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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專寵

    昭陽宮中, 望著面前的王希書,盧宛面上帶了幾分淺淡的笑意?。

    見王希書將懷中的孩子交給自己,盧宛微頓了一下,方才抬手, 將王希書懷里?的盧安接過來。

    王希書望著面前的盧宛, 有些奉承地笑道:“昨日想著娘娘沒空, 所?以臣婦便不曾過來打攪, 再過幾日, 婆母與家中祖母也會過來看望娘娘,到時?候人多不方便, 所?以今日, 臣婦便先過來拜訪娘娘了。”

    聽到面前的王希書這樣說, 想到上回自己對她所?說的那些話,盧宛不由得望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

    唇畔含笑地點了下頭,盧宛并不曾說話,仿佛昨日大典有些累著了, 現在仍舊沒有精力開口說些什么。

    悄悄抬眸,望了一眼?面前抱著女兒盧安的皇后娘娘,也是自己的小?姑,本來應該是一個熟悉的親戚。

    想到平日里?盧宛對自己夫婿不冷不熱的態度, 以及今日過來之前, 夫婿盧銳所?囑咐的那些話, 王希書便覺得有些無地自容。

    只是,到底想著這是關乎女兒, 關乎盧家前途的大事,從?前面前的這位小?姑還只是謝府的大夫人, 小?打小?鬧倒也罷了,如今,她已經是魏朝的第一任皇后,豈能還有不向著自己娘家人的道理……

    這樣自心中想著,原本心里?甚是忐忑不安,有些欲言又止的王希書,漸漸鼓起勇氣來。

    望著面前正自一旁案上拿起一枝綠朝云,在逗女兒盧安的小?姑,王希書仿佛若無其事地笑著開口,對盧宛笑道:“如今五公主?殿下也去讀書了嗎?”

    盧宛正在垂眸望著懷中的盧安,只見這個小?丫頭生得白?凈,有一雙水靈靈,葡萄一般的明亮眼?眸,瞧著天真無邪,不染纖塵。

    忽然聽到面前的王希書這樣問,盧宛抬起眼?眸,看了一眼?面前的王希書,點頭道:“嗯,茉娘也有三歲多了,應該去讀書識字。”

    在聽罷盧宛的這一番回答之后,王希書面上的笑意?愈深。

    望著面前的盧宛,王希書想了想,笑道:“幾位小?殿下如今都?不在娘娘膝下,娘娘有時?會不會覺得枯燥無聊呢?若是娘娘喜歡安娘,不妨將安娘留在身旁解悶罷,安娘也快要周歲,是不用費心的大孩子了。”

    未曾料到面前的王希書會這樣說,但?望著她面上帶著奉承之意?的笑容,盧宛心中,卻并不曾有太多的意?外與詫異。

    懷里?的盧安,或許長大了是個好孩子,但?她的父親盧銳,本來能力就很有限,卻整日不想著好好做官,只想著這些走近路的旁門?左道,她的母親王氏,又是個耳根子軟,容易受丈夫鼓動的。

    盧宛不曉得心

    中該如何腹誹這一對夫婦,謝晏與謝茉方才長大,她難得清閑,更何況,謝璟,謝晏,與謝茉兄妹三人只是白?日不在身旁,下午散學還是會回來,她又不是閑的,為何要給素來不對付的盧銳養孩子。

    顯而易見的,盧銳是想要攀附,或者近水樓臺先得月地占便宜,可是盧宛并不想讓他?心意?順遂。

    聽罷面前的王希書的這一番話,盧宛只是微一思忖,然后望著面前的王希書,笑意?淺淡地搖了下頭,道:“四嫂嫂這是什么話,安娘方才這般小?,我便是喜歡她,也斷沒有橫刀奪愛,讓你們母女二人分離的道理。”

    算上盧宛懷中的盧安,已經有兩?女一子的王希書聞言,下意?識地張了下口,仿佛要說些什么,只是在她開口之前,盧宛已經笑著截住了她想要說的話,笑道:“四嫂嫂的好意?我心領了,這種開玩笑的事,往后還是莫要再在我面前提了。”

    雖然盧宛這樣說的時?候語氣平和,面上帶著溫和如常的笑意?,但?王希書卻覺察到,此時?此刻,盧宛情緒中淺淡的厭煩與不耐。

    想到上回的時?候,盧宛也是這樣不動聲色地拒絕了自己,王希書意?識到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不僅對襁褓中的女兒很是薄情,而且對面前的這位小?姑甚是冒昧,面容不由得忽地變得滾燙,神色流露出困窘來。

    她是名門?閨秀,在家聽從?父母之命,出閣嫁到盧家后,便聽從?夫婿盧銳的,隨波逐流,不曾有什么自己的主?見。

    只是,她的夫婿所?吩咐要去做的事,卻也并不是每件都?是合適的……想到上回,想到眼?下的窘迫,王希書既有些感激慶幸面前的這個小?姑不是咄咄逼人,得理不饒人的性子,又有些難為情,自己為何又說了些不動腦筋,直來直去的話。

    歷朝歷代,的確有外戚與重臣家的女兒,被養在后宮皇后或太后膝下的,可是她們大多是無父無母的孤女,或者家族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作為獎賞。

    再退一步,看起來貌似是無緣無故養在宮中的女孩,也是宮中的娘娘自愿收養的,哪里?有自己這樣,未經同?意?,便想要上趕著將襁褓之中,年幼的女兒送給皇后娘娘養的。

    想到自己夫婿那些無理的吩咐,王希書困窘得面紅耳赤的同?時?,不由得有些若有所?思地出神。

    她想到,自己的夫婿也不是事事都?對的,那么,以后他再吩咐自己去做什么的時候,自己也應該先動一下腦筋,看這件事合不合理,若是不合理,她應該拒絕盧銳的要求,不應該事事都?聽別?人的,毫無主?心骨。

    這樣自心中想著,王希書不再言語,只是有些窘迫地望著面前的盧宛,想到方才她對自己所?說的那一番話,默默點了下頭,若有所思的模樣。

    如今謝晏與謝茉也已經開始開蒙,只有盧宛一個人在昭陽宮中,所?以,在性子軟的王希書意?識到什么,緘口不言那些讓人無言的話之后,盧宛與她的相處,倒也尚算是和睦。

    王希書在昭陽宮待了將近一日,直到傍晚,方才在盧宛的笑顏中,帶著女兒盧安與今日得到的賞賜,離開了宮中。

    深秋的傍晚,夕陽的霞光落在琉璃瓦上,是一片流光溢彩,鮮艷欲滴的熔金與蒼翠,看著甚是耀眼?。

    在送走王希書之后,想到謝璟他?們快要散學,盧宛望著遠處的景致,想了想,讓宮人拿來一件外裳穿上,然后準備出門?,去接謝璟他?們回來。

    正好在昭陽宮坐了一日,這會子正適合出來走走,也能解解乏。

    在經過太液池畔的時?候,盧宛走到橋上,望著不遠處正在忙碌的幾個宮人,看他?們正在收拾清掃著什么,不由得頓了一下腳步。

    思忖了片刻,望著那幾個宮人,盧宛想了想,問身旁的宮女道:“那里?之前是做什么的?”

    聽到身旁的娘娘這樣問,宮女聞言望去,在看到幾個宮人正在將拆除完的遺跡一一清掃恢復原樣,宮女笑著回稟道:“回娘娘的話,那里?是從?前陛下接受禪讓的受禪臺,今后便沒有用處了,所?以宮里?便按照吩咐將那個高臺拆掉,現在是要全部收拾成從?前的樣子。”

    盧宛不是見證朝代更迭,當時?在場的文?武百官,所?以并不知曉,原來這里?,曾經是謝行之接受廢帝安陽公的禪讓的受禪臺。

    此時?此刻聽到身旁的宮女的解答,盧宛望著不遠處正在忙碌的幾個宮人,夕陽霞光的籠罩下,心里?忽然有種斗轉星移,物是人非的感覺。

    站在橋上,盧宛望著漸漸被清掃恢復成原樣,看不出什么來的不遠處的風景,定定地站著,駐足而立。

    ……

    幾年后。

    已經立春有一陣子了,但?天氣乍暖還寒,有時?候還是有些春寒料峭,不能穿太薄的春衫。

    昨夜雨疏風驟,御苑中的樹木花卉卻愈發郁郁蔥蔥,清新芬芳,路過御苑,盧宛的腳步不由得漸漸放慢,望著眼?前濃郁的翠色,甚覺心曠神怡。

    在一叢鵝黃色的迎春花前停下腳步,盧宛喜歡這雖然有些碎小?,但?卻開得有生命力,開得漂亮的花,低頭輕嗅了一下。

    正在盧宛心情甚好的時?候,卻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令人有些厭煩的聲音,在向盧宛行禮。

    只聽來人笑吟吟道:“臣妾見過娘娘。”

    盧宛聽到這道行禮的聲音,松開手中的花枝,微頓了一下,方才轉過身去。

    望著站在面前不遠處,正在向自己曲膝行禮的孫淑妃,盧宛對她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笑意?淺淡道:“起來罷。”

    聽到盧宛這樣說,一如平日里?,懶得理會自己的平靜模樣,孫淑妃起身之后,見盧宛要轉身離開,想要阻攔她,于是先聲奪人地開口笑道:“娘娘怎么在這里??真是好興致。”

    這些年來,盧宛與孫淑妃孫蘊容,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至于原因,倒也甚是簡單,與從?前在府中的時?候沒什么差別?——孫蘊容從?來都?是不得寵愛的,宮中的幾個妃嬪,又都?是些府中老人,在宮里?,盧宛對孫蘊容,對其他?人,都?是一樣的溫和冷淡,孫蘊容有心無力,也沒能力與盧宛斗,所?以,兩?人保持著相安無事的平靜局面。

    只是如今,這平靜無波的局面,仿佛要被投入湖中的石頭所?打破。

    孫蘊容望著盧宛面上平淡的神色,看不出此時?此刻,她心中正在想什么,有什么樣的情緒。

    不過,只要想到今年開始,宮中已經有了其他?朝中大臣送來的家中女兒,那些年輕的妃嬪,孫蘊容想到這些年來,盧宛的專房獨寵就要被打破,心中便暗暗覺得痛快。

    望著面前的盧宛,見她有些冷淡地看了自己一眼?,對自己方才的話只是微一頷首,便準備轉身離開,孫蘊容心里?得意?,哪里?會放過這個可以對盧宛暗中冷嘲熱諷,刺痛她的機會?

    以帕掩口,孫蘊容輕聲笑了一下,望著面前的盧宛,笑吟吟道:“娘娘為何瞧著有些不開心的模樣?可是因為前幾日,宮中新來的那幾位年輕的妹妹?臣妾雖然愚鈍,卻還是想要勸娘娘幾句,便是陛下今后寵幸了新的,年輕貌美的妃嬪,心中定還是最?寵愛娘娘的,娘娘可莫要太傷心難過。”

    孫蘊容的這一番話說得仿佛真心實意?在為盧宛著想,只是她笑吟吟的模樣,暗暗有些挑釁暗嘲的態度,卻怎么瞧,怎么讓人覺得假惺惺的。

    看了一眼?面上盡是笑意?,瞧著心情甚好的孫蘊容,盧宛聽她字字句句不忘譏嘲自己,今后不能專房獨寵,只覺得心中無言又好笑。

    目光淡淡地望著面前的孫蘊容,見她不曾按捺收斂的幸災樂禍與得意?洋洋,盧宛不想如她所?愿,讓她看自己的笑話,當然,對孫蘊容的這一番話,盧宛本身也甚覺無感。

    想到平日里?變得安分下來的孫蘊容,此時?此刻按捺不住地跳出來,盧宛有些好笑地想,這人還真是幾年如一日,從?她嫁給謝行之后,孫蘊容便始終保持著她的性格,不曾改變。

    在孫蘊容的言辭之間,覺察到她在意?的是什么,盧宛望著面前之人,忽然淺淺笑了一下。

    便這樣望著面前的女子,盧宛忽地想到了什么一般,彎唇,不客氣地笑著反唇相譏道:“這些便不勞煩從?未得寵過的淑妃娘娘憂心了,本宮嫁給陛下已經快要有十年,這將近十年的時?間,陛下再未寵愛過任何一個女人,陛下與本宮之間恩愛伉儷的夫妻之情,淑妃娘娘一分一秒都?不曾體會過,當然也不會理解本宮如今,與陛下的深情厚意?。”

    聽到面前的盧宛這樣說,一副笑眼?盈盈的模樣,孫蘊容被反將一軍,不由得胸

    口處被噎了一道悶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笑著冷眼?瞧了孫蘊容一眼?,見她面色難看,沉默著一語不發,盧宛轉身,帶宮人離開了御苑。

    今年的天氣甚是不好,除去方才立春不久,下了一夜的蒙蒙細雨,將近大半年的時?間,都?不曾再下雨。

    全國各地都?傳來大旱的災情,農田里?的禾苗因為天氣干旱而沒有收成,朝廷命地方官員放水庫中蓄的水,同?時?新挖水渠,并在受災嚴重的地區,放賑災糧,在地方上這才不曾出現太過嚴重的問題。

    暮色四合,夜幕深深,盧宛坐在昭陽宮的寢殿窗畔,身著寬散的寢衣,正在燈下,慢慢擦拭著尚還有些濕潤的長發。

    因著今年的旱情,盧宛這幾個月以來,都?是兩?日方才沐浴一次,此時?此刻,好生沐浴洗漱了一番,盧宛只覺身體甚是清爽舒適。

    慢慢地擦拭著長發,半晌過后,盧宛將手中拿著的厚實帕子放在一旁案上的漆案中,準備再梳理一會頭發,便去休息。

    想到與自己早已很有默契,安靜地坐在寢殿中的一旁,此時?正在翻看著劄子的謝行之,盧宛微頓了一下,抬起眼?簾來,望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謝行之。

    高大偉岸的男人身著寢衣,方才與自己一起洗漱過,這會子手中拿著劄子,正微垂眼?眸,若有所?思地思忖著什么。

    盧宛不想打擾到謝行之的正經事,想了想,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然后準備起身,到床榻上休息。

    只是,她方才趿上鞋子,站起身來,往寢殿內間的床榻去,一旁安靜坐著,正在忙碌的謝行之,也放下了手中的劄子。

    盧宛未曾料到會是這樣的情形,她微頓了一下腳步,望著站起身來,向自己走過來的謝行之,眼?眉彎彎地淺淺笑了一下,神色有些無奈地問道:“陛下不是有事要忙嗎?”

