(qiáng)迫別人按他的意愿做事?,還口口聲聲說愛。
他懂什么愛啊,他都沒把別人當(dāng)人。
崔韻時腳步不停,跑出了逃命的速度。
而薛放鶴終于察覺到?他們?這里不對勁,邊喊著?她的名字,邊往這里跑過來。
崔韻時顧不上薛放鶴,她跑開一段距離后才回頭?,她看見謝流忱摔在地?上一動不動,面容灰敗,再看不出往常容光煥發(fā)的玉人模樣。
謝流忱看見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他心?中微微一喜,她還是對他有一分?眷顧的,她沒有頭?也不回地?離開。
靠著?這一絲喜悅,他強(qiáng)撐雙臂,想要起?身,然而這兩日頻頻受傷,身體早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再也不聽他使喚。
他感?覺到?身體重重地?摔下去,她的身影在眼前旋轉(zhuǎn)起?來,等他的世界終于穩(wěn)定下來,他雙眸艱難地?轉(zhuǎn)動著?,卻再也找不到?那一道小小的,如同紫鳶花一樣的身影。
第47章 第 47 章
謝流忱睜開眼, 頭頂是一層煙色的床幔。
屋中燭火昏昏,這層床幔就如一層灰暗的薄云罩在眼前,他幾乎以為自己的眼疾又加重了。
可是并沒有, 他轉(zhuǎn)動眼珠, 從屋中的一應(yīng)擺設(shè)上?掃過,就連一只巴掌大的瓷瓶上?的花紋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代表他殘破的身軀已恢復(fù)大半。
有紅顏蠱在身, 他便是只剩一口氣, 也能如枯木逢春, 回到最好的狀態(tài)。
可他心情平靜如死。
就算不?能恢復(fù)又怎么樣, 若被她舍棄, 他的身體是好是壞又有何區(qū)別。
水中的一截浮木,只供鳥兒?將它作為落腳的所在,鳥兒?都?不?愿在此停駐了, 他就此沉入水底朽爛又算得了什么。
他從床上?起身,元若聽到動靜,趕緊進(jìn)來瞧上?一眼。
元若不?知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一定是出了很了不?得的事?, 否則公子絕不?會讓自己受半點傷, 更別提傷重到陷入昏迷的狀態(tài)。
公子不?是會吃苦受罪的人,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他也會保全自己好好活著。
可他被送回來時那個傷痕累累
的模樣……
元若嘆氣, 他覺得,多半是與夫人有關(guān),公子但?凡做下什么叫他忍不?住嘆氣的事?,都?與夫人繞不?開關(guān)系。
他看公子發(fā)著怔, 送上?一杯冷茶,安慰道:“公子別怕, 那些事?都?過去了,我方才給你重新?lián)Q了藥包上?紗布,沒讓任何人經(jīng)手。你左手血洞里的肉幾乎長齊全了。”
謝流忱不?語,他最害怕的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他現(xiàn)在還有什么可怕的。
他望著屋頂,房梁上?還有一條元伏先前沒有收拾干凈的紅線,線的末端并沒有系著紙蝴蝶。
紅線就這么孤零零地掛在那里,隨夜風(fēng)輕顫。
他笑了一下,對?元若道:“我沒事?,多謝你照料我,你去歇著吧。”
元若猶豫一下,還是離開了。
謝流忱緩步到桌前,提筆蘸墨,寫下三?則洞穴中山壁上?記載的養(yǎng)蠱秘術(shù),他曾聽父親隨口提起過,他只說了這么一遍。
當(dāng)?時他年紀(jì)太小?,雖清楚地記著有這么一段記憶,可沒有書冊對?照,他也擔(dān)心自己會記錯了。
如今山壁上?的記載與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他便能放心去做了。
第一則用?來修復(fù)裴若望的臉,這東西與其說是修復(fù),倒不?如說是改頭換面?,他甚至可以給裴若望換出一張別人的容顏。
第二則用?在崔韻時身上?,有了這個東西,過往種種恩怨便可煙消云散,那他們不?就可以重新開始了嗎?
至于第三?則,他要用?在自己身上?。
他在男懷女胎,父行母職這八字上?打了個圈,而后擱下了筆。
謝流忱眼里生出扭曲的光采。
唯有敢于付出一切,才能逆天改命破繭成蝶,想要贏得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去搶去求去做什么都?可以。
等到他成功了,他會在她面?前永遠(yuǎn)維持美好的一面?,再也不?會讓她經(jīng)受從前的不?堪。
他們一定會過得幸福美滿,恩恩愛愛,一生一世不?分開。
——
崔韻時坐在秋千上?,閉著眼輕輕搖晃。
她曾設(shè)想過謝流忱聽到她說和?離的反應(yīng),他要么含蓄而輕蔑地嘲諷她一通,要么含著怒意,直截了當(dāng)?地嘲諷她一通。
但?最后他還是會痛快地與她和?離,因為她是他管家的工具,是他人生中一抹可有可無的點綴,有的是人可以替代她。
他只會覺得她不?知好歹,不?可能會挽留她。
她只要再忍耐一回他言辭刻薄的奚落,就可以結(jié)束這一切了。
可今日發(fā)生的事?全都?大大超乎了她的預(yù)料。
白日受到的震撼太多,她現(xiàn)下只覺萬分疲憊,想到謝流忱吐血吐成那樣,又昏迷不?醒,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和?離,更擔(dān)心他不?肯松口答應(yīng)和?離,那便麻煩了。
若真那樣,她便去求明……
她余光忽然瞥到院門外出現(xiàn)一道修長人影,那人緩步而行,仿若秋夜漫賞月色的世外仙人。
崔韻時訝然,謝流忱怎么會來她這里,他受的傷不?輕,別說走得這樣悠然,就連下床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她眼睛確實沒出錯,她心里一緊,真怕他死在她院子里。
今夜月光明亮,崔韻時發(fā)覺他朝她這里望了望,顯然是發(fā)現(xiàn)了她。
他走到她十步遠(yuǎn)的位置停下,微妙地踩在她能接受的距離邊界。
兩人對?視,崔韻時下意識想別開頭。
若是路遇仇敵或是對?頭,她自是不?會目光躲閃,反而要故作沉穩(wěn)地逼視回去,讓對?方充分感受到她的不?屑與敵意。
然而現(xiàn)在她不?太想看到他,她無法直面他們像兩條野狗一樣拉拉扯扯的那段記憶,實在丟人。
謝流忱的心態(tài)顯然比她要好,他神情恬淡,好像白日那個在草地里打滾,死活揪著她不讓走的人不是他。
看著他現(xiàn)在這個熟悉的狗模樣,崔韻時反倒感到一陣安心,這才是謝流忱。
謝流忱開口,說話的聲音像溫煦的湖水一樣從她耳邊淌過:“我們要不要進(jìn)去說話?”
崔韻時踩在地上?,止住搖晃的秋千。
她站起身,和?他一前一后地進(jìn)入屋內(nèi),對?坐在臨窗的位置上?。
桌案上?擺了一盤未下完的棋。
謝流忱撿起棋盤上?的一瓣落花:“這盤棋還未下完,為何不?下了?”
