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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我不是他丈夫。”

    天色將明時, 他們抵達了叔山梧說到的那座小鎮。

    鄭來儀沒有一刻真正的睡著,就在昏沉到極致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馬速慢了下來。

    熹微晨光中, 前方依稀可見一座土黃色的堡壘建筑。城墻用石頭壘成半圓形的門洞, 門口站著一個手持長棍的大頭兵,半蹲在門洞前的一塊大石上,背靠著石頭墻,瞇著眼看向東方泛著魚肚白的天空, 神色懶散。

    “我們到了。”叔山梧聲音有些啞, 卻依舊清醒。

    “這鎮子叫什么名字?”

    叔山梧一扯韁繩,避讓開正從城門里結隊而出的羊群, 抬頭念著城墻上方鶻語寫成的文字:“合黎。”

    和離?

    鄭來儀一愣, 隨即唇角露出一抹諷笑:“好名字。”

    她聲音不高,淹沒在他們身旁的群羊此起彼伏的叫聲里。

    這群羊約莫有一二百只, 擠擠挨挨地涌出城門, 一時不見人驅趕, 十分乖順地沿著二人身邊的土路朝城外方向去。鄭來儀頓覺好奇,直到看見羊群最后一個老人,手持皮鞭, 腳邊還跟著一只牧羊犬,才知道這群羊并非沒有主人。

    叔山梧翻身下馬, 上前走到城門口,與那無所事事的大頭兵攀談。

    見叔山梧說得一口地道的鶻語, 那士兵的神色時變得熱絡不少。此地距離大祈邊境已經很遠, 但也會有中原商隊來到這里, 但他們大多只會漢話,隨隊帶著鶻人向導, 能用本地語言交流的不多。

    鄭來儀坐在馬上,看著二人姿態親近地交流,那士兵更是時不時友好地拍著叔山梧的背,倒像是老友重聚。不愧是捉生將的一把好材料,她這么想著,一邊眼皮發沉,打了個呵欠。

    叔山梧一轉頭,正捕捉到鄭來儀的動作,笑著向那大頭兵說了句什么,那大頭兵聞言一挑眉,也看了過來,眉眼間一時難掩驚艷之色,上下唇撮圓,吹了聲口哨。

    鄭來儀一怔,只覺那大頭兵神色輕佻,十足的冒犯,冷冷地轉過臉不去看他們。

    好在那士兵并不以為忤,微笑著目送叔山梧重新走回她身邊,牽住韁繩,拉著馬兒進了城門。

    他一路目送,意猶未盡地在二人背后高聲說了句什么,叔山梧沒有回頭,只舉起右手揚了揚作為回應。

    “這里民風奔放,和中原不一樣,吹口哨是想表達對女子的贊美。”叔山梧牽著馬走在前面,一邊和馬上的人解釋。

    鄭來儀抿著唇并不理會,一遍默默地打量他們所處的這座邊關小鎮。

    二人自城門進入,沿著一條大道曲折向前。道路兩邊的建筑低矮而密集,大多是木結構的平頂建筑,一層到三層不等。街巷曲折而幽深,分布在民居之間。向遠處看,能看見幾座圓頂的白色石制建筑,穹頂漆成天藍色,一眼望去十分特別。

    鄭來儀在書中見過,揣測這應當是鶻族人供奉神明的寺廟。

    當地的鶻族百姓普遍是高眉深目,褐發淡瞳,手腳細長。男人大多身形利落,穿著白色或褐色的麻布長衫,腰間系著同樣的棉麻腰帶,女子則妝容精致得多,無論衣著樸素與否,鬢邊都插著一朵火紅的石榴花,個個面帶笑容,越發襯得眉目昳麗,熱情似火。

    “鶻族果然盛產美女。”鄭來儀低聲感嘆了一句。

    叔山梧揚了揚眉,沒有說話。

    他們經歷一番遭遇,此時外表已經十分落拓,鄭來儀的衣裙被劃破了不少處,不成樣子。尋常來到這里的中原人,均是衣衫考究的商旅,而這二人容貌拔群,卻裝束破舊,如此強烈的反差惹得不少路人側目。

    鄭來儀被路人好奇的目光弄得些許不自在,忍不住問:“現在去哪里?”

    叔山梧牽著馬信步走在道路中央,神態倒是自如:“先去醫館。就在前面,一會就到。”

    果然沒多久,叔山梧就停在了一座白色的二層小樓面前。樓內飄出陣陣藥香,想來應是到了。他扶著鄭來儀下馬,緩步進了醫館大門,揚聲喚人。

    聞聲過來了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鶻族少年,戴一頂刺繡的圓帽,神情機靈。他粗粗打量了一番來人,開口便是漢話:“二位是中原來的?”

    叔山梧便答:“是。”

    那少年笑得燦爛:“阿哥的鶻語說得真好,阿布還以為你是當地人呢!”

    他轉頭看向鄭來儀,見她半靠著叔山梧,半身無法施力的樣子,便道,“阿姐哪里受了傷?”

    “她的左腿受傷,應當是骨頭折斷了,這里可能醫治?”

    阿布連連點頭:“可以的可以的!我去喊爺爺,他治不了的病,這附近也沒別人能治了!我們鎮上的人摔傷什么的,都是找爺爺治的……”

    她看向鄭來儀的小腿,目光一時同情,“要是真斷了可是很疼的,阿姐你真了不起,竟然都不哭……”

    鄭來儀本來不痛,被他這么一說,竟突然覺得痛了起來,一時哭笑不得,說不出話來,扶在叔山梧手臂上的手下意識抓緊了一下。

    叔山梧察覺她痛楚,反手握住她手,低聲道:“再忍一下——那便勞駕你爺爺盡快替她看一看。”

    阿布連忙轉身,正要到后面去請人,卻見角落的門簾一動,一個頭戴白帽的長須老者手持拐杖走了出來。

    “爺爺,有病人來找你啦!這個姐姐——”

    “我聽到了,你去后面,推個木牛來。”老者眉目和藹,用鶻語吩咐自己的孫子。

    阿布一聽,扔下二人一溜煙跑沒了影,沒過一會,推著一座木質的四輪車過來,那車子做成圈椅的樣子,四只腳被竹輪代替,椅背上伸出兩支把手,形如牛的兩只角,或許便是“木牛”得名的緣故,應當是為了幫助行動不便的病人移動用的。

    “阿姐,來坐上,讓阿哥推你進來。”阿布笑意盈盈地招呼。

    叔山梧暫時松開了鄭來儀,將那木輪車推到她面前,又小心翼翼地彎腰將她扶著坐下。腿上的壓力一減,鄭來儀的面色頓時緩和了很多。

    叔山梧推著木輪車,正要按照阿布的指示進內堂,突被那老者叫住了。

    鄭來儀疑惑回頭,只見那老者指著叔山梧的后背,神色嚴肅說了句什么。她奇怪地順著老者的視線看去,這才發現他后背的衣袍濕了一大片,只因衣服是黑色的,一時還以為是汗。

    阿布驚道:“哥哥!你也受傷啦,怎么不早說!”

    鄭來儀皺眉:“你受傷了?什么時候的事?”

    “小傷,不妨事。”叔山梧搖了搖頭。

    那老者搖頭,神色凝重地說了一通,手朝著廳堂東頭擺放著的一張板床一指,鄭來儀看懂了:是讓叔山梧立即躺下,先給他治傷。

    叔山梧還要堅持,那老者一臉不滿地看向鄭來儀,對阿布說了句什么。

    阿布聽完撓了撓頭,猶猶豫豫地說:“阿姐,爺爺說,他要是再犟著不聽話,你就替他簽字畫押,聲明若你丈夫在我們這兒一命嗚呼,不關他的事。”

    鄭來儀面色一僵,正要開口,卻聽叔山梧語氣干巴巴地道:“我不是他丈夫。”

    他們眼下不便以真實身份對外,一男一女結伴同行的兩個人,夫妻關系是最容易聯想的,不怪他們想歪,但他還是不愿在這樣的情形下占了便宜。

    鄭來儀不再說什么,眸色冷冷地看向阿布。

    阿布臉立刻紅了,連忙道:“啊呀!對不起對不起!冒犯姐姐了……我們看你倆那么……所以才——”越說越覺得不對,干脆閉嘴。

    “先給他治吧。”

    鄭來儀語氣簡潔道,“我是過來行商的,這個人——”她瞥了一眼叔山梧,正對上他幽沉的視線,“——是我的護衛,我們來的路上遇到馬匪,才受的傷。”

    她借用那老醫師的話,不肯吃半點虧:“他要是治完了還在這兒一命嗚呼,那就是你們的事。”

    身旁的人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

    阿布忙不迭點頭,方才還面目溫柔的姐姐此刻突然釋放出一股凌厲的氣場,原來是中原來的女老板,這哥哥看著與她般配得很,沒想到卻是她的保鏢?他下意識看向旁邊的叔山梧,對方對她這話并無異議,神色亦看不出任何波瀾。

    他轉頭和爺爺解釋了一番,老醫師聞言,看著鄭來儀點了點頭,似是對她的決定表示認同。

    叔山梧只能順從地趴上了板床,鄭來儀坐在木輪車上,一手支頤,靜靜看著醫師給他治傷。

    她回想起來,他抱著自己逃離崩塌中的廢廟時,似乎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推了一下。

    那醫師將他的衣服解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露了出來,斜著貫穿了整個背部。她這才意識到那時應該是什么東西砸到了。

    他也真能忍,這一路都沒看出端倪。

    那老者雖然年紀大,處理傷口的手法卻十分嫻熟,利落地完成了上藥和包扎。顯然他的孫兒并未夸口,的確是經驗老道的醫師。

    阿布站在旁邊遞藥,換水,一邊感嘆:“哥哥真了不起,這么長的傷口,居然能忍這么久,旁人都看不出來……”

    叔山梧面朝里側趴著,聲音有些發悶,似在回答阿布,語氣卻很柔和:“這傷口看著長,其實沒多深,一點都不疼。”

    阿布語氣欽佩:“一看哥哥就是功夫了得,看你身上這些疤,受傷都是家常便飯了吧!哎,出門在外也要保護好自己啊……”

    他瞟一眼旁邊衣裙破爛的鄭來儀,感慨道,“看來現在做生意也不容易呢!”

    鄭來儀不理會,又道:“他腹部也有舊傷,你們給他順便看了吧……”

    阿布聞言連忙和旁邊的爺爺說了聲,老醫師搖了搖頭,說他現在剛上了藥,不能仰躺,腹部的傷口暫時還不便處理。叔山梧便道:“那就算了,左右我現在也沒覺得有什么異樣,大約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老醫師嘆一口氣,從床邊站起身來,看向鄭來儀。

    “輪到我了是么?”

    老醫師掃了眼她腿上綁著的木條,說了句什么。阿布便從旁邊拖來一張矮桌,讓鄭來儀將傷了的腿架了上去,將那綁縛的木條解開,伸手略碰了碰,鄭來儀微微皺眉。

    老醫師看她神色,直起身來,短促地說了句什么。

    阿布面上一松,便道:“姐姐,你這個腿沒斷,只是里面的骨節有一處裂開了,用我爺爺專門研制的藥,這條腿一段時間不要用力,很快就會好的!”

    “要多少時間?”

    “總也要一兩個月吧。”

    床上傳來叔山梧的聲音:“傷筋動骨一百天,急不得,聽醫生的吧。”

    他把頭轉向朝著眾人的那一側,對阿布道:“小兄弟,拜托你一件事,幫我們去鎮上買兩套衣服來。”

    阿布點頭應好,又道:“我們這里只有當地的衣服,可沒有你們中原的款式啊。”

    “沒關系,合適就行。”

    鄭來儀問他:“你怎么不問問我們有沒有錢?”

    阿布笑起來:“姐姐是女老板,怎么會沒有錢?對不對,哥哥?”

    叔山梧也跟著笑:“你說得對,”他視線移向鄭來儀,語帶調侃,“主子,你有錢么?”

    鄭來儀抿著唇,從腰間取下一枚巴掌大的玉牌,扔給阿布。

    阿布一把接過,對著光反復看了看,驚嘆道:“合黎雖也產玉,可姐姐這塊玉一點也不輸我們這兒的,真漂亮!”

    “拿去吧,這幾日要叨擾你們爺孫了。”

    “沒事沒事,我這就去,阿哥阿姐你們在家里等著就好!”

    二人在這爺孫二人的醫館中住了一段時間。或許是那老醫師的藥方靈驗,也或許是叔山梧的身體素質本就過硬,幾日內傷勢恢復神速,老醫師又檢查了他腹部的傷口,也已沒什么大礙,不由得感嘆一句,這身體底子真不錯。

    相較之下,鄭來儀便無聊得多,她行動不便,想要去哪里都需得有人跟著。她心中掛念中原的亂勢,恢復得便愈發慢,雖然著急沒有用,但眼下確實也沒有其他辦法。

    阿布看出她心情不好,猜測這女老板應當是在擔心自己的生意,想想也是,他見過不少經過合黎的商隊,經商的老板們都是來去匆匆,從不會在這小鎮多留,有錢賺不到,想來她必定是心焦得很。

    這日午后,醫館中無人上門,阿布就待在后院里陪著客人。

    鄭來儀坐在院中的葡萄下,仰頭看著一串串風鈴似的葡萄沉甸甸的垂落,神色郁郁。

    “姐姐,你們是做什么生意的呀?”

    “你看我們像做什么的?”鄭來儀故意反問。

    “我看嘛……”阿布歪著頭,“是不是做珠寶生意?我們這邊盛產寶石,南來北往的商旅有一多半都是販賣珠寶的——姐姐你這么漂亮,應該也是做珠寶的吧?”

    鄭來儀笑了笑,順著他的話:“有珠寶生意。”

    阿布聽她話里的意思,似乎家里做得生意還不止這一樁,不無欣羨地點了點頭,突而嘆息道:“不過最近瀚海很亂,總有圖羅人來搶東西,路過的不少商隊都遭了殃——原本大祈駐軍每個季度都會巡防到合黎,幫助維持商路上的秩序,可這一陣子都沒來過了……”

    他看向鄭來儀,聲音突然壓低:“姐姐,你們是從玉京來的么?”

    “是,怎么?”

    “我昨天從集市上聽到個消息,不知是真是假,說圖羅人前兩日攻進了你們的都城,把皇帝逼得都逃出了皇宮,在路上給氣死了,現在大祈已經換了新的人做皇帝了……”

    鄭來儀沉眉不語。

    新帝即位,當會昭告天下,范圍遍及九州及周邊所有的附屬國。前世舜王匆忙即位,第一要務是掃平關內的圖羅殘兵,加上料理懷光帝的后事,沒有來得及第一時間四海共賀,所以這樣的消息先從民間口口相傳到了這里,也是合理。

    阿布還要說什么,前面突然響起老醫師的聲音。

    “姐姐,爺爺叫我,我先過去啦!”

