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她有什么相思之苦,是我解不了的?
中原大地已是春時, 遼北榆關外,依舊是寒風凜凜,一片肅殺。
百尺高的關墻下旌旗烈烈, 五百人一營, 秣馬于前,甲胄器杖森然,以主將大營為圓心,左右廂軍包圍著中軍帳, 氣勢恢弘, 令人望之生畏。
帥帳之中,叔山梧一襲戎服, 兜鍪已經摘下, 擱在了案邊,下首圍坐十幾名將領, 盡皆是神色興奮溢于言表。
“將軍好計謀!誘得那奚人頭領韓日越縱深入我榆關, 將賊首一舉擄獲!眼下敵人后方部隊已經方寸大亂, 末將懇請率左廂軍前去追擊!”
說話的是一名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胡將,氣喘吁吁,說完又提起腰際的水囊, 猛地灌了好幾口水。
決云笑道:“叱羅將軍莫要被一時的勝負沖昏頭腦,作戰最忌諱輕敵, 還是聽將軍命令!”
說話的胡將叫叱羅延,是當年叔山梧任涼州節度副使時提拔的西洲都督叱羅必的胞弟, 他們兄弟二人都出生于槊方, 不過一個入了涼州軍, 一個進入槊方,叱羅延曾經服役于叔山尋的麾下, 后來便一直隨著他輾轉進入清野軍。
叔山柏帶著的清野軍在后方嘩變,十二萬清野軍中近半數將士出走,而叱羅延便是其中的一個。田衡按照鄭來儀的安排,在出走將士茫然不知去向時,以叔山尋部曲的身份現身,最終帶著出走的六萬大軍,翻山越嶺,抵達了河東地區。
鄭來儀所料不差,大祈邊鎮,除了叔山尋和嚴子確,其余藩將大多固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只圖偏安。范陽節度隨皇帝親征圖羅,固州本鎮只留下老弱殘兵不足八千,留守河東的固州刺史見田衡帶著六萬大軍來勢洶洶,索性放棄抵抗,打開城門,歡迎田衡和他身后的“清野軍”。
經此,叔山梧及其麾下部曲便在河東扎根,開始了養兵蓄銳。
叱羅延見證了叔山尋之死給清野軍的士氣造成的重創,幸好在叔山梧回歸后,大軍重有了主心骨。這短短數月以來,時局如波譎云詭。他身為清野軍將領,與諸多同袍一道,終又能重新握刀,上戰場奮勇殺敵,實在痛快。
叔山梧臉上也有快意的笑容,他轉頭看向帳中掛著的輿圖,站起身來。
田衡見狀,手捧著燭臺,朝著輿圖靠近了些,將光源照在叔山梧凝神細看的位置。
“奚人的大部隊陷于雷鳴谷,一時難于逃脫,但需提防他們背水一戰,殊死相搏……”
叔山梧看著地形,沉吟了一會,看向叱羅延,“便請叱羅將軍帶人守好雷鳴谷東、南方向的兩個喇叭口,谷中氣候惡劣,沒有米糧,他們的人馬堅持不了多久。”
叱羅延眼睛一亮,“將軍高明!就讓們活活餓死在里頭,此招不費咱們一兵一卒,贏得不費吹灰之力!”
叔山梧皺眉,正要說話,一旁舉著燈的田衡伸出手來,敲在叱羅延的腦門上:“就非得你死我活?!咱們正好缺人,捉了來,不是正好給夫人送點勞力去?”
叱羅延摸著腦門,笑呵呵道:“是、是……還是田都督想得長遠……”
叔山梧的眼底浮起一縷柔光。
進駐河東沒有多久,鄭來儀便與他兵分兩路,叔山梧帶大部隊繼續東進,入河北道征討奚人,鄭來儀則由蔣朝義護送著,帶著一部分人馬回到了青州。
青州是叔山尋的大本營,這里不僅有規模龐大的馬場,還有一座之前被叔山柏獻給了朝廷的金礦。在鄭來儀的布置下,蔣朝義沒費什么功夫,便將靈瓏金礦從禁軍虛勢的看守下奪了回來。
經營金礦,對鄭來儀而言倒也并非難事,只是眼下青州百廢待興,金礦的開采已經停滯了一會,正是急需人手的時候。
他在前方殺敵,她在后方穩固大局,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他們眼下所處的遼北榆關位于河北道,原本也在叔山尋的統轄范圍,在他死后這里一時無主,胡人幾度騷擾都未遭遇什么明顯的抵抗。奚人首領韓日越見有機可乘,便帶著部落大軍趁著夜色破了一個東北邊境的小鎮,潛入了榆關。
實則叔山梧并非毫無所察,自從半個月前,邊軍斥候察覺奚人異動時,他便謀劃了這次誘敵深入的行動,果然將奚人首領韓日越擒拿在案。
叱羅延看向叔山梧,試探著道:“……那,那個韓日越,咱們如何處置?”