崔韻時:“贏面?太小?,及時打住,還能留住一些顏面?。”
謝流忱很輕地笑了一下:“有彩頭嗎?”
“一支金雀簪。”
“難怪,”謝流忱隨手落下一枚棋子,推進(jìn)局面?,“若是有天大的獎賞,便是把命押上?去,也只覺不?足,又怎會收手。”
崔韻時不?接話了。
謝流忱對?她的沉默十分寬容:“我來找你,是要回答你……想與我和?離的事?。”
崔韻時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亮,謝流忱垂眼:“我同意你的要求,只是想請你也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事??”崔韻時很警惕。
“我想與你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一樣,一同去一些地方,做一些事?,都?是很尋常的小?事?,絕不?會使你為難。”
崔韻時有點崩潰,這話聽著就不?對?勁:“哪對?夫妻會在和?離前出雙入對?、同游山水的?”
“真夫妻才能論和?離,我們都?沒有做過夫妻,如何和?離。”
崔韻時深吸口氣,真夫妻還同床共枕過呢,他難道還要跟她睡一睡才能和?離嗎,他又在說什么瘋話!
“可這有什么必要?”
謝流忱凝望她片刻,才說:“因為我就要失去你了,我想和?心愛的人做許多事?,可我就要失去你了……所以,就只做幾件很簡單的事?。”
崔韻時不?相信他:“真的就這么簡單?你若是有別的打算盡管說出來,別再做那些讓我不?能接受的事?。”
“我哪還有別的打算呢,”謝流忱神情慘淡,“我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蠢貨,我的心愿只有你能成全。”
崔韻時頓時無言,她其實想說她還是不?信他口口聲聲說愛她,什么心愛的人,她就只是個倒霉的人。
她想了很久,還是道:“好。”
兩人結(jié)束談話,崔韻時目送他離開松聲院,望著他的背影,她心中絲毫不?覺輕松,原本她或許會相信謝流忱,和?他做完最后一場戲,好聚好散,不?傷彼此顏面?。
可現(xiàn)在的他只給她一種濃厚的莫測感,就像置身在一片即將落雨的烏云之下,不?知何時就會被暴雨澆透,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安心。
她不?能坐等事?情按照她的期待發(fā)生。
崔韻時安慰自己,若是謝流忱還有別的花招,她便去求明儀郡主幫忙。
她知曉郡主曾勸說過謝流忱和?她一別兩寬,所以明日她得去見郡主一回,借她的力?來保證自己可以成功和?離。
過往種種教訓(xùn)都?告訴她,不?能全然相信謝流忱的話。
以前他還不?是上?一刻答應(yīng)為她去找謝經(jīng)霜,幫她討回公道,下一刻就站在謝燕拾那邊,給了她的心狠狠一刀。
崔韻時眉頭緊鎖,沐浴完后,心事?重重地躺在榻上?,就連夢中都?不?得安寧。
昏沉中,她夢到自己被一條蛇松松地纏住身體,那蛇看似讓她隨意行動,可她只要動作大一些,便立刻被纏住手腳,它松一會緊一會,全是為了讓她心甘情愿受它束縛與擺布。
沒一句話可信。
——
謝流忱從窗戶翻入屋內(nèi),熄滅離開時點上?的迷香,她窩成一團(tuán),睡得正?沉。
若沒有將她迷暈,以她的耳力?,早就發(fā)現(xiàn)他了,哪會像現(xiàn)在這樣人事?不?省。
這香無色無味,對?她的身體沒有任何損害。
從前他也用?過幾回,她并未發(fā)現(xiàn),她再有戒心,也不?會想到即便與她共處一室,也不?曾和?她有過半點親密之舉的夫君會做出夜半翻窗,看她睡覺的事?。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會這么
做。
謝流忱在她床邊坐下,拿出一瓶藥膏,方才他就注意到她白日被草葉割出的那個小?口子沒有上?藥。
他的左手已經(jīng)長好,洗凈手之后,他慢慢地給她涂上?藥。
他捏著她沒有傷口的手指輕輕摸了一下,而后手指緩緩下移,探入她的指縫,與她十指交扣。
掌心貼合,她的溫度與他的融成一片。
他靜靜地看一束月光照在她的臉上?,眼窩處陷下一塊陰影,他看著看著,覺得這片陰影也很可愛。
他要一輩子都?能看著她安睡的模樣。
所以他是不?會與她和?離的,如今不?過是緩兵之計,拖延一些時日罷了。
待他將那東西做出來,她就能與他摒棄前嫌,和?好如初了。
和?好如初,多好的四個字啊。
謝流忱輕輕喟嘆,胸口滿溢混亂的情緒。
他克制著,只輕攥了一下她的手指,給她蓋好被子后便離去了。
滿地樹影,謝流忱踏過半個庭院,而后停步,望向院中的那一把秋千,方才她抱著秋千繩獨自發(fā)呆,那時她在想什么?