    鄭來儀點頭,坐在葡萄架下出神。突見通往前院的門簾一動,是叔山梧腳步匆匆地進來。

    他蹲身在鄭來儀面前,神色凝重地壓低聲音:“我們得離開了。”

    第52章  叔山梧悶哼一聲,整個人壓了上來

    暮色四合, 一輛不起眼的牛車出了合黎鎮,迎著落日一路向西。

    鄭來儀坐在車里,手中攥著一張匆匆撕下來的竹麻紙。這是一張告示, 紙上的內容用鶻語寫成, 一共沒幾行字,醒目的是那告示上的兩幅畫。

    是兩個人的頭像,一男一女。輪廓和五官肖似叔山梧和鄭來儀。

    叔山梧不知從哪里拿回來的這張告示,她雖然看不懂上面的字, 只瞥了一眼畫像便即了然——他們被通緝了。

    執矢松契被絞殺于關內, 知道護劼與執矢部勾結的他們,便成了護劼當下必須滅口的對象。不用糾結護劼是以什么名義要追拿他們, 眼下必須第一時間離開瀚海洲。

    向東回去的路都在護劼的勢力范圍之下, 叔山梧當機立斷,繼續西進, 向鶻國的都城碎葉城進發。

    茫茫大漠地廣人稀, 已經進入旱季, 離開合黎后沒多久,沿途便再難見到人煙,偶爾會看見死在路邊的駱駝和馬的尸體, 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

    牛車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騎馬,不斷有風卷著沙土吹進車內, 鄭來儀穿著一身鶻族女子的衣裙,紗簾遮住面部, 仍然時不時被沙子吹迷了眼睛。

    他們走得匆忙, 叔山梧臨走前仍沒忘記扔了幾只水囊在車上, 車子在荒無人煙的大道上跑了大約有小一個時辰,鄭來儀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你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叔山梧的聲音有點啞。

    “停一下。”

    以為她是有什么事, 叔山梧停下牛車,后方的門簾內倏然扔了只水囊出來。

    “喝水。”她命令的口吻。

    叔山梧嘴角一扯,也不再推辭,擰開水囊灌了一口。

    “你走過這條路?”車里的人閑閑問話。

    “走過。”

    “碎葉城真的安全么?”

    叔山梧沉默了一會,誠實道:“不一定。”

    雖然碎葉城不是護劼的地盤,但依舊是他的兄長拔灼掌權,兩兄弟之間關系如何外人不知。鄭來儀知道他的意思,也沉默下來。

    “放心吧,既然做你的護衛,無論如何也會保護你的安全。”

    她抿著唇,此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信手拉開了窗簾。

    “走吧。”

    牛車重又緩緩駛動,鄭來儀一只胳膊架在車窗上,頭倚著小臂看著天空。

    她已經不記得大漠的星空有這么美,凝夜紫的天幕上,墜著明暗不同的星,似乎伸手便可摘下一顆。蒼穹緩緩地轉動著,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而迷離的夢境。

    隨著夜幕徹底降臨,風突然停止了,四野闃然,一時只聽見沉穩有力的牛蹄聲,和老舊的馬車吱呀吱呀行進的聲音。

    “前面不遠就是焉支山,你腿上有傷,我們就不連夜趕路了,山腳下歇宿一宿。”

    鄭來儀想推辭,卻又想到他的身上實則也有傷,張了張口終究沒說什么,半晌緩緩道:“胭脂山?倒是個特別的名字。”

    “焉支,是鶻語中相思的意思。”

    叔山梧架著一條腿,視線投向不遠處深色的天幕下連綿高聳的山脈,淡淡地解釋,“這里原本屬于漪蘭,漪蘭的都城蒲昌海就離這里不遠。漪蘭人性情忠貞,崇尚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傳說男女定情之時,男子要到這焉支山頂取一抔冰山雪水帶回來,給心愛的女子煎成溫茶喝下,以示此生不渝。”

    鄭來儀看著遠處群山的暗影,默然想著叔山尋是否也向他的生母安夙許下過如此的誓言。

    “某一日,大祈的軍隊抵達了焉支山,大軍的將領見這山十分特別,日光照耀下,山體竟然呈現淡淡的胭脂紫色,就將它改名為胭脂山。”

    他也曾隨著大部隊巡邊至此,同袍們坐在山下休憩,說到了這么一段故事,便有人不無感慨地說,這么美的山,要是要是能帶家里的婆娘來看一看,她肯定喜歡,一句話便引起無數的共鳴。

    思鄉氛圍中,只有叔山梧神色漠然地仰頭看著眼前的焉支山,始終一言不發。

    車行了大約一個時辰,二人終于抵達了焉支山下。鄭來儀意外發現山腳竟坐落著一座寺廟,門前的石碑上刻著一串文字。

    叔山梧在石碑前站定,低聲念出上面的字:“雀黎寺。”

    他沉吟了一會,將牛車趕至隱蔽處,再回來扶著鄭來儀進了寺院。

    這所雀黎寺與西域大多寺院不同,格局竟和中原的寺庵更為相似,屋檐瓦當上描畫紋樣也是寶相蓮花和中原神話中才有的麒麟這樣的異獸,置身其中,莫名有幾分熟悉感。

    這寺院的占地不大,前后兩進的院子,前院的正殿門前是一副漢字書寫的楹聯,頗有幾分筆力。

    寫著:「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

    夜色已深,萬籟俱寂。二人的腳步聲驚動了寺院里已經休息下的人,一位身著青色緇衣的比丘尼從后院中走了出來,看樣貌應是鶻人。

    那比丘尼對著院中的二人雙手合十,見他們雖然穿著鶻族服飾,面貌卻是漢人,猶疑著用鶻語問他們來歷。

    叔山梧也依照規矩行禮,神色肅穆地解釋了一番。

    比丘尼聽罷,神色一時猶豫,抿著唇打量了一眼鄭來儀,見她右手拄著一只拐杖,確是行動不便的樣子,終是點了點頭,將二人引進了后院。

    后院里除了幾間禪房,倒有一處單獨隔開的院落,那比丘尼帶著二人跨進院門前,又轉身向著叔山梧叮囑了幾句,叔山梧慎重點頭,面露感激。

    比丘尼將二人送進去,便站在院門外,雙手合十,而后轉身離去。

    鄭來儀這才問叔山梧:“你們說什么了?她如何肯讓我們進來的?”

    “這座寺廟原本沒有多余的客房,但是住持云游去了山那邊的伽藍寺,她所住的小院便空著。我說你腿腳不便,那比丘尼心中不忍,便同意我們借住這里。”

    鄭來儀轉頭打量這處小院,院內靠山有三間房,院中央栽著一株桂花樹,不知是什么品種,這個季節竟然開花了,滿院都是沁人心脾的香氣。

    她微覺不安:“真是打擾了。”

    叔山梧神色微閃,只道:“別想那么多了,先休息吧。”他手一指三間房當中較大的那間主屋,“——去吧,我就在隔壁,有事隨時喊我。”

    鄭來儀點了點頭,雙手合十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這才拄著拐杖推門進去。

    叔山梧見她這副恭謹的樣子,淡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去了隔壁耳房。

    鄭來儀躺在矮榻上,聽著夜間的蟲鳴聲在山谷中回蕩。除此外再沒別的聲音,她側耳聽了一會,隔壁的房間也沒有一點動靜。

    室內有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不是寺廟中常見的檀香,更像是清淡的花香,鄭來儀想象著此間主人的樣子,恍惚中眼皮漸漸發沉。

    正要睡著時,突然聽見一聲巨響。她下意識地一震,倏然坐起。

    外面有人在大聲說話,中氣十足的男子粗聲說著鶻語,中間還夾雜著女子的聲音,似在勸阻——是讓他們進院的那個比丘尼。

    鄭來儀一只手抓著胸前的薄被,心中涌起不祥的預感。她尚在猶豫中,房門被猛地推開。

    她一驚抬頭,見叔山梧面色凝重地大步過來,二話不說,將她連人帶被子攔腰抱起,轉身朝外走。經過窗邊時,呼一聲吹滅了窗臺上留著的油燈。

    鄭來儀于驚詫之中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她咬著唇,心跳愈發的快。叔山梧將她抱入了隔壁的房間,轉身踢上了門。

    他的這間房間比主屋要小得多,陳設也十分簡單:只有一整面靠墻的書架,書架旁是一張經案,還有一張一人寬的矮榻靠在窗邊,旁邊放著一盞尚未熄滅的燭臺。

    叔山梧將鄭來儀輕放在榻上,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外面是護劼的人。”

    鄭來儀一手攏著被子,抬頭看人。叔山梧身上也只有一件單薄的中衣,隱隱有淡淡的藥味,應當是剛換過藥。

    她鎮定了心神,低聲問叔山梧:“那現在怎么辦?”

    “他們問那有沒有見到一男一女主仆二人,應當是合黎醫館的那對爺孫告訴他們的。”

    鄭來儀微微皺眉——這也難怪,官兵追逃犯,普通百姓如何敢不配合?

    思索間,外面紛亂的腳步靠近了,顯然那幫人是正在朝小院這邊過來。

    她的心跳一時到了嗓子眼,胸口起伏不定時,叔山梧突然靠了過來。

    “冒犯了。”他的聲音隨著鼻息落在她耳邊。

    叔山梧伸手在鄭來儀的肩頭輕輕一堆,她毫無防備,手中薄被一松,仰面倒在了榻上。

    她一驚,尚未來得及反應,叔山梧已經跟著上來,他一只手撐在她的耳側,懸空在她上方,轉頭看向一邊的窗牗。

    鄭來儀下意識跟著轉頭,昏黃的窗戶紙上投射出二人的身形,畫面旖旎之極。

    她猛地紅了臉,情急下伸手去推人,卻不知輕重地碰到他腹部的舊傷。叔山梧悶哼一聲,支撐的力道頓時松懈,整個人壓了上來。

    二人均是衣著單薄,此時緊密相貼,彼此心跳與呼吸相聞,他的身體繃得很緊,如同一截雪松的枝干。她手腳冰涼,而他則渾身滾燙。

    那窗上的倒影一時交疊,伴著男人的喘息聲,更引人無限遐想。

    屋外的追兵看到如此場景,個個瞪大了眼,跟著追進來的比丘尼立時轉身,默念了一句佛偈。

    一名鶻兵粗聲說了句什么,只聽那比丘尼耐著性子回答了一通,而后便是漫長的沉默。

    鄭來儀不敢再動,叔山梧的喘息就在自己耳邊,越來越粗重。方才那一碰似乎力道不小,他渾身都在發熱,額頭更是沁出了汗,咬著牙緩緩挪動身體,在盡可能狹小的空間里努力遠離著她。

    她余光瞥到叔山梧青筋暴起的手臂,他眼下只靠著一只手的力量支撐著整個身體,勉強維持著平衡,幾乎一個不留神就要翻下榻去。于是紅著臉,向內擠了擠,側過身來,而后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胳膊。

    叔山梧一愣,看清她動作后便明白了用意,借著鄭來儀的力道,調轉身體的朝向。

    二人便在這張狹小的榻上,面對面側躺下來。

    叔山梧的眸中倒映著鄭來儀清麗的臉龐,纖長的睫毛在燭光下微微顫動,水剪雙瞳似含煙芍藥。他心中如擂鼓一般,只覺口干舌燥,一時幾乎聽不見外面的動靜,身側的手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攥緊。

    他正在失神,卻見眼前人紅著臉,輕啟丹唇,發出了一聲不高不低的嬌.喘。

    叔山梧倏然閉眼,感覺到自己身體某處難抑的變化,他幾不可查地向后挪動,二人身.下的矮榻因為這樣的動作發出了“吱呀吱呀”的動靜。

    鄭來儀此時的注意力在窗外,方才那說話的鶻兵低聲嘟噥了一句什么,引發了身邊一陣哄笑,過不了多久,腳步聲響起,聽動靜似是離開了。

    她松了口氣,視線收回,看見叔山梧依舊緊閉著眼,半晌方才緩緩睜開。

    “他們……似乎走了。”她低聲。

    叔山梧睜開眼,瞳孔緩緩收縮,抿唇點了點頭。

    “……這一招居然有用。”鄭來儀的聲音依舊很輕。

    叔山梧沉默了一會,終于開口解釋:“因為鶻人的文化里,男女之事是很神圣的事情,如果打斷會遭到天譴……”

    他的聲音還有些發啞。

    鄭來儀臉又紅了,語氣卻還算自然:“你懂的倒多。”

    叔山梧看著她的臉,腦中全是她方才發出的那一聲喘息,默然想著:你懂的也不少。

    鄭來儀不知他心中念頭,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目光銳利:“所以你當時,是如何與那比丘尼說我們的?”

    叔山梧沒有說話,鄭來儀看著他突然變得幽深的目光,心中有了答案。

    “你和那比丘尼說我們是夫妻。”她陳述的語氣。

    叔山梧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料想那對爺孫會供出我們,是以換了說法。此事從權,冒犯了。”

    他說罷站起身來,要離開床榻,卻被鄭來儀突然伸手拉住了。

    “既是夫妻,怎么分房別睡?”

    第53章  這已經不是妄念。

    叔山梧一怔, 轉過頭來。

    他張了張口,干巴巴地道:“因為佛門凈地——”

    “既是佛門凈地,又怎么行男女之事?”榻上的人打斷他, 聲音不高, 卻咄咄逼人。

    叔山梧的手被鄭來儀拉著。她沒用什么力道,明明一掙就開,但他卻似被點了穴道一般。墨綠色的眸子里翻涌著說不清的情愫,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你……要干什么?”他沉聲。

    鄭來儀也說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或許是剛剛脫離險境, 此時全然放松下來, 卻又隱隱后怕,需要一個人陪;或許是從懸泉驛這一路, 她心中幾度因為他起伏不定, 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急需要自己伸手抓緊;又或許自重逢開始的每一次相處,叔山梧都展露出她從未見過的一面。

    她不清楚究竟是其中哪一條原因, 但有一點十分篤定:無論前世或今生, 她會對叔山梧動心全然出自本能, 他像一味專對她癥的癮藥,難以抗拒。

    從重生到現在,她每一日都活在算計和擔憂中, 就算再好的弓也不能時刻緊繃著弦。放縱一回吧,就當是為了取悅自己, 這沒什么大不了的。

    鄭來儀這么蠱惑著自己。

    她緩緩抬眸,叔山梧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床前, 形如一尊雕塑, 但眸中卻閃動著某種情緒。她在他眼中見過這種情緒, 也熟悉這樣的他,她曾經因這樣的他而沉湎, 欣喜、雀躍、舒展、瘋狂不已。

    她抿著唇,一只手指輕輕劃過叔山梧滾燙的掌心,垂眸看向他小腹的位置,輕聲問:“我方才,弄痛你了么?”

    那股子酥麻順著掌心的紋路無聲滲入了他的七經八脈,一直癢到心里。叔山梧猛地攥緊了她的手,不讓她動。他緩緩搖了搖頭,目色益發幽沉。

    她低笑一聲,把手往回抽,似是要掙脫,一雙風露濛濛的眼卻釋放著相反的欲.念,勾得叔山梧手上力道未松,順勢隨著她動作倒回了榻上。

    二人重回方才的姿勢,只是這一回,氣氛已經全然不同。

    鄭來儀微瞇著眼,纖長的手指伸進上方的人微敞著的衣領,如一塊冰順著領口滑了進去,叔山梧渾身一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他半撐著身子,沒再攔她,聲音發啞。

    鄭來儀眨了眨眼,盈潤的紅唇微微上翹,像是個全然不知危險的孩子。她懶得去想太多,此情此景,全由本心催動,似乎也不用想得那么清楚。

    她伸出手來,纖纖十指沿著他鋒利的下頜,緩緩一路向上,碰到他冰涼的耳垂——他當年時常這樣,喜歡用粗糲地指腹揉捏她的耳垂,這是他于床笫之間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癖好。

    她學著他的樣子,食指和拇指輕柔地摩搓著,他的耳垂已經發燙,她輕笑了一聲,明明是始作俑者,卻一派無辜的語氣:“你耳朵怎么紅了?”

