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前世她沒能做到的事,自己的兒子卻做到了。
“所以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叔山梧頹然苦笑。
他的所有不甘都釋然了, 鄭來儀對自己的恨意不是空穴來風,一次次拒絕自己也是理所當然,那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立場不同, 而是血淋淋的滅族之恨。
她甚至早該親手殺了他。
重逢后的每一次, 她都能輕易下手。他能活到今日,已經是她網開一面了。
“前世檀越的苦衷,她并無所知。讓你重溫她上一世臨終一刻,也是為了讓你能明白你們二人之間曾經的過往, 解開心結。”曇紹看叔山梧喪魂落魄的姿態, 終究面露不忍。
叔山梧搖頭:“是我沒有保護好她,再有苦衷, 還是走到了彼此相仇的那一步, 讓她經歷那樣的無助。”
“我不僅殺死了她,還殺死了我們之間的一切。”
他想起鄭來儀每次朝自己伸出又收回的手, 她心中經歷的煎熬突然變得具象。所以, 其實她也是戀慕他的。
早知如此絆人心, 何如當初莫相識。
“我不該再去招惹她。我該走得遠遠的,這樣她便能遠離不幸,”叔山梧釋然苦笑, “她說得對。是我用盡心機,配不上她一腔純粹。”
“是我不值得。”
曇紹目送叔山梧頹然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緩緩轉回身來。
一個緇衣芒鞋的女子站在院門中,同樣望著遠方山道, 視端容寂, 煢煢而立。
“既然放不下, 為何不現身呢?”
女子收回視線,斂眸低聲:“織云愧為出家人, 本打算在雀黎寺度過一生,此生再不入關……”
她抬眼,向曇紹雙手合十:“多謝師兄。還為我破了規矩。”
曇紹低低笑了一聲:“規矩。化外之人,談何規矩?”他轉頭看向叔山梧離開的方向,“他和他父親,看來還是不一樣。”
織云苦笑一聲:“為情所困,當是隨我。”
曇紹搖頭:“他不如你。”
織云綠色的瞳仁里泛起微瀾,她想到那個曾經為了男人放棄故國和使命的自己,過往種種,譬如昨日死。安夙已經消失在這個世上,現在只有出家人織云。
或許是對她背叛家國的報應,她的兒子,正經歷同樣的煎熬。
“師兄,你知道嗎?原本那一刀,我是留給他的。”織云平靜道。
曇紹垂眸,念一句“阿彌陀佛”。
她與叔山尋的相遇,本是一樁孽緣。但安夙本不是信命的人,她不愿叔山尋身處兩難,于是想到一個萬全齊美的計劃——用明月魄殺死叔山尋,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也給彼此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但那男人違背了自己的誓言,他不是愛江山更愛美人的情種,他是個為戰而生的梟雄,他帶清野軍攻破蒲昌海,更在大軍歡慶的勝利之夜,和另一個女人有染。
沒有什么一往情深,她與叔山尋之間,只是一個一廂情愿的鬼故事。
十月懷胎,安夙誕下了自己的兒子,諷刺的是,另一個女人生下的兒子還比阿梧年長。安夙在某日突然想通,厭棄了眼前的一切,用明月魄刺進自己的心臟。
醒來后她不無自嘲地想,看來自己和叔山尋是一樣的,沒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她就這么舍棄了自己的兒子,連名字都沒來得及給他起。
她以織云的身份回到了曾經的故土,經歷戰爭,看遍興亡,遠離著和大祁有關的一切,偶爾會想一想自己的骨肉如今長成了什么樣子,但也僅僅是想想而已。她在焉支山下建立雀黎寺,隱居世外,不愿再問紅塵事,卻沒有想到會有朝一日重新見到自己的匕首。
織云寬言開解為情所困的鄭來儀時,尚沒有意識到眼前人是誰,等到她將明月魄拿出,決然留在了佛龕前,才后知后覺,為什么自己第一眼看見她,便有一股熟悉的氣息。
前世她沒能做到的事,自己的兒子卻做到了。
那把留給了阿梧的匕首,本來只是一個念想,卻在有生之年,看見了死于刀下的另一個人。
鄭來儀能重生,正因為她與叔山梧彼此相愛,只可惜她永遠不會知情,還以為自己的夫君是冷血的負心人。
這一次,織云終究沒能做到冷眼旁觀,輾轉反側之后,她重新踏入了中原的土地。
“是我對不起這個兒子。不想看他們二人,本是彼此相愛,卻漸行漸遠。”
“人各有命,不能強求。”曇紹語氣平靜地勸慰。
織云苦笑一聲,語氣卻執拗:“終究是我悟性太淺。”-
武隆二年的春天來得快,去得也快,從草長鶯飛到芳事闌珊,感覺上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轉眼間,玉京的街頭已經到處可見文綾袖軟,輕裾縠衫的游春女娘。
鄭來儀并未立即返回涼州,東宮似乎也已經不再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鄭國公夫婦見女兒不提,自然是巴不得她能在家多留一陣子。
許是成家娶妻的喜氣加持,開年以來,杜境寬在兵部的幾件大事做得頗得圣心,被擢升為兵部侍郎,眼看就要和他父親比肩,女婿爭氣,鄭遠持自然也舒心不少。
花朝節那日,滿面春風的新婿陪著綿韻回了趟娘家,低梳發髻的綿韻一臉羞紅,低聲告訴母親,自己有孕了。
鄭來儀走到方花實身邊,給姨娘遞上一方手帕,看她們母女二人握著彼此的手喜極而泣。李硯卿也紅著眼眶,向鄭來儀投來一眼。
那目光復雜,其中不無遺憾。
鄭來儀抿唇,輕步出了荷安院。
正院的書房敞著門,男人交談的聲音從房中傳了出來,鄭來儀從廊下走過,聽見杜境寬的聲音。
“……已經定下的事,必得早作準備,年前召叔山梧回來,就是為了在馭軍山組建行營的事,主要的人馬,還是要從隴右和槊方就近抽調……”
鄭來儀腳步微頓,聽到了熟悉的名字。
“叔山氏在河北已經日益坐大,陛下心中本就有顧慮,你舉薦叔山梧做這個行營元帥,還是應當三思。”鄭遠持老成持重地告誡。
“小婿明白。只是思前想后,對槊方情形熟悉,又能駕馭隴右精兵的人選,最合適的也就是叔山梧,倘若刻意避開,反而坐實了朝廷對叔山氏的顧忌。”
鄭遠持一時沒有接話。
鄭來儀站在廊下,下意識地絞著手指。她與叔山梧說清了斷之后,便再沒聽到過他的音訊。
拂霄山那夜,他說奉召回京,原來是因為此事。
杜境寬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本來槊方觀察使魚乘深也是一個人選,但陛下最后還是選了叔山梧,想來也是專為派他在馭軍山等候圖羅的迎親隊伍吧……”
迎親?
鄭來儀心中一動,走到了書房門口,抬手扣了兩下房門。
房中二人抬頭,杜境寬見是鄭來儀,從榻上起身,笑道:“是四妹妹,怎么沒跟綿韻一起說話呢?”
鄭來儀瞥他一眼:“和母親抱著哭呢,我最見不得這樣場面,出來躲一躲……”
杜境寬一時皺眉,鄭來儀看出他心思,又道:“放心吧,哭不了太久,是喜事,開心還來不及呢。”
鄭遠持聞言,看向杜境寬,后者垂目確認道:“父親,是綿韻有喜了,昨日才請大夫來府里看的。”
鄭遠持沉默一會,半晌才道:“你照顧好她。”
“小婿明白。”
書房里因為鄭來儀的到來,氣氛有些微妙的變化,一時間無人說話。
鄭來儀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緩緩道:“方才我聽到,圖羅使團要來迎親,是和親人選定了么?”
“是,魏國公府上的貴女裴氏玉延,已經被陛下封為敏延郡主了。”
鄭來儀微怔。裴玉延的名字聽起來頗為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
她腦中一閃,恍然反應過來:“魏國公,那不是左仆射的親家?”
杜境寬看了鄭遠持一眼,點頭:“陛下在宗室女中沒有找到合適人選,已經應允了延陀部的事不能反悔,最后是父親大人建議的人選。畢竟是為解圣人之難,房速崇自然也沒有提出異議。”
鄭來儀詫異看向鄭遠持,突然想起來這個裴玉延到底是誰。
魏國公的外甥女裴玉延,算起來是房速崇的獨子房遂寧的表妹,在長姊鄭薜蘿嫁給房遂寧之前,一度傳言刑部侍郎房遂寧與他表妹裴氏青梅竹馬,遲早會親上加親,結為夫婦。
這樣的傳言直到長姊嫁入房府之后,也沒有完全結束,只因那裴玉延已經二十有二,卻始終待字閨中沒有嫁人。
父親是為了長姊的婚姻,才向朝廷建議了這樣的人選么?畢竟此舉既得罪了魏國公府,也給了房氏出頭露臉的機會,對鄭遠持并沒什么好處。
鄭遠持的視線與女兒若有所思的目光相觸,淡淡垂眼,舉起了手邊的茶盞。
“和親人選有了定論,玉京的這些人家,也能松一口氣了。”
鄭來儀知道父親此話是在寬慰自己,曾經被和親陰影籠罩,為此只能和嚴子確定親,以面對紫宸宮的審視,或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只是對那敏延郡主,未免有些不公了。
“和親的日子定了么?”
“三個月后,七夕。”
鄭來儀訝然:“這么快?”
杜境寬頷首:“禮部已經向圖羅發去照會,讓延陀部于七月七日前攜迎親禮至馭軍山下接親,屆時圣人會御駕親臨,在懸泉置禮會毗真可汗。”
他轉向鄭遠持:“父親可曾聽說,圖羅對大祈的這次賜婚,實則有些不滿。”
鄭遠持了然道:“我聽滕安世說了,圖羅的使臣認為大祈圖羅兩國國君身份對等,不應由大祈指定會晤的時間和地點……”他冷哼一聲,“——如果沒有我大祈扶持,延陀部怎能走到今日鼎盛局面,大祈送上郡主和親,這是何等的榮耀,這幫蠻夷,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杜境寬沉默不語。
鄭來儀嗅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倘若只是為了迎候乙石真接親的隊伍,為何不派皇家親衛前去,卻指派和乙石真關系不錯的叔山梧,帶重兵在馭軍山建立行營?
她看向杜境寬:“乙石真已經同意應約了么?”
杜境寬點頭道:“是的。上一個與大祈和親的圖羅王已經成了西域眾胡族的傳奇領袖,乙石真能夠迎娶大祈公主,自然是榮耀之極的事。聽說他已經下令,舉全圖羅之力,籌備豐厚的禮物和牛羊,預備獻給大祈。”
“且不論定親禮的籌備,從圖羅國都到懸泉置那么遠的距離,就算是訓練有素的邊軍,也需日夜兼程才能趕到,那么龐大的隊伍要跨越高山和大漠,能否在七夕之前按時抵達都未必。”鄭來儀語氣嚴肅。
鄭遠持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目光銳利。
倘若圖羅的迎親隊伍沒有按時抵達目的地,難道大祈天子是絕無可能為此推遲佳期的。舜德帝根本沒有與圖羅和親的誠意,所以才會給乙石真這樣一個極難完成的任務。
到時候一句“圖羅人失約,和親之事作罷”,被戲耍的圖羅人會是何反應?
鄭來儀看向杜境寬:“朝廷給叔山梧點了多少人馬?”
杜境寬看了鄭遠持一眼,語氣模糊地道:“人數不多,攬川營主要是為了迎接圖羅人打前站,規模不用太大。”
鄭來儀抿唇。馭軍山那樣前沿的位置,大祈還是頭一回在那里組建行營,前世與圖羅幾場大戰,圖羅人的前鋒都是從馭軍山突入。雖然大祈與圖羅如今蜜月,一旦開戰,那里便是最先點燃烽煙的地方。
叔山梧又一次淪為了朝廷的先遣軍。但這一回,朝廷卻并未給他派遣足以支撐開戰的兵力,甚至這幫組成攬川營的“雜牌軍”里都鮮有他自己的人。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一個陷阱。
誘捕叔山氏的陷阱。
第82章 阿梧死里逃生那么多次,命硬的很。
二更天的梆子剛剛敲過, 凝陰殿流水潺潺,有不知名的小蟲在竹深樹密處鳴叫。尚未到盛夏時節,白日蒸騰的熱意到了此刻已經消散, 偶爾還有陣陣微風從水上吹過, 帶來一絲涼爽。
東宮院墻的角門“吱呀”一聲打開,鉆出個身材瘦削的小黃門。
角門肅立的禁衛看他出來,斜著眼調侃的語氣:“怎么不在里面伺候,跑出來外面躲懶?”
小黃門尖聲細氣地道:“用不著我啦, 里面不用伺候!”
他身后半敞著的門內, 隱約能聽見女子的嬌笑聲,伴著悠揚的曲樂, 從凝陰殿中遙遙傳來。
“好……好心肝, 再來一杯……”是太子李德音帶著醉意的聲音。
侍衛剛被調來東宮沒多久,朝那小黃門走近兩步, 面上帶著謔笑, 低聲:“這又是哪位寵姬, 聽上去很討太子殿下歡心啊!”
小黃門白了他一眼:“能不喜歡么?有句話聽過沒: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侍衛一愣:“……偷?”
這里是什么地方,皇宮內院, 太子的寢殿。德音太子需要的女人,還需要偷?
小黃門的眼神貌似不經意地看向甬道的另一頭, 一架雙轅馬車正低調地在那里停著。
侍衛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訝異道:“這、這不是鴻臚寺卿的馬車么?他還在宮中沒走么?”
他撇了撇嘴, 心想:這太子殿下也真是的, 臣下還在東宮等著議事, 自己卻和女人在尋歡作樂。
正想著,殿內的曲樂聲突然安靜了下來。
“別走了, 今晚就留在我這里吧!”
太子高聲挽留,可美人似乎并未遵命,過了沒有一會兒便有腳步聲從殿內出來了。
小黃門連忙轉身,跨進院門的腳步一頓,警告地看向那一臉好奇的侍衛:“把臉背過去,不該看的別看,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那侍衛被他的語氣嚇得一凜,連忙轉過身去,下巴幾乎貼住了脖子。
一陣甜膩的花香從院墻中飄了出來,侍衛肅立門邊,目不斜視,如同被點了穴道一般。
余光瞥見角門后,小黃門弓著身子,引著一個身姿窈窕,頭戴帷帽的女子從門內走了出來,在階下站定。
甬道另一頭有了動靜,是那輛始終停在陰影里的馬車突然動了。
車輪轆轆軋過石磚道,在角門前停下。女子一撩衣裙,登上了馬車。
“貴人走好。”
車簾掀開,從車窗里扔出一只金餅,落在那小黃門的懷里。
夜色中,馬車飛快駛出紫宸宮。
車廂里,伍暮云抬手扶了扶松脫的云鬢,斜靠在軟枕上,看車里端坐的人。
“你出手可真大方。”
“我是為了太子殿下的顏面。”
叔山柏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她緞面的束胸裙邊已經被揉皺了,腰帶也不知丟到了哪里,從脖頸到胸口有兩三處紅痕十分惹眼。
他淡淡移開視線,扔了方軟帕到她臉上,“擦掉。”
伍暮云拿起帕子,將唇邊糊得不像樣的口脂擦去,低低笑了一聲:“悠悠之口,是用金銀能堵得住的么?太子萬金之軀,我不吃虧,你也不算跌份……”
叔山柏皺眉:“伍暮云,你還有沒有羞恥之心?”
“羞恥之心?!”
伍暮云轉過頭來看向叔山柏,“是誰費盡心思將我送到太子面前?叔山柏,你不要做出這副清高姿態,得了便宜還賣乖!”
叔山柏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半晌,他伸手捏住了伍暮云的下頜,將她的臉拉到自己的面前,冷聲道:“不要忘了,你走投無路時,是誰拉了你一把。”
“你——”
叔山柏的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和煦微笑,嘴里說出的話卻極盡惡毒:“叔山梧都不要的女人,你這樣的爛貨,能入我叔山氏族譜,已經算是祖上積德……”
他的手指狠狠掐住伍暮云的脖子,她不能掙扎,一掙扎他手上便用力,讓她喘不上氣來,沒一會,眼圈便紅了。
眼前的人與那個光風霽月的翩翩清貴公子叔山柏似乎只有皮囊是一樣的,他登上吏部尚書府時是那么的誠懇,說自己對暮云一見傾心。伍暮云因為他與叔山梧的三分相似,一時昏了頭,便答應了他的求娶。
新婚后不久,某次叔山柏進東宮與太子議事,帶上了自己。
她獨自在凝陰殿中等待著丈夫,卻等來了李德音。
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叔山柏有意安排,伍暮云面對向她撲來的太子殿下,沒有絲毫反抗。
她低低笑出了聲:“……叔山柏,如今我近了太子的身,你還不是要半夜三更乖乖在殿外等我,我是爛貨,那你便是爛貨都不如的慫包……”
叔山柏眸光微瞇,寒聲道:“娘子,你最好在人前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最后兩個字從嘴里吐出時,那微笑變得莫名陰森。
伍暮云看著丈夫眼睛,面上終究露出了恐懼。車廂一頓,馬車停了下來,他們已經抵達了王府。
叔山柏把著她的手沒有松開,無比耐心地柔聲:“現在,告訴我,太子和你都說了些什么?”-
“不可能!”
叔山尋的書房門緊閉著,門口侯著的下人一個個噤若寒蟬——方才老爺和大郎在屋里不知說些什么,老爺聲音陡然拔高了,隨即便是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聲。
安靜了一會,里面突然傳出大郎和煦的聲音。
“——來個人收拾了。”
小廝一聽,伸手推了一把旁邊站著的丫鬟:“快去,主子叫。”
丫鬟抖抖索索地正犯猶豫,只見長廊那一頭,夫人快步走了過來。
“你們下去吧,這里不用人了。”說罷一推書房門進了屋。
容絮輕步進了門,看見丈夫和兒子兩人一坐一站,屋中氣氛頗為壓抑。
她嘆一口氣,彎腰去揀地上的碎瓷片。叔山柏見狀,皺眉:“母親,這樣的事情讓下人去做就好了,別傷到手。”
“讓下人來看你們父慈子孝么?”
容絮看了叔山尋一眼,“老爺的脾氣可真大,再大戶的人家也禁不起這么摔啊。以后啊,讓那些屬下們也別送什么邢窯瓷盞、什么五彩琉璃碗了,咱們這王府里啊,就用些砸不爛摔不破的銅碗最合適!”