謝流忱坐了上?去,目光掃了一圈,原來她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風(fēng)景。
周遭這些事?物?會被她一一裝入眼底,哪怕只是一掃而過,也曾在她眼里留下痕跡,何其有幸。
她的眼睛不?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可在她臉上?就很合稱,平日無事?時便會半垂著,一有讓她感興趣的人或物?,她就滿眼放光。
她就是用?這種眼神看白邈的。
謝流忱的心抽痛著,可是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心要痛就痛吧,牽絲蠱要跟著作亂耗空他的身體就耗空吧。
他耗得起,他有的是命。
謝流忱學(xué)?著她的樣子在秋千上?搖晃,看她看過的月亮和?夜空,幻想她正?坐在一旁與他對?談。
他自言自語起來。
“是啊,星星真亮。”
“你冷嗎,我們靠在一塊就不?冷了。”
“我也愛你。”
他低喃著,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也愛你。”
第48章 第 48 章
第二日一早, 崔韻時?就去了清暉院,她不知明?儀郡主是否已經(jīng)起身。
半數(shù)時?候,郡主都不會起得這般早。
可她運(yùn)氣不錯, 郡主今日與姐妹約好同游盤湖, 所以此時?已經(jīng)醒了。
一盞茶功夫后,崔韻時?從清暉院中踏出, 面上一掃進(jìn)去之?前的愁悶。
此時?晨光也已有了溫度, 照在臉上暖融融的。
她不禁輕笑起來。
她對郡主說了自己的難處, 以及擔(dān)心謝流忱會不會再三拖延, 阻撓與她和離的事。
郡主聽?完立刻來了精神, 她早就覺得長子長媳這般過著太沒趣,幾?次對長子提過不如放崔韻時?回去,再送她幾?處宅院與金銀作為補(bǔ)償。
可每回她一提這個, 原本還能?好好說話的長子立刻像被針扎到尾巴的貓一樣,開?始言辭刻薄地跟她翻舊賬。
他話里話外的意思便是她這個母親自己的婚事都是一團(tuán)糟,就別來對他們夫妻指手畫腳。
如今明?儀郡主終于從崔韻時?口中聽?到想和離的消息,她頓覺自己眼神一點問題都沒有, 她的提議就是如此正確, 遠(yuǎn)勝過謝流忱這個自以為是的小子。
他有什么可自傲的,連妻子都留不住,嘖。
郡主一口答應(yīng)會幫崔韻時?從她的皇祖母, 也就是太后那里請一道懿旨,準(zhǔn)許崔、謝二人和離。
崔韻時?聞言十分?感激,在謝家的這些年,明?儀郡主才是那個對她數(shù)次伸出援手的人。
郡主從沒有因為她與自己二女兒不和, 便不分?青紅皂白地指摘她,也不曾虧待過她, 還時?常在外人面前對她多加稱贊。
這些全是謝流忱沒有做過的事。
她眼眶一酸,實在不知如何回報郡主的恩情。
明?儀郡主哎喲叫了一聲:“哭什么呢,馬上就能?和離了,要高興些。”
她輕拍著崔韻時?的臉蛋,惋惜道:“多好看的一張臉啊,那小子真是沒有福分?,離了沒有福氣的男子,這往后啊,你就有福了。”
——
沿路走?回,將近松聲院,崔韻時?手里還拿著用來擦淚的帕子。
她已經(jīng)收拾好情緒,只是之?前流的眼淚沒及時?擦掉,含在眼眶里,被日光一曬有些發(fā)癢,她時?不時?就要拿帕子輕按一下眼睛止癢。
一陣風(fēng)吹來,將帕子從她手里吹走?。
她懶懶伸手,撈一下意思意思,余光卻瞥見不遠(yuǎn)處一道人影。
只是這么一看,就讓她不自覺地生?出防備和厭恨。
除了謝流忱,還有誰能?讓她的身體本能?地產(chǎn)生?如同面對陰冷野獸的反應(yīng)。
那莫測的氣息近在眼前,比什么都有說服力。
即便他將示愛之?語說得再動聽?,她也不會信他半分?。
眼看那手帕要往他身上飛,崔韻時?快若閃電地一逮,將它掐在手里。
謝流忱立在湖邊的銀霄樹下,目光微動,看她把帕子捏得死緊,這若是個活物,現(xiàn)下怕是被她掐得命都要沒了。
他想要踏出一步走?向她,又止住,下意識往湖中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昨晚他連夜炮制蠱蟲,一宿不曾合眼,今早對鏡自照,便看見眼下一層隱約的青黑之?色。
他立刻將鏡子蓋在桌上,不想再看。
紅顏蠱能?讓他的身體維持在最好的狀態(tài),可他近日折損太過,又不眠不休,就連紅顏蠱的修復(fù)速度都暫時?追不上他身體的損耗。
如此模樣去見她,他還怎么以美貌令她心生?觸動。
最后還是元若幫他修飾了一下面容,遮掩這些痕跡。
他又吃了兩粒續(xù)晝丸提神醒腦,確保白日出游時?不會因為犯困在她面前出丑。
他從沒擦過脂粉,也不知元若的手藝是否可靠。
謝流忱躊躇片刻,他寧愿再挨一刀,也不想妝容暈開?,被她看見。
對著水面確認(rèn)無礙后,謝流忱才敢走?向她。
——
兩人上了馬車,崔韻時?坐在他對面,她不知此行將往何處,也沒多問。
直到一路行進(jìn),外邊鼓樂齊奏,人聲笑語一陣陣地傳入馬車中來。
她這才想起,今日是瑚兒神節(jié)。
每到節(jié)慶之?日,滿京城的人都會大?肆慶賀一番。
到了夜間,金云湖上掛著燈籠的客船會把整片湖面照得亮如白晝。
因為人實在是太多了。
崔韻時?探頭看向窗外,幾?乎人人腰間都掛著五福香囊。
往年她都會囑咐管事買一批五福香囊,在這一日,當(dāng)?作主家的一點心意分?發(fā)給?丫鬟小廝們。
或許是和離在即,心境已然不同,明?明?是去歲的事,現(xiàn)在想起卻仿佛過去了許多年。
馬車終于停下,崔韻時?想先?行下去,謝流忱卻叫住她:“我這有香囊,你系上吧。”
“多謝。”
崔韻時伸手要接過,他卻彎下腰,以一個低于她的高度,單膝半跪在她身前,將香囊系在她腰間。
他抬起頭,兩人目光即將相?接的那一刻,崔韻時?別開?眼望向車簾之?外的集市。
她記得他的原話,他說想與她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一樣,一同做些尋常小事。
大?多數(shù)時?候,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也為了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她都會遵守約定,盡職盡責(zé)地扮演自己的角色。
做他妻子時?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
而他現(xiàn)在這樣惺惺作態(tài),她看了毫不動容,只覺得他有病。
即便他再怎么做小伏低,都改變不了他才是兩人里有更多選擇權(quán)的那一方的事實。
他想要和她在最后的時?日做真夫妻,她就得配合他,而她從前想要一點尊重和善待,卻怎么都討要不來。
等他系好香囊,崔韻時?轉(zhuǎn)身跳下馬車。
流蘇從謝流忱指尖一晃而過,他仍躬著身,抬首從搖晃的車簾間,看她毫無留戀離去的背影。
他和自己說這沒什么,他曾送給?她一個防贏蟲病的香囊,被她丟在路上。
如今她終于收下了他贈的香囊,他還能?親手幫她系上,這已是不小的進(jìn)展。
謝流忱下了馬車,緊隨她而去。
她正在東瞧瞧西看看,順著街道兩旁的商鋪往前走?去。
人流如織,她的身影像一條魚一樣在人群中時?隱時?現(xiàn),幾?乎要脫離他的視線。
下一刻,她當(dāng)?真就這么消失在他眼前。
謝流忱推開?身邊的人,走?到最后一次看見她的位置,環(huán)顧四周,仍舊找不到她。
恐懼像被潑翻的墨一樣在心中彌漫開?。
他知道她不會就這么莽撞粗暴地離開?,她想走?和離的路子,他也還沒做出讓她必須逃走?的舉動,所以她只是和他走?散了而已,可他仍是感到害怕。
她不見了。
因為她不想和他走?在一塊,若是他能?牽著她的手,他們就一定不會走?散。
謝流忱站在石階上,呆望來來往往的游人,遍尋不得她的蹤影。
他曾經(jīng)那么確信已經(jīng)將她掌握在手里,她離不得他,她只有他這一棵大?樹可以棲息依靠,所以他毫無顧忌地戲弄她。
現(xiàn)在落到這個地步又算什么,這全是他自找的。
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謝流忱猛地回身,他心情正差著,一腔郁氣像刺一樣扎向身后之?人。
然而目光一觸到那人,他的眼神軟了下來,輕聲道:“你不管去哪,都和我說一聲,我找不著你,我……”
他不知該如何說下去,說他會很害怕嗎,她一定不會在意的。
崔韻時?拿著一包從店內(nèi)買來的團(tuán)圓糕,正往嘴里送。
她手里還提著另一包未開?封的糕點遞到他手上。
謝流忱自然而然地將方才的失態(tài)揭過去,而后他低頭一看,是如意十錦糕。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如意十錦糕通常是一對夫妻為了紀(jì)念成婚那一日才會買來吃的。
她為何送他這個?
