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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他發了瘋

    郗府的繁漪園栽種著無數奇花異草,冬日連著下了幾場雪,不耐嚴寒嬌氣名貴花草皆搬回了暖房。倒是幾顆尋常可見的臘梅開得正盛,霸道的香氣,相隔幾丈遠,亦能清楚相聞。

    郗瑛所住的院子,與繁漪園一墻之隔。趁著天氣晴好,她令仆婦婢女搬了軟椅出來,坐在靠近花香處,吃茶曬太陽賞臘梅。

    “七娘,黃嬤嬤來了。”紅福手上拿著花剪,從院外跑了進來,略微喘著氣道:“我先前見到她從梧桐院方向走了過來,定當很快便到幽蘭院。”

    郗府每座院子都有名,郗瑛從未去記過。從進府起,她就沒出過院門,每日除了吃睡,便是發呆。

    外面的局勢太復雜,她只是這座豪華府邸的過客。發呆久了,她常陷入恍惚虛無,在這個世間,她亦是過客。

    紅福卻如驚弓之鳥,回來后謹慎得很,經常跑出去,將院子周圍的情形摸得一清二楚。回來后,便念叨給郗瑛聽。

    郗瑛住的院子在郗府算不得好,對一路顛沛流離的她們來說,足以稱得上華麗。

    只院中右角落比水桶還要粗壯的香樟樹,便令紅福看得眼紅不已:“這顆樹,便已價值連城。可惜帶不走。帶不走就是表面功夫,七娘,這是做給外人看呢!”

    紅福話中的帶走,乃是指郗瑛與沈九成親的嫁妝。回到郗府之后,郗道岷未露面,李夫人倒是見了郗瑛。

    不知是郗八娘進宮的緣由,李夫人神色懨懨,臉色不大好,不咸不淡提了幾句成親之事,便讓貼身伺候的黃嬤嬤,領著她們到了如今住的院子。

    自此以后,郗瑛便未再見過郗府中的主子,只有黃嬤嬤奉命來過兩次,提了成親嫁人之事。

    黃嬤嬤稱郗氏公中有嫁娶規矩,郗瑛的嫁妝按照定例,乃是一萬貫錢。如今在打仗,親事不宜鋪張,一切從簡。

    郗瑛不置可否,現在成親,聽上去確實太過荒唐。

    紅福卻是很氣憤,待黃嬤嬤前腳離開,便憤憤道:“七娘,黃嬤嬤這是在欺負人!八娘進宮時,前前后后裝嫁妝的馬車,足足有十幾輛!七娘是正經成親家人,如何就要從簡了?不提酒席,嫁衣這些,就是陪嫁嫁妝的床,各種家什,哪怕胡亂去值班些現成的,總要去沈公子那邊的新房量過,如何能就隨便準備了?若是尺寸合不上,七娘與沈公子的洞房,莫非要擺在院子里?”

    郗瑛難得想笑,郗瑛并不解釋,且隨了她去。

    回府之后,郗道岷不聞不問。李夫人不過是照著郗道岷的臉色行事,院中不缺吃穿用度,對郗瑛來說已經足夠。

    對黃嬤嬤到來,郗瑛滿不在乎哦了聲,繼續瞇縫著眼,望著天上的太陽。

    “七娘,黃嬤嬤肯定又要來說七娘成親之事。”紅福喘過氣,蹲在郗瑛身邊,努力轉動著腦子一通分析。

    “七娘,此事可重要著呢。嫁妝多少是一回事,置辦了幾桌酒席,大家都看在眼里。郗氏明擺著怠慢七娘,外人如何能高看七娘一眼。以前在明州城時,我就聽了好幾起閑話。七娘,外面你的傳聞那般多,沈公子,寧公子”

    紅福眼珠滴溜溜轉,仆婦婢女遠遠立著,她卻警惕得很,沒再繼續說下去。

    郗瑛望著紅福憤憤不平的模樣,不禁由衷地羨慕。

    紅福雖長進不少,終究還是比較單純,她只能面對一件事。

    不知是刻意逃避,還是其他。紅福絕口不提戰事,如果沈九輸了,她的結局。

    如今對紅福最重要的事情,便是郗瑛與沈九的親事。像尋常的嫁娶那般,紅福替她不平,爭取嫁妝,爭取臉面,以后不被世人看低。

    “唉,也不知沈公子那邊如何了。若新房就是原來我們所住的宅子,巴掌大的地方,連郗氏的一張床都放不下,還得拆掉大門”

    紅福蹲在那里沮喪不已,拿起剪刀戳著地,轉頭看向郗瑛:“七娘,僅拆大門還不夠,得把巷子都拆了。七娘這親事,呵呵,想要從簡都不能夠!”

    郗瑛被紅福的苦瓜臉逗得樂了,順著她的話道:“親事結得驚天動地,就不是從簡了,不是正正好?”

    紅福噎了下,正想說些什么,見黃嬤嬤走近了,只能將話咽了回去,起身見禮:“黃嬤嬤來了。”

    黃嬤嬤矜持地點頭,朝著郗瑛屈膝福了福身,喚了聲七娘。

    郗瑛一動不動坐著,黃嬤嬤如以前那樣,行動規矩上一絲不茍,言語中帶著幾分倨傲道:“七娘,郎君傳話,請七娘去前院走一趟。”

    聽到郗道岷要見她,郗瑛神色為凜,放下茶盞,跟著黃嬤嬤去往了前院。

    如紅福所言那般,郗瑛一路經由垂花門,抄手游廊過來,不見半點喜氣。

    就算她的親事不打緊,適逢過年,尚書令的府邸上,也應當透著過年的熱鬧才對。

    世家貴人最好面子,郗府如今連面子都不顧了,足以表明外面的時局緊張。

    郗瑛穩住神,跟著黃嬤嬤進了正廳,前腳將將踏進門,沈九如急旋風一般,卷到她的面前。

    “七娘,最近可還好?七娘瘦了。”沈九上下打量著郗瑛,滿是心疼道。

    郗瑛對著沈九撲面而來的思念不舍,她頓了下,驚訝不已。

    原來是沈九要見她,并非是郗道岷。郗瑛看了眼坐在上首,只管垂頭吃茶的郗道岷,面無表情坐在一旁的李夫人,她打消了客套寒暄的念頭,問道:“你怎地來了?”

    “許久未見,日夜惦記著七娘,就來了。”沈九完全無視郗道岷與李夫人,直言不諱道:“七娘可是沒吃好,睡好?可是被人欺負了?”

    說到這里,沈九轉過頭,不悅地看向郗道岷李夫人,目露威脅:“七娘,是誰欺負了你,你只管告訴我,我將他們都殺了!”

    郗瑛扯了扯嘴角,對他笑了下,沒有做聲。

    郗道岷砰地一聲放下茶盞,神色不悅。這時李夫人咳了聲,臉上擠出了笑,熱情地道:“七娘來了,快過來坐。沈將軍也一并過來坐,黃嬤嬤上茶。”

    郗瑛走過去坐了下來,沈九重重哼了聲,緊跟在郗瑛身后,坐在了她的身邊。

    黃嬤嬤上了茶,李夫人笑道:“沈將軍請吃茶,七娘你也吃。照理說成親之前不能見面,沈將軍并非常人,也就不管那些規矩了。”

    沈九只不錯眼看著郗瑛,對李夫人話中的奚落無動于衷。郗瑛抬眼看了過去,對著她嘴角的譏諷,目光*淡淡。

    郗瑛長得像楊夫人,從前楊夫人也是這般看她,總讓她不自在,好似她所有的心思,都無從遁形。

    郗瑛這一眼,讓李夫人想到了楊夫人,種種過往齊齊涌上心頭,煎熬得她眼都紅了。

    不過,李夫人到底按捺住了,眼角譏誚閃過,拿帕子蘸了蘸嘴角,尖著嗓子道:“沈將軍待七娘真真好,要前去打仗了,放心不下七娘,前來看七娘一眼。沈將軍盡管放心前去,親事無需擔心。郎君叮囑過,我定會辦得熱熱鬧鬧,等到沈將軍凱旋,正好雙喜臨門。”

    聽到沈九要前去打仗,郗瑛愣了下,轉頭看向了他。

    沈九立刻道:“七娘,明朝我便要領兵前往吳江。七娘別怕,我不會有事。”

    郗瑛腦子很亂,沈九安慰的話,太過飄無力,她總覺著有什么不對勁,卻又抓不住。

    李夫人臉上堆滿假笑,還想說什么,郗道岷開了口,她便趕緊閉上了嘴。

    “打仗重要,東章,你莫只顧著兒女情長,辜負了陛下的圣恩。”

    對郗道岷冠冕堂皇的話,沈九雖無動于衷,還是給他留了幾分臉面,不曾當面駁斥。

    嫌棄兩人礙眼,沈九干脆起身道:“七娘,我們出去說話。”

    郗瑛心中怪異,也不想與郗道岷李夫人他們虛與委蛇下去,便隨著沈九朝花廳外走去。

    李夫人看得瞪大了眼,難以置信看著他們,又看向郗道岷:“郎君,這”

    郗道岷陰沉著臉,喘著粗氣不曾做聲。李夫人便收起了怒意,只撇了撇嘴,當做沒看到了。

    出了花廳,沈九領著郗瑛干脆出了府。門房見郗瑛出來,本來想攔著,再看到旁邊的沈九,趕忙縮頭躲回了門房。

    郗府占了一整條巷子,巷子安靜,冬日太陽透過樹影,稀疏灑在青石地面上。沈九帶著郗瑛,在光影中沿著巷子慢慢朝前走,他不時側頭看來,卻沉默著不語。

    郗瑛心情焦灼,回頭看到離郗府大門已經有了段距離,忙將沈九拉到了角落,急著問道:“究竟怎么回事,你這般快就要趕往吳江城?”

    “寧五大軍開始攻打吳江,朝廷頂不住了,陛下終于下了決定,命我為統帥,前往吳江迎戰。”沈九道。

    “寧五怎么會突然開戰?”郗瑛皺眉問道。

    沈九凝望著郗瑛,很快便轉開頭,低聲道:“我也不清楚。”

    郗瑛自認為對沈九還算了解,他肯定知道,不敢看她,就是心虛。

    “沈九。”郗瑛沉聲喊了聲,沈九趕緊看向她,見她嚴肅的臉,不由得愣住。

    “寧五為何會突然開戰?”郗瑛再次問道。

    沈九眼里的光漸漸黯淡下去,嘴里苦澀蔓延,心更是有千根針在扎,呼吸都困難。

    寧氏的大軍駐扎在臨平,沒有繼續朝京城前進。沈九同寧勖交過手,深知寧勖行事縝密,寧氏的兵將一路打過來,都是邊打邊休整。

    朝廷也大致了解寧勖的行事作風,寧氏大軍雖逼近,各方尙有閑心爭吵不休,究竟是與寧勖和議,畫地而治,還是與寧氏死戰到底。

    朝堂亂成一團,各個派系借機打壓異己,忙著爭權奪勢。

    京畿周圍的兵將,好整以暇迎戰寧勖的疲憊之師,如此的勝算時機,眼見就要被他們錯過了。

    只陛下優柔寡斷,舍不得割去江山,又怕與寧勖開打,最后丟掉整個天下,一直也下不了決斷。

    沈九氣得恨不能將他們都砍殺,可惜殺了他們也沒用。朝堂上支持他的人,惟有郗道岷。若無兵符,京畿的兵將也不會聽他指揮。

    寧勖突然開戰,朝堂一下不吵了,陛下嚇得病倒,趕緊派沈九迎戰。

    京城一下變得人心惶惶,達官貴人大門緊閉,只恨不得趕緊逃命。

    寧勖從不急功冒進,先前并未有開戰的任何動靜。

    突然間,寧勖會攻打吳江城,沈九對此,心知肚明。

    沈九語氣晦澀,道:“我覺著,寧五是聽到我們成親之事,他開始發了瘋。”

    第52章 絕不坐以待斃

    明亮的日光照下來,郗瑛眼前一片光暈,什么都看不清楚。沈九的臉在她眼前逐漸模糊,頭開始牽扯著疼。

    寧勖的舉動,她猜不透,又隱隱能猜到一些。

    曾經在腦中一閃而過,抓不住的念頭,此時變得清楚起來。

    “這個時候提及親事,根本是為了刺激寧勖。”郗瑛道。

    沈九倒是一愣,眉頭緊皺,道:“七娘可是覺著有不妥之處?”

    “這場親事就是不妥之處。郗府并沒有成親的樣子,外面呢?”郗瑛問道。

    沈九道:“外面倒是聽說了我們成親之事,不過大家都顧不上,京城風聲鶴唳。”

    郗瑛的頭愈發疼,她揉著眉心,低頭踩著地上太陽的影子,煩惱地道:“不管這些了,反正你去打仗,現在也不宜提親事。”

    沈九眼中浮起深深的痛楚,嘴中盡是苦澀。

    他很是看中這場親事,只是郗瑛從頭到尾,都游離在外。

    不過,他在極度的難過中,又生出喜悅。就算是一場虛幻,他也不舍放棄,忍不住去抓住。

    有風起,郗瑛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她攏了攏衣襟,艱難地道:“這次打仗你可有勝算?”

    “不知。”沈九沉默思索,然后搖頭。

    郗瑛看向沈九,短短數日,他清瘦不少,五官顯得愈發鋒利,眉眼間戾氣橫生。

    “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我以為寧五的大軍會在廣陵城駐扎,誰知他到了臨平。當時我就主張攻打,朝堂吵嚷補休,拖到了如今。”

    沈九解釋了句,沉下臉道:“我不怕他。”

    郗瑛長長喘了口氣,無力道:“沈九,我不懂打仗,只我知道打仗并非兒戲。如果是你單槍匹馬與人打架,我信你不會輸。可你要率兵打仗,底下的兵將就尤其重要。京畿營稱是兵強馬壯,我覺著不可信。若他們真那么厲害,早就會直接迎戰了。你領著的這堆人,反而會拖你后腿。朝堂上的那群人,換個主子磕頭歸順,反正骨頭軟,對他們來說駕輕就熟。于你,就不同了。”

    沈九不知如何辯解,郗瑛極為聰慧,看得透徹,每句話都直戳他的心。

    可是,現在他已經深陷其中。無論輸贏,這一場仗,他必須得打。

    他不怕死,不怕受傷,唯一不舍的,便只有郗瑛。

    “七娘,你莫要怕,你會好好的。”沈九聲音輕柔,癡癡望著郗瑛,掏出一把短刀放在她手上。

    “這把刀削鐵如泥,你拿著防身。我會留人在羊腸巷的宅子,京城若是亂了,我來不及趕回來,你就去找他們,他們會拼死護著你。”

    刀鞘上的寶石,尙留有些沈九身上的余溫。只沒一會,便變得冰冷了。

    郗瑛很多話想說,沈九卻已經堅定了心思,她再勸已無濟于事。

    何況,他若不打仗,離開京城活下去,對他來說,可能也是一種屈辱。

    阿奴不知從何處閃身出來,探頭朝他們這邊緊張探頭張望。沈九憂傷地望著郗瑛,臉上滿是濃濃的眷念,一點點,仔細地打量著她,似乎想要將她刻在心底。

    “七娘,我得走了。”沈九低聲道。

    郗瑛的萬千話語,皆化作一句簡單的道別:“好。你保重,活著回來。”

    沈九嗯了聲,終于忍不住攬住郗瑛,雙手用力,勒得她快要透不過氣來,他方放開她,轉頭大步離去。

    阿奴牽來馬,沈九接過韁繩,翻身上馬疾馳而去,轉瞬間就消失在巷子口。

    他沒有回頭。

    起了風,卷起地上的枯黃落葉,日光也隨之跳躍,郗瑛的視線又漸漸變得模糊。

    “七娘,外面冷,我們且回去。”跟在郗瑛身邊的紅福走上前,小聲勸道。

    郗瑛朝大門走去,紅福悶頭走在身后,既難過,又恐慌。

    到了大門前,門上泛著光的銅環,刺得紅福眼睛都發燙。

    她想起在平江城,冒險去撿到的銅壺,她們當做寶貝珍藏,還抵不過郗氏門上的這對銅環值錢。

    那時,幸好有寧勖。后來,幸好有沈九。

    在戰亂中,被最親近的人丟棄,反倒是被他們護著了周全。

    如今寧勖成了仇人,能護著她們的沈九又離開了京城。

    走進這間深宅大院,她們就成了砧板上的魚。

    紅福的腳步變得沉重無比,驚慌失措上前,扯住了郗瑛的衣袖。

    郗瑛回頭看去,見紅福蒼白著臉,一副害怕的樣子,她愣住,問道:“怎地了?”

