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二更合一】“不急,一個一個來!
鄭來儀的視線在信上的幾行文字間來回逡巡, 眉心微蹙,眼眶漸紅了。
“就這么想他?”鄭綿韻看她這幅樣子,著實有些心疼。
鄭來儀閉了閉眼, 搖頭。
馭軍山以北是延陀部活動最為頻繁的地區(qū), 攬川軍所在已經(jīng)成為了圖羅進入中原腹地的必爭之地?v使叔山梧的信中輕描淡寫,她也能猜出如今北境的形勢有多嚴峻,讓朝廷不得不冒著助長叔山氏兵權(quán)的風險,將京畿的防務交給他。
前世叔山梧在圖羅人的助攻下, 勢如破竹攻入京畿, 劍指玉京;今生他為了保護她想要維護的一切,孤身鎮(zhèn)守攬川營。倘若有他父親的支持策應, 他的壓力或許會輕一些。
但叔山尋此時的處境, 恐怕并不會比他的兒子輕松。
鄭來儀轉(zhuǎn)頭看向杜境寬:“邊軍是不是到了該換防的時候?”
“各大節(jié)鎮(zhèn)三年一換,是到時候了。調(diào)令已經(jīng)在擬制上報, 等開春便會開始動作!倍啪硨挸烈髦。
“叔山尋也在調(diào)任之列?”
“自然。”杜境寬看了鄭來儀一眼, 神色頗為嚴肅, “但他沒有接受!
叔山尋占據(jù)河南、河北兩道,無論從兵力還是財力,都已是大祈的第一藩王, 即使朝廷想動他,也不能硬來。前世也是這樣, 直到他帶著清野軍劍指玉京。
“原本準備要調(diào)他去哪里?”
杜境寬壓低聲音:“嶺南。兵部司的郎中親自去青州與叔山尋溝通此事,碰了個軟釘子——叔山尋稱自己年事已高, 不宜勞頓, 倘若朝廷要派去嶺南, 他索性就準備解甲歸田了!
鄭來儀皺眉。莫說嶺南地處偏僻,當今皇帝登基前便在嶺南就藩, 說得好聽是就藩,實則就是被他的皇兄猜疑,流放去了極南之地。叔山尋出身麒臨軍,這些年培植的力量都在北境,這樣的調(diào)令,他顯然是不可能接受的。
叔山尋有這樣的底氣以退為進,就是吃準了北境離開叔山氏,便玩不轉(zhuǎn)。
“那圣人作何反應?”
“這想法并非出自圣人,是太子提出的!
“李德音?”鄭來儀的眉頭緊緊蹙起。
杜境寬點了點頭:“近來太子在政務上頗為活躍,朝會上提出的不少想法都被圣人采納,尤其是關(guān)于藩鎮(zhèn)治理和制夷的一些策略,都頗得圣心!
“——說到這個,我想起件事來。”
一直沉默著聽他們說話的鄭綿韻突然插了句嘴。二人同時一臉嚴肅地轉(zhuǎn)向綿韻。
“大約是一個月前,太醫(yī)署定期來府里給我把平安脈的韓醫(yī)正沒來,換了個面生些的醫(yī)師,那醫(yī)師知道韓醫(yī)正是父親親自延請專來為我安胎的,言語間頗為歉意,說韓醫(yī)正另有別的差事,往后我這邊就交由他負責……”
產(chǎn)后虛弱,鄭綿韻說話也有些有氣無力的。杜境寬見她如此,衣袍也不換,繞步到她身旁坐下,端起旁邊一盞送來的蓮子湯,送到妻子嘴邊。
鄭綿韻低頭抿了兩口,示意不用了,又接著道:“本來我這里也沒什么的,韓醫(yī)正本來就是宮里御用的大夫,想來是宮里有事,自然是要緊著娘娘們的。君姑在一旁,便好奇問了句,是哪位娘娘有喜了么?那醫(yī)師面色便有些古怪,說是東宮請去的……”
鄭來儀神色微動。
鄭綿韻看向自己妹妹,與東宮有關(guān)的一些流言,在玉京高門的后院里已經(jīng)傳遍,她說到這里,彼此心中便都有了一個成型的猜測。
只有杜境寬尚未反應過來:“……東宮?是哪位太子的寵姬有孕?怎么不曾聽說?”
東宮太子妃之位一直空懸,只有幾位媵妾養(yǎng)在東宮。大祈皇室早就立下過規(guī)矩,皇長子必須為嫡出,倘若真是哪位太子姬妾有了身孕,可是違逆祖訓的罪過,太子免不了要受罰。
“雖是東宮出面延請,但有孕的人不在東宮,而在鴻臚寺卿府上!编嵕d韻緩緩道。
“叔山柏的妻子有孕?”杜境寬恍然,“這德音太子對自己的幕僚可真是關(guān)照!
鄭綿韻看丈夫依舊搞不清狀況的樣子,索性轉(zhuǎn)頭沖著鄭來儀道:“聽說,太子有公務派叔山柏出京,思及他家中妻子無人照料,便派韓醫(yī)正專門盯著!
“這個時候,派叔山柏出京?做什么?”杜境寬皺眉。他不曾聽說最近有什么高級別的外國使節(jié)入關(guān),需要勞動鴻臚寺卿這樣級別的禮部官員出京相見。
“這就不知道了……”
鄭來儀緊抿著唇,神色凝重地看著鄭綿韻:“姐姐聽我一句!
“什么?”鄭綿韻看她這副樣子,不由得也緊張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乖乖地待在姐夫身邊,不要再回國公府!
鄭綿韻心一沉,還未反應過來,鄭來儀又轉(zhuǎn)向了她身旁的杜境寬。
“姐夫,我還有一事相求。”-
紅帳寶頂?shù)鸟R車迤邐穿過青州城門,在氣勢恢宏的青州節(jié)度使府門前停下。
因為當今圣人曾經(jīng)在青州就藩的緣故,原本的青州節(jié)度使府已經(jīng)被改成了一處供養(yǎng)神祇的寺院,非閑雜人不得進入,F(xiàn)任青州節(jié)度叔山尋所居停的節(jié)度使府落座于城西,距離清野軍大本營不遠。
眼下已是傍晚,站在使府大門外,還能聽見隔壁傳來操練喊殺聲,整齊洪亮,氣勢磅礴。
叔山柏掀開車簾,仰頭望著朱紅色的府院大門,目光幽沉。
直到有人迎了過來,他面上才浮現(xiàn)和煦的笑意,朝來人一拱手:“連都頭。”
“大公子,許久不見!边B都頭笑著一伸手,帶著人走上臺階,邁進了院門。
“父親近來如何?身體可還好?”
“將軍身體一向不錯,每日得空時還會去軍營親自檢閱士兵們訓練,這幾日可能是受了些寒,精神有些不大好,今日一直在府里!
叔山柏揚眉。眾人皆以為叔山尋稱病是在敷衍朝廷,不愿奉召回都,孰料他還真的身體不適。
“父親此刻可歇息了?”
“還沒有,聽說大公子快到了,他在書房一直等著您呢。”
連都頭說著,引著叔山柏穿過長廊,走到一處空曠的院落,院落的四角擺著幾只兵器架,上面插滿了刀槍劍戟,寒光凜凜。
院落頂頭的房門敞開著,透出明亮的燈光,叔山尋的聲音在屋中響起。
“是阿柏到了么?”
叔山柏掀起衣袍下擺,邁步進門,朝著坐在書案后的叔山尋行跪拜之禮。
“父親,兒來了!
叔山尋從案后起身,走到叔山柏面前,將他扶起。而后看向后面站著的人,連都頭會意,將屋門闔上離開。
“怎么沒見蔣押衙?”叔山柏狀似尋常地問。
“有差事交給他,眼下不在青州!
叔山柏眸光微沉了幾分,點了點頭,轉(zhuǎn)頭打量著叔山尋的書房。
書房十分寬敞,正中央擺著一只巨大的沙盤,整個大祈的北境被詳實地呈現(xiàn)在沙盤中,每一條山川河道,都是叔山尋親自帶隊用馬蹄踏過。
叔山柏走到沙盤面前 ,視線緩緩掠過微縮的每寸山河,河隴地區(qū)的地形尤其細致,其中除了他們所在的青州,玉京、東都、涼州等各大城池上,都插著顯眼的紅旗。
他的視線移向槊方,再往北去,位于馭軍山南麓的攬川營也被特別標記了出來。叔山柏微微傾身,目光凝聚在某處:從青州到攬川營之間,青、紅、靛色的細線標注了數(shù)條不同的行軍路線。
叔山尋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看什么這么認真?”
叔山柏直起身子,微笑著道:“兒想起幼時念書,父親教過我畫輿圖,可惜我沒天分,從來都畫得不好,沒法讓父親滿意!
叔山尋的視線落在那沙盤上:“不怪你,那時你太小,對河山四境沒有概念,是我揠苗助長。”
他雖是淡然的語氣,心中卻突然異常想念自己另一個兒子——二郎天生遺傳了他的本事,但凡走過一遍的路,便能不差半分地落筆于紙上。
顏青沅曾經(jīng)當著他的面點評二郎:精悍明敏,天生是征戰(zhàn)四方,殺伐果斷的將才。
可惜他與二郎之間的隔閡有如天塹,而他不知這樣的距離,有生之年是否還能彌合。
叔山柏看著叔山尋晦暗的神色,語氣流露關(guān)切:“方才連都頭說父親這陣子身體不適,兒看著您,面色確有些不大好,請大夫來看了么?”
叔山尋走到榻邊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將面上的疲憊化去了些,松聲道:“沒有。我的身體自己知道,沒事的!
他抬眼看向?qū)γ孀膬鹤,“你近來如何,在玉京一切可還順利?”
“兒和母親一切都好。”
叔山柏挺了挺腰板,“禮部的事情近來不多,但皇帝讓德音太子輔理國政,太子肩頭的擔子重,時常會召兒入東宮議事。東宮三百門客中不乏世家大族子弟,太子待兒還算禮敬。”
叔山尋靜靜聽著,面上神色始終有些漠然,聽完只是輕輕一哂。
叔山柏的臉微微漲紅,眉眼間閃過一絲屈辱,又輕聲道:“父親,暮云她……已有兩個月身孕了!
叔山尋抬眼:“這倒是好事情,我叔山氏總算有后!
叔山柏抿著唇?jīng)]有接話。
叔山尋站起身來,走到書案,拿起一份方才叔山柏進來時已經(jīng)埋頭寫了一半的卷軸。
“茂郎,為父近來一直在考慮一件事,你這次過來,正好與你商量一下!
“父親請講!笔迳桨卣酒鹕韥恚镜霉е。
“為父想立你為世子,將來繼承郡王之位!
叔山柏頓然抬頭,眉眼間有訝色,又聽叔山尋緩緩道:“我雖已早過知天命之年,卻從不信命數(shù)有定,所謂‘天命’也全靠自己掙得。這平野郡王之位,最初只不過是李氏給我叔山氏的一頂枷鎖,要將我們困囿于皇城之下……”
縱使眼角歲月的紋路已經(jīng)難以忽視,叔山尋眉眼間依舊有著不膺服于命運的意氣:“阿柏,你跟在為父身邊最久,從小我就教你這樣的道理:只要自身足夠強大,誰也無法將你困住!
叔山柏眼底波瀾暗涌。曾經(jīng)他們背負著麒臨舊部的陰影,在叔山尋一次次帶隊巡邊、剿匪、平叛、出征中日漸化去。如今叔山氏的戰(zhàn)功已經(jīng)太過耀眼,但他也似乎并不在意“功高蓋主”這樣的忌諱,他手中掌握的兵權(quán)與財力是中央不得不倚仗的力量,也因此順理成章地成為大祈第一個能世襲罔替的異性王。
然而,因為平野王府不為人知的隱秘,叔山尋卻一直沒有決定世子之位的承襲,今日突然宣布,對所有人而言都很突然。
“為什么……是我?”
叔山尋一手按在大郎的肩頭:“你身為長子,一直盡心奉養(yǎng)長輩,維護著叔山一族的利益。為這個家,你的付出甚至比為父要更多。這些年,我知道你雖然嘴上不說,心中確是對我這個做父親的有所埋怨……”
“我——”叔山柏下意識想要說些什么,叔山尋卻擺了擺手,示意他無須分辯。
“你雖從小跟在為父身邊長大,但脾氣性格都不像我。他們不少人問過我,為何不帶阿柏入軍中多多歷練,實則為父也并不是不想——”
他看向自己的兒子,語氣直白:“就像有些人天生不適合作文字,搞人情……而你——茂郎,也不是帶兵打仗的料!
叔山柏重又垂眼,頂上的一盞懸燈投下昏黃的光,照在他的眉峰,他的眼眸陷入了暗影,莫名有些陰沉。
“但你也有你的長處,人情往來,長袖善舞,在那幫人中間也有了立足之地,這也很不容易!
叔山尋低笑了一聲,“至少這一點上,為父就不如你。”
“為父替你們打下半壁江山,如今將這世子之位傳予你,往后立足玉京穩(wěn)坐高堂,于那些所謂的高官顯貴之中,你也再無須曲意逢迎,刻意討好!
叔山柏緊抿著唇,他手中握著一串佛珠,拇指緩緩捻過一粒粒光滑的檀香珠,神色莫測。
“都說兒郎需得經(jīng)歷磋磨,方能成才,但那些世家高門的子弟,誰又真正吃過苦頭?為父也是這些年才想明白這個道理,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你從小跟著我們顛沛流離,沒怎么享過福,這平野王府世子之位,便算是為父卸甲之前,給你留下的遺產(chǎn)。”
叔山尋將一枚金印推到了叔山柏的手邊,純金的大印上一只拱背蓄勢的老虎張著大口,獠牙尖利,威風凜凜。
叔山柏的視線停在那只虎鈕金印上,眼底閃動著復雜的光芒。
他想起三年前父親在玉京,跪于平野王府正院中,雙手舉過頭頂,接下皇帝御賜的這枚虎鈕金印時目光隱忍的樣子。
他伸出手,摸到那只金印上的猛虎,冰涼的觸感是如此真實。
叔山柏抬眼看著面前身形偉岸的父親,一把美髯已經(jīng)攙了幾許灰白,他的氣勢永遠是那么迫人,即使不說話也能讓人心生畏懼。
但他對自己的父親已經(jīng)沒那么怕了。
他捻動佛珠的速度慢了下來,緩聲道:“您說我不是帶兵打仗的料,我承認;您為我設(shè)想好將來,在玉京做個散淡王爺,我也懂您的苦心……”
叔山柏的聲音依舊平靜,卻沒了方才的溫度,“但我這些年在中樞‘曲意逢迎、刻意討好’,也并非全然沒有收獲,至少現(xiàn)在,兒能提醒您一句:叔山梧眼下已是朝廷的眼中釘,若要叔山氏能夠長久,您不可與他太過緊密,私自調(diào)兵馬給他的事情,決不能再發(fā)生!
叔山尋雙目微闔,再睜眼時眸光轉(zhuǎn)冷。
“所以這是就是你獻計于皇帝,讓阿梧去做和藩使,陷自己的手足于危局的緣故?”他終究忍不住,問了出來。
叔山柏眉心緊緊擰起,聲音高了起來:“我陷害手足?是誰不把我們當做家人,對我、對母親,他何曾有過半分尊敬?!”
叔山尋抿唇沉默。
叔山柏點頭:“不錯,和藩使一事,確是我向太子舉薦,不過是想著二郎能有所表現(xiàn),至于他們決定突襲鶻國,無論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兒是全然不知情!”
叔山尋掀眉看向自己兒子,眸光閃動,似在思索著什么。
“倘若不是二郎一向行事桀驁難馴,得罪了不少人,又因為那鄭來儀與太子殿下結(jié)下了仇怨,我何苦多嘴提醒您這一句?!您已是大祈當之無愧的第一藩王,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的道理,不用我說您也明白!”
“我明白。為父并沒有不相信你!笔迳綄さ恼Z氣緩和了些。
叔山柏站起身來,將那枚虎鈕金印推回了叔山尋的手邊。
“父親對兒的信任,我感懷不已。您如今春秋正盛,冊立世子也不急于這一時,我知道您與阿梧始終有心結(jié),總想著多彌補他一些,我從來都理解,我也一直努力去做一個合格的兄長,對他多包容些。”
叔山尋眼中一瞬閃過頹敗,半晌方道:“你們兩個都是我的親生骨肉,在為父眼中是一樣的……”
叔山柏的唇角勾了勾,在叔山尋看向他時,那抹冷笑瞬間淡去。
“你本就大他幾日,立嫡立長,這世子之位本就該是你的!
叔山尋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猛烈地咳了起來。
“不說這些了!
叔山柏走到叔山尋身邊,來回撫著他的背,沉聲道:“父親的身體真要注意,往日何曾見過您的氣色如此難看?還好我這一回特地帶來了名醫(yī),給您好好把把脈,開幾方補氣強體的方子。”
他說罷,轉(zhuǎn)身喊外面的人:“容鄺!
書房門被推開,容鄺引著一名醫(yī)官進來。
叔山尋本欲推辭,視線落在那醫(yī)官臉上,禁不住一愣。
“你是……”
“父親,這是程醫(yī)官,十幾年前隨您在槊方軍中一同出征過,您還有印象么?”
程醫(yī)官腰挎著藥箱,緩步上前,向叔山尋躬身行禮。叔山尋回過神來,伸手將人扶起。
“……我真是老了,當年軍中多少老人,如今都沒了印象——你是如何找到程醫(yī)官的?”
叔山柏微笑道:“我知父親一向要強,有諱疾忌醫(yī)的毛病,身邊人也不敢勸您,倘若不是請老醫(yī)師來,恐怕您還要強撐。已經(jīng)這個年紀,有什么小毛病可拖延不得……”
他轉(zhuǎn)頭看向那老醫(yī)師,“便有勞您幫父親好好看看!
程醫(yī)官略一頷首,便起身走到叔山尋的面前。叔山柏見父親沒再拒絕,便輕聲道:“那兒不打擾父親診療,便先退下了。”說罷看了程醫(yī)官一眼,便退出了書房。
侯在門外的容鄺見叔山柏出來,神色微斂,快步跟在后面。
二人沿長廊穿過叔山尋所在的院落,來到了西院。
夕陽已沉,四下無人。叔山柏停住了腳步,在庭院中的石子小徑上站定。
“恭喜主子,如愿以償成為平野王府世子。看來夫人有孕這事,還是推了王爺一把。”
“如愿以償?”
容鄺一怔,面上的笑意霎時淡了。
叔山柏嘆一口氣,幽幽地道:“容叔你不知道,曾經(jīng)我是多么渴望這世子之位——不,與其說是渴望這位置,不如說是渴望父親的認可……”
他的拳頭在寬袖下默默攥緊,眸中浮起怨毒,“但今日給我這世子之位,無非是讓我做他叔山梧的幌子,去吸引朝廷的敵意,兵權(quán)還不是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我真不明白,我在他的眼中真就一無是處,只配作個閑散王爺?”
容鄺是容絮的遠房堂弟,一直跟在叔山柏身邊服侍,親眼看著自己這外甥被叔山尋冷待,心中一直替大郎感到不忿。
他語氣不無擔憂:“如今叔山梧借著幾次抵御胡族入侵,已在北境站穩(wěn)了腳跟,攬川行營的轄區(qū)已經(jīng)擴張至馭軍山北麓……以他的手段,往后若與咱們正面對抗,可不大容易對付!”
叔山柏眸光微瞇:“攬川軍只有區(qū)區(qū)不到一萬人,他再厲害,禁軍和左近的藩鎮(zhèn)難道都是吃干飯的??”
容鄺點了點頭,沉吟道:“這叔山梧近來倒像是轉(zhuǎn)了性子般,朝廷出征鶻國,將他置于險地,他脫身后不但不計較,還主動回到了涼州,這一次又二話不說應詔去了交戰(zhàn)最為激烈的攬川營,倒真有幾分效忠大祈死而后已的勁頭了!”
叔山柏聽他這話,面色更陰沉了幾分。
“原本作壁上觀的不少老派朝臣,如今對叔山梧的態(tài)度已經(jīng)開始有了松動,甚至有人公然指責太子的以和藩為掩飾攻打鶻國的策略……這么一看,他叔山二郎還真比老爺更會收買人心呢!”
容鄺沒有點名,但指的是誰已經(jīng)十分明白。
天邊飄過大片烏云,將一彎新月全然遮住。叔山柏背手立于庭院中,眸中戾氣橫生。
“不急,一個一個來!
第92章 【二更合一】叔山梧現(xiàn)在何處?
鄭來儀端著一碗剛煮好的安神茶穿過狹長的廊道, “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空曠的大殿內(nèi)隱隱有股淡淡的霉味,高處懸著一盞孤燈。十幾個女子席地而坐,昏黃的燈光下, 個個面色慘淡, 形容委頓。
這些人中除了來自國公府的女眷,還有江南道幾個地方官的妻兒。數(shù)日之內(nèi),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地方富戶淪為階下囚,早已嚇得如同驚弓之鳥。
李硯卿半闔著眼靠坐在一根環(huán)抱粗的紅木柱子下, 手中捻著一串持珠, 方花實跪坐在她身邊,眼睛腫的不成樣子。
“母親, 喝點熱茶吧!
李硯卿手里動作一頓, 睜開眼。
“上哪里弄的?”
“守衛(wèi)里有個兄長的老熟人,托他們幫忙的, 天冷, 您的嗽疾又發(fā)作了, 快些喝點熱的。”鄭來儀蹲下,將茶遞了過去。
李硯卿接過茶盞,卻一時沒喝, 轉(zhuǎn)頭看向緊閉的殿門。
“眼下是什么日子了?”
“初九了。”
“咱們被關(guān)在這里,已經(jīng)是第九日了……”李硯卿喃喃道。
她旁邊的方花實哽咽了一聲:“也不知綿韻他們……有沒有被牽連?”
鄭來儀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托盤。
十日前的正旦, 鄭遠持與眾大臣一同進宮參加宮宴,妻兒如往常一樣, 在府里等著老爺回來守歲, 可等了一夜, 都沒能等到他們回來,第二日宮中傳來消息, 鄭國公不知因什么事觸怒天顏,被圣人扣留了下來。
情形急轉(zhuǎn)直下,正旦當夜,鄭成帷手中的禁軍被接管,北衙司帶人闖入了國公府,府里的女眷統(tǒng)統(tǒng)帶離,關(guān)在了城西永寧坊的一處廢棄的寺廟里。
她們眼下所處的這座寺廟原本是玉京城里最大的一處祆祠,里面供奉著的是圖羅人信奉的神明。自從和親事變之后,圖羅與大祈交惡,都城里的圖羅人也明顯少了許多,這祆祠便被官府征用,作為暫扣獲罪重臣家眷的地方。
“到現(xiàn)在也沒有任何消息,到底老爺是犯了什么罪過,我們到底還要在這里關(guān)多久……”方花實憂心忡忡地道。
鄭來儀抬眼打量四周,他們所處的偏殿中,供奉著三十六尊姿態(tài)各異的神像,個個手持法器姿態(tài)莊嚴。神像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灰,將原本鮮明的色彩都遮掩住了,但每雙眼睛都異常明亮,昏暗之中依舊炯炯有神地與人對視。
她將視線收回,手伸到方才端來的茶盤底部,摸出了一張指甲蓋大小的紙條。
“!這是——”李硯卿神色一凜,卻見女兒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立時乖覺消聲。
鄭來儀將紙條展開,迅速地看了一遍上面的內(nèi)容,神色凝重地將紙條遞給母親。
“這是……薜蘿的字?”李硯卿看了一眼,便狐疑地抬起了頭,和鄭來儀在黑暗中對視。
紙條確實出自她的長姊鄭薜蘿之手,信中說道:父親鄭遠持已經(jīng)被關(guān)入詔獄,罪名是貪墨,連帶當日正在禁軍帶隊執(zhí)勤的鄭成帷也被看押。
執(zhí)行的人正是鄭薜蘿的丈夫——刑部侍郎房遂寧。
李硯卿只粗粗看了第一行,聲音便不可抑制地顫抖:“這是……房黨的陷害……”
鄭來儀握住她的手,語氣冷靜:“不完全是!
