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重見昔日焉支山,又染上胭脂色
鄭來儀被抱回臥房時已經(jīng)困得不行, 倒是叔山梧,先前獨自在房中睡了一覺,這會只覺酣暢淋漓, 哄著迷迷糊糊的人, 替她擦完身子,將她塞進被子里,自己又去沖了個涼水澡才折回房中,躺回她身邊, 枕著手臂閉目養(yǎng)神, 一會兒又忍不住轉(zhuǎn)過臉去看睡著的人,一臉饜足。
天亮時, 紫袖急匆匆敲門, 半晌無人應(yīng),正著急著, 門打開了。
叔山梧披著一身長袍, 食指壓唇, 低聲示意房中:“你主子還在睡。”
紫袖松了口氣,她經(jīng)過廚房時見里面一片凌亂,還以為昨晚鄭來儀留下來后出了什么事, 看來只是虛驚一場。
門后的人面色有些微不自然,清了清嗓子:“……是夫人教我做寒食, 弄得亂了些,叫人收拾了吧。”
紫袖微覺詫異, 沒想到將軍冷面硬漢, 還有這種興趣, 便應(yīng)聲退下了。
叔山梧闔上門回到里間,卻見鄭來儀已經(jīng)醒了, 正坐在榻沿,唇角掩不住的謔笑。
他走過去,故作正經(jīng)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可沒那個本事,教你這么狡猾的學生……”
“夫人謙虛了,”叔山梧眸光微瞇,探著身若有深意地看她,“從夫人身上,為夫可學會不少真本事……”
鄭來儀頭皮一緊,扯著被子就朝床里逃,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腳踝,揉身跟上。
“你、你這人……真不會累的么……”
抱怨的聲音被錦被遮住,叔山梧跟著進去,一手將人制住了,掌心所到之處,如有火星迸濺,終又重燃。
廝鬧了一陣,天光已然大亮,鄭來儀靠在他懷里,起伏的氣息漸漸平靜下來。她仰起臉認真打量,他側(cè)臉鋒利的曲線依舊,下頜的青茬益發(fā)密了些,于是皺了皺鼻子,作嫌棄狀:“邋遢鬼……”
叔山梧轉(zhuǎn)臉,惡作劇般故意將胡茬蹭了蹭她臉,她皮膚本就白嫩,饒是一點沒用力,還是蹭出些紅痕來,頓時懊悔,伸出大拇指腹反復摩挲那片紅痕,倒是更紅了些。
他正沒辦法,鄭來儀翻身坐起,一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突然興起道:“起來,我替你修面吧。”
叔山梧搖頭拒絕:“不用,這種事我自己來就好。”
“我是你妻子,替你更衣修面,整冠理服,這不都是我該做的么?”她表情十分真摯。
叔山梧語氣更認真:“你我之間,沒有什么該與不該。你做我妻子,不是來服侍我的,我們彼此相攜相守,我已無更多所求,明白么?”
鄭來儀心中發(fā)熱,他這樣說,反而更讓她心中生憐,他自幼征戰(zhàn)在外,風餐露宿,家的溫情不曾享受半點,如今他們有了彼此,終于再不一樣了。
她打定了主意,興沖沖地赤著腳下床,翻箱倒柜找出修面的刀具,將人從床上拉下來,要按著坐在妝臺邊。
叔山梧大感局促,推脫著不肯坐下,一番拉扯未果,鄭來儀反應(yīng)過來,迷起眼看他。
“說那么多漂亮話,其實是怕我做不好對吧?”
叔山梧看著她手中寒光閃閃的刀片,抽了抽嘴角:“……怎會?”
“你信我,我替你修過面的!雖然已經(jīng)隔了很久……是上輩子的事,雖然那回修面不小心劃了道口子……”她聲音小了下去,又給自己打氣似的下了結(jié)論,“總之,我也不是生手,讓為妻替你試一試吧!”
叔山梧哭笑不得,終究仰起臉來,一副引頸就戮的樣子。
“來吧。”
只要她開心,臉上劃破又算什么,有傷疤才是真男人,何況是她給的!