    叔山梧渾身發僵,她微涼的掌心貼著他崩得極緊的下頜,他那張骨相鋒利的臉上此刻蒙著一層被情愛沾染的色氣,眼底泛著幽沉的綠色,像要將人拆吃入腹的猛獸。

    鄭來儀迎著這樣的目光,絲毫無懼,神色中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挑釁。她的手順著他耳垂向下,緩緩勾住了他的脖頸,將人朝下拉。

    叔山梧閉了閉眼,他被女子的芬芳裹挾著,想她一定是因為剛才的境遇而嚇壞了,才會做出如此不清醒的舉動。他努力克制著不要與她一樣失去理智,雙拳攥得死緊,身體微微朝著相反的方向抵抗著。

    躺著的人皺了皺眉,似是不滿,她停下來,一雙鳳眸安靜地看了他一瞬。突然抬起頭來,兩片唇瓣輕輕在他滾動的喉結上貼了貼。

    叔山梧呼吸停頓了一刻,鄭來儀卻已經重新倒回了枕間,她的發髻徹底散了,一頭烏發如瀑鋪滿了枕上。

    朱唇微張,她垂著眉眼,半真半假地挑釁:“說想要我,看來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這輕飄飄的抱怨仿佛一根稻草,將叔山梧瀕臨崩塌的意志力壓垮。他眸色一緊,終于放棄抵抗,松下身體,狠狠的吻上了她的嘴唇。

    鄭來儀的嘆息聲被堵在唇舌之間,她伸手撫上叔山梧的后背,順著他身體緊實流暢的曲線起伏游走,在那道橫貫整個背部的新傷之上略停了下來。

    叔山梧眉頭一蹙,身體無意識地在她輕柔撫摸下舒展開,一時拋卻了始終壓抑克制的分寸,身體更沉了幾分,幾乎是與她緊緊相貼。

    一切都太過真實,他想:這已經不是妄念。

    床前的那盞燭火猛地晃動了一下,在灰色的墻壁上投下旖旎動人的影子。燈火的光芒卻照不進他的雙瞳,那里如同盛著一整個深淵,卻又只有一道倩影而已。

    鄭來儀還沒能來得及看得清他眼中的東西,他的吻又細密地落了下來,一同到來的還有他那雙常年持刀生了繭的手,粗糲的觸感掠過她的脖頸、腰際、腿彎……她閉著眼,隨著他的撫觸,無意識地躬身、又繃緊,如同沼澤中擱淺的一尾魚。

    鄭來儀能感覺他身體里始終繃著一根弦,此刻那根弦已經張到了極致,她于昏然中只覺不夠,這男人久違的身體鮮活而真實地呈現在自己面前,令她回憶起他們之間有過的每一次,總是極致的愉悅。

    她半睜著眼,柔弱無骨的手沿著他流暢的身體線條,貼去了隱秘之處,體會他的堅不可摧。叔山梧的動作猛地一頓,微張的瞳孔中閃過一絲暴戾,而后狠狠地壓制住她。

    劍拔弩張的觸感讓她神智一瞬間清空,她沉溺于這樣的莽撞之中,脫口長嘆一聲。

    “梧郎……”

    叔山梧聞聲一震,被欲念奪去的理智瞬間回魂,他撐起身,垂眸看著下面的人。

    鄭來儀的衣衫零落,肩頭、脖頸至胸前處處是他方才情難自抑留下的痕跡,如同被摧折的嬌花,而她似乎甘之如飴,一雙眼微紅地看著他,似是不懂他為何突然停下。

    “你方才……喚我什么?”他的聲音發沉。

    鄭來儀的意識依舊茫然:“我喊你……什么了?”

    叔山梧唇線緊抿,倏然翻身坐起,背過身拉起了自己的衣服。

    鄭來儀因他突然的動作益發困惑,躺著一時沒動,漸漸從方才的情熱中恢復了理智。

    他沉默著在榻邊坐了一會,突然站起身來,轉身看向榻上的人。

    “你休息吧。我就在門外守著。”

    叔山梧彎腰,扯過一旁凌亂的薄被,給鄭來儀蓋好,又從懷里摸出一樣東西,放在她枕邊。

    鄭來儀側眼,是那把曲柄匕首,他竟然從廢墟中又撿了回來。

    “收好。不要再丟了。”

    說罷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出門去了。

    窗外鳥鳴聲傳來,鄭來儀在朦朧中睜眼。

    她一只手捂著臉回憶了一會,昨夜如同一場不夠徹底的宿醉,該忘記的偏偏記得清清楚楚。唯一想不起來的是自己最后什么時候睡著的。

    眉頭蹙緊,她狠狠地錘了一下床沿。

    她一時分不清這種惱火是因自己沖動昏頭的后悔,還是因為他最后突然撤退的羞惱。

    鄭來儀皺著眉在床邊坐了許久,抬頭才發現靠門口的經案上放著一疊她的衣物,擺得整整齊齊。

    心中這股無名火益發旺盛。

    她氣沖沖地穿戴完畢,“嘩啦”一聲將門推開,便看見等在門口的人轉過身來,眼底布滿血絲。

    看樣子是真的在門口守了一整夜。

    叔山梧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已經冷著臉,眼里沒人似的徑直越過了自己,一瘸一拐地快步出了小院-

    牛車迤邐穿過沙漠,抵達了一處新月形狀的綠洲,綠洲被茂盛的胡楊林包圍,虬勁的樹干曲折向天,金黃的碎葉落滿湖面。鶻國都城——碎葉便因此得名。

    碎葉城不愧是鶻國王城,是他們這一路行來所經歷的規模最大、也最為繁華的城市。

    被茫茫大漠包圍的碎葉城中處處可見綠蔭,民居整齊地排布在街道兩側,街角盛放著火紅的石榴花,每一戶院墻外都支著葡萄架,架子下擺著矮桌和蒲團,行之所至,到處可見搖著蒲扇的百姓,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高聲聊天。

    鄭來儀因沿途所見的新奇城景和風土人情一時心情放松了不少,直到下車時,面上的神情也不如清晨上車時那么難看了。

    只是她依舊將叔山梧當成空氣不去理會,雖然腿腳不便動作慢了些,卻始終固執地拄著拐杖自己行走,不讓他扶一下自己。

    旅舍的老板艾則是個留著八字須的中年男人,外表精明,會說流利的外語,他的旅舍是碎葉城中規模最大的,每日接待不少往來的商隊,其中自然也包括來自大祈的。

    看到這樣的一對男女進門,第一反應是:這應該是一對冷戰中的夫妻。男子相貌英挺,神容冷冽,卻似乎對身邊的妻子百般遷就,而旁邊的妻子雖然看著嬌小,卻似乎脾氣很大的樣子。

    他的視線落在鄭來儀身上,她身著鶻族服飾,頸上還圍了一條絲緞圍巾,欲蓋彌彰地遮著什么。

    他的視線在叔山梧和鄭來儀兩人面上逡巡了幾回,拿捏了一會,還是笑著對叔山梧說道:“客官住店?”

    叔山梧點了點頭:“勞駕,兩間客房。”

    艾則下意識地看向鄭來儀,眨了眨眼道:“小店客滿,眼下只剩一間上房了。”

    眼下路上的行商少了不少,艾則說客滿為虛,為賺錢是實:他的旅店為節約成本,解雇了一半的傭人,一間上房比兩間普通的客房還要貴上不少,高級客房的貴賓出手闊綽,花錢也不會斤斤計較。艾則看著眼前兩位身上的貴族氣質,才在閃念間做了決定。

    叔山梧抿唇,眼神一時銳利,似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艾則忍不住一個寒噤。

    鄭來儀終于開口說了今日第一句話,冷冰冰的語氣:“一間就一間,外間給他單擺一張榻,離我遠些,我覺淺怕吵。”

    她雖沒看叔山梧,神色中的慍怒卻十分明顯。

    艾則又看向叔山梧,只見這位相貌不群的男客面帶無奈地一笑:“聽她的。”

    他心中更對自己的揣測多了幾分確信,的確是吵嘴的夫妻。當下笑著點了點頭:“沒問題,勞駕貴客您過所出示一下。”

    叔山梧正要開口說話,鄭來儀突然從袖中摸出一樣東西,拍在柜臺上。

    艾則一看,神色大驚:“原來是東家!”

    叔山梧垂目看向柜臺。

    那是一張巴掌大小的玉牌,澄透的玉面上雕刻著一匹飛馳的駿馬,筋骨合度,四蹄飛揚,玉牌一角是筆鋒凌厲的兩個小字:致遠。

    他抿著唇,神色有了微妙變化。

    自西域引進大祈的良馬,產地以圖羅、沮渠居多,其中沮渠馬以皇室御用最多聲名遠揚,圖羅馬因為占領通往大祈的主要商路而成為大祈馬市中的主流。同樣擁有豐富良馬資源的鶻國,則在鄰國如此強勢威壓下居于弱勢地位。

    自今年暮春,玉京中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馬行突然發布告示,高價收購市面上的鶻國馬。這樣非主流的行徑,令這家叫做“致遠”的馬行突然出名,一躍成為了大祈與鶻國往來貿易中最大的甲方。

    在叔山梧所掌握的情報網絡里,這家致遠馬行始終是個非常神秘的存在,他曾有意去打聽這馬行的背景,明面上致遠馬行的主人是玉京西市最大的胡商康納川,但他知道絕非那么簡單。

    商人不做虧本生意,康納川手中既有了圖羅和沮渠馬的渠道,沒有必要去砸錢包攬鶻國馬。

    因為這家馬行,鶻國馬在大祈的局面豁然開朗,而碎葉城這間艾則的旅舍背后,也有致遠馬行的簿份。

    鄭來儀淡淡道:“我隨身沒帶銀子,離店時付你。”

    艾則拿起那面玉牌,雙手恭敬地遞還給鄭來儀:“東家親臨,小店蓬蓽生輝,房費是定然不能要您的。我這就帶您去客房。”

    他視線越過柜臺,落在鄭來儀右手拄著的拐杖上,不無貼心地道:“我讓巴郎送您。”說罷招呼了一個身材瘦高的少年,推了輛四輪車過來。

    那少年眉眼頗有幾分英氣,身材瘦高,笑起來和艾則有幾分相似,應當是他的兒子,熱情地伸手要扶鄭來儀坐上車,卻被叔山梧攔住。

    “我來吧。”

    鄭來儀掀眉看他一眼,而叔山梧則始終垂眸,手虛托著她肘彎,耐心地等著她。

    艾則眼中的叔山梧已經從包容妻子的偉岸丈夫,轉而變成了靠老婆吃軟飯的小白臉。他對巴郎點點頭,沖著叔山梧曖昧一笑:“那就有勞貴客咯!”

    叔山梧勾了勾唇,對他眼神中的微妙變化恍若未見,推著一臉冷傲的鄭來儀,由老板和他的兒子引著進了后院。

    第54章  “最珍貴的,不過此時此刻。”

    走進后院, 鄭來儀才發現,艾則的旅舍比起門面上看著還要大出很多。上房位于旅舍的中心位置,是一排門臉獨立的小院, 開闊的院落中栽種著當地特有的花樹, 說不出名字,但香氣馥郁,竟是別有洞天。

    為迎合來到此地的貴客喜好,每間小院都有一個十分雅致的漢文名字, 巴郎則是專門負責上房的貴賓管家。

    老板一路閑聊, 陪著二人到了一處小院門前。鄭來儀抬頭,只見院門前的石牌上刻著“秋窗滿”三個字。

    “到啦, 就是這里。少東家, 你們先休息,有什么想吃的想去的地方, 只需跟他說!”

    艾則說完沖著自家兒子眨了眨眼, “巴郎, 你好好伺候著。我先去前面!”

    鄭來儀點點頭,目送艾則轉身離開。

    “姐姐,今天是月神節, 晚上城里會有慶典,要是感興趣, 巴郎陪你出去逛一逛!”

    巴郎是個熱情洋溢的少年人,有著鶻族人特有的氣質, 表達欣賞和親近的方式直接, 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也十分討喜。鄭來儀意外發現他的眉眼和叔山梧竟有些神似, 轉念一想,或許是某人也有著異族血統的緣故。

    這么想著, 出神般地微微頷首。

    巴郎看著這樣的鄭來儀,她唇角雖然微勾著,卻并無明顯的笑意,穿著一身鶻族女子的衣裙,裙擺上鮮明的色彩與她清冷的面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她脊背挺直地坐著,仿如伽藍寺里那座帶著東方色彩的秀骨清像。

    他也接待過不少中原來的旅客,大多是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像鄭來儀這樣的妙齡少女從來未曾見過,尤其她竟然還是致遠馬行的東家。她身上的種種矛盾之處令他頗為好奇,下意識地便想親近。

    “姐姐,你生得真美!”巴郎由衷地贊嘆,沒留神她身后推車的人射來冰冷的視線。

    鄭來儀揚眉看向巴郎,見他一臉誠懇,微微笑了笑,正要說話,身后的人突然將她朝院子里推。

    “累了許久了,先歇息吧,娘子。”

    巴郎愣怔著,看叔山梧腳步不停地穿過小院將人推進了屋,兩扇雕花的木門在他眼前重重闔上了。

    叔山梧將人推到內間,又將拐杖放到她手邊,而后在她對面的一張玫瑰椅上坐下,抿唇看著鄭來儀。

    沉默了一會,他低聲開口:“昨晚——”

    “不必說了。”

    鄭來儀扭過頭,稍稍打量了他們所處的環境,房間還算寬敞,室內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花香,她的心情放松了些,但顯然還不準備面對昨夜自己一時沖動惹出的事。

    “你眼下打算怎么辦?”

    叔山梧看著鄭來儀的眼睛,她眸光一轉,避開了他的注視,平靜無波的神色下掩藏著尚未消解的慍怒。

    “……我準備去鶻國王庭。”

    鄭來儀揚了揚眉,他們此時并無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叔山梧不知從何能確定鶻國國王會接見他。轉念又想以他的風格,既然說得出口,必然已經有了周密的計劃,他向來是這樣,果斷而膽大。

    除了昨天晚上。

    她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問:“你有把握拔灼會站在我們這邊?”

    叔山梧因為她口中“我們”兩個字微微晃神,而后誠實道:“并無十足把握。”

    倘若拔灼和他弟弟護劼一樣有狼子野心,那他們便如同甕中之鱉,再想要逃離碎葉城,可沒有離開合黎那么簡單了。

    正沉吟中,叔山梧突然換了副語氣:“不說這些了,方才那小子說晚上城里熱鬧,要出去看看么?”

    鄭來儀想繼續和他較勁,但他始終一副好脾氣,而她又實在好奇,節慶氣氛中的碎葉城是什么樣子,終是松口道:“你想去就去唄。”

    叔山梧揚眉:“我一個人么?那沒什么意思。”

    鄭來儀看著自己的腿,撇了撇嘴:“我是個廢人,又走不了,怎么逛?”