根據(jù)鄭薜蘿傳遞的消息,正旦當晚的宮宴上,太子向舜德帝匯報北境的形勢,稱如今的大祈邊防如鐵桶一般穩(wěn)固,但有某些與番邦交界的邊鎮(zhèn),當?shù)氐暮灏傩罩恢?jié)度使,卻不識大祈皇帝的威名。
舜德帝李肅聽到這里,面色已然十分難看,太子李德音就在這時向皇帝建議:如今大祈兵強馬壯,萬國來賀,父皇春秋正盛,何不御駕親征圖羅,先拿那不知好歹的乙石真開刀?
宮宴上眾大臣聽完太子的建議,神色各異,不少人都下意識地瞧向了首座的鄭遠持。
鄭遠持沒有表態(tài),反倒是房速崇先開口支持太子的建議。他一發(fā)言,吏部和禮部尚書也都出言支持,席間文臣武將紛紛附和,說得皇帝激情澎湃,恨不得第二日就扛槍上馬,帶著大軍直抵北境。
鄭遠持就是在這時開了口,冷靜地陳述了自己的意見。簡單來說,就是一句話:大祈眼下國庫空虛,各道財政亦不容樂觀,不宜發(fā)動如此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
“圖羅在北境盟友眾多,看似是征討一國,實則是要與西域半數(shù)以上的胡族為敵。御駕親征是輸不起的戰(zhàn)爭,圣人萬不能沖動行事!
這已經(jīng)是近來鄭國公第二次當眾違逆皇帝的想法,圣人抿唇不語,面色陰森。
站在人群角落的鴻臚寺卿叔山柏突然說了句話。
“國公爺手上經(jīng)營著大祈數(shù)一數(shù)二的馬場,手中戰(zhàn)馬的數(shù)量幾乎能夠供應半個大祈,難道不就是為了抗擊異族做準備么?”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眾人卻不免心神一凜,刑部尚書跟著便站出來,控訴鄭遠持把持大祈國政,將漕運鹽稅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現(xiàn)在還想染指兵事,是要做竊國者。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鄭國公轉(zhuǎn)瞬間處境倒懸。
舜德帝看著須發(fā)皆白,眉眼肅穆的鄭國公,終于沉聲發(fā)問:“鄭遠持,你可知罪?”
鄭遠持沒有說話,始終不卑不亢地站在人群之中。
……
鄭來儀將那張薄薄的紙卷成一團,攥在手里。
“正旦宴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有心人操縱,國公府早就被他們盯上了?梢钥闯,姐夫也是在盡力解圍……”
李硯卿也反應過來。倘若是要置鄭遠持于死地,“叛國”遠比“貪墨”嚴重得多;況且,若是房遂寧真的要置自己的岳丈于死地,薜蘿應當也不會有機會傳信出來。
“可倘若圣人已有了殺心,什么樣的罪名不能羅織?”她雖然平靜下來,依舊憂心忡忡。
鄭來儀抿唇。
國庫空虛,無法支撐戰(zhàn)爭并非虛言,以大祈眼下的狀況,黃河水患致使中洲六道錢糧吃緊,一江之隔的淮南、江南幾道,則是全然不同的局面:大祈的種種開支,幾乎都是在靠南方上繳的稅收養(yǎng)活,沿海重鎮(zhèn)云集了富可敵國的豪紳門閥,掌握了他們的命脈,便掌握了大祈國運的鑰匙。
某種意義上,手握江南財稅的鄭遠持,確實是足以吞沒大祈的“巨蠹”。從這一點上而言,鄭氏的確說不上清白。
“人心如水,國公府倒臺,那些曾經(jīng)攀附于咱們的人,如今忙不迭撇清關(guān)系,杜昌益、嚴子確他們,眼下不知會不會幫你父親想辦法……”
方花實聽到這兒,也不無焦慮地道:“還好椒椒提醒綿韻,年前回了杜府,沒有待在家里,否則要是被一道關(guān)來這里……”
“椒椒,母親一直不明白……”李硯卿的語氣有些遲疑。
“您說。”
“為什么你要用你的嫁妝錢,去收購戰(zhàn)馬,經(jīng)營馬場?”
鄭來儀沉默,轉(zhuǎn)頭看著殿中的女眷們一張張憔悴而驚恐的臉。
“因為我想明白一個道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李氏已然沒落,不能寄希望于他們。為了活下去,只有自己變強。”
她那張婉約精致的面容此刻卻浮現(xiàn)出一種睥睨天下的意氣,讓一手將她養(yǎng)大的母親都頗覺陌生。
李硯卿正要說什么,門外突然響起男人聲音。
“鄭來儀!
李硯卿一驚,下意識將鄭來儀拉近了。
殿門被推開,廊下的燈光照進殿內(nèi)。
“鄭來儀,出來。”
“你們……要做什么?”“為什么只喊她一個人去?”方花實一只手扶住幾乎要癱軟的夫人,一邊顫聲問。
門口的侍衛(wèi)很不耐煩:“少廢話,太子召見她,還不趕緊的……”
“太子??”
李硯卿又是一驚,鄭來儀卻按了按她手背,站起身來:“帶路吧!
“椒椒——!”
“四姑娘……”
鄭來儀轉(zhuǎn)過頭,微笑著看向臉色慘白的母親和姨娘二人。
“放心吧,沒事的!-
鄭來儀被雙手反剪著推進一間屋子,進門時她被門檻絆住了腳,摔倒在地,被一只明黃色的衣袖靠近扶起。
“快起來!沒摔疼吧?”
鄭來儀迅速起身,后退兩步,警覺地看著一臉熱切的李德音。
李德音倒也沒急著上前,眼前人已如他囊中之物,卻依舊一副高傲冷漠的神色。
他收回手,嘖嘖兩聲:“許久不見表妹,你竟瘦成了這副樣子,真教孤心疼……”
“太子殿下,究竟所為何事?”鄭來儀冷冷打斷。
“孤自然是、是為了救你啊,椒椒!”
“救我??”
鄭來儀只覺荒謬,冷冷道,“正旦日的鴻門宴,陷害我父親的幕后始作俑者究竟是誰,太子殿下以為我不知么?”
李德音眸色一冷,轉(zhuǎn)而便道:“那是鄭國公咎由自取!椒椒,大祈正是開疆拓土的時候,他作為右相,為國開源節(jié)流乃是份內(nèi)事,卻將大祈的財稅牢牢把控有如他鄭遠持的私產(chǎn),你可知如今百姓中都如何說——‘大祈賴鄭公而存’……現(xiàn)在好了,他平野王的財力都能與中央國庫比肩!”
鄭來儀冷笑了一聲。
“不知自己斤兩,受人蒙蔽一昧好戰(zhàn),內(nèi)患未平又有外憂,國庫哪里能存的下錢呢?”
李德音的臉上頓時一陣青一陣白,緩緩道:“……表妹,你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孤可以當做沒聽到過……”
“我就是說給你聽的!彼龘P了揚頭,神色高傲。
李德音面色一僵,半晌笑出了聲。
“……好、好……你不過是仗著孤喜歡你,孤能成全,今日孤屈尊來這里,就是為了再給你一次機會,孤知道你和嚴子確已經(jīng)解除了婚約,做孤的太子妃,你便能從這里離開,免得來日發(fā)配去那不見天日的掖庭,一輩子受苦到死!”
鄭來儀抬眼看他,故意道:“我做你的太子妃,我的父兄可以免罪么?”
李德音眸光閃動,面色一時猶豫:“椒椒……”
“倘若我嫁入東宮,太子殿下您的岳父又怎能是罪臣?”鄭來儀纖眉高揚。
看她似乎態(tài)度松動,李德音思索了一會,換了種語氣:“眼下鄭國公的罪名尚未定讞,倘若僅僅是貪墨,只要能將侵占的財產(chǎn)退還,孤或許可以……”
李德音話尚未說完,身后緊閉的殿門突然推開。叔山柏背手站在殿外,他穿一身絳色官袍,面目逆光,神色不明。
“誰讓你進來的?!”李德音一轉(zhuǎn)頭,看清來人,語氣頓時不好。
“殿下,這里關(guān)押的女眷都是罪臣家屬,一旦鄭國公罪名定讞,就要被罰沒為官奴婢,您身份貴重,怎可與身份如此低賤之女私會?”叔山柏語氣沉冷。
李德音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鄭來儀,而后轉(zhuǎn)過身去。
叔山柏的目光越過李德音,落在鄭來儀的臉上。
“此女心思深沉,性情狡詐,太子殿下莫要被她三言兩語蒙騙!不要忘了,鄭遠持可是在朝會上公然為那叛逆之子說過話的,鄭國公愛女如命,背后緣故是何,太子還想不明白么?”
李德音神色劇變,如被點醒,轉(zhuǎn)過頭來看向鄭來儀的目光多了幾分狠戾。
鄭來儀冷冷掀眉,看向叔山柏,眸中的鄙夷一覽無遺。
“叛逆之子?叔山柏,你忘了自己是誰的兒子?”
叔山柏抿唇不語,李德音卻在此時高聲道:“鄭來儀,你面前的是父皇剛剛親封的茂王,莫要放肆!”
“……茂王?”鄭來儀皺眉。
李德音清了清嗓子:“平野王前日帶兵操訓時突然陷入昏迷,按世襲,由世子叔山柏接替其父王位,代理青州節(jié)度,封茂王!
叔山尋突然昏迷?鄭來儀心思微沉。
她的視線在李德音和叔山柏的臉上逡巡,半晌面露諷刺的笑意。
“恭喜茂王。”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李德音,“也恭喜太子,江山美人都被您同時收入囊中了。”
“你——什么意思?!”李德音面色一變。
“太子殿下不必和她多廢話,時辰不早了,還是速速回宮吧!笔迳桨爻谅晞裰G。
“我——”李德音還要說什么,又聽叔山柏語氣堅持,“——此為特殊時刻,東宮需您坐鎮(zhèn),還望太子不要任性!
李德音看向鄭來儀,眼神中流露出求而不得的貪色,但他終究還是聽從了叔山柏的意見,一揮袖邁出了門檻,只不甘心地扔下一句。
“鄭來儀,你給孤等著。”
鄭來儀抱著臂,沉默地看著面前負手而立的叔山柏。
“茂王殿下,還有何指教?”
“鄭來儀,你是明白人,你我之間無需廢話。叔山梧現(xiàn)在何處?”
鄭來儀心中一動,難道他已經(jīng)離開北境?面上卻絲毫未顯,沉默著與叔山柏對視。
“我勸你不要執(zhí)迷不悟,他手里的攬川軍只有區(qū)區(qū)一萬人,就算他有三頭六臂,如何抵得過魚乘深手里的十萬禁軍?”
原來魚乘深已經(jīng)接替了兄長鄭成帷,成為了禁軍指揮使。
“……禁軍力量再大,比起十二萬驍勇善戰(zhàn)的清野軍,還是高下立判——恭喜茂王,終究還是贏得了世子之位,能承襲叔山氏的全部榮光!
“哼,叔山氏的榮光?”
叔山柏冷笑了一聲,冰冷的視線掃過鄭來儀,語氣中有一朝得勢的快感,“鄭四小姐當初是那么的高高在上,對我平野郡王府不屑一顧,我的庚帖遞到貴人你的眼前,也當做沒有看見。曾否想到有朝一日,你為階下囚,我為人上人的這一刻?”
鄭來儀冷冷掀眉,只聽叔山柏自顧自地道,“不用說鄭小姐你了,叔山尋一生戎馬,驕傲自負,饒是我奉養(yǎng)父母維護家族勤勤懇懇,他心中卻從來覺得我配不上做他的兒子!”
他咬牙切齒一般地口吻,“反倒是我那混了胡人血統(tǒng)的雜種弟弟,縱然成年后登家門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卻被他時時惦念、視如珍寶!哈哈哈哈……”
叔山柏緩緩踱步,森然冷笑聲回蕩在空曠的殿內(nèi)。
“所以,平野王突發(fā)急癥,是你所為?”
叔山柏猛地回過頭來,死死盯著鄭來儀。
“他看不清楚究竟誰才是那個有用的兒子,我就幫他看清!我要讓他知道,不是只有會行軍打仗才能成為天下雄主,他不是喜歡二郎做事狠辣桀逆叵當么?我就讓他看看我的手段比起二郎何如?”
“他自然遠不如你。”鄭來儀冷聲道。
叔山柏哼笑一聲,充耳不聞她言辭中的諷刺,得意洋洋地道:“如今李氏這幫沒用的酒囊飯袋,我有龍種在手,便會成為大祈的攝政王,李氏天下,終將為我叔山氏所有!”
鄭來儀冷冷看著他毫無忌諱的樣子,眼底浮起莫名的悲哀。叔山柏因她這樣的神色,一股無名之火從心底騰然而起,一伸手,掐住了她纖細的脖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指望叔山梧能有本事來救你。我已代擬旨昭告天下,叔山梧身為漪蘭族人之后,勾結(jié)胡人意圖謀逆!借監(jiān)軍之名陷殺虢王在先,慫恿乙石真結(jié)盟鶻國對抗大祈在后,人人得而誅之!你看他領(lǐng)著那區(qū)區(qū)一萬攬川軍,到底能不能踏入關(guān)內(nèi)一步!”
叔山柏的手倏然收緊,鄭來儀被扼住喉嚨,呼吸益發(fā)困難。燈光下面色發(fā)白,已是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
他的聲音變得柔和,笑容卻益發(fā)顯得陰沉:“鄭遠持精明一輩子,臨了怎么犯這樣的錯誤?我們兄弟二人之間,偏偏選了叔山梧!哼哼……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竟讓她委身于賊,太可惜了——”
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叩門聲緊接著響起。叔山柏扼著鄭來儀的手一松,轉(zhuǎn)頭惡狠狠道:“什么事?!”
來人神色驚惶,匆匆看了一眼鄭來儀,猶疑著沒有開口。
叔山柏會心,快步邁出屋,反手將門闔上。
“說!
“王爺,太子回宮的路上駕輦遭劫!”
叔山柏眉心一跳:“怎么可能?!誰干的?”
“現(xiàn)下還不知,事發(fā)就在隆福門外不遠,隨隊的東宮翊衛(wèi)全數(shù)喪命,駕輦已經(jīng)被燒為灰燼,太子不知所蹤,魚統(tǒng)領(lǐng)已經(jīng)趕往現(xiàn)場……”
“魚乘深這個廢物!”
叔山柏腳步匆匆地往外走,將要出院時腳步一頓,狠戾的目光看向緊閉的大殿。
“給我看好了她!”-
叔山柏一路快馬加鞭趕到隆福門外,甬道已經(jīng)戒嚴,雖然此時已經(jīng)進入宵禁,除了禁軍也沒有閑雜人敢到宮城腳下行走。
“魚乘深人呢?!”
燒黑了的太子駕輦四周,還散步著幾句東宮翊衛(wèi)的尸體,都是一刀割喉,功夫厲害,一看便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負責看護現(xiàn)場的禁軍隊伍中出來一人,叉手向叔山柏稟報:“茂王殿下,侍賢坊起了大火,指揮使大人帶兵去滅火了……”
“滅什么火?!太子殿下都不見了,現(xiàn)下最重要的是滅火么?!!”
那禁軍首領(lǐng)瑟縮了一下,“已、已經(jīng)分頭去找了,侍賢坊一帶住的都是王公大臣,魚統(tǒng)領(lǐng)擔心火勢蔓延,燒到左近的官府衙署,這才去……”
他說得不假,左仆射房速崇、鄭國公府、兵部尚書府……還有圣人御賜給自己的茂王府邸,都坐落在侍賢坊。
“誰帶隊去找太子了?”叔山柏壓抑著怒氣,“到底誰干的,有眉目了么?”
“常統(tǒng)領(lǐng)帶隊去的,劫走太子的人身穿黑衣,行動迅速,沒有留下任何蹤跡,有人看著似乎是往北宮門附近去了……”
叔山柏眼神一厲。
這個時候,神不知鬼不覺混入玉京,目標準確行動迅速,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屈指可數(shù)。
不,不可能是他。叔山梧不可能這么快。
京畿有八萬禁軍駐防,玉京城內(nèi)還有兩萬羽林軍守衛(wèi)著皇城,他們所處絕對安全,以他手下區(qū)區(qū)兩萬兵力,不可能這么容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潛入進來。
叔山柏這么安慰著自己,突然想到侍衛(wèi)方才說的話。
“北宮門……”他沉吟著,神色突然驚惶,“快!去詔獄!”
第93章 再求鄭來儀做我妻子
“父親, 喝點水吧!
鄭成帷雙手端著一碗清水,艱難地挪動到靠墻的木板床旁,腳鐐在地上拖動著, 發(fā)出喀拉拉的聲響。
鄭遠持半闔著眼, 搖了搖頭。
“你喝吧,我不渴!
鄭成帷將水碗放在鄭遠持手邊,數(shù)不清第幾次打量著他們所處的囚室。
詔獄中的“天”字號牢房是專為王公貴族準備,比關(guān)押普通犯人的寬敞許多。上一個淪落到這里的不知是哪一位, 囚窗漏下的一束月光正照在他們對面發(fā)白的墻壁上, 一片暗紅驚心刺眼,疑似干涸已久的血跡。
“不知母親他們怎么樣了……”
鄭遠持微微睜眼, 轉(zhuǎn)頭看向背后的墻面, 朝著草堆的不起眼位置,黑色的木炭畫著整齊的一道道豎線, 他從進來的第一日起就在默默計數(shù)。
“第九日了。應該……快了……”
鄭成帷一怔。
“父親……兒一直不明, 那日宮宴上圣人突然發(fā)難, 您為何在御前毫無辯解?”
鄭遠持看向自己兒子,短短十日內(nèi),他的頭發(fā)又白了不少, 眼角的溝壑也益發(fā)深了。
只是一身的沉著氣概,似乎并未因當下所處的境遇而改變。
“辯解?嘉樹, 你認為父親清白么?”
鄭成帷一滯。
自舜德帝登基,國公府在一眾老臣中始終端坐頭把交椅, 連左仆射房速崇也在與之的數(shù)次交鋒中敗下陣來。鄭成帷知道父親能夠立于潮頭不敗, 依靠的絕不僅僅是這些年累積的聲望。
至于說他斂財、貪墨、拉幫結(jié)派, 行走宦場久了,誰又能完全清白?
但鄭成帷知道, 他們淪落至此的原因,絕非表面那么簡單。鄭氏曾經(jīng)是大祈皇權(quán)最為忠誠的維護者,卻悄然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
立場不同,才是鄭國公的死罪。
不知哪里在滴水,在空曠的囚室里漾起幽微的回聲。
鄭遠持突然抬眉,視線越過鄭成帷的肩,落在他身后漆黑冗長的甬道。
鄭成帷見父親眼中有明黃的光倏然亮起,驚覺中轉(zhuǎn)過頭來。只見那暗如虎口的通道盡頭,出現(xiàn)了晃動的光芒,繼而露出了一束火把。
“是誰?!”
皇家詔獄,從典獄官到獄卒都由刑部派專人管理,也不會有人脖子硬到來劫這里的囚犯,托人疏通打點關(guān)系的情形更比一般的牢房少得多。自從進入詔獄,他們每日只有三餐時見過送餐的獄卒,其余時候從來不見任何人影,父子二人如同被外界遺忘了一般。
此時突然到訪的人,絕非尋常。
鄭成帷的心臟快速跳動,甬道那一頭的腳步聲愈近愈急,沒多久,一個持火把、黑布覆面的男人出現(xiàn)在眼前,一只手挎著長刀。
“你是……”
那人舉起刀:“退后!”
鄭成帷聽那聲音熟悉,來不及細思,退后兩步。
“當”一聲火光四濺,快刀將鎖頭劈斷,來人一伸手,將牢門推開了。
“跟我走!”
“決云?!是你?”
這下鄭成帷聽出了他的聲音,他轉(zhuǎn)身將坐著的鄭遠持扶了起來,“父親,是叔山梧的人——你們怎么進來的?你主子呢?”
決云沉聲:“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先出去再說。”
鄭遠持抿著唇,似乎并不意外,跟著站起身來。
囚室間曲折的過道上偶爾趴伏著一兩個不省人事的獄卒,一直走到了大牢之外,他們都沒有遇到任何阻擋。
一行人剛一出詔獄大門,鄭成帷看見迎上來的人又是一驚。
“……妹夫?!”
杜境寬略一頷首:“岳父大人!嘉樹,你們怎么樣?沒有吃苦吧?”
鄭遠持搖頭,只見杜境寬的身后跟著一隊黑甲衛(wèi)兵。杜境寬朝著一旁的決云點了點頭:“馬車已經(jīng)備好,禁軍的人已經(jīng)在朝這里趕,快點走!”
鄭成帷遲疑了一下,視線瞥到那隊黑衣蒙面的甲兵重重包圍之后,有一道明黃的身影似被挾持住了。他恍然意識到他們?yōu)楹文苋绱隧樌剡M入詔獄而未遭到任何抵抗,轉(zhuǎn)頭看向杜境寬和決云,愕然:“你們竟然挾持……”
“哈哈,玉京城門我都開了,一不做二不休!”
杜境寬看向手腳被縛的李德音,眉眼間露出鄙夷:多么蠢的人才會看重像叔山柏那樣不中用的偽君子。
他伸手推了鄭成帷一把,催道:“這里不用你操心了,趕緊帶岳父大人離開這里!”
坊市的另一頭隱隱聽得雜亂的馬蹄和腳步聲,顯是禁軍的追兵正朝這里趕。
決云已經(jīng)扶著鄭遠持登上馬車,鄭成帷跟著登上了車,兀自不放心地掀開車簾,沖杜境寬道:“那你們怎么辦?”
杜境寬一笑:“你只管照顧好我岳父岳母,否則綿韻要找我問罪的!快走吧!”
最后一句話音甫落,只聽“啪”一聲鞭響,馬車撒開四蹄,馳進昏暗的街衢-
“椒椒,你沒事吧?”