    “我怕。”紅福望了眼郗府的大門,打了個哆嗦,道:“七娘,沈公子已前去打仗,七娘就沒人護著了。”

    郗瑛的手垂在衣袖下,手中還緊緊拽著沈九留給她的那把短刀。刀柄上的寶石,緊緊嵌入掌心中。

    “不怕。”郗瑛道。

    再壞,不過是一死。

    剛來到這個世上時,那時她們的境遇,比現在還要難。

    后來先后遇到寧勖沈九,雖說是歷經了打仗逃亡顛沛流離,卻從未真正危險過。

    他們護了她太久,她已經習慣了他們的庇護,結果變得柔弱了。

    郗瑛挺直了脊背,平靜地道:“別怕。我們從平江城的懸崖下爬了上來,就爭取不再掉下去。”

    就是死,她也拼命撕咬,絕不會就那么白白死了。

    郗瑛的鎮定,讓紅福不安的心,變得平緩了不少。

    “嗯,七娘說得對,我死都不會再掉下去了!”紅福給自己鼓著勁,朝郗瑛擠出了個笑臉。

    郗瑛看著紅福繃緊的臉,朝她笑了笑,朝側門走去。

    門房聽到動靜迎上前,道:“七娘,郎君傳你前去見他。”

    郗瑛沉吟了下,點點頭去了花廳。李夫人已經不在,只有郗道岷負手立在屋中央。

    甫一進門,郗道岷就鐵青著臉訓斥道:“放肆,你的規矩呢!”

    對郗道岷的厭惡,郗瑛早已無動于衷。且沈九雖不在京城,畢竟他的態度已經很明朗,郗道岷再很她,在打仗輸贏未定時,絕不會對她如何。

    郗瑛淡淡問道:“不知你找我何事?”

    郗道岷臉色愈發陰沉,眼底的青色,令他看上去格外猙獰。

    “找你何事!我看你在平江城與寧五那反賊成日混在一起,荒淫無度。如今回到郗氏,便要守著郗氏的規矩!沈九雖與你定了親,也要守著男女之防,在外卿卿我我,成何體統!”

    郗瑛腦子轟地一聲,后背頓時無端發寒。心里模糊的想法,這時尤其清晰。

    郗道岷死死盯住郗瑛,見她臉色泛白,從鼻中哼了聲,嫌棄地擺了擺手,“還不退下,好生呆在院子里,等著成親嫁人!”

    郗瑛穩住神,道:“要成親了,我要去寺廟里,替阿娘點盞長明燈,拜一拜阿娘。”

    郗道岷神色變幻不定,最終不耐煩道:“你這時倒記得規矩了!不過,你還記得你阿娘,就要懂得孝順,莫要讓你阿娘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郗瑛垂眸不語,轉身離開花廳,大步回了院子。

    回到暖閣,郗瑛長長喘了口氣,使眼色讓紅福打開窗欞。

    紅福機靈地上前推開窗,眼珠子來回掃動一圈,壓低聲音道:“七娘,周圍沒人。”

    郗瑛道:“記得穿上夾衫。”

    紅福臉色一變,郗瑛朝她眨眨眼,小聲叮囑了幾句:“別慌慌張張,以往如何,如今還是如何。”

    “好,我這就去。”紅福飛快關上窗欞,竄去取了她們的夾衫過來,穿在了外袍里面。

    郗瑛像是以前那般,在天氣晴好時,無所事事躺在院子里曬太陽。

    李夫人御下極嚴,不過紅福還是在府里打聽到不少消息,回來一一告訴了郗瑛。

    沈九到了吳江城,如今與寧勖的大軍打得不可開交。

    紅福很是喜憂參半,道:“七娘,我不懂打仗,不知誰會贏。不過,府里的仆從都很擔心,他們在私底下議論,說是京城里好些大戶人家都悄悄往外在送人。可惜他們送人走,只能往海上送,想通過海路往別的城池去。這海上風浪大,行船難,到頭來,還是會落到寧氏的地盤上。聽說朝廷查得嚴,有好些人被抓住,被罷官抄家砍頭,稱其為寧氏奸細,欲向寧氏投誠,比平時要松懈些。如此一來,偷偷摸摸逃走的人才少了。”

    大夏皇帝未曾逃走,也是這個緣由。京城周圍雖富饒,地勢平坦,幾個臨近的城池,都無甚險要能阻擋寧勖的大軍。若要棄京城而去,除非經海路東渡,或者逃亡更南方。

    南方氣候炎熱,瘴氣橫生,被大夏百姓視為南蠻之地。享受慣了的世家大族,如何能離開京城這個富貴鄉,擁護皇帝去逃亡。

    “七娘寧公子看在往日情分上,可會饒了七娘一命?”紅福忐忑不已,期待地望著郗瑛。

    郗瑛直截了當道:“紅福,你別多想。現在,要做最壞的打算。”

    紅福很是失望,不過,她終究沒再多言。

    畢竟,她見過寧勖當時的狠絕,又是郗瑛跟著郗瑛離開,換做她,也斷不會再回頭。

    大年很快過去了,這個年過得冷冷清清。年夜飯時,郗瑛還是留在自己院中用飯。

    紅福氣鼓鼓罵了一通:“連團圓飯都不叫上七娘,真真是太欺負人了!”

    郗瑛并不放在心上,她更擔心的是外面局勢。且郗道岷答應她前去寺廟上香之事,她派紅福前去李夫人處詢問,皆被擋了回來。

    府里的門房看得緊,院墻又高,郗瑛要出府,除非硬闖,或者翻墻出去。

    要是被人發現,鬧開之后,郗瑛再想出去就難了。

    在焦灼中,郗瑛決定不再等,準備趁著府里過年,大家都要守夜。等他們守夜完,再睡下時比平常晚,值守要松懈些,便翻墻出去時,黃嬤嬤終于前來傳話。

    “明朝夫人要去寺廟里燒頭香。郎君有令,七娘隨著夫人一道前往,給先夫人磕頭。在寅時初便要出發,要在寺中歇息一夜,七娘且早些收拾好行囊,莫要耽擱了。”

    郗瑛大松口氣,在漆黑的夜里上了馬車,隨著李夫人一行,浩浩蕩蕩駛往京城南郊的廣寒寺。

    到了寺廟里,天還黑著,李夫人被知客僧恭敬迎了過去,郗瑛也被帶到了一間禪院歇息。

    除了紅福,院子里的幾個仆婦也跟了過來。一夜未眠,進了禪院,她們便毫無顧忌打起了呵欠。

    郗瑛像往常那樣,只讓紅福隨身伺候。她們巴不得如此,趕忙退下,抓緊功夫去補眠了。

    到了天蒙蒙亮時,寺中送來了齋飯,郗瑛隨便用了幾口,帶著紅福前往地藏殿,點了長明燈,跪在蒲團上,誦起了經。

    廣寒寺建在半山腰,乃是近千年的古剎,香火鼎盛。雖說正旦時,他們不得近菩薩身,只有如李夫人這般的貴人才能近菩薩跟前,在頭香之后,他們還是能在大殿外拜上一拜。

    寺廟里人頭攢動,地藏殿亦陸續涌入許多香客。紅福一身粗布衫裙,混入人群中下了山,賃了一輛騾車,飛快回了京。

    第53章 遲了一步

    紅福在午后快到傍晚時分回到廣寒寺,地藏殿尊嚴,她放慢腳步走到郗瑛身邊的蒲團上跪下,喘著氣小聲道:“七娘,都”

    殿內的香客已陸續離開,只余歇在寺廟的幾人。時辰不早,她們也陸續離去,只余下郗瑛紅福,以及僧人的誦經聲。

    殿內清凈,殿外傳來了腳步聲,紅福警覺回頭張望,忙轉開了話:“李夫人來了。”

    李夫人在黃嬤嬤并幾個婢女的伺候下進了殿,目不斜視上前,在地藏王菩薩前磕了幾個頭。

    佛桌上放著一排排的長明燈牌位,燈火氤氳晃動,李夫人起身后立在那里,望著楊夫人的牌位好一陣,終于接過黃嬤嬤遞上的香,磕頭跪拜。

    既然李夫人當沒看到郗瑛,她也神色淡淡,像是陌生人,省得寒暄招呼。

    不過,真是難為了李夫人,趕在幾乎沒人的時候才來到地藏殿。估計在原配面前磕頭,是她的奇恥大辱,不愿讓外人看見。

    郗瑛斷定,若非是在佛前,李夫人肯定不會前來。

    但郗瑛斷定,李夫人會來。

    世人信鬼神之說,一直未曾變過。無論亂世盛世,寺廟的香火從不會受影響,富貴人求永世,窮人求來世。

    原配繼室的事情,郗瑛并不糾結于此,畢竟一輩子太短,人都應該向前走。

    只原配如何亡故,繼室如何登堂入室,這點就比較重要了。

    以大夏落后的醫術水平,早產的郗八娘能活下來的機會太小,且郗道岷在楊夫人尸骨未寒時,便不顧老夫人的不喜,急吼吼娶了李夫人。

    郗瑛幾乎能肯定,這里面的原因就只有一個,那便是李夫人早就有了身孕。

    李夫人是老夫人的娘家人,照理說他們成親是喜上加喜。老夫人不喜歡她,除了李夫人娘家不顯之外,先有身孕也是另外一層。

    結親是結兩姓之好,郗道岷身為郗氏最能干的兒郎,再娶也會是與郗氏門第相當。李夫人能讓郗道岷娶她,自有她的厲害之處。

    李夫人急匆匆磕完頭,黃嬤嬤將其攙扶起身,郗瑛也撐著蒲團準備起來。她似乎腿麻了站立不穩,揮舞著手臂眼見就要摔倒。

    紅福見狀跳起來,伸手去扶郗瑛,抓住郗瑛胳膊驚呼道:“七娘小心,哎喲!”

    紅福喊了聲,手忙腳亂接住了一支碧玉釵子,她舉起定睛一看,長呼出口氣,連著哎喲了好幾聲,一臉慶幸地道:“幸好幸好,沒摔著,這可是夫人留給七娘的釵子呢!”

    李夫人站在那里,看著郗瑛與紅福兩人的混亂,嘴角閃著冷意,正在看笑話中。待聽到紅福的話,隨之看向她手中的碧玉釵,臉色頓時變了變。

    郗瑛也呼出口氣,接過碧玉釵插在發髻上,情緒低落下去,道:“先前我打了個盹,還夢見阿娘了。阿娘在哭,說舍不得我,阿娘很痛苦,臉上沒一點血色,嘴唇都青紫,阿娘”

    李夫人哆嗦了下,臉色發青直直盯著郗瑛,目光似刀,似乎要在她身上戳出個洞來。

    僧人也不能免俗,她們這邊有動靜,已經有人偷偷打量。郗瑛無所謂,李夫人卻看重臉面,垂在身旁的手握緊又放開,勉力克制住了情緒。

    紅福難過不已,郗瑛不經意掃了眼李夫人,卻沒再說下去,她拍了拍紅福的手臂,道:“我們回去吧。”

    兩人一道離開地藏殿,李夫人望著她們的背影一動不動。黃嬤嬤以為她在生氣郗瑛未曾見禮,忙勸道:“夫人莫要氣,菩薩都看著呢,在菩薩面前都不孝,總有她遭到報應的那日”

    “閉嘴!”

    不知什么觸動到了李夫人,她突然再也顧不得其他,尖聲訓斥打斷了黃嬤嬤。

    黃嬤嬤驚了跳,不知何處觸犯到了李夫人,雖一頭霧水,下意識還是先屈膝賠不是:“夫人,都是婢子”

    李夫人看都沒看黃嬤嬤,緊抿著唇,怒氣沖沖朝外走去。黃嬤嬤不敢多說,低頭耷腦忙跟在了后面。

    紅福不時朝身后看去,一個健步竄上前,小聲道:“七娘,先前你提到夫人,李夫人的臉色,嘖嘖,真是難看吶!”

    豈止是難看,李夫人起初是慌亂,接著才是厭惡憎恨。

    郗瑛心情不大好,她沒有做聲,等回到禪房之后才問道:“如何了?”

    紅福趕緊小聲回道:“七娘,留在羊腸巷領頭的是大黑,大黑是阿奴的手下,對阿奴最忠心,阿奴對沈公子忠心,七娘可放心。我一去,大黑二話沒說,照著七娘的吩咐親自出去了。我等了好一陣,大黑回來說,雖說朝廷攔著,砍頭抄家,還是有好些貴人不怕死偷偷逃離京城。貴人錢多,船本來大多都屬于他們,民船極少,大黑花了大價錢,打聽到了約莫十日左右,會有一艘船回到京城。大黑說,就是搶,也要將這艘船搶到手,七娘到時候可以坐這艘船離開。”

    “十日啊?”郗瑛皺眉念叨了句,心沉了沉,緊接著追問道:“吳江城那邊的情形,大黑如何說?”