叔山梧眸光微凜:“他怎么說?”
叱羅延“呸”了一聲:“這賊廝鳥!說自己是被乙石真慫恿,做了圖羅人的馬前卒,一個勁地哭冤,還假惺惺地讓將軍不要相信乙石真。虧他是一族首領,竟如此沒有擔當!”
“他說的未必全是假。”
叱羅延一怔,田衡已經放下了手中舉著的燭臺,點頭道:“不錯,現在的乙石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和主子稱兄道弟的圖羅小將了。十六胡族大半由他驅使,反而是中原這些年內亂頻頻,自耗國力,若是任憑中原進犯圖羅而不反擊,反而不像他乙石真了!”
他看向叔山梧:“主子,有朝一日,我們和他總有一戰。”是成竹在胸的語氣。
叔山梧卻抿唇不語,帳中一時氣氛嚴肅。
最后還是叱羅延打破了沉默:“那……那個韓日越……”
叔山梧看向他,神色松了些:“不用留了。你處置吧。”
“得令!”叱羅延轉身出了大帳。
見主帥擺了擺手,帳中諸位將領整肅行禮,魚貫而出。只留下田衡和決云二人。
田衡手里還捧著那盞油燈站在輿圖邊出神,叔山梧目光瞥見,淡淡提醒:“田都督,把燈放回案上吧。”
田衡一怔,順從地去放下燈,經過決云時聽他低聲說了句:“都督要是把那輿圖不小心點了,主子就得把你點了……”
“為何?”
決云挑了挑眉,沒答他,又清了清嗓子向叔山梧請示:“主子,榆關的戰事基本上也接近收尾了,咱們是否盡快回青州?”
叔山梧抿唇,一想到青州有她在等,便歸心似箭。若非榆關戰事緊急,他實在難忍和她分離。
反倒是鄭來儀面對這一切,臨行前理智地和他分析著軍情易變,不能懈怠,“河東三鎮,王者不得,不可為王,霸者不得,不可為霸,若落入賊手,則天下不安”。
他捧著她的臉,皺眉:“這話總覺得耳熟……”
“因為是你講過的。”鄭來儀“噗嗤”一聲笑出來。
叔山梧了然,她在前世做他妻子的那些年,努力用心跟上夫君的步伐,讀軍書、摹輿圖、看戰報……或許便是前世的累積,才成就今生的她,可惜他沒有好好珍惜,心中愈發酸脹,攬著她的手緊了緊。
從來獨斷的叔山梧,竟開始期待著與屬下議事時,有她在側,與之一個眼神交匯,便頓時心安篤定。
只可惜山河震蕩時,為來日長久,眼下只能聚少離多。他們結成夫婦不到幾日,便又分開了。
決云看著主子突然柔和的神色,知道他在想誰,乖覺地不去打擾。
半晌,叔山梧的目光重新回到輿圖上,望著東北方曲折的邊境線,緩緩道:“固州被李純恩統御的這幾年,東北境的防線懈怠了不少,既然到了這里,索性巡視一下,薄弱處及時鞏固。”
田衡倒是十分懂事,挺了挺胸:“此次榆關大捷,奚人短時間定然不敢再來——青州和東都還需要您坐鎮,主子若信任,便全然交給我!”
叔山梧正在沉吟,傳令官掀簾進了帳。
決云微微皺眉,本來進帥帳必須通傳,得主帥允準方可進入,除非一個例外。
“報將軍,青州有消——”
叔山梧目光一凜,快步走過去,從還未來得及說完話的傳令官手里抽出了信-
春風拂過萬里無垠的草場,一騎白色駿馬疾馳而過,馬上人身姿颯爽,一身菡萏衣裙,如蓓蕾綻放于野。
鄭來儀手執馬鞭,任輕軟的風拂過面頰,猶如情人的撫摸,心緒漸漸放松。想起上一回在青州馬場,她的靴子纏到了馬鐙上,是叔山梧上了她的馬背,將她解救。那時她對他心懷敵意,現在回憶起來,想到的卻全是馬背上旖旎相依的片段。
就這么信馬由韁地跑了一陣,將思緒從這一段時間的緊張籌謀中抽離,她感覺后心開始微微出了汗,才降下速來。
“吁——齊牧監。”
齊輿連忙迎了上來,伸手要扶夫人下馬,誰料鄭來儀卻身手利落地落了地,將馬鞭遞給他,問道:“剛剛兜了一圈,草場上的馬似乎有些稀疏,青州馬場的戰馬數量今有幾何?”