叔山尋面色鐵青,一語不發。
叔山柏看向容絮,微微搖了搖頭。
容絮抿唇,坐到了叔山尋的對面。
“王爺常在青州,玉京的局勢,并不比大郎了解得全面,有些事情,你也該聽聽茂郎的……”
叔山尋冷哼一聲,依舊沒有說話。
叔山柏看著叔山尋的面色,平心靜氣道:“我們平野郡王府上下,這麒臨舊部的烙印,是永遠也擦不去的。比起李澹和季進明那樣不成器的將帥,父親的清野軍,才最有可能成為圣人的心腹大患。”
“哪個邊將不曾被皇帝疑心過?大祈自開國皇帝便是藩王出身,四夷虎視眈眈,我叔山尋不在,他就等著讓十六族胡人進犯!讓我把金山獻給李氏朝廷供他們那些蠹蟲揮霍?!茂郎,為父不知你怎會生出如此荒謬的想法,養兵之廢,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叔山尋絕無可能像那些膿包番將一樣,仰玉京鼻息而活。”
“如今的九節度,哪一個不要依靠中央供給糧草兵馬,除了在青州的您,兵強馬壯,又坐擁金山——這樣下去,不等到奚人從北地入侵,朝廷就要先走一步,出拳遏制清野軍了!”叔山柏的語氣嚴峻了些。
“哼,遏制我?我倒看看誰有這樣的本事與我對壘?是嚴子確?還是那個姓魚的閹人?”
叔山柏忍不住,大聲道:“朝廷未必會和您硬碰硬,只消一個私通鄰郡的罪名,就能將我叔山氏一網打盡!”
“……私通鄰郡?”叔山尋狐疑地看向叔山柏。
“您這回帶隊押送黃金入都,為何身邊不見蔣朝義?”
叔山尋一怔,隨即兩道濃眉緊緊皺起:“你……這是何意?”
“您讓蔣朝義帶隊,取道子午嶺,暗中向馭軍山輸送物資和戰馬,還以為能夠瞞過朝廷的眼線么?”
“這一切,你是如何知道的?”叔山尋語氣冷冽。
容絮聽到這里,忍不住道:“大郎在玉京這兩年,不曾指望您半點,勤勤懇懇低調做事,和世家大族相處和睦積累了不少人脈,就連太子也對他頗為認可。眼下就算是為了叔山氏的長遠,老爺也不該一意孤行啊!”
“一意孤行?”
叔山尋冷笑,“皇帝以和親名義作弄圖羅,等到乙石真發現所謂的賜婚,不過是一場為了讓圖羅徒耗國力的騙局,馭軍山就會成為第一個戰場,現在不準備糧草武備,到時候就晚了!你一介婦人,懂得甚么?”
容絮面色一陣青一陣白。
叔山尋突而狐疑看向叔山柏:“蔣朝義的動向,是你岳丈透露給你的?”
叔山柏抿唇:“……是德音太子。”
叔山尋神色微變,朝廷這一回敏銳得有些反常,倒像是一直盯著他的清野軍一般。他眉眼中陰鷙一閃而過,半晌沉聲道:“太子又如何?李氏已經窮途末路,宗室子弟中哪里拎得出一個像樣的?阿柏,江山不是靠人脈打下來的,我們已不是當年忍辱負重蟄伏玉京的叔山氏,事事迎合屈居人下,只會讓人更加無所顧忌地騎到你我頭上。”
叔山柏微微弓著的身體挺了挺:“圖羅反攻,朝廷早有預備,不然不會讓叔山梧去馭軍山提前駐防。此事和您無關,何必攪入這攤渾水?您再瞧不起李氏,他們畢竟身居高處睥睨天下,有天時地利,而您身為人臣,無圣旨跨境調兵,這便有謀逆之嫌!”
一向溫順的大郎鮮少如此執著。叔山尋眸光流動,視線自眼前的這對母子的面上掃過。
他突然有些挫敗,縱然一直養在身邊,叔山柏終究沒有繼承下半點自己的血性,終歸是那個一身桀驁,不肯回家的二郎更像自己一些。
“謀逆?”他冷笑了一聲,“李肅還沒說什么,你倒是先給老子定讞了。”
叔山柏一時語滯。
叔山尋換了副口氣,又道:“阿柏,一時勝負且不論,我也是為了京畿的安危,只憑槊方和隴右湊齊的雜牌軍,是無法應對乙石真率領的圖羅大軍的。何況,阿梧他畢竟是你的弟弟,難道能眼睜睜看著他死么?”
叔山柏眸光微閃,半晌沒有說話。
“他怎么會死呢?二郎是死不了的……”
一室靜默中,容絮幽幽地開口,“阿梧死里逃生那么多次,命硬的很。”
“況且,他還有這么一個嘴硬心軟,一心只向著他的親爹呢。”
叔山尋似是沒有聽見容絮說話,面色冷硬。
“母親!”叔山柏余光瞥見母親緊攥的手,失聲叫了起來。他三兩步沖到容絮身邊,將她手心展開,幾塊碎瓷片已經把她的掌心劃得鮮血淋漓。
“母親,你這是作甚么!”
叔山柏看了叔山尋一眼,目光中的溫良恭謹已經不在,帶了幾分怨恨。
他直起身走到架子旁,從一個木匣子里翻找出創藥和棉布,快步走到容絮身旁蹲下,給她處理傷口。
“父親,當初圣人讓阿梧去隴右,與您東西相隔,其中的深意想必您也明白。您的舊部田衡在槊方時,與叔山梧相互配合弄死了虢王李澹,如今您又將蔣押衙派去輔佐阿梧,這不是和朝廷對著干么?”
“李澹難道不該死?”
叔山尋語氣冷冽,“彌茂,你也是在槊方長大,如今在玉京待了這短短一段時日,想法和語氣都與這些尸位素餐的蠹蟲越來越像了。”
“王爺,你就這么說你自己的兒子?”容絮冷冷地看向叔山尋。
“沒關系的。”叔山柏淡淡道,“父親怎么說我都沒事,大郎和父親一樣,心中只盼著叔山氏能有千秋萬代……”
“既要千秋萬代,兵與財均要牢牢掌握在手中。我不會把金礦的所有權交給姓李的,更不可能把蔣朝義調回。”
叔山尋的眸色陰鷙,當著這對母子,語氣是一家之主的不容置疑,“亂世方出英雄,日后大祈北境,只會有我叔山一個姓氏。”
叔山柏半跪著替容絮處理好傷口,與母親對視一眼,站起了身。
“那便愿父親一切順遂。”-
馭軍山下,旌旗獵獵。已是盛夏,人身處山野深林之中,并不覺暑熱難耐。
上百頂青灰色的氈帳沿著山麓整齊排列,從高處望去,如同一顆顆青杉。只是仔細分辨,還是能看出這些氈帳之間涇渭分明,隱隱似有界線相隔。
羅當口中叼著一根麻桿,靠坐在山坡上,和身后的決云說話。
“等到七夕之后,咱們這攬川營的人馬,會各自撤回本鎮么?”
決云看著山腳下冒著炊煙的營區,新挖成的壕溝將營區分成了涇渭分明的三大塊:中軍營,左廂軍營和右廂軍營。
羅當的問題實則是大多數人的心理:左、右廂軍營分別來自隴右的西洲軍和槊方軍抽調的各兩千人馬,他們本有各自的上峰,這臨時組建的攬川營不知會持續多久,叔山梧麾下這支遠不到萬人的隊伍,其中真正無條件服從他的,連一半都不到。
昨夜一隊人馬自北部山脈現身,帶著三千良馬和豐厚的糧草儲備,充實了中軍營的幕帳。而帶著兵馬前來的蔣朝義,徑直進入主將營帳,和叔山梧敘話到天明方出。
“恐怕到了七夕之后,攬川營才會發揮它真正的作用。”決云沉聲道。
羅當沉默下來。
攬川營的士兵都是駐邊的將士,大家都知道:如此大張旗鼓在馭軍山下挖壕駐防,可見大祈圖羅之間,兄弟姻親是真,互相防備也是必不可少的。
但在蔣朝義帶人馬抵達馭軍山之前,沒有人認為,大祈和圖羅會真的開戰。
包括蔣朝義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
他連夜抵達攬川營,將叔山尋的信遞給二郎。叔山梧在燭火下展開信箋,一目十行地看完,又將信遞回給了他。
蔣朝義遲疑了一下,叔山梧卻揚了揚下頜:“看看吧。他讓你看的。”
他這才接過,將信上內容反復看了兩遍,抬頭確認:“讓末將留下,輔佐二公子?”
“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強留。畢竟我這里比起青州,可差太遠了。蔣押衙入我攬川軍,可要受不少委屈……”叔山梧似笑非笑。
蔣朝義搖頭:“上峰有令,朝義怎能不從。”
看見叔山梧的神情,他又一臉認真道,“從現在起,朝義便只聽從二公子的號令。”
“你帶來多少人馬?”叔山梧一時收斂了面上的謔笑。
“步兵三千,騎兵兩千,良馬三千,還有行軍作戰所需的的衣糧用度,也相應配了一些。”
蔣朝義頓了頓,又道,“王爺說,隴右的情形他不清楚,但魚乘深那里,定然不會將麾下的主力劃撥給攬川營,所以特地從他麾下調了精兵強將過來。”
他聯想到叔山尋信上的內容,這才恍然,“原來王爺是在為與圖羅開戰做準備……”
“看得出來,他比任何人都想開戰了。”
叔山梧一手捏著薄薄的信箋,送到燭焰上,看著它化為灰燼。
“不戰,何以立威?”
蔣朝義抬頭,眉眼中閃過狠絕,“如今河南河北已被我叔山王旗覆蓋,借此次與圖羅作戰一統北境,來日揮師南下,便能勢如破竹!”
叔山梧看著他的眼神帶了幾分銳利的審視:“蔣押衙,你是從我父親在槊方時,便跟著他了?”
“是的,二公子。”
蔣朝義笑起來,露出幾分憨直,“二公子年幼時,我還抱過你的……”
叔山梧揚眉:“看蔣押衙似乎也不比我年長多少?”
“我屬狗,比二公子大半輪。”
“看來蔣大哥也是少年從軍,是槊方人氏?”
蔣朝義點頭:“末將的故鄉離馭軍山實則不遠,往南一百里就是。”
叔山梧沉吟一會,道:“便請您做一件事。”
“但憑二公子吩咐。”
“請您帶兵自馭軍山為起點,攔網搜尋往南二百里內的所有邊民,讓他們帶著糧食和牛馬向南退避。沿途所有屯田由攬川軍接管。”
蔣朝義神色一凜,這架勢,看來是真的要與圖羅背水一戰。
叔山梧麾下只有不足萬人,其中一半還是東拼西湊來的雜牌軍,而乙石真所率領的是西境最為兇猛的圖羅大軍,近十萬人的規模,在他的帶領下已經稱霸大漠無人可擋。兩軍實力懸殊,真要正面硬碰硬,誰都會為叔山梧的攬川軍捏一把汗。
蔣朝義不由得看向叔山梧,幽暗的燭火下,他眉目中的陰狠與他的父親如出一轍。叔山家的男兒,即使身陷困境,也絕不坐以待斃。
他因叔山梧游刃有余的氣勢而信心大漲,點頭道:“馭軍山易守難攻,我們面對圖羅士兵的唯一勝算,便是這險峻的地形,把便民清走,這樣圖羅人即便突破了邊關,也會因為糧草難以為繼而不敢冒進——二公子果然好計謀!”
蔣朝義跟隨叔山尋多年,戰場的推演于他并非難事,一時眼神發亮:“這片區域多是荒山野嶺,但再往南便進入京畿范圍,那些靠山而居的獵戶和牧民離開故土成為流民,勢必會影響京畿的穩定,到時候姓魚的在槊方大本營分身乏術,咱們便可趁亂入主中原!”
叔山梧掀眉看向蔣朝義,漆黑的眼瞳似將帳中的最后一絲光都吸盡了,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他在青州已經準備好了,是么?”
蔣朝義點頭,又搖了搖頭,神色中有所保留:“屬下并不清楚具體的行動計劃,但是兄弟們忍辱負重,為他李氏守衛江山這些年,如今將軍已經是世人公認的大祁首藩,已經沒有必要為了那幫腐朽沒落的遺老遺少賣命!”
“他的妻兒還在玉京,就不怕被舜德帝扣作人質?”叔山梧向后靠上了椅背。
蔣朝義怔了怔,而后道:“想來將軍已有安排,不會有錯失。”
叔山梧唇角勾起冷笑,他的父親叔山尋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讓身邊人都對他死心塌地,相信他的手段,也相信他的人品。
“二公子,真到攻入玉京的那一日,距離最近的攬川營便成為清野軍的先鋒,到那時,我們跟著您占領皇城,殺盡那些曾經騎在我們頭上的世家大族!”
叔山梧面上的笑意消失了。
蔣朝義仍舊沉浸在興奮的想象中:“首當其沖,便是那鄭國公府,不僅占著中樞六部的半壁江山,還把持著大祁糧倉,淮南和江南二道都是他的地盤,聽說就連他女兒都在幫著嚴子確在隴右建立馬場收購鶻族戰馬,這明擺著是想和咱們打擂臺!簡直不自量力!”
叔山梧突然發問;“你們是怎么知道鄭來儀在收購鶻國戰馬?”
“咱們在北境哪里沒有眼線?那滲入胡人的情報網還是二公子您在的時候建起來的,就算是嚴子確,在隴右的一舉一動,也逃不過我們的監視!”蔣朝義得意揚揚道。
叔山梧緩緩坐直身體,似在認真思考著蔣朝義的話,神色變得晦暗不明。
“……鄭遠持這老狐貍,當年看不上大公子,夫人送上門的庚貼,他們原封不動地退回;又處處明里暗里給二公子您使絆子,從北衙六司、槊方監軍到隴右的節度副使,全都是難辦的差事……哼,遲早把這高高在上的鄭國公府踩在咱們腳下!”
“倘若當初,鄭國公把女兒嫁入王府,你們還會和他為敵么?”叔山梧突然發問。
“……這,末將也不知,可您看那吏部尚書的女兒嫁給咱們大公子,也不妨礙他伍思歸在朝堂上,依舊是作那房速崇的跟屁蟲,又何曾站在咱們這一邊過!想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世家之間的婚姻,不比尋常百姓,不過是一時的利益結合而已。”
叔山梧低聲重復:“一時利益的結合……”
歸根結底,他的父親叔山尋是絕對不會讓兒女私情絆住他成就大業的腳步。鄭來儀前世錯付了自己的一腔真心,在夫家的不擇手段下慘烈喪身,縱使重來一次,也再沒了去愛的勇氣。
「縱有一日忝竊天下,更無一人共享河山」
這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詛咒。
蔣朝義總覺得,聽他的語氣似乎并沒和叔山氏站在一個陣營里,忍不住道:“二公子您可萬萬不能對那鄭遠持心存僥幸啊!他的心機和手段都比那房速崇更勝一籌,連王爺都曾被他當槍使,打掉了季進明,扶持嚴子確上位,還有那個鄭成帷,不也是踩在您的肩膀上,才當上了禁軍指揮使么!”
他語氣突然一頓,才有些明白過來,看向叔山梧:“二公子,他們說您和那個鄭來儀糾纏不清,不是真的吧?您可不要中了敵人的美人計啊……”
叔山梧嘴角浮起苦澀笑容。
“曾經我倒是希望她給我那樣的機會,只是她不會屑于用那樣下三濫的招數……”
蔣朝義聽著他意味不明的話,眉頭皺了起來。
叔山梧看向他,聲音變得沉冷:“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九節度中,能站在叔山氏這一邊,或是持中立態度的藩鎮勉強可算半數,而玉京有禁軍十萬,還有鄭遠持坐莊的淮南和江南二道提供銀糧支撐,此時開戰,便能必勝么?”
蔣朝義一怔:“所以才要趁著與圖羅交戰的亂局起事啊!”
“你們的計劃看似縝密,卻有個漏洞。”
“什么漏洞?”
“倘若乙石真不憚以最大的善意來揣度大祈和親的意圖,縱然大祈毀約,他也不發兵呢?”
“這……”蔣朝義頓時啞了聲。
叔山梧語氣淡淡:“到那時,跨境調兵的平野王便會被拿住把柄,扣上謀逆的罪名。”
“那又如何?如今將軍麾下共有清野軍十二萬,縱然皇帝對我們串通的行為不滿,也要掂量掂量和我們開戰的代價。”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一時的隱忍遲早要爆發,不如先發制人。”
蔣朝義疑惑:“先發制人?”
他抬眼,叔山梧濃重的眉眼一半陷在陰影里,看不清神情。
第83章 叔山梧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
“受降城馬場遭劫?!”
鄭成帷將隴右發回的軍報放回到鄭遠持的桌案上, 看向滿臉嚴肅的杜境寬:“——是什么人干的?”
“身份不明,是一隊黑衣騎兵,來得快去得也快, 都督叱羅必都沒來得及反應, 就讓他們跑了。”杜境寬坐在鄭遠持下首,沉聲答道。
鄭成帷想起一事,又伸手去拿他剛剛放下的軍報,一邊問:“是哪一日的事?”
“十日前。”鄭遠持看了鄭來儀一眼, 淡淡道。
“十日前?那不就是……”
杜境寬接話:“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 是圖羅和大祈兩國國君約定在馭軍山會面,迎接乙石真禮聘公主的日子。如所有人預料之中, 圖羅人并未在當日抵達。吉時已過, 大祈沒有多等一刻,便冷冰冰地正告圖羅, 由于迎親隊伍未能按約而至, 耽誤了與陛下會見的約期, 和親就此作罷。
函文出城的那一刻,整個京畿都進入戒備狀態。朝廷預計了圖羅人可能有的反應,這一次和親, 極大地耗費了圖羅的國力。據隴右傳回線報,圖羅使團帶著厚重的彩禮日夜奔波, 路上死了無數牛羊,疲憊不堪, 已經抵達了拒夷關外, 距離馭軍山不過百里。
除了叔山梧的攬川營, 便是親自帶兵駐守拒夷關的涼州節度嚴子確距離圖羅人最近,正在他全神貫注于關外圖羅人的動向時, 轄下的受降城馬場突然遭到了洗劫。
“延陀部近來有動作么?”
鄭成帷站在幕墻邊掛著的輿圖旁,轉頭看向杜境寬。
“沒有,”杜境寬搖了搖頭,“線報說,乙石真縱然頗感沮喪,但并未遷怒大祈,雖然手下人覺得首領收到了折辱,大喊著要宰了前去送信的大祈使臣,還是被乙石真攔下了,目前已經返回了邏娑川。”
鄭成帷擰眉道:“兵部這些日子未雨綢繆,連禁軍的人馬都調出城去支援魚乘深,算是白等了。”
“圣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延陀部的實力這些年越發壯大,經此一遭,耗費了圖羅不少國力,讓他們沒有余裕生出別的心思。”鄭遠持坐在案后,語氣平靜地點撥兒子。
鄭成帷冒出了個念頭:“那洗劫受降城馬場的,會不會就是圖羅人?他們料到已經無法按期抵達馭軍山,索性干了一票,洗劫了大祁的馬場?”