    叔山梧彎腰,將那根拐棍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朝她伸過去:“今天早上,你拄拐從我身邊過去時,可是健步如飛。”

    哪壺不開提哪壺。鄭來儀狠狠瞪他一眼,坐著沒動。

    叔山梧一伸手將她從四輪車上拉了起來,哄道:“走吧,真走不動了,我背你。”

    太陽落山后,碎葉城里才真正的熱鬧了起來。

    街道旁的商鋪、民居屋檐下掛起了彩色的燈籠,街道上行人如織,飄著羊奶和瓜果的甜香,百姓們無論男女老少,個個穿著顏色艷麗的服飾。遇上遠道而來的客人,皆是熱情洋溢,將人朝自家的院子里請。

    路上不乏衣著鮮麗的青年男女,成雙結對十指緊扣,不時含情脈脈地相互看一眼,或是旁若無人地咬耳朵說句悄悄話,形容親昵。

    而叔山梧和鄭來儀雖然并肩而行,卻始終隔著一人寬的空隙。叔山梧念著鄭來儀的腿傷,刻意放慢速度,謹慎地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無奈人流洶涌,不時有人穿過他們之間的空隙,將二人的距離拉大。

    當鄭來儀第三次被匆匆從二人中間穿過的行人撞開時,叔山梧果斷伸手,攬住她肩膀,將人一把拉近。

    “這里人太多,看你沒什么方向感,別走丟了。”

    鄭來儀如同被放上了一條踏實穩定的軌道,方才因為擁擠的人潮而繃緊的神經漸漸松弛,叔山梧的溫度隔著她身上的披衫緩緩傳了過來。

    叔山梧發現她身上涼涼的,西域的氣候是這樣,午間還是穿薄紗的溫度,到了晚上就必須著皮襖了。

    他一只手將人攬緊了些,沉聲:“該去給你買身厚實的衣服。”

    “你有錢么?”鄭來儀的聲音里帶著諷意。

    “我沒有,可我主子腰纏萬貫。”說話的人一副心安理得吃軟飯的語氣。

    鄭來儀想到什么,深吸一口氣,搖頭:“我不冷。”

    叔山梧沒有堅持,只是攬著她的手又緊了緊。

    二人隨著人流,一路朝繁華的城中心走。行至某處,街景豁然開朗,一片開闊的水域呈現在面前。湖面上跨越一座木拱廊橋。層層飛檐相疊,檐下垂著一條條紫色的鈴蘭,隨風拂動。站在湖邊往橋上看,一輪圓月如玉盤,正掛在廊橋最高處。

    千里之外的月亮,似乎和玉京別有不同。

    鄭來儀的腳步停了下來,望著橋上的月亮出神。

    “這座風雨橋,據說這橋自漪蘭時代就在這里了。”叔山梧在她身后跟著站定,視線同樣看向遠方。

    鄭來儀看向那風雨橋,有悠揚的樂聲從橋上傳來,飄在煙霧籠罩的湖面上。她突然發現橋上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竟無一人落單,一對對相攜著走到廊橋最高處,他們在愛人耳邊喁喁細語,看神情讓人忍不住猜想,說的是怎樣甜蜜動人的情話。

    她雖然不通這里的語言風俗,但也在這樣的氣氛中一時失神,驀然聽見身旁的人問她:“上去看看么?”

    鄭來儀搖頭,淡淡道:“不了,那么多臺階,我腿腳不方便。”

    她剛要轉身,叔山梧突然上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上來吧,我背你。”

    鄭來儀垂眸,男人寬闊的肩背伏低在面前,沉穩如山。令她陡然想起昨夜,他突然抽身,坐在床邊沉默的背影。

    她搖頭,后退半步:“不了——”

    尚未說完,被男人反手拽住,重心一歪倒在了他背上。

    鄭來儀一驚,推著他的肩頭要下去,叔山梧卻迅速地站起身來,她身體一晃,雙臂下意識地便環住了他脖子。

    “抓緊了。”他聲音中有笑意,背著她穩步走上了廊橋的臺階。

    旁邊路過的情侶見這二人,便有女子扯一下身邊的伴侶,伸手指著叔山梧,含羞帶笑地說些什么,她的男人不甘示弱,二話不說也蹲下身子,將愛人背了起來。

    一時間又有兩三對,學著他們的樣子登上了廊橋。

    “放我下來。”鄭來儀紅著臉推人。

    叔山梧的手抓得很緊,語氣半帶恐嚇:“別動,一摔就摔倆,兩個人一起滾下去可不好看。”

    肩膀上的人真被他嚇住了,沒再掙扎,語氣依舊不好:“我累了,要回去了。”

    “好。”

    叔山梧這么說著,腳步真的加快了些,只是依舊在朝廊橋的高處走,他走得很穩,鄭來儀胸口貼在他后背,已經完全不覺得冷。

    她心跳跟著變穩,索性隨遇而安地轉頭,看橋兩旁的風景。

    這里的天空很低,巨大的月亮垂臨在平靜的湖面之上,成了幾乎相接的兩個圓,橋上五彩的燈光和影影綽綽的人影一同倒映在湖水中,一時分不清是天上星,還是地上景。

    叔山梧的腳步慢了下來,突然開口:“這里的月神節就如同中原的七夕。關于這座橋有個說法:月神節穿過這座風雨橋的有情人,便能安度風雨,攜手一生。”

    伏在他背上的人一時沒有說話。

    鄭來儀望著眼前的美景,眼中倒映著星河,神色卻是黯淡,她漠然開口:“若共渡一橋便能共渡一生,怎還會有那么多悲歡離合?”

    叔山梧將背上的人輕輕放了下來,牽起鄭來儀的手。他的手心很燙,燙得她身體一僵,卻鬼使神差地沒有掙開,也或許是他握得很緊,有種不容置疑的力度。他們如同兩尾游魚,緩緩于熙攘的人流游動。

    遠處傳來幽幽羌笛聲,如泣如訴,叔山梧沉冷的聲音突然送至耳邊。

    “你說得對,有情人很多,能終成眷屬者少之又少,能相守一生者則更為難得。”

    鄭來儀轉頭看向身旁的人,叔山梧也正朝她看過來。

    “最珍貴的,不過此時此刻。”

    他說最后那四個字時,深綠色的眸中光芒閃動,如同藏著一整條星河。她有種熟悉的眩暈感,雖然曾幾度淪陷在這樣的目光中,此刻心中突然警鈴大作。

    她迅速移開視線,輕輕掙脫了叔山梧的手。

    鄭來儀的心中暗藏了一些視如珍寶的時刻,后來都隨著恨意一筆歸零,今夜置身于這樣的氛圍中,那些時刻又如走馬燈一般清晰浮現在眼前。

    她也曾說過類似的話,看著站在風口浪尖的叔山梧,忽略耳邊關于他的眾多傳言和告誡,堅定地認為,能與梧郎相伴的時刻足夠可貴,其余但無所求。

    事實證明如此一廂情愿,直如飛蛾撲火。那些所謂珍貴的時刻,不過是自我麻醉。

    “難道你不覺得,成大事者,這些虛無縹緲的事都會成為負累么?”旖旎氛圍中,鄭來儀的聲音冷冽如冰。

    叔山梧微怔,她此時的語氣像極了某人。他正要張口說話,河對岸陡然炸起一朵煊爛的煙花,刺目亮光瞬間點亮了天空。

    他眸色一緊,向著鄭來儀靠近了一步,語氣鄭重又帶著幾分焦急。

    “鄭來儀,昨夜雀黎寺中,我——”

    “那時我嚇昏了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必再提了。”

    鄭來儀沒再避開他的目光,只是那目光中寫滿了明晃晃的拒絕。

    叔山梧的眼中的光一瞬黯淡下來,還想鼓起勇氣再說什么,說他的真心,說他的顧慮,說她喚他“梧郎”時他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他不能放縱自己如此輕易地對待眼前人,他不能讓她經歷他生母的遭遇,他活了二十年從未如此忐忑而又患得患失……

    從她身邊離開,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意志。

    視線中的那道火光迅速地移動著,離他們越來越近,叔山梧吞下口中的話,眼底浮起一絲不易察知的殺氣。

    這顯然不是最好的時機。

    鄭來儀緩步登上了廊橋最高處,她以為話說出口,便是卸下了心頭沉重的擔子,能將那不愿回想的全都拋之腦后,但似乎并非如此。

    她克制不住地想,他到底想要說什么?但又知道這樣的好奇對自己毫無益處。

    她走到橋邊,手扶著欄桿,靜靜看著橋上流光溢彩的風景,出神般地站了不知多久,方才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

    “倘若我……”

    她話沒說完,面色陡然變了。

    第55章  摸出那把曲柄匕首,放在面前的供桌上

    “決云?”

    鄭來儀看著眼前的人, 眉頭蹙起。

    決云點頭:“鄭姑娘,主子有要事,讓我送您回去。”

    她左右四顧, 到處都是成雙結對的男女, 相擁相攜著川流不息,她的視線掃過一張張陌生的臉,方才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匿跡,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

    她恍惚了一會, 半晌才問:“叔山梧呢?”

    決云看向鄭來儀, 平靜道:“屬下不知,”他遞過一件披風, “夜里涼, 姑娘披上吧。”

    鄭來儀看得出來,決云并非不知, 只是不愿告訴她而已。她沒有理會他遞過來的披風, 扶著欄桿轉身走下廊橋。

    決云看著她微瘸的姿態, 猶豫了一下伸手要扶,被她一側身避開了。

    二人就這么沉默地一前一后走下了廊橋。鄭來儀發現一輛馬車正等在湖邊,轉頭看向決云。

    “主子吩咐的, 姑娘腿腳不便,請上車。”

    她站在橋下回頭望, 橋上依舊人流如織,叔山梧方才真摯的語氣言猶在耳。

    她嘴角扯了扯, 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一言不發地掀簾上車。決云暗暗松一口氣, 跟著坐上趕車的位置,揮鞭上路。

    馬車穿過人流熙攘的街道, 車廂中鄭來儀突然開口:“你是從什么時候起跟著我們的?”

    決云思忖了一下,答道:“主子和您進碎葉城的時候。”

    車里的人一時沉默下來,決云正在暗自思量鄭來儀上一個問題,陡然聽見她又問:“東都可還平安?”

    “一切都——好。”他下意識回答,話未說完就發現自己中了套。這鄭四小姐可真是厲害。

    鄭來儀的食指在窗上下意識輕敲,目光銳利如電:叔山梧為什么會突然離開,是遇到了什么危險?可若真是遇到什么突發的危險,他又怎會有余裕安排人來接應自己?

    曾經的她每一次這樣被動被安排,從來都乖順地不去猜測,總想著叔山梧自有他的道理,總之不會害了自己,一直到最后葬送了一切。

    她靠在車廂中,這種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覺讓她氣悶不已,但她并未再開口詢問決云更多。

    馬車順利抵達旅舍,決云目送鄭來儀神色平靜地進屋,才終于松了口氣。

    鄭來儀背靠在緊閉的雕花木門上,半晌沒有動作。

    她的視線移到屋子角落的紅木衣桁,上面掛著叔山梧換下來的一件玄色罩袍,同色的蹀躞帶掛在一旁。

    她心中一動,點亮了桌上擺著的一盞玉石蓮座燭臺,室內頓時亮堂許多。她緩步走向衣桁,將叔山梧的罩袍拽了下來,伸手在那衣袍胸口的暗袋一摸,果然摸出一樣東西。

    是一只函文袋,上面殘留著紅色的漆封。正是他們在懸泉驛發現的裝著八百里加急奏報的那只函文袋。

    鄭來儀伸手探進去,發現函文袋內里空無一物,軍報已經被取走了。

    她坐在榻沿,手中捏著那只函文袋,思緒一時無解。手指下意識摩挲著,只覺觸感有些異樣。當下將那錦緞制成的函文袋舉到眼前,向著燈光的方向湊近幾分,陡然眸色一緊。

    袋子的內側邊緣縫線處用同色的細線繡著一行小字,不細看幾難察覺:

    「松契已除,乙石真可以盟束之;護劼恐為貽患,須盡快除之。」

    這熟悉的語氣和筆跡,鄭來儀只看了一遍當即斷定,是叔山梧的父親給他的留言。

    且不論他們哪里來的這么大本事,竟能在皇宮加密的詔書上動手腳,這封加急送往西境的密奏沿途會經過多少站點,最后可能流向何處都極難把控,而叔山尋竟然有底氣在這上面給自己的兒子留下訊息。

    鄭來儀思及叔山梧在懸泉驛孤身犯險而胸有成竹的表現,忍不住猜想,恐怕軍報中途被攔截,停在懸泉驛,也在他們的設計之中。

    想到發現這軍報時,叔山梧甚至裝模作樣的背過身去,一派光風霽月的樣子,實則是好整以暇地等著自己求他解讀軍符的內容,鄭來儀的心中壓抑許久怒氣終于爆發。

    她將那函文袋狠狠扔在地上,錦緞制成的袋子輕飄飄地落地,沒有一點聲音,她只覺得不夠解氣,幾步走到桌前,拂袖一掃,桌上的茶壺茶盞,連帶那盞燃著的蓮花燈統統被她掃落在地,響起一片清脆的碎裂聲-

    天光未明時,一支裝容整齊的馬隊駛出碎葉城。

    馬隊中均是身材虬勁的鶻族漢子,一看便知是訓練有素的趟子手,專門受雇護送往來商隊的。十匹身形健碩的高頭大馬前六后四地包圍著一輛四輪馬車,領隊腰間挎著長刀,目光炯炯當先開道。

    馬隊行進速度很快,沒多久便抵達了焉支山麓。適逢一輪紅日從山頂升起,山體在萬丈光芒下流光溢彩,如夢似幻,將氣氛肅穆的整支隊伍都染上了柔和的緋色。

    “小姐你看,這山真特別……”領隊的將馬縱至車邊,語氣頗為興奮。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冷清至極的臉,鄭來儀寒潭一般的眸子倒映著眼前的山脈,一時間所有的暖色都瞬間冷了下來。

    正在領隊以為主子對眼前的景象毫沒興趣時,她突然出聲。

    “停一下。”

    領隊聞聲高舉右手,馬隊當即整齊劃一的停下了。

    車簾掀開,一襲長裙曳地,鄭來儀緩步下車,目光定在前方不遠處。

    領隊的順著她視線看去,便道:“那是雀黎寺,傳說里面供著的觀音娘娘十分靈驗——小姐,要去看看么?”

    鄭來儀不答,邁步朝著山腳走去。

    她在雀黎寺的臺階前站了一會,領隊見她半天不動,忍不住出聲:“不進去么小姐?”

    鄭來儀回過神,搖了搖頭,正要轉身,身后的院門突然開了,門后是一張熟悉的臉,是那夜收留他們的比丘尼。

    她看見鄭來儀,神色中一時驚喜,視線落到他身后跟著的人馬,驚喜中又帶了幾分疑惑。

    鄭來儀雙手合十,沉聲:“師太,返程路過此地,打擾了。”

    比丘尼聽不懂她的語言,卻大致能懂她意思,拉開院門,要請她進去。

    鄭來儀卻搖頭,表示不用了。

    那比丘尼看了鄭來儀身后領隊一眼,斂眉微笑著說了句什么。領隊聽完,轉頭看向鄭來儀:“小姐,她說既然有緣,請您進去坐坐。”

    鄭來儀還要推辭,只聽領隊的又說:“這師太說您上回來得匆忙,她們住持不在,今日正巧也回來了——小姐,之前您來過這里?”

    鄭來儀抿唇。思索了一會,終究覺得欠此間主人一聲謝,于是點了點頭,跟著那比丘尼進了寺。

    寺院里依舊冷冷清清,突然造訪的他們是唯一的客人。

    領隊的姿態恭敬地進了殿,規規矩矩地在觀音像前拜了幾拜,其余的幾個趟子手見狀,也跟在他后面,依次在神像前叩拜。

    鶻族人雖有自己信奉的神明,但受中原影響,信佛者也不少,是以這樣的寺廟沿途都能見到,只是一般都按照關內的形制,供奉三世佛或藥師佛,像這樣主殿供奉著觀音的并不多見。

    護衛們行走西域商路,受雇保護主人安全和財產,遇到過的大小風波不少。一向是遇寺能進則進,遇佛能拜則拜,求個平安,也求個心安。

    大家都拜過一遍,出來時卻發現鄭來儀依舊站在殿外,神色莫測。

    領隊的剛要出聲詢問,卻見比丘尼沖他搖了搖頭。他會心,帶著其余人悄然走到了一邊,耐心等著主人。

    空靈的鐘罄聲響起,到了早課時間。五六個身著緇衣的女尼魚貫入殿,依次跪坐于兩側,隨后一名身著青袍,面帶黑紗的女子從殿后繞出,落座于中央。看來便是住持。

    引他們進來的比丘尼坐在首座,應當是住持的大弟子,見師父和門下眾人都已落座,便闔目念誦起經文。

    肅穆氣氛中,誦經聲繞梁不絕,鄭來儀聽著晦澀難懂的梵文經典,神智一時游離,鬼使神差地邁進了門檻,在神案前的蒲團上跪坐,雙手合十。

    她仰頭看,高處供著一座木雕水月觀音,高七尺余,神像身軀偉岸,線條修長而流暢,曲右腿,盤左膝,趺坐于整塊黑玉雕成的礁石之上。

    觀音頭戴寶冠,身披輕紗,雙目輕闔垂視眾生,儀容清麗典雅,目光智慧而端莊。神像的背后是一整面巨大的木雕,巨大的圓月和婆娑的竹影映襯,更顯仙骨超然。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不知不覺中淚凝于睫。

    誦經聲漸止。她緩緩收回視線,發現側前方的住持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默默地注視著她。

    她舉起袖子,按了按眼角,垂下眼睫。

    “諸天無實體,水月皆虛空。”

    住持驀然開口,說得竟是十分標準的中原漢話,她的聲音極為動聽,聽上去十分年輕,卻有種強烈的疏離感,如同云端的仙子,綸音莊嚴。

    下方列坐的女弟子們恭聲唱喏中,本欲起身的鄭來儀又緩緩坐了回去。

    香煙繚繞的大殿中,住持柔和平靜的聲音似能穿透人心。

    「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

    若未來生,未來生未至;

    若現在生,現在生無往。」1

    眾尼環繞中,零落一人怔忡著重復:“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

    青衣住持的目光落在鄭來儀的臉上,驀然向她開口:“女檀越似有難解之事?”

