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便先散了,明日你再去見二妹妹,看她想如何處理這件事!
謝流忱說完這句之后,除了崔韻時和她的丫鬟,所有人都像是收到了唯一正確的命令,向屋外走去。
做謝流忱真好啊,只要一句話,所有人都聽他的,他想如何就如何,想讓誰生不如死就讓誰生不如死。
崔韻時站在原地,凝望著這些合起伙來,把她踩進泥里的人的背影。
謝流忱跨出門檻,忽然回頭望向她,見她還站著不動,他眉頭幾不可見地一皺。
這張溫和美麗的面龐上出現這樣不快的神情,絲毫不顯得刻薄,反倒糅合出一種隱晦的關切,好像他的不快全是為她沒及時跟上而擔憂。
這張臉生得真好,不管臉的主人的心腸有多陰毒,這張臉都自顧自地美麗著,不露半分陰霾與丑惡。
謝流忱輕聲詢問她:“夫人?”
崔韻時攥起拳頭,她想尖叫,想讓他閉嘴,想讓所有人都滾。
可是她最想的還是娘親。
娘親天生音色尖銳,崔韻時的父親曾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個刻薄又愛搬弄是非的婦人。
所以娘親在丈夫面前總是捏著嗓子,把語速放得又輕又慢,企圖柔化自己的聲音,以免惹得他不喜。
而在崔韻時姐妹面前,娘親便不必再時時注意自己的聲音是否顯得難聽刻薄,她的做派是否太小家子氣。
她隨意地說笑,想說什么便說什么,說到興起,講得面紅耳赤時,她便拿著團扇對著自己一陣猛扇。
娘親老了,她沒有年輕時那么漂亮了,可是現在的她比年輕時過得更好,更得丈夫的尊重。
因為她的女兒嫁得好。
因為她就是娘親的體面。
只是這么想一想,她的拳頭又慢慢地松開了。
她發著怔,幾乎感覺到天地都在轉動。
而下一刻,她似乎只是輕輕一側身子,就靠在了誰的胸口,或許是芳洲的,她離她最近。
那些她無法入睡,痛苦萬分的夜里,芳洲總是會爬上床來,和她靠在一起睡。
無數聽不清的聲音圍繞在她耳邊,是芳洲和行云在閑談吧。
她喜歡聽她們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話,就好像回到了她還沒有出嫁的時候。
崔韻時漸漸放松下來,徹底失去意識。
————
松聲院。
屋內不斷有丫鬟來來去去。
行云從水盆里撈出濕帕擰干,給崔韻時擦去身上的冷汗。
崔韻時當時忽然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她和芳洲都嚇壞了。
旁人都以為崔韻時自幼習武,身體強健,可是沒人知道她從四年半前開始,就必須依靠服用虛時散才能入睡。
這種藥并不會成癮,對身體的損傷也極小。
可是一個人心境半潰,只能靠服藥才能安睡,那么白日清醒的時候她心里又有多壓抑。
那些苦楚比藥更毒,更能摧毀一個人的身體。
府醫已經來看過崔韻時的狀況,最后說是長期的郁結于心,氣結于胸,又突然受到過大的刺激,以及今日勞累過度,不是站便是跪,又沒有吃晚食。
種種因由疊加,才會突然昏厥過去。
行云心中恨極了謝流忱與謝燕拾,這些因由,哪一樁哪一件他們脫得了關系。
可是現在這個她厭恨的人就坐在崔韻時的床邊,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行云掩起情緒,猶豫了下,最后還是用兩只手把崔韻時的手包起來握了握。
崔韻時若還有知覺,便會知曉她在她身邊。
行云只短短地握了一會,就松開手。
她想崔韻時一定不愿意被謝流忱看到脆弱的情態,所以行云也不會再讓他看她們主仆倆的笑話。
行云想在床尾候著,謝流忱卻開口:“出去吧,此處有我。”
正是因為有謝流忱,行云才根本不能放心。
但她不能違背謝流忱的命令。
她走到外間,見謝流忱沒有再趕她,就在外間坐著,方便隨時進去照顧崔韻時。
香爐里的安神香裊裊升起,直入肺腑。
謝流忱屏息片刻,想叫人把香爐撤了,最后還是無奈地忍下這股讓他不適的香氣。
謝流忱往常一月來兩次崔韻時院子的時候,她屋子里都是不熏香的,因為他不喜這種人工制成的復雜氣味。
今日她昏迷不醒,便沒人再知情識趣地將那香熄了,換上他喜歡的氣味淺淡清冽的香息石。
崔韻時總以為她琢磨透他的喜惡,就能討得他的歡心。
這只是她一廂情愿的想法。
他與她成婚,既是為了替謝燕拾掃除障礙,也是因為他很喜歡崔韻時的性子。
不同的東西有不同的對待方式,他喜歡謝燕拾的方式是愛護她,保留她所有的缺陷。
他不知道明儀郡主有沒有發現,謝燕拾才是那個與他父親如出一轍的人。
一樣的惡毒、愚蠢,不知所謂。
至于謝燕拾那種隨心所欲,不顧他人死活,看上什么便一定要得到的性子,難道不是和母親一模一樣嗎?