鄭來儀回到殿中,平復了一下氣息,轉(zhuǎn)身對著李硯卿和方花實安撫道:“母親,姨娘,我沒事。”
“太子對你說什么了?”
“還能說什么,左不過是要趁人之危。”
方花實狠狠“呸”了一聲,氣道,“太子殿下哪里還有半分儲君的樣子?!與臣下的妻子不清不楚,現(xiàn)在還要來占我們的便宜,簡直是欺人太甚……”
李硯卿面色蒼白,視線急匆匆打量女兒,暫時沒有發(fā)現(xiàn)被侵犯的痕跡,略松了口氣。
“他沒有硬來就好……”
“沒有,叔山柏把他喊走了!编崄韮x回想方才與他的對話,眉頭緊鎖。
“看來這一次背后做局要拉國公府下水的,也有叔山氏。我看那叔山柏一表人才,當初還認真考慮過與他平野王府聯(lián)姻,將你許配入他家,幸好椒椒你看人準,沒有讓母親犯這個糊涂!看看伍思歸的女兒,就知道那是何等龍?zhí)痘⒀ā?br />
鄭來儀神色微動,正要說什么,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嘈雜的動靜。
刀槍相擊的金屬聲,伴隨著沖殺的喊聲,隱隱從院外傳來。大殿的幾扇緊緊閉合的高門上,倒映出持著長槍的士兵凌亂的影子,有人在喊:“怎么回事?快出去看看!”
鄭來儀略一沉吟,快步走到柱子后,對著縮成一團的女眷們低聲交代了一番。
這時,廊下響起士兵遑急的聲音:“報!有一隊來路不明的黑甲兵,正和咱們的人在前院交鋒!”
帶隊的禁軍戍衛(wèi)長聞報亦是驚疑不定:“……黑甲兵?!哪里冒出來的??”
“看不出來,都蒙著面,他們攻勢很猛,顯然是來劫人的!長官,現(xiàn)在怎么辦?!”
戍衛(wèi)長猛地轉(zhuǎn)頭,看向緊閉的殿門,眸中陰鷙神色一閃,右手抬起:“開門!
鄭來儀聽著逼近的腳步聲,下意識后退,背在身后的右手里,一把匕首無聲出鞘,鋒刃閃著寒光。
“哐當”聲響,四扇殿門被同時推開,披堅執(zhí)銳的士兵們沖進了昏暗的大殿。
“你們要做什么?”鄭來儀兀自站在原地,神色鎮(zhèn)靜地打量著這幫闖入者。
這戍衛(wèi)長曾在鄭成帷手下服役,認得鄭來儀,此時寒聲道:“貴人莫怪,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
他“唰”一聲從腰間抽出刀,身后眾人也跟著抽刀出鞘。
鄭來儀眼尾上挑,語氣鎮(zhèn)靜:“我父親尚未定罪,你們竟敢草菅人命?”
那戍衛(wèi)長冷笑一聲:“事急從權(quán),如今鄭氏已倒,我等只聽從茂王號令,你們這幫罪臣家眷的生死,難道我還決定不了么!”
他聽著前院愈發(fā)逼近的喊殺聲,眸光一厲:“茂王有令,一旦情形有變,決不能讓這幫女眷活著離開——動手!”
一排禁軍士兵高舉長刀沖進殿內(nèi),剛站定便覺得不對。
廊下昏暗的燈光照進殿內(nèi),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背手站著的鄭來儀,一時沒發(fā)現(xiàn)第二個人的影子。
士兵們轉(zhuǎn)頭四顧,高處端坐著的羅漢尊者手捏法決,眉目炯炯地望著低處的生靈,讓人心頭瑟縮。
戍衛(wèi)長眼尖,伸手指向高處某一尊腳踩祥云的神像:“她們躲在神像后面!”
鄭來儀眼神一厲:“動手!”
女眷們得了信號,兩到三人一組,齊力推動面前的神像。她們本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子,卻在這樣危機的時刻,迸發(fā)出難以預料的能量。一尊尊千鈞重的泥塑像連同蓮座緩緩移動,有如神明顯靈,一張張慈眉善目的面孔似乎帶著莫名的壓迫感向前,下方舉著長刀的士兵們見狀駭然后退。
“左二!”鄭來儀站在地面,仰頭看著同時向前移動的幾尊神像,判斷著士兵在地面的位置,高聲指點。
話音未落,她左手邊第二尊神像一歪,以不可阻擋之勢從高臺上轟然下落,“轟隆隆”滾到了地面,靠得最近的一個士兵躲避不及,被當頭砸中,立刻倒地,被壓成了肉餅。
神像順勢向前滾,所到之處士兵狼狽避讓,當先的踉蹌后退,踩住后面人的腳,一連串摔倒,就這么又撞上了四五個人,一時間哀嚎之聲響徹大殿,場面混亂不已。
那戍衛(wèi)長見狀眼神中頓時狠戾,他上前兩步,長臂一伸,將刀架在了鄭來儀的脖子上。
“讓她們給我住手。
他早就想動手,卻想起太子有過交代,說她是鄭遠持貪墨一案的關(guān)竅,必須留活口,心頭一時猶豫,口中的刀卻緊了緊,依舊是恐嚇的口吻:“鄭來儀,識相點!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鄭來儀轉(zhuǎn)過頭,目光冷然地看著那戍衛(wèi)長。
“快!叫她們住手,我可賞她們一個全尸!否則……我讓你生不如死……”戍衛(wèi)長的眼底泛起寒光。
鄭來儀的脖頸卻依舊高昂,此刻眼神中閃動的狠戾眸光,和某人如出一轍。
高處幾尊神像依舊在緩緩前移,下方的兵士們被迫步步后退。那戍衛(wèi)長帶著一隊禁軍士兵,竟然讓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拿捏住,眼神中殺意漸濃。
他握刀的手剛要用力,突然動作一僵,整個人向前撲倒。
鄭來儀被他帶著將要倒地,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攔住,撈回了懷里。
她的背貼進堅實的胸膛,不用回頭,心已落定。
無論再危險的處境,他總能從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叔山梧將人從刀下奪回,手臂一振,將人帶轉(zhuǎn)過來,懷里的人仰頭看他,卻被他按住后腦勺,貼在胸口,不讓她看。幾乎同時,他左手袖中一柄短刃飛了出去,正中剛剛站起的戍衛(wèi)長眉心。
大殿中一團亂的禁軍士兵見叔山梧如同神兵天降,手起刀落間輕易便了結(jié)了戍衛(wèi)長的性命,不禁嚇得四散。決云帶著一幫蒙面的翊衛(wèi)早就把守在了大殿出口,手起刀落,一刀一個。
躲在神像后的女眷們聽著大殿中一團亂的動靜,瑟縮著不敢冒頭,直到喊殺聲漸止,聽見鄭來儀清亮的聲音:“沒事了,快出來!”
李硯卿被方花實攙扶著,小心翼翼從一人高的神龕上往下爬,正手足無措間,伸過來一只男人的手。
她垂眼,看清來人頓時一驚。
“夫人莫怕,沒事了!
看見叔山梧身旁的女兒安然無恙,她心口一松,旋即又微微發(fā)緊。
大殿中遍地橫尸,被叔山梧一刀斃命的戍衛(wèi)長雙目圓睜,燈光下四肢猶在抽搐,攙扶著下了神座的女眷剛一落地,不少人被嚇得閉上眼,緊緊抱成了一團。
李硯卿身處其中,仍舊維持著高門主母的端莊鎮(zhèn)靜,她的視線在女兒和叔山梧的臉上來回掃過,一時欲言又止。
鄭來儀察覺母親的視線,耳根微紅,只能佯裝沒有看見,只是這姿態(tài)確實有些掩耳盜鈴了——她一只手被叔山梧緊緊攥在手心,從始至終沒有松開過。
方花實已經(jīng)反應過來,上前對著叔山梧盈盈一拜:“多謝叔山公子救命之恩!否則我們今日……”話沒說完已經(jīng)有些哽咽。
叔山梧微微躬身回了一禮:“是我來遲,讓諸位受驚了。”
鄭來儀有太多話想問,看向叔山梧,急切道:“我父親和兄長——”
“已經(jīng)救出。不用擔心!
……
幾輛馬車載著女眷們穿過玉京的坊市,抵達了永寧門外。
鄭來儀掀開車簾,看見城墻下熟悉的身影,快步下車奔了過去:“父親!”
李硯卿跟在后面,時隔多日終于重見丈夫,忍不住泫然,鄭遠持將她和女兒攬在懷里,安撫地拍著后背,低聲安慰;那一邊,方花實已經(jīng)拉起了兒子鄭成帷的手,顧不得儀態(tài)哭得涕淚橫流。
叔山梧抱臂站在城墻下,靜靜看著眼前的劫后逢生,闔家團圓的場景。決云走過來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叔山梧微微頷首,卻耐心地沒去催促。
鄭遠持察覺,松開了妻女,朝他走過來:“叔山梧,你好大的膽子!
鄭來儀鮮少聽父親如此冷肅的語氣,抿著唇,一雙手只來回地絞著衣裙下擺。李硯卿察覺,適時地握住了女兒的手。
“晚輩從小就被人說膽大包天,只是不知您指的到底是哪一樁?”叔山梧神色鎮(zhèn)靜,不卑不亢。
“你覺得我指的是哪一樁?”鄭遠持沒有讓他繞進去,語氣更加冷了些。
“若是指我擅離攬川營,帶兵攻入皇城——這實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畢竟是您給我的底氣!
鄭遠持哼笑了一聲。
最早兵部得知叔山梧帶兵離開攬川營,八百里加急報回玉京,杜昌益命人按住消息,第一時間找到鄭遠持通氣。
鄭遠持在賭。從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見大祈的格局,這樣的國家加上自負的皇帝,和一幫各懷心思的臣下。就讓他來破局吧。
結(jié)果就是,等到駐守京畿的魚乘深發(fā)現(xiàn)時,叔山梧早已離開槊方地界,抵達了玉京城郊。
“若是指我對令愛心存戀慕,恬不知恥地認定了她,不擇手段追求她,不知自己傷害過她,還膽敢向她祈求原諒,以命相酬——這確是晚輩這一生做過最大膽的事!
鄭來儀心跳停了兩拍,正欲說什么,卻見叔山梧朝她微微搖頭。
鄭遠持在他這一番話中面色幾變,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你果然膽大。”
他轉(zhuǎn)頭看向鄭來儀,嘆息一聲,“——但比我的椒椒還差一些。”
“……父親!
鄭來儀眼眶一酸。
“那時這小子來登門求娶,你是怎么說的?”一向驕傲的女兒鮮少有這樣為難的神色,鄭遠持面上的冷硬化去幾分,但難免還有質(zhì)問的口吻。
叔山梧的目光落在鄭來儀的臉上,眸底波光流轉(zhuǎn)。
“不怪她,是晚輩癡心妄想,反復糾纏。我早就認定了,除她之外,別無所求!
他向著鄭遠持緩緩拜倒。他身后劍嘯聲起,黑衣的士兵們還刀入鞘,整齊劃一地隨著他們的將領(lǐng)立刃垂首,氣氛肅穆。
鄭遠持垂眼看著叔山梧,饒是跪著,他上半身依舊筆挺,如雪后的一顆新松。
“你要做什么?”
“晚輩叔山梧,雖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無三書六禮,但還是斗膽,想再求鄭來儀做我妻子。”
“你還真是會得寸進尺。現(xiàn)在是要挾救命之恩,搶走我的女兒么?”鄭遠持不客氣地問。
“晚輩不敢。”
叔山梧看向垂眸不語的鄭來儀,“晚輩從不當自己是救她命的人,只是上天給我叔山梧機會,讓我能與她重遇而已!
“她才是我叔山梧伶仃于世的唯一救贖!
鄭來儀心口有什么東西在滋生,酸脹感堵住喉頭,說不出話來。
“當年平野郡王府將叔山柏的庚貼送上門,老夫卻看得出來,叔山尋那老狐貍實則是把寶押在你的身上……”
叔山梧神色微動,第一次出現(xiàn)了罕見的愧色。
“晚輩一開始確實是蓄意地接近她,后來卻不可抑制生了私心……至于叔山氏的別有用心,我無可辯白。”
鄭遠持卻長嘆了口氣:“自古成王敗寇,我和她母親年事已高,如今只是真心希望椒椒能遇良人,也能在這亂世中尋得庇護!
話外之意有心人已經(jīng)能聽懂,李氏已非他鄭國公心目中寶貝女兒可以安棲的良枝。
“晚輩自當竭盡全力,守護她一生一世。”叔山梧埋首下去。
鄭遠持因他這敏捷的反應哭笑不得,板起臉道:“誰說答應你了?”
叔山梧神色凜起,沉聲道:“晚輩理解令愛的婚姻大事需慎重決定,眼下時機不好,但晚輩卻不得不提,本也沒有奢望您與夫人立刻答復于我。”
遠處城門后,遙遙有火光混雜著人聲緩緩靠近。
他轉(zhuǎn)回頭來,又道:“托賴杜境寬與我的人策應,才能順利將您救出。然今日事是我叔山梧一人所為,必不會連累他人。城中情形復雜,晚輩還需回去解圍,此地不宜久留,諸位須盡快離開。”
說罷看向決云,后者意會,向鄭遠持恭聲道:“南下的馬車和行囊已經(jīng)安排好,沿途會有人一路護送您和家人抵達蓁州祖宅,請國公爺上路!
鄭遠持心中明白,他今日攜府離京,便是與玉京決裂,然而國公府與皇城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卻不是說斷便能斷,一應善后,必然有流血犧牲。開弓沒有回頭箭,眼下能信任的也只有面前這小子。他神色復雜地看了叔山梧一眼,不再多說什么,牽起了李硯卿的手,朝馬車走去。
鄭來儀落在最后登上車,車夫不再等待,果斷揚鞭,車馬動了起來。
她坐在窗邊掀起簾子,看見叔山梧始終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去。二人眼神交匯,有如春夜的露水,潮濕而繾綣。
第94章 【二更合一】“父親,我得去找他。”
馬車頂著夜色一路向南, 在天光將明時抵達了蒼梧江畔。
蒼梧江發(fā)端自巨茹川的雪山之巔,流經(jīng)隴右道、山南兩道、淮南道和江南兩道,貫穿了整個大祈。作為一道天然的分割線, 越過此江, 就到了溫潤富庶的江南地界。
幾輛馬車在位于山南東道襄城郡的渡口停下,碼頭早已泊候著一輛三層高的樓船。鄭遠持攜妻女下車,岸邊等待已久的人迎了上來。
鄭來儀看清來人,神色微怔。
“國公爺, 末將羅當, 奉將軍之命在此迎候。南下的船只已經(jīng)備好,請國公爺和女眷們登船。接下來由我護送!
鄭遠持端詳羅當面目, 沉吟道:“羅當……祁州刺史羅邕是?”
羅當面色一紅:“是末將的義父。末將的伯父乃是霽陽顏青沅。”
鄭遠持點頭, 他早知羅邕系叔山尋的黨羽,沒想到面前這低調(diào)的小將也與他們淵源頗深。這羅當年紀輕輕, 樣貌和羅邕卻有神似之處, 雖然言稱是義父, 想必也有血緣關(guān)系。
他沒有細究,只頷首道:“便有勞羅小將軍了!
羅當神色頓時嚴肅:“您嚴重了,羅當會誓死守護各位的安全!”
一行人便依次登船, 鄭來儀腳步緩緩,落在了最后面。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踩上甲板時腳步一虛,險些絆倒, 被羅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貴人小心。”
鄭來儀回過神來, 沖著羅當扯了扯嘴角。
羅當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 低聲道:“貴人不必擔心,將軍讓屬下照顧好您, 我們的人會盡全力,絕不讓戰(zhàn)火燒過蒼梧江!
鄭來儀的視線落在霧蒙蒙的江面上,蟹殼青的天空下,隱隱可見煙波浩渺的大江對岸,有連綿的群山,如同巨幅水墨,橫亙于遠方。
“那里是……”
“是霽陽,鶴皋山!
她心頭一動。
三年前,她就是在這里重新遇到的叔山梧。
那時她剛剛重生,滿懷著對叔山梧的痛恨,幾乎無法與他共處于同一片屋檐下。她當他是利用自己感情,不擇手段謀求霸業(yè)的梟雄,一心只想將他拖入地獄。
所有人都已登船,只剩下鄭來儀。她站在那里出神,羅當靜靜地站在她身后等著,也不催促。
鄭遠持挽著妻子站在甲板上,李硯卿看見女兒佇立在岸邊,一動不動,眉心聚起憂色,便忍不住要喚她。鄭遠持察覺了妻子的不安,拍了拍她的手背。
李硯卿忍不住看向丈夫,夫妻倆眸光交匯,李硯卿突然眼眶一酸。
鄭來儀壓根不敢去看母親,她看見父親轉(zhuǎn)過臉,緩緩看向了自己。那目光中似有無限的深意,了然、包容、心痛、不舍和祝福。
“父親……”她只喚了一聲,嗓子便啞了。
鄭遠持抿唇,等著女兒繼續(xù)。
“父親,我得去找他!
鄭遠持一時沒說話,而李硯卿沒忍住發(fā)出了一聲哽咽。
鄭來儀緊抿著唇,將視線暫時投向他們身后。船舷邊,站著一個個模糊的面孔,有在流放途中被救回的國公府的宗親們,也有因鄭國公倒臺而受牽連的人。在與叔山梧音書隔絕的這些時間里,他不知使用了多少手段,將所有人救回,送到了這里。
“李德音誓要取他性命,河東已經(jīng)落到他兄長手里,玉京還有魚乘深的禁軍,他的處境……實在危險……”
“可椒椒,你去能改變什么呢?”李硯卿忍不住道。
“他會有今日處境,也有我的緣故!
“那不是你的錯。”鄭遠持的聲音嚴厲了些。
“我知道。”
鄭來儀眸光清亮,“我從未覺得我做錯了,盡管我錯認了一些人,也錯信了一些事,但這一回,女兒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曾后悔!
她在此時此刻突然懂了,前世叔山梧身為自己的夫君,反復問自己是否真的信任他的那些時刻,面對自己一腔熱情時隱忍而復雜的眼神,一次次刻意淡漠的反應和舉止……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戰(zhàn)爭和傾軋,曾經(jīng)的她無法想象,以致最后叔山梧一刀刺中她,做了所有的惡人,突兀地結(jié)束了一切。
她一邊提醒鄭遠持提防叔山氏,抵制叔山梧,把掌漕運鹽鐵掌握錢糧,一邊暗中投資戰(zhàn)馬未雨綢繆,在舜德帝登基之后暗中與江南地方富紳豪強加深聯(lián)系……種種營營,實則已于心懷野望,對抗朝廷的野心勃勃之輩并無二異。
但她也只是為了維護鄭氏,謀求生存,她曾經(jīng)憎惡叔山梧身上的所謂“反骨”,曾幾何時也長在了自己的身上。不,那不是什么反骨,只是堅持本心,忠于自我而已。
蒼梧江波瀾浩蕩,北境的戰(zhàn)火已經(jīng)燒入京畿,而他們往后偏安南境,留得青山在,便會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刻。與他們相比,手中只有區(qū)區(qū)一萬兵的叔山梧,才是真正的背水一戰(zhàn)。
這一世,他沒有父兄的倚仗,沒有老丈人背后的支持,更沒有愛人無條件的信任。
鄭來儀想,至少這最后一條,自己可以為他做到。
“為父不會阻攔你的任何選擇,只要你想清楚。”
鄭遠持看著女兒,曾幾何時他寵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已經(jīng)亭亭玉立。從叔山梧登門求親,而女兒背靠著府中的朱漆大門,語氣決絕、卻眼泛淚光地說著“他做夢”的那一刻起,他就預感到會有今天。
女兒和叔山二郎似乎認識并不長,但二人之間的糾葛又似乎深得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鄭遠持在舜德帝面前為叔山梧站臺,除了對鄭氏處境的醒覺,還有另一種復雜的情感。似乎叔山梧與他們的糾葛,不該就如此結(jié)束。
“……但今日你選擇回去找他,便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往后我和你母親不能再給你任何庇護……你們兩個,只能依靠彼此,相互扶持!
鄭來儀點了點頭:“女兒明白。”
鄭遠持突然嘆了口氣:“你不明白。別人都說我鄭遠持愛女如命,寵女兒寵得沒了邊……椒椒你可知道,只有對你,我們給予了最大的自由!
鄭來儀一怔。她從未在父親口中聽到過這樣的話。
“父親一路坎坷,曾經(jīng)勢薄力弱之時,也是只能將兒女的因緣當作籌碼的無能之輩,你與你的姐姐們不一樣,綿韻的婚姻之中,也摻雜著為父諸多考慮,至于你的長姊……”
鄭遠持搖了搖頭,神色慚愧。李硯卿站在他身旁默默流著淚。雖然他很少和自己的妻子正面談及,但他們之所以對椒椒的終身大事如此縱容,其中莫不是因為對大女兒暗自覺得虧欠,才想要在小女兒的身上補償?v使這其中并無公平可言。
他也是這些年才明白,兒女們的幸福,都有不同的路要走。身為父母,只能在小舟放逐江海之前,推上一把,往后是疾風驟雨,還是風平浪靜,都各自有命。
“——所以我和你母親,只希望你能無愧于自己的本心,覓得良人,一生安樂。”
鄭來儀眼眶紅著,對著船舷邊的人影緩緩跪了下來。
“……女兒不肖。惟愿父親母親往后時時順心,歲歲平安。”
她深吸了口氣,揚起了下頜,朝著母親笑了起來。
“母親別哭,今日只是暫別,待一切落定,我們終會團聚!
……
黑色的天幕下,密林干枯的樹枝如同一只只骨瘦嶙峋的手臂,交錯著向上延伸,捧出一輪冷色的月亮。
崎嶇的山道上,疾馳的黑馬一聲長嘶劃破黑夜,馬背上的人順勢翻身而下,幾步登上臺階匆匆叩響門扉。
過了一會,厚重的院門“吱呀”一聲向內(nèi)打開。
曇紹看清了山門外戴著兜帽的人臉,平靜的面容一瞬閃過驚訝,隨即又歸于寧靜。
他雙手合十:“鄭檀越,許久不見!
鄭來儀摘下兜帽,直截了當:“大師,可否幫我找到安夙!
她記得安夙說過,這里的首座曇紹是她的師兄。
她自蒼梧江渡口折返,一路北上,抵達玉京城時發(fā)現(xiàn)城池已經(jīng)戒嚴,射金門外貼了檄文,稱叔山梧勾結(jié)番邦,帶兵擅離駐地,意圖謀逆——看來叔山梧已經(jīng)離開了玉京。轉(zhuǎn)而一路快馬加鞭入山,登上了霄云寺的門。
鄭來儀呼吸尚未勻停,伸手遞過一張明黃的紙張,曇紹垂眸看去,那紙上是昭告天下的口吻:
「其得梧首者,封萬戶侯,賞錢五千萬。部曲偏裨將校諸吏降者,勿有所問。廣宜恩信,班揚符賞,布告天下。如律令!1」
落款是東宮太子李德音的監(jiān)國大印,鮮紅赫然。
曇紹收回視線,神色依舊平靜:“此乃佛門凈地,恐怕沒有能向檀越施予援手的人!