鄭來儀看他豁出去的樣子,只覺手里的刀份量頗重,左右比劃了好幾下,要找個好下第一刀的角度,猶豫了半晌,突然靈光一閃。
“怎么把這個忘了……”
叔山梧睜開眼,見她埋頭在抽屜里翻找了一通,翻出樣東西來。
“羊脂?”他揚了揚眉。
鄭來儀不答,用手指蘸了,涂在他下頜,一邊語氣認真道:“……有這個,可以防止劃破皮膚的,是我后來研究出來的……”
蔥根一般的指尖一下下滑過皮膚,吹氣如蘭在他臉上,舒服得很。他任她擺弄,深邃的目光始終不離她半分。
敷完羊脂,正式開始修面。出乎意料地,這一招果然有用,她修得認真細致,紅唇半啟,神色專注,叔山梧忍住要吻她的沖動——這時候一動就是血濺三尺,只能無奈克制。
鄭來儀這邊實則也是一樣,她的視線在他英挺的五官流連,鋒利的眉眼一觸到她,便化作折骨的柔情,她一顆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終于修完,替他用溫水凈了面,叔山梧要起身,又被她按住,彎下腰,捧住他的臉,接了一個綿長的吻。
“這是什么意思……”
他氣息又燥熱了,吻被中斷,眼底還殘留欲念,明顯的意猶未盡。鄭來儀迅速抽身,眨了眨眼,“沒什么意思,檢驗一下成果,非常滿意——之前沒發(fā)現(xiàn),你的面皮其實也薄得很!”
叔山梧無可奈何地笑,把人松開了,走到掛架邊,取下她的衣服替他更衣。垂頭替她系好胸腰上的緞帶,又將帔帛攏上。
“那么我替椒椒描眉,作為報答。”
二人調(diào)換位置,鄭來儀大大方方坐下,她自然相信畫輿圖都不在話下的他,描眉也是手拿把掐。叔山梧手執(zhí)螺黛,彎腰替她描畫眉形。遠山眉最是適合她,美人胚子,濃妝淡抹總是相宜。
鄭來儀閉著眼,輕聲問:“玉京的來信,你預備如何回答?”
叔山梧執(zhí)筆的手微頓,繼而無事一般勾完眉尾,才道:“椒椒是怎么想的?”
鄭來儀掀眉,一雙妙目澄澈而通透,只道:“你將滕安世留下,必然已經(jīng)有了主意。”
“一個傳話的,我為難他也沒甚么意思。”他的聲音莫名冷了幾分。
鄭來儀將手放進他掌心,凝視著叔山梧:“我知你心中傲氣,李德音已是窮途末路,除了那一個空有虛表的至尊之位,表面上封你做王,實則是在向你屈膝求援……”
“旌節(jié)吾自有!他不過是想給西邊的嚴氏樹個敵人,好讓他們龜縮在后罷了。”叔山梧冷聲戳破,眉眼傲然。
鄭來儀心中認同他的說法,沉默不語。
“椒椒,你覺得我應(yīng)當接受李氏的冊封么?”
鄭來儀抬頭看他,笑著道:“我的夫君英雄蓋世,縱然無冕亦是王者。”
她頓了頓,語氣稍嚴肅了些,“然我知你心中尚有未償夙愿,接受李德音給的王位,便能名正言順回到槊方,來日與嚴子確對壘,也算師出有名……這并非向李氏示順,只是能讓我們后面的路好走一些。”
叔山梧神色微動。鄭來儀所言,戳中他心中所想。他的父親、他的師父都出身槊方,如今英魂難歸故土,百年后再無人記得,他雖然從不曾提過,然而每次視線落在輿圖上槊方的位置,都難克制眼底流露的遺憾。
曾經(jīng)他一生桀驁,世人毀譽對他而言都如浮云,皆影響不了他分毫。然而有了鄭來儀為他們的前路籌謀,操心那些他原本從不在意的事情。她不愿見他那么多年艱苦戍邊,浴血歸來,卻最終背負“亂臣賊子”的罵名,而他也終究懂了鄭來儀的這份用心。
坐擁二十萬涼州軍的大祈第一藩王嚴子確,也要顧及天下人看法,一紙先帝遺詔為他正名,連玉京都撼動不得,縱然嚴氏幾度率兵占據(jù)槊方地盤,凌越京畿,逼退魚乘深,野心昭然若揭,乾寧帝卻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們剛剛經(jīng)歷九死一生,自亂世中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但只要玉京一天不撥亂反正,他叔山梧就要始終背負通敵叛逆的罵名,他已經(jīng)是有家室的人,為了她,為了她的親人,也不應(yīng)再肆意妄為。
“眼下穩(wěn)扎穩(wěn)打,一步步來,只當這一切是你收回槊方的必經(jīng)之路。”鄭來儀看得通達。
“他欺負過你,還對你父親下手,總有一日,我要叫他償還。”叔山梧將她的手握緊了。