“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
杜境寬沉吟道,“但看乙石真的一貫態度,不像是他干出的事,而且,看這伙劫匪逃竄的方向,并不是去往關外……”
“你的意思是……是自己人干的事?”鄭成帷皺眉,“一幫訓練有素,劫了受降城馬場還不留痕跡的騎兵……”
他看向杜境寬的眼神一凜:“是他?”
“朝廷已經派出監軍赴攬川營督查,”杜境寬抿唇,“的確是叔山梧的嫌疑最大。”
“他是隴右節度副使,為什么要去劫隴右的馬場?”
“嚴子確和叔山尋東西對峙,叔山梧在這時給隴右制造混亂,目的可說是顯而易見了。”
鄭成帷眉頭緊擰,以他對叔山梧的了解,總覺得哪里不對。叔山尋在北境的壯大已經頗為惹眼,他此時任何突兀的動作都會讓朝廷更加忌憚,他們完全沒有必要這么做。
“叔山梧眼下在哪里?”
“已經回到涼州,攬川營暫由魚乘深接管了。”杜境寬道。
“他是……主動回去的?”
“是。未帶一兵一卒,只身回到涼州。”
“倘若真的查出叔山梧和馬場遇襲有關,朝廷會怎么辦?”
“沒那么容易查出來的。”鄭遠持語氣冷肅,“是不是他干的也沒那么重要。”
杜境寬頷首:“叔山尋讓人給叔山梧送戰馬,尚可勉強稱是為了防備圖羅,但乙石真已經帶著人馬回撤,并未有絲毫入侵的行為。那攬川營多出的那些戰馬,就算不是來自受降城馬場,也無法說得清,朝廷完全有理由懷疑他要聯合他父親造反。”
“看來叔山梧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
鄭來儀退出父親書房,緩步走在長廊下。
她的預感沒有錯,朝廷有意在建制攬川營一事上試探叔山梧的深淺,迎接圖羅和親使團不過是個借口,叔山尋按捺不住,向攬川營暗度陳倉,接濟自己兒子,才是他們想要達成的目的。
這個當口,他為什么要如此高調地去劫受降城馬場?她想不明白-
夏日的紫宸宮,墻內外花香馥郁,熏人欲醉。
含元殿前,舜德帝一身輕薄的圓領袍,站在一尊巨大的琉璃太平缸前,觀賞著苑監精心養護的一株并蒂蓮,花香清幽,亭亭玉立,頗為賞心悅目。
皇帝身上所著的蜀地進貢的單絲羅質地輕薄,一匹僅重五兩,饒是如此,悶熱的天氣還是讓皇帝的額角沁出了些許汗珠,或是因為如此,他的神色也顯得不那么愉悅。
太子躬身侍立在旁,與一旁的裘順交換了個眼神,便輕聲請示舜德帝:“快到正午,太陽毒辣,父皇不如移駕殿中,宮人已經準備好了冰塊,室內要舒爽些。”
舜德帝頷首,轉身走向含元殿,太子便緊步跟在后面。
“這些日子,你來我這里倒是勤快,”皇帝目不斜視,走到龍椅上坐了下來,隨手撥弄了一下案上堆壘的公文,“太子可知這案上一半的奏章,寫得都是些什么?”
李德音神色微斂,垂眸道:“兒臣斗膽猜測,應是有關近日北境的動向。”
舜德帝哼了一聲:“倒是機靈了不少。”
“兒臣聽聞,自立夏以來,叔山尋麾下的十萬人馬便調離了本鎮,集結在磐龍嶺北麓,隨時準備進入槊方支援;他還讓心腹蔣朝義帶兵馬去了攬川營,為叔山二郎充實羽翼——這一連串舉動,可謂是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舜德帝冷冷掀眉:“所以呢?”
李德音一滯,看著龍椅上皇帝的神色,一時不敢說話。
“太子也和朝中那幫主戰派一樣,認為應當對叔山尋采取行動了?”
李德音皺眉:“難道就這樣聽憑他一介藩將對著中原張牙舞爪,揮戈相向?”
“一介藩將……”舜德帝為太子的無知和無畏冷笑。
“父皇是擔心和叔山尋開戰我們會贏不了么?”李德音大膽道,“如今京畿有禁軍十萬,還有魚乘深和嚴子確,中洲六道兵強馬壯,不比他清野軍差!”
“曾經我做藩將時,也和你一樣的想法,覺得江山是打下來的,一切都能靠武力解決……”舜德帝的語氣頗為沉重。
“父皇……”
“你可知如今大祈國庫尚有多少盈余?黃河水災流民作亂帶來多少虧空?一旦開戰,九大節度中又有多少人會毫不猶豫前來支援,其中又有多少會舉著‘勤王’的名義對我這皇位虎視眈眈?”
李德音啞然。他沒有想到,藩將出身一向主戰的父皇,竟然會如此唱衰與叔山尋開戰。
“當年懷光帝出逃玉京,離開時懷著對心腹臣子的滿滿指望,最后都沒能活著回到皇城。”
舜德帝眼神陰鷙。如今他的御下為了避免一藩獨大,不得已分立出諸多藩鎮,國庫已經難以承擔日益巨大的軍費開支,好在勢力強大的節度使譬如叔山尋之流,對中樞也并無指望。所謂“除腹心之疾,而置諸股肱”,不過飲鴆止渴。
他近來清點大祈財稅,鹽鐵漕運這樣的命脈匯集于江南富庶之地,半數掌于老臣之手。據聞受降城馬場背后最大的股東,竟似乎也有鄭遠持的影子。準備詳查時,馬場卻被劫了。
李肅一時只感草木皆兵,重新審視身邊人,竟沒有多少值得真正信任。
“太子說魚乘深和嚴子確,就一定可靠么?你們都認為受降城馬場遭劫是一個對叔山尋下手的好機會,怎么不想想這事發生的時機是否太過詭異了些?”
舜德帝屈起手指,叩了叩桌案。
李德音狐疑:“父皇是說……”
舜德帝沉默了一會,并未全然袒露心中的顧忌,只是道:“這個叔山梧手段厲害,且不論他在槊方的麒臨舊部的根基,他與胡人的關系,可比禮部他那個親哥哥要好得多。乙石真那么乖覺地撤回邏娑川,當晚馬場遭劫,倘若是他叔山梧聯合圖羅人布下陷阱,中原是否能夠抵擋?”
李德音聽到叔山梧的名字,面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兒臣明白父皇的憂慮。這個叔山梧的確不可小覷,對他,我們不能硬攻,或可智取。”
“智取?”舜德帝眸光微瞇。
李德音頷首:“父皇提到叔山梧的兄長,他正在殿外候著,有事想要向陛下請奏。”
“叔山柏?”舜德帝眉頭皺了皺,沉吟半晌道,“那就讓他進來。”
琉璃地磚上的日光一閃,叔山柏一襲官袍,面容整肅地邁進殿來。
“微臣叩見陛下。”
“起來吧。”舜德帝擺了擺手。
李德音側過身,垂眼看著叔山柏:“方才正和父皇說起如今北境局勢,某些藩王擁兵自重,深為朝廷所患……”
叔山柏倏然抬頭:“平野王這些年行事益發狂悖,將大祈的邊軍視作自己的私兵,更是與叔山梧遙相呼應暗度陳倉,目無尊上,微臣看在眼中,實在難以認同。”
舜德帝微瞇了眼:“他是你的父親,朕聽說,比起叔山二郎,你可是從小就養在叔山尋身邊的……”
“是。但臣自小受教于圣賢,竭誠事上,誓立大節,臣受陛下垂青于禮部任職,祇待圣恩,時刻謹記先為人臣、后為人子的道理。倘若臣父悖逆天道,臣定毫不猶豫與叛逆割席!”
叔山柏埋首下拜,語氣頗為激動。
李德音看出舜德帝面上的懷疑仍未消除,從旁道:“父皇有所不知,比起叔山柏,叔山尋那老兒明顯更加偏重叔山二郎,彌茂雖是家中長子,可受封郡王至今,叔山尋都不曾給他一個世子之位!叔山柏能有今日,全憑他自己的努力,那平野王府可不曾給他一點蔭庇……”
舜德帝聞言,一手捋著胡須,玩味地看向下方跪著的叔山柏。兄弟鬩墻的戲碼,身為皇室,李肅已經見怪不怪。
李德音續道:“父皇,叔山柏自入六部以來勤勤懇懇,忠誠守節,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兒臣將他召為東宮幕僚,于方才提到的制裁叔山尋一事上,他倒有個主意。”
“說說看。”
“叔山尋兵力雖壯,但倘若剪除了叔山梧這支羽翼,他便難以與隴右東西呼應,北境一線有了缺口,撲殺叔山尋,也便容易得多。”
“如何剪除?你這弟弟,可是精得很。”舜德帝坐直了身體。
叔山柏抬頭,掃了一眼皇帝身后。
“都下去吧。”舜德帝下了命令。
總管裘順躬身唱喏,帶著殿內侍立的宮人們無聲退出了含元殿-
又一年中元節,國公府難得湊了人丁齊全。
綿韻的肚子益發明顯,李硯卿本勸她在家里安心待著養胎,陪陪公婆,奈何杜昌益頗為看重這個兒媳,生怕她受了委屈,堅持中元家祭這樣的日子,自然也是要闔家團聚的好,中午在杜府用了飯,到了傍晚杜境寬便陪著綿韻回到一坊之隔的國公府來。
花廳內一家人熱熱鬧鬧地落了座,鄭綿韻看來儀神色懨懨,便扯了扯她的袖子。
“怎么沒精神?”
鄭來儀笑了笑:“大早上的進山行香,到傍晚才回,比你們夫妻倆進門沒早多少,困死我了。”
“今日霄云寺想必熱鬧,可惜他們不讓我去看。”
綿韻說著不無遺憾地看了旁邊的杜境寬一眼,后者拍拍她背,哄道:“今日寺里定然人多,擠到哪里可怎么好,你非要去,下次挑個人少的時間,我陪你!”
“你那么忙,哪好讓你陪呀……”
杜境寬一拍胸脯:“這話說的,陪娘子,再沒時間也要有的!”
鄭來儀移開臉,佯作酸腔:“別在我面前膩膩歪歪的……”
杜境寬收斂神色,向鄭來儀笑道:“妹妹莫見怪,眼看要入秋了,隴上風光正好,近來可有計劃回涼州?”
鄭來儀淡淡道:“還沒想好。”
綿韻一拉鄭來儀的手:“主要是母親舍不得,我們都走了,家里就只有你陪長輩們了。”
鄭來儀笑了笑,問杜境寬:“姐夫近來忙些什么?”
杜境寬聞言搖了搖頭:“一說便頭疼,京畿駐軍換防,邊鎮防秋兵的派遣,軍費不足,整日在和戶部扯皮,還有前陣子攬川營監軍督查的事,也要和魚觀察使交接,好幾件事堆在一起,忙得腳打后腦勺……”
“……攬川營,查出什么來了么?”
杜境寬與妻子綿韻對視一眼,斟酌著語氣道:“倒是沒查出什么特別的,只是蔣朝義身為青州節度使押衙,擅自帶了兵馬去攬川營支援叔山梧,被查處了。”
“擅自?”鄭來儀揚眉。這簡直是太過明顯的為叔山尋擔過。
杜境寬點頭:“他自己堅持這么說,沒有受到任何指令。”
他覷著鄭來儀神色,又道:“叔山梧已經卸下攬川營元帥一職,將麾下兵力全部交歸槊方,也恢復了涼州節度副使的頭銜——此前一直傳言朝廷要借機遏制叔山氏,現在也都風平浪靜了。”
他意味深長地道,“以叔山氏眼下的實力,任何人想要與之對抗,還是需要一定決心的。”
鄭來儀神容平靜,眼底不見任何波瀾。
上首在說話的長輩們剛結束了一個話題,正安靜下來喝茶,聽到杜境寬的話,鄭遠持緩緩放下了茶盞。
“他很快還會有個新頭銜。”
杜境寬好奇道:“岳父大人是說叔山梧?什么新頭銜?”
“和藩使。”
第84章 這些人都不配讓他去死,只有你有這個資格
關外的西北風吹進中原, 秋意迅速籠罩了整座玉京城。平康坊中,各大酒樓門前的旗招上寫著的“酥山冰飲”,自某一日起也換成了“溫酒熱湯”, 路上行走的百姓身上的單衣也都換成了厚實些的縕袍。
犀奴一身男裝胡服, 架著一條腿,斜倚著二樓的欄桿,百無聊賴地看著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視線瞥到長街那一頭駛來的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她立時將腿收回, 揚聲朝門外喊:“小二, 給上一盅熱酒!”
“得嘞~!”門外便有人應了,“噔噔噔”下樓去取溫酒。
過不了多久, 那小二的聲音在一樓又響了起來:“——貴客幾位?”
“我的人已到了。”清冷聲音從樓下傳來, 輕盈腳步不久便停在了包廂門口。
犀奴站起身來,離席向門口帶著帷帽的人行禮:“貴人安好。”
鄭來儀頷首, 邁進門來。身后緊跟著送酒的小二, 將一盅熱酒兩個杯子放下, 犀奴從袖中摸出一緡錢,便道:“你出去吧,這里不用人伺候, 讓他們都別來打擾。”
“您放心!”
那小二笑嘻嘻地將錢串子踹回懷里,腳步利落地邁出房門, 關門前好奇地最后瞟了一眼房內的二人。
鄭來儀坐下來,一手摘了帷帽, 將面前的杯盞推開, 神色冷肅。
“大祈派出和藩使去安撫鶻國, 和拔灼和談,這事你們聽說了么?”
犀奴點點頭:“自然知道, 大祈的和藩使自拒夷關出發,隨團還帶了五百名鶻人俘虜,要歸還給鶻國,估計使團沒幾日就該到碎葉了……這事來得突然,事先更不曾給過鶻國任何照會,整個王庭都頗為意外。”
鄭來儀抿唇。
聽杜境寬的說法,大祈這些年在圖羅和鶻國之間傾向太過,以致眾胡族頗有微詞,朝中不少人認為此番與乙石真和親不成,更應及時拉攏拔灼,以示親厚。在這樣的輿論氛圍下,太子李德音向圣人舉薦了叔山梧,作為與鶻國和談的和藩使。
只是正逢大祈與圖羅關系尷尬的時候,此時去和鶻國和談,這任務并不容易。
犀奴問道:“和藩使是誰?那個鴻臚寺卿叔山柏?”
“是他兄弟。”
“是叔山梧?為何派他來?”犀奴的神色緊張了些。
“他是涼州節度副使,與鶻國打交道不少,派他去倒也說得通。”鄭來儀淡淡道。
雖然以往和藩使這樣的使命,大多會從中央直接派出,且一般是禮部派人。
鄭來儀想起早上來酒樓的路上經過崇業坊,正看見平野郡王府的馬車,車簾緊閉,跑得很快。與她擦肩而過時,車里人突然叫停。
車簾掀開,叔山柏含笑向鄭來儀打招呼,只見他眼下有明顯的烏青,看樣子是剛從宮里議事出來,熬了一個通宵估計甚是疲累,連馬也不騎了。
叔山柏半撩著車簾與鄭來儀寒暄,問她最近可好,有無計劃回隴上,車內飄出一股濃重的甜膩香氣,引得鄭來儀心中警覺,表面卻不顯。
他問鄭來儀近來是否見過他家二郎,語氣中不無遺憾,說他自回隴上之后,一封家書也不曾修過,音訊全無,家里人都甚是惦念。
鄭來儀平靜的神色瞬間變有幾分難看,只冷聲道:“他連家人都不聯系,我一個外人,又怎可能知他動向?”
叔山柏遭她搶白,全然不惱,面上笑意反而更深了幾分,和鄭來儀一通抱歉,說自己也是糊涂了,如有冒犯,請姑娘恕罪。
回想起來,鄭來儀總覺得叔山柏在套她話,但一時沒想明白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二人沉默了一會,鄭來儀突然道:“上次你說過,你們的組織已經完全覆滅?”
犀奴點頭。
“組織里的人如今可還有聯絡?”
“早就沒有了……”犀奴突然領悟過來,“貴人是擔心,叔山梧這次出使去碎葉,會遇到像絲雨那樣要向叔山氏復仇的人?”
鄭來儀面色突然變得有些不自然,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犀奴便給自己倒了杯酒,自言自語道,“漪蘭覆國至今,組織里的姐妹散落天涯,估計仍活在世上的也不多了。絲雨已死,應當也不會有再像她一般執著的人了……”
鄭來儀的神色緩和了些,但似乎仍有顧慮未盡消,手指一邊下意識在桌上輕叩。
“說起來,前陣子有件怪事……合黎鎮外的草場突然不知從哪跑來了許多馬,當地牧民一看,還都是本地培育的種馬,估計是糧馬道上的商隊遭劫,馬兒聰明,憑著記憶竟跑回了家……”
鄭來儀手上動作一停:“有多少馬?”
“總也有近千匹,前陣子馬行去找當地牧民挑選良馬時聽說的,快要入秋了,隔一座山便是兩個季節,這些鶻馬不顧關外嚴寒回到了故鄉,可真是有靈性……”
“恐怕不是有靈性,是被人驅趕過去的。”
犀奴愣了愣:“被人驅趕?誰?”
鄭來儀心里有個答案,但是對那背后的原因頗為困惑——倘若真是叔山梧劫了受降城馬場,又把馬歸還回鶻國,這一番折騰無半點益處,還引起了朝廷對他的警覺。
犀奴看著鄭來儀垂眸不語,眼珠一轉,便問:“如今隴上風光正好,貴人不去看看么?”