齊輿恭聲回答:“回夫人,年初先帝西征,從青州馬場調走了近半數的戰馬,至今馬場約還有良馬不到一萬匹。”
鄭來儀抿唇,她知道會是這樣,叔山柏為了獲取李氏的信任,自然是竭盡全力。
“過幾日,會有一批鶻馬運抵青州,請齊牧監安排接收,馬廄糧草都預備好。”
“請問夫人,這匹馬數量大約是?”
“第一批約五萬先到,第二批六萬,大約會在立秋時送抵。”
齊輿一時瞠目:就算朝廷下令全境征召,一時也湊不出來這么多馬。
鄭來儀淡淡看他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算多,齊大人您清楚,這還達不到平野王在時的巔峰之數,所以還要靠齊大人多多用心培育,以備不時之需。”
齊輿一凜。他早聽說過,夫人手段厲害,是如今關內第一的致遠馬行的東家,早在鶻馬尚未成為關中戰馬主流時,便下大本壟斷了鶻國馬的來源,何曾想有朝一日,大祈與圖羅勢成水火,截斷了關內圖羅馬和沮渠馬的輸入,而鶻國馬就成為了大祈最大的戰馬來源。
“屬下明白,夫人放心。”
鄭來儀點了點頭,轉身朝外走,只見羅當正朝她迎了過來。
“榆關戰事如何,可有消息?”
“清晨剛傳回的消息,首戰大捷!”羅當語氣中難抑興奮之情。
鄭來儀心頭一松,雖然早知此戰叔山梧計劃周密,但想到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還是為他提著一顆心。前世自己也是這樣,在后方等著他大捷的消息,今時今日卻有不同。
她不再是被動地等待,已然成為他堅實的支柱。
“那個韓日越是個糊涂蛋,為延陀部做嫁衣還不自知!根本不配做將軍的對手,這一戰贏得輕松,將軍估計也快回來了!”
羅當奉命跟在鄭來儀身邊,隨她差遣,實則心中也期盼著能再跟著叔山梧上陣殺敵,想見到大軍歸來的心情可謂十分迫切。
“應該沒有那么快……”
雖然鄭來儀的心情也是一樣,想盡快見到大軍班師,理智卻知道此役只是叔山梧率領清野軍在河東三鎮重新站穩腳跟的起點,東北邊境的駐防,行營的設置,戍務的安排……都需耗費不少時間。
她見羅當腳步躊躇,便問:“還有何事?”
羅當語氣吞吐:“夫人,府上有客人拜訪。”
鄭來儀看著她:“是玉京的人?”
羅當滿面欽服,朝著鄭來儀一揖到底:“夫人神算子也!”
鄭來儀失笑:“少油嘴滑舌,什么人來了?”
羅當吐了吐舌頭,嚴肅了些:“禮部尚書滕安世,奉皇帝之名求見您。”
鄭來儀眉頭微蹙:“點明來找我?”