    聽到盧宛這樣問,仿佛有些不情不愿的模樣,謝行之眼?底蘊起一抹清淺的笑意?來。

    行至她的面前,握住她的手,謝行之低沉沉地笑道:“明日再處理也不晚,今日便先休息罷。”

    覺察到身旁的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盧宛垂下眼?眸,不再說話。

    其實,盧宛知曉,這些時?日以來,謝行之雖然不曾在她的面前提起,但?實際上,身上卻也壓著沉甸甸的重擔。

    已經有大半年不曾下雨,便引發了旱災,如果過了往常秋雨連綿的深秋,還是不曾下雨,那么,這場災情,恐怕會愈演愈烈,變得愈發嚴重。

    盧宛正在心中這樣想著,有些心不在焉的,身旁的謝行之仿佛覺察到了她的出神,展臂,攬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纖細腰肢。

    方才回過神來的盧宛望著面前將自己抱起來的男人,有些茫然詫異地微挑了下眉,仿佛有些意?外,他?會忽然抱住自己。

    垂首,自面前的妻子唇上親了一下,見她有些赧然緋紅的姣好面容,謝行之拋卻心中紛亂復雜的思緒,笑意?清淺地抱著她,走到床榻邊上,然后抬手,打落帳幔……

    ……

    很快便到了謝晏與謝茉兄妹二人的生辰。

    因為今年的災情,所?以謝晏與謝茉的生辰宴不同?于從?前,今年舉行得格外簡單,只是在御苑中辦了一場宮宴,請了一些大臣與平日里?同?盧宛相熟的女眷前來參加。

    坐在窗畔軟榻上,盧宛為面前個子已經過了自己的腰的兩?個孩子穿衣服,雖然這些事交給宮人們去做便好了,但?盧宛喜歡將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亮的成就感,更何況,今日是謝晏與謝茉的生辰,盧宛更加愿意?在這件事上親力親為。

    最?后在謝茉梳得整齊的雙環髻上戴了兩?支茉莉流蘇珠花,盧宛眼?眉彎彎地望著面前身著棠色衫裙,并同?色褙子的纖瘦小?姑娘,忍不住贊不絕口道:“茉兒生得真好看。”

    聽到面前的母親這樣說,謝茉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白?皙的面容與耳垂都?有些泛紅。

    站在謝茉身旁的謝晏聽到盧宛這一番話,已經穿戴好,所?以親昵自然地坐在盧宛的身旁,望著面前的妹妹謝茉,與身旁的母親,笑眼?盈盈地點頭道:“妹妹長得像母后,所?以才會這般好看,誰見了妹妹不說,她同?母后長得一模一樣,將來準保是個大美人……”

    盧宛看了一眼?身旁的謝晏,不禁抬手,摸了下他?的腦袋,有些無奈嗔怪道:“晏兒,你同?誰學的,這般能言善辯。”

    望著面前自幼便喜歡說話,性情又活潑狡黠,聰慧伶俐的謝晏,盧宛想著自己與謝行之都?是習慣安靜的人,卻生出這樣一個話匣子的孩子來,聽著此時?此刻謝晏笑著的嘰嘰喳喳,不由得有些頭疼無奈。

    坐在盧宛身旁的謝晏聽到母親這樣說,笑著看了妹妹謝茉一眼?,仿佛還有些得意?似的,揚了下眉,笑道:“茉娘不喜歡說話,所?以,孩兒便替茉娘將不曾說的話都?說了。”

    聽罷謝晏這一番好像有些道理,實際上是不講道理的話,盧宛笑著抱了抱聽到自己的哥哥這番話,掩唇笑著,依偎進自己懷中的謝茉,準備等謝行之與謝璟過來,便一起帶謝晏與謝茉到御苑去。

    ……

    水榭旁,明燈冉冉,倒映在水面上,輕輕蕩漾著。

    身姿婀娜的歌舞妓在畫舫上輕歌曼舞,小?舟上點綴著開得馥郁清香的花束,空氣中彌漫著花香,酒香的水霧氤氳。

    坐在涼亭中,盧宛讓謝晏與謝茉各自吃了一碗長壽面,先墊墊肚子,今晚他?們兩?個是小?壽星,也是全場的焦點,盧宛怕兩?個孩子只顧著玩,不好好用膳。

    在謝晏與謝茉吃完長壽面之后,盧宛一面與幾位誥命夫人閑聊,一面看著年紀不大,但?卻甚是自來熟的謝晏,在不遠處的宴席上,正在跟幾位大臣說話,一舉一動之間,透著一股子狡黠清靈。

    收回視線來,復又瞧了瞧正坐在案前,由兩?個同?齡的世?家女兒陪著,一面細聲細氣說話,一面插花的謝茉,盧宛唇畔含笑,不由得在心中有些漫無邊際地想到,其實性格,有時?候也是天定的,人力難能左右……

    坐在觥籌交錯的宴席間,謝璟望了一眼?面前正在笑著說話,滔滔不絕的謝晏,微不可察地輕皺了下眉,眼?中仿佛有一絲若有似無的不耐。

    側了側首,移開落在謝晏身上的目光,不喜歡太過喧嘩吵鬧的謝璟狀若無意?地抬手,捂了一只耳朵,不想再聽噪音,垂下的眼?眸中閃過一抹按捺得很好的厭倦。

    謝晏已經開蒙幾年,今日是他?的生辰,所?以,他?今日顯得格外歡欣雀躍,還眼?眸彎彎,躍躍欲試地想要即興作賦一首。

    他?們的父皇在這里?,平日里?冷肅淡漠的面龐上鮮見流露出幾分笑意?來,雖未曾說話,但?態度,卻是一目了然。

    一只手支撐在案上,仿佛在托著腦袋,實際上是在捂著一只耳朵,謝璟目光淡淡地環視一周,然后復又望向由個個人精的朝臣們不著痕跡地奉承著,站在涼亭正中,正在眼?眸彎彎地即興吟詩作賦的謝晏。

    片刻之后,謝璟有些興致寥寥地側眸,看了一眼?涼亭外的景色,卻在看到掠過的一只飛鳥時?,微愣了一下。

    顯然,同?樣發現在太液池畔飛掠而過的飛鳥的,不只是謝璟一個人,在謝璟尚還不曾回過神來的時?候,便聽到身旁有人驚呼道:“天哪!快瞧!是黃鳥!絕跡了許多年的黃鳥!”

    黃鳥是象征著祥瑞之兆的瑞獸珍禽,是典籍中記載繪畫流傳下來的,已經很多年都?不曾出現了。

    宴席上的所?有人都?因為黃鳥的出現而為之喜悅震動,其實,在心性沉穩的謝璟看來,黃鳥雖然因為少見而珍稀,但?并沒有什么證據說明,它?能給人間帶來祥瑞吉祥,所?以雖然他?對這突如其來的黃鳥,也有些感興趣,但?卻并沒有那樣欣喜若狂。

    直到謝璟要收回落在涼亭外的視線,卻聽到涼亭外傳來雨落湖面的淅瀝瀝聲響,他?有些錯愕地睜大眼?眸,望向涼亭外……

    第132章 舊事(修)

    廊檐外有斜斜細雨, 落在地?上發出?淅瀝瀝的聲響,兩?個宮女?手中托著漆盤,要送東西到宮殿中去。

    在看到一連半月,陰雨連綿的天氣?時, 不曉得想到了什么, 走?在回廊外側的宮女?忽然?低聲道:“五皇子殿下也真是奇了, 之前干旱了那般久, 偏生五殿下生辰, 出?口成誦的那日,既招來了黃鳥祥瑞, 又接連下了雨, 緩解了旱災……”

    聽到身旁同伴自言自語似的喃喃, 走?在回廊里側的宮女?也不由得點了下頭?,同樣低聲道:“誰說不是呢,平日里,五殿下便是出?了

    名的聰慧伶俐,討陛下與皇后娘娘喜歡, 如今又為陛下解了這樣的憂患,我?看,恐怕……”

    恐怕什么,走?在回廊里側的宮女?不曾繼續說下去, 但兩?人之間, 卻都心有靈犀, 不言而喻。

    畢竟,二殿下與三殿下都是沒有親娘的, 更沒有什么生母受寵,可以與皇后娘娘抗衡的話可以議論, 且,這兩?位殿下,便是論名分出?身,也只是兩?個庶子罷了。

    但是即使如此,即使二殿下三殿下兩?位庶出?的皇子不足為慮,陛下的嫡子,也是有兩?個的,雖然?四殿下與五殿下一母同胞,四殿下是嫡長子,而且一直以來,四殿下也是前朝后宮默認的將來的太子,但在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面前,古往今來,血親廝殺,反目成仇的事還少嗎?

    想到五殿下與五公主生辰宴時,引來的黃鳥,以及那日突如其來的天降甘霖,這一切的一切,皆是祥瑞之兆,仿佛上天在暗示什么,讓人浮想聯翩,意味深長。

    兩?個宮女?不再說話,腳步匆匆地?走?在回廊中,想要到宮殿去。

    只是,在她們走?過回廊的拐角處時,卻因為看到了面前站著的,負手而立的清冷少年,面色“唰”地?變得慘白如紙。

    心里仍舊抱著一絲僥幸,想到方才所說的話,兩?個宮女?面色蒼白,抖若篩糠地?向面前的謝璟行禮道:“奴婢見過四殿下。”

    面容未曾完全褪去孩童青澀的少年,身姿卻已經挺拔如瘦竹一般,望著面前的兩?個宮女?,他清冷如玉的俊秀面容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神情。

    漠然?地?望著面前的兩?個宮女?,如在看兩?棵微不足道的草芥一般,在她們愈發心驚膽戰,忐忑不安時,謝璟終于冷聲開口,命令道:“拖下去,受刑后扔到永巷去。”

    在聽到面前不辨喜怒的四殿下這一番話時,兩?個宮女?眼淚橫流,下意識顫抖著想要跪下請求饒恕,只是,侍候在側的幾個侍從,已經上前,將兩?個宮女?堵了嘴,拖了下去,不敢有一絲怠慢,怕腌臜了主子的耳朵。

    做罷這一切后,神色愈發漠然?的謝璟背手轉身,離開這個回廊,面上平靜無瀾的神色,讓人揣摩不出?此時此刻,他心中所想的心思。

    再過一兩?年,謝璟便要十歲了,他是謝行之的嫡長子,又素來天資聰穎,幾年以來所展露的過目不忘的本?領,與所寫?的策論,更是令宮中的太傅贊嘆,褒揚不已,朝中大臣,對謝璟成為將來的太子,都沒有太大異議。

    但與此同時,這幾年以來,隨著謝璟的五弟弟謝晏漸漸長大,同樣展露頭?角,且看起?來性格更為靈動聰慧,朝堂之上,竟也逐漸生出?一些?支持謝晏為皇嗣的聲音,只是,這些?議論,一直以來,很少,很少,因為無論是從兩?位小殿下的嫡長來說,還是從他們的賢能來說,都沒有謝璟不如謝晏的證據——畢竟,謝晏便是再狡黠聰明,眼下也不過只是個方才五歲出?頭?的孩子,誰能說,將來五殿下一定能勝過四殿下呢?

    只是,從前那被隱隱壓制的,寥寥的支持謝晏為太子的聲音,卻在半個月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天降甘霖之后,漸漸有了有所壯大的跡象。

    五殿下謝晏同樣天資聰慧,且在舉國上下旱災的時候,竟有能讓瑞鳥翩躚而來的“神力”,還為正在為地?方旱災困擾的陛下解了燃眉之急,或許,這只是巧合,但卻實?在巧合得太巧了,仿佛冥冥之中,老天在暗示什么一般。

    更何況,四殿下一直不曾被立為太子,那么,五殿下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究根到底,兄弟二人,都是深受皇恩眷寵的皇后娘娘所出?,論尊貴的身份,誰也不比誰差。

    雖然?禮法上理應由嫡長子繼承大宗,但若是陛下偏愛幼子,迷信這回的祥瑞,對五殿下龍顏大悅的同時,心中的天平有什么別的意向,那么,現在提起立五殿下為太子的人,雖然?冒險,但卻能讓陛下稱心如意,讓五殿下高看一眼,將來更是有從龍之功……

    畢竟如今方才登基幾年的謝行之,并不是從前提線木偶一般,由朝中臣子隨意左右的傀儡皇帝,他的手中握著實?權,想要立誰做繼承人,做皇太子,朝中群臣與所謂的禮法規矩,是束縛不了他發自內心的心意的。

    于是,在半個月前,那場奇跡般的黃鳥出?現,與天降甘霖之后,各懷鬼胎地沉寂了數日的大臣們,開始漸漸將有隱晦提起皇嗣冊封的劄子,一封封遞了上去,朝中群臣,雖然?都不敢多言什么,卻都在等著謝行之對這件事的反應與表態。

    但出?乎意料的,謝行之對此事,始終仍舊是從前冷淡敷衍,不置一詞,仿佛視若未見的態度。

    朝中隱藏在平靜之下的暗潮洶涌,身邊太傅與幕僚隱約含蓄的對自己這個孩童的點撥與提醒,讓很久以前,便早已經明白,謝晏既是自己同母所出?的血親兄弟,又是未來的強勁威脅,年幼早慧的謝璟心中厭惡煩悶,警惕不已。

    只是,這些?沉甸甸的心事與揣摩,謝璟不曾同任何人提起?,包括他的母親盧宛。

    在兩?三歲開蒙,漸漸識字讀書?之后,謝璟逐漸養成了安靜內斂,修身養性的沉穩性子,他開始接受,學習典籍所講的內容,在他或沉思許久,或思考之后,很快有所感悟。

    在他的父親謝行之三次拒絕廢帝安陽公的禪讓,最后登臨大寶之后,日日溫書?,然?后靜思內化為自己的學識的謝璟,平日里與謝行之的性情與模樣,漸漸愈發別無二致的冷淡內斂起?來,這點,連盧宛有時都有些?無奈心酸——她從前那樣一個懵懂可愛的孩子,如今竟變得成了第二個她的夫君一般,冷面冷情的。

    侍候在謝璟身旁的內侍,小心覷了這位清冷如玉,不怒自威的四殿下一眼,卻有些?納罕地?發現,四殿下面上,并不曾因為方才所聽到的話,流露出?冷意與慍怒之色來,反倒瞧著,只是有些?若有所思的出?神與平靜。

    不曉得想到了什么,半晌過后,謝璟方才收回神來,神色淡淡地?由身旁的內侍撐傘,走?進了一片連綿的煙雨氤氳。

    最近,孫淑妃孫蘊容的心情,一直郁郁沉悶,甚為不佳。

    想到半個月以來的細雨綿綿,久旱逢甘霖,被緩解了的旱災,還有盧宛所生的,謝璟與謝晏兩?個個頂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孫蘊容心里,便是一陣難以按捺的陰郁與悶氣?。

    她想要發泄心中怒火,只是,卻心知肚明自己招惹不起?怨恨惱怒的盧宛還有她的孩子,怪來怪去,孫蘊容最后只能無能為力地?反過來責怪謝康還是不夠聰明,不夠刻苦,不夠好。

    ——若非如此,那么當日在謝晏的生辰宴上,為何謝康不去展露頭?角?如果謝康這個不爭氣?的能如自己一般有爭奪的心氣?,而非心性冷淡,那么如今,被陛下還有朝中群臣要刮目相看的,便是日復一日沉默平凡下去,簡直被襯托得如傷仲永一般的謝康!

    這樣想著,心里煩悶慍怒異常的孫蘊容,想到從前自己所想的想要讓早慧聰明的謝康為太子,于是將所有心血與希望都放在那時尚且年幼的謝康身上,所做的自己將來便是太后的春秋大夢漸漸變得更加遙遠,仿佛癡人說夢,便愈發覺得心里怒火中燒,實?在難以控制。

    在接連許久,皆無從排解心中煩悶之后,孫蘊容帶幾個宮人出?了自己的宮殿,準備到御苑去走?走?,想要看看雨后清新?的花卉草木,讓自己的心情舒展些?。

    只是來到御苑,不過一會子的功夫,正在垂首,面無表情,實?際上心里厭煩,心不在焉地?賞花

    ?璍

    的孫蘊容,便聽到不遠處傳來幾道腳步聲。

    原本?便在走?神的孫蘊容抬眼看去,在看到由內侍撐著傘的來人是今年身量如雨后竹筍一般拔高,如今身姿已經很是挺拔,顯露出?少年之姿的謝璟之后,她看著面前的謝璟那張清冷俊秀的面容上不見喜怒的神色,忽然?找到了什么。

    雖然?謝璟與謝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她最嫉妒厭惡的盧宛所生的孩子,如今也是能為盧宛爭光添彩的人,但是,如今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得出?來,身為嫡次子的謝晏,隱隱有同謝璟皓月爭輝之勢。

    既然?如今事情已經成了這樣的情形,那么,在這樣巨大的利益面前,她才不相信,謝璟心里,對謝晏,甚至是對盧宛,會沒有一絲一毫的隔閡;她才不相信,皇家子弟,會在那個位置面前,仍舊兄友弟恭,仍舊母慈子愛。

    便是退一步想,自己挑撥離間之后,謝璟真的能不為所動,自己也并不會損失什么。

    這樣的念頭?自心中轉瞬即逝地?劃過,旋即想到了一樁在心里塵封多年,一直蠢蠢欲動又畏懼不敢再提的舊事,時值多年之后,被嫉恨惱怒沖昏了頭?腦,早已經變得記吃不記打的孫蘊容心念忽地?一動。

    不過片刻,孫蘊容原本?緊鎖的眉心,忽然?舒展開,她對面前的謝璟笑吟吟地?禮了禮,笑著問道:“四殿下怎么在這里?”