鄭來儀神色遑急:“安夙她不在這里么?” 見曇紹沉默不語,于是道了一聲“打擾”,便自顧自地朝院里走。
她快步穿過長廊一路徑直向內(nèi),斗篷被夜風帶起,如同一只展翅的夜梟,邁出后院,走到崖壁前的佛窟下,方才緩緩收住了腳步。
崖壁前空無一人,角落里那尊安夙的長生牌位上落滿了塵土,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來打理。
鄭來儀眼神一時失落。她在賭,既然安夙當初能夠為了叔山梧的安危找到自己,眼下兒子陷于險境,她應當也無法輕易拋開一切,就這么離開中原。
但她似乎賭輸了。
她咬了咬牙,沒有關(guān)系,既然找不到安夙,也會有別的辦法。轉(zhuǎn)過身向回走,經(jīng)過正殿前見一個紫衣婢女站在院中,手里抱著一頂狐裘斗篷,樣貌頗為眼熟。她一時沒有多想,只繼續(xù)朝外走,卻在腳步踩上門檻時停了一下。
鄭來儀轉(zhuǎn)過身,看向大門敞開的正殿,燭火幽微里跪著一個華服女子,背影略有些臃腫,卻姿態(tài)虔誠。
她緩步走過去,在廊下站定,隔著一道門檻輕輕出聲。
“伍暮云?”
佛像前跪著的女人身形一滯,接著緩緩回過頭來。
鄭來儀微驚。果然是伍暮云。她已經(jīng)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腰身臃腫得厲害,四肢卻依舊纖細,她轉(zhuǎn)過頭來時,面上猶帶著淚痕,眼底一片烏青,顯得楚楚可憐。
鄭來儀見她這幅頹廢的樣子,語氣中帶著不忍:“你——這么冷的天,怎么會這時候在這里?”
侯在門外的丫鬟認出鄭來儀,匆忙上前將主子攙扶起身。伍暮云始終回避著鄭來儀的視線。
鄭來儀察覺出幾分不對,邁進門檻,細看她憔悴的面容,又問:“叔山柏知道你在這里么?”
伍暮云的面上一瞬閃過驚恐。
“……這與你無關(guān)!
鄭來儀想到最近聽過的傳言,看向她的眼神帶了幾分猜測:“伍尚書他——”
聽到這幾個字,伍暮云的眼眶瞬間紅了,她無法再在鄭來儀面前強撐著矜貴姿態(tài),幾乎要暈倒過去,被旁邊的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丫鬟帶著哭腔告訴鄭來儀:“老爺和夫人被姑爺軟禁了!
鄭來儀一瞬心中明了:叔山柏能這么輕易讓伍暮云離開視線,必然是知道她有不得不回到他身邊的理由。
“那你……來這里做什么?”
伍暮云說不出話,還是丫鬟代她回答:“姑爺要帶小姐去東都,小姐舍不得老爺夫人,又見不到他們,于是想來這里給他們求個平安……”
“東都?”
鄭來儀心中一動,叔山柏已經(jīng)接管了禁軍,這個時候要攜妻子離開玉京,實在太過反常。她看向伍暮云,直截了當?shù)溃骸八麄円鍪裁??br />
伍暮云鎮(zhèn)靜了些,依舊沒有答她的話,只是神色哀戚:“叔山家的人都是魔鬼,我早該知道的……只恨當初我一時鬼迷心竅,沒有離那中山狼遠遠的……”
鄭來儀看她的眼神中有了幾分了然和同情,輕聲道:“你既發(fā)現(xiàn)了他的真面目,一切就還不算晚!
伍暮云怔愣著看向她,下意識道:“……真的么?”
“真的。”鄭來儀點頭,“只要人還在,一切就不是定局。”
伍暮云一雙杏眼中漸漸溢出淚來,她沒料到這樣的時刻,能給自己安慰的人竟然是鄭來儀。
她垂下頭,伸手撫上自己的肚子,喃喃道:“只怪我愚蠢……”
伍思歸得知女兒懷了李氏的血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輾轉(zhuǎn)思索幾日,還是覺得龍種倘若誕生于叔山氏,必要惹來巨大的麻煩。他找到了親家,勸叔山柏與女兒和離,“還血脈于正統(tǒng)”,卻沒料到一向孝悌有禮的叔山柏當場撕開了偽善的外表。
伍暮云親眼目睹了自己丈夫惡狠狠地告誡伍思歸:“她能懷上龍種,全是因我的緣故,這孩子必須降生在叔山家,東宮不可能為她留下一席之地——你的女兒,已經(jīng)不是什么名門貴女,不過是因為身懷龍?zhí)ノ也攀樟羲T栏复笕,不要再做當國丈的春秋大夢!?br />
伍思歸沒料到自己的女婿竟如此不擇手段毫無底線,他意識到叔山柏這番謀劃,絕非僅僅為了投靠德音太子,他已經(jīng)獲得了藩王之位,手握禁軍,其野心之昭昭讓伍思歸心驚不已。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有任何應對,便被叔山柏以“吏部尚書勾結(jié)鄭黨”為由,關(guān)押了起來。
鄭來儀聽完伍暮云這一番遭遇,暗自嘆了口氣。
伍暮云這才想起問她:“可是,你怎么會在這里?他們不是把鄭氏都——”
“說來話長!编崄韮x沒有多說。
伍暮云眸中微微泛起希望的光,她知道一定是叔山梧出手救了他們——他既然有本事救鄭氏,自然也能救自己的父親。
但她看著鄭來儀,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且不說她與鄭來儀之間的關(guān)系頗為尷尬,叔山梧眼下尚且面臨著叔山柏張開的天羅地網(wǎng),如何能出手救自己這么一個身處敵方陣營的人。
她尚在猶豫,卻聽鄭來儀問道:“這孩子,你打算怎么辦?”
伍暮云無助道:“這恐怕,不由我做主……”
鄭來儀上前一步,握住了伍暮云的手:“我倒是有個主意。你可愿意聽我一言?”
伍暮云被丫鬟攙扶著離開霄云寺,鄭來儀站在廊下,目送主仆二人背影,轉(zhuǎn)身看見曇紹也站在廊下。
“亂世之中,佛門這方凈土實在寶貴!编崄韮x斂眸,意有所指。
曇紹雙手合十,垂眸不語。
“倘若能見到安夙,勞煩大師替我轉(zhuǎn)告,”
鄭來儀邁步走出廊下,腳步微頓,“她曾勸誡我:愛不重不生婆娑。娑婆世界,痛苦多于快樂,然也總有人窮盡一生,前赴后繼。”-
東都,紫微別院。
昌順元年,圖羅人入侵玉京,彼時的舜德帝李肅尚是駐守東都的舜王,將逃亡至此的皇兄接入了紫微宮短暫駐蹕,后來懷光帝李旳便在這里死于突然發(fā)作的心恙。
隨著叔山尋的實力在東北邊境逐漸擴張,東都也被他囊括入彀,但他從未踏入過紫微宮半步,或許因為秉持著臣下的分寸,更或許是因此地不詳?shù)脑⒁狻?br />
但此刻的平野王已經(jīng)不由自己做主。從來縱馬踏遍山河的青山將軍,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躺著被人抬過御道,送入華麗的帝王寢殿。
叔山尋睜著眼,躺在寬闊的床榻上?帐幍拇蟮顩]有點燈,只有大廳角落一只孤零零的銅爐,冒著稀薄的熱氣。
他此時的意識十分清醒,甚至能回想起十余日前,他是如何倒下的。
青州練兵場的將臺之上,他手中長刀頓地,正檢閱著麾下十二萬清野軍,天邊振翅飛過一只蒼鷹,巨大的翼展投下的陰翳幾乎覆蓋了整座高臺。他微瞇著眼抬起頭,突然心口一陣絞痛,下一瞬便突然倒地。
他看見蔣朝義面色驚惶地飛奔至身邊,嘴唇翕張似在說些什么,但他聽不見,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一瞬一陣巨大的恐懼席卷而來,他叔山尋從未被創(chuàng)傷或病痛打倒過,但這一回,似乎結(jié)局難料。
他被抬進寬敞的馬車,一路顛簸中半睡半醒,有人來喂他喝下味道復雜的液體,他醒著時便緊皺著眉,咬死了牙關(guān)抵抗,褐色的藥湯順著嘴角流到耳邊,服侍的人也不勉強,面無表情地將他擦拭干凈,第二日同一時間再來重復一樣的動作。
“吱嘎”一聲,厚重的殿門被推開,昏瞑的殿宇被門縫漏進的光線照亮。叔山尋聽見袍袖摩挲的聲音,伴著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靠近了他的床榻。
他不能動彈,余光瞥見床邊高大的人影,瞳孔微微縮緊。
叔山柏穿著一襲華麗的紫色曳地長袍,右衽衣襟與袖口金線繡著繁復的流云紋樣,他在榻邊坐了下來,伸出手,撫在叔山尋的胸口。
“父親,您比兒想象得還要堅強得多……”
叔山尋的呼吸頻率加快了,胸口隨之上下起伏。叔山柏低笑了一聲,收回了手。
“知道您為何能活到今日么?”
榻上的人眉頭緊蹙,口頭發(fā)出“嗬嗬”的聲音,似乎喉管被什么異物堵住了。
叔山柏揚了揚眉:“哎呀,是我的錯,倒忘了——”
他從袖中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擰開瓶塞,將瓶子抵到了叔山尋的口邊,伴隨著一股濃烈刺鼻的異味,冰涼的液體順著他緊閉的牙關(guān)滲入了口中。
叔山尋劇烈地嗆咳了起來,過了一瞬,發(fā)出了一絲沙啞不堪的聲音。
“你這……逆子……”
叔山柏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是了,父親,我便當您這是對我的褒揚,畢竟似乎只有逆子,才更得您的心……”
他俯下身來,揪住了叔山尋的領(lǐng)口,將他的上半身從床榻上拎了起來,一字一頓:“說,兵符在哪兒??”
叔山尋閉上眼,緊抿著唇,如同死了一般。
叔山柏眸中寒光一閃,松手將叔山尋摜回了榻上,猛地站起身來。
“父親大人!倘若不是我,你以為朝廷還能留叔山氏多少體面?!如今我身為欽封一品郡王,是延續(xù)家門榮光的唯一希望!您不要再負隅頑抗了!”
叔山尋睜開眼,看著大郎氣急敗壞的樣子,衰敗的面容浮現(xiàn)出一種復雜的神色,似在看一個幼稚就不懂事的孩子。
叔山柏因他眼神中的悲憫益發(fā)惱怒,陡然揚起了聲音:“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您在指望什么!你想將清野軍交到阿梧的手里,讓他推翻李氏登上巔峰之位,是不是?我告訴您,不要再癡心妄想!就算他能一時逃出玉京,也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反了天去!”
他的目光突然陰沉下來,語氣陰鷙道:“他若是還有孝心,或許會來東都見您最后一面,您期待么?父親。”
這是叔山柏留他一命至今的原因,叔山尋并未將清野軍兵符交托給他,他賭父親在臨終前,會將這件大事交給二郎,而他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叔山尋在青州的實力盤根錯節(jié),而東都則要安全許多。叔山柏帶來的禁軍已將東都圍攏,只要叔山梧敢來,任他插翅也難飛。
唯一要賭的,便是叔山梧對叔山尋這個父親并非全然絕情。
叔山尋渾濁的雙瞳涌起波瀾,嘶聲:“畜生……”
他低下頭,死死盯著叔山尋的眼睛:“您過譽了。比起一心將我當做阿梧的擋箭牌的您,彌茂這點心計,也只能算是承襲了父親而已!
“你就……這么想要兵權(quán)?”
叔山柏神色陰鷙:“不是我想要,是如今天下只有我叔山柏能駕馭得了這支軍隊——您恐怕還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說服了圣人御駕親征圖羅,李氏不會允許清野軍這樣的力量旁落在外,而我,已經(jīng)獲得了他們的全部信任……”
叔山尋的目光有一瞬的狐疑,轉(zhuǎn)而又變得清明,呈現(xiàn)出更深的悲哀。
“哈哈哈哈……”
叔山柏陰沉地低笑出聲,“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父親,孩子是不是親生并不重要,一旦圣人在親征中——”
“茂郎!
叔山柏的話音戛然而止,轉(zhuǎn)頭看向聲音來源,容絮不知何時進了殿。他皺眉:“母親何事?”
容絮的視線投向床榻上的人,面露厭惡,很快又移回了視線:“暮云有些情況,要你去看看。”
叔山柏眉頭皺得愈緊,站起身,快步走向門邊。
“這婊子,這么難伺候,一天天變著花樣折騰人,等生下皇孫,我就送她去見她父親……”
容絮伸手撫了撫叔山柏的肩膀,壓低聲音:“這老賊說了么?”
叔山柏搖了搖頭,滿臉的不耐。
“那怎么辦?”
“沒關(guān)系!
叔山柏一只腳邁出門檻,動作一時頓住,他那張帶著幾分父親的神韻的臉被廊檐的影子分割成了兩半,一半黑、一半白。
“清野軍兵符,有沒有已是無足輕重。到時我以叔山氏繼任者的身份親臨青州,又有皇帝手諭,誰還能不聽我號令?”
容絮轉(zhuǎn)頭,看向大殿深處躺著的男人高大的身影,終究沒再走近看丈夫一眼,便也跟著兒子離開。
厚重的殿門隨之闔上,唯余一室死寂。
第95章 “叔山梧真的會來么?”
叔山柏一手支額, 坐著轎輦抵達東院。
還未邁進院門,便聞到院墻里飄出的檀香味。他皺了眉,轉(zhuǎn)頭看向跟著落轎的容絮:“她到底什么毛病?”
容絮緊跟著兩步上來, 也是一臉的煩躁:“到了東都后, 就連著幾夜沒睡安穩(wěn),大夫看了,說是快到臨盆的時候,產(chǎn)婦心情本就容易起伏, 身子又沉, 舟車勞頓的,也有些吃不消……”
她嘆了口氣, “要是安穩(wěn)待在玉京, 估計也就沒那么多事……”
叔山柏眼神一厲:“母親開什么玩笑,眼下這個時候, 她絕不能脫離咱們視線, 還要我說得再明白些么?”
容絮點點頭, 挽起兒子的手,忙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別當真,母親也只是說說, 這不是讓人寸步不離地看著她么?”
母子二人邁步進院。原本空曠的院落中擺了幾張紅木香案,一尊一人高的觀音像供在正中, 幾個緇衣法袍的僧人見他們進來,起身肅立于一旁。
只有佛像前蒲團上跪著的一個紅袍僧人仍然不為所動, 闔目凝神, 嘴唇翕動著。
“要折騰就隨著她吧, 反正也折騰不了多久了……”
叔山柏掃視一圈,視線落在那僧人筆挺的后背上, 微瞇了眼,“——別的倒是也沒什么,就是這幫僧人,來歷都一一詳查過了吧?”
容絮點頭:“這你放心,都是皇家寺院有名有姓的大能,這位霄云寺曇紹大師親自率隊,請來的都是德高望重的高人,專門請來預備加持孩子的降生禮的,不會有紕漏!
她壓低聲音:“老皇帝便是死在這行宮之中,我看這紫微別院還是不大吉利,不請些能人來,就怕鎮(zhèn)不住場面的!
叔山柏本就是禮部官員出身,對這些門道也不陌生。越是身居高位者,越對鬼神之說心存敬畏,近來他越發(fā)深切體會到這一點。耳邊不絕的木魚聲讓他的心情平靜了些,向著敞開的殿門投去一眼,語氣好了不少:“這會兒倒是消停了……”
“是啊,我就說有用嘛……你可不知道,半夜發(fā)作的時候披頭散發(fā),瞪著個眼,我聽順姬說起,嚇都嚇死了……”
容絮又道,“她昨天白日里由人陪著,在外面花園里坐了小半個時辰,聽師太念經(jīng)安神,都還聽正常,意識也清醒得很,結(jié)果夜里回來又發(fā)夢魘,折騰到快天亮才又睡著,實在是有些邪乎……”
“怎么會這么嚴重?”
叔山柏皺眉,“除了請大師做法,我看還是要讓大夫開些安神的方子,務必要確保她肚子里的孩子無虞!
容絮道:“我自然曉得厲害,一天讓大夫進來把兩回平安脈,”她嘆了口氣,又道,“我就是擔心,這孩子本就金貴,別用錯了藥,適得其反……”
二人說著,只聽殿里陡然響起凄厲的叫聲-
紫微宮角門,一個紅衣法袍的番僧沿著甬道快步走著。
自茂王帶著老王妃進駐東都后,紫微別院出入的僧侶頻繁,守衛(wèi)此地的府兵已經(jīng)見怪不怪。這番僧一路行來,并未遇到人上前盤查身份,他徑直走出別院西門,沿著一條小路走了一會,拐進了一處不起眼的院落。
“回來了!
紫袖聽見院門口的動靜,快步走出屋子,只見戎贊閃身進了院,利落地將身上冗長的絳紅色袈裟給除了下來拿在手上,一邊快步朝她走過來。
“快進來,小姐等了半天了。”
戎贊邁步進屋,朝著屋內(nèi)坐著的人行了一禮,道:“伍姑娘這幾天一直在按照我們的計劃行事,容夫人已經(jīng)聽從了曇紹大師的建議,明日應當能夠?qū)⑷司瘸!?br />
“她狀況如何?”
“她身邊重重守衛(wèi),還有那個叫順姬的侍婢一直貼身看護,沒法近身傳遞消息。但目前看應當無虞!
鄭來儀頷首,又問:“伍思歸那邊——”
戎贊面色嚴肅,輕搖了搖頭。
鄭來儀的心微沉:叔山柏應當已經(jīng)對伍思歸下了手。
“先不要告訴她,她眼下受不得刺激,等人救出來再說!
戎贊點了點頭,“屬下知道!
鄭來儀沉吟了一會,又問道:“叔山柏那邊如何?”
“他帶來的禁軍已經(jīng)在東都周邊的各大關(guān)隘嚴陣以待,別院四周也都嚴防死守。咱們在玉京的眼線傳回消息,太子已經(jīng)說服圣人親征圖羅,叔山柏必須要在這之前掌握清野軍,否則便無法完全取信于皇帝!
鄭來儀眉心微蹙,自從抵達東都,他們始終未曾聽到叔山梧半點消息,仿佛人間蒸發(fā)了一般。叔山柏將叔山尋控制在手中,說明叔山尋并未將清野軍的兵符交給他。眼下他的計劃應當是等叔山尋死后,自己順理成章接管清野軍,順便守株待兔,等叔山梧現(xiàn)身。
叔山梧手中只有一萬攬川軍,接管清野軍是他唯一能夠突出重圍的生路,但通往這條道路的途中已經(jīng)步下了重重險阻,她一邊不想叔山梧孤身犯險,一邊又急切期望能盡快看到他。
“叔山梧真的會來么?”紫袖看向遠處升起的陣陣青煙,看方向正是來自紫微別院。
鄭來儀沉默不語,半晌又問戎贊:“你之前說,隨著曇紹大師來的還有三個異域的番僧?”
戎贊點了點頭:“三個胡僧,說是大師云游西域時結(jié)識的同門師弟!
鄭來儀點了點頭。她心里隱約有個念頭,但那夜去找曇紹時,他言辭閃爍,顯然并不想讓她知道安夙的下落。盡管如此,曇紹還是答應她的計劃,為故人之子來到東都。那幾個身份不明的胡僧,其中或許就有……
“不來也好!彼吐曕-
梵音法螺聲穿透院墻,香煙裊裊漂浮在紫微宮上方。
除了披堅執(zhí)銳的軍士,所有下人均著苧麻葛衫,躬身垂目,整齊列隊于廊下。
紫微宮正殿,八扇丈高的殿門大敞,殿內(nèi),身著法袍的僧侶道士在煙霧繚繞之中整齊列坐,闔目吟誦。
大殿正中,叔山柏穿一身罕見的玄色戎袍,他身形高瘦,那戎袍肩寬不少,顯然并不合身。
“王爺穿上這身衣服,還真有幾分老王爺?shù)耐䞍x呢……”
守在門邊手捧法器的小黃門趁人不注意,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人。和他并排而立的是一個細長眼的高個子宦者,手執(zhí)拂塵,身著禮部的司儀官服制。
那宦者聞聲輕哼了一聲,“不然人家是爺兒倆呢!
叔山柏斂眸肅目,緩步走到大殿的帷幕后。隔著重重幔帳,隱約可見他躬下身,姿態(tài)恭敬地為榻上躺著的人整理著儀容。
“老王爺這也真是受罪……還沒殯天,就這么眼睜睜地聽著咱們給他辦身后事,臨走了也沒個清凈……”
“沒死也差不多咯,眼下已經(jīng)是進氣多、出氣少了……”
司儀官隔著繚繞的煙霧看了一眼,“這不是為了茂王妃肚子的孩子么,也沒辦法,畢竟是老王爺?shù)挠H孫子,他老人家能理解的……”
經(jīng)過這些時日,別院里的人大都聽說了,茂王妃肚子懷的大約是個男胎,老王妃和茂王都十分重視。在將要臨盆的節(jié)骨眼,王妃娘娘卻又染上了說不清的毛病,整座別院上下如臨大敵。老王妃只能從玉京的皇家寺廟和道觀中請來一眾大師,坐鎮(zhèn)紫微宮。
昨日茂王妃突發(fā)癔癥,這一回比往常還要嚴重,饒是院子外頭有大師坐鎮(zhèn),她還是躁狂不止,當著茂王和老王妃的面,一巴掌掀翻了下人送來的湯藥,又高聲喊著“厲鬼休來纏我!冤有頭債有主!去找青山將軍!”一邊滾下了床,險些摔出個好歹。
容絮和叔山柏二人就在現(xiàn)場,聽得面色鐵青。一眾下人嚇得垂目而立,只能佯裝沒聽見茂王妃說的瘋話——大家都心里有數(shù),老王爺?shù)挠H家吏部尚書伍思歸當年可是排擠叔山氏的一眾老臣中的一員,叔山柏始終不顯,直到如今得勢,伍暮云卻得了瘋病,其中緣由不足為外人道。
負責安胎的大夫投鼠忌器,怕影響胎兒不敢給伍暮云施針治療,只能開了劑藥,勉強將人壓制住了。
曇紹大師便給束手無措的老王妃想了個辦法。
“老王爺病危,神魂游離,已經(jīng)侵擾到了茂王妃,如今人已在彌留之際,不如遷入正殿,做一場法事,靜待逝者氣絕,牽引離魂安然升天,以免影響生人。”
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吧。容絮和叔山柏略一商量,便同意了。
按照招魂的儀式流程,需由至親之人身著亡者的舊服,潛心祝禱,并在親人離去后高喊他的名字,將魂靈引至祭祀法壇,再由大師念誦經(jīng)文,接引入輪回。
選定了吉時,叔山柏便穿上了叔山尋的衣袍,親自開始了儀式。
司儀官嘆了口氣:“這些大師們本來是為了小世子的降生禮請來的,這也是沒辦法,看樣子,還是老王爺?shù)膯蕛x在先了!