羅當點頭,撇了撇嘴,對李德音的用詞頗有不滿:“——說是來找鄭家表妹。”
這短短兩個月內,大祈江山劇變。太子李德音在一片混亂中草草登基,昭明帝改國號乾寧。登基后還未來得及祭天酬神,涼州節度嚴子確就手持先帝遺詔站了出來,一封短箋以泣血之勢追思先帝:“衣衿之上,宸翰如新,墨詔之中,淚痕猶在”,將太子襯托成了不恭祖舊,孝悌不備之人。
朝野民間便開始議論太子未確知先帝崩殂,便急欲改朝換代,準備登基的李德音一只腳踩在御階上,汗流浹背。
終于還是宰相房速崇站出來和稀泥,依照先帝遺詔加封嚴子確為關隴節度,位大司空,賜節帥旌節,統轄范圍包括隴右、山南兩道。
自此后,嚴子確不必每歲入京敘功,其部曲勛封、每歲朝貢均無定例。皇帝更在加封嚴子確的詔書上違心地稱贊“得有功重臣鎮于關隴,朕心甚慰。”
如今的嚴子確,甲兵雄盛,凌弱王室,已頗有問鼎之志。
玉京百姓皆暗中議論:還不曾見過這么窩囊的皇帝。
而大祈東北方,叔山梧從禁軍追擊的流寇,到回歸河東三鎮,勢力如春日的野草瘋狂滋長,除了叔山梧本人精明強悍的作戰實力,背后更不乏他這位精明能干的夫人翻云覆雨手在操縱。
李德音此時遣人來到青州,背后目的鄭來儀大抵也能猜出三分。
…
滕安世下馬,抬頭望著眼前的府院。
這門口六根合抱粗的烏絲檀木,還是他身為嶺南五府經略時獻給舜王——也就是后來的舜德帝,彼時大祈皇權尚有威嚴在。如今先帝駕崩,一國之君手中能掌握的兵力屈指可數。此地幾經異主,終究落到了叔山梧手中。想到眼下的自己,身為中樞大臣卻被皇帝派來做拉攏強藩的說客,心中不禁一聲長嘆。
“大人,請隨我來。”
滕安世回過神,被牙兵引著進了別院。別院中景致依舊,氣氛卻是不同。
他坐在下首,忐忑不安地等著,直到簾子后窸窸窣窣有了動靜。
他沒有料到的是,鄭來儀孤身一人前來,還是他印象中國公小姐的樣子,裊裊婷婷,氣質清冷。
滕安世連忙起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如何稱呼她,只好埋頭行了個禮。
“滕大人請坐。”鄭來儀淡淡一句,在主人的位置落座。便有婢子上來,給她和滕安世奉茶。
滕安世沒急著坐,而是從袖籠中摸出一封信箋,遞到鄭來儀面前。
鄭來儀掀眉看了他一眼,拆了信封,展信閱讀。
她垂著眼,纖長的鴉羽將眸光遮了一半。從滕安世的角度,看不出她明顯的神色變化,手中的茶盞拿起又放下,只覺廳中氣氛壓抑得可怕。
過了一會,鄭來儀抬起視線,將信箋擱在了一旁,端起了手邊的茶盞。
“陛下這個時候將槊方封給我們,是想讓我夫君去和嚴子確打擂臺?”
她語氣溫和,言辭間的鋒利卻讓滕安世難以招架。
鄭來儀嘴角微勾,揚眉緩緩道:“——滕大人為何不直接去求我夫君呢?”
滕安世目光畏縮,貴人清麗的臉被茶盞上方氤氳的熱氣遮住,朦朧中看不清她的神色,連語氣聽上去,也漠然不帶半分感情。
他這才有了清醒的意識:鄭來儀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縮在簾幕后不諳世事的國公府貴女了。
玉京會轉頭向叔山梧搖尾乞憐,這一切都在鄭來儀的預料之中。嚴子確在西北的實力一路膨脹,既有先帝遺詔加身,又有二十萬兵權在手,正當叔山梧帶兵在榆關擊退奚人來襲時,嚴子確手下的涼州兵也一路西進,將駐守京畿的魚乘深打退至霽陽一帶,劍指玉京。
出于種種考慮,鄭來儀此前曾經托嫁入房氏的長姊鄭薜蘿給大祈皇帝遞信,告誡李德音:“嚴氏權蓋關隴,志吞河槊,回戈之日,京畿堪憂。”
如今這一切真的發生了,走投無路的李德音便只能向他們求援。
她看穿了皇帝的心思,不無感嘆的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用來形容李德音,簡直太合適不過。
滕安世鑒貌辨色,避開鄭來儀直白的提問,陪著笑道:“貴人,明日便是寒食節。陛下特地讓微臣帶來了些禮物……”
他一抬手,身后的仆從捧著一只八寶食盒上前,在鄭來儀面前打開了。
“陛下思及您太久不曾回歸玉京,定十分想念家鄉味道,特地讓宮中御廚做了幾例精致的甜點,專程送來給貴人,以解相思之苦。”
鄭來儀掀眉看著那打開的食盒,里面幾碟點心顏色鮮艷、造型別致,她眉心微動,正要開口說些什么,突然聽得前院響起一道洪亮的嗓音。
“她有什么相思之苦,是我解不了的?還需不相干的人來操心!”