謝流忱望著她,極輕極慢地眨了眨眼。
崔韻時?認(rèn)真又懇切地說道:“你將來再娶的時?候我會送份禮的,現(xiàn)在先?送一份小的,預(yù)祝你與新夫人恩愛甜蜜,白頭偕老。”
謝流忱的笑容霎時?僵在臉上。
他笑不出來,崔韻時?就笑得出來了:“你快吃啊,你不喜歡這個嗎?多好的意頭啊。”
她說:“即便我們和離了,我也是盼著你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收下我這份心意,我才好安心。”
謝流忱面色難得的僵硬,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為之?,九成是故意的吧。
畢竟她本性就是如此,只是之?前不得不低頭,才壓抑自己那么多年。
她從前是個性多強(qiáng)烈鮮明?的一個人,鮮明?到他不得不看她,又不得不喜歡她。
他低聲回她:“等會再吃。”
崔韻時?嗯了聲,轉(zhuǎn)頭就上了對面茶樓,謝流忱迅速跟上。
登上三樓,崔韻時?尋了個臨窗的位置,捧著糕點,就著花茶慢慢地吃。
謝流忱注意到她的目光在樓下烏團(tuán)子的攤子上停留了好一會,不知是好奇,還是想吃。
在家時?她的胃口沒有這么好,她手里這樣一包糕點,她只能?吃得下三小塊。
如今吃得這樣開?心,一整包都要見底了,難道是因為要與他和離了,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就連胃口也跟著大?開?嗎?
想到這,他的心情又苦悶了起來。
他正要起身去給?她買烏團(tuán)子回來,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晃過一道白衣人影,那人背對著他們。
即便看不到臉,也能?瞧出他的氣質(zhì)與眾不同。
白邈?
不,一定不是,自從他察覺崔韻時?態(tài)度古怪,他就命人密切監(jiān)視白邈的動向,以防她與他重新聯(lián)系上。
白邈正病倒在床,不可能?出現(xiàn)在此處。
謝流忱捏著紙袋的手緊了緊。
就連他都注意到了那人,若不是知道白邈病重,他會以為那就是白邈。
所以她肯定也發(fā)現(xiàn)了那人。
不,或許只是他多慮了。
謝流忱不想為捕風(fēng)捉影之?事而在她身上加諸不必要的懷疑。
此時?兩人待在一塊的每一刻都是珍貴的,他不愿讓任何人或事?lián)诫s其?中,毀了二人難得平和的相?處時?光。
這是專屬于他們夫妻的一日,將來他回味這一天,里面不可以出現(xiàn)半點白邈的影子。
謝流忱催促自己下樓給?她買烏團(tuán)子去,攤位前并沒有多少人,不多時?就輪到他,可他仍是覺得太慢了。
他抬頭望向茶樓三層他們的位置,卻看不見崔韻時?是否還坐在那里。
烏團(tuán)子騰騰冒著熱氣,燙得他怎么拿都不行。
尋常人覺得尚能?忍受的溫度,對他來說真是要燙掉一層皮。
他趕緊多付了二十個銅板,向攤主要了厚厚一沓紙袋托著烏團(tuán)子走?。
烏團(tuán)子要趁熱吃,他匆匆回到茶樓時?,卻看見桌前已是空無一人。
她真的不在這了。
她追著那個“白邈”去了嗎?
謝流忱頹然佇立原地,他仍心存最后一絲希望。
或許她只是臨時?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沒與他打聲招呼便離開?了。
或許是遇上了多年未見的好友,一時?談得興起忘了回來。
世上巧合之?事不在少數(shù),聽?著離奇刻意,其?實也是有的。
只要他在這里等著,她就會像方才一樣重新回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說上那么一兩句話。
他等了又等,茶樓里的客人來來去去,走?了一桌又一桌。
等到烏團(tuán)子都冷了,硬到不能?下口的程度,她都沒有回來。
他望向窗外。
日已暮,殘陽如血。
第49章 第 49 章
崔韻時正有要事在身。
世?上只有兩?種人, 能讓你只看一眼她?的背影就心火熊熊。
這兩?種人分別是愛人與仇人。
而崔韻時在茶樓上,一眼就看見?了謝經(jīng)?霜這個王八蛋,她?當(dāng)?即雙掌火熱, 想要把她?拍打成一塊扁扁的團(tuán)圓糕。
她?們倆的關(guān)系只是表嫂和表妹, 見?面的時候并沒有那么多。
可是每一次見?面,謝經(jīng)?霜都能狠狠地?得罪她?一番。
即便不提謝經(jīng)?霜搶了她?的弓, 還要當(dāng)?眾污蔑她?這么久遠(yuǎn)的事, 上個月她?生辰, 謝流忱臨時將送給她?的生辰禮轉(zhuǎn)送給謝燕拾, 害她?被謝經(jīng)?霜嘲笑這一回?事, 她?可記得清清楚楚。
她?一想起來就覺得怒火澎湃,謝流忱還有臉說愛她?,他就算恨她?也不過如此舉動了, 他的愛真是了不起。
崔韻時越想越氣?,恨不得把謝流忱、謝經(jīng)?霜、謝燕拾三個人一起推進(jìn)湖里淹死算了。
崔韻時緊盯著樓下的謝經(jīng)?霜,她?身旁不知是哪家?郎君,在她?身邊時舉止畏縮, 似乎相當(dāng)?恐懼她?。
崔韻時不覺得奇怪, 謝經(jīng)?霜雖然?有不少面容姣好的“玩伴”,可她?想另外迎一位出身清白的官宦子弟作?為夫君,便在家?世?低于自己的人中挑選, 這樣好拿捏。
她?表現(xiàn)出追求的意思,這些男子若是不答應(yīng),她?便拿她?母親福康郡主的名頭來壓人,強(qiáng)迫他們和她?賽馬, 而后拿馬鞭抽打他們的四肢,對?外只說是馬鞭意外脫手。
鬧得最出格的那一回?, 是一男子的長姐代不會騎馬的弟弟與謝經(jīng)?霜比試。
謝經(jīng)?霜用馬鞭朝這女子的臉抽了一記,那女子躲開了,那一鞭便抽在了她?的脖頸上,留下了一道難以祛除的疤痕。
現(xiàn)下這位在謝經(jīng)?霜身旁瑟瑟發(fā)抖的,約莫是新的倒霉蛋。
看著這名男子,崔韻時想到了一個捉弄謝經(jīng)?霜的好主意。
她?立刻下樓尋了家?成衣鋪換了身男裝,又拆下發(fā)髻,改梳男子發(fā)式。
全身上下全做成男子打扮后,她?在街市上買了個面具戴上。
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她?這才去“偶遇”謝經(jīng)?霜。
謝經(jīng)?霜正在易陽河邊,似乎與那名同行的男子起了爭執(zhí),正將手上的小玩意往他身上砸。
那男子忍無可忍,喝道:“夠了,本就是你強(qiáng)逼我來的!”