    她們對打仗知之甚少,大黑那邊的消息靈通,郗瑛特意交代了紅福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大黑說,吳江城估計快守不住了,阿奴那邊好些天都沒有消息。只有阿奴顧不上時,才不會遞消息回京城。阿奴還有個老娘托付給大黑看顧,阿奴很孝順,不出兩日都會傳消息回京,免得他阿娘擔心。”

    郗瑛的心徹底涼了,紅福跟著憂心忡忡:“大黑說十日的時候,我都看得出來,他自己心虛得很。打仗的時候,誰會冒著風險來京城。再說,除非沈公子打贏了,能放官船進京。要是輸了,進京的船,就是寧公子的船了。大黑很焦急,他想前去吳江城,可惜又不能丟下阿奴的老娘。聽到七娘問船,他想托七娘一件事,到時候可能把阿奴老娘一并帶走。”

    “只要有船,能帶走多少都可以。”郗瑛道。

    人在亂世,不如盛世的狗。京城亂起來,首先倒霉的便是貧民百姓。這個京城的年,郗瑛連聲爆竹都未曾聽到,不知有多少人無法團圓。

    紅福跟著點頭,低聲道:“我也是這般想,打起仗來,能逃走的話,就盡量逃走,在外面總能找到些吃食,哪怕是野草野菜樹皮,好過被困在城里,易子而食。早間的時候沒看到,我回京城的時候,遇到了好些車馬離開,估計都是借著過年走親戚,逃走的京城百姓。七娘,若是寧公子打到京城,京城抵擋的話,若是圍城,京城就變成地獄了。”

    郗瑛神情凄涼,想說些什么,卻始終覺著太淺,她說不出口。

    紅福也清楚她們無能為力,慌忙抹去了眼角的淚,道:“七娘,大黑他們一起送我到了寺廟,說眼下局勢緊張,要寸步不離守著七娘。”

    “大黑他們到了寺里?”郗瑛怔了怔,問道。

    “嗯,他們六人都到了,七娘可要見他?”紅福問道,順便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要黑了,進寺有兩條道,后山有條山道,走起來陡峭些,夜里看不清楚仔細摔下山崖。大黑說他們走慣了夜路,七娘無需擔心。”

    混入逃難的隊伍中,先不管陸路海路,離開京城再說。有大黑他們的人手,好過她們兩人,在平江城孤苦無依的時候強。

    郗瑛當即打定了主意,道:“你出去拿吃食,順便跟大黑傳個話,等到他們都睡下之后,我們馬上下山。”

    禪院里還有幾個仆婦婢女,要是郗瑛紅福這時候離開太打眼,必須等到她們歇下之后,才能悄無聲息穩妥離去。

    紅福立刻出去了,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提了齋飯回來,低聲回了話:“七娘,都穩妥了。”

    郗瑛松了口氣,道:“你快吃,吃完我們就上床歇息。”

    兩人將齋飯吃得一干二凈,要了熱水洗漱,一陣窸窣收拾。

    郗瑛將頭上的碧玉釵取下放進行囊中,紅福瞄了眼,欲言又止。

    “你有話便說。”郗瑛如何能不了解紅福,頭也不抬道。

    紅福訕笑了下,小心翼翼道:“七娘,寧公子好說話,到時候七娘對寧公子說幾句軟話,他肯定舍不得傷害七娘。”

    郗瑛眼前閃過分離時寧勖的臉,心被刺了下。不過,痛很快便過去了。

    在朝不保夕的情形下,談情愛太荒唐。

    紅福可沒忘記,郗瑛的碧玉釵本來已經丟失,是寧勖尋回,再交還給了她。

    寧勖還先將錢財給郗瑛保管,比沈九都早。紅福很是能屈能伸,打心底篤定寧勖不是郗瑛的對手,心又偏回了郗瑛的先夫君寧勖。

    紅福偏著腦袋,后知后覺問道:“七娘為何要急著離開京城?”

    “因為要逃命。”郗瑛平靜地道。

    紅福驚呆在那里,好一陣后,她害怕地道:“七娘,你是害怕郎君李夫人?”

    郗瑛一直在琢磨,郗道岷為何會那般恨她。回到京城,以郗瑛對他的態度,還有跡可循。

    只是早在平江城時,郗道岷就要她死了,他的恨意由來已久。

    先前她在地藏殿故意提及楊夫人,從李夫人的反應來看,她的反應當是得意,譏諷,甚至是德勝后的趾高氣揚。

    可李夫人先是下意識,心虛地看了眼地藏菩薩,再是驚慌。

    陰森的地藏殿,不比郗府,李夫人還是怕報應。

    郗瑛大致也能想通了,郗道岷為何會娶李夫人,她至少是知情者。這些年,李夫人伏低做小,又生了三個兒女,郗道岷對她的懂事很滿意。

    楊夫人死了,她這個親生女兒,郗道岷也讓她死過一次。

    能讓她回府的唯一緣由,便是拿來控制沈九,甚至要挾寧勖。

    她與沈九匆忙訂婚,消息傳出去,寧勖便不顧一切攻打吳江城。

    沈九當時的未盡之言,大抵也是如此,寧勖是因為她。

    沈九可能是因為傷心,以郗道岷的陰毒,便只能是要利用她了。

    郗瑛打起精神,將綢緞衫裙留在床頭,扣好夾衫外面的粗布衫裙,塞好沈九給她的短刀,道:“歇了吧。”

    紅福吹滅了燈,與郗瑛并排坐在床上,她們都沒說話,望著漆黑的禪房發呆。

    時辰一點點過去,禪院逐漸變得安寧。寺廟的晚鐘響起來,一聲又一聲,佛音不絕。

    山間的風,吹起松濤陣陣,像是怒濤,連寺廟的鐘聲都壓不住。

    正如菩薩,并不能渡世人,善與惡,仍舊在人間交錯。

    原本該沉寂的寺廟,卻突然變得熱鬧,腳步聲凌亂。

    郗瑛緩緩抬頭,朝窗欞外望去,燈籠的光越來越近,照得窗紙明亮如白晝。

    紅福驚慌失措要跳起來,郗瑛伸手按住了她,“別亂動。”

    說話間,她飛快拿起錦緞外衫匆匆套在身上,仆婦婢女已哐當推門進屋。

    郗瑛順勢朝外看去,郗道岷赫然負手而立,在他身邊,簇擁著一堆護衛。

    雖看不清他的臉,郗瑛仍然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的陰寒之氣。

    郗瑛心底咯噔一聲,她還是晚了一步!

    第54章 被關

    仆婦婢女神色緊張,她們剛要說話,郗道岷已經不耐煩呵斥道:“帶出來!”

    幾人趕忙前來拉郗瑛,紅福一臉驚嚇,顫抖著喊了聲七娘,慌亂不知所以,竄上前擋在了郗瑛身前。

    郗瑛急促地捉住她的手臂,用力握了下,道:“聽話!”

    以她們兩人肯定反抗不了,說不定還會被綁走,身上的東西都保不住。

    大黑還在后山等著,郗道岷動靜這般大,他遲早都會知道。紅福能留下來最好,一來有個熟悉的人在外面傳話,二來省得都折進去。

    紅福向來聽話,她哦了聲,愣愣讓到了一旁。郗瑛穩了穩神,穿好外衫,邁腿走了出屋。

    郗道岷負手側頭,陰沉著臉望著郗瑛走出來。他此時背著光,郗瑛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郗瑛腳步緩下來,打量了一眼圍繞在郗道岷身邊的護衛,飛快沉吟了下,問道:“這么晚了,你找我作甚?”

    郗道岷哼了聲,怒道:“你是何等身份,如何輪到你來質問!”

    郗瑛這時看清了郗道岷的臉,比起上次見到時瘦了不少,原來的斯文溫和,此刻蕩然無存,整個人看上去戾氣陰森,令人不寒而栗。

    問這句話,也只是試探一下,既然郗道岷不回答,郗瑛很快便放棄,似乎漫不經心地道:“我還以為,你是害怕我在廣寒寺來拜祭阿娘,阿娘會給我托夢呢。”

    郗道岷渾身陡然一冷,神情變得猙獰幾近扭曲,呼吸也逐漸變得急促,像是要吃人一樣,狠狠盯著郗瑛。

    郗瑛迎著他的目光,嘴角浮起冷笑,笑容輕蔑:“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混賬,孽畜!”郗道岷勃然大怒,揮舞著手臂就要打。

    郗瑛緊盯著郗道岷,手抬起擋在身前,做出防備的姿勢。

    另一只手,借著寬袖的遮擋,搭在了短刀上。她的心砰砰跳起來,一瞬不瞬盯著郗道岷的動作,只待他靠近。

    誰知,郗道岷的手臂揚起,最終卻只在空中揮舞了一下,他呵呵陰笑了幾聲,“我看你是死到臨頭,還猶然不知,真是與你阿娘一樣的蠢貨!”

    郗瑛失望不已,搭在身前的手,緩緩垂落。

    郗道岷身形高,有護衛在身邊,她就是有刀,也不是他的對手。

    郗瑛從李夫人處,大致得知了楊夫人之死的緣由,再次說出來激怒郗道岷,等他動手,便是她的絕佳時機。

    不過,既然郗道岷盛怒之下還是收了手,至少他不敢動郗瑛,她的性命無憂。

    “為何?”郗瑛真正疑惑了,問道。

    “呵呵,為何?”郗道岷不屑地笑,真個人都逐漸變得扭曲。

    “你阿娘不守婦道,出嫁從夫,她在自尋死路!”

    郗道岷恨恨盯著郗瑛,看著她肖似楊夫人的眉眼,尤其是她看自己的眼神,活脫脫像足了當年的楊夫人。

    當年的她也這般看著自己,雖然她什么都沒說,他卻知道她看不起自己。

    她向來清高,成親后也不冷不熱,就算生了女兒后,她依舊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何況,他何錯之有?!

    寧氏支持太子,他支持秦王。都是為了從龍之功,權傾朝野,又孰高孰低了?

    楊氏卻不恥他的作為,以為他背信棄義,陷害忠良,真正是無知婦人,還想著去高密。

    夫妻本該一體,妻為夫貴,如果她不這般,跟著他享受風光權勢,如何能命喪黃泉?

    終究還是蠢,生的女兒也蠢不可及!

    郗道岷后悔無比,當年就不應該一時心軟,聽李夫人的話除掉她,以絕后患。

    寧氏風光無倆,仗義疏財,結交各路人馬,從三教九流到讀書人,都被悉數收買。

    那又如何呢?成王敗寇,最終還是被流放北地,寧氏轟然四分五裂!

    哪怕寧氏奪取*了江山,亦不過是反賊而已,江山得來名不正言不順。

    寧氏當年造反的罪名,子子孫孫都休想摘干凈!

    郗瑛見郗道岷的神色變幻不停,將錯誤都推到了楊夫人身上,大致猜測他估計有一堆自己所謂的理由與苦楚,為了家族,為了子孫后代,為了郗氏,他有萬般的不得已。

    至于寧氏的覆滅,郗瑛并不在意真相。誰對誰錯,早已沒有追究的必要,畢竟寧勖已經打到了京城,大夏的皇帝已經拿出了江山社稷做賠。

    一旦京城被攻破,郗氏也會付出代價。

    男人要不世之功,要揚名立萬,在這條路上,總有無數的鮮血枯骨。

    原身與楊夫人,便是這條道上的鮮血與枯骨。

    楊夫人早已做古,如今被獻祭的是她。

    既然是郗氏之間的仇,郗瑛愿意他們自己解決。

    郗道岷不屑一顧對著郗瑛,下令道:“帶走!”

    另有眼生的粗壯仆婦上前,曲了曲膝便要來攙扶郗瑛。說是攙扶,也是看守。

    郗瑛揮開她們的手,道:“我自己走!”

    仆婦倒沒再動,只虎視眈眈盯著郗瑛。有幾人前去抓紅福,她大喊起來:“你們抓我做甚,放開我!”

    郗瑛立刻厲聲道:“放開她!”

    無人肯聽郗瑛的話,郗瑛道:“要生不容易,要死還是簡單。你們不放開她,那就從我尸首上踏過去!”

    郗道岷幾乎咬碎了牙,他這才斜了紅福一眼,見不過是個粗鄙的婢女,隨意抬了抬手:“放開她!”

    仆婦放開了紅福,她嚇得簌簌發抖,馬上哭著跑到了郗瑛的面前。

    郗瑛對她笑了笑,抬手理著自己的衣衫,按了按衣袖,對她道:“紅福,這一路我們相依為命,此次一別,不知可還有相見的時候。道別的話,我就先說了吧。你稀里糊涂掉下山崖,好不容易活下來,下山去吧,以后也好好活著。我也不知能幫你什么,只能讓你不死在我眼前了。”

    紅福望著郗瑛的動作,上前替郗瑛理著衣袖,哭得泣不成聲,不斷喊著七娘,“我先下山去了,我好好活著,七娘你也好好活著。”

    郗瑛揮手道:“去吧,夜里黑,下山時別摔著了。”

    紅福頓了下,嗚嗚哭個不停,郗道岷已經很是不耐,郗瑛催促著她走,“去吧,別哭了,仔細腳下的路。”

    “嗯,七娘小心,以后我再伺候七娘。”紅福難過不已,狠心轉身,腳步越來越快,小跑著出了禪院。

    郗瑛一直站在那里,目送著紅福消失在黑夜中。她看上去云淡風輕,心里也不免浮起傷感。

    兩人早就有默契,紅福看到郗瑛按衣衫,便清楚是用夾衫里面的金銀珠寶在提醒她,要聽話下山。

    有大黑他們在后山等著,適逢亂世,紅福究竟能走到哪里,郗瑛也無法預料。

    此次分開,可能真是永別。

    不過,郗瑛不能帶上紅福,她必須走。

    幾個仆婦婢女上前,前后簇擁著郗瑛,上馬車離開了寺廟。

    兩個粗壯的仆婦在車廂里守著郗瑛,她們不茍言笑,一左一右將郗瑛夾在中間,生怕她飛走了。

    夜色中,馬車晃動,外面馬蹄陣陣,在馬車周圍響起,偶爾有火把的光,從車窗縫隙中閃動。

    郗瑛干脆閉上眼養精蓄銳,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一個仆婦先下去,緊張守在車廂門外,另外一個仆婦墊后,郗瑛被押著下了馬車。

    郗瑛四下張望,她不知自己是回了京城,還是在京城外,馬車停在一間陌生的宅邸前,門口黑漆漆,只有兩盞微弱的燈籠照著。到處黑影重重,應當是禁衛森嚴。

    馬車外立著護衛,有領頭模樣的漢子上前,指揮著仆婦將郗瑛送到了后院,進屋后,仆婦點亮了一盞燈,門便砰地關上了。

    郗瑛借著昏暗的燈張望,屋中家什齊全,冰冷中帶著一股霉味,應該許久未曾住人了。

    路上未曾歇息好,郗瑛也不吵鬧,到東屋榻上和衣躺下,屋中太冷,她迷糊了好一陣才睡了過去。

    天一點點亮起來,仆婦開了門,送了水與吃食進來。郗瑛頭疼欲裂,她洗漱了下,雖然沒有胃口,強撐著吃了一些。

    仆婦來收拾碗筷,郗瑛道:“我要被褥,薰籠。”

    仆婦猶豫了下,她不敢做主,一言不發出了屋。沒多時,便送了薰籠與被褥進屋,順便將屋子灑掃了一通。

    郗瑛不動聲色看著,看來估計她還要在這里住一段時日。除了門關著,連窗欞都被釘死,只能透過縫隙看到外面的庭院。

    庭院光禿禿,太陽從青石地面緩緩移動,最后照著大半的院落,紅色斑駁的墻柱。

    郗瑛看了一陣,便躺回榻上,只脫了外衫裙,依舊穿著自己的夾衫,蓋上被褥重新睡了過去。

    屋中溫暖起來,郗瑛睡了一個好覺。到中午醒來后,她精神恢復了些,用完午飯后便在屋中來回走動。走得累了,又回去榻上躺著。

    在只能看到一線光亮的屋中,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郗瑛以為自己能趁機琢磨退路,生機,或者其他。

    比如對未知,不確定,以及死亡的恐懼,她發現自己腦子空空,什么都想不下去,只能數著黑夜白天,等待。

    郗瑛在屋中吃吃睡睡了兩日,這天晚上,她在睡夢中,被打斗聲驚醒,陡然坐起身,將短刀藏在了衣袖中,飛快下了榻幾,藏在了門后。

    慘叫聲四起,郗瑛甚至能聞到空氣中的血腥氣,聽著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心幾乎跳出了胸腔。

    怦然一聲巨響,正屋門被一腳踹開,一道黑影立在屋中央,左顧右盼之后,大步朝東屋走了過來。

    “七娘!”