鄭來儀心頭一跳,抬眼便見叔山梧一身束袖胡服,走路帶風大步流星地邁進廳來。
她怔住,面上的驚喜和訝異交替,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直到男人身影逼近了,徑向她而來,一身凜冽的松針香氣,似乎還殘余東北極地林間的嚴寒氣息。
“你……怎么回來了?”她慢了半拍,這才緩緩起身。
“回來解你相思之苦,順便解我相思之苦。”叔山梧將她按回原座,壓著聲音在她耳邊笑道。
鄭來儀臉一紅,余光瞥見他身后忙不迭站起身的滕安世,伸手推了他一把,嗔怪:“還有外人在……”
叔山梧斂了笑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挺直了身體,轉身走到她身側另一個主人的位置坐下。
身為禮部尚書的滕安世一時竟然不知用何禮節,局促了一會,朝著叔山梧一拱手:“拜見叔山將軍!”
叔山梧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滕尚書此來,是專程為向吾妻贈禮?”
“不、不是……”
滕安世大窘,視線掃到鄭來儀手邊的那封拆開的信箋,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按照原計劃,乾寧帝的意思是趁叔山梧不在時,讓滕安世找鄭來儀敘舊,委婉提出朝廷當下的難處。
在李德音的設想中,雖然他們二人已經成為夫妻,但鄭來儀身為李氏宗親,總歸應該要比叔山梧好說話得多。況且他身為一國之君,不當面向叔山梧低頭,已經是在維持他最后一點僅剩的尊嚴。
鄭來儀見滕安世窘迫姿態,可嘆又覺可憐,她將手邊的信紙遞給叔山梧,輕聲道:“你看看。”
滕安世松一口氣,雖然不愿面對,實則他代表朝廷出面,如何也繞不開叔山梧和他麾下如狼似虎的清野軍。
他心情雖然沉重,好歹沒了方才的忐忑,放松了些,目光在上首坐著的一雙人之間逡巡。
叔山梧垂眸看信,眉眼微沉,身邊的鄭來儀以手支頤,一雙妙目只在他身上流連,方才獨坐時身上的凌厲氣場已然不見,唯剩柔美的小女兒情致,兩腮帶春,含情脈脈。
滕安世一時看得有些呆了,余光掃到一旁,叔山梧已經看完了信,正冷冷地看著自己,嚇得頓時收回視線,頭皮已然麻了。
“時辰不早了,滕大人可要在我這里用了飯再走?”
這是意味十分明顯的逐客令,滕安世連忙起身,擠出笑臉道:“來得匆忙已是失禮,怎好再繼續叨擾。微臣這便告辭了!”
叔山梧略一點頭,吩咐外面候著的決云:“去給滕尚書安排一下。”
又轉頭看向滕安世,“青州城經過一番動蕩,眼下正是百廢待興,條件簡陋,望大人莫怪。”
滕安世忙道:“將軍此言太過客氣!還未來得及恭賀將軍與奚人一戰大捷!微臣這便告辭了……”
他一拱手,便轉身邁出了花廳,心中猶在打鼓,只覺自己這差事辦得半半拉拉,又不好回頭去找這對夫婦要個準話,只能硬著頭皮往外走。
叔山梧見滕安世已經跟在牙兵后面走遠,站起身來,不由分說抓住鄭來儀的手腕,拉他朝內院去了。
第102章 夫人已經夠累了……
紫袖帶著幾個丫鬟侯在月門前, 等鄭來儀見完客人回來帶她們準備寒食節的一應節禮。正等得百無聊賴間,卻見小徑的那一頭,叔山梧身影如風, 穿過花葉快步過來。
“將軍?!您怎么回——”
紫袖正驚異, 轉眼便看清鄭來儀在他身后,一只手被叔山梧牽著,腳步不停地緊跟著他跨過院門。
來不及交代一聲紫袖,便被叔山梧一路帶進了屋中, “哐當”一聲闔上了門。
紫袖站在原地, 臉上的神情定格住,轉頭看見一幫小丫鬟還眼巴巴地等著自己, 收斂神色擺了擺手:“都去外面等, 別擠在這兒,沒看見將軍和夫人有緊要事要商議么??”
鄭來儀聽見屋外的動靜, 臉紅似燒。這人也真是, 下人面前一點形象都不給自己留了。
“你——”
話來不及出口, 人已被按在閉緊的門上,承受了一個氣息綿長的吻。
鄭來儀仰著臉,被他兜頭蓋臉的氣息籠罩, 微微有些出汗,叔山梧暫停了一會, 凝視她的眼,她一雙眸子清亮亮的, 滿滿盛著欣喜, 依舊如他心中的那捧月亮, 光潔耀眼。
“想我么?”