他將滕安世留下,本就對后路有了打算,卻擔心鄭來儀看他對玉京表臣服之態(tài),心中委屈。誰料她比任何人都懂,反而幾句話便開解了自己。
鄭來儀目光微動,靠進他懷里,輕聲道:“我懂的。”
叔山梧攬緊了她:“你陪我回槊方,有朝一日,我也陪你回玉京。”-
乾寧元年五月初八,昭明帝昭告天下:叔山氏勤王勠力、剪平多難,頻立大功,封蒼梧王,掌河東、河北、河南,三道節(jié)度使皆由蒼梧王任命,京畿道亦正式劃歸其統(tǒng)轄。叔山梧名正言順地回到了槊方開府。
冊封旨意下達的第二天,嚴子確的涼州軍便與叔山梧的部曲在靖遙遭遇。雙方激戰(zhàn)月余,靖遙城外僵尸蔽地,敗旗折戟,累累于路。涼州軍死傷慘重,而田衡亦在與敵方激戰(zhàn)中身亡,最終守住了靖遙。
北境戰(zhàn)火綿延數(shù)月,嚴子確麾下胡將叱羅必率領(lǐng)叔山梧在西洲軍培養(yǎng)的舊部共三萬余人,于某夜攻城前臨陣倒戈,投誠蒼梧王。
嚴子確損失慘重,暫時停止了進攻,退回隴上。
時值端午,五毒之日,并州城中家家戶戶門上掛起艾草菖蒲,求避邪毒。
一大清早,蒼梧王夫婦輕車簡從出城向西,沿著城外蜿蜒的無定河逆流而上,在一處樹木蔥郁的山麓停了下來。
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交戰(zhàn)地,大祈建國之初,戍邊的將士第一次與入侵的胡族遭遇,便是在這里。開國將軍率領(lǐng)士兵們與敵人殊死搏斗,最終慘勝,率隊的圖羅王僅以身免,狼狽退回關(guān)外。
山谷之中,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幸存者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將戰(zhàn)場清理干凈,犧牲的將士們被就地掩埋,如今這片交戰(zhàn)地,便是先人的埋骨之所。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
鄭來儀在幾步之外,靜靜看著不遠處的叔山梧。
他佇立于一方無字碑前,身后的決云遞上一柄長刀——這把佩刀隨著叔山尋征戰(zhàn)沙場,幾乎從不離身。叔山梧接過刀,繞過墓碑,將它放進了穴中。
叔山尋已經(jīng)葬身于東都,他一生殺伐征戰(zhàn),功績過錯皆隨風散。如今埋刀于此,也算叔山梧對父親臨終遺愿的一個交代。
新修的墳塋四周,雜草被清理干凈,一抔抔塵土壓下往事,只望他能入土為安。
叔山梧緩緩跪倒,端起面前的銀杯,酒水傾瀉入土。他身后,決云、蔣朝義、羅當?shù)热松裆C穆,跟著下拜。
“老王爺這一輩子,英名赫赫,死后卻連全尸也未能實現(xiàn)……”戎贊站在鄭來儀身后,望著眼前場景,不免唏噓。
鄭來儀沉默,眼前這片山脈,埋葬了太多的戎馬英雄。叔山尋的墳塋不遠處,還有叔山梧為他師父顏青沅立的衣冠冢,田衡的遺骨也被帶回,葬在此地。
他們?nèi)孪嘤觯瑧?yīng)當不會寂寞。
她嘆了口氣,正欲提步上前,忽聽耳邊風聲扯緊,“唰唰唰”接連三聲,黑色羽箭如流星破空而來,其中一支擦著她耳邊飛過,右耳的七寶琉璃環(huán)應(yīng)聲而碎。她瞬間呆住,一時不知如何動作。
戎贊如離弦的箭一般,朝著箭來的方向沖了出去。
叔山梧迅疾起身,右臂一展,張開羽翼一般的斗篷,奔至近前,將鄭來儀攬進懷中,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四周齊腰深的荊棘叢,周身燃起殺意。
他們此刻所在,已是隴右和槊方的交界,僅有一山之隔,來者何人他自是心知肚明。
端午祭掃出行,他們并未帶多少人馬,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方才三箭發(fā)出,眾人立即排開陣型,將叔山梧和鄭來儀圍在垓心,一時間風聲呼嘯,茂密的灌木叢后刀兵相擊之聲不絕于耳。
鄭來儀依靠在叔山梧懷中,一顆心七上八下。叔山梧垂眼細看,她右耳的耳垂被崩裂的耳鐺劃破了,滲出一抹殷紅。他咬了咬牙,低聲問:“疼么?”