    聽著熟悉急迫的聲音,郗瑛的雙腿一軟,幾乎摔倒在地,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扶住,緊擁在了懷中。

    第55章 一并做個了結

    慘叫聲漸漸消失,四周重歸寧靜。

    心咚咚的跳動,急促的呼吸,帶著顫抖害怕的呢喃,濃烈的怒意殺意,淡淡的血腥氣,充盈在黑暗的屋內。

    如往常那樣,沈九像是要將郗瑛勒進骨髓里,他的雙臂很用力。郗瑛渾身被勒得生疼,她掙扎了下,懷抱她的手臂慌忙松開了。

    “七娘可是受傷了?可有嚇著你?”沈九一疊聲問道。

    “我沒事。”

    雖先前已經答過,郗瑛還是耐心回答了,拿火折子點亮了燈。

    屋內亮起來,郗瑛這才看清沈九,打仗辛苦,她已經有所預料,還是被眼前的沈九嚇了跳。

    胡須拉渣的臉,眼眶深陷,衣衫凌亂皺巴巴,上面布滿一團團黑褐,紫紅,朱紅。

    郗瑛輕輕垂下雙眸,沒去看那些刺眼的痕跡,摸了下茶壺的水還溫著,到了盞遞過去:“坐吧。”

    沈九在榻上坐下,一口氣喝完了茶,自己提壺再倒滿了,連著將茶壺的茶水吃得精光,方放下了茶盞。

    郗瑛被關著,平時的一應吃食茶水都是仆婦送來,她端著茶壺,轉頭朝外看去。

    “對不住,七娘可是要喝茶?我去給你拿來。”沈九見狀,忙起身要朝外走去。

    “你歇會吧,我不渴。”郗瑛放下茶壺,沈九看了看她,歉疚地坐了下來。

    紅福這時還不見身影,郗瑛忍不住急了,問道:“紅福呢?”

    “她在吳江城。大黑他們帶著她來,聽到她說七娘被關了起來,性命堪憂,我便來找你了。”

    沈九打量著屋子,冷清空蕩,甚至比不上羊腸巷他的破屋。郗瑛身著粗布衫裙,她怕冷,屋內的薰籠炭火熄著,門窗緊鎖。

    思及柔弱孤單的她,這幾日該如何吃苦受罪,擔驚受怕,沈九心疼得抽了抽,手緊握成拳,骨骼都咯咯響。

    “我見到紅福獨自來到吳江城,就知道大事不妙,當時無比后悔,怎地沒帶上七娘一道前往吳江城。要是七娘出了事,我”

    他說到這里,止不住哽咽了下。懊悔翻江倒海涌來,抬手狠命捶了下榻幾,木榻吱嘎作響。

    “沒事,你來了就好。”郗瑛聽到紅福沒事,長舒了口氣,看向沈九布滿傷痕的手,心又堵又悶。

    沈九的神色松弛了些,難得夸贊了紅福一句:“蠢婢女還是有些用處”

    郗瑛一眼瞪去,沈九忙低下頭,不敢再繼續說下去了。

    聽到沈九急著來找她,估計他還沒用飯,便道:“你餓了吧,還有你的那些親衛你讓人去灶房燒水,弄些吃食來。”

    沈九自然是郗瑛吩咐什么就是什么,他打了個呼哨,阿奴像馬一樣飛快跑了來,他交代了幾句,阿奴忙退下了。

    郗瑛見阿奴也瘦了不少,一身的疲憊,心情愈發沉重。

    沒一會,阿奴送了水炊餅進屋,沈九洗了手臉,實在是餓極了,將堆得高高的一盤炊餅吃得干干凈凈。

    郗瑛靜靜望著沈九,用過飯食,此時臉色好了些。

    吳江城守得不容易,還要分神來找她,就是鐵打的身子都撐不住。

    郗瑛猶豫了下,還是問了出來:“吳江城情形如何了?”

    沈九坐直了,難得不似以往,對郗瑛的話有問必答。他沉默坐著,豆大的燈盞下,左邊身體隱在黑暗中,蕭瑟而落寞。

    片刻后,沈九終于抬頭看向郗瑛,眉眼間閃過一絲痛楚,低聲道:“七娘,你別擔心,我會護著你。等下我將阿奴留給你,回到吳江城后,讓大黑領著紅福前來找你。大黑說你讓他找船,當時我考慮不周,是早該備著船。沒事,我會讓阿奴弄好船。”

    雖未得到正面回答,郗瑛也知曉,吳江城的戰事,應當很艱難了。

    郗瑛也沒問,弄到船后,她到底要去何方。

    因為沈九亦不清楚,他等于是在安排后事,將身邊的親衛都留給了她。

    “吳江城那邊的戰事要緊,我得馬上離開。七娘。”

    沈九緩緩蹲在了郗瑛的面前,如以往那般,抬頭凝望著她,眼中滿是不舍與悲傷。

    “七娘,以后你好好的,等到打完仗,我再來找你。”沈九艱難地道,

    “不!”郗瑛迎著沈九的目光,堅決冷靜地回答。

    沈九愣住,他從未見過郗瑛這般嚴肅,他下意識想要轉開頭,被郗瑛抬手按在了肩膀上。

    “沈九,你聽我說!”郗瑛道。

    沈九哦了聲,轉回僵硬地頭,看著郗瑛蒼白清瘦,卻堅定的臉。

    “我故意讓紅福來找你,就是不想讓你再打仗。”

    郗瑛完全可以帶上紅福,她以死相逼,讓郗道岷放紅福走,便是要紅福去找大黑。

    大黑一心想去找阿奴,且他沒船,也不能去別處。

    紅福見到沈九,知道郗瑛被郗道岷帶走,肯定會來找她。

    “沈九,我以前就說過,不管是為了大夏皇帝,還是為了郗道岷,都不值得你去打仗。我猜一猜,大夏的兵將可是不堪一擊,不是寧氏的對手?”

    沈九滿臉苦澀,垂下眼瞼一言不發。

    “吳江城破,京城就破了,大夏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京城,仗著京城高大的城墻,與寧氏周旋幾日。一旦圍城,就是哀嚎遍野,白骨累累。”

    郗瑛自嘲地笑了下,眼睛逐漸紅了:“我也算是貴人,沒吃過什么苦,出入皆有奴仆,哪怕被關在這里,也不缺吃穿。外面的慘狀,我看不見,并不表示我不知道。沈九,人可以只為自己而活,但別造下太多的業障。不管是為誰,都別再打了。我們走,無論到何方,何處,我們走,只做人,不做他人手上的刀!”

    沈九心都快碎了,他有萬千話語,對郗瑛的日夜思念,喉嚨被堵著,連呼吸都艱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外面到處都是爭搶著逃命的百姓,何止是尸山尸海,血流成河。

    寧勖勢在必得,京畿周圍的兵將貪生怕死,在兵馬糧草都比寧氏大軍強的情形下,依然節節敗退。

    沈九很無力,他殺了無數的人以威懾,還是無濟于事。

    此次的寧勖,不比在廣陵城,他變成了戰神,惡魔,令大夏的兵將聞風喪膽。

    沈九不怕他,可惜,他只有一人,三歲稚兒都懂得,打仗并非靠著一將一兵,京畿的繁華錦繡之地,養出了一隊膿包兵將。

    無數次,沈九盼著與郗瑛攜手天下,萬事不管,只做神仙眷侶。

    可是,聽到郗瑛要與他一道走,他卻無法答應她。

    他不在乎天下蒼生,她卻在乎。

    她不該陪著他吃顛沛流離的苦,哪怕一丁點的委屈,他都舍不得。

    太遲,一切都太遲了。

    “好,我不打了。”沈九終于努力擠出了一句話。

    郗瑛怔了下,當即站起身,毫不猶豫拉著沈九起身往外走:“好,事不宜遲,我們馬上離開。大黑紅福他們,你讓人去通知一聲,讓他們追上來。”

    沈九被郗瑛握住的手腕,隔著皮甲,仍舊覺著發燙,燙得他的心都在戰栗。

    屋外是黑漆漆的天,幾顆微弱星辰閃爍著,廊檐下一盞小等,隨著寒風搖晃,阿奴他們不見人影。

    郗瑛轉身看向沈九,道:“人呢,你的人馬呢?”

    沈九低低道:“七娘,我要回一趟吳江城,兵符在我處,只有我下令開城,他們才會聽令。”

    郗瑛怔了下,望著沈九低垂下的頭,被寒風一吹,她抖了抖,當即道:“好,我隨你去吳江城。”

    “不,七娘你先走,到時候我來追你。”沈九急急道。

    “我又不傻!你還是想要回吳江城,要繼續打下去!”郗瑛怒道。

    沈九痛苦不已,他知曉瞞不了郗瑛,如實道:“七娘,郗尚書令到了吳江城。”

    如果沈九不在,前面督軍的便是郗道岷。

    郗道岷堅決要打,哪怕浮尸萬里,他也在所不惜。

    郗瑛望著黑暗的天際,許久后,她問道:沈九,你可知道,郗道岷為何要抓我?”

    沈九當然清楚郗道岷為何要抓郗瑛,朝廷怕了,想與寧勖和議,無論什么條件,寧勖都置之不理。

    惟有郗瑛。

    因為寧勖突然出兵吳江城,便是因為他們的親事而起。郗道岷想要趁著寧氏疲憊之師占據先機,誰知卻若怒了一頭惡狼,無法收場。

    郗道岷要拿郗瑛去做籌碼,只他與寧勖不死不休,他并無真正和議之心,只要用郗瑛對付寧勖,讓他痛苦,后悔。

    沈九沒有做聲,郗瑛淡淡一笑,沒再追問,她平靜地道:“我與你一道去吳江城。”

    “不要去!”沈九大驚,想都不想道。

    郗道岷要她的命,他如何放心讓郗瑛前去。

    郗瑛轉身朝外走去,她走得太急,直接跳下臺階,地上濕滑,差點一頭栽倒在地。

    “七娘!”沈九眼疾手快抓住了郗瑛,心疼地道:“路滑,黑,外面亂得很,你別去了。”

    郗瑛緊抿著唇,往回抽手,“我要去!”

    沈九回去吳江城,九死一生。

    她無法看著沈九死,她與沈九,都不該是郗道岷手上的刀。

    沈九怕傷著她,慌忙放開手。他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想要攔著,手伸出去,卻又怕郗瑛掙扎,再摔著了她。

    郗瑛道:“我與郗道岷之間的事情,是郗氏的事,也該有個了結!”

    沈九望著郗瑛的果決,他下意識抬手捂了捂胸口,那里似乎有刺刀在狠狠地扎。

    他終究無能,讓她深陷險境。

    天上的幾顆星星,都沒入了黑暗中,已到黎明時分了。

    沈九慘然一笑,他頓時釋然了,道:“好,我陪著你去,一并做個了結!”

    第56章 萬箭穿心

    天色暗下來,營地中火把烈烈,綿延營帳中,主帳燈火通明,不時有人進出。

    有幾人走來,親衛警惕上前,見是常山,仍舊待他亮出腰牌,方前去稟報。

    趙先生此時恰走了出來,他臉色看上去不大好,低頭與行山小聲爭執道:“大夏軍已是強弩之末,沈九那條瘋狗突然不見了蹤影,指不定大夏人自己起了分歧。糧食雖要緊,戰事卻不能耽擱。”

    春耕在即,寧勖決定勻出一些糧食給百姓耕種。寧氏大軍一鼓作氣取得吳江,繼續奔赴京城。京城有糧食,寧氏大軍便無需擔心缺糧之事。

    趙先生以為此舉極為冒險,吳江城雖難攻,守將無能,絕非寧氏大軍的對手。

    誰曾想,沈九前往吳江為統帥,他完全跟瘋了般,不計代價,將士被他趕出來,拿人墻來抵擋寧氏大軍。

    活下來的將士有重賞,死了則丟棄腐爛。活命重賞之下,大夏軍在頹敗之中,竟然堅持到了今日。

    “沈九難纏,大夏突然停戰,可能是他使出的詭計。我們準備不足,連續征戰早已疲憊。大夏軍雖不成氣候,京畿周圍積蓄了大夏軍的主力,吳江是京畿的屏障,城墻堅固不輸于京城。說起來,當年還是無為先生極力主使建造吳江城,筑城墻時,無為先生親力親為,吃住在此,城墻固若金湯。”

    行山嘆息一聲,“公子宅心仁厚,京畿周圍的百姓,早已被大夏朝廷收刮一空。春耕無種子下地,待打下京城,只怕是流民萬里,浮尸遍地。”

    無為先生便是寧勖的父親,趙先生臉色愈發難看,恨恨罵道:“先生高瞻遠矚,竟讓那**佞小人得了庇護!”

    行山悵然了下,道:“趙先生,公子所言極是,民在,天下便在。我去忙了咦,常山來了。”

    趙先生循聲看去,跟在常山身后衣衫襤褸,披頭散發的小娘子有些眼熟,待他再定睛一看,是跟在郗瑛身邊的婢女紅福,

    想到郗道岷沈九,趙先生頓時沉下了臉:“常山,她為何在此?”

    行山亦認出了紅福,同樣疑惑不已。常山剛要說話,紅福先朝行山屈膝見禮,客客氣氣地道:“行刺史。”

    旋即,紅福暗自瞪了眼趙先生,拉住常山的衣袖小聲嘀咕:“常山,別理他。”

    紅福的話,幾人聽得一清二楚,趙先生氣得仰倒,行山有些訝然,常山則尷尬干笑,“我有急事見公子,有急事,急得很,你們先去忙。”

    常山腳底抹油朝主帳奔去,紅福緊隨其后,一邊走,還一邊側著身子,防備地盯著趙先生,還不時剜他一眼。

    趙先生氣得仰倒,行山打量著兩人,想到被送到平江城的趙穗,大致有了數,溫聲道:“趙先生,我們且走吧。”

    常山已經走進了主帳,紅福在帳外等候,一只腳踹著地上的泥,看上去坦然自若。

    趙先生硬生生咽下氣,只能隨行山離去。

    帳內,寧勖緩緩從文書中抬起頭,恍惚道:“你說什么?”