鄭來儀抿唇,她想嘴硬, 可方才的吻實在意猶未盡,又踮起腳,貼住他冒著青茬的下頜,輕柔地蹭了蹭,以作回答。
叔山梧偏過頭,穩而準地銜住她櫻唇,酣暢吞吻。
“……回來得這么匆忙 ,輿圖帶回了么?”她費力后仰,暫時從他密不透風的吻中撤退,故作質問。
“自然。隨身不離。”他低聲,又迫不及待去吻她。
行軍途中,每每被欲念折磨的夜深人靜時,他便翻身坐起,于黑暗中面對著帥帳中的那面輿圖,靜坐良久,紓解思念。
那張輿圖,是出征前他扶著鄭來儀的手,共同落筆畫下的。那時她貼在他懷中,一筆一劃,綿延愛意落筆成跌宕山川,共譜下山河壯闊。
畫成后,鄭來儀轉身摟住他脖頸,笑道:“出門在外,這副輿圖就代替我陪著你了,省得你可憐兮兮地在斗篷里繡花!”
叔山梧聽完這話,便將筆一扔,把人抱在榻上,傾身壓制,好好懲治她戳他的痛腳。
“為何這么快回來?”一室旖旎氣氛中,鄭來儀語氣認真了些。
“……聽說玉京來人,我怕李德音要為難你。”叔山梧看著她瑩亮的嘴唇,意興慵懶而曖昧。
“有你在,他怎么敢?”鄭來儀挑眉,看出他些許言不由衷,“說實話。”
叔山梧有些羞于承認,他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會對一個人生出這么強的占有欲,只是聽到李德音傳信給鄭來儀,便恨不得立刻飛回青州,宣誓主權。
他定定地看了鄭來儀一會,眉眼間突然橫生戾氣,一把抄起她的腿彎,將人抱了起來。
不過半個多月未見,她似乎豐盈了些,懷中的份量微沉,他垂眸,略帶不滿地語氣:“看來衣帶漸寬的只是我一人而已……”
他抱著人幾步走到榻邊,鄭來儀察覺他身體里鼓噪的沖動,羞得不住推他停下,氣息凌亂間話不成句地提醒,晚食還未用,外面一幫人等著示下,而且,他還沒沐浴……
叔山梧喘息著坐直了,視線流連在她已然半敞的衣襟,那一抹如羊脂般的玉色更顯飽滿,他重又替她掖好衣襟,低笑著說了句:“難怪重了些,都長到這里了……”
他這浮浪的口吻叫人沒耳聽,鄭來儀挺身坐起,推了叔山梧一把,紅著臉道:“去洗,我還有事,不陪你在這廝磨!”
叔山梧笑著應道:“遵命,夫人!等您忙完了,屬下再來伺候……”
鄭來儀整了整衣裙,咬著唇瞪了他一眼,轉身出房去了。
用晚食時,鄭來儀發覺叔山梧右手有些不大利索,便問了一句,叔山梧言辭閃爍打了一番馬虎眼,直到她板起臉問決云,決云才硬著頭皮忽視叔山梧警告的目光,實話答了。
原來是擒拿奚人頭領時,叔山梧槍挑敵人胯.下戰馬,被一只流矢射中了手臂,傷勢不算重,軍醫已經及時處理過,只是得有一陣子不能用大力。
想到方才他在房中不知輕重,鄭來儀眉頭微微蹙起。
晚飯后,她便讓叔山梧先休息,自己帶著紫袖去了廚房。
以往在國公府時,鄭來儀不曾學過準備祭祀用的食物,今年的寒食節,她卻想認真準備,因有在天之靈需要祭奠。
寒食節祭祀用的粢食南北各不相同,在戰亂頻仍的北方一般用潤餅,即用各類食物切絲裹入餅皮,制成卷,制作起來簡單便捷,易于將士們補充體力;而在鄭來儀的祖籍江南,則以青團為多。
她和叔山梧分別來自南北兩地,鄭來儀做得認真,心中想著需照顧到雙方的祖先,叔山梧常年在外自然顧不上這些,她盡心做好這些,也彌補這些年他在戰場上造下的殺孽。
紫袖將最后一籠潤餅擱上架子,抬手拭了拭汗,轉頭見鄭來儀坐在一個小杌子上,還在全神貫注地盯著蒸籠中的青團。
“夫人先回去休息吧,這里我盯著就可以了。”
鄭來儀抬眼:“你累了一天了,去休息。我留著收尾。”