他被氣?急了,朝謝經(jīng)?霜逼近。
謝經(jīng)?霜下
意識往后連退幾步,恰好撞到崔韻時身上,她?當(dāng)?即罵道:“你們都瞎了眼嗎竟敢沖撞……”
崔韻時對?此充耳不聞,隔著衣袖攙扶住她?:“姑娘,你沒事吧。”
謝經(jīng)?霜被這男子穩(wěn)住身體,雖然?對?方很守禮,連她?的皮膚都沒碰到一下,可她?正在氣?頭上,誰來了都要挨她?的打。
她?抬手就要扇這人巴掌,可剛抬起手就停下了。
眼前這人戴了半截面具,下半張臉輪廓優(yōu)美,一看便知是個美男子。
面具后的雙目含著關(guān)切,正專注地?看著她?,也不曾因她?方才一番急躁的言行而生出什么異樣的眼神。
她?反應(yīng)過來,柔聲?回?道:“我……我沒事,多謝公子攙我一把,若是沒有公子,我可能就要摔在地?上了。”
她?給了丫鬟一個眼神,丫鬟立刻識趣地?將被她?好一通砸的男子帶走?,把地?方留給她?和這位好心又俊美的公子。
“姑娘客氣?了,只是方才見?到姑娘與家?妹身形相仿,我一時覺得親切,不自覺便上前了,好在沒有嚇到姑娘,還請姑娘恕在下失禮。”
謝經(jīng)?霜忙道:“怎么會呢,這只能證明我們有緣,便是人群中匆匆一見?,也會覺得似曾相識。”
兩?人就此結(jié)識,沿著易陽河畔邊散步邊談起了天。
崔韻時是女子,女子最知道女子喜歡什么樣的男人。
她?隨便說幾句,就將謝經(jīng)?霜逗得笑了起來。
“公子真是有趣,若是有你這樣體貼的男子常伴身側(cè),我就不用如此苦悶了。”
崔韻時只靦腆一笑。
那笑容十分的有層次,似是已聽到許多次旁人對?他剖白心意,但卻是頭一回?感到欣喜。
誰看了這個笑容都會明白,因為這話?是從謝經(jīng)?霜口中說出的,才能讓“他”既害羞,又歡喜。
崔韻時誠懇道:“謝姑娘天真爛漫,值得世?上一切好的東西,上天會佑姑娘心想事成的。”
謝經(jīng)?霜看得人都癡了,河風(fēng)將她?的腦子吹得有點暈。
如此俊俏、溫柔,還不近女色,對?她?又十分欣賞的美男子,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夫君人選嗎?
她忽然抬手向他的面具伸去。
崔韻時任她?動作?,卻在她?即將觸上面具的前一刻,直接自己摘下面具,在謝經(jīng)?霜什么都沒看清的時候,將面具扣在她?的臉上。
她?用手遮住了面具眼睛的部分,謝經(jīng)?霜什么都看不見?,只感覺到溫?zé)岬捏w溫正覆在她?眼前,鼻間是男子特有的清雅氣?息。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一向膽大,這次卻連說話的聲音都在發(fā)顫:“越公子怎么遮住我的眼睛,我想看看公子長什么模樣,將來在街上見?了面,也不至于對?面不相識。”
崔韻時苦笑:“在下自小樣貌出眾,因此遇見?的全是只愛慕我好顏色的女子,難道經(jīng)?霜姑娘也是如此嗎。”
“自然?不是,我不是那等膚淺之人,我與你相交,只是性情相投、一見?如故罷了。”謝經(jīng)?霜一急,連公子都不叫了。
誠然?,她是因?qū)Ψ降臉用膊艑λ醚院谜Z,可是此時怎能承認(rèn)。
“我也盼望經(jīng)?霜姑娘不是為我的相貌而來,我也想相信你,可你也和她?們一樣,只對?我的臉最有興趣。”崔韻時故意將這番話?說得飽含深意。
“我也想看看經(jīng)?霜姑娘對?我有多少誠意。所以我們做個約定吧,今夜直到最后一刻,我都會在小季山,我會摘下面具等你來找我。”
“到那時姑娘若是一眼就認(rèn)出我,我便答應(yīng)姑娘一個要求。”
謝經(jīng)?霜跟做夢一樣呆呆點頭,答應(yīng)了她?。
崔韻時轉(zhuǎn)身便離開了,心想她?要是真去了小季山等到深夜,那今晚山頭的蚊蟲可有口服了。
看謝經(jīng)?霜對?“越公子”親善的態(tài)度,和當(dāng)?時咄咄逼人往她?頭上扣心機(jī)叵測的帽子的樣子完全不同。
崔韻時心中連連感慨,人啊,真是一到求偶的時候就裝模作?樣起來了。
可是無論面對?所謂的“愛人”表演得有多好,都不能掩蓋其人本身的惡劣本質(zhì)。
謝經(jīng)?霜是這樣,謝流忱也是這樣。
——
李宛苒在茶樓里坐了快半個時辰,她?的好友又遲來了。
周圍全是雙雙對?對?的有情人,唯獨臨窗那一桌前的客人和她?一樣,也是獨自坐著,似乎是在等待著誰。
她?沒法不注意這人,光一個背影就讓她?心癢癢的,很想看看正臉。
可這人似乎心緒低落至極,明明四周盡是歡聲?笑語,熱鬧極了。
在這樣的氛圍感染下,就算是再嚴(yán)肅刻板的人都難免掛上一兩?分笑。
這人獨坐在暖金色的夕陽余暉中,卻一身孤寒之氣?,活像個孤魂野鬼,和這煙火人間格格不入。
她?怕這時候過去搭話?,會受人冷臉,只能悄悄看他背影,打發(fā)時間。
直到看見?那人在冷透了的烏團(tuán)子上戳了戳,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硬得按不下去,他垂下頭,一直挺直的脊背也彎了起來,看起來心碎了一地?。
李宛苒這才從手邊準(zhǔn)備贈給好友的一大捧花里抽出一支,前去搭訕:“這位公子,可是遇上什么難事?我瞧你……”
這人轉(zhuǎn)過頭,李宛苒到嘴邊的安慰之語頓住了。
好漂亮的一張臉!