    常山只感到頭皮一陣發麻,緊張得抖抖嗖嗖道:“公子,紅福來了,此時在帳外等著求見公子。”

    好半晌后,寧勖放下手上的筆,冷冰冰道:“滾!”

    常山陡然一驚,不敢多言,轉身朝外走去,與撲進來的紅福,差點迎面相撞。

    “你作死,快走!”常山揪住紅福往外拖,幾乎都快哭出來了。

    紅福力大如斗,常山拖得吃力,又不敢真對她動手。

    她可是郗瑛的左膀右臂,動紅福,等于砍了郗瑛的手臂。

    郗瑛得砍了他的腦袋!

    雖是仇敵,雙方尙打得你死我活,常山卻莫名篤定,郗瑛要真砍他的頭,寧勖也攔不住!

    “寧公子,你快救救七娘啊!”紅福情急中,扯著嗓子喊。

    “常山,你快放開我,信不信我揍你!”喊完,紅福再惡狠狠威脅常山。

    “寧公子,寧姑爺!”紅福喊聲中帶著哭腔,“寧姑爺”一出,常山緩緩放開了她,飛快偷瞄了眼寧勖。

    寧勖面無表情,雙手撐著幾案,一瞬不瞬盯著紅福,任由她奔到了面前。

    “寧姑爺!”紅福屈膝下去,苦兮兮道:“七娘被郗郎君抓了去,他要殺了七娘!七娘拼命護著我,我才逃了出來。寧姑爺,七娘危險啊!”

    寧勖目光驟寒,雙手拽成拳,心像是被狠狠抓住,呼吸困難。

    他救了她的命,當眼珠子般呵護著。她卻毫不猶豫跟著沈九離去,到頭來,卻將死在自己的親生父親手上。

    她對自己的情視若敝履,對一個蠢婢女,她卻以命相護!

    寧勖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緒,眼露森森寒意,在紅福的脖子上打轉。

    他要扭斷這個蠢婢女的頭!

    “誰是你姑爺!”寧勖怒叱,嘲諷地道:“你該去求你的沈姑爺!”

    “沈姑爺也求了,沈姑爺去救七娘了。”紅福飛快地回答,哭著道:“可是郗郎君要將沈姑爺與七娘都殺了。郗郎君派人抓我與大黑他們,大黑是沈九身邊阿奴的仆從,七娘準備跟他出海離開,只最后沒走成,郗郎君來了。我跟著大黑去找沈姑爺,沈姑爺去救七娘,郗郎君沒抓住大黑他們,我被抓住關了起來,我拿身上的錢買通人,才逃了出來。”

    寧勖聽著紅福顛三倒四的話,眸色漸沉。

    怪不得大夏軍突然后退,原來是沈九離開,前去搭救郗瑛了。

    紅福低頭在翻身上的破夾衫,指著破洞哭著道:“寶貝都沒了,全部給了他們。那是七娘的寶貝啊,寧姑爺,你要幫七娘找回來啊!”

    寧勖深吸口氣,嫌棄地瞥了眼紅福,沉聲下令:“傳令下去,即刻進攻!”

    常山趕緊領命退下,紅福停止了哭泣,睜大眼驚喜道:“寧姑爺這是去救七娘了吧?”

    常山臉抽搐了下,偷瞄一眼臉色鐵青的寧勖,趕忙將紅福拉了出去:“走,多煮魚湯,少說話!”

    *

    沈九帶著郗瑛,騎馬趕回吳江。一路過去,郗瑛看到荒蕪的田間地頭,路上,皆是拖家攜口逃亡的百姓。

    晴朗的天,春太陽照拂,惠風和暢。郗瑛的心底,卻一片冰涼。

    一行人臨到吳江時,被一堆兵丁團團圍住了。

    沈九霎時殺意凜然,喝道:“滾開!”

    兵丁雖畏懼,舉著刀槍,壯著膽子圍住了他們。

    這時,身后有人騎馬前來,兵丁散開一旁。郗瑛從沈九身后看去,郗道岷騎在馬上,陰沉沉盯著他們:“沈九,你臨陣逃脫,該當何罪!”

    沈九一言不發,手上的馬鞭揮下,在空中劃出一道凄厲的呼聲。

    郗道岷神情扭曲了下,越過沈九,死盯著他身后的郗瑛,只恨不得將她碎尸萬段。

    郗瑛神色淡然,對郗道岷道:“你不是要殺我么,我回來了。”

    郗道岷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眼里的血絲越來越紅,咬牙切齒道:“都帶走!”

    沈九轉頭對郗瑛道:“別怕,七娘。”

    “嗯,我不怕。”郗瑛回了他一個笑臉。

    兵丁不敢上前,不遠不近圍著沈九他們,回到了吳江城。

    吳江城戰事正激烈,城墻上不時有寧氏軍爬上來,與大夏兵廝殺在一起。到處都是來不及搬走的尸首,傷兵在痛苦嚎叫。

    血流淌下臺階,在日光中,猩紅刺目,呼吸間,皆是血腥死亡氣息。

    沈九只一眼望去,便察覺不妙,嘴角露出譏諷,冷聲道:“我走了不過兩三日而已。”

    郗道岷臉色變幻不停,最終只道:“你不顧大局,擅自離去,這是你造成的結果。城在,你在,她在。城破,你們都要被埋進尸山血海,永世不得超生!”

    沈九不以為意,抬頭看著城墻上的戰況。郗道岷指向郗瑛,下令道:“把她給我捆了!”

    兵丁忌憚沈九,躲閃著就要上前。郗瑛安撫地拉了下沈九的衣袖,道:“沒事,你幫我一下,我腿有些酸。”

    沈九飛身下馬,轉身將郗瑛攙扶下來,她搭住沈九的手臂,活動著估計磨破了皮,酸麻不已的腿,道:“你去忙,不用管我。”

    “不行。我不去。”沈九堅決地道。

    郗瑛拍了拍他的手臂,柔聲道:“沒事,我與郗尚書令說幾句話。”

    沈九固執地站在一旁,郗瑛無法,只能隨了他去。

    郗道岷看著城墻上大夏兵倒下越來越多,變得焦躁不安起來。

    沈九一走,大夏兵對著寧氏大軍毫無招架之力,他砍了幾個臨陣退縮的將領,仍然無用。

    隨著他前來吳江的心腹,也有人開始起了異心,有投敵之意。

    他是文官,盡管領了圣意前來,指使武將也異常艱難。

    能領兵抵抗寧勖之人,惟有沈九。

    以及,郗瑛。

    郗道岷呵呵,“正是打仗的時候,我哪有閑心與你說廢話。你若還是有骨氣的郗氏人,便隨我來。”說罷,抬腿朝城墻上走去。

    郗瑛跟著向前走,沈九抬手攔住,神色復雜地道:“七娘,他不懷好意,上面危險,你別去。”

    “我知道。”郗瑛答道,神情堅定。

    沈九的手僵在半空,終是無力垂下,默默護著郗瑛上了城樓。

    城樓上更如人間煉獄,寧氏大軍順著懸梯往上爬,投石機的大石,朝城墻拋下,砸在地上,兵丁身上,血肉橫飛。

    護城河上,兵丁在忙碌搭浮橋,兵丁推著輪車,車上放著巨大的橫木,嚴以待陣。

    郗瑛雙腳黏答答,每走一步,就像是踩在刀刃上。她卻沒有停,一步步,來到城垛邊站定。

    城墻外不遠處,她看到騎在馬上,身穿玄色衣衫熟悉的身影。她看了片刻,轉頭對陰沉著臉,對沈九發號施令的郗道岷道:“你還要繼續打下去?”

    郗道岷猛然朝郗瑛看來,怒道:“這便是你要說的廢話?”

    郗瑛悵然地道:“是啊,這就是我要說的廢話。”

    郗道岷怔愣了下,他沒空與郗瑛多言,屏住氣,轉頭看向那道玄色身影。

    突然,郗瑛朝郗道岷撲去,揚起手,手上的短刀,拼勁全力從他脖子上劃過。

    郗道岷目眥欲裂,臉上的震驚與盛怒交織,血如雨一般飛濺。

    變故陡生,在旁邊的沈九要待片刻,才反應過來。他立刻上前護住滿身血的郗瑛,對阿奴下令:“郗尚書令戰死,將他的尸首抬下去。”

    “扔下去。”郗瑛克制住胃里的翻騰,窸窸窣窣顫抖的手。

    “扔下去。他造成的罪孽,太過深重,死一萬遍都不足惜。”郗瑛尖聲道。

    這一場仗,郗道岷極力主張打到底,哪怕生靈涂炭也在所不惜。

    郗瑛曾說,她與郗道岷之間的恩怨,是郗氏的事情,她要親手解決。

    “我替自己,替阿娘報了仇。”郗瑛蒼白著臉解釋。

    大仇得報,她心還是空蕩蕩。渾身上下都死血,她看到自己的繡鞋,連著羅襪,都被地上的血濕透。

    沈九默然片刻,對阿奴道:“把他扔下去。”

    阿奴招呼人,抬起郗道岷,從城垛口扔下。尸首落在地上,寧氏的兵丁退開一步,呼啦啦圍上前,有人轉身疾奔去報信了。

    沈九朝城墻外看去,那邊,也有人朝他們這邊看。隔著距離,沈九仿佛能感覺到那道視線的炙熱。

    寧氏軍撤退的號角,響徹云霄。城墻上的兵將,兵將不管不顧就地一倒,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大口喘息。

    沈九一動不動聽著,郗瑛抬手去拭臉上的血,喃喃道:“不打了,終于不打了。”

    “七娘。”沈九低低喊了聲,看到郗瑛眼角仍有血,伸手欲替她揩拭干凈。

    他想起郗瑛喜潔,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

    “七娘。”沈九的手放在身前,揪住衣衫,又松開。

    郗瑛答了,努力擠出個笑臉,道:“走,我們下去吧,趕路累了,一身的血,我想先洗一洗。”

    “好。七娘隨著阿奴回去洗一洗,好生睡一覺。我這邊還有些事要處置沈九凝望著郗瑛,聲音輕柔道。

    “不,你隨我一起回去。”郗瑛想都不想,抓住了沈九的胳膊。

    “我怕。我殺了郗道岷,有許多人看到了,肯定有人會找我算賬。”郗瑛寸步不讓道。

    “七娘別怕,有阿奴在,沒人傷得了你。他們現在估計忙著逃命,沒空來找你。”沈九安撫地道。

    “你要作甚,我在這里等你。”郗瑛心慌意亂,無論如何都不離開,一定要守著沈九。

    城墻下,寧氏大軍又開始涌向前。太陽開始西斜,朝著天際而去,照在兵馬刀箭上,泛著紅色冰冷的光。

    “春日的傍晚,竟然這般涼。”沈九突然說了句。

    郗瑛控制不住的慌亂,喉嚨被堵住,耳邊是呼嘯嗡嗡聲,像是風,又像是兵馬刀戈的錚鳴。

    她的手空了,沈九已經離她幾步遠,他對阿奴吩咐了幾句,臉上帶著笑,笑容悲涼,灰綠的雙眸,霧蒙蒙。

    “七娘。”沈九的嘴唇翕動,眷念呢喃。

    郗瑛什么都聽不到,她朝他跑去,嘶聲力竭大喊著沈九。

    每次喊沈九,他都有回應,會像聽話的小狗那樣奔過來,掩飾不住的深情癡纏。

    這次,沈九沒有回頭。他下了城墻,跳上馬,領著阿奴與幾個貼身親衛,朝打開的城門疾馳而去。

    城外,寧氏騎兵精銳拉開陣勢,搭箭挽弓,萬箭齊發。

    郗瑛眼睛一陣模糊,她不知自己在喊,還是在哭,腳一滑,在臺階上踩了個空,從城墻上滾了下去。

    她倒在地上,臉貼著冰冷的青石地,看到黑壓壓的箭矢,將沈九萬箭穿心。

    第57章 生死,相聚

    血紅的殘陽,從窗欞縫隙處透進來,在地上輾轉挪移。漸漸地,那道紅影越來越淡,直到消失,陷入黑暗天際。

    沒多時,有搖晃的光,忽閃而過,凌亂的腳步聲踢踏,“吱呀”一聲,門開了,燈火耀眼。

    有道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他穿著玄色衣衫,身上帶著熟悉的氣味。

    血腥殺氣,張狂,不可一世。

    是寧勖。

    沈九一動不動躺著,只眼皮顫了顫。光太刺目,他雙目干澀,一時沒能適應。

    寧勖走近了,居高臨下打量著他,忽地失笑:“命真是硬啊!”

    沈九如活死人般,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這次連眼皮都沒再動。

    “只不過,命再硬,這次也難逃升天。”

    寧勖并不在意沈九的冷淡,撩起衣袍下擺,大馬金刀坐在了旁邊的圈椅中。為了舒適,他還伸出雙腿,搭在了床沿上。*

    “以前我們無冤無仇,后來就有了。”寧勖晃動著腳,他看上去姿態適意,意氣風發。

    沈九半垂的雙眸,眼珠終于動了動。他盯著床沿上白底黑鍛的皂靴,刺痛的嗓子,擠出一個字:“臟。”

    “咦!”寧勖驚訝了聲,順著沈九的視線看去。

    沈九厭惡地盯著寧勖的雙腳,拔高了聲音:“臟!”

    郗瑛喜潔,他便時刻謹記在心,逐漸養成了習慣。

    沈九抬腿,要將那雙討厭的腳踹下去。他拼盡全力,也沒能抬動半分。

    他不知中了多少箭,有些拔掉了,有些就隨便剪斷箭桿,箭簇還停留在身子里。

    血一點一滴從身體內流出去,就像窗欞縫隙的那道光,他終會陷入黑暗孤寂。

    不過,沈九感覺不到痛,他的身子已不再屬于他,惟有魂魄在。

    沈九卻很高興,他不喜歡自己,一直想擺脫這具肉身。

    他將不再是低賤的獠奴。

    “寧五,剜掉我眼珠,剜!”沈九突然看向寧勖,神情癲狂。

    寧勖怔了怔,望著眼前灰綠色的眼眸,深深的灰遮擋住了綠,看上去灰蒙蒙一片。

    久久后,寧勖終于道:“休得發瘋。看在你主動開城門投降的份上,我大慈大悲,留你道全尸。”

    沈九眸中的光芒淡去,重新恢復了無動于衷。喉嚨明明不覺著痛,說話卻極為吃力,一字一頓,極為緩慢道:“我不投降,永不。我并非為了你。”

    他是為了他的七娘。

    想到郗瑛,沈九的臉上浮起了笑,眼神溫柔流淌。

    他聽到了她在叫他,嘶聲裂肺。那一刻,她是真心實意。

    只這一刻,足以慰平生。

    寧勖對此一清二楚,面色微沉,只一瞬間就重歸平靜。

    “你為誰,又有何關系。不屬于你的東西,再癡心妄想亦無用。再說,開不開城門,又有什么關系,我寧氏大軍,已經兵臨城門下,遲一步而已。大夏的江山早已傾覆,垂死掙扎,只能死得更慘。”

    沈九不想再說話,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以前他不怕冷,大冬天也能穿著單薄的衣衫。如今他太冷了,渾身仿佛浸在千年寒冰中,每一寸骨骼,都在咯咯作響,碎裂。

    在這最后的時刻,他不想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上。

    郗瑛的臉,在他眼前浮現,她關切地看著他,問他冷不冷。

    “冷。七娘,我冷。”沈九嘴唇翕動著,帶著委屈,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寧勖慵懶地疊著雙腿,看到床榻上沈九的嘴唇動了動,似乎在嘀咕什么。蠟黃毫無血色、神思恍惚癲狂的臉,頓覺意興闌珊。

    一個可憐瀕死的瘋子而已,何苦與他較勁!