紫袖微覺詫異,她還以為將軍和夫人小別勝新婚,早該多黏在一起才是,沒想到晚食結束后,鄭來儀就帶著她們一頭扎在廚房里,再沒離開過。
鄭來儀見她不動,便板起臉下逐客令:“快去吧,莫站在這里礙眼。”
晚風陣陣,穿過開著的窗戶進了廚房。院中一片靜謐,只聞激越的蟲鳴聲,和風拂過樹葉沙沙的摩挲聲。
最后一籠青團也蒸好了,鄭來儀卻沒急著回去。本來從榆關到青州這一路翻山越嶺,疾行軍趕回定然已經很是疲憊,又加上他右手有傷,更該早些休息養精蓄銳。要是回去了,他必定又要折騰,不利于養傷。
她這么想著,面上便帶了幾分無奈笑意。轉頭四顧,看到案上還剩著的一小碗紅豆,索性卷起袖子,嘗試著自己做一回青團里的豆沙餡料。
鄭來儀按照白日里廚娘教的法子,洗凈紅豆,下鍋煮沸,等到鍋里的紅豆一粒粒皺起了皮,再淘洗一遍,將豆子重新熬煮,看著灶中火光,一邊想著白日滕安世登門的事,微微出神。
小半個時辰過去,整個府院只剩下廚房還亮著,鄭來儀小心翼翼地捧出熬好的紅豆,一下下搗碎成泥,見臼中的紅豆沙已然有了樣子,不禁面露滿意的笑。
伸手沾了一些紅豆沙放在嘴里嘗過,總覺得差了些什么,她抿著唇,視線瞥到一旁滕安世送來的食盒,心中一動。順手揭開,里面果然擺著一碟豆沙薄餅。
這是宮里娘娘都喜歡的點心,鄭來儀在國公府的時候也曾吃過幾回,味道甜而不膩,只是那時只顧著吃,卻沒思索過如何做出來。今日有時間,正好研究研究里面的門道,她這么想著,便捏起一塊餅,送到嘴邊。
“好啊,原來你在這里吃獨食。”
鄭來儀放下手中的薄餅,怔愣著自案后抬起頭來,叔山梧一身月白色的圓領深袍,腰帶松松系著,斜倚在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幾分倜儻公子的風流意。
“你——怎么還不睡?”
叔山梧邁步走過來,視線落在鄭來儀手邊打開的八寶食盒,閑閑問她:“好吃么?”
鄭來儀眨了眨眼:“還未來得及嘗,你就來了。”
她說著轉過身,端起自己親手熬好的豆沙,捧到他面前,獻寶似的討好:“我親手做的,你嘗嘗看!”
叔山梧一挑眉,卻沒動作,只看著她。
鄭來儀會意,伸一根手指挑了些還散著熱氣的豆沙,送到他嘴邊。叔山梧垂眸,看她如蔥玉指上沾的一縷絳色,緩緩銜住了。
他目光若鎖,緊緊盯著她,意猶未盡地一舔嘴唇:“不夠甜……”
鄭來儀一聽,便點頭同意:“方才我嘗過,是欠些味道,所以才想著和他們送來的比比看——”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從叔山梧的腰際穿過,去夠向白案上擺著的皇室食盒。
氣定神閑的人眉峰一沉,將她手握住了,緊緊攬回懷里,垂首便去她唇舌間索取更多的滋味。
她舌尖還有紅豆的香氣,叔山梧徜徉于其中流連忘返,垂眸望見她臉頰上,沾了幾處白色的糯米粉,宛如貓咪偷食的證據,唇角笑意加深,一手托住她后腰,繼而再度將吻密密匝匝地印在她唇角、鼻尖、腮邊,將那點粉末連同她的香氣吞吃入腹。
鄭來儀后腰抵在案臺上,被吻得喘不過氣,聽他在耳邊低聲笑道:“還是娘子這里的甜……”
“別鬧……”鄭來儀被他弄得鼻尖出汗,板起臉道,“本來就是想讓你好好休息,這么晚了還不睡,你難道真是鐵打的不成?”
“你不在,我怎么睡?”叔山梧停下,認真地看著她。
鄭來儀哭笑不得,“我在,你怎么睡?”說罷又低聲,“我還怎么睡……”
叔山梧眼眸微瞇:“難道你要在這里忙一夜?”