    鄭來儀微怔,反應了半晌,才意識到住持在同她講話。

    住持那銳利雙瞳中似乎蘊藏了諸光諸色,能看透一切虛實,黑紗遮住了她大部分的面容,更顯得一雙美目顧盼有神。

    鄭來儀低聲:“若過去生已滅,現在生無往……既如此,何故我在?”

    住持手中的一把琉璃十八子于指尖緩緩轉動,語氣幽幽地道:“曾有人問過和你一樣的問題,后來他自己找到了答案。”

    鄭來儀怔怔地問:“什么答案?”

    住持沒有直接回答她:“‘愛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凈土’,你既有得見凈土的機會,然心有所執,終究還是選擇婆娑世界。”

    “心有所執……”

    跪坐佛前的人神色幾番變幻,眉頭漸漸蹙緊。

    這幾日與叔山梧朝夕相處,竟然生出了相依為命的錯覺。

    相約般若寺,夜游碎葉城,風雨橋望月,不過是他一步步讓人放松警惕的手段。叔山梧能一聲不吭拋下自己從容離開,而她卻因他的安危心生憂懼。若不是看見叔山尋的密信,她幾乎要踏入同一條錯誤的河流。

    前世執矢松契趁亂攻入關內,而叔山氏利用與延陀部的關系,于后方給予執矢部沉痛一擊。因此一役,叔山尋被封天下兵馬大元帥。而延陀部首領乙石真在叔山氏的扶持下,最終稱霸圖羅,與大祈建立盟約,一度成為大祈西境領土最為廣袤、兵力最為強勁的鄰國,也成為了叔山氏最后推翻李氏王朝的重要籌碼。

    巖牙河谷中她親眼看到的那個神秘的紅衣男子,應當便是乙石真——叔山梧三緘其口不愿暴露其真實身份的“線人”。

    青州遇刺后,叔山尋與護劼達成一致,將那來歷神秘的女刺客絲雨指認為段良麒的逆黨。作為清楚叔山氏的野心的人,護劼或許還知道更多叔山尋的計劃,執矢松契事敗露之后,此子已廢,自然應該盡快除之。

    無論圖羅還是鶻國,乙石真還是護劼,不過是他叔山氏謀劃天下的棋局中的黑白兩子而已。

    ……

    背叛是陰謀家永遠改不了的惡習。鄭來儀狠狠叫醒自己,不要忘記自己推翻一切重來的初心。她此刻萬分慶幸自己留了一條后路,縱使頭腦一時不清醒,卻終于能夠在看透一切后及時抽身。

    通過致遠馬行在鶻國的勢力,她用最短的時間與關內取得聯系,若路上順利,她很快便能回到家人的懷抱。

    只有家人,永遠不會背叛自己。

    鄭來儀仰頭,看向高處眉眼低垂的佛像。

    “但愿我從婆娑世界俗塵情愛中脫身,于無上處,擁有真正自由。”

    空靈的鐘罄聲中,無人應答。

    她摸出那把曲柄匕首,放在面前的供桌上。站起身,轉頭走出了大殿。

    端坐的青衣住持目光微凝,落在那柄匕首上,疏離平和的面容一瞬間失了血色。

    第56章  叔山梧驍勇善謀,忠毅果敢,著任涼州節度副使

    洛水蜿蜒向東, 如一條巨龍盤旋于大祈西境。來自高山上的雪水經過數度淘洗,進入拒夷關時已成了涓涓細流。

    “主子,他們已經入關了, 可以動手了吧?”

    決云一身細鱗甲, 腰挎長刀,急切地請示站在烽燧臺上的人。他身后,數百名弓箭手伏于女墻之后,手拉望山, 戒備待令。

    叔山梧轉回頭來。他身后不遠處, 一支十人車馬隊剛剛從他們腳下入關。

    他眸中波瀾漸平,恢復了往常的冷冽, 右手輕抬。

    “準備!”

    決云精神一振, 揚聲下令。烽燧臺上的所有士兵頓時繃緊神經,無數雙眼睛望向西邊黃龍嶺的山腳, 一排弓弩整齊移動。

    荒山草叢之中, 一隊行色匆匆的鶻兵現出真容。

    “放!”

    倏然間, 高墻上方萬箭齊發,嗖嗖的破空之聲不絕。遠處山腳的隊伍陣型大亂,不少人應聲而倒, 剩余的人神色慌亂,紛紛轉身躲避。埋伏在山腳的步兵一擁而上, 攔住了生還者的去路。

    “當啷”聲此起彼伏,逃散的人們紛紛拋下手中的兵刃, 舉手投降。人群之中, 一個衣著華麗的鶻人男子雙手抱頭, 瑟瑟發抖。

    “拿下了!”

    決云高呼出聲,痛快地一拳砸在女墻上。烽燧臺上一時響起歡呼聲。

    逃竄在外多日的護劼終于落網, 這一場圍剿圓滿勝利。

    決云看向身旁的叔山梧,他神色平靜,并無一絲喜悅之意。

    他不禁暗嘆了一口氣。

    今日這場圍剿他們策劃了許久,護頡的人于月神節當夜潛入碎葉城企圖顛覆王權,他們不得不提前動作,攔截護頡的行動。叔山梧不得不在風雨橋上拋下鄭來儀,這樣的行動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

    叔山梧和鶻國君主在碎葉王庭焦灼對壘,拔灼手中的刀幾乎抵到他頸邊。后來雙方終于達成約定:拔灼交出護頡,以換取大祈對鶻國王室勾結叛逆的不追究。

    從鶻國王宮脫身之后,叔山梧第一句話卻是問決云:“她人在哪里?”

    鄭來儀不告而辭,他悵然若失,險些拋下一切追出碎葉城。得知她已經有專人護送,才率隊出發追剿護劼。方才的行動中,決云急出了一身冷汗:緊要關頭叔山梧遲遲不發號令,硬是看著鄭來儀的人全數進入安全地帶,才下令動作……

    他覺得主子在遇到鄭四小姐之后,已經全然變了一個人。

    決云想了想,終于還是忍不住道:“肅州離玉京不遠,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叔山梧目光閃動,一時沒有說話。

    一陣風吹過烽燧臺,這里已經不是黃沙遍地的大漠,南望是河流與綠洲遍地的中原風光,風中都帶著些微水草與植被的濕意。

    過了許久,叔山梧轉頭看向決云:“已經沒有肅州了,該叫涼州。”

    決云一怔,隨即理會。新帝即位,改年號武隆。為避新帝名諱,肅州已經更名為涼州。

    舜德帝回到玉京,入駐紫宸宮,朝中一派新氣象。而遠在千里之外的叔山梧卻接到了朝廷的第一封調令。

    「叔山梧驍勇善謀,忠毅果敢,著任涼州節度副使,代領隴右軍鎮總務。」

    在這樣敏感而又關鍵的時刻,他成為了唯一一個被委以重任,留守西境的將領,而原來的肅州節度使季進明卻被召回玉京。在旁人看來,這樣的任命無疑在釋放某種訊號。槊方軍主將李澹通敵一案一時無人提起,監軍槊方事被高高提起,又輕輕放下。

    “主子,護劼怎么處理?”

    叔山梧和拔灼的談判結果,是以其弟弟護劼的性命向大祈投誠,以示鶻國不貳之心。但護劼如何處置,似乎應由玉京決定。

    烽燧臺上的人看向遠處,眸光一寒。

    “殺。”-

    鴻雁南飛,西風乍起。轉眼又快到九九重陽。

    如今邊境禍亂已平,四海歸寧。面對即位后的第一個節慶,新帝李肅于早朝時宣布,要大辦今年的重陽射禮,以彰天家威嚴,揚大祁國威。

    這決定打了禮部一個措手不及,懷光帝在位時,因與北境麒臨軍和西域不停作亂圖羅長期對峙,軍費消耗甚巨,為節省國庫開支,曾一度停辦射禮。沒想到天下甫定,新帝又將這件事搬回了舞臺。

    禮部不僅要趕著在不足半月的時間內完成儀典的各項準備,還需與各鄰國和蕃族取得聯系,邀請交好的諸國封王和首領前來觀禮。時隔多年后大祁舉辦如此規模的慶典,四方來賀共襄盛舉,不能不萬分上心。整個禮部上下連續數日忙得飛起。

    忙碌的遠不止禮部而已。

    已是夜半三更,紫宸宮內麟德堂內依舊燈火通明。吏部尚書伍思歸坐在案前,仰頭灌下一杯早已涼了的釅茶。

    “伍尚書還不回去么?”

    伍思歸一抬頭,看見門邊站著的人影,連忙起身,叉了叉手:“國公爺,您也忙到現在啊?陛下他……”

    鄭遠持點了點頭:“已經歇下了。”

    新帝出身武將,精力體力都遠遠強于先帝,自登基以來,幾乎每日理政到很晚不覺疲乏。鄭遠持受命銜領官員輪換之事,則只能陪著舜德帝日日到深夜。

    他看著眼底黑沉的伍思歸,不無了解地道:“伍尚書已經好幾日不曾回去了,這么晚了,也不會有人再打擾,不如回府歇一歇。”

    伍思歸嘆一口氣:“都這個時候了,回去也是吵醒妻兒,下官還是待在這里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中樞幾位資歷頗深的老臣外,六部、邊鎮和地方五品以上的官員幾乎全部原地起立,文官們等待新的任命,武將們則應召回都等待上番。吏部要在重陽射禮之前,完成新任文官的銓選、勛封。

    這樣敏感的時刻,吏部尚書伍思歸為了躲避各種以“拜訪”為名義的打探消息、上門送禮,幾乎是夜夜宿在麟德堂不曾回府。

    不僅伍思歸,幾乎所有人都在揣摩著新帝的想法,李肅和純善端仁的懷光帝李旳不一樣,他雖武將出身,卻心思細膩頗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有擅鉆營者,試圖通過新太子李德音的渠道探聽新帝對朝臣的看法,卻并無所獲。身為皇帝的嫡長子,德音太子比以往做世子時更加謹小慎微,言行舉止十分低調,似乎比旁人還更怕猜錯父王的心意。

    伍思歸想到什么,問鄭遠持:“何老尚書的事?”

    “何老年事已高,經不得操勞,陛下已經請胡奉御去府上看了,一時半會是不能回任了。”

    禮部老尚書連日操勞,今日上朝時竟卒中發作神志不清地倒在集英殿里,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最后被宦者手忙腳亂地抬走了。

    伍思歸捏了捏眉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樣的時候禮部又損失一員大將,還要盡快找到替代的主事人選,深深的疲憊感襲來,他甚至有種念頭:卒中發作倒地不起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他試探著看向鄭遠持:“那射禮的事……”

    “先由禮部侍郎主持籌備吧。”

    只能這樣了,伍思歸嘆一口氣,但這并非長久之計,射禮正日需由禮部尚書正式主持儀典,必須盡快找到替代人選。

    鄭遠持抿著唇,伍思歸能夠看出,他也和自己一樣在發愁此事。皇帝對此沒有明示,尚在君臣磨合階段的鄭國公,此時尚未把握好在皇帝面前建言的時機。

    伍思歸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很快又清醒過來。他雖受皇命配合鄭國公,畢竟是房速崇的人,和鄭遠持不屬同一陣營。

    當下便道:“想來陛下自有決斷,國公爺早些回去歇息吧——聽說四小姐也回來了……”

    提及女兒,鄭遠持神色一緩,拍了拍伍思歸的肩膀,便轉身離開。

    姜還是老的辣。最終還是左仆射房速崇拔得頭籌,出面向皇帝舉薦了新的禮部尚書人選——原嶺南五府經略滕安世。

    滕安世在舜王就藩嶺南時便是他的舊部,與李肅曾共患難,交情頗深。房速崇借著這樣的機會一舉將皇帝的老部下推上中樞,雖是暫代尚書,但明眼人都知道,何老尚書年事已高,滕安世摘掉名頭上的“代理”二字是遲早的事。

    經此一事,舜德帝連帶著看房速崇的眼神便親切許多,一時顯得鄭國公便落了下風。

    幾家歡喜幾家愁,前朝風向變化,轉瞬便吹到后院。

    平野郡王夫人容絮這幾日心情甚佳。她聽說禮部主事換人之后,皇帝對射禮的事情倍加上心,而滕安世初入中樞,許多事尚不熟悉,幾次入宮奏對都帶上了叔山柏,連帶著有了不少在圣人面前露臉的機會。

    容絮頗為欣慰,大郎終于有了出頭之日。就連丈夫叔山尋從奉州回來,都第一時間將阿柏叫到書房敘話,顯是十分關切。

    叔山尋書房門緊閉了半個時辰,父子二人始終沒有出來,容絮終是忍不住去催。

    “晚食都備好了,這爺倆都很久沒在家里用過飯了,說話也別耽誤了吃飯呀……”

    容絮還未走到書房門口,父子二人便出來了。叔山柏跟在父親后面,神色嚴肅尚在說些什么,而叔山尋抿著唇,聽得十分認真。

    “……圖羅那邊已經接受了邀請,乙石真率隊前來,還籌備了豐厚的貢品,而鶻國態度卻不冷不熱,大反常態,實在讓人憂心……”

    容絮聽了這沒頭沒尾的半句,心中頗覺疑惑,那些不識抬舉的屬國,得罪了大祈自去承擔后果,有什么值得擔憂的!當下只勸道:“好了,有什么話吃完飯再說吧!”

    叔山尋看了妻子一眼,點了點頭。

    容絮移步上前,溫柔地去挽叔山尋的手臂,一家三口一同往前面正廳去。

    上回爭吵之后,她與叔山尋二人便各自平靜絕口不提,仿佛那一切從未發生過。在大郎面前更是相敬如賓。

    實則容絮時常后悔,她嫁給叔山尋后一直溫柔小意,而丈夫也從不曾虧待自己,放手將王府中的大小事都交給他,更不會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在外面沾花惹草,府中三妻四妾。自己怎么會一時沖動將那樣不堪的過去血淋淋地撕開?想到叔山尋一生殺伐果斷,卻被自己氣到面色發白幾近失語,容絮便暗暗告誡自己,為了大郎,決不能再沖動了。

    叔山柏看著父母舉案齊眉的樣子,神色也不由得緩和了些,寬慰道:“也沒什么緊要的事,主要是圣人頗為看重這射禮,鶻國王族又一向和父親交好,不想看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惹圣人不痛快。”

    容絮聞言,明白了幾分,后知后覺道:“是呀,鶻族當年的首領和你父親還是老朋友呢,怎么這拔灼接任首領后,卻變得如此不明事理了?”