    寧勖撣了撣衣袍,收腿站起身,施施然離開。

    門開了,又關上。

    沈九一瞬不瞬望著門外,親衛簇擁上前,黑壓壓一片,寧勖融入進去。他眼前亦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見了。

    寧勖走出院門,常山牽馬候在那里,他接過韁繩,看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

    春日真正來臨了,莊子中的桃花,應正是盛放時。

    “傳令下去,即刻拔營!”寧勖吩咐道。

    常山即刻前去傳令,寧氏大軍朝著京城浩浩蕩蕩而去。

    *

    郗瑛一直在做夢。

    夢中的景象光怪陸離,她看到沈九渾身血洞,濃烈的腥氣幾乎讓她窒息,黏膩的血如潮水般,鋪天蓋地而來,在她快被淹沒時,血忽又變成了一朵朵的桃花。

    “七娘。七娘。”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焦急呼喊,“七娘可是又做噩夢了?”

    郗瑛緩慢睜開眼,眼神迷茫,好一陣,才認出面前的紅福。

    “七娘醒了。”紅福高興地咧嘴笑,大松一口氣。

    “七娘躺了好些天了,這樣可不行。躺著不懂容易壞,七娘的臉,還腫著呢,跟以前掉下山崖一樣,都快認不出來了。”

    紅福自顧自絮絮叨叨說著,手腳麻利將郗瑛從被褥中提起,靠在身后的軟囊上。

    郗瑛全身像是被碾壓過,酸痛無力,她皺起眉,想要說什么,紅福已經端來湯飯,拿湯匙舀了一口遞到她嘴邊:“七娘放心,你不喜歡吃藥,我就沒熬藥。吃飯好得快,這時魚湯,里面加了青蒜,香得很。不過,現在天氣暖和了,青蒜比不過冬日時的香。”

    “水。”郗瑛轉過頭,啞著嗓子說了句,視線所及,她愣在了那里。

    在床頭的幾案上,一束桃花插在青玉花瓶中,粉嫩配著清脆,春意盎然。

    “七娘莫怪,我這就去拿。”紅福歉意地道,放下湯飯,倒了清水遞上:“放涼了,七娘放心喝。”

    郗瑛嘴里泛苦,先漱口后,喝了半盞下去。她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問道:“紅福,你可有沈九的消息?”

    紅福前去端湯飯,聞言站在了那里,一臉為難地道:“七娘,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郗瑛太過熟悉紅福,她眼神躲閃,臉上寫滿了心虛。

    “好吧。”紅福眼鼻皺成一團,苦苦思索了片刻,下定決心道:“我也沒親眼見到。聽常山說,當時七娘從城墻臺階下摔了下來,差點被馬踩成了肉醬。沈九阿奴他們都身中數箭,肯定早就沒命了。幸好幸好,七娘被救下來,送回莊子中照看。”

    屋子寬敞明亮,雪白的帷帳靜靜垂落,素淡的香氣,從八足青銅香爐中徐徐吐出。

    如今,寧勖的大軍應該拿下了吳江城,估計很快便能問鼎天下。這間莊子,也當屬于他。

    郗瑛始終以為自己在做夢,她更清楚那不是夢。果然,夢里的景象都是真。

    胸口堵得慌,郗瑛快透不過氣,五臟六腑都在翻滾,她俯低身,痛苦地喘息。

    紅福被嚇住了,奔過來驚慌失措喊道:“七娘,你怎么了七娘!那是打仗,打仗都要死人,七娘都差點沒了命,七娘你別難過”

    “不,你不懂。”郗瑛抬起頭,腫脹的臉,眼角是冰涼的淚。

    她堅持前往吳江城殺郗道岷,只怕那時,沈九已下定了斷的決心。

    朝廷官員本就搖擺不定,郗道岷一死,極力與寧勖死戰之人,就余下沈九與皇帝。

    朝臣官員人人自危,恨不得投靠新主,大夏現在的皇帝,在他們眼里,估計已經是前朝的亡國之君,誰還會聽他的旨意。

    沈九孤掌難鳴,他只字不提,義無反顧為了她,扔下了郗道岷的尸首。

    郗道岷是寧勖的仇家,更是強硬的對手,敵人。

    見到郗道岷的尸首,好比是豎起投降的旗幟,寧勖果然暫時退兵。

    以沈九的桀驁與驕傲,他如何能忍受向寧勖低頭。

    仇恨或者大義,此時都已云淡風輕。沈九向城門外沖去,決絕赴死的模樣,刺得郗瑛淚流滿面。

    他是沈九啊,一聲叮嚀,一個青眼,便能以命相待的沈九啊!

    春日轉瞬即逝,桃花開了又謝,青綠的桃子綴在枝頭。

    郗瑛精神懨懨,時病時好。她幾乎不下床,臉上的傷口結了疤,頭臉卻始終腫脹,看上去憔悴不堪。

    初夏的雨水多,這天到了夜里,閃電之后,雷聲轟隆,接著,噼里啪啦的雨點搭在瓦當上。

    郗瑛倏地驚醒,閃電照亮床邊人的臉,她默然片刻,緩緩閉上了眼睛。

    寧勖輕笑一聲,嘲諷地道:“郗七娘,你不是很有本事嗎?瞧你,竟將自己弄成了這般德性!”

    郗瑛睜開眼,問道:“沈九呢?”

    “沈九?”寧勖聲音低沉了幾分,呵呵道:“我記得了,你快要與沈九成親了。可惜啊,沈九命薄,他死了。”

    郗瑛雖然早已知道,聽到寧勖說出來,心還是被針狠狠扎了一般疼。

    待情緒平緩了些,郗瑛問道:“他葬在了何處?”

    “怎地,你要去給他哭墳?”寧勖面上帶著笑,眼神卻冰冷道。

    “我是他的未亡人,當然要去給他上墳。”郗瑛道。

    “未亡人。未亡人。”寧勖念了兩句,俯身過來,死死盯著郗瑛,“你這般深情,不如去給他殉葬,可好?”

    “好啊,你殺了我吧。”郗瑛語氣淡然,對生死,仿佛早已置之度外。

    寧勖面無表情盯著郗瑛,呼吸漸沉,抬起手撫向郗瑛纖細的脖頸,聲音從齒縫中溢出。

    “我應該早就掐死你!”

    郗瑛動也不動,寧勖手指收緊,她喘息開始困難,寧勖猛然放開手,拉著她的手臂,將她拽下了床。

    “郗七娘,你如今還敢與我叫板!”寧勖怒不可遏,將郗瑛拉到了妝奩臺的銅鏡前。

    一道閃電之后,郗瑛看到銅鏡中,蒼白浮腫,裝若女鬼的她;寧勖盛怒,緊抿薄唇,眼下泛著疲憊的青色,臉幾近扭曲。

    郗瑛扭開頭,寧勖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去看銅鏡中的自己。

    “你要死要活跟著沈九離開,落到這般下場,你就是活該!”

    “關你什么事!”郗瑛也怒了,不客氣抓向寧勖的手。

    寧勖手背被抓得火辣辣地疼,他深吸了口氣,飛快將郗瑛的雙臂緊緊固在身前。

    “我活該,生死又與你何干!當時,是你選擇救趙穗娘,你拿她換我,是你對不起我!”郗瑛拼命掙扎著喊道。

    寧勖愣了下,手上的力氣漸松。郗瑛抓住機會掙脫開,背轉身,拼盡全力推去,抬腿就踢。

    寧勖一個不察,雖側身躲過了郗瑛的腳,卻被推得連退了兩步,瞬間勃然大怒。

    “好你個黑心肝,竟然倒打一耙。今朝我不好好收拾你,我就不姓寧!”

    不知為何,寧勖自認為見慣了大風大浪,早已波瀾不驚。

    誰曾想,對著郗瑛,他總是被氣得七竅生煙,理智全失。

    寧勖上前兩步,幾下就將郗瑛制得無法動彈。將她打橫抱起,扔到錦被堆中,緊跟著壓了上去,質問道:“你認不認錯,認不認錯!”

    “不認!”郗瑛錚錚鐵骨,不假思索道。

    寧勖錯牙,怒火燒得他周身都疼。他能打天下,此刻卻拿她毫無辦法。

    “郗七娘,你就是恃寵而驕!”寧勖氣極,沖口而出道。

    郗瑛不動了,屋內一下變得安靜,尷尬的氣氛流淌蔓延。

    寧勖臉頰滾燙,他狼狽地起身,一甩衣袖,大步向門外疾奔而去。

    走到門前,寧勖腳步一頓,旋身回轉,又奔到了床邊。

    “這是老子的莊子,老子為何要走!”寧勖極力鎮定,面不改色道。

    “行,那我走。”郗瑛不假思索道。

    “你敢,老子打斷你的腿。”寧勖板著臉,伸出一根指頭,就將郗瑛摁倒在被褥中。

    說話間,寧勖踢掉靴子上床躺下,拉起被褥搭在身上,惡狠狠威脅道:“你敢偷襲,老子連你的手,一并折斷!”

    郗瑛收起要抓他的手,悶聲不響跨過他,準備下床。

    寧勖手臂一抬,攬住郗瑛扯到身旁,“這般晚了,老子累得很,你又丑成這樣,不會對你如何。快睡覺,要打要罵,等恢復了力氣,我們再比劃!”

    外面下著雨,天下之大,郗瑛也沒有去處。她身體本就弱,與寧勖纏斗一場,早就累得胸悶氣短。

    郗瑛默默躺在了床里面,眼睜睜望著帳頂,頭昏腦漲,心底一片茫然。

    而身邊的寧勖,已經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沉沉睡了過去。

    第58章 以退為進

    郗瑛在緊張不安,難過煎熬中,不知何時睡了過去。醒來時已經半晌午。

    紅福在外間走動,聽到臥房的動靜進屋,見郗瑛坐在床沿發呆,她連忙上前卷上窗欞的細葦簾。雨不知何時停了,明媚的日光透進來,郗瑛眼睛酸澀,一時未能適應,下意識偏開了頭。

    “七娘起來了,我這就去打水來七娘洗漱。灶間溫著酪漿,先吃上一碗填填肚子,等下再用午飯可好?”

    紅福一邊說,一邊在箱籠中取了衣衫上前。天水碧的寬幅衫裙上,在襦裙的褶皺間,用銀線繡著蝴蝶。寺綾輕軟輕若無物,紅福小心翼翼放在郗瑛手邊,再朝她擠擠眼,豪邁地道:“七娘隨便穿,好幾箱籠新衫呢,連我也有。”

    郗瑛不禁看向紅福,她穿著嶄新的雪青綢衫,頭上戴著金釵,看上去神氣極了。

    無需多問,郗瑛也知衣衫從何處來。天下都已經是他的,這些時日莊子的一應吃穿用度,她從未過問,皆有人張羅安排。

    這時再拒絕穿新衫,未免太過虛偽。郗瑛穿好衣衫,洗漱完來到正廳,紅福已經端來酪漿放在案幾上。

    酪漿的旁邊,放著一只雕著牡丹的紅木匣子,匣子眼生,郗瑛吃著酪漿,隨便看了一眼。

    紅福珍重無比打開匣子,笑得牙不見眼遞到她面前,“七娘,你瞧,找回來了大半!”

    郗瑛愣了下,珍寶耀眼,她恍惚記起來,紅福曾哭了無數次,忍痛割舍掉的寶貝。

    “唉,可惜,還有些找不到了。常山說,僅找回這些,花費的代價,比寶貝還要值錢。丟失的那些,常山說加倍補償,他都差點哭了,懇求我莫再追究。”

    紅福撇嘴,朝天翻了個白眼,道:“常山哭起來太難看,我就沒讓他哭。”

    自從郗瑛到莊子后,便極少說話。紅福已經習慣了,她獨自絮絮叨叨,郗瑛安安靜靜。

    “常山現在做了大官,我聽到他的屬下叫他常皇城使。我問他皇城使是什么大官,他說是替陛下守皇宮,皇城的差使。”

    紅福嘖嘖兩聲,她嘴上說著常山是大官,對他一如既往地隨意。

    替陛下守皇宮皇城,便是替寧勖守。現在的寧勖,已經不再是寧叛軍,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天子陛下。

    “七娘,我拿進去收著,等下我再縫進夾衫里。”紅福心滿意足收起匣子,準備拿進臥房鎖起來。

    “這是你的,你拿去收好。”郗瑛道。

    紅福停下腳步,瞠目結舌看著郗瑛,驚道:“不行不行,太貴重了,我不敢要。”

    “你拿著吧,以前我就說好了,我們一人一半。”郗瑛放下羹匙,倒了清查漱口。

    紅福緊緊捧著匣子,凝神沉思,半晌后,終于下定決心,道:“好,我先收著。反正我絕對不會動,七娘若是需要,我再給你。”

    郗瑛笑笑沒說話,起身往臥房走去,道:“我再歇一會。”

    紅福跟著她進屋,關切地道:“七娘,你別睡了,越睡越沒力氣。下過雨后,外面一點都不熱,我伺候你去莊子里走一走。”

    郗瑛渾身無力,搖搖頭,和衣斜臥在了外間的榻上。紅福見狀,無奈取了薄錦被前來,搭在郗瑛的腰間,“等下午飯時我再叫你。”

    退出屋前,紅福放下了一半的葦簾,屋內暗沉了下來。郗瑛合上眼,她很累,卻睡不踏實,昏昏沉沉中,似乎有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吃力睜開眼,面前是繡著吉祥紋的深青寺綾袍角。

    “起來。”寧勖不容置疑的聲音,在頭頂不輕不重響起。

    郗瑛閉上了眼,恍若未聞。旋即,寧勖俯低身,在她耳邊一字一頓道:“是你自己動,還是我動手?”

    郗瑛一動不動,寧勖靜待片刻,長臂一伸,郗瑛便被她拉下了榻。

    “坐好!”寧勖將郗瑛按回榻上,蹲下來,將繡鞋往她腳上套。他的動作生疏,力氣大,戳得郗瑛的腳趾生疼,她順勢踢了出去。

    寧勖反應極快,抓住了她的腳踝,怒瞪著她威脅道:“你再踢試試!”

    郗瑛再踢,寧勖抓得極緊,她動彈不得,他趁機穿好了鞋,半拖半裹挾,帶著郗瑛走出了院子。

    初夏的莊子,到處郁郁蔥蔥,風吹來草木泥土的氣息,冬日干枯的小溪,流水淙淙。

    寧勖微微喘著氣,放下郗瑛,指著小溪道:“溪水清澈,你自己前去照一照,看看你如今的模樣。”

    郗瑛走了一段路,彎腰扶著膝蓋,不斷地喘息,聞言她狠狠一眼剜過去,“我美與丑,與你有何相干!”