她?忽然?不想安慰他了,長這么好看,人生不管有什么難題都會迎刃而解的,他也太想不開了。
她?要是長這樣,她?每天敞開臉讓姐妹們挨個親。
這人看看她?手中的花,又看看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圖:“在下已有家?室,在此正是等候妻子。”
他嗓音冰涼,拒絕的意味十分濃厚。
可是他方才似乎正為什么事難過,聲?音聽著有些哽咽,反倒顯得楚楚可憐。
李宛苒想說你都等那么久了人都沒來,你都差點要哭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被人扔在這了,嘴倒挺硬的。
不過她?嘴皮一向很溜,拿著那朵花道:“原來如此,那正好,相逢即是有緣,便以這支花,祝愿你與你夫人恩愛不離。”
謝流忱默了片刻,收下了。
李宛苒看他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仍是一片黯然?,不禁有些憐愛他:“公子不必悲傷,若是無人作?伴,不如與我們一道……”
她?邊說邊觀察這人面色,見?他毫無反應(yīng),她?的一番關(guān)懷還不如掉在水面上的一片落葉,起碼落葉還能激起一點漣漪。
李宛苒不死心,又拔了一支花道:“我再送你一朵,祝愿你與夫人成雙成對?,百年好合。”
謝流忱接過花,和原先那朵疊在一處:“多謝。”
李宛苒眼角一抽。
好嘛,一提祝你倆百年好合你才有反應(yīng),真是讓人興致全無。
她?雖然?也好人夫這一口,可對?這跟石頭一樣的人夫可沒什么興趣。
他該不會是因為太無趣才被妻子拋棄的吧。
真是個石頭美人。
她?還想說些什么,眼前罩下一片陰影,她?抬頭,看見?了個標(biāo)致極了的姑娘。
李宛苒眼前一亮:“這位姑娘……”
崔韻時換回?原來的裝扮,回?到茶樓,發(fā)現(xiàn)謝流忱居然?真的還在這里等著,不過身邊還多了位姑娘。
崔韻時也問:“這位姑娘是?”
謝流忱聽見?聲?音,忽地?抬起頭。
真是崔韻時,她?居然?回?來了。
那些混亂骯臟的念頭迅速消失,他站起身,幾乎想要緊緊牽住她?的手,讓她?再也不能脫離。
可她?必然?會不高興,所以還是算了。
她?離開了,他便在原處等她?,她?若一直不回?來,他便去找她?。
謝流忱的神智歸位,想起她?方才詢問送花人是誰。
他迅速撇清關(guān)系,以免她?誤會:“是一位好心姑娘,雖與我們并不相識,但知曉我們是夫妻,便送了兩?支花,祝愿我們夫妻和睦。”
他拿起其中一朵寧青花:“你聞
聞,若是喜歡,買來放在你房中如何?”
李宛苒看一直死死板板的人突然?動了起來,說話?的腔調(diào)比她?還靈活柔和。
她?此時眼神之驚詫,無異于看見?石頭里突然?蹦出了朵花。
人家?妻子都回?來了,李宛苒也不好再多呆:“二位瞧著真是郎貌女貌,真好看啊。”
“姑娘也是氣?度清華,不同凡響,幸會。”崔韻時回?敬道。
李宛苒哈哈笑了兩?聲?,這才告辭。
崔韻時正拿著那支寧青花,她?不想順著謝流忱的話?做事,可又確實想聞聞,便偷偷吸了一口氣?。
唔,好香,喜歡。
謝流忱瞥見?她?的小動作?,裝作?沒有看見?,輕飄飄地?移開了目光。
其實他很想聽她?說消失的那兩?個時辰去了哪里,她?是不是追著那個背影與白邈極其相似的男子去了,否則她?還能為什么事而消失這么久。
可是她?似乎沒有解釋的打算。
方才一照面他就發(fā)現(xiàn)她?身上數(shù)處不對?勁的地?方。
被擦掉的口脂、換了系法的腰帶、面上似乎是面具的壓痕……
太多的不同了。
他躊躇著,不知該不該問,怕會惹她?不悅,又怕她?真的是去追那人,發(fā)現(xiàn)不是白邈后,找了個角落,傷心到現(xiàn)在才有力?氣?回?來應(yīng)付他。
他想起同僚勸解懷疑妻子紅杏出墻的另一名同僚時,說男人應(yīng)該大度一些,不要總是捕風(fēng)捉影,人都已經(jīng)?在你身邊,就不要總疑神疑鬼了。
那時他覺得此話?甚是有理?,整日?糾纏于夫妻俗事間,人也會變得俗氣?。
放寬心,大度些,反倒對?誰都好。
然?而事情不落到自己頭上,說起話?來就是容易。
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他大度不了。
他想幫她?重新系好腰帶,梳理?好鬢發(fā),一點點地?把口脂擦上去,把她?變回?先前兩?人在一起時的模樣。
可他不能這么做,更沒有計較的資格。
因為她?不愛他。
他還要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幫她?把所有的蛛絲馬跡都抹去,讓已經(jīng)?破破爛爛的今日?,重新成為美好的一日?。
謝流忱深吸一口氣?,回?頭對?她?露出一個毫無瑕疵的笑容,同時伸出手:“我們走?吧。”
第50章 第 50 章
崔韻時看著謝流忱伸在面?前的?手。
這只手潔白?細(xì)膩, 專心等?待著她牽上來?,任誰看了這畫面?都會怦然心動。
除了她。
她還記得,就是這只漂亮的?手將茶杯丟在石桌上, 輕描淡寫地說謝燕拾、謝澄言因為?她而爭執(zhí)起來?太過可笑。
他還說謝燕拾只是想要個花環(huán)而已, 沒做錯什么。
她一想起這件事,腦子就嗡嗡地響。
從前她連恨都不敢太恨, 生怕被他察覺。
一團(tuán)火憋在心里, 燒不著任何人, 只熬著她自己?的?心血。
崔韻時咬著牙, 露出個笑容, 她拿出一支寧青花放在他的?掌心:“既然是那位姑娘送給?我們的?,自然是要一人一朵,來?, 這是你的?,你拿好。”
她一邊說,一邊摸上他的?手。
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有點懵,好像忽然被人兜頭扔了把苜蓿草的?野兔, 不知這樣的?天?降之喜是不是屬于它的?, 更不知道該不該高興,只小心翼翼地望著她。
崔韻時笑著將他的?右手緊緊合攏,緊到他的?眉頭因為?疼痛而緊蹙。
她確定他的?掌心被花上的?銳刺扎中, 才從他身邊走開,下了樓。
她也只是有仇報仇而已,沒做錯什么。
而且這一點小打小鬧,根本就不解氣?。
謝流忱攤開手, 看著掌心冒出來?的?幾滴血珠,腦子一片空白?, 連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唯余一個念頭。
她當(dāng)真恨他。
他被這念頭刺中,扎在原地不能動彈,他想抬腳走一步,卻能感覺到血肉被貫穿般的?劇痛。
眼淚險些不爭氣?地冒出來?。
他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開臉,哭有什么用,他流的?眼淚能讓她不那么恨他嗎。
他五指蜷起,指甲嵌入肉里,毫不留情地挖著被花枝銳刺扎出的?傷口,手掌一邊痛得微微抽搐,一邊繼續(xù)用更大的?力氣?施虐。