雖然叔山尋尚未過身,但所有人都已經(jīng)當他作死人看待。他闔目躺在榻上,也直如已經(jīng)死了一般,對周遭的動靜沒有半點反應。
容絮一身未亡人的服制,黑紗覆面,唯有近看才能發(fā)覺,她黑紗下哀戚的神色里,還藏著深重的不安。
她與叔山柏合謀,串通了昔年的老軍醫(yī),在丈夫的日常飲食中投入一味無香無色的慢性毒藥,饒是叔山尋平日里再警覺,也沒有察覺自己的妻兒會下如此毒手。如今毒計已售,眼看著阿柏已經(jīng)掌握權(quán)柄,叔山尋奄奄一息,大勢已去,很快就再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兒子會在與叔山梧的斗爭中落入下風。
但從伍暮云開始發(fā)病起,容絮心中便有隱隱不安,每當看著兒媳形狀瘋癲胡言亂語,她都忍不住想,是不是老天在懲罰自己毒殺親夫。
伍暮云腹中的孩子是他們拿捏皇室的最大籌碼,只要叔山尋一死,清野軍順理成章歸入阿柏麾下,再有皇嗣作保,他們母子便能順利坐上巔峰。
眼下已經(jīng)是關(guān)鍵時刻,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錯。
自從來到東都,容絮幾乎夜夜都要失眠。野心的膨脹、未知的恐懼,和對權(quán)利的想象將她置身于一個耀眼卻灼熱的熔爐,讓她輾轉(zhuǎn)難眠,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只有在看到自己的兒子時,心中的不安才能稍稍緩解一些。
她的視線移向床榻邊,胡奉御被叔山柏專程從宮中請來,伺候叔山尋的病情。此時他的任務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確認叔山尋何時斷氣。
她和兒子像在等待一場最終的審判。容絮雙手合十,心中默默祝禱:“老天保佑,讓暮云腹中的孩子早日平安降生,愿吾兒平步青云,一生無憂……”
木魚聲聲,鐘罄齊鳴,讓人心神不由鎮(zhèn)靜,就在這樣的氣氛中,突有凄厲的女子叫聲劃破天際,隔著院墻飄進了正殿之中。
叔山柏眉心緊皺,看了容絮一眼。二人對視,俱是煩躁: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伍暮云又發(fā)病了。
伍暮云的叫聲伴著口齒不清的嘶吼,一聲聲聽的人汗毛倒豎。容絮心中對叔山尋僅剩的一點愧疚變成了后悔:早知當初藥量就再猛一些,一朝送他歸西,也好過現(xiàn)在夜長夢多,平白惹出這么多事來。本想讓彌留的叔山尋引來二郎,可那叔山梧果然如自己所料,是個絕情的主,父親病重的消息傳出去這么久,他竟然至今音訊全無。
她心思煩亂,一時間求助般地望向端坐首位正在主持儀式的曇紹;后者回以領(lǐng)會的眼神,手中木魚敲擊頻率加快,厚重的鐘罄與法號聲陡然提高,一時間蓋住了外面?zhèn)鱽淼目藓啊?br />
喧然的動靜中,曇紹突然站起身來,右手一揮,法號聲中,三個身著異族式樣的翻領(lǐng)長袍的法師從后殿走了出來,三人皆是腰懸佩劍,頭戴面具,在兩根合抱粗的柱子間站定了。
叔山梧皺眉:“這幾位是?”
容絮在他耳邊壓低聲音:“是西域那里的法師,曇紹大師請來的,據(jù)說他們有一套鎮(zhèn)魂術(shù)頗為管用……”
說話間,為首的一人抽出腰間的佩劍,在殿中舞了起來。
這人身姿輕盈,一看便有功底在身,五色絲絳制成的劍穗隨著他動作飄灑搖曳,一套動作如同行云流水。
一曲劍舞結(jié)束,殿中伴奏的曲樂也暫停了下來,不知何時,殿外伍暮云刺耳的尖叫聲也漸漸歸于平靜。
“當真是靈啊……”門邊的小黃門不由得感慨。
那法師還劍入鞘,快步走到曇紹身旁,壓低聲音說了句什么。
曇紹微微頷首,轉(zhuǎn)向叔山柏,雙手合十:“王爺,老王爺魂體游離,只因有執(zhí)念未了,才侵擾了周邊的生氣,現(xiàn)需暫時清場,請這位法師近前,為老王爺清理污濁之氣,助他早登極樂。”
“清場的意思是?”
“大師做法時,殿內(nèi)除了將亡者的至親之人,其余無關(guān)人等都須撤走!
“您的意思是,只留下母親和我?”叔山柏皺眉。
曇紹點了點頭:“施法過程中,需親人在將死之人身旁守候,以完成招魂儀式,中途不得離開!
容絮聽言,神色一時遲疑,但方才的做法收效明顯,又讓人不得不信。
曇紹似是讀懂了她的疑慮,緩聲道:“這三位乃是老衲云游西域時一同修行的師兄弟,俱是修為頗深,精研佛法,于修元渡化頗有造詣!
有霄云寺首座背書,很難不讓人信服。容絮看著曇紹視端容寂一臉莊嚴的樣子,心定了不。在場眾人都等著叔山柏,待他發(fā)話。
叔山柏的視線落在殿外重重的森嚴守衛(wèi),他事先安排過,伍暮云那邊有容鄺和順姬守著,應當不會出什么問題,半晌點頭道:“可!
隨著他一聲令下,除了帶著面具的法師,殿中其余的僧侶道士和守衛(wèi)仆從們魚貫而出。曇紹也緩步向外,經(jīng)過那法師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隨著人流邁出了大殿。
為首的法師目送人群走出,正要掀開帳幔走去叔山尋榻邊,突然被叔山柏伸手攔住了。
“等等!
那法師動作一頓,轉(zhuǎn)過身來。
叔山柏倏然伸手,不及那法師反應,便將他面上覆著的面具一把摘了下來。
第96章 我來送你一程
面具后露出一張蒼白扁平的臉, 低垂的眼角刻滿了皺紋。這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容絮不解地看向兒子:“茂郎,你這是……做什么?”
叔山柏平靜地將面具遞還,雙手合十, 斂眸道:“抱歉, 大師。今日慈父喪儀,為免賊人混入,行不軌之事,是以不得不謹慎行事。”
領(lǐng)銜的法師接過面具, 聲色平和:“無妨。凡所有相, 皆是虛妄。行鎮(zhèn)魂禮時,需以面具覆面, 以免褻瀆魂靈!
“明白。大師, 請便!
“那就請二位候坐于帳外,面向正西, 心中默念金剛經(jīng), 以免魂靈滋擾。無論聽到任何動靜, 不待我吩咐,不能有任何動作。”
容絮因這嚴正的氣氛,神色明顯緊張了幾分。叔山柏拍了拍母親的肩膀, 以示安撫。二人依次在大殿擺著的蒲團上盤腿落座,看著那法師和兩名隨從掀開帳幔走了進去。沒過多久, 簾幕后響起了空靈的誦經(jīng)聲。
殿內(nèi)的空氣滯澀,床榻周遭彌漫著一股沉悶的死氣, 昏暗的光線透過窗欞, 照到了層層帳幔之后。
叔山尋安靜地躺著, 腦中的夢卻有如走馬燈一般不停地切換著場景。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二十多歲風華正茂的年少時分,剛剛立下三連大捷的跳蕩之功, 又接到了朝廷讓他率隊征討漪蘭的命令。
他夢見一個面向古怪的人闖入他的帳中求見主將,他一眼就看出那人帶著面具,對方被他看穿偽裝也不害怕,揭開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眉目清絕的臉,少女言稱是他的故人之女。二人隔著帥帳的巨大沙盤相對而立,他能看清她衣裙里藏著的匕首,而彼此對望的眼神卻有如電光石火。
“阿夙——!”
叔山尋猛地睜眼,胸口起伏不定,眼前漸漸清晰的是昏暗的帳頂,厚重的帳幔上有暗色的花紋,繡的似乎是麒麟一類的異獸。
他一時恍惚,梵音如海潮涌入耳中,依稀看見層層重疊的帳幔后似有人影,身段窈窕,盈盈一握。
“你……是誰?”
帳后的人影沒有動作。
“你,過來。”
饒是病入膏肓,叔山尋說話時還是威嚴十足的命令語氣。一如戰(zhàn)場上說一不二的統(tǒng)帥,天下從來盡在掌握。
安夙站在帳后,冷蔑地想。
“安夙,是你。對不對?”他的聲音清明了不少。
安夙緩緩從幕后步出,雖然覆著面具,但姿態(tài)與眼神卻是騙不了人。
叔山尋微微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張陌生的臉,眸光卻有如寒潭,他胸腔中已經(jīng)衰敗無力的心臟突然猛跳了起來。
二十四年前,她第一次走進自己帳中時,便是這副偽裝。
“……你真的……還活著……”
安夙冷冷出聲:“不。是厲鬼來索你的命!
叔山尋的目光一時茫然,最后落在她寬袍投下的陰影,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底波瀾翻滾:“不、不是的……真的是……阿夙,你回來了……你沒有死……”
同樣喬裝的犀奴手持法杖守在一旁,聞聲皺眉提醒安夙:“主子,不必和他廢話,我們只要在這里多拖延一些時間便好!
叔山尋的神智突然前所未有地清醒,除了手腳依舊動不了,很快理會了犀奴話中的意思,聲音低啞地問:“容絮他們在外面?”
安夙靠近一步,冷聲道:“對,你妻兒在外面盼著你死,而我,是來送你一程!
叔山尋擱在床沿的手緩緩舉起,想碰一碰她的衣角,卻是徒勞:“阿夙……我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我叔山尋這輩子……唯一虧欠的……就是你!
“呵呵,叔山將軍此話太客氣,若無當年的你,便沒有今日的我。”
叔山尋神色悵然:“那時你誕下阿梧不久便離世,家中親人將你的尸身接走,說你的遺愿是魂歸故土……我知道你恨我,我無權(quán)挽留……但后來,我去你的故地尋過許多次,都未曾找到你的墳塋……”
“你我之間,一場孽緣不必再說。你有功夫惺惺作態(tài),卻不肯多用心在你自己的兒子身上!卑操砝淠纳裆薪K是出現(xiàn)了一絲恨意。
“阿梧……他長得像你,性情卻與我如出一轍。這孩子脾氣倔強,心思深沉,我們雖相處時日不多,實則我早已認定,他是我叔山氏的接班人……”
饒是隔著一層面具,安夙眼中的諷意也顯露無疑:“也難怪容絮母子要毒殺你,連我都替她覺得不值。”
“不是的,阿夙,當年我一時糊涂……你是我一生摯愛,其余任何人都及不上,是我傷了你的心,容絮她不過是,我犯下的一個錯誤……”叔山尋冷硬強悍的面目鮮少露出這樣追悔莫及的表情。
安夙卻無半分動容,微微傾身,輕聲問:“那你的功名帥位、旌旗榮光呢?”
她看著叔山尋一時啞然的神色,冷冷笑道,“枉我那么懂你,你卻半點不曾理解我心境,你以為我選擇離開,是因為覺得你對絮兒作下的事??”
叔山尋不說話,眼神中一時只剩茫然。
“我明白你身為大祈武將,與我立場天塹之別。但你出兵征討漪蘭,將我蒙在鼓里,何曾將我與你視作執(zhí)手并肩的伴侶?”
叔山尋急欲說什么,卻被安夙打斷了,“——如今這些已經(jīng)不再重要。我會出現(xiàn)在這里,不過是因為我放不下阿梧!
“他——”
“你準備把清野軍交給他?”
叔山尋不語,是默認的神色。
“是你身上背負的殺業(yè)太多了,必須得有個人來繼續(xù)承擔,是么?”安夙咬牙。
“他是……你和我的兒子,我最寶貴的東西……自然要他來繼承!李氏無能,該當覆滅……我們的阿梧,他、他配得上這關(guān)山南北……最高處的風景……”
“叔山尋,你的野心,這么多年,果然從未變過……”
安夙看著他那張因病情而枯瘦嶙峋的臉,感慨道,“幸而我的阿梧,他并非如你一樣的冷血之輩,配得一真心人牽掛,不至眾叛親離!
“……不,不是……你走之后,我做的一切都是在贖罪,阿夙……倘若重來一次,我定會拋棄所有顧忌,帶你一起西征,與你生死相隨……”
“……是么?”
安夙仰頭,克制住心中一聲長嘆,而后垂下視線,平靜地看向昔日的丈夫。
“重來一萬次,也改變不了什么,倘若我不曾離開,依舊會被你一次次地放棄。因為你,總有更重要的事!
“不、不是的——”
安夙語氣極致冷靜地打斷他,“你還記得么叔山尋,那日你出征漪蘭前,假裝尋常來和我道別,我握著那把隨身不離的匕首問你,倘若遇到不幸,你可愿與我一同殉情……”
叔山尋雙瞳驟然一縮。他記得那時的他回避了妻子的問題,只讓她不要胡思亂想,乖乖等他回來。
“我的匕首能給摯愛一次重生機會,我本來想將他留給你,但后來我想通了,選擇給了自己一刀——事實證明,我和你一樣,叔山尋,我們都更愛自己一些!
叔山尋眸中最后一絲亮也逐漸黯淡下來,他喃喃著:“……摯愛……重生?”
“但或許是因為,我實在舍不下十月懷胎誕下的阿梧,所以復生于出關(guān)的旅途中。我本想此生遠離中原,遠離你,但沒辦法,你不能保護好自己的兒子,臨死還讓他們落入自相殘殺的境地!
“叔山尋,你就不該耽誤別人,只配孤獨終老!
低沉的梵音掩蓋了二人之間的寂然,叔山尋許久沒有說話,他的視線望著安夙所在的方向,似乎已經(jīng)失焦。
犀奴猶疑著,不知要不要上前細看叔山尋的狀態(tài),他卻陡然從床榻上挺身坐起,懺悔的聲音清晰無比。
“阿夙,我錯了!此生已經(jīng)如此,不知來世還能否再見……”
“你我不必再見!
至此,安夙已然通透,她的目光中終于只剩全然的了悟,“你有你不得不做的事,而我,也有我的!
……
叔山柏的視線不知多少次從眼前重疊的帳幔上收回,神色益漸焦慮。
倒是他身旁的容絮,垂著眼神色平靜,手中捻著佛珠的速度也愈來愈慢,似是真的入定了。
叔山柏覺得自己明明聽見帳幕后有人說話,但細聽又只有陣陣法號聲重復著,催人欲睡。他完全無法集中心神,身上穿著父親曾經(jīng)的戰(zhàn)袍,雖然漿洗過,但總有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往鼻子里鉆,讓他頭暈腦脹。
就在這時,緊閉的殿門外,隱約有躁動的人聲響起。
“……王爺在哪里?”似乎是容鄺的聲音。
“儀式正在進行,不能中斷……”
“有急事……需要稟告……”
叔山柏皺著眉轉(zhuǎn)過頭,門外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茂王妃……有問題……”
他轉(zhuǎn)頭看向容絮,她依舊闔目端坐著,絲毫沒被外面的動靜影響。叔山柏無法定心,咬了咬牙站起身來,轉(zhuǎn)身推開了殿門。
殿外眾目睽睽,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叔山柏,他看見人群里滿頭是汗的容鄺,皺眉問道:“怎么回事?”
“王爺,方才順姬著人來報,茂王妃她在殿內(nèi)已經(jīng)兩個時辰,一開始還有動靜,剛才下人去看,殿門竟然從內(nèi)反鎖了……”
叔山柏不等他說完,便大步朝外走去,容鄺帶著一隊親兵緊跟在后。
從叔山尋所在的正殿到安置伍暮云的東院,只隔著一條長廊。叔山柏快步邁進院,侯在門口的順姬已經(jīng)急得滿頭大汗,見到他趕緊快步迎了上來。
叔山柏三兩步走到廊下,推了一把緊閉的殿門,沒能推開。
“王妃,你怎么樣?”
里面無人應答,叔山柏皺眉看向旁邊的順姬,她猶猶豫豫地道:“早上王妃發(fā)作時,婢子在旁邊陪著說了會話,后來……就平復了下來,說她要休息……就讓我們都在外面守著……”
叔山柏眉頭深深蹙緊,低罵了一聲:“蠢貨!讓你們出來,便都出來了?!竟無一人守在近前!”
順姬瑟縮著不敢說話。
叔山柏后退兩步,厲聲吩咐守在殿門前的士兵:“給我撞開!
士兵得令,抽刀出鞘,用力劈向緊閉的殿門。紫微別院一樓一閣均用的是上好的木料,殿門是以百年黃花梨制成,那士兵咬著牙對著門劈砍了幾下都未能劈開。
“廢物!”容鄺看不下去,一把將那士兵搡開,抽出腰間的刀,從門縫伸進去,上下一用力,將門栓挑了開來。
叔山柏邁步進門,扭頭看向房內(nèi)。挽起的簾幕后,伍暮云衣冠齊整,神色鎮(zhèn)靜,端坐在床榻邊。
他心生異樣,緩步朝人走過去,耐著性子問:“暮云,還以為你睡了……怎么回事?怎么不答話?”
伍暮云坐著不動,視線迎著走來的人,突然開口:“叔山柏,我父親在哪兒?”
叔山柏神色微變,又向前進了一步,佯裝平靜的口吻:“岳父大人他自然是在玉京,怎么了,暮云?”
“你說過,等孩子降生后,要接他來看他的外孫!
叔山柏扯了扯唇角,安撫的語氣:“我自然說過,已經(jīng)派人去玉京接他們了,今早剛剛出發(fā)的……”
“你騙人!蔽槟涸破届o的神色閃過一絲恨意。
叔山柏心中一沉,不動聲色地朝伍暮云靠近,突然眼前寒光一閃,他剎住腳步,只見伍暮云手中握著一把碧玉的裁紙刀。
“你——要做什么?”他的聲音忍不住發(fā)抖。
“伍暮云 ,你、你冷靜些……”
伍暮云緩緩起身,她握著刀的手很穩(wěn),如同她的聲音,一樣鎮(zhèn)靜有力。
“叔山柏,是我伍暮云瞎了眼,竟然會相信你這樣的人渣……”
“你、你別沖動!你先把刀給我……你父親沒事,我對天發(fā)誓,等你平安誕下這個孩子,就能見到他!”
叔山柏大聲說著,一邊試圖靠近伍暮云,后者冷笑著朝他走近,反將他迫得后退了兩步。
“是么?”
伍暮云低聲笑了起來,“——可是我不想等了,我再在你身邊多待一刻都覺得惡心……我忍不了了,我現(xiàn)在就想見到他們……”
“你……見過誰?是誰來過這里??”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蒙上心頭,叔山柏壓低了聲音。
伍暮云眸光微動,低聲喃喃:“我做不到……我一刻也不想忍了……”
她顫抖著,手中的刀又舉高了些。
“你——你別做傻事!”
伍暮云充耳不聞,手中的刀高高舉了起來,凄厲地喊:“父親!母親!女兒錯了。∨畠翰辉撳e信男人,他們都是沒有心肝的騙子!滿心只有權(quán)勢、地位!女兒這就去見你們……等等云兒!來世,云兒再做你們的女兒!。
話音未落,她手中的刀狠狠刺向了自己凸起的腹部。
“不——。!”
叔山柏搶上前去,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伍暮云不知哪里來的力氣,連續(xù)數(shù)刀刺向自己,她似乎完全感知不到痛,只是機械地重復著一樣的動作。等到叔山柏撲上來將刀奪走,她已經(jīng)渾身浴血倒在了地上。
“快、快來人!!”叔山柏蹲身在伍暮云旁邊,轉(zhuǎn)頭大喊,“喊大夫來。。
胡奉御被人一路推著進了殿,看見眼前景象已經(jīng)嚇呆,叔山柏滿手是血,轉(zhuǎn)過頭來,惡狠狠地道:“快!給我把孩子取出來!必須得保證孩子活著!否則你知道后果!”
胡奉御哆哆嗦嗦地上前,明眼人都知道回天乏力的結(jié)果,他卻不敢不順從,顫巍巍地從醫(yī)藥箱中取出止血藥,顫抖著按在伍暮云腹部的傷口上。她還沒有完全斷氣,但已經(jīng)奄奄一息,說不出話來。
床頭香爐里,一束安胎的香已經(jīng)完全燃盡。胡奉御舉袖擦了把額頭的汗,停了手中的動作。
“茂王殿下……恕老夫……無能為力。”
殿門外眾人眼睜睜看著這一切,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更無人敢高聲說話。
叔山柏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一瞬茫然,半晌才沉聲道:“把人給我找地方埋了,所有人不許泄露任何消息!
他抬起頭,森然的目光掃視著在場的人,被他看到的人無不瑟縮,直到最后視線落在了雙手沾著血的胡奉御身上,眸光中殺意頓顯。
容鄺明白他的意思,上前一步:“我來辦吧,主子。”
叔山柏將手上的血揩在深色的前襟上,抬起頭,門邊瑟縮的順姬落入視線,瞳孔中厲色一閃。
他起身朝順姬走了過去,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脖頸,緩緩問道:“她怎么知道伍思歸死了的?”
順姬不敢說話,目光一時閃爍。旁邊的容鄺目色帶著斥責瞥了她一眼。
叔山柏登時了然,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咬牙道:“你這蠢婦!是你告訴她的?!”
“沒有!婢子沒有!!咳咳咳……”順姬見叔山柏神色中殺意森然,急忙分辨,“我沒有說……我只是讓她……乖一些,不要再反抗王爺,否則……”
“否則什么?!”
順姬閉了嘴,她這幾日一直負責守在伍暮云身邊,已經(jīng)接連幾夜沒有睡好覺,本就十分煩躁。今早正殿那邊的儀式開始后,這里便只有她們兩人,見伍暮云又尋死覓活地發(fā)作了起來,終于忍不住大聲喝罵了一句:“不必著急尋死!等孩子生下來,王爺就送娘娘和您爹娘團聚!”
她這句話剛說完便自知失言,因為方才還大聲叫嚷著的伍暮云陡然安靜了下來,冷聲問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順姬不敢再多說,只是含混著應付了幾句,所幸伍暮云沒有追問,只是淡淡說了句讓他們都出去,讓她一個人靜一靜。
叔山柏聽到這里已然明白,他捏著順姬脖頸的手倏然收緊,惡狠狠地道:“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
順姬的脖頸骨節(jié)發(fā)出“喀拉拉”的響聲,隨著叔山柏手下的力度加重,面色逐漸發(fā)紫,她張著口,舌頭被頂出,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正在這時,突然聽得院外有人一路飛奔進來,高喊著:“王爺——!老王爺他——”
叔山柏手勁一松,順姬陡然吸進一口涼氣,劇烈地嗆咳起來。他厭惡地將人一推,轉(zhuǎn)頭問來人:“怎么了?”