    謝璟聞聲望去,在看到不遠處的孫淑妃后,他微頓了一下腳步。

    冷淡地?與孫蘊容彼此見禮之后,謝璟興致寥寥地?轉身,準備離開。

    見平日里便對自己甚是疏遠漠然?的謝璟抬步要走?,孫蘊容眼看著自己便要竹籃打水一場空,忙揚聲,開口笑著阻止道:“殿下莫要著急離開,本?宮忽然?想起?一件從前偶爾聽聞的笑談,想說給殿下隨意聽聽,本?宮想著,或許便是這個原因,至今陛下不曾立殿下為太子罷。”

    在聽到孫蘊容這笑吟吟的一番話后,原本?正欲抬步離開的謝璟,不禁頓住了腳步,有些?質疑的目光微冷地?望著面前的孫淑妃。

    第133章 離間

    望著面前在聽到自己的這一番話, 果不其然停下了腳步的謝璟,孫蘊容眼中劃過一抹得意之色。

    笑著走到謝璟的面前,看著面前的小少年面容上漠然,又帶著幾分懷疑的神色, 孫蘊容笑道:“殿下不用這樣看著本宮, 本宮也只是?忽然想起了這件事, 殿下若是?聽了之后, 覺得這件事是?無稽之談, 那么,便當?本宮什么都不曾說過。”

    謝璟冷淡地看著面前笑吟吟的孫蘊容, 不帶感情地反問道:“我?為何要相信你所說的?”

    其實, 看到面前的孫淑妃這副面上盡是?笑意的模樣, 謝璟便已經知曉,她?心里指不定打?算的什么陰謀詭計。

    冷眼看了孫蘊容一眼,謝璟便要轉身離開,未曾料到這個?孩子竟然對自己的挑撥離間毫不上鉤,孫蘊容不由得有些暗自咬牙的氣急。

    只是?, 這樣的機會?實在難得,孫蘊容不想白白錯失,于是?,在謝璟轉身準備離開時, 孫蘊容上前, 攔在謝璟面前。

    抬高了聲音, 收斂起面上的笑意,孫蘊容望著面前神色愈發冷漠的謝璟, 故意賣關子地問道:“這件事有關殿下的身世?,殿下也不想知曉嗎?”

    聽到面前的孫蘊容這樣說, 謝璟看著她?,仿佛在看一個?可笑的將死之人一般。

    孫蘊容見面前的謝璟站著不動,眼中神情寒冷如冰,心里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硬著頭皮讓侍候在側的宮人們都退下,面前的謝璟不曾出聲阻攔,也不曾再?抬步離開,這讓孫蘊容心中,稍微有了些主心骨。

    看著面前今年個?子長得很快,但俊秀白皙的面容,卻仍舊有些孩童的青澀稚氣的謝璟,孫蘊容見他站著不動,定了下心神,鎮定地笑道:“這件事,本來本宮也打?算就此爛在心中,只是?如今的情形,本宮覺得,這件事也應該讓殿下知曉,免得殿下與娘娘生出隔閡來,對娘娘心生怨恨。”

    聽到面前的孫蘊容笑著這樣說,面上一副為自己與母后考慮的模樣,但眼中卻流露出惡意來,謝璟知曉,自己應該拂袖而去,不聽面前的這個?巫婆一般的女人說出來的詛咒一樣的話,只是?,他的雙腳,卻不由自主地頓住了,一動不動。

    謝璟想到了對自己溫柔疼愛的母后,冷嗤了一聲,對孫蘊容道:“你究竟想說什么?若繼續在這里故弄玄虛,那我?便不奉陪了。”

    說罷,謝璟攥了下掩于袖中的手指,準備轉身離開。

    望著要離開的謝璟,孫蘊容站在原地,這一回?,反倒不再?阻攔謝璟的去路。

    她?仿佛甚是?氣定神閑,勝券在握地笑著,忽然開口,說了句什么。

    在聽到孫蘊容這一番不高不低,但卻在這只有兩人的寂靜地方,顯得格外清晰的話之后,謝璟不可置信地轉身,看著站在身后的孫蘊容。

    孫蘊容看到謝璟面上那驚詫的神色,早已有所預料,她?笑著慢慢走到謝璟面前,將方才所說的那番話繼續說了下去。

    或許是?這么多年來,心中難以?遏制的對盧宛的嫉恨與壓抑涌了上來,或許是?想看到盧宛與謝璟母子二人反目成仇的情形,或許是?覺得這種事,謝璟勢必不會?告訴任何人,而只是?埋藏在心里,終會?壓抑成禍端,成為一個?沉浸在痛苦的折磨中的人,孫蘊容盡是?惡意地,添油加醋地對面前的這個?不足十歲的小小少年,笑吟吟說著自己惡毒的揣測……

    ……

    夜幕深深,暗夜如墨。

    坐在自己的宮殿中,謝璟垂眼看著跪在案下,戰戰兢兢的穩婆,輕輕摩挲著手中的檀木念珠,不曉得心中在思忖什么。

    想到白日里,孫淑妃對自己所說的那一番明?擺著是?在挑撥離間的話,謝璟眼中有一抹陰郁之色一閃而過。

    在聽著跪在面前的穩婆,此時此刻膽戰心驚所說的話之后,謝璟眼中的冷意與郁色,不由得愈重。

    自己的生辰在什么時候,這是?一直以?來,謝璟所心知肚明?的,對父母成親的年月,雖然從?前謝璟并?不曾知曉,但,這也不是?一件難查的事。

    有些心不在焉的謝璟一面聽著跪在地上的穩婆所說的話,一面垂眸望著面前的案上,所放著的自己讓人查來的消息,半晌,他抬手,翻了一頁面前的紙張,默然片刻,忽然抬首,望向跪在地上的穩婆,神色冷清地問道:“你方才所說的那些,都能當?真?嗎?”

    聽到坐在案前的皇子殿下這樣問,穩婆忙點頭,一身冷汗地應道:“奴婢保證,奴婢所說的千真?萬確,沒有一句謊言,殿下當?初出生的時候,肯定是?足月所生,生來身體康健,并?不曾有什么不足之癥。”

    神色平靜冷淡的謝璟坐在案前,聽著面前的接生婆正在說的話,仿佛心中一直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一般,不再?詢問什么。

    不曉得便這樣過了多久,跪在地上,心里愈發戰戰兢兢的穩婆一身冷汗都沾濕了衣衫,方才聽到這位一身冷漠凜冽的殿下開口,吩咐道:“下去罷,今日并?不曾有人召見你,曉得了嗎?”

    聽到謝璟這樣說,一下子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不許任何人得知今日他問起這件事來,穩婆心里雖然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但卻還是?點頭應了。

    讓穩婆退下之后,謝璟坐在案前,愈發沉默下去。

    一盞有些暈黃昏暗的柔和?燈影下,謝璟的身影落在地上,被拉得很長,形影相吊,顯得格外孤寂。

    謝璟想到自小到大,疼愛自己的父親母親,記憶里的一幕幕情形仿佛歷歷在目。

    他是?父親三十五歲,而立之年方才出生的孩子,父親對他慈愛疼惜,百依百順,母親溫柔可親,但有時候,他犯了錯,母親也會?按照規矩責罰他。

    無論是?在謝璟的記憶中,還是?現實中,父母都是?恩愛伉儷,對自己疼愛有加的。

    謝璟開蒙之后,便專心讀書,不再?像小時候一般纏著父母,但他還是?仍舊如從?前一般,孺慕地同樣愛著自己的父母。

    他從?未

    想過,自己的身世?,會?有什么問題,就像孫淑妃今日狀若有意無意,實際上明?擺著是?在挑撥離間說起自己的生辰,與父母成親的月份對不上號這件事,謝璟也從?未想過一般。

    謝璟不會?懷疑自己不是?他的父親親生的血脈,所以?,他暗地里讓人去查,去找來了當?初接生的接生婆,可是?,如今擺在謝璟面前的一件件人證物證,卻仿佛將他推進了更加無盡的深淵。

    從?前,謝璟一直告訴自己,他如今方才不到十歲,哪朝哪代,正常情形下,都不會?有這么這么小的太子,父皇遲遲不曾冊封自己為皇嗣,這是?很正常的。

    但如今看著放在自己面前的這些荒謬的證據,一晚上輾轉不眠的謝璟在沾濕枕頭的天明?時起身,來到了母親盧宛所住的昭陽宮,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緒與濃重的悲痛憤慨。

    第134章 皇嗣(二更/一萬字肥章)

    謝璟到昭陽宮的時候, 盧宛方才用罷早膳,正坐在寢殿中?的窗畔軟榻上,望著斜斜支起的窗外,陰雨綿綿的細雨。

    在得知謝璟過?來了, 以為謝璟是來向自己請安的盧宛笑?著望向被推開的殿門后, 正走?進?來的謝璟, 眼眉彎彎地對他?笑?道:“璟兒, 你怎么?有時間過?來的?”

    聽到面前的母親這樣溫和含笑?地對自己說話?, 一如從前一般,不?曉得想到了什么?, 謝璟的腳步不?由得微頓了一下。

    旋即, 在盧宛微有些疑惑望過?來的目光中?, 謝璟恢復如常,走?到盧宛面前,對她行禮道:“兒臣見?過?母后。”

    盧宛望著面前正在向自己作?揖行禮,模樣一板一眼的謝璟,有些無奈地頷首笑?了一下, 道:“璟兒不?必多禮,起來罷。”

    這樣說著,盧宛抬手,握住面前的謝璟的手, 讓他?起身, 坐在自己的身畔。

    兒大避母, 如今的謝璟在自己的宮殿中?居住,已經有幾日不?曾見?到忙于讀書的謝璟, 此?時此?刻,望著面前的小少年, 盧宛眼中?,不?由得盡是溫和笑?意。

    細細端詳著面前的謝璟,瞧見?他?微有些黛色的眼下,還有泛紅的眼眶,憔悴的神情,盧宛有些心疼地抬手,摸了摸面前的孩子的鬢發,問道:“璟兒,你昨夜是不?是又熬夜讀書了?娘親是怎么?告訴你的,要?好好保重身體。”

    聽到面前的母親這樣對自己說話?,謝璟微頓了頓,方才輕輕點頭,應道:“嗯……”

    覺得今日的謝璟有些說不?出的古怪,盧宛有些納罕地望著面前的這個孩子,見?他?有些倦怠憔悴,仿佛甚是精疲力盡的神色,忽然想到了什么?,望著他?,開口繼續問道:“璟兒,你過?來之前,可曾用過?早膳?”

    有些心不?在焉,自心中?想著心事的謝璟聽到面前的母親這樣問,輕點了下頭,回答道:“還不?曾。”

    越看,便越覺得面前的謝璟有些怪怪的,整個人的情緒仿佛很是低落一般,盧宛目光擔憂地望著他?,微微皺了下眉,正想要?開口,讓外面的宮人下去備些早膳來,給謝璟墊墊肚子,卻不?料沉默的謝璟卻率先開口,對盧宛道:“母后,孩兒一點都不?餓,您不?用忙了。”

    盧宛聽到謝璟這樣說,卻還是讓宮女下去找些點心過?來,然后吩咐小廚房去煨些粥,暫時在灶上溫著。

    待到吩咐完這些,望著面前的謝璟,盧宛抬起手臂來,將面前的謝璟攬入懷中?,垂眸望著面前的孩子,有些擔心地抬手,摸了摸謝璟的前額,問道:“璟兒,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靠在母親懷中?,謝璟聞言,只?是輕輕搖了下頭,不?曾說話?。

    見?懷里的孩子沉默著搖頭,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樣,盧宛也?安靜地默然不?語了片刻,方才繼續問道:“那便是發生?了什么?事,讓你心中?不?開心了,對嗎?”

    輕輕拍了一下懷中?的謝璟的脊背,盧宛的眼睛望著他?,溫聲問道:“璟兒,究竟怎么?了?”

    聽到面前的母親這樣追問,溫聲細語中?盡是對自己的擔憂與關愛,謝璟沉默了許久,方才抬起眼眸來,望著面前的母親,問道:“母后,孩兒是不?是同晏兒茉兒一般,是早產兒?”

    未曾料到一直沉默不?語的謝璟忽然開口,所問的竟是這個,盧宛微頓了一下,方才微微側首,避了避一直望著謝璟的眼眸,輕輕點了下頭,應道:“嗯。”

    其實,盧宛心中?不?曉得,謝璟為何會忽然問起這個問題來。

    目光一瞬不?移地望著面前的母親,見?到她聽到自己這樣問,躲避自己的眼眸,謝璟覺察到,自己的心里,正在一寸一寸地冰涼下去。

    望著面前溫柔可親的母親,謝璟只?覺得心中?涌起無比的失望來,他?白皙俊秀的小小面容上,不?由得流露出愈發冷漠的神色來。

    靠在盧宛肩上,謝璟沉默了半晌,方才開口,望著面前的母親,忽然輕聲問道:“母后,我真的是爹爹的孩子,而不?是什么?野種嗎?”

    謝璟的聲音太低,盧宛有些不?曾聽清他?所說的話?,不?由得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仿佛以為自己是聽錯了,盧宛望著面前正神色淡漠看著自己的孩子,聲音有些發顫,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璟兒,你說什么??”

    想到自己那可悲可笑?的,與父母成親的月份對不上號的生辰,還有平日里,對母親,對自己,對弟弟妹妹愛護有加的父皇,謝璟心中?,盡是濃重的悲哀與悲憤。

    他?心里,為寵愛母親的父皇打抱不平,為什么?明明看起來那般恩愛伉儷的兩個人之間,卻有著這樣深重的欺騙與背叛。

    甚至,他?自己,都是那個欺騙與背叛的結果,想到自己是平日里關系和睦的父皇母后之間最大的隔閡,謝璟便覺得心里盡是痛苦與折磨,他?痛恨著自己身上的,不?知哪里來的血脈。

    望著面前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見?她面上流露出來的怔愣之色,謝璟沉默了一瞬,方才開口,繼續道:“母后,按照您嫁給父皇的日子,孩兒是不?可能提前一個月,足月生?在自己的生?辰的,可是,我真的是早產兒,而不?是足月生?的嗎?”

    聽到面前的謝璟輕聲這樣問,盧宛怔怔地望著面前的孩子,許久不?曾說出話?來。

    心里涌上無盡的酸楚與痛意來,仿佛已經結了痂,但卻還沒有痊愈的傷痕復又被人揭開,盧宛望著面前的謝璟,心里盡是帶著冷意的疼痛。

    方才所說的那些話?會傷害,刺痛到面前的母親,這是謝璟早已經知曉的,可是,說完那些話?之后,此?時此?刻,謝璟心中?,卻并不?曾有多少后悔。

    他?恨自己的存在,恨面前的母后為什么?要?背叛父皇,望著面前的盧宛,謝璟沉默之后,復又開口,繼續道:“母后,當初是不?是您欺騙了父皇,方才能嫁到謝家來的?是不?是,只?有晏兒與茉兒,才是父皇的孩子?”

    盧宛聽著面前的謝璟的這一番話?,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徹底被面前的這個孩子給傷透了。

    怔怔地坐在軟榻上,盧宛出神地望著面前的謝璟,沉默了許久,方才開口,難堪又心寒地問道:“璟兒,這些你究竟是從哪里聽來的?難道你便這樣不?相信自己的母親,還有你的出身嗎?”