他在洞穴中被她當(dāng)作白?邈抱住,聽她哇哇大哭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下定決心,再也不可以傷害她了。
可是他的?存在本身,對她就是一種傷害。
她每每看見他,都會因為?恨意而感到痛苦,才會忍不住想將這恨意發(fā)泄在他身上。
她不是瘋子,也不喜愛觀看血腥的?場面?,她想讓他疼痛,只是因為?他使她感到了疼痛。
謝流忱頹然垂首,他必須要讓她忘記這一切,她就再也不會感到痛苦了。
唯有這樣,他們才能重新?開始。
——
崔韻時下了樓后并未踏出茶樓。
她本來?確實是要出去的?,不過大堂正有一位說書先?生在說一劍斬八夫的?俠女?故事,她一聽就立刻在堂中找了個位置坐下。
別說一刀砍八個丈夫了,她認(rèn)為?一根竹簽插八塊肉都是件難度很高的?事。
她一邊聽說書,一邊等?謝流忱下來?,他不知在磨蹭什么,好一會都沒出現(xiàn)?。
多半又是因為?手被扎了,疼得緩不過勁吧。
他知道愛惜自身,卻能隨意輕賤別人,真是自私得明明白?白?。
崔韻時剛這么想完,就見謝流忱從樓上下來?了,他朝著大門走去,沒有發(fā)現(xiàn)?她坐在堂中。
她存心不想出聲叫他,他卻像多長了兩只眼睛一樣轉(zhuǎn)過頭來?,在堂中掃了一下,而后徑直朝她這走來?。
崔韻時起身,對他做了個到外邊去的?手勢。
謝流忱便停下腳步,等?她走近了,才和她一同向外走去。
走動間?,他垂在身側(cè)的?手輕擦過她的?手背,手里還捏著那支被她用來?使壞的?寧青花。
花枝上卻不見血跡,似乎已經(jīng)被他擦干凈了。
謝流忱若無其事地對她說了幾句話,語氣?甚至比往常還要輕柔,好像他說的?話也會把她擊碎一樣。
崔韻時很不適應(yīng)他這么做作的?樣子,敷衍著答了幾句后,二人又上了馬車。
崔韻時先?進(jìn)入車廂,謝流忱則遲了一會才來?。
等?他再度掀開車簾,手里拿著把寧青花,以及一包熱騰騰的?烏團(tuán)子,還有金絲卷等?各色小食交給?她。
崔韻時絲毫不跟他客氣?,隨便打量了一下那些食物,全是她今日在市集上多看了兩三眼的?東西?。
這些為?了博取好感的?小把戲她見得多了,她絕不會放在心上。
難道她不會照料好自己?嗎,用得著他花這些小心思?
謝流忱唯一讓她大開眼界的?,就是他從前明明做過那么多傷她心的?事,現(xiàn)?在卻還有臉哭哭啼啼說愛她。
他的臉皮和癡心妄想才是她前所未見之物。
崔韻時一手捧著花,一手拿著烏團(tuán)子就吃了起來?。
花香四溢,蓋住了謝流忱身上那本就淺淡的?雨后空山的?氣?味。
崔韻時原本嗅這花香嗅得開心,忽然想起謝流忱最討厭這么重的?香味。
從前他要來?她院中時,她都得體貼地按他的習(xí)慣撤去香爐,開窗透氣?,散去房中一切氣?味。
現(xiàn)?在這樣重的?花香,估計他心里難受至極。
她這么一想,聞得更加開心。
能讓謝流忱不愉快,她就愉快了。
她去瞥謝流忱的?臉,想從他臉上看到點不適的?表情。
兩人目光相撞,謝流忱先?垂下眼。
他安安分分地坐在她對面?,就連臉上的?表情也是恰如其分的?乖巧,好像一只馴養(yǎng)得十分溫順的?家貓。
主人不伸手,它就不會抬起爪子伸過來?碰人。
又在裝模作樣。
崔韻時在心里罵他。
馬車輕晃,謝流忱將她轉(zhuǎn)贈給?他的?那支寧青花在膝上重新?擺端正。
他說:“問江樓有一道桂花燒鵝做得格外好,今
晚我們?nèi)ツ抢锍院貌缓茫俊?br />
崔韻時不想如他的?意:“我不想吃,也不想去。”
“那我們就不去,”謝流忱卻笑了笑,“都聽你的?。”
他看出來?了,她在故意跟他對著干,想讓他不高興。
可他怎么會不高興,她這一會兒?對他是氣?,而非恨。
總之,只要她不要因為?對他的?怨恨而自損身心,為?此痛苦煎熬,她拿他當(dāng)個出氣?包隨便捏捏打打也未嘗不可。
她能開心就很好了。
——
馬車走走停停,等?終于停下時,崔韻時才發(fā)現(xiàn)?到了問江湖附近。
難怪他會提起問江樓的?桂花燒鵝,問江樓就建在問江湖岸邊上。
此時正是黃昏時分,問江樓上紅綢飄飛,大紅燈籠一盞盞地掛著。
湖面?上碎金躍動,美不勝收。
兩人登上一只早已準(zhǔn)備好的?畫舫,水波輕蕩,畫舫漸漸遠(yuǎn)離岸邊。
崔韻時和謝流忱對坐著,沒有馬車外路人的?歡聲笑語填充兩人間?的?空白?,沉默兜頭籠罩下來?。
謝流忱看著不斷遠(yuǎn)去的?波痕,心想他其實不該到水上來?,他一向?qū)λ鼙軇t避。
只因?qū)こH巳袈渌炼嗑褪撬懒耍粢馔獾羧胨校銜萑肴f劫不復(fù)的?境地。
試想一下,尋常人在水里會淹死,而他只會死去活來?,卻一直被沉在水底無法自救,不斷地重復(fù)窒息而死的?過程。
死對其他人來?說是一種結(jié)束,對他來?說,是生死交疊的?千萬個片刻之一。
他仔細(xì)回想和她初見那一回,他為?何會到水上去,竟然找不到特別有說服力的?原因。
或許是他帶的?隨從眾多,自信若出了意外也有人施救,或許是那艘尋日舫駛得離岸不遠(yuǎn)。
可無論哪個理由都不足以讓他上船,現(xiàn)?在想想,似乎冥冥中他就是為?了與她相遇才會去到那艘船上去。
謝流忱覺得他真是在胡思亂想,可倘若真是天?意要他們結(jié)緣,那該多好。
月下和那個所謂大巫都在說他們是一對天?生的?怨偶,但這兩個傻子沒有注意到,怨偶也是偶,不先?結(jié)為?夫婦,如何成為?怨偶。
照這個想法推論下去,他和崔韻時從降臨到這個世間?的?那一刻,就注定要結(jié)發(fā)為?夫妻。
他不相信月下關(guān)于怨偶的?說辭,可是他好喜歡他們注定要相識成婚糾纏這一說法。
謝流忱看著她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的?臉,和毛茸茸的?頭發(fā)。
湖風(fēng)瑟瑟,向她那邊吹去,吹得她每一縷長發(fā)都遠(yuǎn)離了他。
她就像神話中短暫羈留人間?的?仙子,隨時都會拋下他這個凡夫俗子,回到屬于她的?地方?去。
明明是很好的?景致,心頭卻忽然涌上一陣無可名狀的?悲傷,他只能一直這么看著她,看到眼眶發(fā)熱。
崔韻時也在沉思,她還記得謝流忱說他第一次見她就是在尋日舫上。
這讓她有了新?的?猜想,俗話說,從哪里開始就從哪里結(jié)束。
或許謝流忱是真的?答應(yīng)和她和離,沒打算耍心眼,才會帶她到船上來?。
若真是這樣,她還真高看他一分,算他終于做了回好事。
崔韻時一想到近在眼前的?自由身,心情頓時好了不少。
她面?露些許笑意,遠(yuǎn)望波光粼粼的?湖面?,伸手撩了一捧水遠(yuǎn)遠(yuǎn)地潑出去。
水花飛濺,幾滴水珠眼看著往謝流忱那里飛去。
崔韻時轉(zhuǎn)頭一看,果然看見他的?肩膀被水打濕了一點。
他身后就是一輪落日,夕陽把一切都渲染得那么美好,謝流忱坐在燦爛的?晚霞里,看起來?像要融化。
他在這時開口,聲音也像融化的?日光一樣,緩緩向她流淌過來?。
“今后,你會記得這一日嗎?”
