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韻時隨手解下外袍,反過來用內襯那面抽打兩個不住打滾的丫鬟,將她們身上的火撲滅。
可她們受到的驚嚇太大,即便沒有性命之憂,還是駭得又哭又叫。
崔韻時將外袍丟在地上,再次對芳洲和行云開口,還是相同的一句話:“又有人來了。”
頓了頓,她說:“是三名男子。”
男子與女子的足音不同,十分容易分辨。
行云看著屋中一片狼藉,問:“夫人,我們該做什么?”
崔韻時搖了搖頭,她搖頭不是什么都不做的意思,而是做什么都沒有用。
無論來的是誰,無論她如何狡辯推脫,青溪三人一定會通過謝燕拾,最后把事情鬧到謝流忱那里。
到時候為了讓妹妹開心,為了給妹妹一個公道,謝流忱還是會直接把矛頭對準她。
他對謝燕拾的心能多軟,對她就能多硬。
她不禁開始懷疑,她在謝家的堅持和努力有意義嗎?
她一直做好崔夫人這個角色,得到婆母的滿意,得到夫君小妹的喜歡,把謝家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除了她與謝燕拾的矛盾,她從來沒讓謝家人煩心過。
可是她過得好痛苦。
婚姻是一場交易,所謂丈夫,只是她的雇主。
她有時候會想,不如她與謝流忱和離,再嫁給年長她二三十歲的男子做繼室,來繼續換取對她娘家的庇護。
可是那些男子就會比謝流忱好嗎?
謝流忱在外人眼中也是溫柔親善,舉世無雙的好郎婿。
誰會知道他苛待妻子,偏寵妹妹,寵到就連妹妹的丫鬟都敢肆無忌憚地嘲諷她。
甚至在某些人眼里,他還是個頂尖的郎婿人選,畢竟他不打罵妻子,也無通房小妾,更是從不尋花問柳。
無論誰看了,都說崔韻時好福氣。
何況謝流忱在外人面前還很給夫人體面,那些難堪和偏心,都被關在深深的謝家后宅,傳揚不出去。
所以崔韻時才能一再忍耐。
可她真的太累了。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過得好一點。
現在馬上要有人撞破她做下的事,但她真是一點都不想動了。
因為她做什么都沒有用。
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刻,她像是脫力了一般靠在廊柱上,怔怔地出著神。
這個小小的屋子今晚迎來了第四批訪客。
謝流忱幾人在屋外就聞到燒焦的氣味,一進屋,這種味道就明顯至極。
謝流忱拿出一條手帕捂住口鼻,他討厭強烈的氣味。
他用眼神示意元若開口,元若便問:“怎么回事?”
青溪一時接不上話,怎么這么不巧,恰好就被公子撞個正著啊!
誰能想到公子這么晚了還會親自來祠堂。
公子事后從二小姐那里得知,和現在當面被他撞見,這可是兩個性質。
青溪一陣心慌。
要是二小姐在這就好了,保管她們沒有任何事。
青溪還在糾結,地上的秋鳶痛哭流涕,哭聲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說:“公子,請公子為我們做主,丫鬟命賤,可也不能由著夫人要把我們活活燒死。”
秋鳶顫抖著伸開手臂,讓謝流忱等人看清楚她衣裳上被火灼燒過的痕跡。
元若見公子沒有反應,道:“你接著說。”
秋鳶抓住這個機會,道:“是二小姐命我們來勸說夫人回去歇息,可夫人認為是二小姐害她跪在這里,就拿我們撒氣。不僅對我們大打出手,還將我們推倒在地,打翻燭臺,點燃我們的衣裳,想將我們活活燒死。”