“老王爺他……歿了!”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屋內(nèi)血流成河的景象,大腦一瞬間空茫,卻又聽得窗外傳來另一道驚恐的聲音。
“叔山梧、是叔山梧,他來了!!”
第97章 鄭來儀縱馬越過火光,朝他飛馳而來
紫微別院正北, 一座七層高的寶塔佇立於此,被百姓稱為“通天浮屠”。此塔乃是開國皇帝下旨修筑,建成后遍邀中原和西域九百九十九名得道高僧前來為寶塔開光。塔內(nèi)供奉著一座高百余尺的金身大佛, 鼻如千斛船, 光是小拇指上都能坐下幾十個成年男子。
浮屠塔七層,叔山梧一身玄衣,棱岸的眉目帶著幾分憔悴,他的下頜已經(jīng)冒出青茬, 神色專注地望向城東某個方向。
自清晨起, 紫微別院正殿內(nèi)人流涌動,鐘罄法螺聲余韻不絕, 隱隱可見白黃相間的旗番聳立于宮墻各處, 昭示著別院中正在進行著什么樣的儀典。直到方才,有人影從正殿里快步奔出, 尖銳的喊聲穿云入耳。
“老王爺歿了!”
叔山梧閉了閉眼, 扶著欄桿的手下意識摳進雕花。
“……主子!睕Q云站在他身后, 半晌才出聲提醒。
“行動吧!
“是!
沒多久,聞得三聲連續(xù)的爆響,陰云密布的天空之下, 陡然綻放三朵粲然的金花。
正是午后小憩的時辰,昏昏欲睡的東都城突然被震天的動靜吵醒, 街頭巷尾的百姓聞聲抬頭,俱是疑惑不已。
“怎么回事?”
“青天白日的, 怎么放起煙花來?”
略微有些見識的語氣則嚴肅得多:“不是煙花!我在軍中見過, 這是傳令的聯(lián)珠焰!”
聽者不無驚惶:“傳什么令?要打仗了么?!”
人群正自猜疑, 寬闊的街道上突然響起疾馳的馬蹄聲。眾人聞聲望去,禁軍服制的騎兵手執(zhí)令旗, 一手執(zhí)韁,飛奔而過,一邊高聲喊著:“速速閉戶!西城門有敵情!”
百姓們不由色變,不敢再待在外面,開始互相推搡著快步朝家的方向跑,還有好奇心重些地站在街心,看著那騎兵的身影消失在大道盡頭。
沒過多久,另一方向的街道上又有報信的士兵疾馳而過。
“北城門遇襲,敵軍已至城下!”
“南護城河外營壘遇襲,南城營長官被俘!。
直到此時,東都城的百姓方后知后覺,城外不知何時竟已駐扎了這么多軍隊。這些從天而降的敵軍如同地府冒出的陰兵一般,竟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內(nèi),從四面八方將東都城團團圍住。
東都城中,樓臺館舍、街衢巷陌,有明黃色的紙片如同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從天而降,有人伸手抓到一張,定神一看,竟是印著太子印鑒的招討逆賊叔山梧的檄文被撕成碎片四散而落,膽子小些地看清后嚇得又忙不迭扔在地上。
叔山柏尚未走到正殿,途中已經(jīng)收到了三路大軍與敵人交鋒的信報,他驚疑不定地邁步進院,視線落在大殿角落早就預備好的白色喪幡,陡然間回過神來。
“叔山梧!你在耍我?!”他咬著牙低語。
叔山柏一時間顧不上折返正殿去查看叔山尋的狀態(tài),轉(zhuǎn)身快步向外,沿著筆直的御道一路走到前院,一路揚聲怒喝:“叔山梧!你給我出來?!”
“我知道你就在這里!你非要等叔山尋咽氣才肯動手,好。∥乙郧霸趺礇]看出你有如此孝心?!”
“有種就給我滾出來!叔山梧!”
……
“我自然有種,還是和你一樣的種!
叔山柏剎住腳步,循聲望去。巨大的九龍影壁后,有一列人馬手持火把,整齊列隊于別院正門前。
叔山梧一襲黑衣,端坐于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終于出現(xiàn)了!笔迳桨匾е赖吐。他身后,容鄺帶著全副武裝的禁軍士兵悄然涌上,與叔山梧的人馬隔空對峙。
叔山梧微瞇著眼,默認他的話。
“呵呵,算了,不重要。你來得正好,叔山尋已死,今日你我就在這分個勝負!笔迳桨孛佳坶g閃現(xiàn)狠戾。
“你不是我的對手,把他的遺體交給我,我放你離開這里!
似乎是聽到了什么極為荒謬之事,叔山柏一振袍袖,獰笑著道:“他生前不見你盡孝,死后卻來獻殷勤!叔山梧,你的確厲害,能夠突破我布防在城外的兵力,但你真的以為我只有這區(qū)區(qū)三路雜牌禁軍么?!”
決云眉頭微蹙,目光警惕地掃射一圈,高處的城墻角樓上,密密麻麻站滿了士兵。
叔山柏接管的禁軍雖然人數(shù)眾多,但戰(zhàn)力卻大打折扣,在沒有獲得清野軍的帥位之前,為確保能將叔山梧的人一網(wǎng)打盡,他說服了太子李德音下令,將魚乘深的神武軍,和嚴子確的一部分涼州軍東調(diào)至此。如今魚、嚴的兩路大軍就埋伏在東都城外的磐龍嶺中,只要叔山梧的人馬出現(xiàn),便能在一個時辰內(nèi)圍攏。
叔山梧語氣平靜:“嚴子確和魚乘深會聽你調(diào)遣,你知道是因為什么!
叔山柏心中一沉,他明白叔山梧言中所指,目光微閃:如今他背靠李氏正統(tǒng)大旗,一旦自己野心暴露,便會過早成為眾矢之的。
他向前一步,厲聲道:“叔山梧,你這無君無父之輩,有何立場說我?如今招討你的檄文遍布大祈各個關(guān)隘,你竟敢擅自帶兵殺入玉京,還劫走了欽犯,簡直無法無天!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將你這逆賊絞殺于此!”
“你不是我的對手。我今日來此也不為與你為敵,把父親的遺體交給我,我要帶他回槊方安葬!笔迳轿嗾Z氣依舊鎮(zhèn)靜。
叔山柏眼中閃過恨意,高聲笑道:“好啊!叔山尋這一生殺戮無數(shù),造業(yè)甚多,我還特為他請來大師超度,誰想他到頭來卻選你替他扶靈?!”
他眉峰一凜,惡狠狠地質(zhì)問,“他是不是,把清野軍的兵符也一并交給你了?這個老狐貍,我就知道他從未信過我!”
叔山梧抿唇,十余日前蔣朝義帶著叔山尋的口信秘密抵達攬川營,除了清野軍,還將后事交托予他:他那時便有預感容絮母子會為了兵權(quán)行極端之事,只是沒料到叔山柏會親手向自己的父親奉上毒藥。
“我早說過,我對王位、對兵權(quán)沒有半點興趣!
他并不情愿接受叔山尋饋贈的一切。他幼時離家,與雙親緣分淡薄,成年后更意識到自己在許多事上難以認同自己的父親,但眼下的處境卻不由得他拒絕。
命運諷刺如斯,一生自負英雄如叔山尋,坐擁十二萬清野軍雄師,到頭來身邊卻無一個可信任的人,只能求二郎將他的遺骨帶回槊方故地,葬在無定河畔,北望焉支山脈。
“哈哈哈……叔山梧,你我相差十五天,你自懂事起幾乎不曾喊過我一聲兄長,更從來不曾在叔山尋的膝下奉過孝心,這二十年我勤勤懇懇,憑借自己一手努力方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你有什么了不起?讓那么多女人為了你前赴后繼,縱然你沒靠叔山氏的蔭庇,也不過是憑著鄭氏才能走到今天,不是么?!”
叔山柏人前溫潤如玉的假象此刻已經(jīng)蕩然無存,身上還穿著叔山尋不合身的衣袍,衣角被一大片血漬染紅,鬢發(fā)也亂了,有種瘋癲之相。
叔山梧眸中冷色一閃,“鄭氏的賬,我還沒有和你細算。今日是家事,不要牽扯其他!
“家事……哈哈哈、對,家事……”
叔山柏大笑著張開了雙臂,揮動著寬大的衣袖,“你看,我著父親的舊衣,為他招魂,做到這樣地步,怎么不算仁至義盡?”
他竟然道貌岸然到如此地步。叔山梧皺眉,“仁至義盡?難道不是你親手下的毒?”
“哼!你那雜種母親生下你這個雜種兒子,卻讓他一輩子念念不忘,從未正眼看我母親一眼,到死還要想著魂歸故土,做夢!!”
叔山柏仰天叫囂著,“叔山尋,你聽見了么?!倘若你的陰魂尚在此地盤桓,你就給我聽好了!我奉皇命,將你就地安葬,你為欽封的平野郡王,要替李氏生生世世鎮(zhèn)守東都,死了這條回歸故土的心!”
他眼神一厲,手臂高舉,喝道:“今日取逆賊叔山梧項上人頭者!賞五千萬,封萬戶侯!其部曲一律殺無赦!”
一聲令下,圍城中廝殺震天,刀兵相接之聲不絕于耳,很快便有人前赴后繼的倒下。
叔山柏親自挑選帶入東都的禁軍將士,不少都是在前幾次胡人進犯中原時殺過敵立過功的,他們不少人都曾聽說過叔山梧以一當百的盛名,只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今日若能取得叔山梧項上人頭,往后便是享不盡的功名利祿榮華富貴,所有人眼中都漲滿了飽溢的殺氣。
箭簇似雨刀尖如林,短兵相接之中,叔山梧橫刀于馬上,毫不戀戰(zhàn)地徑直突進,有如一堵移動的銅墻鐵壁,撲到近前的刀劍也近不了他的身。
叔山柏眼睜睜看著他一人長驅(qū)直入,如入無人之境般輕易便進了第二重宮闈,急切大喊:“攔住他!給我攔住叔山梧。!”
密密麻麻的箭簇似無窮盡,只一會功夫便落滿了空曠的庭院,決云帶著人緊跟在叔山梧身后,持續(xù)推進。饒是他們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勇士,身處圍城依舊死傷慘重,一路于尸山血海之中對抗著全副武裝的禁軍部隊。
叔山梧的目標明確:今日只為將叔山尋帶離此地,動作越快,死傷便越少。他縱馬穿過甬道,背后如同生了眼睛般,信手打落一支支破空而來的羽箭。宮人奴婢們見他勢如破竹之勢,嚇得驚惶四散,招魂的喪幡和旗幟歪倒了一地,被雜亂的腳步踏得看不清顏色。
正殿已經(jīng)近在眼前,叔山梧翻身下馬,邁步進門時腳邊突然伸出一柄長刀,垂眸看去,一個年輕的士兵雙手握刀,瑟縮著不敢上前,他提起一腳把人踹翻,大步邁進了院子。
香案祭壇仍在,明燈燭火未滅,做法事的僧侶道士卻已經(jīng)不見蹤影。正殿的幾扇大門敞開著,原本擺著主人坐席的地方放著一尊佛龕。
叔山梧放緩腳步,在佛龕前站定,視線落在上面供奉的靈牌——「平野王叔山尋之位」。
“當啷”一聲,他扔了手中的刀。
佛龕后低垂的帳幔里,隱約聽得有人沉聲念誦。
他站了一會,似是渾然未覺身后雜亂的腳步聲——叔山柏帶著手下的人追了過來,外界的廝殺聲漸漸停了,似乎是因著此地莊嚴肅穆的氣氛,一時間沒有人動作。
誦佛聲漸漸平息。叔山柏正要下令動手,舉起的手突然頓住。只見帳幔被猛地掀開,容絮一臉驚惶沖了出來。
“有、有鬼……她來了!啊啊啊——!”
容絮一邊凄厲地叫著,一邊腳步踉蹌著朝外跑,不留神踩到一根拖曳在地面的白幡,腳底一滑整個人栽倒在剛邁進殿的叔山梧腳邊。
她似是嚇壞了,面上掛著淚,妝容都已斑駁,嗚咽著拽住叔山梧的袍角,勉強直起了身子,跌跌爬爬地站了起來。
叔山梧任容絮抓著他的手臂,抿著唇垂眸看她,眉眼中寒光冷冽。
叔山柏想要對叔山梧動手,卻投鼠忌器,皺著眉大聲道:“母親,快過來!”又對叔山梧揚聲,“——你敢動我母親半點,我必不會善罷甘休!!”
容絮對這一切充耳不聞,她仰頭看向叔山梧,瞳孔驟然縮緊。
“夫君!你沒死?太、太好了!你還活著……”她一邊說著,一邊雙手扶住叔山梧的手臂,失魂落魄地要將人抱緊。
叔山梧神色淡漠,不讓她再能靠近,卻也一時沒有松手。容絮身形癱軟,半掛在他的手臂上。
叔山柏急火攻心,吼道:“母親!你怎么了?!你快醒一醒,他不是父親,他是二郎,他是來殺我們的,你快些到我這里來!!”
兒子急切的聲音終于傳入耳中,如同一記冷水撲面,容絮如夢初醒般猛然后撤,上下打量著叔山梧那張神似他父親的臉,遲疑著道:“你、你不是叔山尋?……你是、你是……叔山梧?”
她意識到這一點,猛地回頭看向帳幔后,神色中的驚恐更盛,“你們、你們母子來、來找我索命了么?夫人不是我害的……夫人她不是我害的……別來找我……啊啊。。
她一邊想后退,卻被叔山梧猛地抓住了。他一手抓著拼命掙扎的容絮,視線跟著望向帳幔后方。
“……你說什么?”
雜亂的腳步和喊殺聲一時清晰,是決云帶著人殺了進來。叔山柏不能再等,快步?jīng)_進正殿,幾步奔到叔山梧的身后,伸手要去拉容絮的胳膊。
容絮看清叔山柏的面孔,神智清明了些,凄聲喚兒子的名字:“阿柏——”話音未落,神色一時凝固了。
帳幔后,一人頭戴面具手執(zhí)法杖,目不斜視走出帳外。
“鬼、鬼……你是鬼……”容絮驚恐萬狀地喊了起來。
叔山柏瞥了法師一眼,不耐道:“那不是鬼,是招魂師,母親,你清醒一點!”
叔山梧的視線緩緩掃過這帶著面具的法師,心中涌起一股難言的異樣。似乎有人往他的胸腔里灌注了千噸重的鐵砂,壓得他一時喘不過氣來。腳步也如同粘滯,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這殿中劍拔弩張的肅殺氣氛,因這蒙面法師的出現(xiàn),變得十分詭異。
叔山柏咬著牙一只手攬著容絮,緊緊地抓住她一只肩膀不讓她亂動——她已經(jīng)形狀瘋癲,拼命想要掙脫,不知在害怕什么。他甚至有了一種荒謬的念頭:方才慘死的伍暮云莫非是上了母親的身?
“大師,你的任務已經(jīng)結(jié)束,這里不需要你了,趕緊離開這里!笔迳桨卣Z氣克制,勉強維持著最后一絲敬畏,催促那法師。
蒙面法師沒有回應,邁步走出了大殿。她走到廊下站定了,緩緩轉(zhuǎn)過頭回望。
隔著面具,那雙洞明世事的眼中陡然流露出無限的人意,似乎包含憂傷,又帶著極大的勸慰。叔山梧的視線與她交匯,怔忡著上前兩步,似乎看見那法師朝他點了點頭。
他聞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味道,似乎來自很久遠的時空,他下意識朝著那蒙面法師走去。幾步跟到了廊下。
一道閃電驟然劈下,震耳欲聾的雷鳴聲隨即響起。突如其來的狂風將大殿中低垂的帳幔吹得鼓動如海上的巨帆,晦暗的大殿被突然點亮了。
下一瞬有人高聲喊了起來。
“走水了。!”
叔山柏陡然聞到了刺鼻的焦油味,轉(zhuǎn)而就看見帳幔后有火光騰然而起,丈高的床柱已經(jīng)燃燒了起來,他還未來得及反應,容絮已經(jīng)掙脫了他的桎梏,朝著那火光沖了過去。
“夫人!絮兒不是故意的!絮兒錯了,您要怪就怪我吧!我愿意去陪老爺……”
“母親。!”叔山柏一伸手沒能抓住她,禁不住失聲。
砰然一聲巨響,巨大的熱浪撲面而來,將叔山柏推得仰面倒地。容絮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火光中,大殿更深處黑煙彌漫,幾乎看不見任何活物。
叔山柏嘶聲高喊著,一邊被熱浪迫得不住后退。容鄺帶著人沖上來,顧不得依舊立于廊下的叔山梧,拼命將叔山柏拽出了大殿。
「走吧,阿梧!
滔天的熱浪中,叔山梧似乎聽見有人說話。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聲音的方向,卻一無所獲。
此刻大殿已成火海,刺激的味道充斥于空氣之中,重疊的帳幔被火舌吞噬,以極快的速度化為灰燼,木頭“噼啪”地燃燒、爆裂開,灼人的熱度舔舐著人的身體。別院中人救火的救火、逃命的逃命,四處一片混亂。
「快走,阿梧!
狂風大作,似是天公有意助長著洶涌的火勢,連廊樓閣、亭臺水榭,無一不葬身火海,別院四處立著的茂王府旗幟被烈焰吞噬,一根根旗桿攔腰而斷,在高大的院門前沉重地砸落。
而叔山梧在那聲音冥冥的引導下,一步步穿過火海,向外走去。
“叔山梧!!”清冽的聲音穿過火海,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的神智一時清明,抬眼只見鄭來儀一襲白衣,縱馬越過火光,朝他飛馳而來。
“……椒椒?”
叔山梧茫然的視線中有了一絲清明,他有些懷疑自己看錯了,不可能是她,她現(xiàn)在應當和她的父母在一起,平安抵達了蓁州才對……可那火光中的幻象太過真實。他看見鄭來儀滿臉焦急,火星濺到她的裙角都顧不得,她一手持韁,另一只手中有東西明晃晃的一閃。
是他的匕首。
前面火勢太旺,一根轟然倒下的立柱攔住了馬兒的腳步,頓時火星四濺,將鄭來儀白色的裙裾燒出黑洞,灼人的熱意愈發(fā)難以忍受。馬兒被逼停,在原地不停搖晃著腦袋,任憑鄭來儀如何催促都不肯前進。
更讓她心焦的是,叔山梧站在火光深處,眼神空茫,腳步亦是踟躕的。
她咬了咬牙,右手匕首舉起,狠狠刺進了馬臀。馬兒吃痛長嘶一聲,終于埋頭沖進了火海,朝著叔山梧奔了過去。
“抓住我!”
鄭來儀俯下.身子,朝著叔山梧伸出手。
紅色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閃動,看不清本來的顏色,她一襲白衣落入視野,叔山梧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她冰涼的手腕,翻身坐上了她的馬。
“真是你……”他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閉了閉眼。
“是我,阿梧。”
叔山梧的神智清明了些,將她持韁的手緊緊握住,他垂下頭,略顯粗糙的下頜貼住她冰涼的側(cè)臉,真實的觸感,在灼熱的空氣中有如唯一的生機。
“椒椒,他死了……我還是沒能帶他走……”他低聲道。
“我知道,不怪你,”鄭來儀偏過頭去,輕柔地蹭了蹭,“我們離開這里!
她深吸一口氣,一夾馬腹。
“駕!”
烏云堆積成片,將蒼穹掩蓋,“轟隆”一聲雷鳴,大雨瞬間瓢潑而下。
白馬沖出東都城門,馳向曠野。暴雨如注,與馬蹄一同砸落在泥濘的山道,枝葉被風雨吹折,萬壑千林一片瑟瑟。
“鄭來儀,我好像……看見我母親了……”
嘈嘈雨聲里,他暗啞的聲音帶著幾分少有的無助。有水珠順著他的下頜,滑落在她的臉上。
鄭來儀心口如堵,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是的……”
她的聲音被雨水沖刷,零落而憂傷。
“那不是她,阿梧!
第98章 “你可知此處落你的名字,是何意味?”
淫雨霏霏, 細而密地敲打著窗扇,轟隆隆的雷聲在云端翻滾,時近時遠, 偶爾一道閃電撕開暗色的天幕, 短暫地照亮夜空,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這里是東都城外一百里的一處山莊,原本是一名本地鄉(xiāng)紳的祖產(chǎn),因多年前遇上天災, 大多數(shù)人家都遷走了, 后被當?shù)氐目な匦拚螳I給了叔山尋。這處山莊位置隱蔽,方圓百里鮮有人煙, 本是山野度假之所, 鄭來儀他們離開東都后,便棄了官道隱匿蹤跡, 輾轉(zhuǎn)來到了這里修整。
“怎么沒動靜了……”
決云站在廊下留神細聽了一會, 實在按捺不住, 剛舉手準備叩門,被戎贊一把攔住了:“你干什么?”
“我得看看!方才還讓送熱水進去,怎么這會沒聲音了?看燈還亮著, 總不會是睡了吧……”
戎贊抱著臂,瞥了一眼決云, “不許進。我主子在里面,用不著你!
決云面色憂慮, 到底還是沒堅持, 嘆口氣又退回到欄桿邊, 半蹲了下來。也是,有鄭來儀在, 她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估計自己也沒轍。
有馬蹄聲駛近,決云警覺地抬頭,看清來人后神色微松。蔣朝義披著蓑衣,腳步匆匆地穿過雨簾邁進了院子,徑向廊下走來。
“二公子他——”
決云站起身來,搖了搖頭。
蔣朝義神色頗為憂慮。
他奉叔山尋之名,接引叔山梧回青州主持大局,然此時主將已經(jīng)殞命,叔山梧又被困此地,大軍無主之際,縱然叔山柏手中沒有兵符,可他有朝廷在背后給他撐腰,一旦以平野王世子名義回到青州強硬接管清野軍,叔山尋一生心血便付之一炬。
決云知道他在擔心什么,只問:“你從東都方向過來,那邊有何動靜?”
“紫微別院已經(jīng)付之一炬,若不是突然天降大雨,鄰近的坊市都要被牽連。容鄺帶著人正在清理廢墟,看樣子是要將將軍的尸骨入殮……”
決云冷哼一聲,“他能給老爺下毒,怎可能還會有如此人倫,應當是在收斂容絮的殘骸——這里離磐龍嶺不遠,魚乘深的人馬應該就在左近,我們是否不宜久待?”
蔣朝義搖了搖頭:“叔山柏帶來的禁軍幾乎都被我們?nèi)繗灉,魚乘深的神武軍已經(jīng)護送著他撤出了東都城,往青州去了,這里暫時是安全的。”
決云點了點頭,又聽蔣朝義道:“他們的人離開東都前,在城門外張貼出了新的告示……”他從懷中摸出一張折好的黃麻紙。
決云接過,正要展開,突聽得背后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鄭小姐!