    說著,不?曉得想到了什么?,盧宛的眼睛忽然酸澀得厲害,她側首,想要?避開面前的孩子的目光,只?是,兩行眼淚,卻仿佛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簌簌砸落下來。

    想到那些難堪的,恥辱的陳年舊事,那些痛苦的記憶又翻涌了上來,盧宛自袖中?取出帕子來,擦拭著自己面上的淚痕,對面前的謝璟道:“璟兒,你既然已經這樣確定,又何必來問我呢?若我說,你是你父皇的孩子,是晏兒茉兒血脈相同的大哥哥,如今,你也?不?會相信罷?”

    聽到面前的母親這樣說,謝璟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輕聲道:“母后,若我不?是父皇的孩子,那我便不?該繼續賴在宮中?,霸占著晏兒的位置,免得將來我與你

    們之間,會反目成仇,其實,您不?該生?下我的,這樣既對不?起父皇,也?對不?起您自己。”

    盧宛聽到面前的謝璟的這一番話?,心里痛得無以倫比的同時,生?出許多悲涼來,她看著面前的這個孩子,想到平日里他?對謝行之的親昵撒嬌,還有謝行之對他?的疼愛慈祥,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些什么?。

    她不?是傻子,會聽不?出從頭到尾,謝璟話?中?對自己的濃重質疑,還有對謝行之的抱不?平與維護有加。

    曾經,盧宛以為,她疼愛,照顧著的孩子,會同樣地,毫無道理地愛著她,可是在重要?的地方發生?的事,卻一次一次殘酷無情地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

    所有人都是仰慕,親近強勢的一方,包括孩子。

    想到方才謝璟所說的,有關謝晏的事,此?時此?刻,覺得甚是心寒的盧宛開口,對面前的謝璟道:“璟兒,晏兒的名字為何叫‘晏’,難道你從來不?曾想過?,是為什么?嗎?”

    忽然聽到面前的盧宛這樣說,謝璟沉默地看著坐在面前的母親,一語不?發。

    盧宛想到晏兒與茉娘方才出生?時,自己聽到謝行之所說的,兩個孩子的名字時,心中?的無奈與憂慮,在那一日開始,盧宛的心里,便常常看著漸漸由天真懵懂,變為狡黠活潑的謝晏,有些喜悅與心酸地憂慮,將來晏兒長大,是否會怨怪她與謝行之,在將來的權力上,什么?都不?會交給他?,哪怕他?再天資聰穎,也?只?能做一個賦閑的富貴閑人。

    在盧宛心中?,她的三個孩子都是一樣的,可是唯獨在這一件事上,她心知肚明,謝家的孩子,與尋常人家普通的家資分配與繼承,是不?一樣的。

    聽罷面前的母親這一番話?,謝璟不?曉得想到了什么?,愈發沉默了下去。

    雖然平日里謝璟不?曾太過?在意他?與謝晏兄弟二人的名字,可是,在聽到盧宛突兀提起這件事時,謝璟卻很快地意識到,面前的母親是什么?意思。

    看著面前意識到什么?,眼眶微紅,卻一語不?發的孩子,盧宛的眼睛與鼻腔也?酸澀得厲害,她垂首,用帕子為自己擦拭著眼淚,半晌過?后,方才開口,聲音哽咽道:“晏兒名字中?的‘晏’字,是你父皇希望將來,他?可以安閑尋常地度過?這一生?,沒有波折,只?是平靜安寧而已。”

    聽到面前的盧宛這樣說著,聲音中?盡是悲痛的哭腔,謝璟心里涌上無盡的懊悔來,他?抬手,抱住面前的母親,在盧宛懷中?安靜地泣不?成聲。

    垂眸望著懷里正在哭泣的孩子,半晌,盧宛有些怔怔地收回目光來,雖然任由面前的謝璟緊緊抱著自己,卻只?是坐著,不?曾有什么?反應與話?說。

    ……

    夜色四合,濃得仿佛融化不?開的墨色,謝璟坐在燈火透明的宣室殿中?,正在安靜地端正坐著,垂眸看著放在案上攤開的書卷。

    不?曉得便這樣過?了多久,有些出神的謝璟心不?在焉地抬手,將面前放著的書卷翻過?一頁。

    覺察到謝璟這邊發出的輕微聲響,謝行之抬眸看了過?來,見?到謝璟眉眼低垂,有些悵惘失落的模樣。

    便這樣望著燈影之下的孩子,半晌之后,謝行之忽然開口,對謝璟道:“璟兒,你過?來,父皇有話?要?與你說。”

    聽到自己的父親這樣說,謝璟微頓了一下,方才輕聲應了一聲,然后站起身來,走?到謝行之面前,對他?作?揖禮了禮。

    望著面前眉眼微垂的謝璟,謝行之溫和地對這個失落黯然的孩子道:“坐罷。”

    謝璟“嗯”了一聲,起身,坐到謝行之的身旁,與他?很小的時候一般,但不?同的是,如今謝璟已經是一個大孩子了,而非從前那個幼稚懵懂的小娃娃。

    想到白日里所得知的那件事,謝行之望著身旁幾年以來,個子如春筍一般很快抽條的小少年,眼中?帶了幾分有些復雜的神色。

    對于這個他?與妻子一手撫養,疼愛長大的孩子,此?時此?刻,謝行之心中?,有一如平日的慈愛疼惜,也?有些百味雜陳。

    長大了的孩子的意志,注定與父母不?再相同,而是一個有自己獨立的心思的人。

    可是盡管如此?,孩子卻仍舊如方才出生?一般,是一株樹苗,父母依然是時時應該修剪他?的錯誤,對他?澆水,灌溉愛與經驗的領路人。

    望著坐在身旁的謝璟,謝行之想到半個月以前,謝晏與謝茉生?辰宴上的那場突如其來的雨,不?由得抬手,拍了一下面前的謝璟的肩膀。

    雖然謝璟已經快要?十歲了,平日里也?聰慧老成,可是,如今的他?,卻仍舊還是一副孩子的模樣。

    抬手,在謝璟的肩膀上輕拍了拍,謝行之望著面前俊秀的小小少年,忽然開口對他?道:“璟兒,你如今方才不?到十歲,是不?大也?不?小的年紀,再過?幾年,或許你便要?大婚了,如今不?立你為太子,是因為朕所想的,是等?你大婚,有了太子妃,到時候懂了什么?是責任,再將這個擔子放在你的身上。”

    望著面前聞言,眼眶微紅的孩子,謝行之頓了頓,繼續道:“父皇覺得,沒有必要?立太子那般早,璟兒,你覺得呢?”

    聽著面前的父親的這番話?,謝璟抬手,擦了擦面上的眼淚,方才點了下頭,低聲“嗯”了一下。

    可是盡管如此?,他?的眼淚,卻仍舊像源源不?斷的泉水一般,連綿不?絕。

    見?面前的謝璟眼淚潺潺的模樣,謝行之放在他?肩上的手掌,在他?的肩頭上略微用力地握了握,像對待一個小男子漢一般,然后對謝璟道:“璟兒,你是朕的嫡長子,也?是最寄予眾望的孩子,對你的弟弟妹妹晏兒與茉兒,朕同樣喜愛,但更多的只?是疼愛,你能明白這里面的分別嗎?”

    覺察到面前的父親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謝璟知曉,父皇對自己,有著無盡的殷殷期望,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世,謝璟卻覺得這樣的自己,在父親面前,很是恥.辱。

    父親是否知曉那些事呢?若是知曉,為何還會愿意將這樣的擔子繼續放在自己肩上,若是不?知曉,那么?,他?是否是幫著母親,欺瞞了父親?

    抬起淚眼朦朧的眼眸,謝璟望著面前的謝行之,張了張口,道:“父皇,可是……”

    可是什么?,看著面前的父親溫和慈愛的面龐,謝璟卻有些難以啟齒。

    他?不?想失去這樣疼愛他?的,好的爹爹,但他?心里又覺得很愧疚。

    謝璟的眼淚落得又急又快,他?抿緊了唇,不?再說話?,泣不?成聲地哭著。

    看著面前哭得厲害的孩子,與他?愧疚又猶豫的神色,謝行之拿出一方帕子來,為坐在面前的謝璟慢慢擦拭著面容上的眼淚。

    正在哭泣的謝璟覺得自己實在太壞了,讓母后為他?難過?,又愧對他?的父皇,兩個對他?最好的親人,在今天,他?卻都傷害了個遍。

    仿佛知曉謝璟為何會哭得這樣厲害,謝行之為他?擦拭著眼淚,開口告訴他?:“璟兒,你的生?辰沒有問題,你怎么?可能不?是父皇的孩子呢?你難道不?曾發現,你的眼睛與朕長得很像,但臉型卻又很像你的母后?你是我們的孩子,這是永遠不?會更改,刻在骨血里的事。”

    聽到面前的父親這樣說,謝璟淚眼婆娑地看著面前的謝行之,不?曾說話?,心里不?曉得在想些什么?。

    謝行之不?斷為謝璟擦拭著面上的淚痕,直到謝璟漸漸地不?再哭泣,謝行之展臂,將面前的這個孩子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他?因為長久的哭泣

    ,而仍舊有些抽咽的身體,安慰并教誨道:“璟兒,再過?一兩年,你便要?十歲,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以后,要?有自己的謀劃與心智,能定下心來,自己思考,做決定,不?能隨便被人牽著走?,曉得了嗎?”

    說著,想到今天白日里,所見?到的同樣默默飲泣的妻子,謝行之一面輕拍著懷中?的謝璟的脊背,一面道:“過?會你隨父皇到昭陽宮去,給你母后好好道歉,讓她莫要?再為你傷心了。璟兒,這次朕不?會責罰你,但你要?知道,若你母后不?肯原諒你,要?罰你,父皇也?不?會攔著她,你也?不?許怨恨你母后。”

    伏在謝行之膝上,謝璟聞言,哽咽著“嗯”了一聲,覺得自己的眼睛又酸澀得厲害,溫熱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

    將難過?地趴在自己身上的謝璟抱起來,親了親他?的面容,謝行之道:“小璟,莫要?難過?了,男子漢大丈夫,不?應該一直這樣哭。”

    看著面前的父皇,謝璟忍住眼眶的酸澀,認真地用力點了下頭。

    其實,謝璟雖然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小少年,但,他?卻并不?再那般懵懂,對世間的事一無所知。

    在從謝行之與盧宛那里聽到的話?,還有自己與他?們明顯有血緣關系的相貌中?,謝璟有些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他?是父皇與母后所生?的孩子,這個并不?是假的。

    此?時此?刻,被身旁的父皇溫熱的大掌牽著手,站起身來,謝璟心里盡是愧疚,又有些神游天外,若有所思。

    他?叫來的穩婆,還有讓人去查,所查來的消息,一樁樁,一件件,都在告訴謝璟,他?并不?是早產兒,當初,謝璟心中?生?出悲傷與憤慨來,也?是因為他?因此?冤枉了他?的母后。

    可是若他?不?是早產兒,又是父皇的親生?孩子,那么?,在母后嫁進?謝家之前,她就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懷上了自己,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方才哭完,腦袋都有些昏沉沉的謝璟不?可置信地這樣在心里想著,他?想到,他?的母親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怎么?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抬起眼眸來,望著身旁高大的父皇,謝璟心中?有著無盡的疑惑與茫然,他?想起來自己很小的時候便困惑的,為何袁顥言的爹爹娘親與他?的爹爹娘親不?同,心里生?出許多疑竇來,可是最終,他?卻將自己心里的驚詫困惑,都埋藏在心中?,不?再說話?。

    想到自己的母后,還有自己的身世,謝璟輕輕地吸了吸鼻子,告訴自己,要?好好向母后道歉,但心里的困惑,卻仿佛絲絲縷縷的煙霧,始終籠罩在心頭,漸漸消退,又若隱若現。

    ……

    夜色深深,昭陽宮中?,盧宛沐浴洗漱過?后,正坐在梳妝臺前,用珍珠霜摩挲著方才洗完的面容與身體。

    聽到寢殿的殿門前傳來推門聲,盧宛下意識地側首望去,在看到由謝行之牽著的謝璟時,盧宛手上正在輕輕涂抹細膩乳霜的動作?,不?由得微頓了一下。

    片刻之后,盧宛收回視線,站起身來,向面前的謝行之行禮道:“臣妾見?過?陛下。”

    行至盧宛面前,握著她的手讓她起身,謝行之望著面前的妻子,對她道:“坐罷,不?必多禮。”

    這會子已經快要?亥時了,盧宛看了看跟隨謝行之前來,正在向自己作?揖的謝璟,讓他?起身,面上流露出平靜的,帶著些許納罕的神色來。

    望著面前的謝璟,盧宛如平日里一般,淺淡地笑?了笑?,頷首道:“璟兒,時辰不?早了,你回去休息罷。”

    聽到面前的母親這樣說,謝璟站直身體,看著盧宛,仿佛有些不?知所措,眼淚沾濕了纖長的烏色眼睫。

    一旁的謝行之忽然開口,對盧宛道:“宛娘,朕去洗漱,你與璟兒且先說會話?。”

    盧宛聽到謝行之這樣說,只?是仍舊如方才一般,笑?意淺淡地頷了下首,應了他?的話?,坐在梳妝臺前,一動未動。

    目光中?微帶著些擔憂的謝行之看了看面前的盧宛與謝璟,眼眸深深,片刻之后,他?轉身,到寢殿中?的浴間去。

    房間中?只?剩下盧宛與謝璟母子二人,安靜得仿佛落針可聞。

    不?曉得便這般過?了多久,站在盧宛面前的謝璟忽然伏在母親的肩上,雖然沒有說話?,但眼淚卻滾滾滑落,打?濕了盧宛肩頭的中?衣衣料。

    此?時此?刻,謝璟心中?,盡是后悔與愧疚。

    他?抱著面前的母親,哭得仿佛同淚人一般,溫熱的眼淚不?斷落在盧宛的脖頸,與肩膀上,讓盧宛心中?,也?同樣甚是不?是滋味。

    謝璟張口說話?,溫熱的吐息落在盧宛裸.露.在外的脖頸上,他?一面哭,一面歉疚懊悔道:“母后,對不?起,都是璟兒不?好,讓您難過?了,您打?我罷,璟兒該打?……”

    聽著面前的孩子一面哭,一面這樣說,盧宛一動不?動地沉默了半晌,方才抬手,讓謝璟站在自己面前,為他?擦了擦面上的眼淚,望著他?輕聲道:“璟兒,再過?幾年你便可以定親了,真的長大成人了,以后不?要?再這么?任性了,曉得了嗎?”

    見?面前的母后終于肯理會自己,謝璟不?曉得為什么?,眼淚卻落得愈發厲害。

    揉了下正在望著自己的謝璟柔軟的白皙面頰,盧宛心頭酸澀,想到,今后便這么?大差不?差,糊弄著過?罷。

    雖然今日所發生?的事,難以避免讓盧宛心里對謝璟心寒,可是,這畢竟是她親生?的,血脈相連的孩子,從小到大,又傾注了那么?多的心力心血,哪里是一朝一夕,便能再也?不?管不?顧的?