鄭來儀搖頭,神色還算鎮(zhèn)靜,只留神著周圍的動靜。
叔山梧揚聲:“給我抓活的!”
約過了半柱香的功夫,交戰(zhàn)的動靜小了。繼而便聽林中窸窸窣窣的動靜,是戎贊先押著一人回來了。
鄭來儀看向他手里提著的五花大綁的人,叔山梧冷聲開口:“嚴押衙,許久不見。”
嚴森抬頭,狠狠瞪著叔山梧,并不說話。
決云和羅當他們陸續(xù)押著人過來,約莫十來人,都是胡服裝備,但一看便是訓練有素的邊軍。
“想要取我性命,姓嚴的怎么不親自來?”
嚴森終究忍不住,狠狠“呸”了一聲:“你這逆賊,不配我主子親自動手!”
“你腳下踩著的是槊方地界,是誰侵犯在先,行悖逆之舉?!”鄭來儀向前一步,陡然發(fā)問。
嚴森一怔,看向鄭來儀,面上神色幾變。
“貴人,你……你——你怎能向著他……”
羅當一腳踢在嚴森膝彎:“放肆!什么貴人,是蒼梧王妃!險些害我們王妃受傷,今天定讓你好看!”
“蒼梧……王妃……”嚴森眼神漸漸陰沉,“枉主子對你一片誠心,你卻與他的屬下勾搭在一起,暗度陳倉,挖空涼州……”
羅當又是一腳,這回踢中了嚴森的胸口,這一腳力道不小,嚴森仰面倒地,旁邊的戎贊已經(jīng)抽出刀來,刀尖抵住了他的脖頸。
“對我主子口出不遜,我看你是找死——”
“等等。”
“慢著!”
鄭來儀一驚抬頭,茂密林間現(xiàn)出一個身影,果然便是嚴子確。
躺在地上的嚴森面色蒼白,高聲叫道:“主子,您怎能親自犯險?!!”
嚴子確被甲士環(huán)繞著,緩步朝著他們所在之處而來,鄭來儀微微蹙眉,從雙方人數(shù)來看,兵力相當,實在有些兇險。
嚴子確的神色卻是松弛的,他看向并肩而立的叔山梧和鄭來儀,唇角露出一絲謔笑。
鄭來儀與嚴子確已有一年多未見,這短時間大祈上下風云劇變,嚴子確的名字不斷被提起,只是大多與殺戮、征伐、侵犯、掠奪有關(guān),已經(jīng)不復她腦海中對此人的印象。
嚴子確留神到鄭來儀的耳垂,道:“在下并非有意傷害四姑娘,只是四姑娘一向聰慧,想也明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
他看向叔山梧,眸中陰鷙之色頓顯:“和這樣危險的人在一起,自然也會時時身處危險。”
他還喊她“四姑娘”,口吻明顯是在挑釁。鄭來儀蹙眉,察覺到旁邊的人益發(fā)明顯的怒氣,暗暗握了握他的手。
“崇山君。”
嚴子確一怔,沒料到鄭來儀會如此稱呼他。
“你是我父親門生,也是他一手將你扶上帥位,你有清白出身,兄弟為國犧牲,又蒙天子信重,能有今日,也絕非偶然。”
“我陷于異國之時,是你出手相救,后被李德音盯上,也是靠你解圍,你于我有恩,鄭來儀始終未曾忘卻。”
嚴子確目光微動。曾經(jīng)他對這位師父的女兒心思并不單純,只是想到他與鄭來儀門第懸殊,自己又是鰥夫,從未想過高攀,孰料有朝一日,機緣巧合竟與她定親。
他也曾想象他們二人相處日久,終能培養(yǎng)出感情,鄭來儀或許會真的成為他的妻子,但這個幻想沒有持續(xù)多久,便被打破了。她的心里,從來都有一個人在那里。
“前塵往事不必再提,我替四姑娘做一回幌子,只當是還了老師這份恩情吧!”他冷笑著道。
當時國公府提出退親,嚴子確二話不說順從接受,實則身為男人,他內(nèi)心的屈辱無以言表。他將對鄭來儀和叔山梧的恨意深埋于心,在涼州埋首于政務(wù),打過幾場仗,有勝有敗,也體會了沖鋒陷陣九死一生的快感,和護衛(wèi)一方的成就感。
自己的老師,曾經(jīng)教授他要“忠君愛國”的護國柱石鄭遠持,竟然會公開反抗朝廷的決定,選擇為叔山氏站臺。而先帝在此時向他拋出橄欖枝,將宗室女許配于他,拉攏之意明顯。嚴子確冷靜判斷自己所處的局面,只有手中握有權(quán)利,才配擁有立場。
他與舊人割斷聯(lián)系,走上新的道路。嚴氏一門如今只剩下他,他下定決心要光耀門楣,讓自己的后代成為如鄭來儀那樣的高門子弟,出生便含著金湯匙,再不會淪為他人附庸。
鄭來儀看著嚴子確那張清朗面容上橫生的殺氣,暗嘆一聲,道:“人生際遇,本就有太多不可言說。我們夫婦本想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但你今日侵犯在先,已然觸及我底線。”
“井水不犯河水?”