“自然不是,”她忙道,“弄完最后這點豆沙我就準備回去的,本來以為你早該睡著了的。”
叔山梧無奈,他是短暫地睡了一覺,加急行軍太過疲累,沐浴完便靠在榻邊瞇了一會,醒來時紅燭都燒了一半,伸手卻發現旁邊沒人,還以為她又出了什么事,急忙出來尋人。
“你知道,若你不在,我是睡不踏實的。”
鄭來儀聽他突然嚴肅的語氣,關切道:“你最近,心恙沒有再發作過吧?”
她后來翻閱過不少醫書,心恙之癥,許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痊愈,只能靠藥物壓制,一旦受了刺激便容易復發。自從認識叔山梧后,他曾經有一段時間頻繁發作,擔心他向自己隱瞞,鄭來儀總要向決云他們了解情況。
就怕他重回戰場,經歷了殺戮之后心緒難平,一個人在外舊疾復發。
叔山梧定定地看著鄭來儀,她眸中的擔憂映入眼底,他想寬慰她幾句,告訴鄭來儀有了她之后,他已經好透,話到嘴邊卻突然刁鉆:“方才噩夢驚醒,你不在身邊,只覺得氣都喘不上來,你別在丟下我一個人了……”輔以低微可憐的語氣和眼神。
鄭來儀一驚,忙道:“真的么?那這便回去吧!”
說罷拍了拍手里的粉末,將蒸好的豆沙放上擱架,簡單收拾了一下雜亂的廚案……叔山梧便如同一只溫順的大狗,雙臂環住她纖腰,寸步不離地跟在她身后做完了一切,去銅盆邊浣手,她一低頭,在盆里的清水中看清他得逞的笑臉,才意識到這狐貍又在演戲了。
她一轉身,將拭水的巾子扔進叔山梧懷里。
“又騙我,不理你了。”
說罷要走,又怎么可能走得脫,被叔山梧一把拽住了,拉回懷里,低聲:“沒騙你,雖沒那么嚴重,但目之所及你不在的感覺,確實不好受……”
鄭來儀掀眉:“若不是想著你有傷在身,我何苦躲在這里?”
“決云那小子,什么時候這么婆婆媽媽,一點小傷也值得小題大做,讓夫人擔心!”
叔山梧見她慍色轉淡,眼底泛起波瀾,“我真的沒事,請夫人檢查……”
鄭來儀一怔,尚未明白他口中“檢查”二字是何意思,叔山梧已經將她抱了起來,幾步走到案邊,將人放了上去。
“你……你做什么?這里是——”沒說完便被他放倒了。
“廚房。”
他清楚得很,那又如何,食色性也,他向來無羈,隨性而為。鄭來儀因他這理直氣壯的一時興起面紅耳赤,貝齒咬住下唇,只盯著他不說話。
方才叔山梧在門邊站了許久,她都未曾察覺,一襲麗影來回忙碌,心中所有空虛的縫隙都被填滿,甚至漲得發疼,這種酸澀又甜蜜的幸福,以前從來不曾體會。她終究讓他嘗遍了這人世間所有的味道,百苦千甜,皆是她。
腰帶扯落,胸懷大敞,月白色的長袍鋪就長案,她微蹙眉頭要扯些東西來遮蓋,叔山梧便滿足她,一手墊在她腰下,傾身覆上,將所有顏色遮蓋無遺。
果實飽滿、瓜果甜香,所有味道不如她一人滋味,金碗玉碟在震顫的案面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余光瞥見那敞著口的八寶食盒,他眉眼間橫生戾氣,順手將其推落,各色點心翻了一地。
“什么勞什子點心!也敢送到我夫人面前……”抱怨聲含混不清,倒像喝了酒似的。
鄭來儀失笑,這個人喝起醋來胡亂發瘋,伸手勾住他脖頸,上位者順勢埋首,飽嘗鮮甜滋味。
夜色已深,蟲鳴陣陣穿過半開的窗扇飄到耳邊。雖然整座別院只有他們還醒著,無人會發覺,然而一想到他們眼下正身處何處,她一時面紅似燒。
“你……你這……登徒子……”她氣息凌亂,后半句話被沖撞得七零八落,只余破碎的喘息。
“什么?”他氣息愈促,沒有聽清。
“我以后……還如何、進……進這廚房……”她纖長的眼睫一顫一顫。
他笑了,一時抽緊,逼得她再也抑制不住嚶嚀一聲,瞬間將他的后背抱緊。
她的意識一時混沌,只聽見他埋首到她頸側,咬她耳朵:“不進就不進,后廚又不是沒有人,為何要勞動夫人……”
他壞笑:“……夫人已經夠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