    “好好好!”寧勖眼中冒火,死死盯著郗瑛,冷笑道:“不識好人心。罷了,你要如何,自是你的事,我絕不再管你!”

    郗瑛實在太累,背靠桃樹坐下。寧勖生氣走開了,郗瑛待喘過氣,撐著起身準備回院子。

    這時,寧勖不知又從何處走了回來,手上的帕子包著幾只黃橙橙的杏。郗瑛目不斜視,撐著樹干脫下鞋子,倒出鉆進鞋中的小石子。

    黃橙橙的杏出現在眼前,寧勖道:“那邊的樹上摘下來的,你嘗嘗。”

    郗瑛充耳不聞,穿好鞋,將風掀起的裙擺,順手拂下去。

    “這顆杏樹,是你幼時,阿娘帶著你親手種下。”寧勖緩緩說道。

    郗瑛下意識看向西側的杏樹,杏黃葉綠,有鳥兒在枝頭跳躍,啄著杏吃得很歡快。

    “以前阿娘帶你來過這座莊子,那時候,你淘氣得很,最喜歡來玩水。阿娘生怕你受涼,我得寸步不離看著你,免得你又偷偷溜進溪中。你應當忘記了,也是,你沒良心,能記住才是怪事。”寧勖的聲音低沉,自嘲地道,

    郗瑛沉默片刻,始終沒有出聲,慢慢朝院子方向走去。

    “沈九與他阿娘姐姐一起,葬在了京城。”寧勖望著郗瑛的背影,突然道。

    郗瑛腳步微頓,轉過身,目露懷疑:“你知道沈九的阿娘姐姐葬在何處?”

    寧勖努力忽略心頭翻滾的酸意,面無表情道:“大黑知道,他親自去埋葬了沈九,我何苦騙你。”

    “大黑,他還活著?”郗瑛遲疑了下,問道。

    “我從不濫殺無辜,何況,一個小嘍啰而已,他還不配我殺!”寧勖冷冰冰地道。

    大黑還活著,終究是好事。阿奴估計已經不在人世,郗瑛神色暗淡了瞬,沒再多問。

    “李氏上吊自盡,郗八娘被人捆起來,扔進枯井中死了。郗氏其他人,成年男丁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女眷自行離開,各尋生路。”寧勖繼續道。

    身負血海深仇,寧勖不會放過郗氏。郗氏的下場,郗瑛早有預料。殺了郗道岷,郗瑛對郗氏便沒了仇恨,此刻心中只余悲涼。

    “郗七娘。”寧勖喚了一聲,郗瑛看向他。

    “朕已經坐擁天下,何苦在你身上耗費心思,朕不會對你如何。”寧勖平靜地道。

    聽到寧勖自稱朕,郗瑛恍然笑了,道:“也是。陛下坐擁天下,后宮嬪妃佳麗三千,何苦與我糾纏。”

    寧勖不接話,道:“看在你我自幼相識,阿娘心疼你的份上,我且忍讓著你一些。你忘不了沈九,沈九的墓在京城,你且隨我回京城,前去祭拜便是。”

    沈九已經安葬,她惟愿他能安息。如果已在世為人,她盼著他忘了她,將這一世,忘得干干凈凈。

    郗瑛不想回京城,也不想前去面對冰冷的墓,道:“到時候再說吧。”

    寧勖道:“隨你。當年寧氏遭郗氏陷害,莊子幾經轉手,已經損毀得不復原來的模樣,我準備重新修葺。你且回京城去,我賜你一間宅邸落腳,你想嫁人,我給你置辦嫁妝,將你風風光光嫁出去。”

    郗瑛哦了聲,“多謝陛下,我是寡婦,還在喪期,就先不提親事了。陛下要重修莊子,我明朝就離開,陛下放心。”

    寧勖眸色沉了沉,道:“天下初定,外面還亂著,匪盜橫行。你要離開也可,待過上一年半載再走。”

    郗瑛相信寧勖所言外面不太平的話,至于一年半載離開,她卻不那么肯定了。

    不過,寧勖已是九五之尊,哪還會缺女人。如他所言那般,何苦與她費心思。

    郗瑛道好,“京城我有地方住,不用陛下安排。”

    寧勖凝視著郗瑛,暗自冷笑,爽快地應了,“回去收拾一下,下午就啟程。”

    既然要走,郗瑛也應得干脆,轉身就往回走。

    寧勖不緊不慢跟上來,手上的杏,再次出現在郗瑛面前。

    郗瑛看了一瞬,見寧勖也拿了一顆,已經咬掉了一半。太陽曬著有些熱,看到杏,她禁不住口舌生津,拿了顆咬下去。

    霎時,郗瑛五官緊皺成一團,酸得牙都打顫。“呸呸呸”,她吐掉杏,對寧勖怒目而視,“你是故意的!”

    寧勖一本正經道:“大膽!朕賜給你杏,你該感恩戴德謝恩才是,膽敢懷疑朕要害你!”

    郗瑛氣得朝他翻白眼,懶得搭理他,扭身加快腳步離開。

    寧勖施施然跟在郗瑛身后,目光從她飛揚的裙角,落到她消瘦的背影上。

    昨夜,他在她身邊佯裝安睡,聽到她輾轉反側到近天明,他拼盡全力克制,才未曾出聲安撫她。

    沈九的死橫在那里,她對他始終有心結。以前生機勃勃的她,一點點枯萎憔悴下去,他卻束手無策。

    她疏離叫他陛下,客氣冷淡。

    與此相比,他還是寧愿她膽大妄為,以下犯上,恢復從前的靈動生氣。

    這才是他熟悉的郗瑛,他朝思暮想的郗瑛。

    第59章 布下天羅地網

    回到莊子后,寧勖就不見了蹤影。郗瑛正好不愿見到他,交代紅福前去收拾行囊,待飯后便離開。

    紅福收拾好他們的貼身細軟,其余箱籠交代仆婦搬了出去。她拍著布囊,對郗瑛悄悄擠眼:“七娘放心,都放好了。”

    郗瑛想笑,又覺著心酸。她們顛沛流離至今,真是窮怕了。

    飯后上了馬車,紅福本不舍回頭張望,待看到道旁望不到頭的禁衛,不禁噤若寒蟬。

    “七娘,我們回京城后,可是要進宮了?”紅福低聲問道。

    “不進宮。”郗瑛靠在車廂上歇息,回道。

    紅福愣了下,躡手躡腳掀開車簾一角,朝外飛快偷看了一眼,又飛快放下了車簾。

    “七娘,好多禁衛呢,兇狠無比,我們逃不掉啊。”紅福臉都有些泛白,苦兮兮道。

    “我們不逃。”郗瑛好笑地道,拍了拍紅福,“別亂想,歇一陣吧。”

    “嗯。”紅福應了聲,過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七娘不進宮,我們回京后可有去處?”

    郗瑛沉默了下,道:“我們去羊角巷。”

    紅福聽到羊角巷,跟著恍惚起來,臉色漸漸變了,驚慌地望著郗瑛:“七娘,要是被寧姑爺”

    “他已是天子,你別亂叫。”郗瑛糾正了紅福,安慰她道:“沒事,我們想去哪就去哪。”

    紅福長舒口氣,復又笑了,自言自語道:“七娘最最厲害,天子也一樣,嘿嘿。”

    郗瑛瞥了她一眼,閉目養神沒做聲。

    她沒那么厲害,寧勖已今非昔比,身為九五之尊,最好不得閑,彼此之間各自安好。

    隊伍一行緊趕慢趕,在路上驛站略作歇息,翌日傍晚時進了京城。

    入夜后的京城,車馬人稀,惟有金吾衛在街頭巷尾不時巡邏經過。

    馬車在羊角巷停下來,紅福先下車,她小聲驚呼,跟在身后的郗瑛心頭一跳,趕忙跟著跳下車。

    “七娘,我覺著不大對勁。”紅福指著前面的巷子,幾盞微弱的燈籠在風中晃悠,只看得見依稀的影子。

    郗瑛定睛四望,巷子好似在修葺,凌亂堆著磚木雜物,地上坑洼不平。

    這一帶的房屋本就破敗,興許在寧勖進京時,在打仗時受到了破壞。

    郗瑛道:“我們進去瞧瞧。”

    跟在后面的仆婦忙提著風燈上前,禁衛不遠不近綴著,郗瑛與紅福躲開雜物,深一腳淺一腳走進巷子。

    到了巷歪脖子石榴樹前,郗瑛停了下來,怔怔望著眼前的一片廢墟。紅福撫摸著樹干熟悉的疙瘩,驚呼道:“七娘,是這里,石榴樹還在,可是屋子沒了。”

    石榴樹下,故人已不在,音容笑貌,都埋在了塵埃中。

    夏日的風,卷起塵土石榴樹葉翻飛。紅福無助道:“七娘,要下雨了,我們怎么辦?”

    郗瑛心中悲涼,她卻顧不上難過,當即道:“走,我們先去找間客棧住下再說。”

    紅福六神無主跟著郗瑛,兩人回轉到巷子口,她看著眼前的馬車,神色一變,急急跑上前。紅福探頭往馬車里看去,撐著馬車門,回頭驚慌地道:“七娘,不是先前的馬車,不是先前的馬車!我們的行囊不見了!”

    她們的細軟,尤其是錢財都在紅福收著的行囊中。郗瑛亦愣住了,很快她便反應過來。

    寧勖的禁衛,寧勖的天下,除去寧勖,再無他人!

    這時一個利落的仆婦上前,恭敬地道:“七娘,紅福娘子,先前的馬車仆從已經回宮,留下奴婢伺候。七娘要去何處,奴婢送七娘前去。”

    郗瑛頭上戴著朱釵,紅福頭上也戴著金釵,她們兩人身上皆穿戴著值錢的錦緞綢衫。比起當時身無分文在平江城,已經強上許多。

    “去京城最好的客棧。”郗瑛道。

    街頭都是金吾衛,她又姓郗,最好的客棧雖貴些,一切以穩妥為主。

    仆婦應是退下,郗瑛上了馬車,紅福緊跟著上來,不安地道:“七娘,若客棧也住不了,我們只能流落街頭,天在下雨,街頭還不太平……”

    郗瑛拔下頭上的朱釵,打斷紅福的嘟囔:“有錢,還怕住不了客棧!”

    紅福見狀,忙取下發髻上的金釵,連著耳垂上丁香花大小的銀耳環,一并取下交給郗瑛,自責地道:“七娘,我不該丟下行囊,要是有寶貝,就什么都不怕了。”

    郗瑛勉強笑了下,推回紅福的手,道:“你收著,我們一人拿著些,別都弄丟了。”

    紅福心想也是,要是她們如以前那樣,身上各自放一半的寶貝,不至于都丟了。

    不過,紅福認真思考了下,神色一松,道:“七娘,寶貝也不算丟,馬車回去宮中,我去找常山,讓他幫我們找回來。”

    郗瑛不欲打擊紅福,隨口應了句。馬車駛到朱雀大街,停在了客棧前。

    兩人下車,風大,吹著淅淅瀝瀝的雨紛飛。伙計從彩棚中舉傘出來招呼,仆婦撐傘上前,不經意擋住了他。

    “貴人里面請。”伙計機靈,連忙避開幾步,彎腰熱情地迎著郗瑛進屋。

    這間客棧郗瑛來過,沈九曾在這里殺了郗府的婆子,引得京城眾人矚目。

    如今再來,郗瑛不知可有人認出了她,不過,她對此并不在意。

    天下已經易主,短短時日,早已滄海桑田。

    “貴人是打尖還是用茶飯?”伙計問道。

    郗瑛道打尖,伙計領著她朝柜臺走去,周到地道:“貴人請先備好戶貼,亦或過所。”

    郗瑛暗道不好,不過她不動聲色來到柜臺前,掌柜笑容滿面,一臉和氣迎上來,伙計指了郗瑛她們打尖,掌柜再將戶貼過所之事再提了一遍。

    郗瑛誠懇地道:“我本是京城人,因著戰亂,戶貼過所皆已丟失。煩請掌柜通融一二,我與婢女只住一夜,明早便離開。”

    掌柜客客氣氣,卻堅決地道:“娘子,實在是對不住,朝廷規矩嚴,在下斷不敢違背。金吾衛查得嚴,在下若通融了娘子,一旦被查實,客棧就得關張了。”

    大堂不遠處就有兩個金吾衛在走動,已經朝她們懷疑打量。郗瑛沉下臉,不欲為難掌柜,轉身就走。

    郗瑛走出大堂,站在彩棚下,望著外面的雨。

    紅福垂頭喪氣跟在身后,心一橫,道:“七娘,我們去找間破廟,有個避雨之處就行。”

    郗瑛冷哼一聲,對肅立在身后的仆婦道:“進宮!”

    仆婦想都不想,立刻躬身應是,撐傘伺候郗瑛上了馬車。朱雀大街盡頭便是皇城,馬車很快駛進皇城城門,換乘軟轎,徑直到了一座大殿前停下。

    郗瑛也不問,不待仆婦前來攙扶,下轎后沖進殿門。森嚴的禁衛目不斜視,仿佛沒看到她。殿前肅立著內侍,低頭偷瞄一眼,俯身見禮,側身讓到一旁。

    紅福要跟著進去,被內侍伸手攔住了,恭敬笑道:“紅福娘子,請隨小的前往偏殿歇息一陣。”

    大殿內安靜無人,角落的香爐徐徐冒著香氣,正中的矮案上,堆放著卷軸筆墨紙硯。

    西側的屋中,似乎有動靜,郗瑛當即轉身走去。寧勖頭發濡濕,身著寬袍,從里間走了出來,他看到郗瑛,顯得很是驚訝:“你怎地來了?”

    “我怎地來了,你裝什么裝!”郗瑛怒氣上涌,氣得跑上前抓住寧勖:“你說話不算話,你去給我寫戶貼,給我寫過所!”

    “大膽!”寧勖面無表情訓斥,側身躲避郗瑛,卻被她一把抓住了衣袍系帶。

    嘩一下,系帶松開,銅雀枝燈盞下,勁瘦白皙的身軀一覽無余。

    “郗七娘,你竟然覬覦朕的龍體,以下犯上,該當何罪。”寧勖不緊不慢攏緊衣袍,睨了郗瑛一眼,耳后逐漸泛紅。

    郗瑛嘴張了張,怒道:“呸!寧五,你故意只穿一件外袍,在這里等著我呢!”

    寧勖施施然走到榻上坐下,長腿交疊搭在矮幾上,手撐著額頭,道:“朕在沐浴,你自己闖了進來,朕未讓禁衛將你亂刀砍死,乃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郗七娘,你找朕作甚?”

    郗瑛氣得上前就是一腳,寧勖長腿朝旁邊挪開,沉聲威脅道:“郗七娘,你若再動手,朕就不客氣了!”

    “客氣,你何時客氣過?”郗瑛呵呵,一疊聲道:“你騙我進京,燒了沈九的宅子,讓我無處可去,還拿走了我的行囊,住客棧,你讓人要戶貼過所!”