鄭來儀掀眉看她:“你們預備什么時候走?”-
二進涼州城,沒有上次凜冽的寒風,也沒有了當時雪中送衣的故人。
馬車在城東一處宅院門前停下,鄭來儀下車,抬頭看一眼新修的院落,對迎上來的嚴森道:“讓節度大人費心了。”
嚴森躬身笑道:“您客氣了。大人知道貴人在節度使府住著不自在,這別院本是涼州刺史曲睿的一處私宅,早年戰亂時,曲睿的族人遷入關內,這宅子就荒廢了,他聽說貴人要回來,主動獻出供您居停,婢女小廝都配齊了,里頭一應物事都是曲弘毅張羅著辦的。”
“那要多謝曲都頭了,今日怎么沒見他?”鄭來儀踏上臺階,一邊隨口問。
“兵部來了傳令官,昨夜到的。大人一清早便召集眾位將領有事要議,又放心不下貴人這邊,才讓屬下代替來接的。”
鄭來儀聞言神色微動,半晌轉過身來:“既有急事,嚴押衙也快回去吧,我這里沒什么緊要的事情,不用管了。”
嚴森也不堅持,站在階下朝鄭來儀一拱手:“那貴人自便,有什么吩咐便交代下人們去做。”說罷便上了馬,向城中節度使府的方向飛奔而去。
紫袖陪著鄭來儀在門前站了一會,這座別院背靠西山,離鬧市有些距離,不聞街市喧鬧聲頗為僻靜,大概也是因此,才被嚴子確看中,專留給了她居停。
已入深秋,北境的風頗帶了幾分寒意,鄭來儀加快腳步,邁進了院子。
一番收拾停當,鄭來儀坐進備好的浴桶,溫熱的水沒過身體,將筋骨里的疲倦都沖淡了不少。她半闔著眼,在淡淡的玫瑰香氣中,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
許是連夜趕路太過熬神,她的眼皮愈來愈沉,險些在木桶里睡了過去,頭重重一落,手下意識扶住了桶邊緣,這才清醒了幾分。
“紫袖。”
鄭來儀靜靜等了會兒,屋外沒人應,猜想紫袖估計是去廚房盯著晚食了。她于吃上一向挑得很,這回來涼州比上次準備得就齊全些——上次回玉京李硯卿見女兒清減了不少,干脆從府里點了兩個平時合她口味的廚子一起帶上,還帶了她愛吃的食材,生怕她在涼州有什么吃不慣的。
她從浴桶里出來,披上一旁備好的云光錦長袍,低頭系著帶子,從里間走了出來。
隔著兩道輕紗帳幔,依稀看見外間有人,鄭來儀一邊朝外走,一邊道:“還以為你出去了……”
她掀開第一道帳幔,腳步倏然緩了下來。
隔著紗幔,那人端坐在八仙桌旁,姿態穩重,一動不動。
不是紫袖。
鄭來儀視線瞄向一旁緊閉的房門,輕輕朝門口方向挪步。
“姑娘莫怕。”
她腳步一頓,這聲音聽著熟悉,是個女人。
桌旁坐著的人站起身來,朝鄭來儀靠近,自紗簾后現出真容。
“……織云住持?”
雀黎寺一面之緣的師太陡然現身于自己的臥房,鄭來儀驚異不已,一時說不出話來。
織云則淡定得多,對著鄭來儀雙手合十,微微頷首,一雙鳳眸中波光閃動。
“姑娘恕罪,老身不請自來,實在打擾了。”
“您……是怎么進來的?”
織云未直接回答,定定看了鄭來儀一會,輕聲道:“近一年未見,姑娘似乎瘦了不少。”
她的語氣里莫名有種長者的慈愛,讓鄭來儀一時忘了眼前情勢的詭異,想起去年離開西域之際,在雀黎寺與她的一番對話,心中微動,本欲準備喊人的動作也停下來。
“未經姑娘許可,擅自登門,實在事出有因,還望見諒。”
織云又朝鄭來儀靠近了些,浸染歲月的面容依舊可見昔年的美麗,只是神色中微帶焦慮,與上一回見她時清淡疏離的樣子大不一樣。
鄭來儀心下微微納罕,便道:“住持有事請講。”
“我與姑娘實則一樣,都是從玉京出發,一路快馬,昨夜剛到的涼州城,比大祈朝廷派出的傳令官略早一步。”
織云看鄭來儀皺起眉頭,不等她發問,便道:“前情太多,往后有時間再贅述,姑娘可知眼下涼州節度使府中,正在商議何事?”
“這是圣人密旨,我從何得知?”鄭來儀的視線中泛起警覺。
織云看她確實不知情的樣子,神色微凝,低聲:“……這老賊手段厲害,竟連鄭國公也不知情……”
“住持到底想說什么?”鄭來儀肅聲問道。
織云掀眉,不再鋪墊,直截了當道:“大祈預備攻打鶻國,攻城大軍已在拒夷關集結。”
“什么?”鄭來儀身形一晃,扶著桌邊勉強站穩。
這段日子種種跡象表明,大祈確實在暗中謀劃著些什么,無論是父親鄭遠持,還是她姐夫杜境寬,這段時間忙得不可開交,又頗為神秘。她推想朝廷是想聯合鶻國攻打大祈,才會派出和藩使赴碎葉維護關系。
想到這里,她眸光一轉,沉聲:“住持恐怕是搞錯了。”
“姑娘若是不信,可以現在去節度使府,聽聽他們眼下正在秘密籌謀的事。”織云語氣沉冷。
鄭來儀心中微動,聯想到方才嚴森的話,語氣猶疑了幾分:“……可是大祈剛剛派出了和藩使去和拔灼和談,怎么會在這個節骨眼上……”
她已經隱約明白過來,口中卻不愿承認,只見織云眉眼中慍色一閃,恨聲點破大祈的謀算。
“這幫蛇蝎心腸的人,為謀事無所不用其極,大祈的和藩使進入了碎葉城,正好可讓鶻國放松警惕。”
鄭來儀下意識地搖頭,喃喃著:“不可能的,那豈不是要陷他于不義……”
等到鶻人發現攻到家門口的大軍,身處碎葉以議和之名麻痹鶻國的和藩使叔山梧會被如何處置,答案不言而喻。
但這不啻于一個極好的法子,大祈只需犧牲他一個,便能換來作戰的先機。
鄭來儀手腳冰涼,有些站不住,伸手扶住一旁的門框,輕咬下唇。
織云正要說什么,卻見她攥緊了拳頭,推開房門喊人:“戎贊。”
檐下閃過迅影,戎贊一身黑衣如巨鳥一般落在廊下:“主子。”
鄭來儀上前一步,對他低聲說了句什么,戎贊聽罷,退后兩步,一個閃身又消失在了視線。
織云凝視著鄭來儀停在門邊的背影,低聲:“眼下,也只有你掛懷他一人的安危了。”
鄭來儀下意識要抗辯,轉過頭來卻撞見織云通透的眼神,想到自己曾在她面前傾訴過的那些痛苦,抿住了嘴唇。
她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不帶任何情感:“這次行動他們一定籌謀了很久,倘若住持所言非虛,他一人的犧牲在所難免。”
“你想讓他死么?”織云問她。
鄭來儀皺眉。超然物外的大師怎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想讓他死的人很多,你們的皇帝、太子,被他擋住路的那些大祈藩王、將領,甚至還有……他的兄長……”織云的聲音帶著涼意。
“但這些人都不配讓他去死,只有你、只有你有這個資格……倘若是你殺他,他會心甘情愿引頸就戮。”
鄭來儀眼底有波瀾涌動,織云握著她的手,微微用力。
“鄭姑娘,我知道他傷了你的心,也殺了你一回。”
“你……什么意思?”她猛地抬頭,看向織云,驀然發現她的瞳孔是濃重的墨綠色,如同深淵沼澤。
織云眼底漫過痛楚,啞聲:“他已經知道錯了,否則也不會心甘情愿退出關外,再不肯打擾。”
“你……到底是誰?”
第85章 “不玩會兒么?和藩使大人。”
“你、你到底是誰?你怎么知道……”
鄭來儀掙脫她的手, 下意識后退,后背碰到了門扇才被迫停了下來。
織云緩緩朝她走過來,視線落在她心口位置, 眼眶漸漸發紅。
“一定很疼, 是不是?我知道的……他不是有意要殺你,那也許是他留住你的唯一辦法……”她喃喃著。
鄭來儀背靠著門,顫抖的身體有了支撐。眼前緇衣淡顏的織云,精致的眉眼間欲言又止的神態讓她突然感覺熟悉, 混亂的大腦瞬間閃過一個荒謬的念頭。
“你是……安夙?”
對面的人沒有否認, 眼中滾下一行淚來: “姑娘,你救救阿梧, 好么?他的性命理應由你處置, 但別讓他死在那幫人手里……”
“你怎么會還活著……”鄭來儀想起犀奴說過的話,“你不是, 用那把匕首自盡了么?”
安夙眸光閃動:“是, 我用那匕首‘自盡’, 不為求死,只是要抽身。”
“……抽身?”鄭來儀的眉頭緊緊擰起。
她聽見安夙沉重的語氣:“鄭姑娘,那是把重生之刃。”
“重、生……之刃……?”鄭來儀踉蹌著后退兩步, 突覺心口一陣發麻,如同被細密的針戳中。
安夙輕啟薄唇, 輕聲念了一句鶻語,語調柔和低緩, 莫名有股神秘的力量。
她轉而抬眼看向鄭來儀:“——這句匕首上的詩句, 用你們中原的語言翻譯過來, 意思便是:“悠悠天地內,不死會相逢。1”
鄭來儀頭腦一片空白。康納川受她之托查那把匕首, 頗費了不少周折,別的沒查出來,但譯出了那篆刻在刀柄上的漪蘭文字。
她只當是隨意的兩句詩,從來也未曾多想過,這匕首竟然隱藏這么大的秘密。
“不,不可能……這太荒謬了……”
安夙靜靜地看著鄭來儀,她下意識的反應并未出乎她的意料。她知道,以鄭來儀的聰慧能想明白,自己的存在本身便能說明一切。
“鄭姑娘,你我第一次見時,我并不知我們之間有如此深的瓜葛,直到你拿出了那把匕首,我才知道,我對你一切的開解,是多么荒謬可笑。”
鄭來儀猛地抬眼,全身戒備地看向安夙,她心底生出強烈的背叛感,堵在喉口一時難以作聲,眼眶漸漸泛紅。
“你們……你們太……太可怕了……你、你竟然……”
安夙嘆了口氣,道:“你我皆為重生之人。倘若不能拋下一切,一生便要背負兩世的沉重,痛苦亦是加倍。”
她看向鄭來儀,深綠色的眸子里是感同身受,憫然道:“你來寺中告解,我既希望你能看開一切,重獲自由,又希望你與吾兒能解開心結……我知命運于你實在不公,我們母子二人,都欠你一聲對不住——”
鄭來儀貝齒咬住下唇,只是不住地搖頭,抗拒著一切。
“那把匕首,是我留給他的唯一東西,阿梧他,他用那刀……他本意絕非要傷害你!”
安夙的聲音提高了幾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阿梧他定是有苦衷的,你能明白么?來儀……你的重生已經說明了一切,若他心中沒有你,你根本不會——”
“憑什么?”
安夙一怔,鄭來儀掙開了她的手,眼中淬著冷厲的寒芒。
她的語氣已經鎮靜下來,勉強控制著自己顫簌的身體,厲聲:“叔山梧憑什么決定我的生死?他有苦衷又如何?人活一世誰沒有過苦衷?他就這么踐踏我的真心,把我蒙在鼓里,他何曾當我是他妻子?!”
面對鄭來儀的質問,安夙張了張口,發覺自己沒有立場為叔山梧辯解,終究抿緊了嘴唇。
“呵呵……他讓我重來一世,有沒有問過我還想不想回來?織云……住持?”
她抬眼看向安夙,厲聲道:“——我當您是不染俗塵的世外高人,才會那樣坦誠心事……你們、你們竟然如此耍弄我!!”她喉頭一時哽住。
鄭來儀心頭涌起惱恨,重來一世,原本打定了主意只為自己而活的。
“這孩子一生孤苦,親緣淡薄,對世事素無執念。他會去用那柄匕首,便是想強留下你,哪怕你對他懷恨在心也無所謂。從前我不懂,現在明白了,這匕首于有的人是解脫,于有的人卻是未必……”
鄭來儀眸光微動,想說什么,卻又更緊地抿起了唇。
孔雀藍雖已覆滅,然而如同犀奴這樣的人依舊存在,要解救叔山梧,安夙并非沒有可以借助的力量,卻獨獨登門來尋她。
安夙似能讀懂她心意,嘆息一聲:“以阿梧的敏銳,不像對大祈出兵的計劃一無所察,然而依舊孤身進入碎葉,倒似是心中有主意一般……”
打定什么主意?這就是他不再打擾的方式,將自己置于險境,將生死置之度外?
鄭來儀咬著下唇。不會的,以叔山梧的個性,怎會引頸就戮?
他明明就似一株石縫里鉆出的青松,生命力無比頑強,什么都殺不死。可想到那把曲柄匕首在他們之間流轉,他曾幾度將自己身家性命交予她手,鄭來儀一顆心無休止地下沉。
“上元夜萬家團圓,只有他孤身一人,那夜你走后,他在霄云寺后山站了一夜,已經下定決心再不糾纏你。我也懂他的決定,若不是此刻他身陷險境,而我能想到唯一愿意救他的人便是——”
“我救不了他,也不會去救他。”
鄭來儀打斷了安夙,深吸一口氣,壓抑著顫抖的尾音,“是您教我的——‘愛不重不生婆娑’。我與叔山梧糾纏太久,既已錯付過一次,便不想與他再有任何瓜葛。”
她語氣決絕地說完,反手拉開門,是送客的姿態。
安夙抬眼,屋外的天空鋪滿絢麗的晚霞,而門邊立著的人一臉冷傲,心堅意絕。
她看鄭來儀執拗的姿態,點了點頭,低聲:“……原是我冒昧。知道不該來,還是沒有忍住。”
鄭來儀閉了閉眼,姿態依舊冷硬,她在與內心深處的自己交戰,強迫自己不去聽安夙凄涼的聲音。
安夙邁出門檻,腳步微頓了頓,回過身來,朝著鄭來儀雙手合十,低聲:“愿姑娘一生順遂無憂,貧尼告辭。”
紫袖從院外進來,看見一身出家人裝扮的安夙與她擦肩而過,神色晦暗,頗覺驚異,加快了腳步往屋里去。
“主子,晚食已經備好啦,費了點時間,方才那人是——?”
她邁步進屋,立時愣住了。
“主子……”
半開的門背后,鄭來儀委頓在地。她雙手掩面,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著,淚水止不住地從指縫中滲出,將衣襟都打濕了-
鶻國王庭位于碎葉城正中心,是一座橢圓形的半開放式宮殿,雖然與外界并非全然隔絕,卻有重兵在左近把守,無關人等難以近前。
尤其七日前,來自大祈的和藩使叔山梧手持旌節抵達碎葉,國君拔灼以最高禮儀接待。王庭東南角的榴宮被專門辟出供貴賓居住,這段時間以來,整座王宮的守衛和侍者也比以往多了一倍,以保證和藩使的安全和舒適。
叔山梧是鶻國的老朋友,此番更是帶來了大祈天子朱筆御批的冊封文書,這是近五十年來不曾得到過的禮遇——這一回大祈似乎頗有誠意,和藩使還從中原帶回上百名鶻國俘虜,看著流落在外的同胞重回家園,國君拔灼的臉上終于有了幾分動容。
美酒佳肴如流水般送入榴宮,混雜著甜膩的花香和瓜果的甜香的空氣充斥于王庭上方,國君拔灼與叔山梧接連數日在王庭會談,邀他共進晚宴,商議冊封典禮的細節。拔灼放下之前的芥蒂,與叔山梧以兄弟相稱,將親弟弟護劼死于他手下的過往拋諸腦后,姿態親密,氣氛和睦。
直到前日傍晚的宴席上,一名王庭衛兵神色匆匆地進了大殿,在國君耳邊低聲稟報了幾句,拔灼頓時神色微變。
大殿中的氣氛似是瞬間凝滯了,所有人都因為國君突然冷下的臉而緊張起來,只有客人席上的叔山梧,依舊姿態松弛靠坐在軟椅上。
殿內的曲樂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叔山梧微瞇著眼,見那傳信的衛兵依舊神色緊張地站在拔灼身后,似是在等待示下,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自己。
他信手整了整衣服,從席上起身,向著上首的鶻國國君行了一禮。
“看來國君有急事要處置,在下不便打擾,先行告退。”
拔灼看向殿中站著的人,微微頷首:“使者請便。”
他的視線掃向大殿角落靜立的衛兵,眼神中銳色一閃,“護送使者回榴宮好好歇息。”
叔山梧微微一笑,在衛兵的護送下信步邁出了大殿。
榴宮中栽種著大片的石榴花,火紅的花如同蔓延的山火,盛放于庭院的每一個角落,瓦藍色的殿宇掩映其中,鮮明的色彩如同秋日明朗的天空。
叔山梧穿過花叢中的小徑,邁步進了宮殿,兩扇高大的圓拱殿門在身后闔上,發出沉悶的鈍響。
他一人在寬闊的殿內隨意走了兩步,視線越過重重帳幔落在大殿后方。那里是通往花園的門,此時也緊閉著。
殿中燃著當地特色的熏香,數種干花和香料混雜在一起,散發出荼蘼微醺的味道。叔山梧望向銅爐中烘烤著的紫色花瓣,邊緣已經蜷曲發黃,恍惚了一下——她給兄長做的香囊里,也放過這樣的花。
抿了抿唇角,自嘲的笑意一閃而逝,叔山梧徑自走到偏殿的擺著的一張矮榻邊躺了下來。
他將雙手枕在后腦,望著上方花紋繁復的藻井,屋頂的正中央懸著一尊巨大的琉璃吊燈,精致的花枝造型,每一枝上都有顆粒飽滿尚未綻放的蓓蕾,傍晚的霞光從木欞花窗格漏進室內,一半照在那些晶瑩剔透的蓓蕾上,幻化出五彩的顏色。
燈下的人漸漸闔上了眼。
離開玉京之后,叔山梧再也沒做過噩夢,每次醒來后只剩下失落。曾經他無比抗拒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血腥畫面,可惜夢里的人已經沒辦法復現,就這么徹底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每每攥著那把匕首入睡,想在夢里再看她一眼,卻是再也不能了。
不知過去多久,殿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有人在門外低聲說話。
“確定在里面么?”
“當然了,我們看著他進去的,四個角都加了守衛,連個蒼蠅都飛不出去。”
“那怎么沒動靜?”
“可能是睡著了?”
“那怎么辦?”
“再敲大點聲,再沒反應就直接——”
“吱呀”一聲,殿門開了。
叔山梧披著一身苧麻長袍,腰帶松松系著,眉眼里尚帶著惺忪睡意:“何事?”
門口的兩個衛兵聞出他身上帶著的酒氣,對視了一眼,緊繃的神色放松了些。
其中一個上前一步,笑著道:“尊貴的使者大人,王上怕您一人無聊,特地送了美女來給您解悶——過來!”
二人各自向外分開,讓出中間的位置。一個身材曼妙,身著鶻族特色服飾的女郎垂著頭走上前來。
叔山梧看也沒看那女郎一眼,轉身回入殿內,在一張鋪著絲絨軟墊的木雕花幾邊靠坐下來,語氣懶散。
“進來吧。剛打了個盹正沒事做,陪我玩會兒。”
那兩個士兵聞言嬉笑了起來,方才說話的士兵伸手一推女郎的后背,那女郎踉蹌著邁過門檻,幾步走到大殿中央站定了,似是一時不知該做什么。
“哐當”一聲,她身后的門扇又重新闔上,士兵粗聲粗氣的聲音隔著門縫飄進來:“陪好大人,否則有你好受的!”