    叔山柏跟在父母后面,沒有多想便道:“或許是護劼剛剛死在大祈,他身為兄長心中一時難以接受吧。”

    容絮便道:“那鶻國三王子十足的糊涂蛋,竟然去幫執矢松契,不是自己找死么。”

    叔山柏點頭:“這一回實在兇險,先帝被逼離都,還好父親在奉州及時得信挺身而出,立下從龍之功。圣人本就對我叔山氏頗為信任,此役也算因禍得福。”

    執矢松契作亂京畿時,叔山尋扈從及時,更是在風雨飄搖之際以“護君不力”的名義,一刀斬殺了頗有微詞的袁振,迅速平服了一眾老臣和宗親中的反對聲。

    朝中已有風聲,叔山尋即將受封河東副元帥,兼任奉州、青州節度,吏部草擬的冊封文書已經得到圣人首肯。

    想來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自麒臨之亂以來,青山將軍數度力挽狂瀾,證實了自己對大祈的一顆忠心,叔山氏自舜德帝龍潛之時便與圣人關系密切,這副元帥一職,給得不算過分。

    容絮看了丈夫一眼,見他面色平靜看不出什么波瀾,便道:“天威難測,哪里有什么一直就有的信任,叔山氏能有今日,都是你父親與麾下部曲拿命博出來的,你可要好好珍惜。”

    “兒知道。”

    說話間到了正廳,各式佳肴已經準備好,容絮在叔山尋身邊落座,替丈夫布完菜,看著他的面色,突然嘆了口氣。

    “二郎也很久不回家了,不知道過陣子射禮,他能不能回來呢……”

    叔山柏便道:“阿梧在圍剿執矢部一事上立了大功,這一次陛下特意遣他陪同延陀部使團回都城觀禮,應當過幾日就能到玉京了。”

    容絮面色頓時有幾許不自然,卻依舊笑著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會回家住一陣么?”

    叔山柏搖了搖頭:“他現在的身份,應當會住在涼州節度留邸。”

    容絮給叔山尋斟滿酒杯,一邊道:“這孩子,要回來也不來封信,若不是大郎在鴻臚寺任職,還不知能從什么渠道知道他的消息……”

    叔山尋端起酒杯,微抿了一口,終于開口:“眼下西境靠他一人坐鎮,沒那個功夫寫家書的。若不是乙石真親自帶隊來朝賀,他也不會有機會回來。”

    “是啊,”叔山柏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兒聽說此次乙石真來京,還有另一個目的。”

    叔山尋和容絮同時問:“什么?”

    “求親。”

    第57章  我方才接圖羅使團時,還看到……他了

    “夫人, 二公子說他有事耽擱,不回來吃了,讓我們不用等他。”

    李硯卿聞言皺眉:“老的不回來, 小的也不回來, 家里連著好幾日吃飯都沒點人氣……”

    “母親,后日便是射禮了,想來父親和兄長這幾日定是忙得腳不沾地,也是沒辦法的事。”綿韻貼心地安慰她。

    “是啊, 綿韻說的對, 咱們不等他們了,自己吃吧。老爺和二郎不在, 咱們幾個女人也好自在說話!”方花實一邊說著, 利落地布好了碗筷。

    李硯卿便嘆一口氣:“你倒是看得開,嘉樹如今做了禁軍指揮使, 天天想著要新官上任三把火, 每天腦門子上就寫著‘建功立業’四個字, 整天宿在衙署里,一個月都看不見他幾回!難得答應了今天要回來吃飯,又變卦了……”

    方花實無奈道:“他臨危受命, 歸根到底年紀還小,禁軍中都是良家子, 個個有背景,不用心些如何服眾呢?我聽說那前任指揮使叔山大人, 也是整日都宿在衙署里不回家——陛下看重禁軍, 嘉樹當然得上心些才是啊!”

    她說著, 轉過頭尋求認同:“椒椒,你說是不是?”

    鄭來儀正在發愣, 聞言便道:“是。”便再沒了二話。

    李硯卿看了鄭來儀一眼,心中又想起旁的事來,神色黯淡了幾分。

    鄭國公府這一陣時間,一直處于十分低迷的氣氛中。

    圖羅人攻入京畿時,整個玉京人心惶惶,鄭遠持臨危受命坐鎮玉京,而成帷和四丫頭卻流落在外不知所蹤。李硯卿和方花實兩人在家里幾乎是整日以淚洗面。

    最后是魚乘深帶著戍邊的神武軍殺回了京畿,成帷則在神武軍掠陣下親手砍下了執矢松契的頭顱。經此一役,鄭成帷臨危受命,接替流落在外的叔山梧成為了禁軍指揮使,留守都城直到迎接圣駕回宮。等數日后鄭來儀帶著傷回到玉京,那時的李硯卿幾乎已經要急瘋了。

    這兄妹二人回來后,卻不約而同對外面發生的事絕口不提,直到鄭遠持親口告訴夫人,她的兄長李澹通敵,已經死在了槊方。

    李硯卿的震驚甚于悲痛,如此風雨飄搖人人自危的時候,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再度團聚已是難得,雖然兄長的死對她而言一時難以接受,但萬幸的是皇帝未因李澹通敵而牽連到全家,而失而復得重新歸來的兒女也多少撫慰了傷痛。

    國公府內便有了共同的默契,虢王的名字此后無人再提。而槊方發生的事,既然這兄妹倆不愿說,也無人再問。

    此時方花實突然提到前任的禁軍指揮使,李硯卿才意識到,自從他們回來后,幾次談話間提起叔山梧,成帷和來儀兄妹倆都是面色難看。她甚至隱約聽說,李澹之死和叔山梧密切相關。

    正想著,小廝突然急匆匆地跑進來,笑著道:“二公子回來啦!”

    方花實聞言驚喜起身,便見一道風也似的身影從外間進來,而后便聽見鄭成帷的聲音:“母親、姨娘,我回來了!”

    鄭來儀轉頭,鄭成帷一身戎裝,滿頭大汗地跨進門檻。方花實連忙問:“在外面吃了么?”

    “沒!”

    “那快換身衣服,趕緊來吃飯!”

    鄭成帷看著桌上豐盛的菜式,忍不住流口水。鄭遠持不在,他便對著長輩耍賴:“我餓死了,能不能先吃啊,換完衣服回來飯菜都涼了!”

    方花實臉一板正要訓他,李硯卿卻道:“坐下吃吧,你母親和姨娘面前沒那么多規矩!”

    “夫人,你別把他慣壞了!”方花實無奈道。

    “孩子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家吃個飯說什么慣壞不慣壞的——給二公子布置碗筷,坐椒椒旁邊!”李硯卿微笑著吩咐。

    綿韻看著兄長一身禁軍武服十分神氣,問道:“兄長不是說不回來吃飯?怎么又變卦了?”

    鄭成帷接過婢女遞來的帕子,揩完面又擦了手,才道:“圖羅使團因為天氣耽擱了,一個時辰前才抵達,別院里安排了接風宴,本來我要出席的,但……”他說了一半突然頓住,神色微僵。

    但當他發現隨隊陪同的人是叔山梧,他便決定不參加了。

    鄭綿韻奇怪道:“但什么?為什么后來不陪了?”

    “—但想著還是和家里人吃飯更要緊,就回來了唄。”

    鄭成帷聳了聳肩。這話一說完,李硯卿和方花實俱是面露笑意。

    旁邊的鄭來儀掀眉,淡淡看了鄭成帷一眼:“兄長哄人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鄭成帷笑了笑,仰頭灌下一大口涼茶,又道:“后日便是射禮了,圖羅人一到,這次應邀觀禮的使團就到齊了。等忙完這陣,我終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鄭綿韻“噗嗤”一笑:“我還以為兄長如今心中只有禁軍,方才姨娘還和母親在說,看你日日宿在北衙司,勁頭大得很呢!”

    方花實便道:“在衙署里住得還習慣么?可還需要添置些什么東西?”

    鄭成帷一甩頭:“習慣~有什么不習慣的,姨娘不必擔心!”

    李硯卿道:“也別一直住在衙署里,又不是沒有家的人!我看啊,還是得早些給你成個家,等娶了妻,還整天住在衙署里么!”

    綿韻笑著附和:“就是!”

    鄭成帷搖頭:“我不娶妻,好男兒先立業再成家,我還沒到成家的時候呢!”說著伸手去捏綿韻的臉,“你個丫頭!自己快嫁人了,也催起你兄長來!”

    綿韻臉一紅,笑著抿起嘴不再說話。

    晚飯過后,鄭綿韻挽著鄭來儀的手,送到了她的小院。二人道別后,鄭來儀目送綿韻離去,轉身卻見成帷從小徑那頭過來。

    鄭來儀打量兄長的神色,便問:“有事要說?”

    自從碎葉城回來之后,鄭成帷一直忙于公務,兩人始終沒有過說話的時間。晚上吃飯時他見鄭來儀神色懨懨的,一直提不起精神的樣子,便也沒怎么逗弄她。

    在青木郡時,鄭來儀說的那番話一直讓鄭成帷心思不寧。他回到玉京這一路發生的一切,都印證了自己妹妹口中所謂的“預知夢”。二人重聚后,都默契地不在旁人面前提起發生的一切,但偶爾彼此交換眼神時,總有復雜的情緒。

    鄭成帷扶著妹妹跨進月門,她的腿傷已經好多了,只是走快了還會有些微跛。她在盈昇閣廊下的欄桿邊坐下,仰頭看著滿臉欲言又止的兄長。

    最后還是她先開口:“戎贊怎么樣?”

    自從她在青木將戎贊留給成帷之后,這小子跟在兄長身邊竟成了不可或缺的助力,絞殺執矢松契的過程中,是他破解了圖羅人的逃亡路徑,為鄭成帷創造了擒獲敵首的機會。

    鄭成帷點點頭:“他很好。他的家人死在執矢松契手底下,這次也算報了仇。他一直掛念你,過陣子還是讓他回府里吧。”

    鄭來儀搖頭:“不用了,能讓他在禁軍跟著你,比在我身邊有用些,也能多歷練。”

    她知道戎贊忠心護主,鄭成帷如今更需要戎贊這樣的殺手锏。

    鄭成帷點了點頭:“也罷,如今你在我們身邊,定不會再讓你遇到危險。對了,今日我遇到嚴子確,他還問起你。”

    鄭來儀聞言便道:“我還一直沒有機會感謝他,等改日當面道謝吧。”

    她離開碎葉城時,通過致遠馬行的人聯系到的人便是嚴子確。當時能連夜離開玉京,便是托了他的安排,沒想到最后返程也由他接應。

    嚴子確護送鄭來儀離開山南西道地界時,尚處在喪弟之痛中,他系著素色的腰帶,領著近衛遙遙走在馬隊前面,一路面色寂郁,和鄭來儀說話也只是寥寥幾句,導致她最后也沒好張口說一句“感謝”。

    鄭成帷道:“他還說,上次送你回來,一路上照顧不周頗多失禮,要請你原諒呢。”

    鄭來儀搖了搖頭,沒說什么。

    一時間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方才接圖羅使團時,還看到……他了。”鄭成帷突然來了這么沒頭沒尾的一句。

    鄭來儀掀眉,眸光微動。

    鄭成帷覷著她神色,忍了半晌最后還是問出了口:“我走之后究竟發生了什么?叔山梧為什么會留在了隴右?”

    花園中陣陣蟲鳴,疏影橫斜,落在鄭來儀的臉上,將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完全匿在陰影中。

    “我與他各有各的路,本來就不同行的。”

    鄭成帷眉頭緊蹙。他沒料到叔山氏竟有如此能量,殺害皇室宗親這么大的事,叔山梧也能輕巧度過,還搖身一變成了一鎮藩將。恐怕季進明面臨這天降的副手,心里也頗為不是滋味。

    更讓他費解的是,本來打定主意要盯死了他的鄭來儀,竟悄無聲息地從隴右回到了玉京。

    在城門迎到她時,鄭成帷才知道自己這個妹妹居然不聲不響地在鶻國經營那么大的生意。

    他還想問什么,月門邊突然有人喚他。一轉頭,是夫人身邊的婢女。

    “怎么了?”

    “老爺回來了,在花廳里,叫你去說話呢。”

    “哦,好。”

    鄭成帷看向鄭來儀,見她對自己點點頭,只好按捺下沒說完的話,掉頭往前面去了。

    鄭成帷走進花廳。見鄭遠持正拉著李硯卿的手說話,不知說到了什么,李硯卿眼眶泛紅,鄭遠持則寬慰地撫著妻子的背,他自覺不便打擾,正欲悄悄退出去,便被鄭遠持余光捕捉到。

    “嘉樹么?進來吧。”

    鄭成帷只好裝作剛到的樣子,緩步進了花廳。李硯卿按了按眼角,微笑著道:“你們父子倆一對大忙人,你陪著你父親說說話吧,我先去了。”說罷站起身來。

    鄭遠持溫聲道:“夫人早些休息吧。”

    他目送著李硯卿離開,視線收回時往旁邊的凳子上一落,示意鄭成帷坐。

    鄭成帷打量父親的神色,不敢先開口。

    “乙石真的接風宴,晚上怎么沒去?”

    聽鄭遠持語氣嚴厲,成帷便小心措辭道:“兒是看作陪的人不少,禮部戶部都有人在,不少我一個;而且,這次來的使團不少,之前也沒有給他們都接過風,就……”

    “來的使團不少,不曾個個設宴接風,為什么圖羅使團來,禮部戶部的人都要出席作陪?”

    鄭成帷一時啞然。

    “禁軍乃是天子近衛,你本該最清楚陛下的想法,就連久未在玉京的魚乘深都知道這樣的場合重要,攜禮出席,你卻自作主張,自以為是!” 鄭遠持將手中的茶杯重重一頓。

    鄭成帷垂著頭道:“我錯了父親,我不應擅自缺席。”

    鄭遠持嘆一口氣,眉頭川字如同深深的溝壑。

    “嘉樹,父親老了,不可能永遠立于不敗,鄭氏以后還要靠你維系。眼下這樣的時刻,為父和他們一樣需得步步小心。登高跌重的道理,你明白么?”

    鄭成帷心中一震。在他的記憶里,父親鄭遠持從來是運籌帷幄成竹在胸,何曾用過這樣的語氣說話?

    李肅尚是親王時,鄭遠持與其關系尚可,但還遠不足以到達成為他心腹的關系,加上鄭氏與虢王的姻親關系,他們的處境一直十分微妙。舜德帝登基后一直對身為右仆射的鄭遠持頗為尊重,言語間也十分親近,凡有大事也會與他商量著來,但鄭遠持心中清楚得很,新帝不過是為了維持朝局穩定,在李肅眼里,沒有誰不可或缺。

    滕安世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證。

    這些日子,宰相府前門庭若市,反觀鄭國公府則冷清得多。中樞個個都是見風轉篷的人精,再微不足道的跡象也能成為眾人行事的風向。

    鄭遠持從政四十余年,頭一回有如此步履維艱的感受。

    鄭成帷看著父親鬢邊的白發,心中一時悵然,伸手便握住了鄭遠持的手。

    “父親,兒知道了,以后凡事必定三思而后行,不再讓您操心。”

    鄭遠持看向兒子,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鄭成帷又寬慰道:“父親不必擔心,就算房氏一時揣測中圣意,也不代表您會一直落於下風。房速崇與您同為老臣,他手上有的東西,我們也有。您不是教過兒,不要計較一時一刻的得失么?”