    望著面前的謝璟,盧宛輕聲沉重地嘆了口氣,在謝璟一面低聲抽咽,一面再度伏在自己肩上的時候,盧宛抬手,輕輕地拍著謝璟的脊背。

    翌日早晨。

    孫蘊容看著銅鏡中?清雅端莊的自己,身旁的宮女正在侍候著她梳發化妝,只?是不?曉得為什么?,孫蘊容的心里,卻涌上許多不?知所起的煩躁來。

    瞧著宮女在自己發髻上戴的那支白玉芙蓉簪,孫蘊容越看越覺得不?順眼,不?由得開口,厭煩道:“行了,換個顏色,不?戴這支了。”

    未曾料到淑妃娘娘會忽然這樣說,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宮女聞言,戰戰兢兢地應了一聲,然后忙停下手中?的動作?,將簪子放回妝奩中?去。

    其實,此?時此?刻,宮女心里,有些疑惑,為什么?平日里喜歡穿戴珍珠素白的淑妃娘娘,會忽然這般厭惡起來這支平素,她所喜歡的簪子。

    但心里不?解歸不?解,宮女卻不?曾言語,只?是兢兢業業地又選了幾支發簪,輕聲細語問身旁坐著的淑妃娘娘今日要?戴哪一支。

    有些心不?在焉的孫蘊容選了一支淺紅色的瑪瑙簪,仿佛只?有與方才的那支白玉芙蓉簪截然不?同的顏色,方才能讓她的心里出口悶氣一般。

    想到尋常自己仿照著盧宛穿戴,卻一直以來沒有任何用處,孫蘊容便覺得自己憋悶得心口發疼,不?過?,盧宛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她的孩子如今已經開始懷疑她,相信很快便會與她在潛移默化之間,疏遠冷漠起來。

    可是這一切,都是盧宛活該,這個不?知廉恥的,霸著男人便不?松開,善妒的小狐貍精!

    孫蘊容在心里這樣想著,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從前先夫人鄭琴在的時候,自己手里握著掌管宅院的權力,而且,那時,她雖然不?受寵,但卻也?不?是如今這般,一絲一毫的夫君的恩寵都得不?到。

    只?要?想到從前自己與已經死了多年的鄭氏還有應氏,捏著鼻子喝那苦澀的藥汁,明爭暗斗,想要?搶先再生?下孩子來,孫蘊容便覺得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

    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又想到如今撫養在自己名下的謝康,孫蘊容有些發苦地苦笑?了一下,想到按照如今的情形,恐怕這輩子,她都不?會再有孩子,更莫要?提什么?女兒兒子之分了。

    嘆了口氣,望著面前銅鏡中?梳妝一新的自己,想到如今三十多歲,因為平素保養得宜,所以模樣與從前并無太多差別,仍舊算得上是清雅怡人,貌美端莊的自己,孫蘊容只?覺得心口處,愈發泛起隱隱的憋悶與疼痛來:便是再怎么?淡妝濃抹,也?不?過?是一枝韶華漸漸逝去,無人觀賞的花罷了,有什么?用?

    所幸她還有謝康,那個方才開蒙,便得到族學中?有名的學究贊不?絕口的孩子,將來定能為她爭光添彩。

    想到這里,孫蘊容方才覺得自己的心里好受了些。

    正在這樣陰晴不?定地想著,一個宮女忽

    然推開殿門,走?了進?來。

    孫蘊容在銅鏡里看了看走?進?殿中?的宮女,見?她腳步匆匆,不?由得有些沒好氣地問道:“這般著急,怎么?了?你是撞鬼了不?成?”

    聽到淑妃娘娘不?客氣地這樣問,宮女走?到她的身旁,行禮道:“娘娘,是宣室殿的內侍總管過?來了,說是陛下賞賜了東西過?來。”

    在聽罷身旁的宮女的這一番話?,緣于不?可置信與驚詫,孫蘊容愣了愣。

    旋即,反應過?來身旁的宮女所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孫蘊容不?由得喜上眉梢,轉過?身去,問道:“陛下賞賜了什么?東西過?來?”

    聽到面前的淑妃娘娘這樣追問,同樣笑?著的宮女搖了下頭,道:“不?知道呢,總管只?說了送東西來,是什么?,并不?曾告訴奴婢。”

    望著喜氣洋洋的淑妃娘娘,宮女復又禮了禮,奉承討好道:“奴婢恭喜娘娘,重獲圣眷。”

    孫蘊容笑?吟吟地站起身來,笑?道:“都下去領賞罷,墨玉,你跟我來。”

    身旁的貼身宮女跟著孫蘊容走?出寢殿,在來到正.廳,看到已經等?候多時的內侍總管時,孫蘊容笑?著問道:“有勞公公走?一趟,陛下讓送過?來的東西呢?是什么??”

    站在正.廳中?的內侍總管笑?著對孫蘊容行禮,卻不?曾說話?,只?是往后揮了下手,讓跟在身后的內侍打?開手中?提著的漆盒,從里面拿出一杯酒,與一段折疊起來的白綾來。

    在看到內侍總管身后的內侍所取出的東西是什么?之后,孫蘊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如紙。

    她畏懼驚恐地看著面前的內侍總管,仿佛在看地獄里的閻羅一般,聲音發顫地問道:“公公……公公這是什么?意思?”

    浸潤后宅多年,孫蘊容豈會不?知道,此?時此?刻,擺在自己面前的酒與白綾,是什么?意思。

    內侍將那杯酒與白綾放在漆案上,送到孫蘊容面前,這會子聽到孫蘊容這樣問,站在原地的內侍總管,面上的笑?容不?禁愈發陽光燦爛起來。

    只?是內侍總管面上的笑?容,孫蘊容卻越看,越覺得充滿了惡意與恐怖。

    笑?吟吟看著面前的這位淑妃娘娘,內侍總管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笑?道:“奴才也?不?曉得為何陛下會忽然要?趕盡殺絕,不?過?,淑妃娘娘如果真的做過?什么?,自己肯定是心知肚明的,既然惹得陛下與皇后娘娘不?痛快了,那今日的這兩樣,便認了罷!”

    聽到面前的內侍總管這樣說,孫蘊容恐懼地倒退著,想要?逃離這里,只?是,卻因為背著走?,又腳步凌亂,一下子趔趄摔倒在地。

    看著手中?端著漆盤,走?到自己面前的內侍,孫蘊容的手指抓著堅硬的地磚,搖著頭,眼淚滾滾地往后退去……

    ……

    一個月后。

    謝康一如既往,將這個季度以來,自己所做的功課,還有所寫的策論整理好,送到宣室殿,由他?的父皇過?目——這是如今,宮中?所有不?曾娶妻立府的皇子,都要?做的例行功課。

    坐在案前,謝行之翻看了幾頁內侍遞上來的謝康的策論,頷了下首,抬眸對謝康道:“嗯,比起上次,筆力與內容都扎實深厚了許多。”

    說罷,謝行之將謝康那一沓厚厚的功課放在一旁,去拿劄子,要?忙于政事,雖然不?曾再抬首,但冷淡的逐客令,卻是顯而易見?的。

    原本?,心知肚明自己幾斤幾兩的謝康,是準備如平日里一般,謝恩之后,轉身默默離去的。

    可是今日,不?曉得出于什么?樣的勇氣,謝康在謝行之明擺著下逐客令之后,卻仍舊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這一個月以來,其實,謝康的心中?,想了許多,許多。

    雖然他?的養母孫蘊容還活著的時候,常常說他?是個沉默寡言,只?知道吃老本?,沒有進?取心的方仲永,但謝康卻一直不?怎么?以為意。

    只?有他?知曉,自己固然有爭權奪勢的念頭,但,他?卻注定不?能鋒芒畢露,而只?能日復一日,暫時韜光養晦。

    在很早之前,謝康便已經知曉,在自己的父親面前,他?做得再好,也?是不?討喜的。

    原本?謝康以為,等?再過?幾年,自己長大了,熬出頭了,可以出宮立府之后,慢慢地暗度陳倉。

    可是,養母孫蘊容因為什么?事而有那樣的下場,卻仿佛一記巴掌一般,扇在謝康面上,讓他?頭暈眼花的疼痛之余,徹底清醒過?來。

    冷血冷酷,對所有人都無情的父皇,只?在乎,喜歡皇后娘娘,還有皇后娘娘所生?的那三個孩子。

    謝康覺得自己從頭至尾,仿佛一個可憐可笑?的笑?話?——原本?他?與養母孫蘊容之間,互相利用著,孫蘊容養著謝康,用盡萬千手段地想要?控制他?的精神,讓他?只?能像個卑躬屈膝的哈巴狗一樣,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都只?能依附著她這個大人生?存,同樣的,謝康以孫蘊容為跳板,可以得到一個孩子所得不?到的,大人方才能爭取來的可以充實自己的資源。

    可是他?們母子二人之間的相互利用,利益傾軋,如今看來,除了狗咬狗這種粗鄙但貼切的形容,再找不?出什么?別的詞來。

    除了明爭暗斗的母子二人,從始至終,身份尊貴,他?想要?乞憐的那些人,都只?是將他?們視若草芥,平素沒有冒犯到,便視而未見?,若是敢越雷池一步,真的做了些什么?,隨意便可一筆劃掉,從不?曾真的放在眼里。

    謝康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與無能為力。

    覺察到謝康仍舊站在原地,不?曾離去,謝行之抬眸,微皺了下眉心,復又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少年。

    收斂起自己一身的情緒來,謝康望著面前的謝行之,在他?出聲,讓自己退下之前,忽然開口,輕聲但清晰地問道:“父皇,在您心中?,是否有一時片刻,喜歡過?兒臣的阿娘?”

    聽到站在面前的謝康這樣問,不?曉得想到了什么?,謝行之眉心皺得愈發厲害,目光沉冷地望著他?,顯然甚是沉怒不?悅。

    原本?,在看到面前的父皇這明顯沉冷慍怒的情緒時,謝康還有些暗自雀躍與心酸——至少,他?的父親,還記得他?那連他?自己都已經不?記得長什么?模樣,只?知曉是個身份卑賤,年輕貌美的女子的生?母,多年以后,還能因為她而情緒有所波動。

    可是片刻之后,年少聰慧的謝康很快便悲哀地意識到,他?的父親早已經忘記了他?的阿娘,那個去世多年的他?曾經的女人是誰,而將一個月前,引得皇后娘娘不?快,所以被賜死的孫淑妃,當做了他?的母親。

    原來從前曾經耳鬢廝磨,甚至生?下了他?的兩個人之間的情意,是這樣的淡泊如朝露,早已經在時間之中?被蒸發得無影無蹤。

    望著面前早就不?記得自己的母親的父皇,謝康眼眶酸楚得厲害,他?早已經知曉,除了皇后娘娘與她所生?的孩子,面前的這位陛下并不?在意其他?人,可是在又一次見?識到父親的冷血無情時,他?卻還是覺得自己被刺痛得血.肉.淋.漓。

    眼眶酸澀得厲害的謝康明白,自己便是再怎么?努力,也?不?會成為皇后娘娘所生?的孩子。

    竭力斂起一身的沉重情緒,謝康沉默地向面前的謝行之行禮告退,在走?出宣室殿時,他?想到了穩重聰穎的謝璟,還有狡黠伶俐的謝晏,謝康心知肚明,自己沒有與他?們可以相提并論的能力,也?不?應該再有繼續爭下去的必要?與心氣……

    第135章 溫存

    明媚的天光仿佛揉碎了的金子一般, 灑落在天地間,御苑的花一年?一度開?得茂盛,所以,謝茉的幾個手帕交, 都受邀到了宮中, 受到宴請來賞花。

    坐在御苑的涼亭中, 盧宛放下手中的茶盞, 抬眸, 瞧了一眼正在與幾個大臣家的女兒說話?的謝茉,望著說話?時總是細聲細氣, 溫和文靜的謝茉, 還有她?平日里要?好的幾個玩伴, 盧宛在想,是否應該選幾個同謝茉合得來的世家閨秀,進宮做謝茉的玩伴。

    如今,謝茉漸漸地長?大了,她?跟著宮中的學究學詩書, 跟著禮儀嬤嬤學規矩,平日里沒有很多閑暇的時間,總是忙忙碌碌的,盧宛想在她?空閑的時候, 有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可以一起說說話?。

    望著同幾個玩伴正在說話?, 溫聲細語的謝茉, 盧宛在心中,將方才所想的, 為謝茉找兩?個伴讀的事情,提上了日程。

    烹好了茶, 謝茉望著走進涼亭中的,抱著方才裁剪下來的,捆扎好了的花束的宮人,微微笑了一下,讓宮人將花束拿了過?去,找出一枝開?得最好的綠朝云來。

    拿過?放在案上的漆盤,謝茉將茶盞還有挑選出來,插到花瓶中的綠朝云放在漆盤上,然?后站起身來,笑著走到盧宛面前?。

    方才照著書烹茶的謝茉終于大功告成,她?走到盧宛面前?,將自己做的茶遞給面前?的母親,雖然?不曾說話?,但眼眉微彎,笑眼盈盈地巴望著盧宛的模樣,卻仿佛在等待著母后的夸獎。

    接過?面前?的謝茉遞過?來的茶盞,盧宛垂首呷了一口茶盞中的溫茶,在有些意外地發現,謝茉做的很好時,盧宛抬首,望著面前?的女兒,點頭?笑道:“茉娘,你做的不錯。”

    聽到面前?的母親這樣說,平素性情內斂的謝茉雖然?心中甚是開?心,但面上的神情,卻有些羞怯赧然?。

    謝茉身旁,崔家大姑娘聽到面前?的皇后娘娘這樣說,又看到盧宛笑起來,溫和含笑的模樣,不由得在心里為自己鼓了把勁,面上神色恭敬又顧盼生輝地對盧宛笑道:“皇后娘娘,平日里,教習嬤嬤便常常說殿下有天賦呢!殿下每每想做什么,自己翻幾頁書,便能學得十?之八.九,我們都說,殿下上輩子定是個聰明的女先生。”

    望著面前?正在說話?的小姑娘,見她?笑起來,一舉一動之間,渾然?天成的巧笑倩兮,盧宛笑著握了握站在自己身旁的謝茉的手指,問道:“是嗎?”

    見皇后娘娘對公主殿下平日里的事很感興趣,有時也能得到進宮學習的機會的小女郎,畢恭畢敬,又笑盈盈地踴躍夸贊起謝茉的沉靜聰慧來:“是啊,所有人都覺得殿下不僅生得貌美?,而?且還很聰明,果然?龍子鳳孫,與尋常人是不同的。平日里在家中,臣女的母親也常常說呢,娘娘您實在太有福氣了,自己就?已經很是完美?無瑕,竟然?還有殿下這么好的女兒,真?是讓人羨慕極了……”

    聽到謝家宗族里的姑娘這番不吝贊美?的話?,其他幾個朝臣家的女兒,也都笑著點頭?,對盧宛附和夸贊起來。

    盧宛未曾說話?,只是神色含笑地望著面前?這幾個正在說話?的小丫頭?,雖然?,這幾個小姑娘言語之間,各有自己的小心思,盧宛對這些都一目了然?,但,這些夸贊謝茉的話?,盧宛還是很喜歡聽的。

    如今盧宛成了居于上位者的大人,方才體會到,從前?自己小時候,進宮參加宮宴,在宮中那些貴人們的眼中,是什么模樣的。

    握著站在身旁的女兒謝茉的手,盧宛面上的神色溫柔慈和,她?聽著幾個朝臣家的閨秀對平日里謝茉的夸贊,還有對自己這個皇后娘娘肉麻的恭敬與奉承,不由得有些失笑。

    看著面前?的這幾個小女孩稚氣未脫的面容,還有她?們笑著說話?,雀躍的青澀模樣,盧宛想到從前?自己無憂無慮的小時候,唇畔含著一抹溫和的笑意,不由得有些恍神。

    夜色籠罩著大地,濃得仿佛打翻了的墨一般,漸漸的,宮中的每個角落,都掛上了光影柔和而?明亮的宮燈,處處都是燈火透明的。

    在傍晚時分,賞花宴結束后,盧宛仍舊與謝茉待到涼亭中,因為今日謝茉的兩?個哥哥謝璟與謝晏都不曾休息,還要?去學堂,所以,謝茉抱著身旁的盧宛,想與母親在涼亭中多膩一會。

    垂眸望著懷中嬌嬌的謝茉,盧宛見她?伏在自己的膝上,仿佛有些困倦,想了想,輕輕抬手,在謝茉腦袋上摸了摸她的發髻,問道:“茉兒,你若是困了,那我們便回去,好不好?”