話音一落,鏤花窗格前人影閃過,聽腳步聲二人已經走遠了。
殿中一片闃然,雖比方才多出一人,卻益發安靜了些。
叔山梧架著一條腿,掀眉看了一眼殿中央站著的人。她蒙著面紗,身穿一條石榴紅的曳地長裙,上身只有一件單薄的同色抹胸,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肢,玲瓏的腰線上系著一串紅寶石瓔珞,只要微微動作,便會發出細碎的動靜。
他方才神色中的玩世不恭消失了,銳色一閃即逝。冷冷移開視線,站起身來朝偏殿走,將那胡姬一人留在了殿中,竟是沒把她放在眼里。
他走回到方才躺著的那張矮榻,自顧自躺了下來,依舊是一樣的姿勢,卻暗暗把刀握在了手里。
大殿中央泥塑一般站著的人終于動了。女郎轉身看向紗幔后躺下的人影,面紗后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不玩會兒么?和藩使大人。”
第86章 要和我死在一起,得看你運氣。
叔山梧倏然睜眼, 轉過頭去。
隔著重重帳幔,殿中站著的人已經轉過身來,正面對著自己。
縱然看不清臉, 可那熟悉的姿態, 還有那清冽如冰山雪水一般的聲音……他心跳猛地加速,手中的匕首“當啷”一聲落地。
他撐身從榻邊站起,幾步走到人面前,揭下了她面上的薄紗。
斯人如畫, 如幻, 如夢。
“你……你怎么會來這里?”
叔山梧死死盯著眼前的人,仿佛一眨眼她就會化作一陣輕煙消失不見。
鄭來儀依舊抱著臂, 揚了揚眉, 輕飄飄地道:“來陪你玩玩啊。”
“你不該來。”
叔山梧不敢伸出手去碰她,似是怕一但觸到她便再難松開, 拳頭在寬大的袖籠之下攥得死緊。
鄭來儀的視線自下而上, 掃過他松散的腰帶, 半敞的衣襟,清俊的面容,到額前垂落的一絲鬢發。
她知道這是他的偽裝, 他最擅長以這樣的姿態讓人放松警惕,再給予敵人致命一擊。可這副意態惺忪的樣子, 依舊如玉山將崩,攝人心魂。
她移開視線, 輕輕哼了一聲, “看來確實樂不思蜀……”
“……你不該來。”他生硬地重復。
鄭來儀吸了吸鼻子, 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你飲酒了?”
“你不該來!”他聲音提高了些,卻依舊只說得出這幾個字, 身子微微發顫。
“你來得,我怎么來不得?”她抬起下頜,終于回視他的眼睛。
叔山梧沉默下來,他緊緊抿著唇,視線落在鄭來儀身后緊閉的門扇上,外面的人還未離開,應當還在留神著殿內的動靜。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將人朝內殿帶。
鄭來儀沒有掙扎,乖乖任他牽著,裙腰低垂的瓔珞一路搖動,發出悅耳的輕響。
叔山梧將她帶到窗邊的紅木妝幾前坐下,視線重又落到她身上單薄的舞姬服飾,眉頭微皺,轉身走到一邊的掛架,將自己的披風取了下來,蹲身到她面前,用發顫的手幫她扣好。
他抬眼,看到鄭來儀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沒有半點解釋。
“大祈出兵了,是么?”他壓抑住心頭涌動萬千思緒,沉聲問。
從晚宴被中斷,士兵神色緊張地跑到拔灼面前稟報時,叔山梧便有了預感。雖然舜德帝以降的李氏王朝已經無法阻止叔山尋坐大的勢力,但要剪去叔山氏的羽翼并不難——他回到涼州,受封和藩使的那一刻,便大致猜出了玉京那幫人的心思,卻依舊聽從了玉京的安排,來到了碎葉城。
既然有些事必然要發生,不如就讓他發生。
鄭來儀諷笑一聲,橫眉冷對:“你不是很能耐么?從來都是你算計別人,怎么輪到你被人算計?”
“人做了惡事,總有報應來的時候。”叔山梧沉聲,眼底泛著波瀾,執著地問:“所以你為什么會來?”
“可能就是來看你的報應。”她聳了聳肩,澄澈的瞳孔里似有波光。
“我若葬身于此,能解你心頭恨么?”
他沒什么底氣,緊握著她的手腕卻始終沒有再松開,自掌心向她跳動的脈搏輸送著源源不斷的熱度。他不愿相信,卻不得不相信,上一世她如此鮮活的生命是由自己親手結束。
“不能。”
鄭來儀咬牙,一字一頓:“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叔山梧目光微動,聲音發啞:“……你,知道了什么?”
她揚著頭,輕聲問:“叔山梧,你的刀呢?不是說要送我?”
叔山梧死死盯著她,似是沒有聽懂她的話。半晌彎下腰,將落在地上的那把匕首撿起。
鄭來儀伸出手去,指腹貼上冰涼的刃鋒,緩緩撫過,喃喃道:“悠悠天地間,不死會相逢……叔山梧,我們是什么孽緣,這一世還要重來一次?”
叔山梧的身形晃動了一下,她輕飄飄的一句疑問如驚雷轟頂,他強撐住自己沒有倒下,一只膝蓋抵住了地面,在她身前半跪。
是神祇前懺悔的姿態。
“對不起,鄭來儀,一切都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你沒有資格把我蒙在鼓里,我不需要你以愛的名義去拯救我,就算你有天大的苦衷,我是你的妻子,理應知曉一切,再由我自己決定要不要和你繼續同路。”
她垂著眼,清晰而堅定地控訴。
重逢后的每一次,鄭來儀都始終以行動在向他強調:她從來不需要他的拯救。
“我——你說得對。”叔山梧頹然垂眸,雖然他不曾經歷過她的上一世,但此生的鄭來儀理應是個不受前塵往事糾纏,自由且嶄新的魂靈。
“是我的執念拖累了你……”
“曾經,直到最后,我對你的心意都不曾變過,哪怕我知你叔山氏有天大的野心,你弒君篡位,我都當你是個濟世英雄……”
叔山梧垂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她輕聲繼續,語氣漸漸有了波瀾,“但你突然變成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讓我措手不及,就算如此,你說的每句話我都篤信不疑……”
叔山梧抬眼看向她,鄭來儀的眼眶發紅,一句一句地重復他說過的話。
“你說,你娶我不過是權宜之計,對我沒有半點真心……”
“我——”
“你讓我不必對你有半點期待……”
“不是——”
“說我于你,不值一——”
她沒能復述完他的話,便被他以吻封住。
他的吻很輕,不帶一絲欲念,更不敢絲毫用力,似在對待一件珍貴之極的玉器,鄭來儀閉上眼感受他帶著熱意顫抖的氣息,似乎想用這一份綿薄的力量去彌合給她帶來的所有傷痕。
那日拂霄山中,曇紹點破明月魄的秘密時,叔山梧前世說過的話曾于咒語中重現,此刻這些話經由她口中復述,更帶了幾分鮮活生動的殘忍。
他松開了鄭來儀,喘息著低聲:“那都不是真的,椒椒,那都是謊言,都是騙你的……”
“我那么相信你,你把刀插進我身體,所有的痛苦卻不如幾句話留下的傷痕更深。重逢后每次一看見你,這些話都時刻在警醒著我:鄭來儀,不要再對任何人付諸真心,你要始終心懷戒備,與他保持距離……”
鄭來儀的聲音低了下去。
“可惜,重來一次還是一樣,我用盡心計,要拉你下水,到頭來還是重蹈覆轍,狠不下心,去可憐自己的敵人。”
“我真是,太沒用了……”
她的喉嚨哽住。
“當啷”一聲,刀脫手落在地上。冰涼的吻再度落了下來。
叔山梧半跪在冰涼的玉石地面,姿態虔誠,仰著頭輕柔地銜吻她的唇,一串淚不知從誰的眼里落下來,二人交纏的唇舌共同嘗到微咸的滋味。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內殿沒有點燈,只有昏沉的暗影從花窗透進來,照在叔山梧冷峭鋒利的側臉。鄭來儀坐在一只月牙凳上,微微俯下頭,如同高墻上垂下的一支玫瑰,氣息芬芳而濃烈。
“不是你的錯,是我沒用。”
叔山梧的手攀上她的后頸,暫時中斷了這個吻。他深深凝視著鄭來儀,彼此的雙眼在黑暗中熠熠閃著光,二人額頭相抵,閉著眼一同呼吸起伏。
殿內只聞水滴銅漏的聲音,似乎過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
叔山梧松開她,垂眼見她曳地的裙擺下露出一雙白皙小巧的裸足,伸手覆上她腳背,發現她的腳和手一樣冰涼。
他皺眉,起身要去找鞋,視線在內殿掃了一圈。
鄭來儀勻了勻氣息,看他的樣子,挑眉問:“在找什么?你這里有女人的東西?你這幾日,接待了多少美姬?”
叔山梧抿唇,正要說些什么,妝臺邊半掩的窗下突然傳來一聲極為細微的動靜。
他瞬間貼近鄭來儀,將她護在自己的身形下,抬手揮向窗牗,袖中飛出一支胡制短矢,“啪”一聲打落了支著窗的橫桿,窗扇落下來,閉緊了。
“嗷嗚”一聲,窗外響起貓叫,似是一下竄遠了。
鄭來儀松了口氣,而叔山梧眼中的警覺仍未消散,他側耳留意一會,只覺四下靜得可疑。他彎下腰,一手抄在鄭來儀腿彎,將她抱了起來。
他將她輕輕放在內殿正中擺著的巨大的胡床上,隨后放下了四面系著的帳幔。
帳頂懸著一盞輕紗制成的八角玲瓏燈,昏黃的燈光在帳上投下二人相對而坐的影子。
一方密閉的天地之中,頓時只剩下他們。
“又要做戲了么?”
鄭來儀挑眉,眼前的情形讓她想起雀黎寺彼此情動的那一夜,氣氛登時旖旎。
對面的人卻神色嚴肅,認真回答她方才的問題:“——沒有什么美姬。以為你是他們派來的刺客,想著干脆放進來,先干掉一個。”
鄭來儀點了點頭,揚眉:“不愧是你。”
叔山梧笑了笑,眼中閃過他常有的睥睨生死的意氣:“死也要拉一個墊背。”
鄭來儀不說話了,雖兵書上說“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叔山梧身上那種亡命之徒的氣質,時常讓她覺得自己離他很遠。
就是這種抓不住握不緊的感覺,讓她始終對他缺乏安全感。
叔山梧看到她眼里明晃晃的擔憂,心中一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還是這么涼?”
他轉頭,將榻上疊著的一床緞面薄被扯過來,視線落在她身上,猶豫了一下。
“不是這么暖的。”
鄭來儀抬手,解開他為她披上的披風,燈光下她的瞳孔顏色發淺,似一只魅人的貍貓。
叔山梧嗓子有些干,看著她沒說話,握著她的手心緊了緊,似是出了些汗。他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對面的人已經靠了過來,將頭枕向他的肩膀。
她發頂的香氣讓人心神微蕩,叔山梧身體繃緊了幾分,而后緩緩抬手將她攬緊。
“你……”
他剛要開口,卻被鄭來儀冷靜的聲音打斷了:“他們兵分六路,先遣軍隊已經到了合黎,估計是被鶻人察覺了,所以今日才會將你軟禁在這里,想必他們還沒有想好應該如何處置你。”
叔山梧定了定心神:“……天明之前,我幫你先離開這里。”
“不行。”
他一怔,鄭來儀抬起頭看他:“我的人就在王庭中埋伏,兩個時辰后他們會帶你離開。”
她看叔山梧唇線繃得筆直,搶在他拒絕之前再開口:“你知道么?我如今常常會擔心一件事,甚至睡著了也會被噩夢驚醒……”
“什么?”叔山梧眉眼沉郁地看著她,心頭一陣緊張。
他經歷過被心恙折磨的痛苦,倘若因為自己而給她帶來同樣的折磨,他只覺得萬死莫贖。
“我擔心你什么時候,又默不作聲地再從背后給我一刀。”
鄭來儀挑了挑眉,雖是帶著些戲謔的口吻,對面的人卻笑不出來。
叔山梧低頭,將那匕首握在手里,遞了過去。
“這一回,我可能不會有那樣的愚蠢的勇氣了。”
“鄭來儀,我想要我們同生共死,好么?”
“不好,”
鄭來儀拿過他手里的刀:“命是自己的,要和我死在一起,得看你運氣。”
叔山梧終于笑了出來。
他發現自己真的錯了,她是如此勇敢而真摯,是自己根本不配得到的自由靈魂。
“能娶到過你,真的是我高攀。”
“你才知道么?”她揚了揚手中的匕首,“它是我的了,就當你的賠禮。”
叔山梧的視線落在那匕首上,眼神暗了暗。
“怎么?你還有什么別的想法?”鄭來儀皺眉。
叔山梧搖了搖頭,低聲開口:“那刀是我十歲時,在槊方一個小鎮的集市上,一個陌生的阿婆交給我的。”
“我那時只當她是個普通的買胡餅的阿婆,后來回想起來,她其實一直在尋找我——她是我母親安夙的族人,我就是從她的口中得知了我生母的出身。她告訴我,我的母親來自漪蘭的名門,就是被我父親親手滅掉的那個國家。”
鄭來儀默默聽著,伸出手環住了叔山梧的腰。
“我對母親沒有任何記憶,每年祭祀時,宗廟中也不見她的靈位,我連她的名字都快忘了,因為家中很少有人提起。阿婆告訴我,我父親是漪蘭的敵人,二人的結合違背了母親心中的立場,愧疚將她折磨致死。事實證明父親也并非真愛她,在她死后,將她的尸身和遺物交給了她的族人,沒留下任何憑吊……”
她環住他的手臂緊了緊。
“是她把母親的遺物交給了我——一支篳篥和一把匕首。那篳蘺被父親發現了,說我玩物喪志,罰我跪了一整個下午,只有匕首被我藏好留了下來……”
叔山梧伸手撫上刀柄,“——但這匕首的秘密,我也是才得知不久。”
長睫遮住鄭來儀眼底的波瀾,聽見叔山梧問他:“你是如何知道,是這匕首讓你重生的?”
她嘴唇抿緊,一時沉默。
趕到這里之前,鄭來儀去雀黎寺找了一次安夙。有些問題她想不通,她需要去問個清楚。
這一世叔山梧顯然并不知道明月魄的秘密,前世又為何會想到用這樣的方法來讓她重生?
安夙告訴她,知道所有真相的還有一人,便是她的師兄,如今玉京城拂霄山霄云寺的首座曇紹。
前世她將明月魄的秘密托付給曇紹,請他關照她在中原唯一的血脈,她沒有什么可以留給這個孩子,若阿梧遇到困境,希望師兄能出面給他指一條退路。
鄭來儀怔了怔,想起第一次發現叔山梧在霄云寺為生母立長明燈,身邊那個氣質出塵的老僧,忍不住告訴安夙:“他在霄云寺為你立了個牌位,你知道么?”
安夙眉間出現不忍,并未直接回答她,沉默了一會道:“姑娘為阿梧犯險,安夙無以為報,只是還有個不情之請……”
“別告訴他我還活著。”
鄭來儀皺眉。
安夙站在山門后,手持一串沉香十八子,語氣沉重:“是我太自私,想這一世只為自己活。所有和叔山尋的一切都不愿再沾惹了。”
“唯一對阿梧,我心中有愧,實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鄭來儀看向安夙,歲月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卻依舊難掩美麗。
她沒有應允安夙,只是沉默著轉身離開。
叔山梧的眼睛像極了他母親,如沙漠深處幽深的一汪湖水。鄭來儀移開視線,低聲回答他:“是我托康納川查到的,這匕首的傳說在漪蘭很有名……”
她不能告訴他真相,并不是因為安夙的請求。她該怎么說,明明他的生母就在這世上,偏偏忍心當作沒有這個兒子,任他孤獨長大成人。
明明他的母親曾離他們那么近。
或許因他從來沒有體會過親人的溫暖,才會不知道如何正確地愛一個人。
叔山梧對她的答案深信不疑,目光落在匕首手柄上篆刻的鶻語詩句:“這刀于你我寓意不祥,不適合作為賠禮。”
鄭來儀抬眼看他,叔山梧伸手替她勾起鬢邊的碎發,輕聲求她:“答應我,椒椒。這一回你先走,好么?”
“倘若我活著離開這里,我再正式登門,向你求娶。”
鄭來儀目光微動,低聲:“……我并沒有答應要嫁你。”
叔山梧點頭:“是。我知道。”又語氣認真地向她保證:“我一定拼盡全力,活著去找你。”
鄭來儀語氣執拗:“我若先走,今日離開這里,便絕不回頭。”
“叔山梧,還有不到兩個時辰,你想好了。”
叔山梧皺著眉沉默。高處的燈火將要燃盡,忽地一閃,帳中一雙人影搖晃了一陣,而后陷入了黑暗。
梔子香氣突然欺近,他被輕柔的力道一扯,便倒在了軟玉溫香之間。
第87章 他卻像一只溫柔的猛獸,埋首替她舔舐著傷口
叔山梧撐起身在她上方, 他們在黑暗中四目相對,這似曾相識的動作讓鄭來儀瞬間耳熱,一顆心在胸腔中疾速躍動。
是她先動的手, 眼下卻不知如何收場。方才那一句“還有兩個時辰”, 現在看來像在暗示什么。
叔山梧的衣襟徹底散開了,系帶松松垂在鄭來儀裸露的腰肢上,她信手扯住,湊到鼻端聞了聞, 有股濃重的酒香。
“原來你沒飲酒……”她掀眉看著上方的人。這只老狐貍, 把酒灑在衣襟上,只是在做樣子給人看。
“沒飲酒, 也不代表我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的聲音近了些, 似乎有些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
鄭來儀一伸手,將他身上的披衫從肩頭扯下, 一只手沿著他緊實的肩背曲線緩緩向下, 沿途路過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傷疤。
她看不清叔山梧的神色, 只覺他氣息益發急促,喉頭難耐地滾動了一下,一片靜謐中聽來清晰無比。
“渴么?”