青溪渾身一顫,想要阻止秋鳶已經來不及了。
秋鳶怎么能在公子面前撒謊,青溪方才不知如何開口,便是因為她連少說一些要緊的地方,避重就輕都不敢,更別說像秋鳶這樣歪曲事實。
青溪服侍二小姐近二十年,她深知對著公子老老實實說話才是最好的選擇。
任何想在公子面前賣弄聰明的行為,都是在自找麻煩。
既然不幸被公子撞見了,她們只能一五一十地說出來龍去脈。
青溪再努力求公子看在二小姐的顏面上,把她們交給二小姐處置,二小姐自會保下她們,再用這件事把崔韻時拉下水。
這件事必須是二小姐來做才行,二小姐提什么過分的要求,公子都不會怪她,還會幫她達成心愿。
她還記得二小姐十四歲那年,某回齊家人來謝家做客,二小姐看上了郡主給齊三小姐備的禮——一只彩繪陶馬,是懷州工匠打造的,僅此一只。
二小姐知道郡主不可能把已經送給別人的禮再拿回來給她。
二小姐就命人悄悄將齊三小姐盒子里的東西偷出來,換上別的東西進去。
二小姐一得手,就找了個借口回自己的院子。
一回到院子,二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讓人打開盒子,她要好好把玩她的戰利品。
可是盒子一開,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見盒中裝的是一只彩繪浴月兔,并不是陶馬。
這盒子一路上都由二小姐的貼身丫鬟捧著,并未假手于人,里面的東西卻不知在什么時候再度被人換掉。
元若就在此時入內拜見二小姐,他傳了句公子的話過來,說是二小姐看中什么告訴他便是,謝家的姑娘要什么東西,都不必用這種手段,公子會給二小姐更好的。
當時二小姐很開心。
兔子正是二小姐的屬相,而且這只兔子比小馬更加可愛。
她說這是長兄對她這個妹妹潤物細無聲的關懷,要元若替她多謝長兄。
可在青溪這些丫鬟看來,只覺得公子實在嚇人。
這樣的手段要是用在其他地方,那就不只是關心這么簡單了。
等會被公子戳破謊話,她們今晚會怎么樣?
青溪越想越后悔,早知不該做多余的事,口頭奚落一番崔韻時已經算是完成二小姐的任務了。
謝流忱聽完,眼風掃向崔韻時:“夫人有什么要說的嗎?”
行云向他一禮:“公子,夫人今晚受累了,又是被人辱罵拉扯,又要幫人拍打滅火,實在是心力交瘁。所有事奴婢都看見也聽見了,便讓奴婢來說吧。”
行云知道秋鳶這張破嘴是想攀扯崔韻時,以公子的偏心,這樣拉來扯去的不知道要說到什么時候,她沒什么能幫崔韻時做的,至少她嘴還不笨,還能為崔韻時省點口舌,為她據理力爭。
行云將青溪三人進來之后的一言一行全部說了一遍,意圖證明是青溪三人以下犯上,蓄意挑釁,有意想燙傷崔韻時,自己自食惡果,還在公子面前裝成無辜的受害者。
行云道:“奴婢句句屬實,請公子相信夫人。”
“我信你說的。”謝流忱反應平淡,目光經過秋鳶和銀芙身上的傷口時,極快地略過去。
他怕疼,看見別人受傷的畫面便會感同身受,他愛惜自己的身體,總不愿讓自己受到半分損害。
秋鳶見狀,大聲爭辯道:“公子,奴婢等人怎敢對夫人如此不敬,怎么敢說出那些話來。”
她滿面受到冤枉的表情看向行云:“行云,你就算為了夫人,想要把臟水潑我們身上,也要編好一點的謊話。我們是什么身份,夫人是什么身份,給我們一百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對夫人那樣說話啊!”