    可是不曾料到,在盧宛話?音落下半晌之后,眼前?的謝茉,都未曾有什么動作。

    見懷中的謝茉對自己的話?沒有反應,意識到這個孩子或許是因為白日里說說笑笑,玩累了,盧宛摸了摸睡在自己膝上的謝茉的面容與手掌,想了想,讓宮女去拿一張絨毯過?來。

    輕輕握著謝茉的手,盧宛想到了什么,抬手,為面前?伏在自己膝上的謝茉拆開?梳得整齊的雙環髻,摩挲著她?的長?發,然?后將她?披散下來的柔順烏發,用束帶低低地綰在腦后,松松垮垮地系了兩?下。

    不過?,盧宛尚還不曾等到回去拿絨毯的宮女回來,卻瞧見一道高?大偉岸的身影,走進了涼亭。

    有些納罕謝行之是恰好路過?,還是過?來接自己與謝茉的,盧宛微挑了下眉,抬眸望著面前?的謝行之。

    瞧見盧宛不曾說話?,只是這般目光探究地看著自己,懷中攬著他們睡著了的女兒謝茉,仿佛是怕出聲,會吵醒了這個好夢正酣的孩子,謝行之眼中蘊起一抹清淺的笑意來。

    解下身上的玄色鶴氅,蓋在謝茉身上,謝行之傾身,將盧宛懷中的孩子裹好外裳,單手抱了起來,然?后望著被?謝茉壓得手臂有些發酸,正一面揉著手臂,一面慢慢站起身來的盧宛,握住她?的手。

    抱著懷里睡著了的女兒,謝行之牽著盧宛的手,帶她?回昭陽宮,宮人們很有眼色地垂首斂目,跟隨上去。

    輕拂的晚風將廊檐下的宮燈流蘇吹得微揚,寂靜的夜里,身旁的人的手掌寬厚而?溫暖。

    ……

    昭陽宮中,安頓好了中途醒來一次,揉了揉眼睛,又迷迷糊糊睡著的謝茉,盧宛沐浴洗漱之后,自浴間走了出來,然?后徑直坐在窗畔的案前?,用檀梳慢慢梳理著自己方才擦拭完,還略帶水汽的長?發。

    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盧宛抬眸,向謝行之所坐的地方看了過?去,頓住了手中原本正在梳發的動作,微微皺眉,神色有些認真?地問道:“陛下,妾聽聞,您這幾日開?始,讓璟兒自己獨自處理劄子了?”

    聽到坐在窗畔的妻子忽然?開?口這般問,原本坐在她?對面的謝行之起身,走到盧宛身旁坐下。

    不曾等到謝行之回答自己,盧宛眉心不由得皺得愈發厲害,她?望著坐在身旁的男人,啟唇,正想要?再問些什么,面前?的謝行之卻展臂將她?抱在膝上,唇角微揚地頷首道:“璟兒已經不小了,應該開?始學著料理這些事。”

    盧宛聞言,不禁抿緊了唇。她?雖然?不曾說話?,但望著謝行之的眼眸中,卻帶著一抹擔憂與不贊同,顯然?覺得謝璟還小,不應該早早地摻進這些風云詭譎的朝中政事中去。

    勾住盧宛的手指,與她?十?指交扣,望著她?有些憂心忡忡的眉眼,謝行之垂首,在盧宛的唇上親了一下,有些可憐似的望著她?,笑著嘆道:“宛兒,這幾日下來,小璟做的很好的,你不必這般憂心。難道孩子長?大了,可以為朕解憂,是一件壞事嗎?這一日,早晚都會發生的,讓他早點習慣也好,正好,朕也可以輕松下來,好生喘口氣。”

    聽到面前?的謝行之這樣說,盧宛面上的神色,不由得又浮現出一抹猶疑與無可奈何來。

    雖然?是這樣的道理,但,如今謝璟方才將要?十?歲的年?紀,處理政事,對這樣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來說,未免會是沉甸甸的擔子。

    垂眸望著面前?的的盧宛仍舊有些憂慮的神色,謝行之用了幾分手勁,握了握

    她?的手,想到了什么一般,抱著她?,唇角微揚地笑道:“待幾個月后,璟兒能差不多完全接手這些,朕帶宛兒與茉娘出宮,微服到南方去走走,住一段時間……”

    這樣說著,謝行之抱著懷中軟玉溫香的嬌小女子,慵懶地站起身來,帶她?到已經落下帳幔,燈影朦朧隱約的床榻上去……

    第136章 心結

    翌日早晨, 盧宛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身體困乏酸痛得緊。

    一只手臂支撐著床榻,盧宛緩緩坐起身來,側首, 看了看身畔早已空無?一人的床榻, 她抬手, 摸了摸身旁的被褥, 果不其然, 已經是涼透了的。

    侍候在帳幔外的宮女覺察到盧宛坐起身來,不由得笑著上前, 問道?:“娘娘醒了, 可要起身?”

    聽到帳幔外的宮女這樣問, 盧宛點了下頭?,旋即,想?到了什么,她問道?:“現在什么時辰了?”

    宮女上前,一面將曳地的帳幔打了起來, 一面恭敬笑著回答道?:“這會?子?已經巳時一刻了,陛下走的時候,特意?吩咐過奴婢們,莫要吵醒娘娘, 讓娘娘好?生休息。”

    聞言, 身體酸乏的盧宛只是笑了一下, 不曾再說什么。

    一旁的宮女侍奉著盧宛換好?了衣衫,望著皇后娘娘走到梳妝臺前坐下, 神色淡淡的,想?到這些時日以來, 身旁的這位主子?總是這般,瞧不出心情好?壞,卻也看著沒那么開心,宮女想?了想?,笑著對銅鏡中?的盧宛道?:“三位小殿下已經長得那般大了,如今,陛下又待娘娘專房獨寵,想?來不久之后,昭陽宮便可以再添一位小主子?。”

    看了一眼銅鏡中?正在為自己梳發的貼身宮女,想?到她方才所?說的話,盧宛仿佛有些出神。

    片刻之后,不曉得方才想?到了什么,回過神來的盧宛,只是彎唇笑笑,對貼身宮女那些奉承又安慰的話一笑而過。

    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想?再有孩子?了。

    ……

    深秋時節,天氣漸漸轉涼,白晝一日比一日短,傍晚的時候,因為是陰雨天氣,昭陽宮已經掌起了燈,處處燈火透明?的。

    坐在窗畔桌案前,盧宛手中?拿著一個繡繃,正在懶洋洋,有些百無?聊賴地繡花,卻忽然聽到殿門前,傳來一道?推門聲。

    抬眸望去,在看到來人是守在外面的宮人時,盧宛頓了一下手中?正在繡花的動作,問道?:“怎么了?”

    宮人對盧宛曲膝禮了禮,回答道?:“娘娘,是四殿下過來了,殿下說,前段時間,有一本書?落在了昭陽宮娘娘這里,今日過來取。”

    聽到面前的宮人這樣說,盧宛眼中?,不由得浮現出一抹詫異的神色來。

    想?了一下,盧宛頷首笑了笑,對面前的宮人道?:“既然如此,那便讓四殿下進來罷。”

    謝璟落在昭陽宮的書?,是兩本《詩經》,原也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書?籍,只是謝璟有時候在昭陽宮隨意?翻看幾頁,所?以,在謝璟找到那兩本《詩經》之后,不曾離開,盧宛心里,并沒有什么納罕不解。

    靜靜地望著站在自己面前,不言不語的謝璟,盧宛彎唇笑了一下,對面前的小少年道?:“璟兒,你還有什么旁的事嗎?”

    聽到面前的母親這樣問,并不曾挽留自己,反而聽著像是在無?聲地下逐客令,謝璟不由得愈發沉默了一瞬,方才抬起眼簾來,看著面前的盧宛,點了下頭?,輕聲道?:“母后,兒臣過來的時候,外面落了雨,今日,兒臣能留在昭陽宮嗎?”

    盧宛聽到謝璟用外面下雨的借口,想?要留在昭陽宮,心中?雖然有些無?奈,但面上卻不顯。

    頷首笑了笑,盧宛笑道?:“嗯,那你今日便留在昭陽宮罷,秋天雨涼,免得一來一回,受了風寒,影響你白日里的正經事。”

    說罷,盧宛側過身去,拿起放在案上的繡繃,繼續垂眸繡花,對站在原地的謝璟,雖然不算冷淡,但卻有些聽之任之,不聞不問的意?味。

    想?到這些時日以來,自己心里難過又別扭的心緒,謝璟站在原處,默默看著面前的母親許久,方才走上前去,坐到盧宛面前。

    世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待到亥時的時候,盧宛如平日里一般,去浴間沐浴洗漱完,準備去床榻上休息。

    坐在床榻邊上,望著躺在床榻里側,穿著白色寢衣,正在看著自己的謝璟,盧宛想?到他執意?今日要留在自己的寢殿里,微皺的小小眉心,仿佛心里有很多心事一般,此時此刻,望著面前的這個孩子?,到底,心里還是有些軟了下去。

    在心中?輕嘆了一口氣,盧宛上了床榻,抬手,摸了摸面前蓋著錦被,只留一個小腦袋的謝璟的頭?發,淺淺笑了一下,對謝璟道?:“璟兒,晚安。”

    說著,盧宛拉過床榻上的另一床錦被,躺下準備休息。

    謝璟握住盧宛的手,像小時候一般,在盧宛的掌心親了一下,然后往盧宛身前靠了靠。

    原本已經闔上眼眸的盧宛睜開眼睛,她垂眸,看著面前仿佛想?要同自己撒嬌的孩子?,抬起手臂來,抱了抱他。

    然后,她困倦地再度闔上眼眸,從頭?至尾,都?未曾再與謝璟說話。

    在母親馨香溫暖的氣息中?,謝璟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小時候,母親多么疼愛自己,像對待一棵精心培養的小樹一般,溫柔而嚴苛。

    心里盡是酸澀的心軟,還有許多復雜的情緒,想?到自己已經推測出來的,自己那難堪而不光彩的身世,謝璟不明?白,為何他那般好?的母親,當初要不顧禮法,竟然……竟然做出那種婚前與人無?媒茍合的事情來。

    這段時日,謝璟承認,他的小小的心里,一直以來都在鉆牛角尖。

    抬起手臂來,緊緊抱住面前的母親,謝璟心中?的滋味愈發百感雜陳起來,他鼻腔發酸,覺得自己是個很壞的人,他很后悔,當初為何要那樣出言傷害他的娘親,可是同樣的,一股難過陰郁的情緒,也籠罩在他的心頭。

    他的心里,一直被兩股截然不同的感?情折磨著,有時候有些怨母親為何要讓自己出身不光彩,有時候,又很恨對母親心生怨氣的,郁郁寡歡的自己。

    闔著眼眸,仿佛睡著了的盧宛緩緩睜開眼睛。

    她垂眸,望著懷中?正抱著自己的孩子?,覺察到懷里的謝璟正在默默飲泣,溫熱的眼淚打濕了她的衣襟。

    望著謝璟闔著眼睛,被眼淚濡濕的,纖濃的烏色眼睫,盧宛想?到面前的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開始學著接手朝中?的政事,再過幾年,更是快要定親成人,她所?想?的,對他冷漠對待,遮遮掩掩,只會?讓母子?間的隔閡越來越重。

    在心里嘆了口氣,心里有些發酸的盧宛想?到謝璟堅持執著的性子?,半晌之后,忽然開口,問懷中?的孩子?道?:“璟兒,你還記得你的二姐姐嗎?”

    抱著盧宛的謝璟聽到母親輕聲開口,這樣問自己,不由得睜開眼睛,望著面前的母親,淚眼朦朧間,點了下頭?,卻有些茫然不解的模樣。

    想?到多年以來,壓在心里沉甸甸的石頭?一般的心結,盧宛默然片刻,看著懷里眼淚漣漣的謝璟,決定不要再折磨自己。

    第137章 疼愛(微修)

    盧宛懷中的謝璟有些?茫然?不解地望著?面前的母親, 仿佛不明白,為何母親會提起早已經病逝多?年的二?姐姐。

    想到小時候見過幾面,逗弄過自己幾回,與母親年齡相仿, 但?兩人卻很是不對付的二?姐姐, 謝璟曾經在只言片語中, 知曉這位不熟悉的二?姐姐后來因病去世, 所以, 從前對這位二?姐姐的早早去世,他未曾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此時此刻, 看到面前的母親有些?冷肅淡漠的神色, 不曉得為什么, 謝璟心中,雖然?仍舊有些?納罕,但?卻莫名生出些?嚴陣以待來。

    望著?面前平日里溫柔可親的母親,流露出這樣的神色,下意識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甚是傷害到了母親, 淚眼婆娑的謝璟咬了下唇,抬手,掩住盧宛的唇,眼中含淚地搖首道:“母后, 兒?臣不想聽了, 您什么都不用告訴孩兒?。”

    聽到面前的謝璟這樣說, 原本神情冷淡的盧宛,卻彎唇笑了一下, 眸光柔和地低垂眼睫,看著?面前有些?著?急的孩子。

    握了握謝璟的手指, 盧宛笑意淺淡道:“璟兒?,你?已經快要長大了,又素來是個少年老成,聰慧的孩子,有的道理,娘覺得應該在你?長大成人之前告訴你?。”

    手上用了幾分力氣,握著?謝璟的手,盧宛對面前的孩子說起謝芙的天資聰穎,才名遠揚,還有謝芙的嫉妒,以及當?初

    ,謝芙對自己做了什么——從頭至尾,謝芙所有的所作所為都是想害死盧宛,可是到頭來,卻作繭自縛,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盧宛的眼眶是一片麻木的酸澀,曾經她以為,謝芙造成的那些?讓她深埋于心,卻想起來便?覺得恥辱,痛苦的事,她這輩子都避之不及,想要掩藏起來,可是,這會子,對面前的謝璟說起從前的事來,她的心里,卻只覺得如?釋重負,還有對善妒惡毒的謝芙的結局的可悲。

    牽了牽唇角,盧宛有些?勉強地笑了一下,她抬手,摸了摸面前不曉得是因為悲傷,驚詫,恐懼,還是因為什么,眼淚流得愈發厲害的謝璟的面龐,望著?面前的孩子,沉默片刻,方才繼續道:“璟兒?,你?從小便?是個聰慧伶俐,心思重的孩子,越是這樣,娘越希望你?做一個光明磊落的,正直的人。雖然?有時候別人有的東西很好,讓你?看了覺得羨慕,可是回頭看看,你?擁有的東西,也?已經很多?了,世上哪有所有事都稱心如?意,完美無缺的呢?人貴在惜福,太執著?比較,一直糾結不會覺得開?心,時間久了,太嫉妒怨恨別人,甚至為了一己之私害人,最后也?會害了自己。”

    聽著?面前的母親這樣說,聲?音如?平日里一般平靜溫和,不曉得為什么,謝璟在母親平和的目光的注視下,竟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這種所有心思仿佛都被人看透的感覺,讓謝璟不自覺垂下了眼睛,大滴大滴的眼淚像是疾風驟雨,落得更?加厲害。

    半晌,謝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只是低著?頭,覺得自己尷尬窘迫,又甚是狼狽,哭得像個淚人一般。

    抬起手臂,抱住面前正在默默哭泣的謝璟,盧宛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安慰道:“璟兒?,無論你?是怎么想的,你?是你?父皇的嫡長子這一條永遠不會變,哪怕你?覺得你?的來歷出身不如?你?弟弟名正言順,不如?你?弟弟光彩,你?也?一樣是我們的孩子,父皇還有娘親,都會像愛你?弟弟妹妹一樣同樣地愛你?,而且你?是長子,是被父母最看重,寄予期望的孩子,將來你?應該得到的,一絲一毫都不會比晏兒?少,你?父皇那么疼愛你?,怎么會少了你?的東西呢?你?想想,從小到大,父皇母后可曾在你?們三個之間,格外忽略,或者格外偏袒過誰嗎?”