她貼心地問, 而后仰起頭,丁香般的舌尖在他干燥的唇上點了一下, 似是仙女渡化露水予涸轍之鮒,卻如一顆火星瞬間將干草引燃了。
他的身軀如頹倒的山峰驟然崩塌下來, 將鄭來儀緊緊壓制住, 緊密相貼的瞬間, 她下意識掙了一下,下一瞬他的唇便狠狠碾了上來。
與方才那個吻不同, 此刻他們彼此有種默契的放縱,叔山梧閉著眼吮吻著她,這個吻持續了許久,直到她有些喘不過氣,只能輕輕將人推開,轉開臉,胸口微微起伏著。
帳外突然響起腳步聲,整齊劃一,似乎就在殿外的墻下。
鄭來儀心中一凜,身體驟然繃緊,叔山梧卻將頭埋了下來,低啞的聲音在她耳邊,似安撫的語氣:“是巡夜的士兵,別怕……”
他安撫的吻隨之落在她耳后,沿著脖頸的曲線緩緩滑動,將她緊繃的身軀一寸寸軟化。她渾身酥麻,意識變得稀薄,幾乎沒能聽得見窗外隨即響起的更鼓。
整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叔山梧的手掌隔著薄如寸縷的絳綃紗,攏住了她纖細的腰肢,粗糲的指腹帶著灼人的熱意緩緩摩挲……鄭來儀仰起頭,細長的脖頸扯出一道繃直的線。他的頭更低,一路向下,沿著她頸側行至猛烈跳動著的地方。
“是這里么……”他的聲音悶悶響起。
鄭來儀的神智只剩一片空茫,過了一會才意識到他在問什么。
是這里么?前世我刺中的地方。
寶石流蘇簌簌輕響,輕薄的衣衫無聲褪去,鄭來儀睜眼看他,他幽沉的眸中倒映著一道潔白的麗影……
那里并沒有傷疤,而他卻像一只溫柔的猛獸,埋首替她舔舐著傷口。鄭來儀說不出話,她的手穿過他發間,隨著他唇舌的力道,胸口益發劇烈地起伏,下意識按住他的腦后。兩道呼吸一個輕盈,一個粗重,時而錯落,時而重合……
她感覺自己如溺水一般,急需一根救命的浮木,纖長十指摳進他緊實的肩背,只聽叔山梧悶哼一聲,動作略頓了頓。
她以為自己弄疼了他,剛要撫摸上去,叔山梧卻扣住她腰身,抬頭看向她,眼神里的深意讓她一陣心慌,這短暫的停頓讓她羞赧不已,遑急間伸手去遮他眼睛,他唇角卻勾起曖昧的弧度,再度埋首向下。
鄭來儀閉上了眼。
胡床發出旖旎的動靜,殿外的月光漏了一絲進帳,她難耐地側過臉,十指下意識揪緊身.下的緞面錦被。那一縷白月光在她眼中搖晃成破碎的影,她的身體繃緊、又弓起,終于難捱地出聲。
汗珠沿著曲線滾落,將薄褥濡濕,月光下海浪洶涌,拍打著瑩潤的礁石,她像一只擱淺的魚,被一遍遍沖刷,一浪退去,又一浪灌頂而來,似乎永無止境。
“叔山梧……”
她看不見他,似被拋進云里,一時找不到著力點,腳尖繃得緊緊,抵住他的膝蓋,氣息凌亂地喚他名字。
“你喊我什么……椒椒……”
埋首的人,偶爾返回人間,抬起頭語氣蠱惑地誘導,眉眼間的情緒時而認真,時而浮浪。他束著的頭發散落了幾縷,摩挲著她腿間,一時癢、一時麻。
“……梧郎。”最后她無聲吐出兩個字。
她被他重新攬回懷中,側過頭看,叔山梧閉著眼,唇角猶帶亮色水痕,頸側暴起的青筋暫未平復,胸膛上下起伏不定。
鄭來儀紅著臉,伸手去擦拭他唇角,他卻反而貼近過來,渡了一個酣暢淋漓的吻,帶了幾許發泄的意味,察覺她氣息有些支撐不住,方才停下。
她伸出手,撫過他緊繃的下頜線,他的喉結隨著她指腹的路過滾了滾,她的手沒停,學著他方才的樣子游刃有余地一路向下。似乎對他的身體,她比他自己更熟悉。
可她沒有得逞。游弋的手指到了小腹的位置,便被一把捉住,叔山梧側過臉與她對視,將她的手攥緊了。
“……作甚么?”聲音還有些啞。
她語氣無辜:“禮尚往來啊。”
“誰教你的?”語氣里隱隱有追究的意味。
“還有誰?”她一挑眉。
“……混賬。”答案不意外,但叔山梧還是低低罵了一聲。
鄭來儀“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在說你自己?”
他這副樣子與方才截然不同,實在有些過分可愛。
“……你一直,都如此……膽大妄為么?”叔山梧似乎一時沒想到合適的措辭,好不容易憋出一個詞來。
鄭來儀瞪圓了眼:“這叫膽大妄為?”
叔山梧抿唇不答,抓緊她的手舉到唇邊吻了吻:“消停會吧,不用管我。”
雖然數次險些被本能沖動占據上風,他終究不想在他們成為夫妻之前,讓她陷入難堪,哪怕她前世已經嫁給自己一回。
鄭來儀看著他這副隱忍克制的樣子,嘆一口氣,埋進他懷里,她柔軟的長發蹭在他脖頸,有些許發癢,叔山梧忍不住低頭,貪戀般嗅聞她發間的香氣。
即使前世,二人在床笫之間總有默契,彼此細微的動作和氣息便能傳達所有的訊息。鄭來儀聽酒樓中說書的講才子佳人的故事,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便會出神地想,她和叔山梧之間就好像一對天生的榫與卯,無需任何外力,總能準確咬合緊密,一旦合二為一,便能承托住任何風雨。
曾經這樣的信念被強烈動搖,她以為自己是將身體的感受誤當做靈魂的契合,如今那樣的安全感似乎又回來了。
鄭來儀這樣想著,手里捉著一縷他垂在胸前的發絲,一圈圈纏在食指上把玩著。
“當”一聲,外殿的銅漏聲響,裊裊余音飄進帳中。
相擁的兩個人被提醒,他們的時間有限,彼此都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臉上閃過的憂慮,下意識地更擁緊了一些。
就這么過了一會,鄭來儀一手擁著薄被翻身坐起,另一只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半天沒找到方才穿著的衣服。叔山梧一只手撐著頭,幾分懶散地道:“在我這里。”
她轉過身,一只手推他:“給我。”
“被我扯壞了,穿不了了。”他聳了聳肩。
鄭來儀擰眉:“那怎么辦?”
“穿我的。”叔山梧無所謂道,“你那衣服不好看,破了就破了。”
他口不對心,那一襲紅裙將她襯得如一朵盛放的石榴花,美得驚人,他只是自私地不愿第二個人再看見。
“怎么不好看,麗笙給我挑的胡姬舞裙,碎葉城最時新的款式,我選了選,就這件最涼快。”她故意道。
“現在什么天氣,是圖涼快的時候?”叔山梧也坐了起來,一伸手捏了捏她下巴。
“承認吧,你這是占有欲作祟。”她的臉被捏著,聲音都有些變形。
“承認。”
他一邊說著,從身旁拽過自己方才被鄭來儀脫掉的罩袍給她披上,鄭來儀低頭,發覺他罩袍的前襟濡濕了一片,頓時臉紅似燒。
“這……沒法穿啊……”
“那就還給我。正好把你的味道穿在身上……”
鄭來儀伸手奪了回來,耳垂發燙。
叔山梧揉了揉她的發頂,輕聲道:“你知道么,自從與你在涼州重逢,每次聽到你的名字和別人出現在一起,我都幾乎發狂,甚至幾次想沖進節度使府把你劫走……”
“那你怎么沒劫?”她挑了挑眉。
“怕你不肯跟我走。”
鄭來儀笑了起來,過了會,那笑意漸漸散去,眼底浮起陰翳。
她選擇與他站在一起,往后他們的路或許有無數不可預見的坎坷,她唯一的底氣,是他說的“同生共死”。
此時此刻,嚴子確帶著大祈的軍隊正在向碎葉進發,叔山尋仍在大祈北境虎視眈眈,而叔山梧作為一枚棄子,注定要被各方犧牲。
“你知道派你做和藩使,是誰的主意么?”
“叔山柏。”他的語氣沒有意外,似乎一切理所當然。
她抬頭看他:“你們的家族真可怕。”
叔山梧抿唇,想說什么,終究沒開口。他曾經告誡鄭來儀,叔山氏的男人不會付出真心,不值得托付,他也始終認為,在這方面自己并不會比父親叔山尋好到哪里去。
鄭來儀沒有察覺他的沉默,繼續喃喃自語。
“我一開始還以為,你這個兄長真的是清風朗月的君子,直到他……和李德音勾結在了一起。”
鴻臚寺卿夫人和太子的關系,在東宮上下已經不是秘密,鄭來儀自然也有所耳聞。一個能獻祭自己的妻子去換取前程的人,哪里還有一絲底線?
“——叔山柏他為什么那么恨你?怕你搶他的世子之位?”
“我沒那個興趣。我已經盡可能地和他們保持距離,不知他哪里來的那么大敵意。”
叔山梧看向鄭來儀,挑眉,“——不過李德音為什么恨我,我可能略知一二。”
聽上去竟有幾分得意。
“被太子恨,是什么好事么?”鄭來儀失笑。
叔山梧聳了聳肩,滿臉的無所謂。
定了定心神,鄭來儀道:“李德音和叔山柏雖然一時聯手,二人的目的終究不太一樣。你兄長想要你死,但于朝廷而言,他們關心的只有鶻國是否真正臣服。”
“拔灼和護劼不一樣,他很有主見,不會甘于完全受制于人。這兩日與他會談,雖對我以禮相待,但觸及他的底線,他寸步不讓。”叔山梧冷靜分析。
“他們兄妹三人,都不太一樣……”鄭來儀沉吟。雖然前世麗笙最終登上國君之位,但今生會如何難以預料。畢竟直到目前,許多事情都和前世大不一樣了。
叔山梧看著鄭來儀欲言又止的神色,沒有追問,握著她的手緊了緊。
他們前生走到那樣的結局,不是一朝一夕造就的,大祈的內外困境,叔山氏的崛起,人心的善變,種種因素導致了最后的悲劇。他眼看著她重生以來為改變一切,孤身一人做出了太多努力,但大局豈能因一人之力而改?眼下他能做的,或許只有把握當下,守護好她。
至于他們之間的立場之別,于他已經不再重要。
鄭來儀不知他心中的動容,重提方才沒有達成一致的話題:“麗笙的人就守在榴宮外,他們會在今夜替換掉一部分守衛,掩護你離開。你出了碎葉城一路向南,到黑石山麓的驛站,會有人在那里接應。”
她看出叔山梧要說話,又搶道:“我要離開簡單得多,一個公主府的舞姬,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就是。”
叔山梧搖頭,語氣嚴肅:“不可。我一消失,他們很快便會發現,就算是麗笙也無法完全確保你無虞。”
“我們已有計劃——”
鄭來儀還要分辨,外面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第88章 【二更】她奮力驅趕的陰霾,變成了她自己的投影
二人在黑暗中對視一眼, 同時安靜下來。
鄭來儀眉眼間有疑惑:時辰未到,這大半夜登門的不速之客是誰?
她下意識握了握叔山梧的手,對方不急不慢地替她穿好衣服——他的衣袖對她而言過于長了, 還細致地幫她挽起兩道。
敲門聲又響了一遍, 比方才急了些。叔山梧伸一只手指到鄭來儀唇邊,示意她暫時不用說話。
他掀開帷帳,將匕首握在手里,赤著腳朝外殿走去。
鄭來儀注視著他的背影, 寬肩窄腰線條利落, 滿身交錯的疤痕上,新添了幾道鮮紅的痕印——是她的杰作。
她緊張的心松弛了些。
叔山梧走到門口, 意態惺忪地出聲:“誰啊?”
外面安靜了一會, 有個男人的聲音應了一句,說的是鶻語。
鄭來儀覺得那聲音熟悉, 卻一時沒想起在哪兒聽過。
她正搜刮記憶, 殿門忽然開了一線, 隨著瀉進來的燈光,一個人影閃身而入。她一驚,只當是刺客, 赤著腳下了胡床,快步沖到了叔山梧的身邊, 這才看清了進來的人是誰。
“……田將軍?”
田衡見到她也同樣一臉吃驚:“……鄭小姐?”
他的視線剛落到鄭來儀身上穿著的寬大衣袍,下一瞬便被裸著上身的叔山梧不著痕跡地擋在了身后。
“……”
田衡一時半會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他穿一身鶻族侍者的衣服, 顯然也是偷偷溜進來的。
“你怎么進來的?”叔山梧問他。
田衡回過神:“乙石真聽說您被困碎葉城, 就調來親衛要救您,隊伍就在城外埋伏。我本來是先來探探情形, 一進來卻發現這王庭里守衛太過松散,您住的這榴宮門外只有兩個守衛,沒費什么功夫就被我用迷煙撂倒了……”
鄭來儀聽到這里,忍不住在叔山梧身后皺眉。被田衡迷倒的不知道是本來的守衛,還是麗笙換過的人。
“二公子,趁著尚無人發現,先趕緊走!”
叔山梧轉過身,鄭來儀仰頭看他,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要她跟他一起走。
“麗笙那邊……”她有些遲疑。
“我們先出去再說。既已動了手,留在這里肯定不行了。”
鄭來儀知道他說的沒錯,點了點頭,見田衡在叔山梧背后,十分刻意地佯裝打量著周圍,就是不敢往她身上看,挑了挑眉揚聲道:“有勞田將軍,回頭幫我找身合適的衣服哦。”
“啊——是,明白,鄭小姐……”
叔山梧捏了捏她的鼻子,幫她把衣帶在腰間系緊了些——他的衣服對鄭來儀而言實在太過寬大,從腰身到袖籠都空蕩蕩地晃,更稱得人嬌小。他垂下頭,在她耳邊壓低聲音:“你作弄他干什么?”
“他老想殺我,每一次都是。”鄭來儀哼了一聲,懷恨在心的語氣。
“他不敢。” 他也不會讓田衡有機會下手。
叔山梧轉過身去,沉聲:“事不宜遲,趕緊走吧。”
田衡神色一凜,點頭應是。
叔山梧當著他的面牽起鄭來儀的手,率先邁出了殿門-
夜色掩映下,兩騎馬自碎葉城飛馳而出。
鄭來儀和叔山梧共騎一馬,始終與前面的田衡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路顛簸,馬行如舟,鄭來儀在他寬闊的懷抱里昏昏欲睡。他們穿過山谷,又經過一片半干涸的沼澤,在日出時分抵達了黑石山腳下。
鄭來儀被攙扶下馬,打了個哈欠,抬眼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處異域風格的建筑,看上去規模不算小。
“我們到了,這里便是黑石山驛站。”
這里已經在鶻國與圖羅交界的邊境線上,麗笙原本和她約定的也是在這個地方碰頭,只是他們到得比計劃早了些,也不知她們的人到了沒有,鄭來儀加快腳步朝驛站走去。
尚未走到驛站門口,便聽見里面傳出一男一女大聲交談的聲音。
那女聲正是麗笙。她登時打起了精神,轉頭卻發現叔山梧眉頭擰緊了。她想起在榴宮中時,田衡說乙石真派人來救他,看來那說話的另一個男聲便是……
屋里的交談聲戛然而止,有腳步聲朝外走出,一個身形瘦高,身著圖羅服飾的男人走了出來,自帶一股獨特的氣場。
“阿梧,我的好兄弟!”
乙石真闊步上前,一把摟住了叔山梧,熱情地拍著他的后背。松開后看到他身旁的鄭來儀,便笑著問:“這是……弟妹?”
鄭來儀臉一紅,叔山梧看了她一眼,從容道:“還不是。這位是鄭國公之女鄭來儀。”
乙石真瞪大眼睛:“原來姑娘就是鄭四小姐,久聞大名、久聞大名!”
鄭來儀勾了勾唇略一點頭。
她曾是大祈與圖羅和親候選人之一,乙石真對這位大祈第一朝臣鄭國公的女兒頗有些印象。殊不知鄭來儀認識他更早,早在巖牙河谷,叔山梧與他串通設計李澹那一回,她便遠遠看見過他。
叔山梧抿唇,岔開了話題:“你怎么親自來了?”
“好兄弟有危險,我自然要來……”乙石真哈哈一笑,停止了對鄭來儀的打量。
看叔山梧面上神色,顯然并未將他的話當真。
“來儀。”麗笙一身男裝,從乙石真身后的門內走了出來。
她臉色并不是很好,但看到鄭來儀還是笑了出來,“——你沒事就好。”
所以剛才房里說話的兩人就是他們,只是聽語氣似乎并不是很愉快。鄭來儀的視線在乙石真和麗笙二人臉上略轉了一遭,才對麗笙道:“出了點意外,你的人都沒事吧?”
“……沒事,放心吧。”
四人相對而立,一時沒人說話,氣氛有些凝滯。
“先進去再說吧。”
叔山梧打破了沉默,牽著鄭來儀邁步進了驛站,乙石真和麗笙二人也先后跟了進去。
這個時節天氣漸冷,沿線商旅不多,驛站中本就沒有什么客人,此時早就被乙石真和麗笙帶來的人清了場。大堂里空空蕩蕩,四人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一陣尷尬的沉默。
田衡從外面進來,見大堂里的氣氛凝滯,又默默退了出去。
鄭來儀開口問麗笙:“怎么沒見犀奴?”
“她去了馬場。”麗笙答得簡潔,說完看了一眼叔山梧和他另一側坐著的乙石真,神色戒備。
乙石真的表現則放松得多,他的視線在叔山梧和鄭來儀二人之間逡巡了一陣,笑道:“兄弟,你我認識時間也算不短了,你可從來沒和我說過,鄭姑娘就是你的紅顏知己啊!”
他似是想到什么,一時疑惑道:“不對啊,我聽說,涼州節度嚴子確的未婚妻也是鄭氏女,是姑娘的姐妹?”
鄭來儀下意識看了叔山梧一眼,他臉色有些難看,語氣便不怎么好:“自己的大事還沒落定,你總操心別人的未婚妻做什么……”
乙石真聽到這里,面上登時浮現怒色:“他們都告誡我不要相信大祈皇帝,李肅在和親一事上如此愚弄圖羅,把我這個圖羅國君當做三歲小兒耍弄!我派人四處征稅,籌備羊馬駝隊、寶石金銀,將迎親禮物準備得風風光光的,結果……”
他越說越氣,一掌拍在桌面上。
叔山梧抿著唇,沒有任何表態。大祈為了自己的利益,用這樣的招數打壓乙石真遏制圖羅,乙石真最終沒有一怒出兵,朝廷便把矛頭對準了自己,從某種意義上,他與乙石真實則是唇亡齒寒。
始終不說話的麗笙這時冷哼了一聲,乙石真一愣,不解地轉頭看她。
“沒有當面笑臉送花,背后給你一刀就算好的了。”
麗笙的語氣不無諷刺,見叔山梧在看她,聳了聳肩道,“——不是在說你,你也是棋子而已。”
叔山梧低笑了一聲,無甚所謂的樣子。
乙石真看著一身男裝的麗笙,方才叔山梧他們沒到時,雙方在驛站中碰面,麗笙得知他是圖羅人,便質問他為何不經允許進入鶻國境內,乙石真還未說話,手下的人反而態度蠻橫,雙方這才有了爭執。
直到搞清楚彼此的身份,才知道是為了同一件事來到這里。
鶻國這些年夾在大祈和圖羅之間,勢弱且不受重視,因為占據著大祈通往西域的有利地形,勉強在夾縫中生存,麗笙對乙石真的到來自然充滿了敵意。
乙石真皺眉看向鄭來儀:“鄭四小姐怎么會認識她?”