    郗瑛越想越氣,恨不得抓花他可惡的臉:“有本事,你殺了我!”

    寧勖慢條斯理提了提衣角,長腿繼續舒服搭在矮案上,面不改色問道:“你與羊角巷的百姓有仇?”

    郗瑛聽得莫名其妙,寧勖望著她,好心解釋道:“羊角巷的宅子破敗不堪,朕心系子民,破宅子干脆付之一炬,重新起新屋給他們居住。你既與他們無仇,為何不愿他們住上新屋?”

    “你當我傻呢!”郗瑛眼神冰冷,道:“你是燒沈九的宅邸,連累周圍的宅子一并起了火!”

    “是。”寧勖坦然承認,道:“既然燒了,朕給他們重新修就是。有牢固的新屋可住,他們都對朕感恩戴德。”

    “無恥!”郗瑛罵道。

    寧勖渾不在意,笑道:“不止京城,天*下所有的客棧,無論大小好壞,客人打尖,皆要戶貼過所。朝廷早就頒布了政令,不信的話,你出去打聽一下,看朕可有故意針對你。”

    朝廷是他的,他下的旨意,沈九的宅子也被他燒了,她進京后就無處可去。

    怪不得當時他那般痛快,許諾她進京后隨她自在,他早就挖好坑,等著她往里面跳!

    郗瑛不想與他多說,轉身就走。

    “哎,郗七娘,你站住。”寧勖在身后喊道。

    郗瑛理都不理,寧勖道:“外面下雨,待你走出宮,淋得一身濕,蹲墻角冷得很。身上無憑證,金吾衛會將你抓進大牢。”

    皇城占地寬廣,郗瑛出宮,先要穿過廣場,經過護城河,出宮門,再出皇城城門。

    她落到如此境地,都是拜寧勖所賜,這個時候,他竟還出言奚落!

    郗瑛連著趕路,身體本就不舒服,此時怒火中燒,一個旋身,奔上前朝他撲去:“我與你拼了!”

    寧勖嘴角上揚,這次他沒有躲,張開手臂接住郗瑛,將她緊緊圈在懷里,軟聲道:“累了吧,你餓不餓,想吃些什么,魚湯可好?”

    “滾!”郗瑛不領情,身體動彈不得,抬頭撞上去。

    寧勖仰頭躲開,手上卻不放松,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沒好氣道:“郗七娘,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你竟欲將弒君。”

    郗瑛雙眼冒火,掙扎著道:“有本事你放開我,欺負女人算什么君子!”

    “我沒本事,更非君子。”寧勖承認得很是干脆,他的眸色漸漸晦暗不明,靠近她,貼著她的耳朵,低低道:“郗七娘,天子都不是好人,好人做不成天子。”

    郗瑛耳邊是他呼吸的熱意,鼻尖聞到陣陣澡豆的淡香,他的手游移到她的腳踝上,只聽他暗啞著聲音道:“你哪里都去不了,再敢離開,我折斷你的腿!”

    第60章 又鬧崩了

    郗瑛被嚴嚴實實圈在寧勖身下,他冷厲的眉眼近在咫尺,灼熱的呼吸拂過臉頰,她無比感受到來自他身子的變化,瞳孔迸發出既妖冶,又危險的光芒。

    朝思暮想的人兒,就在他的懷中。她靈動的眼眸,柔軟的腰身,他在夢里夢了無數次,每次醒來時,想到她已離開,失落與孤寂,讓他好像初到冰天雪地的北地時,一般的絕望與難過。

    “七娘,我們講和,以后再也不吵了可好?”寧勖輕輕親著她的臉,呢喃道。

    頭暈目眩中,郗瑛本能地反抗,膝蓋拼命朝上頂。寧勖在意亂情迷中,哪顧得上防備郗瑛,霎時疼得臉色蒼白,痛苦地蜷縮著身子,冷汗淋漓。

    趁著手腳重得自由,郗瑛雙手亂抓一氣。寧勖躲閃不及,右臉被郗瑛的指甲劃過,從眉梢到鼻尖留下一道清晰的紅痕。

    “瘋婆子!”寧勖彎腰跳腳,抬手撫摸著臉頰,盛怒道:“打人不打臉,你讓朕如何見人!”

    “瘋男人!你都要折斷我雙腿,還不容許我反抗!”郗瑛不服輸罵了回去,盛氣凌人道:“我最討厭有人強迫我,別說你是皇帝,就算你是天王老子都不行!”

    寧勖氣得臉色鐵青,疾步走到銅鏡前攬鏡自照,看到臉上的痕跡,不由得咬牙切齒:“我要見朝臣,上朝理政,你膽敢刺殺天子,乃是誅九族的大罪!”

    “真是好笑,我的九族,你隨便誅。”郗瑛滿不在乎地道,郗氏已被他抄家流放,就剩下她落在他手中。

    寧勖喘著粗氣,陰沉著臉盯著她,聲音冰冷:“郗七娘,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

    不知為何,郗瑛想起在村中時,他尙是亂軍,在村民面前雖兇神惡煞,占據破屋養傷,卻支付了他們錢糧。他并非暴虐之人,從不濫殺無辜。

    郗瑛從未懼怕過他,她好像很篤定,他并不會傷害她。

    只是,郗瑛想到這些,反倒讓她有些慌亂。她極力克制著,昂起頭,坦然無畏迎著寧勖的眼神。視線從他的臉,漸漸往下。

    寧勖的衣袍系帶又松開了,在腰間將墜欲墜,白皙的肌膚襯著細絹,令郗瑛仿若看到莊子后園中的梨樹,在夜里幽靜盛放時的景象。

    雪白的花瓣,在月光中輕輕墜落,在地上鋪上一層雪白,美得讓人恍惚。

    真是可笑的男人,他居然在意自己的臉,而非命根子。

    郗瑛很快別開頭,不再看他。她又不禁開始疑惑,莫非他不行?

    回憶著先前的觸碰之處,郗瑛輕咬唇,很快便打消了這個想法。她清楚地感受到了形狀以及變化,他簡直如春日夜里的野貓般,春情萌動

    “你看甚?”寧勖察覺到郗瑛的神色不對,跟著低頭看去,臉頰頓時滾燙。本來想嚴厲質問,聽上去卻輕飄飄,毫無震懾力。

    郗瑛哼了聲,朝天翻了個白眼。

    寧勖氣得出氣都粗了,漸漸心生懷疑。

    她可曾這般看過沈九?

    這個想法冒出頭,立刻瘋狂滋長,嫉妒酸楚瘋狂蔓延,寧勖控制不住道:“是沈九,還是朕好看?”

    話一出口,寧勖就被自己的醋意嚇住了,懊悔得無地自容。

    “滾滾滾!”寧勖背轉身,實在無言面對郗瑛,惱羞成怒驅趕她。

    郗瑛狠狠剜了寧勖一眼,氣咻咻走出大殿。內侍嬤嬤宮女立刻涌上前,恭敬無比將郗瑛請到了她的寢宮。

    寢宮就在后殿,軒敞肅穆,殿內涼爽舒適,地面光潔可鑒,泛著冰冷的金光。瑞獸八耳青銅香爐,散發出幽幽的香氣。只紫檀木雕花大床,幾乎快有一間小屋子大。

    跟著進來的紅福,穿過重重的帷幔,嘴都合不攏了:“七娘,太氣派了,太華麗了!”

    郗瑛有氣無力倒在羅漢軟榻上,扶額沮喪道:“紅福,我們被騙了,出不去啦!”

    “七娘,為何要出去?”紅福一臉不解,環顧著四周,興奮得快手舞足蹈,蹲下來摳著地上的金磚。

    “七娘,這是金磚,用金子鋪地,這是金窩,七娘掉進了金窩!真要走,七娘得撬幾塊金磚走,不然,咱們沒錢,你我都不會打漁,出去連魚湯都吃不起。”

    郗瑛聽得無語望天,懶得搭理紅福。不過聽到她提起魚湯,肚子馬上餓得咕咕響。

    先前還氣勢洶洶要離開,一轉眼就要吃要喝,郗瑛覺著會輸了氣勢,她忍了又忍,終究哀怨地道:“紅福,你去問一聲,我要吃飯。”

    紅福也餓了,立刻起身小跑著出去。很快她便轉身回來,身后跟著的宮女魚貫而入,捧著銀盆香脂澡豆等一應洗漱換洗之物。

    “七娘,先去更洗吧,等下飯菜就送來了。”紅福道。

    郗瑛身上濕了又干,她抬起手臂,聞著散發出來的陣陣酸氣,嫌棄得直皺眉。她暗搓搓心想,寧勖未曾出言嘲諷,估計他心虛,一時沒能顧上。

    洗漱出來,郗瑛渾身清爽,矮案上已經擺好了精致的碗碟。飯菜可口,郗瑛吃得心滿意足,倒在床上,本以為會失眠,誰知很快便沉沉睡去。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寧勖不見蹤影。郗瑛用過早午飯,實在無聊,外面的雨早停了,她叫上紅福,出門到處閑逛。

    如寧勖所言那般,郗瑛哪里都去不了。她從后宮逛到前朝,一路暢通無阻,無人敢過問。

    只走到皇城門附近,郗瑛便會被禁衛客氣且恭敬地請回來。對著冰冷,依舊泛著血腥氣的刀箭,郗瑛雖生氣,念著好漢不吃眼前虧,只能悻悻折返。

    經過護城河,穿過廣場,便是上朝議政的福慶殿,中殿是御書房,后殿是寢宮。

    郗瑛如今住后殿,她不知寧勖住在何處,一連幾日都不曾見到他。福慶殿的前殿或者中殿,在開朝會或者有朝臣在時,郗瑛不得進入。其余時辰,對她敞開大門,她可隨意進出。

    連著晃蕩了兩日,雖無人攔著,但各種窺視的眼神,郗瑛還是感到厭煩。她覺著自己像孤魂野鬼,被困在了寂寥的重重深宮中。

    天氣炎熱,郗瑛精神懨懨,守在冰鑒旁不再出門。掌事嬤嬤見她食欲不振,以為她冰碗吃太多,趕忙吩咐宮女,將冰碗從食單上撤了下去。

    從此以后,郗瑛發現冰鑒被撤走了一半。宮殿高大寬敞,余下的幾個冰鑒中,只在最熱的午間放了些碎冰。

    除去寧勖下令,以嬤嬤宮女們恭敬的態度,她們定不敢克扣她的冰。郗瑛見不到寧勖,更不會主動低頭去找他。

    兩人僵持之下,郗瑛熱得更不想動了。掌事嬤嬤見她成日躺著不動彈,以為郗瑛生了病,不敢怠慢,連忙請來了太醫請脈。

    “我沒事,就是太熱了。紅福,你去讓太醫不要來。”郗瑛不耐煩地道。

    紅福勸道:“七娘,你身子本就不好,還是讓太醫把把脈吧。”

    宮女領著太醫局的太醫令進了殿,郗瑛見是熟人,朝他頷首打招呼:“林大夫,在這里都能見到你,真是有緣啊。”

    林大夫是郗瑛住在莊子中時,三天兩頭來給她診治的大夫。紅福說是她去請大夫,恰在莊子外遇到他,聽說他醫術了得,便將他請了回來。

    郗瑛當時精神不濟,林大夫須發全白,看上去仙風道骨,性情和藹很好說話,她就沒多問。

    林大夫對郗瑛的諷刺,只樂呵呵笑著,態度比以前還要恭謹。他極為認真替郗瑛把了脈,開了清心的方子,道:“娘子無大礙,只夏日天氣熱,人易心緒不寧,娘子放寬心便好。”

    送走林太醫令,紅福親自去尚藥局取藥,郗瑛則無聊躺在榻上,借著冰鑒里散發出來的微弱涼意,昏昏欲睡。

    突然,郗瑛額頭似乎搭上了微涼的東西,她陡然驚醒,看到多日未見的寧勖出現在面前。

    寧勖身穿赭黃圓領大袖襕袍,腰系繡龍紋朱紅玉帶,展翅烏紗帽沿,浸出細密的汗珠。郗瑛還是初次見到他身穿朝服,不怒而威,矜貴不凡。

    可惜,臉上依稀可見的紅痕,將他的天子威嚴,掃得蕩然無存。

    “誰讓你成日在烈日下亂逛,這下生病了,看你還亂跑!”寧勖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擔憂,語氣卻冷冰冰。

    “誰亂跑了?”郗瑛不客氣拍開寧勖放在額頭上的手,翻身坐起,揪住他的衣袖,“冰呢,給我冰!你都是天子了,難道舍不得幾塊冰?”

    “哎哎哎,別亂扯!”寧勖抬起衣袖,想要推開郗瑛,又怕傷到她,便干脆摟住她的腰。

    郗瑛松開手去掐他,他借機掙脫開,靈活熟練閃身躲避,警惕地盯著她,撫平衣袖上的折痕,嫌棄地道:“你瞧你,真是粗魯。朕在見朝臣,衣衫不整成何體統。”

    好不容易見到他,郗瑛哪能輕易放過,下榻趿拉著鞋子追上前:“天這么熱,冰呢?”

    寧勖站在那里,任由郗瑛沖到面前,仰著頭質問他要冰。他眼瞼微垂,眸中浮起笑意,瞥著她義正言辭道:“你我非親非故,你可知冰多貴,我為何要給你冰?”

    “既然非親非故,你將我囚禁在宮中作甚,有本事你放我出去!”郗瑛怒道。

    “我沒本事放你走,但也不會給你冰。用多冰會著涼,你一天要吃五個冰碗,也不怕吃壞肚子。”

    寧勖說起來就是氣,他看到她的食單,差點沒背過氣去。心緒不寧等了兩天,見她并未出腸胃問題,方松了口氣。

    聽到她請了林太醫令,雖知曉她并無大礙,依然放心不下,再也顧不得別扭,臉面,著急忙慌來看她。

    “比我巴掌都小的碗,一口就能吃完,五碗也能叫多?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且由我自己做主,你別自以為是,總認為是為我好!”

    郗瑛最不喜歡有人打著為她好的旗號,不顧她的喜好,強行干涉她。

    這些時日郗瑛積攢的怒火,徹底爆發了,憤怒至極道:“沈九從不會自作主張,我大冬天要吃冰涼的東西,他從不會多問,只會馬上去替我找來。更不會以為對我好,勸我攔著我!你要與沈九比,你拿什么與他比?”

    寧勖的臉,霎時白了,陰沉得可怕。他眼中閃過受傷,死死地盯著她,冷冰冰道:“在你眼中,我竟然如此不堪。既然你對沈九念念不忘,好,好,郗七娘,我放你走!既然你沒良心,你的生死,與我何干!”

    郗瑛一言不發,當即轉頭朝門外走去,喊道:“紅福,走了!”

    紅福不知何處奔出來,朝著自己歇息的角殿奔去,響亮地回道:“七娘,你且等等我。”

    寧勖站在那里,面無表情聽著她們兩人的對話,肩膀塌下去,心像是被拽住扯出胸膛,痛不可抑,血肉模糊,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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