“貴人。”
決云和蔣朝義一齊轉(zhuǎn)身,鄭來儀依舊穿著白日的那一身衣服,衣裙下擺還有濺起的泥點和火燎過的痕跡,更顯得身姿挺拔,容顏清麗讓人不敢逼視。
她朝決云伸出手,后者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將那張折好的黃麻紙遞了過去。
鄭來儀展開那張告示,一目十行地看完,眸光微沉。
檄文的內(nèi)容和幾日前張貼在玉京城外的相比,言辭更加激烈,多了對“逆賊叔山梧”的身世揭露,稱他“身為蠻夷之后,桀逆有素”,叔山氏生此梟獍,禍亂中原,殺父欺君,人人得而誅之……
一看便知出自誰的手筆。
“蔣押衙。”
她的神色雖然略帶憔悴,然而一雙眼睛清澈而銳利。蔣朝義被她點到,下意識垂首肅目,靜待她問話。
“我記得聽你們主子說過,清野軍中人,大多是自槊方便跟隨著叔山尋的舊部,這些年隨他輾轉(zhuǎn)北境……”
蔣朝義點頭:“是的,鄭小姐。清野軍今有十二萬人,騎兵步兵各半,除了一部分禁軍上番過來的,八成都是一直跟隨著將軍的!
“其中胡將幾何?”
蔣朝義一愣,沒想到鄭來儀會問到如此核心的問題,看了決云一眼,決云朝他微微頷首。
鄭來儀看出蔣朝義的遲疑,沉聲道:“我在涼州時曾經(jīng)了解過,這些年除京畿的禁軍部隊外,各大邊鎮(zhèn)的守衛(wèi)軍從兵到將,都越來越依賴驍勇善戰(zhàn)的胡人。叔山梧也曾在涼州提拔過不少胡將,瀚州都督叱羅必便是個例子!
“您說的不錯,清野軍中胡人過半,也有一部分,是將軍掃除匪患時收伏的綠林,真正的漢軍良家子并不多!
鄭來儀將那張黃麻紙揉皺了攥在手心:“可惜叔山柏身為叔山尋的兒子,沒有繼承他父親半點長處,他對河槊三鎮(zhèn)的情形一無所知,要想統(tǒng)領(lǐng)清野軍,僅憑他叔山二字的姓氏,還差得遠。”
只憑叔山柏,不足為懼。
決云目露贊同之色,又聽鄭來儀道:“清野軍暫不論,如今你們主子手下尚有多少兵力?”
蔣朝義對鄭來儀暗生欽服,聞詢詳稟道:“二公子率隊攻入東都的人馬,一部分來自攬川軍,一部分是叱羅都督率領(lǐng)的西洲軍,還有田將軍帶著的一支清野舊部,總共加起來……不到五萬!
細論起來,這些人分屬不同軍鎮(zhèn),都是兵部記錄在冊的士兵,一旦選擇繼續(xù)追隨叔山梧,便是公然與李氏朝廷作對。比起前世他麾下四十萬堅壁一般的清野軍,眼下確實是龍游淺底之勢。
決云看向鄭來儀,她沉吟思索著,眉眼間有股銳氣,讓人不自覺地生出些安定感。這股熟悉的安定感,以往只有主子在時才會有。
“戎贊!
始終守在門邊的戎贊聞聲應道:“主子!
鄭來儀從懷中摸出那枚致遠馬行東家的玉牌,交到他手里,“立刻出發(fā),追上曇紹大師,請他將這玉牌交給一個叫犀奴的人,他自能明白我的意思!
戎贊知道輕重,將東西收好,向鄭來儀行了一禮,轉(zhuǎn)身便消失在雨幕中。
“蔣押衙!
蔣朝義一凜,拱手道:“鄭小姐有事吩咐!
鄭來儀見他行著軍禮,姿態(tài)極為端正,微微笑了笑,“我不是你主子,怎好吩咐于你?”
蔣朝義一愣,下意識撓了撓頭,跟著尷尬一笑。身旁的決云和他交換了眼神:往后遲早都是一樣的主子,眼下不過是提前習慣了。
鄭來儀正色道:“蔣押衙這幾日辛苦,先帶著手下人稍作整頓,等你們主子醒來,自然有指令!
“是。”
她想了想,又道:“倒是有一件事,勞煩蔣押衙派人傳個消息到玉京,就說茂王妃已經(jīng)殞命東都,一尸兩命!
“明白!
蔣朝義朝著鄭來儀一拱手,轉(zhuǎn)身出了院子。
鄭來儀又轉(zhuǎn)頭,“決云!
“貴人請講!
“羅當護送我從襄城到這里,一直沒回去。勞煩你去轉(zhuǎn)告他,請他明日一早返回蓁州,給我父兄帶一句話,就說……說我一切都好。”
“決云明白!
鄭來儀轉(zhuǎn)身進屋,朝幾案上燃著的熏爐中續(xù)了一支安神香,走到屏風后。
叔山梧躺在榻上,他的外袍已經(jīng)脫下,中衣的領(lǐng)口微敞著,露出肩頭和手臂白色的繃帶,他身上有幾處被灼傷了,但似乎完全沒有痛感,是在幫他檢查身體時才發(fā)現(xiàn)。
鄭來儀在榻邊坐下,伸手探了探額頭,不知何時又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她輕柔擦拭了一遍他裸.露在外的身體,將沾水的巾帕扔進一旁的銅盆,長出了口氣。
他垂在床沿的手被她攥在手心,下意識地摩挲著,男人掌心和指腹粗糲而溫熱的觸感讓她稍稍安定一些。
他沒有受太重的傷,應當只是連日勞心,今日他遭逢家門劇變,身心俱疲,從別院接到這里后便陷入了昏沉。身體發(fā)著熱,迷糊中給他灌下藥湯,但仍舊睡得不踏實,偶爾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呻吟。
一會喊的“椒椒”,一會又似在喊“母親”。
盡管叔山梧根本不曾見過自己母親真實的面目,但鄭來儀可以確認,他沒有看錯,安夙確實來了,點燃紫微宮的那把大火就是她所為。
曾經(jīng)她還認為安夙心狠,這么多年不見自己兒子一面,時至今日,她不得不認同安夙的做法。
叔山尋已死,死前還將兩個兒子推向了對立面。他希望二郎將自己帶回槊方安葬,這樣的遺愿在鄭來儀看來無疑是任性且自私的,無論對兄弟二人,還是對自己的妻子。
安夙沒有縱容他的任性,更罔顧他的遺愿,將他和容絮永遠地葬在了一起。鄭來儀明白,她是真的已經(jīng)決意與叔山尋割舍,死生不復相見。
鄭來儀看向叔山梧,目光帶著哀憐。安夙決心已定,更不會讓兒子知道自己依然活在這世上,雖然她知道,母親對叔山梧而言是一道再難平復的傷疤,也不能再做些什么。
她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案邊。
鄭來儀方才看過那篇檄文,文字間顯而易見叔山柏操刀的痕跡。她知道叔山柏不會那么輕易善罷甘休,容絮的死只會讓他對叔山梧的仇恨更深,但叔山柏對他們而言,并非真正的對手。
她只是遺憾,自己沒能按照自己本來的計劃將伍暮云救出,終于還是讓她一尸兩命葬身于叔山柏之手。她猜測叔山柏會向太子隱瞞伍暮云之死,她不會讓他如愿,必得讓太子一步步喪失對叔山柏的信任,剩下的,只需靜待叔山柏作繭自縛,也算告慰了慘死的伍暮云在天之靈。
鄭來儀捉起硯臺上擱著的狼毫,燭火映照她清麗的雙眸,凝神思索一會,便提筆落字。
寫寫停停,不知過去了多久,一開始寫得很快,到了后來數(shù)次陷入沉思,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窗邊一盞燈燭火搖晃,蠟炬漸短,紙上篇幅也漸滿。
她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有合眼,這篇文章幾乎耗盡了她僅存的心力,終是支撐不住,伏在案邊,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身上一暖,似被什么包裹住,陡然醒了過來,肩頭已然多了一條蓋毯,她轉(zhuǎn)頭,望進一雙深邃的眼。
“你……醒了?”
“怎么睡在這里?”
鄭來儀尚有些惘然,攏了攏叔山梧蓋在她肩頭的罩袍,陡然想起他還在發(fā)熱,伸出手要探他的額頭,卻被他捉住了手,攥緊了。
叔山梧的視線越過她肩頭,看向案上剛剛寫就的一篇文字。
“叔山尋、叔山梧父子,受恩四朝,破麒臨逆軍,翦執(zhí)矢殘部,黜虢王,存易定,致陛下今日冠通天之冠,佩白玉之璽,未必非其之力也。若以叔山梧率攬川軍離營為罪,則當年季進明帶兵擅離隴右進犯槊方何獨不討?朝廷于;贾畷r,則譽梧為韓、彭、伊、呂;及既安之后,則責其為戎、羯、胡、夷;而叔山柏無尺寸之功以取信天下,蒙蔽天顏……1”
叔山梧眼中泛起一絲驕傲的笑意。
他早知她厲害,卻未曾想到竟會在如此晦暗不明的時刻為他發(fā)聲。這一篇文字跡娟秀,一看便知出自大家閨秀之手,然而言辭卻是鋒利之極,看似有禮有節(jié),卻是句句生反骨暗含殺機。倒頗有幾分他睥睨一切的味道。
“……今天下握兵立功之人,獨不懼陛下他日之責備……”
這簡直是明目張膽的挾兵自重,叔山梧讀到這一句低笑出聲,“你好厲害,李肅看到這個,恐怕無法心平氣和!
鄭來儀站起身來,面對著他:“這本就不是為了向他們示弱,叔山柏罔顧人倫,殺父欺君,卻擺出一副救世清流的姿態(tài),李氏無能,當天下人都沒有長眼么?”
“身為叔山氏,我也不可說完全清白。”叔山梧提醒她。
“亂世之中,清白是什么值得褒獎的事么?”鄭來儀殺伐果斷的口吻,“難道還真讓他們以為你是可以隨意拿捏,區(qū)區(qū)魚乘深、叔山柏之流可以應對?”
叔山梧因她理直氣壯的語氣一時失笑,等到視線落在她執(zhí)筆的右手上方的落款,笑意登時散了。
一方小印篆刻的是她的名字:鄭氏來儀。
他眸光深邃,沉聲問她:“你可知此處落你的名字,是何意味?”
鄭來儀放下手中的筆,從案邊站起身,轉(zhuǎn)向他。
“是何意味?”她反問。
第99章 鳳凰棲于梧桐枝頭,汀沙云樹,鳳尾扶疏
叔山梧看著她眸光幾度轉(zhuǎn)動, 半晌將她攬進懷里,深吸一口氣:“我已是無父無兄之人,許是老天憐我, 能得你如此維護!
“叔山梧, 你知道么?前世最后的日子,我被你關(guān)在王府里,對外界天翻地覆的變化一無所知,每日都在驚恐中度過……”鄭來儀垂著眼, 長睫遮住眸中澀然。
叔山梧聽她回憶的語氣, 眉眼微沉。那一段他未曾經(jīng)歷過的前世,給她留下刻骨的傷痕, 幾乎從未聽她主動提起過。
鄭來儀貼著他的胸口, 聽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輕聲道:“前世臨死前, 你帶兵攻破玉京, 將我攔在國公府門前, 不讓我見我父兄最后一面……臨死前我用盡全部恨意,對你發(fā)下詛咒。”
「縱有一日忝竊天下,更無一人共享河山!
“說得好。要我說, 這還不夠,是我活該……”叔山梧低頭貼著她的發(fā)頂, 聲音微微發(fā)悶。
“或許吧……”鄭來儀笑了笑,神色卻是憂慮的。
這些日子她常;貞浧鹱约赫f過的話, 或許是自己的怨念太深, 她的詛咒幾乎已然成真:他在短短一日內(nèi)失去了父親, 又與生母擦肩錯過,如今唯一的兄長視他為死敵, 剩他一人傑立于世,身處十面埋伏。
所以她在蒼梧江畔棄船登岸,解開執(zhí)念向他而來。
“這些年你一個人,風里來雨里去,是不是很難?”她抬頭,看向叔山梧。
他想了一會,語氣認真地答:“不難。一個人簡單、沒有情緒,更沒有負擔!
鄭來儀微怔,也許這就是他能成為邊境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捉生將的原因。
“有時我常常懷疑,其實我并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從小我和阿柏就是不同的,他有母親疼愛,父親對他也不會如同對我一樣,形同陌路。母親對我而言,像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幼時一直陪伴我的奶娘在我懂事后被送走,后來得知,是因為她和我的生母都來自異域,而有關(guān)她的一切,在家中都是不能提的禁忌……”
“幼時出去玩耍,被說‘瞳色有異,是為不詳’,那幫孩子要拿著彈弓射瞎我的眼睛,我和他們打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帶著傷回家,回家后又被父親揍了一頓——那是我第一次發(fā)覺自己和他們的確不一樣……”
他述說這一切時,面上始終掛著抹淡然的笑意,仿佛在講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
鄭來儀的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一個自小被歸為“異類”,從懵懂無知到淡漠冷清的少年形象。
叔山梧的童年與母親有關(guān)的故事,只是旁人轉(zhuǎn)述或加工的片面之詞,甚至她知道的幕后故事還要比他更多一些。但她什么都說不出口,只能將環(huán)在他腰際的手更緊了緊。
“我本來也要很快南下去找你們的,若不是突然接到蔣朝義傳信……”
叔山梧低頭看向鄭來儀,語氣里帶著少有的脆弱和不解,“椒椒,他不曾用那樣的口吻和我說過話,要不是知道蔣朝義是他最為信任的心腹,我?guī)缀鯌岩伤麄冊隍_我!
“他此生唯一一次向我提起母親,就是讓我將他的遺骸帶回槊方,好和她離得近一些……”
“所以我還是來了,盡管知道叔山柏已經(jīng)在這里設(shè)下的陷阱。現(xiàn)在想來,那大火起得太過突然,我本準備進殿時,分明聽見有人在外面喊我,那語氣好像……我娘……”
“阿梧……”
鄭來儀不忍再聽,低聲喚他名字,卻是欲言又止的口吻。
“嗯?”
叔山梧扶著她的肩頭,唇角帶著一抹苦笑,“你也覺得我一定是聽錯了,對不對?明明我根本都從來沒聽過她的聲音……”
“或許吧,是我的幻覺而已……”他一聲嘆息。
鄭來儀伸出手,捧著他的臉,倏然心驚:他的臉滾燙,如同爐中燃著的炭。
“怎么燒得如此厲害,這不行……”
她急得一時無措,轉(zhuǎn)頭要喊外面的人,又想起人都被她調(diào)走了。咬了咬牙,轉(zhuǎn)身要去桌邊倒杯水來,卻被叔山梧猛地拉住了,扯回了懷中。
“我沒事……”
叔山梧閉了閉眼,鄭來儀的手貼著他的下頜,纖長的十指落在耳后,絲絲涼意讓他的身體不自禁微微顫簌。
方才還言之鑿鑿,說習慣了獨來獨往的人,此刻低垂著頭,在她耳邊低聲如同懇求的語氣:“……別走,椒椒,讓我抱一會就好……”
內(nèi)室里立著一面頂天立地的墨玉屏風,屏風上工筆畫就巨幅蓬萊仙山,仙山上用墨色勾勒出百尺高的梧桐,枝干挺拔,云山霧海之間,一只金線繡成的鳳凰棲于梧桐枝頭,汀沙云樹,鳳尾扶疏。
二人在燈樹前交頸而立,一雙剪影映在屏風上,如畫中綢繆的仙侶。
叔山梧的身軀滾燙,腳步虛浮,鄭來儀已經(jīng)成了他唯一的倚靠。他的神智似乎也有些不夠清醒,就這么將頭擱在她肩頭,時而低聲喃喃著“別離開我……”,過了一會又提高了聲音,攥緊了她手,讓她“快走!”
鄭來儀勉強架住了他的肩膀,咬著牙想將人扶回榻上,奈何床榻離他們有些距離,他身軀沉重如山,對她而言有些吃力,正沒辦法,另一只手無意間按在旁邊屏風的玉質(zhì)邊框上,觸感微微異樣,陡然聽得“嘩啦”一聲。
后墻上內(nèi)嵌的百寶閣突然向旁移開,竟是一座暗門。
一時間,淅瀝的雨聲清晰如珠落,山中沁涼的氣息撲鼻而來。
這座別墅依山而建,而他們所處這間主人的起居室竟然內(nèi)有乾坤,內(nèi)室連著一方小巧的封閉庭院。
鄭來儀的目光落在室外,庭院中有一鴻小巧精致的溫泉,正在汩汩冒著白色的煙氣,池底圓潤的鵝卵石清晰可見。溫泉上方罩著一片八角形的穹頂,遮住天上落下細密的雨絲,仍有不知名的黃葉落在水面上,如同一只只小舟。氤氳的熱氣漂浮在有限的空間里,只朝她面前鉆,讓人視野一時朦朧。
“這里是——”
她望著眼前蒸騰的霧氣,眸光微動,一手扶著的人意識模糊,只朝她傾倒,她轉(zhuǎn)頭抓緊了叔山梧的手。
叔山梧由她攙扶著邁出移門,二人腳步蹣跚,走到廊下。腳底“嘩啦”水聲響起,他已經(jīng)邁入池中,卻渾而未覺,半闔的眼時而睜開,看到她還在,又緩緩合上,似乎唯恐她消失。
池底的鵝卵石在足底生出溫潤的觸感,鄭來儀牽著他,將人扶進了池中,他身上單薄的中衣已經(jīng)全然濕透,山間的風時有時無,吹得濕了的衣衫緊貼在皮膚上。她索性幫他將中衣除下,右手食指微屈,按壓在他頸后的穴位,眼看著他從胸口到脖頸逐漸變紅,額頭開始泛出細密的汗珠,順著高聳的眉骨,滑落至鴉羽一般的長睫。
約莫過去一炷香時間,鄭來儀半蹲在池邊,伸手探了探他額頭,他的熱度在可見地消退,緊皺的眉頭也松弛下來。她心頭微松,小時她發(fā)高熱喝不進藥,家里人就一盆盆地換熱水為她泡澡降溫,一邊輔以推拿,看來這法子依然有用。
叔山梧半闔著眼,似乎已經(jīng)平靜地睡去,只是微張的薄唇可見的干燥。
她不忍喚醒,想去屋里取些茶水來給他解渴,剛要起身,水聲“嘩啦”一響,叔山梧倏然睜開眼,一伸手將她拉住了。
“你去哪兒……”
鄭來儀不設(shè)防沒能站得住,頭重腳輕地跌入了池中。
她的衣衫被水全然浸濕,瞬間涼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下一瞬便被他拉進懷里,一同沉進了水中。
水面重新歸于平靜,水下卻是波流暗涌,鄭來儀好不容易在水中穩(wěn)住了身形,出水的一瞬間,輕薄的衣衫收束住身體,曲線玲瓏一覽無遺。
叔山梧已然清醒許多,眉眼微掀朝她看過來,他的眉睫上掛著水珠,眸色深得有如遠山最后一層墨色。
鄭來儀只覺耳垂紅得似燒灼的炭,重又縮回了水里。
“我去拿水給你啊,怎么病了還這么大力氣,這下好了,我連換的衣服都沒有……”她咬著下唇,嗔怪的語氣聲若蚊蚋。
“怪我!
他沉聲,卻半點不是認罪的語氣,視線落在水面,身體重又熱了起來,呼吸也跟著粗重。
鄭來儀妙目微張,恍然意識到什么,下意識退后了一寸,又再度被他拉近前。
胸.腰處的束帶被洶涌的水流沖得松脫了,他拉著她的手輕輕一挑,絲緞素帶便滑落下來,緩緩浮上了水面,緞光有如一縷銀河,倒映著她的臉。
“鄭來儀,我渴了!
她罵他:“活該,現(xiàn)在喝不成了……”
“誰說的?”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眸光幾分深意。
她紅著臉,難以應對他那充滿蠱惑的語氣,一只手抵著他的胸要后撤,卻被他穩(wěn)而準地捉住抵抗的手,牽住,十指交扣著一起重又伸進水里。
他按住她纖細如水草一般搖擺不定的腰肢,將人穩(wěn)穩(wěn)帶著跨坐在懷。
她咬住下唇,隨著他撥動微微搖漾,一只手沿著男人緊實的曲線攀附而上,勾住他后頸,微微拉開些距離,卻被叔山梧如同得逞一般,垂眸便望見滿懷的春光。
他的視線帶著熱意,鄭來儀抵受不住這樣的注視,瞥到水面上漂浮著的東西,抓住了那條她束腰的緞帶。一時只聽水聲嘩啦響,是她朝他猛然逼近。
沾水的緞帶覆上了叔山梧的眼睛,她在他腦后系了個結(jié)。
他唇角噙起一絲笑,俊朗的面容更染了幾分欲.色:這小呆子,以為這樣他就什么都看不見了。
緞帶本就纖薄,玲瓏的身影隔著一層朦朧益發(fā)浮凸有致,讓人血脈賁張。叔山梧手臂用力,將人更摟緊了些,濕漉漉的緞帶滴著水,沿著他面部鋒利的曲線滑落下來,一滴滴掛在下頜,又落到她緊貼的胸口。
水流之下,她的柔軟與他的剛硬相抵,彼此都難克化。
視線模糊,其余的感受便分外明顯,他能感受到自己身體每一處都如同飽飲了雨水的土地,有什么在血管里瘋狂滋生,他咬了咬牙,雙手扶住她腰肢,將人向上抬了抬,給自己爭取一些喘息的空間。
細密的雨聲不知何時停了,山巔烏云扯開,捧出一輪明亮的滿月,投射進水汽氤氳的池里。
“鄭來儀,今日是正月十五,”
叔山梧啞聲,“……你看月亮是不是圓了!
鄭來儀有一瞬的失神,半晌才意識過來,是了,又是一年月圓時節(jié)。
“我想看看今夜的月亮。”
她扯下他面上的緞帶,眼神濕漉漉的,有如水里打撈出來的溶溶月。
“阿梧!
“嗯!
叔山梧垂眼,他的眸光濃得化不開,看著落入自己懷中一輪飽滿的圓月,也果然是打撈的動作,將人扶穩(wěn)在身上。
“生辰喜樂,且以永日!