    鄭遠持聞言微微一笑,二郎這樣的安慰之言雖然有些稚嫩,但能在逆境中心平氣和的心態卻值得肯定。

    “你也不小了,凡事是該慎重多思,這一點上,還是要多學學崇山。”

    鄭成帷松了口氣,道:“兒明白,今日在城外也遇到了嚴子確,說改日要當面和他道謝呢。”

    鄭遠持點了點頭:“執矢松契入侵的事,最早實則是他向京畿示警,但袁振沒有理會。崇山和騰安世關系也不錯,這次幾個受封的藩將中,只有他是文臣出身,可見陛下對他的欣賞。”

    今日早朝時公布的幾個任命中,除了叔山尋的“河東副元帥,兼任奉州、青州節度”。還追封了大理寺卿嚴子行為勇毅伯,舜德帝念及嚴氏一門忠烈,其兄嚴子確也護境有功,封為四品輕車都尉。

    “嚴子確受勛都尉,會就此留在玉京么?還是繼續回渝州作節度使?”

    鄭遠持食指在桌上輕敲,沉吟不語。

    眼下朝局并不明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皇帝要借助這次官員輪換,對各大藩鎮將領重新洗牌。房速崇在中樞略勝一籌,但于藩將中則暫無過硬的底牌。而嚴子確作為鄭遠持的得意門生,或大有可為。

    嚴子確行事穩重,出身望族卻沒有紈绔習氣,在同儕中頗有聲望,就連房速崇也曾對他大加褒獎。

    鄭遠持的手下意識在飯桌上劃過一道彎曲的弧線,依稀如同大祈綿長的國境線,他的手指在北部的幾大節鎮來回,最后落定在涼州的位置。

    鄭成帷的視線隨著他停在桌面,目光微沉。

    “父親,叔山梧會坐上涼州節度的位置么?”

    第58章  叔山家那小子是不是喜歡椒椒?

    鄭遠持目光一時銳利, 反問兒子:“你覺得呢?”

    鄭成帷躊躇著道:“難道季進明會繼續回去做涼州節度?”

    話雖然這么問,但實則他也看出是沒這個可能的。

    季進明在這次圖羅人的動亂中,表現并不盡如人意。或許是因為李澹之死讓他一時松懈了警惕, 理所當然地認為, 西北兩大軍鎮已成自己的囊中之物。異族進犯京畿后,季竟沒有第一時間回防救駕,而是忙著率軍進駐槊方,美其名曰“固防”。

    舜德帝在入主紫宸宮后, 便下令召回季進明, 讓叔山梧暫領隴右。

    似乎只要沾上槊方的將領,最終都會因為手握能夠直指帝都強大兵力的威勢而失去理智, 最終招至天子的忌諱。在鄭遠持看來, 這幾乎成為了一個詛咒,下一個承受詛咒的藩將不知會是誰。

    鄭遠持在手邊的“邊境線”上收攏五指, 輕扣桌面。拋開槊方這一是非之地, 在入主隴右的人選上, 鄭氏不能再失先機。

    他看著鄭成帷,突然換了一個話題:“你不去赴乙石真的接風宴,是因為叔山梧么?”

    “這……父親這是從何說起?”鄭成帷措不及防, 下意識反駁。

    “倘若是因為你舅舅的事而對叔山梧有了敵意,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犯這樣愚蠢的錯誤。”

    鄭成帷低頭:“我記得了, 父親。”

    鄭遠持的語氣十分直白:“嘉樹,你要清醒一些, 通敵是不可饒恕的大錯, 雖然虢王的罪名尚未定讞, 但圣人對叔山梧的任命已經說明了一切。不要因為一個死人意氣行事……”

    鄭成帷因父親的冷酷眉頭微皺。

    鄭遠持看著兒子的神色,換了口氣:“你舅舅的事, 最傷心的是你們母親,可她都不曾將喪親之痛掛在臉上。眼下是特殊時期,你行走在御前,比為父離圣人都更要近一些,要倍加小心,明白么?”

    鄭成帷想起方才看到李硯卿紅著眼眶,面上些微的情緒終于變作愧疚:“……兒明白,讓父親母親擔心了。”

    鄭遠持點點頭,突問道:“我問你,叔山家那小子是不是喜歡椒椒?”

    鄭成帷一愣:“什、什么?”

    “他們二人之前在鶴皋山遇到叛軍的事就不提了,我聽夫人說,這小子后來竟敢來府里約椒椒見面!不要以為你們兩個人能瞞得過我,椒椒這次一人出門徑直去找叔山梧,后來那小子還和椒椒一起去了碎葉城——他們兩個之間是不是有什么?”鄭遠持目光銳利。

    鄭成帷愣在當場,鄭遠持說的事有些他并不知情,可一瞬間卻想起許多細節:

    初入禁軍時叔山梧對所有人冷面鐵血,任誰都不留情面,唯獨對自己態度莫名溫和;

    有一回他不小心弄丟了鄭來儀給他的護身符,竟然是叔山梧留意到,幫他尋了回來;

    靖遙行營中叔山梧面對眾人的詰問鎮定自若,卻在看到鄭來儀后神色大變;

    他回到玉京繼任禁軍指揮使,北衙司的門房賈二居然有一日向他問起鄭姑娘近來如何;

    還有,不知為何叔山梧禁軍指揮使的令牌,曾經出現在鄭來儀的手上。

    ……

    今日傍晚在射金門外迎接圖羅使團,他雖刻意漠然不顧,但視線掃過一身黑衣面色冷峻的叔山梧時,對方卻對自己微微頷首,似是有話要說。

    鄭成帷于男女之事上一向遲鈍,此時方才后知后覺。這叔山梧竟對自己的妹妹有心?

    想到她關于叔山氏的那些告誡,成帷語氣篤定道:“叔山梧喜不喜歡椒椒我不知道,但是椒椒肯定不喜歡他。”

    鄭遠持皺眉:“你確定?”

    “確定。”

    鄭成帷狠狠點頭,想了想又道:“父親,叔山氏出身邊鎮武將,卻有本事擺脫圣人對他們的不信任而委以重用,我聽說之前叔山尋的夫人還有意要為他的兒子求娶綿韻——這樣的人家,實在不得不防。”

    言盡于此,鄭成帷沒有再多說,他于內院之事不通,但家族聯姻大抵不過利益相合。如今叔山尋如日中天,以父親的風格,對送上門來的叔山氏無論如何都會有所考慮。身為兄長,他斷然不愿椒椒的婚姻成為純然的利益捆綁。

    鄭遠持微瞇起眼。在對叔山氏的看法上,一向直純的成帷竟有如此判斷。

    半晌,他從桌邊站起身,看向自己的兒子,面色冷肅。

    “嘉樹,后日射禮極為重要,你在御前,要多留意圣人和各方表現。切記: 遠離紛爭,謹慎行事。”

    鄭成帷點了點頭,面色復雜。

    說罷他拍了拍鄭成帷的肩膀,離開了花廳-

    重陽當日,秋風送爽。

    浩浩蕩蕩的各國使臣團自清泰門魚貫而入,漸次通過城區坊市。

    這條長百米的隊伍由一支百名身著鎧甲的童子開隊,他們穿著特制的戎服,隨著激昂的鼓樂聲起舞。隊伍中響起高亢的歌聲: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成功。」

    鄭成帷一身戎服,唇線緊抿。手執韁繩縱馬緩行,龐大的隊伍從他身邊經過。

    褐發碧眼的使臣身著盛裝,異族士兵們扛著巨大的彩旗,牽著裝滿貢品的駱駝和駿馬,奇珍異寶犀角象牙堆滿了車廂,珍禽猛獸被關在金色的籠子里,發出震耳欲聾的嚎叫;充滿異國風情的樂聲中,身著華麗衣裙的胡姬站在花車上翩翩起舞,街巷上空飄蕩著各式香料和香膏混雜而成的濃郁香氣。

    使團隊伍在手執儀刀的宦者指引下,有序穿過萬祀大街。街道兩側的百姓高聲歡呼著歡迎遠方的來客,而隊伍中的人也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熱情回應。身處這樣的氣氛中,難免油然而生一種榮耀感,這樣的盛世景象,自德宗皇帝后已經很久未見了。

    鄭成帷走得很慢,使團的隊伍經過平康坊時,他已經到了隊伍得末尾。熱鬧喧天的氣氛中,他視線不時掃過興奮歡呼的人群,始終面目嚴肅。

    前面不遠處突然傳來驚呼,他打眼一看,游行的隊伍中,一名身著彩裙的胡姬花容失色,一手緊緊抓著花車的欄桿,半掛在車邊。她飄在空中的裙帶被人攥在手里,始作俑者是個中年男子,那男子興奮地跟著花車一邊跑著一邊高喊著“美娘子”,丑態十足,引起一陣不小的騷亂。

    鄭成帷抽出腰間長刀,呼一聲斬斷了那男人手里緊緊攥著的裙帶,一抬手把那掛在半空搖搖欲墜的胡姬托回了車上。

    那蒙著面紗的胡姬眉眼彎彎,一手捧心,站在高處彎腰沖鄭成帷眨了眨眼,似是表示謝意。鄭成帷沒做回應,勒馬轉身吩咐后面的人,“搗亂的拖下去,關兩個時辰再說!”

    “是!”

    男子求饒的聲音混在嘈雜人聲中,很快便被拖遠了。

    “百姓離得太近了,讓他們再后退五步。”鄭成帷交代完跟在后面的副將,便一夾馬腹跟上了前面的隊伍。

    奉天門外,鴻臚寺少卿叔山柏一身禮服,手持旌節,儀態端莊地等待迎接貴賓入宮。他看見鄭成帷,和善地朝他笑了笑,后者則眉眼平靜地微微頷首。

    進了奉天門,便由叔山柏接手,將隊伍帶至射禮所在。

    此次來賀的屬國和部落共十二個,其中規模最大的便是圖羅使團。作為與大祈關系最為密切、發生過的沖突也頻繁的鄰國,時隔三十年后圖羅首領再次率團前來朝賀,無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由延陀部身份最尊貴的首領率隊,還帶來各式珍寶香木和異獸。

    “這牛怎么塊頭這么大、毛還那么多!味兒好重!”

    奉天門邊守著的小黃門目送著隊尾進了宮門,最后一輛裝著動物的木籠車緩緩駛離,留下一股怪味。他忍不住抬手在鼻子前扇了幾扇。

    “這是牦牛,圖羅的特產。”旁邊人嫌棄他沒見識,挑著眉道,“你可別嫌臭,那牛一根尾巴可比你值錢多了!”

    “哦,這就是牦牛啊!那皇家儀仗的大纛上裝的就是它的尾巴?”被嫌棄的小黃門恍然大悟,“不送去儀鑾司,怎么還隨著使團一起進宮來了?”

    “你不知道了吧!聽說圖羅人這次帶來的牦牛,是專門要在射禮上作靶子獻給陛下的!”

    小黃門瞪著滾圓的眼睛,恍然點了點頭。想來圖羅人擅長騎射,這次也是有意要彰顯一下自身的優勢。也不知陛下能不能射得慣呢。

    武德殿外,舜德帝李肅一身明黃色武弁,身后跟著一眾文臣武將,登上龍首原最高處。明鏡如洗的天空中一輪紅日噴薄,目之所及江天寥廓,萬里層云,風光無限。

    山呼萬歲響徹云霄,舜德帝抬起右臂,接受著眾人的朝拜。十二個使團依次向皇帝恭賀千秋,呈上大禮,這過程持續了將近兩個時辰,幾個年稍長些的老臣在冗長的禮賀環節中堅持不住,昏昏欲睡。

    而端坐于圣人兩側的房速崇和鄭遠持,兩人俱是目光炯炯,精神頭十足的樣子,讓人不得不佩服。

    正在這時,一名頭戴紅冠的男子從賓客席中站起身來。他身形瘦高,穿一件聯珠紋的豹皮翻領長袍,昂首挺胸,面帶笑意。眾人頓時精神一振。

    “這便是延陀部首領乙石真么?竟這么年輕!”

    “是啊,看著也就不到而立之年的樣子,竟然就成了圖羅的最高領袖。”

    “這也得是拜我大祈所賜……”

    “更準確地說,是拜某人所賜吧!”

    ……

    人群中有人低聲議論著,不高不低地傳到了鄭成帷的耳中。

    鄭成帷看向那說話的二人身后,叔山梧抱著手臂,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漠然置之,目光只遙遙落在某處,眸色幾分晦暗。

    他順著叔山梧的視線看向武德殿西北角,那是一處四周懸掛帳幔的歇山頂涼亭,此刻皇后帶著宗婦和幾位大臣的女眷正坐在亭中觀賞射禮。

    鄭成帷收回視線。今日來儀也跟著父親進宮來觀禮,只是不知那帳幔后的她,有否察覺某人深沉的注視。

    悠揚的曲樂聲暫停,舜德帝身體微微前傾,關心道:“毗真可汗遠道而來,這一路可還順利?”

    乙石真以圖羅禮節,一手按胸,微微躬身道:“承蒙天可汗關心,十分順利。”

    他受舜德帝封為毗真可汗,按照圖羅人的習慣,尊稱大祈皇帝為”天可汗”,意即統治天下的王。

    乙石真轉頭看向人群中的叔山梧,臉上露出愉悅的笑意:“陛下有心,這次來到玉京,還特地安排老友相伴,旅程十分愉快。”

    李肅的視線便跟著看向叔山梧,笑著道:“怎么坐在那么后面,到前面來,陪著毗真可汗坐吧!”

    “臣遵旨。”

    叔山梧從人群中站起身,越過前面的季進明,走到乙石真旁邊的位置落座。

    李肅的目光看向乙石真身后由兵士牽著的一只身披彩綢的壯碩牦牛,饒有興致地道:“怎么還帶了活物來觀禮?”

    “稟陛下,牦牛乃我圖羅歷年歲貢大祈清單上的第一項,以圖羅風俗,有貴客歸來,令使者自射牦牛,乃敢饋之。此次適逢射禮,是以小王特地帶來一頭種牛作為箭靶,以示我們圖羅對大祈最崇高的敬意和祝福。”

    李肅笑道:“可汗有心了,這倒是有意思得很。”

    他轉頭看向一邊主持射禮的禮部尚書滕安世,神色中頗有興味。李肅本是武將出身,好騎射,眼前倒是個在圖羅人面前表現力量的好機會。

    滕安世讀懂了皇帝的表情,微微沉眉。

    他向前一步,躬身道:“啟稟陛下,吉時將至,請陛下點選侍射大臣,熊侯、麋侯1倶已備好。”

    李肅目光微斂,懂得了滕安世的提醒。射禮有制,等級森嚴,帝王有專用的熊皮靶,而臣下使用的則是鹿皮靶。縱然乙石真盛情難卻,但以他獻上的牦牛直接作為靶標不合規矩,而且在其余各國的使團面前也顯得有失偏頗。

    皇帝笑了笑,轉而思索侍射人選,先后點中了李純恩、叔山尋、季進明三人。

    侍射武將,左右各二,目前尚缺一位。李肅挑選三位的都是帶兵多年頗有戰績的老將,視線在大臣中逡巡,躊躇著第四位人選,突然聽得鄭遠持出聲:“老臣向陛下推薦一人如何?”

    李肅看向鄭遠持:“愛卿請講。”

    “輕車都尉嚴子確。”

    坐在皇帝左邊的房速崇目光一時銳利。

    李肅頗有些意外地看向坐在文臣隊伍中的嚴子確,他尚在為弟弟嚴子行守孝,今日這樣的場合,衣著還是比身邊的人樸素不少,姿態亦是十分謙遜。

    皇帝思索一會,點了點頭:“可。”

    點到名的四名侍射大臣便下去更衣,李肅的目光掃到那兩只身披彩綢的牦牛,突然道:“毗真可汗一片心意,這牦牛活靶也當物盡其用。”

    他看向下首的太子李德音:“昭兒,就將這牦牛賜你,今日可要好好表現。”

    李德音恭聲道:“兒臣遵旨。”

    乙石真聞言笑道:“早就聽說德音太子文武兼備,今日可終于能近距離觀賞太子風采了!”