嚴子確冷笑一聲,看向鄭來儀身旁:“叔山梧,你出身叛逆之軍,更是蠻夷之后,一介武夫,不過是機緣巧合,今日才有資格與我同臺對擂。我嚴氏滿門忠烈,我胞弟因你而死,我怎可能讓你成為我登臨玉京的阻礙?!”
他眸中暴戾之色大漲,四周環(huán)繞的黑甲兵一個個抽刀出鞘,林中一片寒光森然。
叔山梧神色平靜,冷冷道:“倘若不是看在你曾于我岳父家有舊的份上,我也不會聽你這么多廢話了。”
他一抬手,北方山谷突有尖銳哨聲響起,嚴子確悚然回頭,只見茂密樹影后,有密密麻麻的黑影攢動,向著他們所在圍攏而來,伴隨著高聲的嘯叫,一時聽不出是何語言。
他猛轉(zhuǎn)過頭:“撤!!”
已然來不及了,山中埋伏的奇兵隊伍如同猿猴一般,攀著樹枝與藤蔓到了近前,將嚴子確和他的親兵團團包圍。
嚴子確被控制住,視線掃過那一張張高眉深目的異族臉龐,半晌苦笑道:“好、好……大祈國運如此,終究是我嚴子確棋差一著!”
叔山梧冷哼一聲:“你一意孤行泥足深陷,說什么大祈國運!”
嚴子確鬢發(fā)繚亂,抬起頭來看著面前二人:“我麾下涼州軍出走四分之一,投奔你叔山梧,隴右戰(zhàn)馬又被鄭來儀壟斷在手,若不另尋出路,勢必要被你吞并,我今日葬身于此,隴右邊防空虛,早有一日胡人馬踏中原,生靈涂炭!”
鄭來儀冷聲戳破他冠冕堂皇的深明大義:“不要再為自己貼金,你接掌隴右以來頻頻入侵關(guān)內(nèi),靖遙城外多少尸骨,皆是被同胞殺害的百姓,若非你屢屢揮兵越境與清野軍長線作戰(zhàn),日益捉襟見肘,戰(zhàn)馬供應(yīng)不及,又如何會為我所掣肘?!”
嚴子確面色灰敗,漸漸啞然。
“人心之所向,非你所能控制。嚴子確,你是被自己的野心吞噬。治軍,你還差得遠;治國,更是你癡心妄想!”