“純屬偶然。”
鄭來儀語氣很謹慎,反倒是麗笙一抬下頜,“我們是生意伙伴。”
乙石真揚眉,哼笑了一聲:“麗笙公主不要怪我說話直白,你們鶻國男人太沒種,草原上誰的拳頭硬,誰便有更多地盤,事事想著依賴大祈,誰會愿意養活你們這樣的拖油瓶……”
“所以你死乞白賴地求娶大祈公主干什么?”
麗笙翻了個白眼,把乙石真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圖羅和大祈早有和親傳統,我不過是禮敬中原,誰知李氏皇帝不識抬舉,我延陀部自也不必再上趕著!”
乙石真看向叔山梧,神色認真,“阿梧,我和你雖是兄弟,但往后大祈與圖羅卻不一定了。依我看,他們派你去碎葉城做和親使,也是全然不顧你的死活。這樣的朝廷,何必給他們賣命?”
叔山梧不置可否,他身邊坐著的鄭來儀卻面色凝重。
圖羅人野心勃勃,而大祈內里空虛,若真要與乙石真正面對決,必要傾盡國力,這也是為何朝廷只敢以和親為名吸引乙石真深入大祈腹地。國與國之間沒有真正的兄弟,而乙石真意識到這一點,便會成為大祈最難辦的敵人。
乙石真語氣陰沉:“馬上即將入冬,草原上進入枯水期,生存是唯一的準則。去歲你親率防秋兵在伏羌驛巡線,在西洲建行營,給了十六胡洲不少威懾,但今年圖羅各部可不一定能按兵不動了。”
“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別人繼續駐防的。”叔山梧淡淡道。
“誰?除了你,我沒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雖然身處鶻國境內,乙石真卻并無半分忌諱,底氣十足地道:“等到碎葉被大祈攻占,這里就是我們和大祈軍隊對壘的前線,圖羅十萬大軍已經做好了準備。”
鄭來儀的視線瞟向麗笙,她面色陰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麗笙公主。”
麗笙回過神,看向鄭來儀。
“大祈丟失的那批戰馬,入冬前可以運回受降城馬場么?”
麗笙點頭:“犀奴就是去清點馬匹,準備押運的。馬兒失而復得,看來鄭小姐運氣果然不錯。”
她突然站起身來,向著鄭來儀和叔山梧道:“驛站中給二位的房間已經預備好,一夜沒睡一定很累,先去休息吧。”
鄭來儀和叔山梧對視一眼,從善如流地道謝起身,留下桌邊的麗笙和乙石真。
二人沒有回房,從后門出了驛站。
黑色的山體巍峨聳立,他們沿著山谷間一條曲折的小溪緩緩而行,走了一會,叔山梧突然開口。
“知道我為什么要去劫受降城馬場么?”
鄭來儀站定了,轉身看向他。
“威嚇乙石真,讓他及時退回關外,以免引發大戰,這只是其中一層,”
“你在涼州經營馬場,和我父親在青州經營金礦,在他們的眼中,并沒有什么分別,都觸犯了朝廷的利益。鄭國公在朝廷占據半壁江山,六部、禁軍都有你父親的勢力,還與西境最大的藩王結為姻親,兵馬與錢糧在手……”
叔山梧看著她,語氣冷靜:“或許在皇帝的眼中,你們已經成為與叔山氏一樣值得提防的力量。”
鄭來儀的面色沉郁,叔山梧說的話也是她一直的隱憂。
她想盡辦法提防他與他父親,在各個環節提醒父兄,阻止大祈落入他們手中,等到她意識到自己勉力維護的大祈已經難挽頹勢,曾為大祈棟梁的鄭氏卻成為了當權者的心腹之患。
曾幾何時,她奮力驅趕的陰霾,變成了她自己的投影。
鄭來儀望向遠處的巍峨的黑石山,眉頭緊鎖,沉默良久。
山巔云霧繚繞,黑白分明處金光乍現。它是如此的耀眼,但也只是竦峙的群山中的一座而已。前世她曾親眼見到大祈的覆滅,此刻恍然意識到那或許是種必然,不因某一人或某一家族的存在和努力而轉移。
這個念頭從鄭來儀的心中一閃而過,卻無法細想。這與她從小接受的教育相違背,也與她重來一世的目標背道而馳。而如今這樣的信念正在無形中瓦解。
叔山梧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
“這一回,你只需為自己而活,做你想做的事。”
“我會做你的后盾,無論何時何地。”
鄭來儀神色一時恍惚,她想起父親鄭遠持也曾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在她說自己想要與鶻國做馬匹生意時,在她告訴他們自己決定終生不嫁時,在她要離開玉京去涼州時……
叔山梧看出她眼底閃動的思鄉愁緒,眸光微黯了黯,而后沉聲:“回玉京去吧,和你的家人在一起。”
他抬手,替她把鬢邊一縷風吹散的青絲勾到耳后:“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們。倘若不是為我,你不會離開玉京。”
鄭來儀緊緊抿唇。她趕到碎葉城來找他,并未來得及考慮往后該如何。如今叔山梧脫離了一個困境,卻又陷入另一個困境:他背負著大祈和藩使的身份,卻在與鶻國和談到一半時拋下使命離開碎葉,這是抗旨叛國的罪行。
她抬眼看他:“那你——”
“我回涼州。”
第89章 【二更合一】“我會替你,守住北境。”
“不行!” 鄭來儀斷然否定他的想法。
“不然如何?我留在這里, 還是去投靠乙石真?”
鄭來儀啞然。
叔山梧笑了起來,抓著她的手緊了緊:“托麗笙的福,我應當不會有事。”
鄭來儀若有所思, 轉頭看向遠方的驛站:“他們——”
方才麗笙讓他們去休息, 鄭來儀就意識到桌上氣氛不對。她應當是有話要和乙石真說,有他們在場不方便。
雖然她與麗笙是互相幫助過的朋友,但在有些事情面前,立場需得分清。
叔山梧神色微凝:“我們趕到這里時, 麗笙和乙石真已經談了一會。她是個聰明人, 知道眼下如何做才對鶻國有利。”
大祈的西征大軍兵臨城下,被大祈得罪了的圖羅首領此時出現在自己面前, 比起危險, 更是機會。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麗笙不會不懂這個道理。
麗笙與乙石真在他們兩個面前狀似劍拔弩張, 桌下的暗流涌動又何曾瞞得過叔山梧的眼睛。
“乙石真會和她結盟么?”
“你認為她手上沒有籌碼?”叔山梧知道她在想什么, 沉聲分析, “鶻國雖然勢弱,但所處位置絕佳,焉支山與邏娑川在此交匯, 是向西商路的必經之地……”
鄭來儀點頭,補充道:“鶻人性格溫和, 卻有韌勁,作為敵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對付。乙石真能夠不費一兵一卒交到這樣的盟友, 何樂而不為。”
她知道麗笙是識時務的聰明人, 否則也不會最后取代兄長坐上鶻國國君的位置。
叔山梧頷首, 眼神中是不加掩飾的欣慕。
“鶻國有圖羅在背后撐腰,大祈不敢再貿然進犯碎葉——縱深入敵營, 而后路無人,是行兵之大忌,這六路大軍也只能撤退。”
他沉冷的聲音穿過風聲,“這兩國一結盟,隴右的局勢已然改變。大祈既然做出了決定,就要承擔這樣的結果。眼下北境風聲鶴唳,這個冬天注定不會太平。”
鄭來儀抿唇,她知道叔山梧說得沒錯。
方才乙石真當著自己兄弟的面,毫不遮掩自己的勃勃野心,他們都是憑本事沖殺奪生路的人。對他們而言,家國面前,私人的情感永遠微不足道-
涼州城許久不曾如此繁忙,從和藩使叔山梧從這里出發去往碎葉和談,到全副武裝的六路西征大軍于兩日之內去而復返,去時氣勢十足,回時灰頭土臉。
這一邊大祈軍退大軍在涼州城外安營扎寨,另一邊,涼州節度使親自出城迎接節度副使。
嚴子確立于城門外,遠遠見叔山梧縱馬而來,身后卻還跟著一輛馬車,唇線抿緊。
“鄭小姐與我在鶻國邊境偶遇,正是劍拔弩張的時候,便將她一起帶了回來。”叔山梧勒馬,朝著嚴子確微微頷首,“——幸而沒有出事。”
嚴子確視線一轉,車簾掀開,露出鄭來儀的臉。
“嚴大人。”
“原來如此。沒事就好。”嚴子確溫聲。
他想起,與集結在節度使府的各路將領攻城動員,結束后已近二更,卻聽城門來報說鄭小姐剛入住別院,沒多久就連夜出了城,也不知急匆匆是要去哪兒。這兩天軍情幾變,他一直都沒來得及顧得上問鄭來儀的行蹤。
去而復歸的人面帶歉疚:“是我任性,受降城馬場遭劫,我放心不下想趕緊去看看……”她神色微動,視線飄了飄,“還未到馬場,就遇到匆匆往回的副使大人。”
叔山梧手舉到唇邊,清了清嗓子。
嚴子確的視線掃過二人,半晌淡淡道:“紫袖已經急得不行了,眼下邊境不寧,盡量還是不要出城。有急事也提前告訴我,多給你配些人馬。”
“倘若在我這里出了事,真不知該怎么向你父親交代。”
“……知道了。”鄭來儀垂下眼睫。
叔山梧轉開話題:“大軍已經就地駐扎?”
“是。魚觀察使這一回也親率槊方軍參與西征,已經安置在官舍。”嚴子確抿唇。
這么短時間內召集六路大軍,如今隴右和槊方的兵力都集結在此,這陣仗不可謂不大。
嚴子確看向叔山梧:“今年隴上氣候惡劣,早早便進入了旱期,朝廷想著與其‘防秋’,不如反守為攻。攻打碎葉的旨意也是八百里加急送到涼州,彼時你已經啟程,也只能將計就計,以免驚動了拔灼——讓你在碎葉受驚了。”
叔山梧揚眉:“多謝大人關懷,沒有受驚。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也是用兵之法。只可惜我們也不是唯一會這一招的。”
“是啊。這乙石真率十萬大軍在黑石山列陣,將我大軍后路封死,逼得我們不得不退。我已將鶻國圖羅結盟一事,八百里加急回稟圣上,這個冬天,將士們恐怕不能安枕了。”嚴子確面色凝重。
天色漸晚,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鄭來儀緊了緊領口的披風,放下了車簾。
“天色不早,先進城再說吧。”叔山梧說完,一夾馬腹。
嚴子確與叔山梧縱馬在前,馬車轆轆跟在二人之后進入城門,穿過涼州城的主干道。
經過官舍門前,嚴子確稍稍勒馬,轉頭看向身后的人:“副使大人這一趟辛苦,先回去休整吧。”
叔山梧扯著韁繩,視線掠過身后的馬車,車簾一動,卻沒有掀開。
他翻身下馬,有府兵上前接過他手上韁繩,靜候在一旁。他沒再猶豫,幾步邁上官舍門前的臺階,身后嚴子確已經催馬繼續前行。
邁進門檻時,忍不住還是再回了頭。
那車簾后的人投來一道視線,如露亦如電。
鄭來儀坐在馬車中,心思煩亂,直到車外的人喊了她第三遍,才恍然應了一聲。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嚴子確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哦,沒有,可能是一夜未怎么闔眼,有些累了。”
嚴子確的聲音中不無憂慮:“本來以為今年你就會留在玉京,沒想到又突然過來。前方的情形你也看見了,此時的涼州,情形可與去年大不一樣了。”
鄭來儀沉眉,半晌緩緩道:“我也有些后悔,倒不是擔心別的,就怕留在這里給你添亂。”
“添亂倒是沒有——”
“嚴大人,我想回一趟玉京。”
嚴子確眉心一動,點頭道:“是該回去,雖然這里一時半會不會開戰,但也不代表不危險。我盡快安排。”
鄭來儀在車里沉默了一會,道:“……陛下將魚乘深都調到隴右來助陣,看來這一回是勢在必得。”
“圣人也是武將出身,和先帝的懷柔確實很不一樣,對各個番邦的策略激進得多。”
“不過,乙石真這些年在西域的氣焰太過囂張,和中原某些人也聯系緊密,倘若借此機會一鼓作氣打壓下去,也能改一改北境的格局。”
鄭來儀皺眉。雖然嚴子確所言也曾是她心中所想。
馬車到了別院門口尚未停穩,紫袖已經沖上前來迎接。看到果然是主子回來了,目光瑩然剛要說什么,一看后面還跟著嚴子確,便閉了嘴。
“陪好你們主子,使府還有事,我便先走了。”嚴子確沒有下馬,一勒韁繩要走,被鄭來儀喊住了。
“嚴大人。”
嚴子確轉過身。鄭來儀站在別院門口,似乎還有話要說。
他翻身下馬,走到階下:“姑娘還有事?”
“我這次回玉京,想和父母親提,我們的婚約,還是解除比較好……崇山君你正值盛年,受陛下重用前途無量,因為我卻耽誤了終身大事,實在是罪過,我——”她低著頭,躊躇著措辭。
嚴子確淡淡打斷她:“姑娘既這么想,在下沒有什么的。但憑老師安排。”
“也祝姑娘早日尋得良緣,安穩一生。”
鄭來儀目光微動,道謝的話終究沒說出口-
在涼州修整了幾日,便該啟程回京了。
這短短幾日間,鶻國已經發生劇變:麗笙在延陀部大軍的陪同下返回碎葉城,拔灼認清形勢,將權杖拱手奉上。鶻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國君登上了舞臺。
而麗笙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大祈的冊封詔書撕得粉碎。
邊境線上,劍拔弩張。為應對鶻國與圖羅的結盟,魚乘深麾下五萬朔方軍和涼州五萬軍被整編,在西北沿線鋪開。
叔山梧率西洲軍,調往馭軍山鎮守。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立冬日,拒夷關外。
戎裝整肅的大軍整齊劃一通過關門,氣勢磅礴。
一輛由此入關的馬車放緩了速度,車里傳出女子的聲音。
“停車。”
縱馬在前的戎贊手一抬,車隊停了下來。
行進的大軍腳步不停,整齊的腳步聲如同渾厚的雷鳴,隊首馬上一身黑甲的人似有所感,轉過頭來,姚姚望向馬車所在的方向。
車簾掀開,一襲麗影緩緩下車。
叔山梧身后的決云察覺他目光,順著望了過去:“那是……鄭小姐?——她是今日回玉京啊……”
“你們先走。”叔山梧調轉馬頭,逆著人流過去。
決云望著他的背影,無聲嘆了口氣。
鄭來儀迎風站在塵煙四起的官道上,靜靜地等著。
叔山梧在五步外翻身下馬,玄色斗篷在風中展開,帶起一陣凜冽的風。他靠近了鄭來儀,看清她一身的裝束,眸色益深。
她披著一頂白狐裘斗篷,領口露出一截湖水綠。是她初到涼州那回,他給他挑選的那一身。
叔山梧走過去,伸手替她將兜帽戴起,系好綢帶。
“風沙這么大,還下車來。”
“聽說你今日北上,本來以為跟不上你們行軍的速度。他們倒是走得比平常快……”
叔山梧抬眼,看向遠處站著的二人——紫袖想往這邊看,卻又不敢直愣愣地盯著,視線扭扭捏捏;戎贊倒是大方,和他眼神交匯時微微頷首,姿態恭敬。
西境的官道本就顛簸,為了跟上大軍的腳程,從涼州到拒夷關這一路定然走得很不舒服。身邊的人倒也順著她如此任性。
叔山梧收回視線,落在她微微發青的眼底,沉聲道:“既看到了,接下來的路便緩緩而行吧。”
鄭來儀掀眉看他,她的臉被兜帽一圈雪白的絨毛包裹著,愈發顯得小巧精致。
她想問他會去多久,卻沒吐口。這是個蠢問題,邊軍駐防三年一輪換——那還只是普通的士兵,如他一樣的主將,更只能服從中央調令。
若是曾經的叔山梧,或許不會受束縛。鄭來儀的目光掠過他身上的盔甲,眉眼沉重了幾分,似乎那是一具精致的枷鎖,連帶她都被捆縛。
“你會替大祈守住北境么?”
叔山梧搖頭,看進她的眼睛。
“我會替你,守住北境。”
鄭來儀心中震動。他仍是那個目無王權,桀驁難馴的叔山二郎。可他也是她的叔山二郎。
而他知道那是她賴以生存的故鄉,不忍它被鐵蹄踏破,讓她無家可歸。
天邊開始飄起細碎的雪,鹽粒般的雪籽落在鄭來儀低垂的長睫,遮住她氤氳著水汽的眼。
“別這樣。”叔山梧沉聲,抬手刮了刮她的臉。看到她這樣姿態,所有的決心都能瞬間瓦解。
鄭來儀眨了眨眼,從懷中摸出個東西,放在手心伸到他面前。
是一枚巴掌大的香囊,藤蘿紫的錦緞,銀線束口,散著幽微的香氣。
“手邊沒有合適的料子,從帶來的衣服上剪了一爿,粗糙了些……”
叔山梧將那枚香囊拿起來,翻過來細細觀察,香囊的底部蹙金繡著一株山胡椒,針腳細膩,花枝窈窕。
他的唇角不自覺地勾起弧度。
鄭來儀伸手蓋在那香囊上,輕聲道:“不能細看。昨日臨時起意,時間倉促了些,不如給兄長的那個……不過我女紅本來就做得一般,你——”
她話沒說完,便被他帶進懷里,臉貼在他胸口冰涼的甲片上,呼出一道白霧。
“你知道么?那回率禁軍出發去槊方,你母親到射金門送成帷,他回來時蹀躞帶上系著你送的香囊——那是我第一回羨慕別人。”
鄭來儀在他懷里咯咯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
“所以你就被嫉妒沖昏頭腦,偷他的東西?”