    想到從小到大,諄諄教誨,疼愛自己的父母,謝璟聽著?盧宛的話,咬著?下唇,一面哭,一面覺得很是無地自容的后悔愧疚。

    讓守在外面的宮女取了濕帕子來,盧宛用柔軟的帕子為面前的謝璟擦拭著?面容上的眼淚,這會子謝璟咬著?唇,一語不發,她也?不再說話。

    對謝璟說出當?初謝芙算計,陷害自己的事,還有謝璟是怎么來的之后,出乎意料的,盧宛沒有料想中的那般難堪,羞憤欲絕,她反倒覺得,這么多?年以來沉甸甸壓在心上的石頭,漸漸松綁,被慢慢挪開?。

    而此時此刻,被盧宛抱著?的謝璟心中,卻盡是后悔與愧疚,他想到面前的母親方才那些?勸告的話,抬手回抱住面前的盧宛,懊悔自己當?初對母親的懷疑,眼淚滾滾。

    盧宛垂眸,摸了摸懷中的謝璟披散著的墨發,希望以后謝璟能解開?心結,也?看到自己從多?年以來壓在心里的陰霾走出來的曙光。

    不曉得便這般過了多久,一直垂眸望著?懷中的謝璟,有些?出神的盧宛,覺察到懷里的孩子不再哭泣,她摸了摸謝璟的面頰,方才發現,謝璟已經哭著?哭著?,慢慢睡著?了。

    輕輕揉了下謝璟的面頰,盧宛闔上眼睛,卻半晌了無睡意。

    片刻之后,盧宛復又有些?無奈地睜開?眼睛,看著?懷中抱著?自己的孩子,不曉得多?久后,她聽到帳幔之外,傳來輕緩的推門聲?,不由得微微轉身望去。

    在看到這么晚的時辰,還醒著?的盧宛時,謝行之眼中,不禁劃過一抹詫異之色。

    尤其?是抬手掀開?帳幔,看到床榻上抱著?盧宛,靜靜睡著?的謝璟后,謝行之點漆墨眸中的詫異之色愈重。

    但?他想了一下,看著?面前睡著?之后,仍舊抱著妻子的璟兒,卻什么都不曾問,只是目光清淺,心生柔軟地望著?妻兒?,時間在搖曳隱約的燈影中,柔和地流逝著?……

    幾個月后,謝行之讓謝璟開?始學著?處理國事,將帶妻女去南方私巡的事,漸漸提上了日程。

    第138章 荊州

    由幾位大臣與太傅在旁的偶爾輔佐下, 快要十歲的謝璟開始漸漸學著監國。

    謝行之準備帶盧宛與謝茉到南方?私巡一段時間,因為謝晏年歲漸長,功課愈發繁忙,所以, 這一回, 謝晏是不曾跟隨父母與妹妹一同前去的。

    在離開宮中的前一日, 盧宛與有?些依依不舍離開的謝晏約定明日一早, 謝晏去宮門前送他們離開, 然后站在昭陽宮殿門前,唇畔微彎, 有?些好笑地望著一步三回頭的謝晏。

    送走了謝晏, 這會子正是傍晚時分, 盧宛正待轉身回昭陽宮,卻看到謝行之的駕輦,已經走了過來?。

    頓住了將要轉身離開的腳步,盧宛望著面?前的謝行之,笑著向?他曲膝行禮道:“妾見過陛下。”

    下了龍輦的謝行之握住盧宛的手, 眸中笑意清淺地讓她起身,帶她到昭陽宮中。

    冬末春初,天色烏濃如墨,漸漸地已經黑透了, 昭陽宮的下上, 到處都?是點燃的明亮宮燈。

    用完晚膳許久之后, 盧宛沐浴洗漱完,坐在窗畔的案前, 正在抬手懶散地系著中衣的衣帶。

    她低垂螓首間,微有?些濕潤的烏色長發落在身前, 愈發襯得姣好的雪膚嫣唇,清艷嫵媚得動人魂魄。

    坐在一旁的謝行之正在看書,此時此刻,望著面?前美得驚艷的妻子,本想著明日要離開京城,今日要與她安分地好生休息的男人,眸中忽然翻涌上無?盡的波瀾與暗色來?……

    翌日早晨,身體很是酸痛疲乏的盧宛懶洋洋地起身的時候,身旁的男人已經不見了身影。

    梳妝之后,同丈夫與女兒?謝茉乘駕輦到宮門去,宮門前,盧宛沒有?急著上車,她站在馬車旁,正在與面?前的謝璟說話?。

    待到時辰差不多了,她上了馬車,望著車窗外,正在跟坐在馬車上的謝茉說話?的謝晏。

    許是一晚上開解好了自己,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父母身旁的謝晏,今日瞧著沒什么情?緒,知曉馬車將要離開,他眼眉彎彎地笑著對父母揮手,然后抬手,摸了摸面?前的妹妹謝茉的面?頰。

    小時候,龍鳳胎兄妹二人形影不離,從未怎么離開過,漸漸的,兩人長大后不在一起,但?要別離這么久,還是生平第一回。

    不曉得想到了什么,謝茉望著面?前的兩個哥哥,原本面?上帶著幾分笑意,此時此刻,別離在即,眼眶卻有?些紅通通的。

    雖然不久后,她與父皇母后便會回京,但?,到底是要出去一陣子。

    看著面?前眼眶微紅的妹妹謝茉,謝晏安慰地,不舍得地摸了摸她的面?容,然后收回手來?,按捺著心中的那一抹別離傷感?,笑著與謝璟站在一旁,望著駛離宮門的馬車。

    謝行之與盧宛要去的第一站,是南方?的荊州,因為此地多山地,歷朝歷代?都?有?猖獗的匪患。

    如今的荊州刺史,是盧宛一母同胞的三哥哥盧策,待到了荊州的刺史府,盧宛有?些好笑地抱一路上困得迷迷糊糊的謝茉下了馬車,溫聲?在她耳畔告訴她,過會子見了舅舅舅母,還有?表哥,要喊人。

    聽到母親在自己耳畔這樣囑咐,想著路上的時候母親提起過的自己與哥哥謝晏方?才?出生時恰逢回京,所以很小的時候見過一面?的舅舅舅母,還有?盧謹表哥,謝茉揉了下眼睛,對面?前的盧宛有?些認真地點了下頭。

    只是,在被母親抱著,來?到刺史府前,望著早已經闔府出動等待著,規格隆重的舅舅一家時,謝茉睜著睡眼蒙眬的瀲滟眼眸,卻有?些犯了迷糊。

    盧家的人相貌都?生得斯文俊秀,身形清瘦而略顯單薄,被母親抱著,看著面?前正在行

    禮的男人,謝茉想了想,在舅舅一家人行禮起身之后,聲?音糯糯地喊了一聲?:“盧謹哥哥。”

    在聽到謝茉這樣說,在場的人,不由得都?愣了一下。

    旋即,意識到怯生生的謝茉所喊的,是面?前長得白皙斯文的盧策,方?才?行禮后起身的盧策微愣了一下,旋即很快地笑呵呵道:“殿下這么稱呼臣,看來?是臣長得不顯老。”

    謝茉聽到面?前的舅舅這樣說,看著他豐神俊朗的模樣,不由得有?些茫然,因為,面?前的這個人,長得很像她家的謝辰哥哥還有?謝弦堂哥啊……

    覺察到了懷中的謝茉的困惑不解,想到謝茉只在襁褓中的時候盧策回京,見過這位三舅舅一次,還沒有?正式地見過他,所以此時此刻,謝茉認錯了人,倒也算說得過去。

    聽罷面前的盧策逗孩子的話,盧宛垂眸,笑著望向?懷里的謝茉,見她有?些茫然,有?些訥訥的,盧宛笑著說道:“茉娘,這是舅舅,旁邊的才是盧謹哥哥。”

    站在盧策身旁,已經十多歲,身量如清竹一般的盧謹很是開朗,望著面?前小迷糊的表妹謝茉,他先是親近恭敬地笑著叫了面前的陛下與皇后娘娘姑丈姑母,然后笑著開口,逗面?前有?些怯生生靠在母后肩頭的謝茉:“小殿下,臣才?是盧謹哥哥。”

    看著面?前一身淡青圓領袍,愈發襯得少年光風霽月,斯文漂亮的盧謹表哥,平日里是最小的孩子,有?很多哥哥姐姐的謝茉,忽然有?些臉紅。

    盧宛垂眸,望著懷里靠在自己肩上,有?些怯怯的謝茉,唇畔笑意微彎。

    一旁的盧三夫人陳素云,熱絡恭敬地對面?前的陛下與皇后娘娘笑道:“陛下,娘娘還有小殿下一路舟車勞頓,快些進府坐罷。”

    這次來?荊州,不僅僅是為了看望盧策一家,忙于政事的謝行之與盧策去了刺史府的前院,宮人與女使仆婦們跟隨著,由陳素云一路笑著說話?相陪著,盧宛與謝茉來?到了刺史府后面?宅院的廳院。

    第139章 長兄

    刺史?府, 刺史?夫人陳素云院里?的前?廳中,盧宛坐在圈椅上,正在與三嫂嫂陳素云說話。

    盧謹帶謝茉去玩,待到?兩個孩子在外面玩夠了, 發髻上戴著許多新的珠釵的謝茉與她身旁走?著的盧謹, 被幾個宮人簇擁著走?進了前?廳。

    望著眼眸亮晶晶, 一臉新奇與雀躍之色走?進來?的謝茉, 還?有她因為?走?走?跳跳, 有些泛紅的面容,盧宛笑著抬手, 讓謝茉過去。

    眼眉彎彎的謝茉走?到?盧宛身旁, 靠進母親馨香溫暖的懷里?, 盧謹也坐在盧三夫人陳素云身旁。

    在看到?謝茉發髻上滿滿當當的珠釵時,盧宛有些無奈與忍俊不禁,她抬手,摸了摸懷中的謝茉的腦袋,笑著問道:“茉娘, 你頭上的這些珠花,都是哪里?來?的?”

    聽到?母親這樣問,謝茉明亮的眼眸望向坐在一旁的,盧三夫人陳素云身旁的盧謹, 顧盼生輝, 神色雀躍地回答道:“是盧謹哥哥給兒臣買的!”

    瞧著面前?的小殿下雙丫髻上戴得有些亂七八糟的珠花, 陳素云一面笑,一面在心中有些想要無奈扶額的失笑。

    她無言以對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兒子盧謹, 卻?見他正看著面前?的小殿下謝茉,神色有些自矜, 顯然是極滿意自己為?這個方才?認識一日,卻?熟絡起來?的表妹此時打扮的模樣的。

    盧宛望著面前?眼眸明亮,神色雀躍的謝茉,唇畔微彎,不曾說話,坐在一旁的陳素云笑著對面前?的皇后娘娘道:“娘娘,刺史?府隔著一條街,便有一家首飾鋪子,做的首飾甚是不錯,在荊州都很有名氣,您若是得了閑,可以帶小殿下去走?走?逛逛。”

    聽到?陳素云這樣說,盧宛神色含笑地應了,謝茉也很開心。

    坐在一旁的盧謹聽到?母親的話,不住點?頭,對廳中的其他人笑道:“是啊,今日我便是帶妹妹去琉璃閣買的珠花,是不是很漂亮?”

    聞言,陳素云有些無奈地笑著,看著身旁這個還?是個小小的少?年,毫無審美的兒子。

    從前?盧謹還?小的時候,她便常常聽到?那時話匣子打翻了一般的盧謹,念叨想有一個同窗家那樣漂亮的,嬌嬌的小妹,可以打扮與寵溺。

    對面前?的這位小殿下,盧謹倒真的做到?了成為?一個疼愛妹妹的大哥哥。

    笑著抬手,摸了下身旁的盧謹的腦袋,陳素云有些失笑,不曉得該說這個孩子什么好。

    盧策的夫人陳素云生得一張柔和美麗的圓臉,梳著一絲不茍,整齊的墮馬髻,身著秋香色衫裙,整個人不胖不瘦,身形很是勻稱,看起來?甚有福氣。

    正所謂相由心生,她的性格也溫文隨和,讓人容易親近,過了一會?子,陳素云笑吟吟地與盧宛說起荊州當地的風土人情,頭頭是道的,甚是引人入勝。

    坐在一旁的陳素云對盧宛說起這幾日晚上,按照習俗,荊州當地有燈會?,到?時候,她們可以帶兩個孩子一起去燈會?頑。

    在知曉這個消息之后,自小到?大,從未怎么出過宮門?,見過這些新奇的東西的謝茉,明亮的眼眸有些期待地望著身旁的母親。

    望了望坐在身旁,微仰的面容上帶著期待之色的謝茉,盧宛淺淺笑著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頷首道:“嗯,明日有空,便帶茉兒去。”

    聽到?母后笑眼盈盈地這樣說,謝茉雀躍地展開手臂,抱住面前?的娘親。

    翌日晚上,謝行之與盧宛帶著小小的,歡喜的謝茉,到?立春的燈會?去。

    這是一個熙熙攘攘,熱鬧的集市,謝茉被她的父皇單手抱在懷中,謝行之的另一只手,牽著身旁的盧宛,一家三口在集市上悠閑松快地走?著。

    在集市上,一個珠釵鋪子面前?停下腳步,小商販見到?面前?相貌與氣度俱是不凡的一家人,熱情地招攬生意,笑道:“郎君與夫人可要買簪子?這些都是小人自京中托人帶來?的,上好的玉簪,都是時下最時興的,郎君與夫人可以挑選一二。”

    聽到?面前?的小商販這樣說,謝行之唇角微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來?,他挑了一支芙蓉簪,為?盧宛戴在發髻間,懷中的謝茉見了,笑得眼眉彎彎的,望著面前?的父皇母后拍了下手,甜甜地笑道:“阿娘好看!”

    望著面前?的丈夫與女兒笑盈盈看著自己的模樣,盧宛有些不好意思地面容微燙,在身后跟著的侍從上前?付了錢之后,三個人正要離開,卻?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小妹!”