嚴子確及其僚屬被鎖進囚車,拉回并州大牢。二人本準備留他一條生路,嚴子確卻在入獄的第二天觸壁而亡。
七月流火時節(jié),蒼梧王率大軍在隴上與圖羅、鶻國、沮渠等部落會盟,達成塞上之約,大祈開放西域商路,眾胡族退出邊境線外。從北到西邊境沿線,設(shè)置烽燧行營,為百姓提供庇護。叔山梧治軍森嚴,軍容整肅,又有充足的糧馬供應(yīng),圍固江山,自此往后無人能再犯塞。
至此,蒼梧王麾下四十萬大軍雄踞大祈關(guān)山以北,半壁江山已入彀。
乾寧帝李德音帶著一眾老臣和皇室宗親,以避暑為由,南遷入蜀。大祈李氏的最后一脈就此偏安揆州,再未回過玉京。
巍巍皇城下,百姓們依然過著平靜的日子,茶余飯后聊起的,大多是這些年蒼梧王征戰(zhàn)南北,掃除內(nèi)亂,威懾蠻夷的豐功偉績。老人們看著紫宸宮高高的宮墻,總不由得感嘆一聲:多少英雄人物你方唱罷我登場,昔日李氏榮光不在,如今已是蒼梧王的時代了。
叔山梧實現(xiàn)對鄭來儀的諾言,終究陪她回到玉京。
時隔多年,鄭來儀重新站在國公府門前,心緒一時難平。
“怎么不進去?已經(jīng)讓人都收拾好了,一切景致都還原,你喜愛的那兩株石榴樹也開花了。”
鄭來儀搖頭:“父母親不在,終究覺得少了些什么……”
叔山梧牽起她手,沉聲:“不然,我們就隨著二老回蓁州去。”
夫妻二人曾下過一次江南,鄭遠持夫婦年事已高,適應(yīng)了南方的氣候,也不愿再回到玉京。鄭來儀無奈,只得與叔山梧離開,約定每年上元節(jié),回南方團聚。
她掀眉看了一眼叔山梧:“北境無人坐鎮(zhèn),哪來江南安寧,莫開玩笑了。”
叔山梧一笑,與她攜手邁進府門-
彈指太息,浮云幾何。
幾日前關(guān)外傳來一個消息,得知后鄭來儀一夜未能闔眼,叔山梧醒來時發(fā)覺枕邊人異樣,便問怎么回事。
她眸光閃動,告訴丈夫:雀黎寺住持織云圓寂了。
叔山梧沉默一會,寬慰她:“生死無常,師太超脫物外,定已去往極樂。”
見鄭來儀數(shù)日悒悒不樂,叔山梧命屬下推遲東巡的計劃,對妻子道:“雀黎寺于你我有特別意義,住持也算救過我們一命,既然放不下,就去一趟拜祭一下故人。”
如今的蒼梧王,麾下集結(jié)了一幫有識之士,叔山梧不拘一格降人才,并未對李氏老臣趕盡殺絕,李德音偏安蜀地,這些年不少胸懷抱負的能人又棄暗投明來到玉京。他手下的文臣武將既有前朝舊人,亦有才學新貴。杜境寬替他們坐守玉京,邊鎮(zhèn)防務(wù)則有蔣朝義牽頭,百姓安居樂業(yè),海晏河清。
就這樣安排好一切,二人輕車簡從一路向西。
關(guān)內(nèi)外莽莽黃沙,車馬迤邐在筆直的通天大道,重見昔日焉支山,又染上胭脂色。
鄭來儀站在雀黎寺斑駁的山門前,心緒一時難平。
“走吧。”
她微微頷首,與丈夫攜手邁進山門。
寺中布置依舊簡潔,除了懸掛的喪幡,一切都還有當年的樣子。鄭來儀在靈骨塔前跪坐許久,想起與安夙的幾面,突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大多時候她不像一個出家人,也不像一個母親,她只是她自己。
想到這里便釋然了,經(jīng)歷兩世的人,比尋常人嘗過更多悲歡,也更應(yīng)容易看淡一切。
倘若看不淡,也沒有關(guān)系。如安夙這般,忠于自我便好。
她站起身,在院中信步走了走,總感覺四處仍有她殘留的氣息。
回到正院,卻見叔山梧獨自一人跪于大殿中,姿態(tài)虔誠,似在佛前求告什么。
她沒有進去打擾,就這么靜靜看著他背影。他這一生命途多舛,幾度生死懸于一線,曾經(jīng)長松臥壑困風霜,終有時來屹立于明堂之上。經(jīng)歷諸多坎坷,能享得此刻的恬淡時光,已是萬幸。
叔山梧定定地看著眼前織云住持的蓮位,眸底波瀾涌動。
“母親。我知道是你。”
“阿梧一切都好,我與鄭來儀已經(jīng)擁有彼此,此生將傾盡我所有,彌補她前世的遺憾。我會與她白頭偕老,你當會為兒開心吧?” 他說著,眼眶漸漸紅了。
蓮位前的燭火微晃一陣,似在應(yīng)答,又似在傾訴什么。
“我知她瞞我,是怕我傷心。我都明白。”
叔山梧笑了,“也愿你無論身在何處,永遠來去自由,一切從心。”
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迎著殿外等候的人影走過去。
“你在求什么,說了那么久?”鄭來儀好奇地問。
他牽起她的手:“求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佛龕之上,一把曲柄匕首靜靜地擱在住持織云的蓮位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