叔山梧挑眉:“是他自己不小心,換衣服時弄丟了,若不是我好心,壓根不會還給他。”
他低下頭,聲音放輕:“后來還是給他了,畢竟這份心意不是給我的,留著也無用。”
“這個比兄長的或許更靈驗些……”鄭來儀的聲音低了下去。
“何以見得?”叔山梧揚了揚眉。
鄭來儀的眸光微凝:“里面的平安符,是從雀黎寺求的。”
她看進叔山梧的眼睛,話中別有深意:“那里的神仙離你近,也許顯靈也要比中原的快些……”
叔山梧反應了一瞬,忍不住笑出聲來。
鄭來儀卻神色認真:“信不信由你。”
他面上尤帶著爽朗的笑意,語氣卻認真了幾分:“我自然相信。”
“雀黎寺于你我意義非凡。比起神仙庇佑指點迷津,有你的牽念我自然就有方向。”
他攥緊手心的錦囊,垂下頭來,在她額頭印下一吻。
鄭來儀的視線越過他寬闊的肩,黑壓壓的大軍已經漸遠。
“我……已和嚴子確說了,這次回玉京,我會和家中提解除婚約。”
叔山梧抿唇:“我應該和你一起的。”
鄭來儀仰頭看他:“和你沒關系。那本來就是當初形勢所迫的權益之計,連累嚴子確,早就該解決清楚的。”
“等局勢穩定,我便盡快回都,親自登門。”
登門做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你不怕我父親再拒絕你一次?”
“誰還能做得了你的主?”叔山梧挑眉。
她眸光閃了閃,沒說話。
“不是逼你。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接受。”
叔山梧看著她,“你還記得我在受降城外和你說的那句話么?”
不管你許了誰,我只當你是我唯一妻子。
鄭來儀微怔,叔山梧的聲音傳到耳中,風聲里沉穩篤定:“無論你如何,我的心意從沒變過。”
她想說些什么,可前路未卜,他們不知何時再見,只怕再多的約定反而成為讖言。
“多保重。”最后只是這么說了一句,看著他將那枚香囊收進懷中。
叔山梧翻身上馬,扯著韁繩轉過頭來。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她的肩頭落了薄薄一層,人被棉絮般的雪影籠罩著。他揮了揮手,讓她趕緊上車,她卻依舊定定地站在原地,一雙眼睛亮如星辰-
又一年歲末,玉京城外寬闊的官道上匯集了輻輳而來的各地官員,按次序等著入宮朝覲述職。身著紅綠官服的朝廷要員穿梭于六部衙門,拉著節禮的驢車穿行于高門大院之間,幾乎將萬祀大街的車道都壓塌陷了幾寸。
涼州、揆州、渝州、奉州、范陽、端州六鎮節度及淮南、槊方兩地的防御使和觀察使也陸續抵達玉京,位于頒政坊主街道沿線的各藩鎮進奏院門前車馬駢闐,迎接著駐守各地的藩王將領回到玉京留邸,等待圣人的召見。
各藩將所轄范圍不同,行事風格也大不一樣,但抵達都城后,大多都要先往兵部報道,拜會左右仆射,再行走拜會各自交好的同袍老友。
隴右軍務壓身,身為涼州節度的嚴子確是最后一個抵達玉京的。他入城當日便徑直去了兵部,得知兵部尚書杜昌益臨時告假,沒在衙署,便轉而去了鄭國公府。
侍賢坊高門云集,車馬人流水泄不通。嚴子確起初還坐在車里,一路走走停停了一盞茶的工夫,便聽見外面的車夫無奈地道:“大人,前面已經堵起來了。”
他掀簾下車,要了匹馬,擠進了人流中。
鄭國公府門口百米之外,便有一隊禁軍把守維持秩序。帶隊的伍長認得嚴子確,見他單槍匹馬,立馬命令放行。嚴子確道了聲謝,順口問道:“國公爺府上可有客人?”
那伍長靠近嚴子確的馬前,壓低了聲音:“杜尚書剛到。”
嚴子確點點頭:“那正好了,免得再去兵部應卯。”
他在小廝的引領下,一路穿過游廊進入東院,到了鄭遠持的書房門外。房門敞開著,能聽見里面的人在說話。
杜昌益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疲憊:“九節度里唯獨缺他一位,說是告病,可前陣子固州礫金臺的事鬧得那么大,誰都看得出來他就是故意拿喬啊,圣人又不瞎……”
“說話小心些。”
“我知道了,所以這不是特地來找你商量么——”杜昌益壓低聲音,后面的話自門外便聽不大清,“老弟我……這叔山尋……出事……”
嚴子確站在廊下,不失時機地清了清嗓子。
杜昌益一驚,和鄭遠持同時抬頭望向門外。
“是崇山啊。”鄭遠持朝嚴子確招了招手,讓他進來。
嚴子確在門口站著一時未動:“學生失禮了。他們直接引我到了這里,未曾想打擾老師和杜尚書議事。”
“無妨,進來說話——你是從兵部衙門過來?”
嚴子確這才邁步入門:“是。方才跑空一趟,這下正好了。杜尚書,卑職有禮。”
杜昌益摸了摸寬肥的肚子,放松了些,玩笑的語氣:“擅離職守,讓嚴藩抓了個正著。”
嚴子確連連搖手,笑著道:“大人這是哪里話,是卑職到晚了!隴右軍務繁重,直到臨行前還在準備軍情的奏報,出發就耽誤了些,到兵部時已經快散衙了。”
“你不在時,是叔山梧留守涼州?”杜昌益問道。
“京畿無將,副使大人親率隊去攬川行營了。目前由行軍司馬顧亭侖暫代行使涼州節度職責。”
杜昌益點點頭,和鄭遠持交換了一個眼神。
“方才學生在門外無意聽到杜尚書說話,叔山尋目無王法,竟將固州節度李純恩當眾活剮于礫金臺,實在是駭人聽聞!”
杜昌益面色嚴峻:“是啊。固州本不屬于叔山尋的管轄范疇,而固州節度副使稱是因為李純恩剝削軍人儲給,戍兵咨怨,他才特請平野王主持公道,言語之間竟然對他頗為回護。叔山氏在河北河南兩道只手遮天,可見一斑!”
“這件事鬧得風聲沸然,李純恩乃是陛下親信出身,也是宗室子弟,朝廷竟然沒有任何表態么?”嚴子確十分不解。
鄭遠持沉默。
書房里的氣氛突然壓抑,嚴子確適時站起身來,朝著二人拱手。
“下官還要回進奏院等待圣人傳召,不能多待了。”
鄭遠持抬頭看他:“這個時辰了,圣人晚上也不會再傳召外臣入宮,不留下用個飯再走?”
嚴子確禮貌拒絕:“不了。隴右軍情復雜,學生還要回去整理一下,以便應對陛下詢問。給您和杜大人的節禮已經放在前廳,不成敬意。”
“我們之間,這些虛禮不必的。”
“這是小輩該做的,不能不講禮數。”
“椒椒在涼州時,還多托賴你照顧。在老夫看來,倘若這丫頭也有意,你們二人我是不反對的,可……”
當著親家的面,鄭遠持嘆了口氣,“解除婚約一事,實在是對你不住……”
嚴子確笑了起來,語氣和煦:“老師這么說,便折煞我了,本也是舉手之勞,我一介鰥夫,老師不嫌棄我帶累四姑娘的聲名已是高看了,談何抱歉?”
鄭遠持站起來,拍了拍嚴子確的肩膀:“你師娘頗為過意不去,你遠在涼州極邊之地,家中需有人操持,說要替你尋個合意的人——眼下是忙不開了,等來年春日花朝節宮宴上,在未出閣的貴女中物色一番吧!”
嚴子確只是溫和地笑了笑,不再多說什么,拱了拱手便轉身離開。
杜昌益望著嚴子確離去的背影,半晌沒頭沒尾地感嘆了一句:“還好諶然娶了綿韻!看你替四丫頭操心的樣子,她的終身大事眼下可比漕運還讓你頭疼吧?”
鄭遠持乜他一眼:“什么叫‘還好’?我的椒椒是隨便什么白臉小賊就想娶走的么?”
杜昌益身為他的親家,說話也沒那么客氣,哼哼了兩聲:“這回只怕不是白臉小賊,而是竊國大賊……”
鄭遠持被他噎得臉色發青,半天沒說得出話來。
第90章 吾念椒椒:別經數月,思何可支。
杜昌益回憶起今日朝上的事, 語氣嚴肅了些。
“房速崇的人帶頭彈劾,稱叔山尋和叔山梧父子為‘二兇’,又說叔山梧‘桀逆有素, 獫頑叵當’, 說到底,還是你那準親家太過囂張……”
“誰說他是我準親家?!”鄭遠持聽他這樣的說法,實在是渾身難受。
“往常這種時候,你早就站出來表明立場了, 為何今日房黨彈劾叔山尋父子, 圣人看你那一眼已經頗為明顯,對叔山氏群起而攻之才是陛下想見到的場面……”
杜昌益不解道, “老兄你當時為何一言不發呢?我都替你冒冷汗!”
鄭遠持沉默, 一時沒有說話。
自舜德帝登基以來,朝廷為了遏制一家藩鎮獨大, 將中洲六道的兵力分散到各地。從懷光帝時期的北境四大軍鎮, 到了眼下九節度割據的局面。為了支撐龐大的軍費開支, 又要在四境虎視眈眈的番邦面前打腫臉充胖子,大祈國庫基本已經被掏空。
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太子李德音卻建議舜德帝設計以和親為由挑釁圖羅, 又在和藩使與鶻國談判之際,調六路大軍進攻碎葉。
鄭遠持反問:“難道你也認為, 朝廷在此時四處樹敵,是對的么?”
杜昌益換了種神色看向鄭遠持。不知是不是錯覺, 近來他總覺得自己這位老大哥蒼老了許多, 和往常游刃有余的樣子大不一樣。
他沉默一會, 道:“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國公府輕易不會插手大祈軍務。為何這一回卻違背自己的準則,公然在西征一事上違拗圣人的意愿呢?”
鄭遠持眸色微沉。
“你為相已有二十載, 作圣人的左膀右臂,一向深諳處世之道。老弟我從不曾見你在御前如此直言不諱,表達對朝廷用兵的看法。”
杜昌益心中實則也明白,這并不代表鄭遠持對皇帝登基以來的諸多舉措沒有異議。
為了迎合好大喜功的新帝,鄭國公為提振大祈經濟而絞盡腦汁,縱然房黨指責他“勾結江南地方,豢養碩鼠巨貪”,但在他坐鎮之下,不斷有白花花的銀子充入國庫,好歹能讓那幫人閉嘴。
這些年杜昌益身為鄭遠持的好友兼同僚,眼睜睜看著他從風華正茂,到兩鬢染霜。明明是該激流勇退的年齡,這親家卻突然剛直了起來。
結果就是皇帝在金殿上大發雷霆,扔下一句“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鄭國公老矣,不堪為謀!”
皇帝何曾以這樣的語氣和鄭國公說過話?此言一出,眾臣皆是心驚。
杜昌益本欲出言支持鄭遠持,看見舜德帝的臉色,邁出一步的腿也默默收了回來。
“礫金臺事變,你覺得叔山尋沒錯。”杜昌益抿唇半晌,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此事不應以對錯簡單論處,”
鄭遠持深深看了他一眼,沉聲:“倘若是你站在叔山尋的角度,自己為國守境,兒子卻被他們用作棋子不顧死活,你還會為這樣的朝廷賣命么?”
杜昌益神色一凜,難以相信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會是從一向老成持重的鄭遠持口中說出。
“你……”
“父親他不是這個意思。”
鄭遠持抬頭,鄭來儀單薄的身影出現在門邊。
“四姑娘啊!好久不見,怎么似乎瘦了?”杜昌益一怔,轉而笑著迎了上去。
“沒有。您是看綿韻多了,看誰都顯得瘦。”鄭來儀淡淡道。
提起兒媳,杜昌益的笑容又深了幾分:“這陣子你多陪陪她,眼看快要臨盆了,綿韻似乎緊張得很,你們姊妹之間說說話,也好給她松松心情。”
年底六部事忙,杜境寬沒時間陪即將生產的妻子。兩家靠得本就近,對妻子頗覺愧疚的杜境寬就主動提出讓妻子回娘家待產,有家人看顧著,也好緩和下她緊張的心情。
“剛從荷安院過來,綿韻在家里一切都好,您不必擔心。”
杜昌益點點頭,又聽得鄭來儀語氣平靜地道:“朝廷內憂未了,又要去挑起外患,父親難免為此感到心累——大祈的戰力,杜叔叔您最是清楚,不是么?”
杜昌益忍不住嘆一口氣,實則他亦認為朝廷多樹藩鎮的舉措只是飲鴆止渴,更應加強京畿的兵力,強化禁軍以拱衛中央。眼下藩鎮林立,其中出身麒臨叛軍的叔山尋更是朝廷眼睜睜看著他壯大起來。
“其實我在家中,和諶然說起眼下的邊境局勢,都覺得河北離不開叔山尋,大祈也離不開他叔山氏,但他們如今已經太過囂張,只怕長此以往……”
杜昌益沒有說下去,長此以往,只怕叔山氏尾大不掉,遲早自立為王。
“如今整個河槊都在傳,叔山氏得河北進而獨霸中原,對這樣的心腹大患,圣人當真沒有任何想法么?”鄭來儀問道。
杜昌益和鄭遠持交換眼神,對方的目光中俱是冷峻。
叔山尋近來的一連串舉動可謂目無王法,可皇帝對此未曾有過一句評價,甚至面對一眾問給叔山氏的彈劾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揭過。
和藩使一事,叔山氏和大祈朝廷之間的矛盾已經一觸即發。以他們對當今圣人的了解,這場朝藩之爭,遲早要爆發于明面。只是眼下時機不合適而已。
鄭來儀看著面前的父親和杜伯伯,二人俱是浸淫官場多年的老臣,如今卻并無十足的底氣。她一顆心緩緩下沉:或許是圣人對鄭氏及其黨羽已經失去了信任,并未將全部的計劃透露給鄭遠持和兵部所知。
杜昌益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衙署還有事,我就先走了。”-
臘月初八,綿韻誕下一子。逢當日玉京初雪,孩子便得了乳名“阿霽”。
杜府喜獲麟兒,上上下下都喜氣洋洋,杜昌益對這個孫兒打心眼里喜愛,接連一個月天天從朝上早退,兵部衙門更是索性不去,只為早點回家多看看孩子。
鄭來儀去杜府探望尚在月子里的鄭綿韻,她靠在榻上,哭笑不得的語氣:“眼下在兵部,倒是夫君比君舅還要忙些。”
一場生產大耗元氣,鄭綿韻本就瘦弱,看著更是憔悴了不少。鄭來儀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替姐姐拭去額頭的虛汗,語氣中帶了幾分責怪:“難道兵部離了他就不轉了,杜叔叔都能走得開,偏他就走不開?眼下你不必那些公務重要?”
鄭綿韻正欲替丈夫分辨,便聽見房門口響起杜境寬的聲音。
“綿韻,我回來啦。”
鄭來儀轉過身,見杜境寬一身絳色官袍,頭戴紗冠,顯是剛剛散衙。他來不及換衣裳,徑直朝內室過來,望著榻上的妻子,目光中流露暖意。
“還好么?”杜境寬伸手探了探妻子的額頭,早上離開時似乎還微微有些發熱,鄭綿韻微笑搖頭:“我沒事。”
“霽兒呢?”
“奶母抱著去東院了。”
杜境寬一邊摘下頭上的官帽,一邊感嘆:“現在我見兒子都得和父親搶了!”
他視線移向一旁坐著的鄭來儀,笑道,“我這一路緊趕慢趕,耳朵倒比腳底板還要熱得厲害,原來是妻妹在這里罵我呢!””
“難道不該罵?”鄭來儀抱著手臂,掀眉看他。
“該罵該罵,我這不是有事耽誤了么。”
鄭來儀嘁了一聲,“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連綿韻都顧不上。”
“攬川營的事。”
杜境寬毫不意外地看到鄭來儀面上神色起了變化。
“塞北發生饑荒,乙石真縱容執矢部接連進犯北境掠奪食糧,嚴子確下轄的隴右幾乎五天一小戰,三天一大仗;幾日前,一支圖羅軍隊突破了馭軍山,突襲攬川大營。”
鄭來儀站了起來。榻上的鄭綿韻也跟著神色緊張了幾分。
“他沒事。”
杜境寬簡潔道,“但軍營里出了些亂子。叔山梧麾下有一半的士兵是胡人,因為這次騷亂,軍中胡漢之間出現了敵對的情緒,有一名營長訓練時刻意刁難營中胡族士兵,致一名圖羅士兵重傷,受傷者的同族不忿,雙方便打了起來。”
“那怎么辦?”綿韻忍不住擔憂地問。
鄭來儀神色凝重,叔山梧麾下軍紀一向嚴明,遇到這樣挑撥矛盾的軍官,他絕不會手軟。
“他斬了帶頭作亂的營長,還將伙同那營長鬧事的人都趕出了軍中。”
杜境寬看妻子臉色有些發白,知道她向來膽小,最聽不得這些打打殺殺,便不再深入這個話題,轉頭看向鄭來儀。
“那被處決的營長是從槊方軍抽調的,和魚乘深有些關系。他心中不滿到兵部舉告,才剛應付完他,看樣子過不久圣人那里又要收到一份彈劾叔山梧的奏文。”
鄭來儀聽杜境寬的語氣,知道他定已經在魚乘深面前幫叔山梧說了話,才讓魚乘深不滿,非要去御前告狀。
“軍規有定,帶頭尋釁者斬。他的處理沒有問題,兵部的立場也算客觀公允。”
杜境寬笑了笑:“圣人可未必這么想。不過你這么說,定然比圣人的寬宥還要令他開心,不枉他還費盡心思給你傳信。”
“給我……傳信?”
鄭來儀一怔,只見杜境寬從袖中摸出一封直呈兵部司的信封,落款正是攬川營。
她面露猶豫,“……這是軍報?給我的?”
杜境寬點頭:“也不知該說他膽大還是謹慎,知道兵部司軍報一律由我拆閱,給你的信貼在軍報的背面,我拿到手才發現。”
這種從邊鎮大營發出,八百里加急送往中央的軍情急報,非收信人不得妄拆,倘有聞者告者,皆誅之。
被無數眼睛盯著的叔山梧,竟想起用這樣明目張膽的方式傳訊給她。
鄭來儀展開信箋,只瞥了一眼抬首第一行字,臉上便騰然燒了起來。
「吾念椒椒:別經數月,思何可支。」
恣肆流暢的筆鋒一如其人,短短幾行文字間卻藏著脈脈垂念。叔山梧的信中沒有細說他身處險境,在苦寒北境內外交困的難處,只用沉著的口吻讓她安心,告訴她“鄙寓均安,可釋遠念”。
落款是簡單的二字:梧郎。
鄭來儀的視線落到信箋的角落,那里用黑色的筆描著一株骨節秀麗的山胡椒。是只有他們之間才懂的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