    盧宛微頓了下腳步,循聲?望去,卻?見那道聲音的主人是盧策,他的身旁,跟著盧三夫人陳素云,還有小少年盧謹。

    見是他們一家三口,謝行之與盧宛站定了腳步,等盧策與陳素云他們走了過來?。

    走?上前?來?的盧策望著面前?的謝行之與妹妹盧宛,簡單的行禮之后,笑呵呵地說道:“小妹,原來?你們在這里?,這一路上,我與夫人還?有小謹可是好找。”

    人來?人往的街巷中,盧策說罷,望了一眼身姿嬌小,亭亭玉立的妹妹盧宛身旁的高大偉岸的男人,不曉得想到?了什么,眼中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情緒。

    對面前?的這位冷清的陛下復又拱手禮了禮,盧策面不改色地笑著繼續道:“謝世伯也在這里?,真巧。”

    在盧策話音落下之后,他身旁的妻子陳素云,有些驚疑不定又無奈地看著身旁的丈夫,只覺得后背生出些冷汗來。

    這個老東西,平日里?喜歡樂呵呵的與人開玩笑也便罷了,怎么今日,在陛下面前?,也敢這樣口無遮攔。

    甚至,話里?仿佛故意似的,帶著若有似無的刺。

    借著寬大的衣袖遮掩,陳素云微不可察地抬手,在盧策手臂上擰了一下,責怪他的胡說八道。

    而站在盧策面前?的盧宛,在聽到?面前?的三哥哥這樣說之后,不由得微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她方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望向身旁的謝行之。

    卻?見身旁仍舊牽著自己的手,一身清冷的男人頷了下首,將自己往懷中微攬了一下,唇角微勾地對面前?的兄長盧策清淺笑道:“舅哥過來?得的確很巧,再晚一會?,我們一家便要走?了。”

    在小心翼翼確定面前?的陛下并不曾有什么怒意之后,陳素云提心吊膽的心,方才?漸漸落了下來?。

    看了一眼這會?子身旁反倒安靜下去的丈夫,陳素云笑著緩解這微有些尷尬的氛圍道:“這樣大的燈會?,還?能碰到?郎君小妹一家,我們也的確是有運氣。”

    說罷,陳素云想了一瞬,親近自然地與盧宛一面說話,幾人一面抬步

    繼續沿著街巷往前?走?,仿佛方才?的那抹尷尬僵持,只是錯覺。

    盧策方才?,其實是故意的。

    燈會?上人來?人往,謝行之,盧宛還?有謝茉一家三人此次到?荊州,又并非大張旗鼓,所以,方才?在看到?被陛下牽著的妹妹盧宛時,心里?不舒服的盧策心直口快,故意帶著刺意地開口,如從前?一般,稱呼謝行之為?謝世伯。

    盧策是盧家二房的長子,是盧宛一母同胞的大哥哥,比盧宛年長幾歲,從前?,便對最小的幼妹盧宛格外疼愛有加。

    在盧策眼中,妹妹盧宛長得容貌清艷,有傾國傾城的貌美,又自小聰慧伶俐,是盧家幾個弟弟妹妹中讀書最好的,只是受困于女兒身,所以到?了定親的年紀,按照習俗,定親之后,遺憾地不能再去學堂讀書,不能施展作為?。

    但,所幸妹妹盧宛將來?的夫婿,人品家世相貌都是甚好的,盧宛與謝家二房的二公子謝弦郎才?女貌,實在相配得很,當初得知這門?婚事,盧策心里?也覺得有些慰藉。

    當年知曉妹妹另嫁,遠在荊州做刺史?幕僚的盧策,這些年來?,一直猜測或許是家里?人覺得妹妹宛娘生得美,想要借妹妹攀龍附鳳,所以才?將盧宛嫁到?了謝家長房,嫁給了那個位高權重?的,卻?年長的男人。

    耿直的盧策始終耿耿于懷,有京城第一公子美名,才?貌雙全的謝弦才?是妹妹盧宛的良人,妹妹盧宛嫁給謝家二公子謝弦才?好,只是平日里?盧宛遠在京城,盧策見不到?盧宛,所以這樁心事才?壓在心里?,漸漸平復了下去。

    方才?,見到?對小妹“動手動腳”,姿態慵懶親昵的那位陛下,盧策心里?的那抹異樣又翻涌了上來?,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還?是如從前?一般——雖然欽佩這位陛下是有能力,有政.治手腕的梟雄,但卻?十?分憤怒抗拒他作為?自己妹夫的身份,心里?甚覺不快不服。

    盧策甚是別扭與不痛快,雖然陛下處處卓絕,但他就是覺得,自己的妹妹盧宛,應該有這世上十?全十?美,最好的夫婿。

    第140章 欲念

    對于盧策心中的這些所思所想, 盧宛是不曉得的。

    在刺史府又這般安靜地?待了幾日,見盧宛每日都?在房間中閑坐著看書繡花,老神在在的模樣,陳素云都?有些替這位皇后?娘娘覺得日子太平靜枯燥了。

    這日, 正當盧宛用過早膳之后?, 正想要帶謝茉回房間中一起下棋, 她的三嫂嫂陳素云卻?過來了。

    不曉得一大清早, 為何陳素云會過來, 盧宛思忖片刻,笑著頷了下首, 讓身旁侍候的宮人去請陳素云進來。

    待人熱絡的陳素云走進房中, 對面前的盧宛行禮之后?, 她坐在一旁的繡墩上,笑著問道:“娘娘今日可有什么事要做?”

    聽到?面前的陳素云這樣問,盧宛有些納罕地?看了她一眼,卻?還是笑著搖了下頭,答道:“方才正要帶茉娘去下棋, 其他?的,也沒什么事。”

    陳素云聞言,原本?便帶著笑意的面容上,此時此刻, 更是笑容明?媚熱絡。

    望著坐在上首的盧宛, 陳素云想了想, 笑吟吟道:“娘娘每日與小殿下待在房間中,未免有些太沒意思, 今日娘娘若沒有旁的事,便同臣婦一道去府中的莊園罷, 下棋也可以以后?再下啊。”

    說罷,陳素云的目光望向坐在盧宛身旁,神色有些憧憬向往的謝茉身上,見這位小殿下明?潤期待的眼眸,陳素云眼眸彎彎地?笑道:“小殿下,您說是不是?”

    謝茉聽到?面前慈眉善目的舅母這樣說,雖不曾言語,但白?嫩的手指,卻?不自覺攥了攥身邊的母親的衣袖,看起來對陳素云所說的莊園,甚感興趣一般。

    其實此時此刻的盧宛是有些猶疑的,她平日里習慣了不出?門,但瞧著這會子面前有些躍躍欲試的雀躍的女?兒,她唇畔微彎地?想了一下,問坐在下首的陳素云道:“三嫂嫂,府中的莊園離刺史府遠嗎?是否需要半日的功夫才能到??”

    聽到?皇后?娘娘這樣問,陳素云忙笑著搖頭道:“不遠,很近的,坐馬車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

    盧宛聞言,摸了摸身旁微揚面容,有些期待的謝茉的小腦袋,也有些意動。

    想了想,盧宛對面前的陳素云頷首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去罷。”

    見盧宛答應了去莊園,陳素云面上不由得流露出?喜不自勝的笑容來,仿佛能讓盧宛出?去走走,而不是整日悶著下棋看書,讓她覺得甚是開心,甚有成就感。

    刺史府的莊園,是盧策在知曉自己或許將要在荊州待許多年之后?,與陳素云一同添置的。

    在刺史府,陳素云向來是個和?氣而有威望的當家主母,盧策平日里事務繁多,陳素云在內,將府中后?宅的上上下下,都?打點得井井有條,在外,與荊州其他?官.員的夫人,來往熱絡密切。

    坐了不到?半個時辰的馬車,果然便到?了刺史府的莊園,莊園里,盧宛帶著謝茉下了馬車,只見入目的,是一片紅瓦綠樹的房屋,這會子正值春光明?媚的上午,空氣中彌漫著馥郁的花香,還有草木香。

    見盧宛微頓住腳步,望著花苑中種?的花,陳素云笑著說道:“這些花花草草,都?是臣婦種?的,夫君平日里忙碌,只有偶爾才會到?莊園里來。”

    想到?已經十多歲,開始學著處理?差事的兒子盧謹,陳素云不由得笑著嘆了口氣,道:“尋常也只有臣婦有功夫來這里,夫君忙,謹兒也忙,今日娘娘與小殿下能答應過來,臣婦心里,真的覺得很開心,很感激。”

    聽到?一旁的陳素云這樣說,盧宛眉眼彎彎地?笑了一下,然后?抬手,握了握她的手,仿佛是在安慰她。

    性格熱絡的陳素云想到?了什么,收斂起自己的情緒來,笑著帶盧宛往花苑的另一邊去,笑道:“不說這些了,娘娘您看,那?邊是一個水榭,我們過會子可以去喂魚呢……”

    臨近傍晚的時候,看著眉目之間盡是依依不舍的謝茉,盧宛想了想,決定今日留在這個莊園住一晚上。

    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后?,原本?以為今日很快便要回去,有些失落的謝茉,眼眸都?變得甚是明?亮。

    望著面前歡喜的謝茉,盧宛有些失笑地?摸了摸她的發髻,在莊園用過晚膳之后?,因為天氣漸漸變得溫暖,她與謝茉坐在湖畔的水榭里,同一旁的陳素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時間慢慢地?流逝著,望著已經掌起了燈的水榭,還有落在湖面的粼粼光影,盧宛啟唇,正想同面前的陳素云說什么,卻?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幾道腳步聲。

    有些納罕地側首望去,在看到?來人一前幾后?,是自己的丈夫還有三哥哥,后?面還跟著小侄子盧謹時,盧宛微愣了一下,旋即,與坐在面前的陳素云一同站起身來。

    見盧宛要對自己曲膝行禮,謝行之上前,握住她的手,讓她起身,然后?對水榭中正在行禮的其他?人淺淡笑道:“都起來罷。”

    一旁默默無?語的盧策瞧見被謝行之握住的盧宛的手,見身旁的這位陛下將自己的妹妹扶起來之后?,卻?并不曾松開握著妹妹的手,反倒悠然自得地?牽著她的手,坐在她的身旁……眼前的這一幕,讓盧策看了,心中不知所起有些煩躁。

    坐在妻子陳素云身旁,半晌默默無?言,有些異樣的盧策想了會,忽然開口,對面前小妹身旁,正在與小妹說話的高大男人笑道:“陛下可喜歡臨湖垂釣?有時候微臣得了閑,便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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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這個水榭來釣魚,這個湖雖然不大,但里面的魚卻?并不少?,每回微臣都會有許多收獲。”

    此時此刻,盧策心中所想的,是讓面前的這位陛下,松開正在牽著妹妹的手。

    他?真的看不得陛下與小妹這副仿佛如膠似漆,你儂我儂的模樣!

    聽到?坐在面前三嫂嫂陳素云身旁的三哥哥所說的話,謝行之尚還不曾有反應,盧宛卻?有些感興趣似的望著面前的盧策,開口問道:“三哥哥,釣魚是件難學的事嗎?”

    瞧見平日里待人處事總是淡淡的小妹仿佛對垂釣甚感興趣,盧策很開心能讓他?長年待在閨閣中也不嫌悶的妹妹盧宛能有一個新的愛好,于是笑著頷首,大力推薦道:“一點都?不難,過會哥哥指點你一二,以宛娘你那?般聰慧的心性,很快便能學會的。”

    盧宛聽罷面前的盧策這一番帶著鼓.動的話,隱隱有些期待的目光望向坐在身旁的丈夫身上。

    垂眸,看著面前微仰面容望著自己的妻子,謝行之唇角微彎地?笑著頷了下首,捏了捏握在掌中的她的纖指,低沉沉道:“若宛娘喜歡,便學罷,不難的。”

    聽到?身旁的謝行之也這般說,盧宛不由得笑得眼眉彎彎的。

    望著面前笑靨如花的妹妹,雖然看到?面前的這一幕,仍舊覺得有些刺眼,但,盧策的心情,卻?還是變好了許多。

    想到?過會子便可以暗暗地?,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面前的兩人分開,讓陛下沒辦法繼續坐在妹妹身旁,牽著妹妹的手,盧策有些山人自有妙計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頷,面上也流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來。

    春日的晚風習習,不同于常常春寒料峭的京城,地?處南方的荊州,連晚風都?是溫柔和?煦的。

    心情不錯的盧策讓下人們去取了備在莊園里的漁具,轉身去挑選魚竿的功夫,再轉過身來的時候,只見陛下已經坐在了妹妹盧宛身旁。

    微頓了一下身形,盧策面上流露出?幾分別扭來,他?走到?盧宛身旁,按照方才所說的教了盧宛一會,盧宛便可以上手了。

    盧策坐回到?妻子陳素云身旁,面前老神在在地?放著魚竿,欣慰地?看著蕙質蘭心,一學就會的盧宛。

    覺察到?方才丈夫在陛下與皇后?娘娘面前的那?抹異樣,陳素云有些嗔怪地?側眸,看了一眼身旁的盧策。

    這會子心情甚好的盧策看了看身旁的陳素云,還有面前的魚竿,笑著說道:“今日釣了魚,明?日一早,娘子便有魚湯可以喝了。”

    聽到?盧策這般說,面上盡是輕松的笑意,不見了方才異樣的低落情緒,陳素云方才暗暗松了口氣。

    有時候,她真的覺得而立之年的丈夫還像小孩一般,總是行事瀟灑,率性而為。

    平日里也便罷了,在九五之尊的陛下面前,竟也不曉得收斂,跟不要腦袋了似的。

    天曉得方才盧策在陛下面前流露出?別扭與不快來,她有多提心吊膽,暗暗生冷汗。

    這會子終于松了口氣的陳素云正想要開口,笑著同身旁的盧策說些什么,卻?忽然覺察到?,坐在身旁的盧策的目光,又望向一旁的陛下與皇后?娘娘。

    第?一回學著垂釣,還有些不熟練的盧宛看著上鉤之后?,卻?還是游走了的魚,不免有些氣餒。

    她低垂眉眼,雖不曾言語,整個人卻?流露出?若隱若現的失落來。

    不過盧策所說的果然不錯,面前的這個人工湖中,真的有許多的魚,盧宛尚還不曾失落太久,魚竿便已經復又有了動靜。

    她正有些暗暗歡喜,又有些緊張,身旁的謝行之忽然自背后?攬住她纖瘦的脊背,溫熱又微有些粗糲的有力大掌握著她的手,在盧宛有些心弦微動的出?神間,上鉤的魚,已經被微攬她的身體的男人,握著她的手輕而易舉釣了上來。

    整個人被身旁的謝行之環在懷中,熟悉的清淺木質香氣息讓盧宛面容有些發燙,她回過神來,想到?三哥哥三嫂嫂,還有兩家的兩個孩子還在這里,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么,面容燙得愈發厲害。

    在盧宛開口之前,將她攬入懷中的謝行之,在她耳畔低沉沉,正人君子一般清冷道:“宛兒,便是方才那?般,這回,你曉得如何收鉤了嗎?”

    聽到?耳畔謝行之這般冷靜淡漠的一番問話,覺得自己方才有些心神恍惚,心猿意馬的盧宛,瞬間覺得甚是無?地?自容。

    她的腦海中,一日日都?在想些什么!

    意識到?自己方才被蠱惑到?了一般,什么都?不曾學到?的盧宛有些赧然苦惱地?摸了下自己的發髻,她這副有些為難的模樣,讓身旁的謝行之墨眸中蘊起些許清淺的笑意來,但他?的面上,卻?絲毫不曾顯露。

    仿佛覺察到?了盧宛的苦惱,謝行之不曾收回抱著盧宛的手臂,他?一面低沉沉在她耳畔說話,一面攬著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手把手地?繼續教她垂釣。

    春夜晚風拂過,泛起一湖的漣漪,在最開始的那?抹赧然消退之后?,想著如今是夜晚,搖曳的燈影模糊,盧宛索性悠閑懶散地?靠在謝行之懷里,由他?抱著,有些不經心地?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與夜幕中點綴的幾顆星子,只覺得眼前的風景讓人心曠神怡。

    坐在一旁,越看越覺得別扭的盧策,覺得面前的這一幕有點刺眼。

    想了想,盧策側首,對坐在水榭中,正在同謝茉一起吃酸酸甜甜的梅子糕消食的盧謹道:“謹兒,莫要同小殿下爭搶東西!”

    原本?正與坐在對面的謝茉講故事的盧謹轉過身去,一臉懵地?看著面前莫名其妙的爹爹,不曉得他?是在說什么。

    坐在湖畔的盧宛聞言,不由得循聲望了過去。

    看到?面色認真古板的三哥哥盧策,盧宛有些茫然了一瞬,看了看水榭中的謝茉與盧謹,以為兩個孩子是發生了矛盾,對盧策道:“哥哥,莫要呵斥謹兒了,好好同孩子說話。”

    說著,收回的目光與身畔的丈夫垂眸,靜靜望著自己的視線相撞,盧宛看著眼前一身清冷的男人,想到?方才兩人悠閑親密地?依偎而坐,竟連水榭中的女?兒都?忘了,面容不由得又有些發燙。

    輕咳了一聲,盧宛悄悄仰頭,趁著柔和?的燈影模糊,在謝行之微冷的唇上親了一下,仿佛蜻蜓拂過水面一般,輕而迅速。

    她望著面前的夫婿,巧笑倩兮地?笑了一下,抬手推了推他?抱著自己的胸口,眉彎淺淺地?笑道:“陛下,時辰不早了,我們帶茉娘去休息罷。”

    望著面前眼波盈盈,清艷清靈的妻子,謝行之的墨眸中,翻涌起深深的欲.念暗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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