崔韻時順著他的?話想了想,沒作聲。
她不會因為?某一日而記住某個人,只會因為?某個人記住某一日。
而她記住他,只會是因為?記恨。
但一直怨恨也要花很大的?心力,他已經(jīng)消耗了她六年。
她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再用在和他有關(guān)的?任何事上,不會再讓他浪費自己?的?時間?。
看在他似乎要信守約定和她痛快和離的?份上,她還是講兩句好聽的?吧。
“我覺得,還是不記得才好。不記得過去的?事,就此釋恨解怨,往后若再見面?,便還是朋友。”
謝流忱聽完,又問:“那你還會記得我嗎?”
崔韻時不知他為?何要問這句,答案不是很明顯嗎。
他多聰明的?一個人,何必非要她親口說句不好聽的?。
她不怎么委婉地委婉道:“和前一個問題一樣。”
謝流忱笑了笑,那笑聲被風(fēng)扯碎:“是啊,還是不記得我才好。”
崔韻時以為?談話進(jìn)行到這里已是無可再談,謝流忱卻還能繼續(xù)說下去。
他慢慢道:“若是這六年里的?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從你嫁進(jìn)來?起,我就好好待你,你還會與我和離嗎?”
崔韻時抿唇,她有一瞬間?覺得很混亂。
眼前這個抓著她想要一個沒有意義的?答案的?謝流忱,和從前那個漫不經(jīng)心,想折騰誰就折騰誰的?謝流忱,這兩個人之間?有著巨大的?割裂,又在某些時刻重疊成一個人。
她把思緒收攏回來?,開始思考他的?問題。
倘若這六年什么不好的?事都沒有發(fā)生,謝流忱這么會騙人,又慣會裝模作樣,一定很能討人喜歡。
她曾經(jīng),曾經(jīng),很羨慕他對妹妹的?好,那時她為?了能坐穩(wěn)自己?的?位置,一直努力盡妻子的?本分,她把他作為?一個目標(biāo),下了很多功夫。
如果想要和別人做朋友,就要先?把對方?當(dāng)成自己?的?朋友去關(guān)心愛護(hù);如果想要得到別人的?真心,就要先?拿出自己?的?真心給?對方?。
每段關(guān)系開始的?時候,她都會先?拿出最?多的?誠意和感情去示好,就像山林里的?兩只動物一樣,她先?跳出來?,對對方?說:
看,這就是我?guī)?的?禮物,我的?一小塊心,我們來?交換禮物吧,從今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她也這么對過他的?,她沒有虧待過他。
崔韻時很遲緩地眨了下眼。
在最?初的?時候,如果他真的?對她那么好,她是會喜歡上他的?。
沒有特殊的?原因,因為?他長得好看,又很會哄人,自身條件方?方?面?面?都是那么出眾。
她記得在他們關(guān)系沒有差到低點的?時候,那時她對他還懷有幻想,她故意裝作睡熟了,翻身翻到他懷里,看他睡著了的?樣子。
她覺得他長得太漂亮了,好像個瓷做的?人,她都有點不敢摸他的?臉。
這一定是因為?她還沒有摸習(xí)慣,所以趁他熟睡著,她要多摸幾下,以后就算他醒著,她也能很自然地摸他了。
所以答案就是不會和離,因為?她會喜歡上他。
崔韻時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可是她為?什么要告訴他,讓他覺得自己?有希望,或者讓他覺得他曾經(jīng)有希望?
他們就應(yīng)該一刀兩斷,斷得干干凈凈,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他們就應(yīng)該從頭到尾都沒有一點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徹底的?錯誤。
于是她笑著說:“自然還是會和離。”
“可我記得那時你待我很好,你有沒有覺得我好的?時候,我們……”謝流忱聲音變得很干澀。
崔韻時打斷他:“那都是為?了討夫君歡心,讓自己?日子更好過,我嫁給?誰做妻子都會這樣做的?。”
“我都沒注意過你是什么樣的?人,怎么會覺得你有好的?時候。”
她看著謝流忱惶惶的?表情,忽然無師自通了該如何說下面?的?話。
她說:“將來?你再娶的?時候,你好好對人家吧,這樣就有人來?愛你,你就不用再怨恨誰。”
“不會一直傷害你口中你愛著的?人,不會到了無可挽回的?時候才想起抓對方?的?手,也不會在最?后還要糾結(jié)沒用的?事情。”
“來?笑一笑吧,我們就這樣握手言和,從今以后就是朋友。”
她看著痛苦、崩潰在謝流忱的?臉上交錯閃過,她心里覺得有點痛快,又覺得自己?很可悲。
她不需要他的?痛苦,也不想要折磨他,可是她不折磨他,她就要被自己?心里的?某些東西?壓垮了。
他不是無辜的?,她卻一點錯都沒有。
她努力向他示好過的?。
謝流忱合上嘴唇,牽動嘴角,努力想對她笑一下,卻沒有成功。
“對不住,”他喃喃
道,“我笑不出來?。”
崔韻時柔聲道:“怎么會呢,你是世上最?厲害的?人,你想要做什么都會做成的?,你說我是你最?愛的?人,為?了我,你連這點事都做不到嗎,你只有在傷害我的?時候才是無所不能的?嗎?”
謝流忱被她說得快要崩潰了,他強(qiáng)撐著想對她露出笑容。
他想像自己?還只是六、七歲,和父親相依為?命。
那一日,他摘了一枝很大的?赤紅花朵送給?父親。
父親笑得跌坐在椅子上,和他說這是情人花,只在情人間?遞送。
他有點懊惱,把花背到身后去。
父親說:“將來?你可以自己?把這朵花送給?你喜歡的?人。”
他嫌棄道:“我才不要喜歡別人。”
父親說:“那太可惜了,小娃兒?長得這么俊,還這么嘴硬,以后一定要讓女?娃兒?傷心嘍。”
謝流忱想著這些,終于可以對她展顏一笑。
崔韻時看著他,他笑得很好很干凈,像是一直開在陽光里的?一朵花,從沒有過半點陰霾和傷痕。
只有從他眼中蜿蜒而下的?淚水,打濕了這個燦爛的?笑容,和他膝上的?寧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