他搖頭:“無妨永日,但求來年也是一樣,”是貪婪的語氣,猶覺不夠,“還有來年的來年,歲歲年年。”
鄭來儀“噗嗤”一聲,神色一時驕矜,還要說什么話,笑意沒來得及綻開,已被他吞吻入腹。
不知名的嫩色花瓣落入水中,隨著池底的漩渦旋轉(zhuǎn)下沉,水面一抹白有著玲瓏蜿蜒的曲線,相貼時無法言喻的觸感,愈發(fā)激起血氣上涌。他扶住她纖細的腰肢,水底有如深淵的暗流,推著她向他的方向滑落,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將人一時按住,欲念卻從指尖滲出,十指難以抑制地深深嵌進,過電一般渾身酥麻,她下意識一聲低吟。
他的舌尖替代一切,橫沖直撞有如殺紅了眼的兵,她所有的呼吸都被掠奪,從綿長的吻里短暫撤離一會,又被更深地吻緊。短促地呼吸幾下稀薄的空氣,混沌的視線里依稀看見他脖頸崩起青筋,似乎竭力想要克制,但理智已經(jīng)瀕臨潰堤。
他已經(jīng)渴得不行。
她眉眼間浸潤突然濃烈的春色,魅惑極了。
鄭來儀微微仰頭,吮住他滾燙的耳垂,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
叔山梧的瞳孔黑沉如天際的山,連那抹亮色的月也照不進,露出水面的肩頸肌肉倏然繃緊,如一條蓄勢待發(fā)的巨龍,狠狠挺身。
池中水漫溢而出,將岸邊一圈嶙峋的石頭都打濕了,水面升起又回落,一下下拍打著岸沿,水中人沉淪的眉眼,已經(jīng)失控。
鄭來儀微蹙著眉頭,貝齒咬住下唇,終究泄出吃痛的聲音,用雙臂勾住他脖頸,因一陣陣的飽漲感難忍至眼底泛紅。叔山梧沉淪之際聽見她哭腔,一時慌神,舔舐她滾落到腮邊的淚,抱著她要起,卻因水流的阻力背道而馳,交錯更深。
她臉上猶帶著淚痕,卻不饜足的心理,水中將人更勾纏緊了些,柔弱無骨卻韌性十足,足尖貼在他后腰的疤痕,于翻覆的浪里,化作山間會吃人的妖精。
叔山梧在水中踉蹌兩步重又坐倒,將自己和她一同穩(wěn)住了,抬手捫弄間帶了些報復的意味,是要懲罰她欲擒故縱,也是要告訴她這一切不是玩笑,鄭來儀尚未認識到形勢嚴峻,便被他益發(fā)用力的拋起落下逼得唇齒間不自禁出聲,這回帶了幾分求饒的語氣。
“我、錯……了……”
“晚了……椒椒……”
既已經(jīng)做了壞人,只能暫且先把壞事作盡,再求她饒恕。
意識恍惚的鄭來儀,聽他一聲由衷的喟嘆,口里說著些放.蕩的渾話。往后年年的生辰禮,都只想要如此饗宴。
素月霜空,噀天為白。池中氤氳霧氣中,一雙交.疊人影,纏綿不知春盡。
第100章 從現(xiàn)在起,便是他們二人共同并肩的戰(zhàn)爭。
山窗初曙, 透紙黎光。架子床半開的帳幔后,鄭來儀半張臉陷在陰影里,酣睡正甜。
叔山梧撐著身子, 一條腿尚被她壓著, 沒法動彈,索性就這么看著懷中人的睡顏。
不知夢見了什么,她粉嫩的腳趾不時蜷縮,如同小獸的幼崽, 這副安靜乖順的樣子, 比天狗食月還要少見,實在是昨夜被折騰慘了。
他已然全好了, 血肉酣暢神清氣爽, 而她便是那味對癥的神藥。
腿有些麻了,他動了動, 陰影中的人微瞇了眼, 因泄進簾內(nèi)的晨光眉頭微皺, 嘟囔著翻了個身。
酸脹的肢體讓鄭來儀頓時清醒了些,她惺忪著睡眼,半晌看清朝她傾身過來的人。
叔山梧換了件袍子, 衣襟仍舊浪蕩地敞開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不著寸縷, 面上紅暈更深,扯過被頭整個人縮了起來。
“別過來啊……” 被子里發(fā)出悶悶的聲音。
叔山梧低笑一聲。
半晌, 杯子里的人露出一雙眼睛, 困惑且失憶:“我怎么……到床上來的?”
叔山梧聳聳肩, 不去回答她的問題,因這答案顯而易見。
“……我的衣服呢?”已經(jīng)隱隱有些質(zhì)問的語氣。
“替你洗了, 還沒干!
鄭來儀順著他視線,望向一旁的掛架。她的紗裙了外袍掛在上面,都已被精心洗過,正下方的熏爐正在烘著,裊裊白煙浮動,一室盡是淡淡的松枝香氣。
“你就這么……抱我進來的?”
叔山梧頷首,眼中終于現(xiàn)出一絲歉意。昨夜池中,她最后已經(jīng)困得不行,在他懷中昏睡過去,他將人抱出來回到屋里,給她擦干身體,將人塞進被子?缮磉吿芍鴤這樣的她,又讓食髓知味的人如何自持?結(jié)果又是哄著睡眼惺忪的人,折騰到天明才堪堪睡去。
她是睡著了,他卻如同飲了鹿血一般,精神百倍,幾乎沒怎么闔眼。
“再等會,再熏小半個時辰,差不多就干了……”
鄭來儀隔著被子打量他氣色,有些驚訝:“你……沒事了么?”
“本來就沒什么大事。”他的語氣是酣暢淋漓后的松弛。
她有些吃驚了,本來后悔昨夜不該那樣沖動,勾得本該好好休息的人一起放縱,沒成想這人竟如鐵打的一般,一番折騰反而倒把所有的病氣都祛散了。
“你餓不餓?我讓紫袖送了些吃的來!
叔山梧替她把蓋在臉上的一縷碎發(fā)撥弄開,輕聲請示她。
她是真的有些餓了,揪著被子要起來,動作幅度一大,登時牽動腰身酸疼難抑。
叔山梧察覺她神色,眉眼微沉,便要上來掀被子。
“別——”
“讓我看看。”
鄭來儀抿著唇,掙不過只得讓他靠近,半推半就地看了一回,才見他歉然地抬頭,壓低聲音:“腫得厲害——怪我……”
“……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她甕聲甕氣的。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叔山梧認真且虧欠的語氣。
她想了會,訥訥道:“有沒有羊脂?”
叔山梧一怔,轉(zhuǎn)而眼睛亮起,起身走到一旁架子上,從戎服的隨身革袋里翻出一個母貝,沾涂了些白色的油脂,走回床邊,看架勢是要親手伺候她敷上。
“我自己來——”
她臉紅得不行,卻架不住對方不由分說,輕柔地上了手。
倒是挺舒服,她也就不再掙扎,半瞇著眼隨他去。
叔山梧一邊埋頭敷弄,克制著視覺與觸覺之下引發(fā)的又一輪心猿意馬,只找些讓自己分心的話題。
“……你怎知我有熱敷用的羊脂?”
她咬唇,面上露出些曖昧而頑皮的笑意,這是只有她知曉的二人之間的情趣,沒必要告訴他,免得再生出什么不可控制的事。說真的,這人不知疲倦的勁頭,竟讓她有些害怕。
“……好了么?我餓了,你來喂我!彼辶饲迳ぷ樱碇睔鈮训匕l(fā)號施令。
“好了!
叔山梧寵溺地笑,去銅盆里浣了手,端來一碗尚且溫著的羊蹄羹,坐在床沿一勺勺喂她喝完。掛架上的衣服差不多也干了,便服侍著人穿上,才終于有余裕追究她的沖動。
“亂局已現(xiàn),北邊不會安寧。我讓羅當送你南下,為何回來?”
“我怎可能讓你獨自面對這一切?”鄭來儀目光灼灼。他沉默下來,半晌嘆息道:“如此,你父親定然要更恨我了……”
“是你活該!彼鲱^,看他佯作苦惱的神色,眉眼中的憂慮一時化開了些。
叔山梧察覺她在懷里偷笑,眉眼一沉,作勢要將她攔腰抱起。
鄭來儀一驚,一只手匆忙勾住叔山梧的脖頸,另一只手抵在他半敞著的胸口。他額頭有晶瑩的汗,眼底尚有紅色的血絲。她突然有種感覺,好像自己是勾得君王耽于情愛不事早朝的妖妃,又因自己這樣的想象暗自發(fā)笑。
“你……要好好休息,他們都在等你恢復呢!泵廊嗽趹,卻耿直勸諫的語氣。
“你都驗過,還不算恢復了么?”叔山梧挑了眉,聲音里帶著幾分戲謔,鄭來儀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眉心。
于是他又恢復正色些的語氣,沉聲:“我睡著時,你不是都已安排下去?”
鄭來儀陡然狐疑:“你昨日什么時候醒的?”
本來身處如此境地,是絕無可能定下心來休憩的,但服下她親手喂下的安神湯藥后,叔山梧便短暫地陷入了沉睡。他在烽燧上點過燈,也在冰川下濯過冠,嘗過死馬的肉,也飲過胡虜?shù)难,本來便是鐵打一般的人,雖然只有一個時辰,也極大地恢復了元氣。
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女兒家,面對一幫悍勇的兵將,聲音不高卻語氣鎮(zhèn)靜。叔山梧聽著鄭來儀為自己的處境操心忙碌,運籌帷幄卻進退有度保持分寸,能讓人衷心折服。他明白她實則是在維護自己在屬下面前的權(quán)威,排除他們對她出身鄭氏的顧慮,盡管她已經(jīng)毅然地將自己的名字,寫在了維護自己反詰朝廷的上表中。
這對她而言,本身已是“大逆不道”。
“椒椒胸中有丘壑,我亦甘為臣下!
叔山梧定定地凝視著她,眸色幽深如淵。
被奉若神明的人,仰頭去吻她的信徒。這個吻密切而虔誠,并不帶半分色氣,他沉穩(wěn)安定的氣息將她全然包裹,在證明也在述說一切。
他們在黑石山分別時,叔山梧曾對她說過,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他,則負責去做她的后盾,為她托底。
時局復雜甚過風波江上的棋局,曾經(jīng)與叔山氏暗中較勁,如今他們彼此依靠,實則是互相托底。
“鄭來儀,只要你想,這天地我也可為你翻覆!
他沉聲,語氣中不無顧慮,“只是,一旦我加入戰(zhàn)局,你的父兄便不免被牽連在內(nèi)……”
叔山梧的聲音低了下來,在他本來的計劃,前世沒有護好她和她的家人,今生不該再將他們牽連其中,無論與叔山柏決裂,或是與李氏對立,都應當是他一人所為,與她無關(guān)。
但鄭來儀筆下的那篇字句如鋒的文字,已然彰顯了她的態(tài)度。
縱然前世慘死,今生曾暗暗發(fā)誓,要不惜一切保父母無虞,保家族平安,然歷經(jīng)千帆之后,屠龍者終成惡龍。她運籌帷幄一番布局,已經(jīng)將自己連帶著叔山梧一齊推向了水深火熱。
她伸出手,碰到他生出了青茬的下頜。他的皮膚猶自微微發(fā)燙,但已沒了此前嚇人的熱意,已經(jīng)是全然的生機勃勃,蓄勢待發(fā)要為她而戰(zhàn)。
這一回,縱然一切未知,她的心境卻已然沉穩(wěn)不少。
“叔山柏恨不得將你從叔山家族的族譜中踢出,他將殺父罪行栽贓到你的頭上,就是要讓你無法接掌清野軍!
叔山梧笑了笑:“你不是已經(jīng)看出來,光憑叔山柏那些縱橫捭闔的手段,是不足以將清野軍收伏的!
鄭來儀認同。在清野軍的主權(quán)問題上,他們只需靜觀其變,讓李德音和他內(nèi)斗就好。
她站起身來,走到幕墻邊。
幕墻上掛著一張輿圖,還是貞端廿一年的格局——正是他們在鶴皋山初遇的那一年。北境一片紅色,是麒臨軍留下的戰(zhàn)火痕跡,縱橫交錯的山脈猶如一道道裂痕,大祈李氏王朝的頹勢由此開始明顯。
她曾認為叔山氏是危險人物,他們天生反骨,不羈于世,走到今日,才體會了他們的境遇。
野心不是什么壞事,尤其當執(zhí)政者已經(jīng)羸弱不堪,亂世之中,何謂愚忠呢?
從現(xiàn)在起,便是他們二人共同并肩的戰(zhàn)爭。
“我們現(xiàn)在在……”
鄭來儀的視線在那輿圖上尋找,叔山梧自身后將她攬在懷里,右手牽住她,點在輿圖上的某一處。
“這里!
“嗯對,這里!
她的視線跟著落定,收斂了笑意,自西向東沿著山脈的方向劃了一道弧線:“魚乘深的神武軍和你的攬川軍在東都城外交鋒,死傷慘重。決云帶著人虛張聲勢,已經(jīng)將他們在磐龍嶺剩余的兵力引開,但他在京畿的大本營尚有近九萬兵,疾行軍只需……”
她又遲疑著停了下來,叔山梧默契地接過她的話,“一日。準確的說是一日一夜,便能到達我們所在!
他的口氣尋常,并無多少憂慮。
京畿的神武軍還有更重要的使命,叔山梧眼下對李氏而言,只是“窮寇莫追”。
“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
鄭來儀的視線落在北境防線的位置,語氣沉吟,“李德音為什么會聽從叔山柏的建議,去勸舜德帝西征圖羅,明明眼下不是最好的時機。”
“我猜想,是因為他也沒有別的選擇!笔迳轿喑谅。
鄭來儀神色微凜,微微頷首:“本質(zhì)上他是和叔山柏一樣的人,為了謀求皇位,也可不擇手段!
她想起當年一樁舊事,舜德帝對自己這個嫡長子實際并非頗為滿意,在登基后,李德音雖然如愿入主東宮,卻比作舜王世子時更加謹小慎微;实垡恢痹谟脤徱暤哪抗饪粗约,甚至宮中還傳出過消息:舜德帝不滿李德音謀略武功皆是平平,一度考慮從宗室里過繼皇子來,與李德音一同拜師,養(yǎng)在宮里,后與皇后一場大吵,才勉強作罷。
曾經(jīng)英雄輩出的李氏,如今已然衰微,連一位合格的繼承人都篩選不出來,時也運也。
她嘆了口氣,“伍暮云一死,李德音應當能看出叔山柏的險惡用心。”
曾經(jīng)與她一樣出身貴重的高門小姐,卻落得如此下場,令鄭來儀唏噓不已,然而她不得不利用伍暮云的死,讓李德音看清叔山柏背后的伎倆。
叔山梧看出她眸中的不忍,將寬大的手掌覆上她手背,溫聲道:“叔山柏這個為了兵權(quán)連父親都殺得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去覬覦更多?你做得沒有錯,就算不提醒李德音,遲早他也會看出來。”
是啊,只是時間問題。眼下他們需要的,恰恰是時間-
二月二,龍?zhí)ь^。往年今日,皇帝總會率李室子弟于宗廟祭祀天地,敬奉祖先。然而今年宮中的祭祀,卻是由太子主持完成。
舜德帝李肅終于在知天命之年一償宿愿,以一國之君的身份率領(lǐng)二十萬大軍踏上了西征圖羅的征途。
都城里,由宰相房速崇輔政,太子李德音留于玉京監(jiān)國。
未曾想圣人親率的中軍部隊尚未與圖羅人交鋒,后方的大軍已然生亂。
左右?guī)娭,來自清野軍的士兵不服身為西征軍虞侯魚乘深的調(diào)遣,因營區(qū)劃分時誰在上風處扎營的一件小事,軍營里自發(fā)分立成漢胡兩派,從嘩變演化為械斗,勉強被身為行軍司馬的叔山柏強行壓制下來。
出身清野軍的士兵中胡將居多,他們不滿叔山柏身為頂頭上司,又是叔山氏出身,言語行為間卻對禁軍的人頗多維護,對宦官將領(lǐng)魚乘深腆顏相和,竟趁著夜間大軍休憩時潛入主帥營帳,將熟睡中的叔山柏斬于刀下。
后方出了如此大事,已經(jīng)抵達馭軍山一帶的舜德帝又氣又怒,然而大祈皇帝親征,聲勢浩大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李肅不得不改變作戰(zhàn)策略,一邊勒令魚乘深接管左右?guī),一邊八百里加急詔令在隴右坐鎮(zhèn)等待迎接大軍的嚴子確回防接應。
祭祀時,太子顯然心不在焉,旁邊的禮部尚書幾次提醒才沒錯了步驟。
今夜的東宮,燈火通明。
房速崇坐在太師椅上,面色陰沉。
自鄭氏落馬后,朝廷中資格最老的左仆射便升為宰相,主持一應事宜。朝中百官眼下都唯宰相房速崇馬首是瞻。
他手中正捏著一張羊皮紙,是一張剛剛送到東宮的線報,前線的軍報有專用的密封制式,而這張字跡潦草,匆匆撕就的密信,顯然并非官方渠道所得。
“這信……是從前線剛剛傳回?”李德音抬頭看向太師椅上坐著的人。
“不錯。”
太子垂眸,重又盯著那羊皮紙看了許久,房速崇立于階下,靜靜觀察他神色幾度變化,半晌開口。
“殿下似乎對圣人在北境下落不明一事,并無過多擔心。”
李德音倏然抬眼,陰惻惻地道:“都下去。”
話音落,殿中四角隨侍的宦者婢子魚貫快步離開。
沉重的殿門轟然一聲在身后闔上,主座上太子殿下的神色逐漸陰沉。
“父皇下落不明,當此時危,國不可一日無君,孤也只能順應天命,接掌大祈!”他從龍案后站起身來,一只手按在那玉雕的戲珠雙龍上,用力握緊。
按照他本來的計劃,叔山柏率清野軍隨隊貼身護衛(wèi)圣人,若能立功站穩(wěn)腳跟,也算是證明了自己。另一層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若是戰(zhàn)事不利,舜德帝在外有了什么閃失,他的太子監(jiān)國之位便可坐穩(wěn),登臨天下亦是指日可待。
房速崇靜靜看著監(jiān)國太子的陰謀野心在自己面前展露無遺,一瞬神色卻是復雜。
“這個叔山柏,從東都事起便一次次犯下大錯!要不是看在他之前對孤還算忠心,身為叔山后人,能讓清野軍為我所用,孤才給他一次立功的機會。孰料他不堪為將,連自己的兵都帶不好!”
李德音一拳砸在案上,惡狠狠地最后一句,“真是死有余辜!”
叔山梧聯(lián)合兵部的杜境寬將太子劫持,殺進詔獄救走鄭遠持時,若非叔山柏援救,李德音差點就沒了命,加上伍暮云腹中又有自己的親生骨肉,他更是決意好好重用叔山柏,然而東都發(fā)生的一切,不僅讓他對叔山柏的能力存疑,更因他有意隱瞞伍暮云之死的動作而警覺。于是他勒令叔山柏率領(lǐng)新接管的清野軍隨御駕出征,將功折罪。
孰料前方尚未交戰(zhàn),叔山柏卻被嘩變的手下亂刀砍死,這對李德音而言實在是慘重的損失。而皇帝又在這個節(jié)骨眼于前線失蹤,讓眼下的情形益發(fā)復雜。
房速崇掀眉看向上位者,淡淡道:“清野軍出身逆黨,本就是一幫烏合之眾,除了叔山尋,估計也就是他那個一身反骨的二郎能夠駕馭得了!
李德音聽到叔山梧的名字,面上浮現(xiàn)濃重的戾氣,惡狠狠道:“這個叔山梧!當年孤還將他視作兄弟,早知如此,便該廢了他!”
房速崇掀眉,厲聲道:“太子殿下睜眼看看,眼下還是與他叔山梧為敵的好時機么?”
“區(qū)區(qū)一個流寇,待孤坐擁天下,又有何可懼?!”
李德音的視線落在案上金光燦燦的傳國玉璽,眸中精光一閃:“怎么,難道房相還懼怕那不成氣候的叔山梧不成?”
房速崇陰云密布的臉上頓時浮現(xiàn)一片紫氣。就算是皇帝,也不曾以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還是說,您也因鄭來儀那一篇言辭慢侮的上表給嚇怕了??”
房速崇面色幾變,半晌冷笑一聲:“那一篇上表殿下可曾細讀,叔山梧與鄭氏能有如此底氣反詰我朝,您可想過是何緣故?”
李德音沉默,然面色依舊倔強,并未被完全說服。
房速崇看向李德音手上的羊皮紙,又緩緩道:“殿下又是否想過,倘若真如這密報中所言,圣人親率部隊在子午嶺一帶失蹤,為何嚴子確沒有及時將信息傳回?”
李德音聞言微怔,猶疑道:“您的意思是……?”
“嚴子確身為渝州刺史時,老臣就看出他絕非池中之物。此人精悍明敏,為政頗有威嚴,又于藩牧之中最受中央信賴,難得與叔山氏也能和平相處……此人心機手段之深,恐怕連他的老師都未曾完全看透。”
“難道嚴子確他……當真會與孤為敵?”
房速崇嘆了口氣,道:“殿下,陛下出征前特將敏延郡主指婚嚴子確,以宗室女聯(lián)姻涼州節(jié)度,迫切拉攏之意頗為明顯。試想他一介文臣出身,既無過深的門第背景,也無多少功勛加身,他在他師父鄭遠持走上叛逆之路前一刻與鄭氏斷了婚約,如此知進退識時務,于朝廷而言,本就是不可多得。于公于私,他嚴子確都沒有理由不一心效忠陛下!
李德音瞳孔微縮,聽出房速崇言外之意。
如今皇帝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自己貿(mào)然登基,嚴子確作為隨駕大將,若是捧出什么遺詔,以勤王之名反攻玉京,屆時太子的處境便兇險不已。
房速崇緩緩反問:“殿下試想,有多少人能抵得過那至高之位的誘惑?”
李德音沉思不語。兩只手指捏著那殘破的羊皮紙,送到燭火上,看著它化為灰燼,才又開口,已經(jīng)是推心置腹的語氣。
“房相,孤幼時隨著先太子在宮中伴讀,曾蒙您教導,無論后來如何,孤一直視您為我的老師。大祈風雨飄搖,鄭黨聯(lián)合叔山氏作亂,邊鎮(zhèn)諸藩心思各異,這個當口父皇率隊親征圖羅,孤這監(jiān)國之位,坐得甚是惶恐,但因有您從旁襄助,才能稍覺心安。”
房速崇抿唇靜靜聽著,并不戳破太子言語中幾多矯飾。
這些年與鄭遠持同臺對壘,二人你爭我搶,始終未曾占過絕對的上風,直到鄭氏激流勇退,房速崇突然生出幾分兔死狐悲之感,他們同為前朝老臣,何曾被舜德帝真正倚仗?而李肅之所以會決定親征圖羅,也是出于對權(quán)利旁落的擔憂,要讓天下將士盡皆臣服于王權(quán)之下。
房速崇某日突然頓悟,鄭遠持為何會看衰李氏,最終選擇和叔山氏站在一起。房氏世家門閥出身,于六部雖有積淀,在武將中卻并無過多人脈資源,時也命也,眼下與太子捆綁在一起,已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心中憂懼卻甚于以往任何的時刻。
他并未急于表達立場,只是反問:“殿下,您已失清野軍,京畿禁軍戰(zhàn)力如何您比我清楚,四境藩鎮(zhèn)心思各異,是否能抵得過嚴子確手下的二十五萬鐵桿大軍?”
李德音面色發(fā)白,他不愿相信事態(tài)會發(fā)展到兵戈相見的地步,但他也知道,房速崇的提問背后是何意義?
是啊,他手里的牌已經(jīng)出盡,沒有強有力的兵權(quán)在手,如何應對父皇駕崩后的天下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