她連連磕頭:“求公子查明真相,還我們清白。”
謝流忱十分溫柔地說了一句:“別哭了……”
秋鳶聞言,哭得更是柔婉可人。
公子心善,往常他是如何待二小姐的,秋鳶都看在眼里。
誰不想有這樣一個哥哥,無論對錯,都站在自己這邊,為自己遮風擋雨。
秋鳶心中生出幾分期盼,卻聽見他溫聲道:“夫人要是想對你們動手,怎么會用這么粗暴的法子,夫人如果存心要害人,可是不會見血的。”
“你們現在既沒斷手斷腳,也沒丟了性命,還有一把嗓子在這兒叫嚷著非要賴上她,你們且等著她對你們下手吧。”
他繼續用那種憐惜的語氣道:“等到你們真的死相凄慘,我再替你們查明真相好了。”
秋鳶震驚地抬頭看了謝流忱一眼,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認清過這個人。
青溪在她身后戳了她一下,秋鳶反應過來自己有多失禮,低下頭啜泣著道:“公子,不是的,你聽奴婢說……”
謝流忱沒有理會她,他的目光落在地上吃剩的赤豆糕碎屑上,看戲的神情慢慢淡了下來。
他想,她在吃這個的時候,心里必然又想著白邈。
怎能不想呢,青梅竹馬的情意,被迫分離的結局,怕是一生都忘不掉,深夜都要在夢中一樁樁地回憶往事。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夫人若想教訓她們,自有有別的法子。你本可以拉住她們,何至于要將她們的手腳燙成這樣,委實過了。”
崔韻時閉上眼。
她想要反問他那你覺得我該如何,我被人欺辱還要事事替別人周全,看自己反抗得是不是太激烈,會不會傷了那些害我的人?
可是她不能,她只能僵立在那里,一遍遍說服自己要忍耐,要恭順,別為了一時意氣毀了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
然后她聲氣和緩道:“夫君教訓的是,這全是我的過錯。”
謝流忱看著她黯淡的面龐,那張曾經生動的面容,此時沒有半點活氣。
她死氣沉沉的一雙眼盯著地面,好像那是她唯一在乎的東西。
謝流忱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怨恨,他控制著情緒,聲線平穩道:“此事到此為止,元若,請府醫來給這兩個小丫鬟看傷。”
說完他便要離開。
秋鳶沒想到這件事就這么了了。
那她們受的苦遭的難又算什么。
她悲切道:“公子!我們是二小姐的丫鬟,崔夫人想要打殺我們不要緊,可是她無論如何也要顧忌二小姐的顏面啊。”
謝流忱停下腳步,語氣不明道:“那你想要如何?”
秋鳶看著自己手背上被燙出的血泡,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夫人處置的是二小姐的丫鬟,那么就該問二小姐想要什么樣的結果,只有二小姐滿意,才是最緊要的事。”
謝流忱不置可否,轉而問崔韻時:“夫人覺得呢?”
崔韻時還能說什么,成婚六年,她太明白謝流忱這一句問的意思了。
他根本不需要她的意見,也不會將她的想法納入考慮之中。
他問她這么一句,絕沒有為她著想的意思。
如果他真的覺得她被冒犯,在意她的心情,他早就處置這些丫鬟了。
可他剛才只想當作無事發生,根本不懲治這三個丫鬟,還特意囑咐元若去請大夫來給她們看傷。
現在又因為秋鳶一通纏擾,反倒調轉矛頭來問她怎么想?
她才想問謝流忱到底怎么想?
崔韻時吸了口氣:“我不知我該如何想,一切都由夫君做主。”
謝流忱看著她,等了等,卻沒等到她一句軟和懇求的話。
良久,他終于開口:“那今晚便先散了,明日你再去見二妹妹,看她想如何處理這件事。”
崔韻時一言不發。
謝流忱的意思就是,把她交到謝燕拾手里,看謝燕拾想怎么處置。
好可笑。
沒有比現在更可笑的時候了。
她是在做夢嗎?
她被謝燕拾的幾個丫鬟羞辱,她還手了,然后為了謝燕拾能開心,她就要乖乖地再自己送上去,讓謝燕拾再羞辱一遍嗎?
為什么他要這樣對待她。
她從來沒有主動招惹他們,她已經盡量恭順,不去招惹他和謝燕拾了,可是為什么到了最后,她連自衛都是錯的。
她真的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