他每每看見母親為謝燕拾的所作所為頭疼時,便會覺得很可笑,母親自己可以做的事,她的女兒為什么不可以。
至于崔韻時……
有些人喜歡惹惱好脾氣的貓,看它氣得喵喵叫,四處躲避的樣子;有些人喜歡將兔子放在嘴邊,一口氣不停地親上幾十口,親得它使勁跺腳表示憤怒。
崔韻時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
他忍不住刺激她逗弄她,讓她像那只鳥兒一樣大叫著激烈反抗,盡管它暫時屈服,可內心卻很不服氣,總是一邊假裝低頭,一邊在心里罵他。
這種表里不一,滿肚子壞主意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
他總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將手伸進籠子里玩弄它。
這就是他和崔韻時的游戲,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須按照他的心意和他玩這個游戲。
可是這個游戲后來漸漸變得無趣了。
因為她不是鳥兒,人有趨利避害的本能,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一點,她開始對他與謝燕拾的戲弄逆來順受。
這不是他想要的游戲方式,為了將一切撥弄成他想要的樣子,他不斷地戲弄她,讓她處處不順心,再偶爾地善待她一下,安撫她炸毛的小小身軀。
她是一顆堅韌的種子,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就算把她壓在最高最重的圍墻之下,她也會小心地積蓄力量,開出一朵小而馥郁的花。
可是她現在躺在床上,連呼吸都帶著痛苦的氣息。
謝流忱靠近她,細細打量著她的臉,幾乎能看見她臉上很細小的絨毛。
他很少見她的睡顏,因為每月僅僅同床兩三回,而每回第二日醒來時,崔韻時都背對著他,悶頭朝向床內那一側。
她出自本能,發自內心地厭惡著他。
即使是睡著了,無意識的狀況下,都想要背離他。
謝流忱望著她的臉出神,忽然聽見她嗚咽一聲,像是極其難受。
謝流忱伸出手,懸停在她的額頭上,他想摸摸她,卻不知該從哪里下手。
下一刻,兩行淚水就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流入她散開的長發之中。
她雙目緊閉,眼淚卻源源不斷地流出,打濕了軟枕。
她幾乎是在痛哭,卻壓抑著沒有發出任何聲息。
謝流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頓了一下,撫觸她眉尾的指尖有一瞬間的刺痛。
他曲起手指,想回避這種痛。
他從前總是見不得別人受傷,那樣會讓他感同身受到同樣的痛楚。
這個小毛病說不上有多困擾,畢竟他身居高位,殺人也不用見血。
只是……如今這毛病演變到連看別人流淚都看不了了嗎?
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將她散在額前的一縷頭發整齊地撥到耳邊,再度看向她哭得亂七八糟的一張臉。
為何睡著了還在哭?
她很難過嗎?
他轉眼就給了自己答案。
換成任何一個人處于崔韻時的境地,那人不難過才奇怪。
可她是崔韻時,崔韻時倔強堅韌,不會服輸,不會認命。
原來這樣的人也會難過嗎?
他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覺,只是他想要看到的不是她這副傷心流淚的模樣。
或許是把她逼得太緊了,偶爾也該對她好一些。
他們是要過一輩子的恩愛夫妻。
那么……明日便送她一些姑娘家喜歡的禮物吧。
他這樣想著,從袖袋中拿出一條干凈手帕,動作輕柔地擦干她臉上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