    李德音一臉傲然,對乙石真的恭維并無明顯回應。乙石真本就脾氣剛烈,身為圖羅首領,怎么受得了如此輕慢,他打量李德音一副養尊處優的做派,不知有幾分真本事,心中冷笑一聲,揚聲道:“陛下,似乎也該為太子尋兩位侍射?”

    舜德帝目光一亮,他沒有過上射牦牛活靶的癮,卻有辦法飽一飽眼福,讓朝中的青年才俊們同臺競技,點頭道:“甚妙。”

    他轉頭看向太子:“昭兒,你的侍射你自己選。”

    李德音的目光投向人群,在乙石真身邊微微落定,眼眸微瞇。

    “叔山梧。”

    第59章  叔山梧瞞天過海,說他奉先帝密詔,誰能證明?!

    “這叔山節度年紀輕輕, 卻受圣人和太子如此青眼,實在是英雄出少年啊!”

    仰山亭中,吏部尚書夫人忍不住出聲贊嘆, 她身后坐著盛裝打扮的伍暮云, 看向場中那個鶴立雞群的身影,目光中的熱意帶了幾分酸澀。

    皇后抿唇,淡淡說了句:“平野王府,果然出人才。”

    鄭來儀垂著眼, 濃密的睫羽遮住她眼底的波瀾。她知道李德音點中叔山梧絕非出于善意, 攥著團扇的手一時緊攥,又緩緩放開。

    場中, 叔山梧聽得李德音點他的名, 眉頭微皺。乙石真興奮地鼓起掌來:“好!叔山大人,今日讓西境的屬國臣子看一看, 涼州藩將和大祈太子誰的射藝更厲害些!不然我們可不服你的管啊!”

    這話雖然玩笑, 其中卻隱隱有挑撥之意, 眾人下意識看向皇帝,只見他不以為意地開懷笑了起來,緊繃的氣氛也隨之驟然放松。

    除了李德音和叔山梧兩人, 一個眸光微瞇,一個神色漠然。

    舜德帝點了點頭, 突然興起道:“還有一位侍射,父皇替你選吧!”

    他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圈, 沒發現合適的人選, 轉頭就看到默默守在身后的鄭成帷, 于是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鄭指揮使,就你了!”

    “陛下……”

    鄭成帷下意識要推辭, 皇帝卻沖他眨了眨眼睛,語氣十分親和:“給他們看看我大祈禁軍的實力!放開了比,不必想太多——”

    “你也是一樣,不必讓著昭兒!”

    皇帝轉頭,對走過來的叔山梧給予一樣的鼓勵。

    鄭成帷只得抱拳應是,余光瞥見叔山梧,他唇角的冷笑一閃而過。

    一個時辰后。

    “快!胡奉御,這邊這邊!”

    胡奉御背著藥箱,一路小跑地抵達武德殿。帶路的小黃門穿過人群,嘴里不停嚷著“讓一讓、讓一讓,大夫來了!”

    擠進人群,胡奉御登時傻了眼。

    “這……是要給誰治?”

    人群中央,幾個小太監正架著一個衣飾華麗的胡姬。那胡姬面色慘白,肩頭正汩汩流血。

    胡奉御微微皺眉,那傷勢看來是利器所傷,他抬起頭,發現自己被幾個禁軍侍衛和小太監圍著,身著緊袖櫜鞬服的兩位節度使亦在其中,于是沖他們叉手行了個禮。

    “季大人,叔山大人。”

    季進明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武服上都是泥土,左手扶著胳膊,似是也受傷了,滿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痛的。

    他聽胡奉御問,一抬頭,沒好氣地沖那胡姬努了努嘴道:“給她治!!”

    胡奉御有些猶豫,他是尚藥局正五品奉御,能得他診治的不是皇帝妃子便是王公大臣,若是給節度使治傷倒罷了,給一個胡姬治傷實在有失體統。

    “胡奉御,這位是鶻國使團中的賓客,方才被誤傷了,所以才特地請您來給她看一看,勞煩了。”

    叔山尋身著合具戎服,頗為英武,是四個侍射大臣之中身形最為挺拔的,講話語氣卻頗為溫和。

    胡奉御點點頭,神色頓時嚴肅了不少。今日射禮,事涉使團就沒有小事。他轉頭對季進明道:“既如此,就辛苦季大人忍耐一下,她傷勢重一些,得先處理。”

    說罷快步走到那受傷的胡姬面前,將藥箱就地放了下來,試探著問了句:“貴人胳膊能動么?”

    那胡姬聽不懂,求助般地看向叔山尋。一旁的季進明面色難看,鼻孔重重出氣哼了一聲。

    叔山尋善解人意地幫著解釋了一番,等到胡奉御開始上手處理傷口,才退回到原來位置。

    那胡姬的皮膚雪白,流著血的傷口在她肩頭顯得尤為嚇人。她只身一人身處于陌生的異國人包圍中,極為可憐無助。

    “怎么樣啦?嚴不嚴重啊?”人群外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

    內侍監總管裘順手持拂塵走進人群,見胡姬的肩頭傷已經裹得差不多了,便向一旁的胡奉御道:“陛下特地讓我過來看看,若是需要什么,您盡管從御藥房調用,不必請旨。”

    胡奉御站起身來回話:“裘總管,這位貴客傷口不深,已經止血了,沒什么大礙,現在要給季大人看一看了。”

    裘順轉過身,看見一旁大喇喇坐在椅子上的季進明,擠出個笑來。

    “您也別沮喪啦季大人!這種事也不少見,載初年射禮的時候,郭大將軍手滑,釘死一個內宦呢!那小太監也是倒霉……”

    胡奉御一聽便心中有數,想來那胡姬肩頭的傷是季進明失手射中的。

    郭旭是德宗在位時著名的草包將軍,酒肉紈绔出身,帶兵出征從來找不到北的那種,領兵數十年沒什么值得提的戰績,卻因為射禮上的一樁意外而“名垂千古”。

    聽裘順將自己比作郭旭,季進明的臉色由紅變紫,由紫變黑,整個人氣鼓鼓的又不好發作。就在這時,胡奉御上前碰了碰他的手臂,終于讓他一嗓子吼了出來:“疼!!”

    胡奉御皺眉:“大人這又是怎么傷的?怎么會如此嚴重?”

    “是我傷的。”

    胡奉御一怔看向說話的人。叔山尋站在一邊,語氣平靜道:“傷在季大人右肩,可能有脫骱,勞煩胡大人仔細看看。”

    胡奉御按捺住心中疑問,轉頭問季進明:“大人手臂可還能動?”

    “動個鳥!”季進明沒好氣。

    胡奉御按捺住對他態度的不滿,轉頭問叔山尋,“大人是如何傷的,能否演示一下?”

    此話一出,在場三人的面色十分精彩。

    方才射禮上,皇帝四發箭連中三發,一發略偏離靶心,引得全場喝彩,各國首領們更是將溢美之詞流水價奉上。李肅興致頗高,當下決定,侍射大臣中成績最高者,便能得到他手中的鹿角弓,其余成績優異者也可得到御賜良駒和錦緞。

    于武將而言,比起駿馬布匹這樣的尋常賞賜,御賜弓箭象征意義則非同一般。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面露羨慕,所有視線都集中在場上的四位侍射大臣中。

    司樂鐘罄一響,樂師奏起侍射曲樂,按照規制,大臣需按照制定曲樂的節奏依次發箭,曲樂聲停,四支箭均需射完。李純恩在順德帝鼓勵的眼神下第一個上場,不知是不是過于緊張,前三支箭皆是歪歪斜斜地飛了出去,樂聲結束,第四支怎么也沒射得出去,最后竟沒有一支上靶,只得一臉尷尬地下場領罰酒。

    嚴子確文臣出身,看他溫文爾雅的氣質,能否拉得開近百斤的弓都難說。眾人對他本無甚期待,誰料四支箭中竟然有三支上靶,且都距離靶心不遠,最后一箭偏差較遠,扎進了皮靶邊緣。他頗有風度地交回弓箭,態度謙遜搖了搖頭。

    盡管如此已經是十分優秀的成績,連舜德帝都連連點頭,目露贊許。

    接著便出了事故。

    季進明一臉志在必得上了場,在有節奏的鼓點中努著勁拉開長弓,這力道剛猛的第一箭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出了圍壘,女子的慘叫聲隨即響起。

    人群中一陣驚詫,靠著圍壘近一些的賓客不少都站起身來,場面一時有些混亂。此時奏樂尚未停止,季進明急欲開弓射第二箭,卻被站在一旁的叔山尋攔住了。

    “大人且慢,那邊似乎有人受傷了。”

    季進明一甩胳膊,粗聲道:“等我射完這支再說!”

    孰料叔山尋手抓得緊,一甩之下竟沒甩開。季進明怒目圓睜,急欲甩開叔山尋的桎梏,情急掙扎中手中箭尖竟一時對準了主座上的舜德帝。

    鄭成帷眼神一厲,大喝:“保護陛下!”一時間“唰唰”數聲,數名近衛長刀出鞘攔在皇帝面前。

    季進明還未反應過來,已被靠得最近的叔山尋飛起一腳踢翻,他雙手被反剪按倒在地,半張臉貼緊了地面,吼道:“叔山尋!你干什么?!”

    曲樂停了下來,舜德帝冷著臉擺了擺手,近衛們還刀入鞘,退回皇帝身后。

    叔山尋松了手站起身來,季進明卻沒能立即動作,他肩頭劇痛,趴在地上氣急敗壞地大喊:“叔山尋,你膽敢中斷射禮!你、你瘋了么?!”

    “季大人,冷靜。你方才的箭著實偏得有些厲害。”

    叔山尋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平靜地垂目看著地上的人。

    圍壘后,叔山柏急匆匆地跑了出來,他身后緊跟著一名鶻國使臣。禮部尚書滕安世也跟著離席,聽叔山柏面色嚴峻說著什么,嘴唇緊抿,目光下意識看向龍座上的皇帝。

    皇帝緩緩從席上站起身,微瞇著眼看向圍壘后方。場上一時鴉雀無聲。

    季進明瞬間清醒,額頭滾落大顆的汗珠,喊了一聲:“陛下,臣是無心……”話沒說完便在皇帝冷冽的眼神中收聲。

    他目光落在圍壘之后的梧桐樹上,直到被攙扶離場,也再沒能說得出一句話。

    ……

    胡奉御將季進明脫骱的右臂接了回去,站起身來:“大人試一試,可還能自由活動了?”

    季進明坐著沒動,卻對一旁的裘順道:“裘總管,本藩方才失儀,要去向陛下請罪。”

    裘順道:“不急在這一時,陛下正在與各部首領們宴飲,剛剛行酒第二輪,等結束后再說吧。”

    他轉頭看向一旁的叔山尋:“叔山大人方才沒有受傷吧?要不要請胡奉御也看看?”

    叔山尋搖頭:“有勞裘總管費心,下官未曾受傷,只是擔心季大人傷勢,所以才跟來看看。”

    裘順點點頭:“那就回去吧,前面都在等著您開箭呢。”

    “好。”

    叔山尋整了整衣袍,隨著裘順向外走。

    眾人注目之下,叔山尋回到了場地中央。新的鹿皮箭靶已經更換完畢,樂師未敢奏樂,等待上官示下。

    舜德帝放下手中的酒杯,微微頷首。滕安世便朗聲道:“有司謹具,請射。”

    此時已是午時正,陽光奪目刺眼,叔山尋拉開長弓,在鼓點節奏中射完兩箭,第三支箭搭在弦上,卻是久久未再射出。

    及至曲樂聲畢,他方才緩緩放下了手中弓箭,歉聲道:“臣技不如人,實在慚愧。”

    李肅搖了搖頭,不無了解地道:“陽光刺眼,難為愛卿了。”

    方才的風波似乎暫告一段落,滕安世緩步上前,朗聲宣布,四位侍射大臣中,成績最佳者為輕車都尉嚴子確。

    “嚴愛卿文人出身,平日低調慣了,雖然不常往玉京跑,但一心守衛國境安寧,這樣的良臣大祈絕不會虧待。”圣人用頗為激賞的語氣點評。

    嚴子確斂眉肅目,從圣人手中接過鑲嵌著五色寶石的御賜鹿角弓。三位侍射大臣也跟著歸席落座。人群中一時掌聲雷動。

    鄭遠持安然坐于席間,眉眼松弛,笑意浮現眼底。

    這時,人群中一名身著鶻族服飾的男子站起身來,朝著龍椅上的皇帝欠了欠身。

    “大祈陛下安好,微臣乃是鶻國王庭特派使臣,受傷的乃是我國國君的胞妹麗笙公主,國君因故未能前來,特遣麗笙公主為代表,不知她現下如何了?”

    使臣姿態有禮,語氣卻頗為生硬,場上一時氣氛有些難看。皇帝放下酒杯,看向一邊侍立的裘順。

    裘順立時上前,微笑著道:“使臣大人,胡奉御已經為公主醫治完畢,用了上好的藥材,傷口未及筋骨,將養幾日便好。”

    他朝著皇帝靠近了一步,用眾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季大人估計也是一時手潮,懊惱得很,脫骱的手臂已經接回去了,還說要為方才的失儀向陛下謝罪呢。”

    舜德帝冷聲道:“他是該向公主謝罪。”

    裘順陪笑道:“是呢,季大人知道錯了,方才也是無心之失,說等他回來,定要罰酒三杯——”

    大殿后突然響起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中斷射禮是臣之失,但誤傷公主非我之過!”

    眾人驚詫不已,轉頭看向聲音來源處,季進明吊著胳膊,掙破小黃門的阻攔,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御前。皇帝的眉頭深深擰了起來。

    “陛下,方才臣射箭時,靶標后突現一道強光,臣一時晃眼,這才射飛了!”

    “季大人此話何意?”裘順皺眉道。

    “有人在那圍壘后方的梧桐樹上做了手腳,擾亂臣的視線!”季進明粗聲道。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不少人伸長脖子看向圍壘后,一排高大的梧桐在風中微動,并無任何異樣。

    鄭成帷忍不住冷聲道:“季大人說話要負責任,今日射宮有禁軍重重防衛,禮部專人負責布置,誰敢在御前動如此手腳?”他負責今日射禮安防,季進明此話是將禁軍往溝里帶。

    禮部尚書滕安世道:“方才叔山大人也只射出兩支箭,陽光刺眼,人人都受影響,我們都理解季大人無心之過,就不要再多言了。”

    季進明看著穩坐席上一語不發的叔山尋,氣勢洶洶地道:“好!就算是陽光刺眼我把箭射飛了,為何麗笙公主會出現在我的靶標后方,她既然代表鶻國國君前來,怎么沒有坐在內圍的賓客席上?!”

    眾人皆是一愣,此話不無道理。

    沉默了許久的叔山尋緩緩抬眼:“季大人想說什么?”

    他悠閑的姿態愈發激怒了季進明,他高聲道:“叔山尋!我想說什么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勾結鶻人設下圈套,陰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

    叔山尋冷笑一聲沒急著說話,倒是那鶻國使臣怒道:“季大人此話何意?難道是我們公主主動湊到你的箭下被射的么?!”

    使臣身邊的叔山柏忍不住出聲:“季大人注意言辭。”

    季進明怒目圓睜,視線如刀鋒掃過面前的叔山柏和他后方端坐著的叔山尋,落定在人群之后。叔山梧冷冷的目光與他相觸,嘴角勾著嘲諷的笑意。

    想到自己的藩將之位至今懸而未決,明里暗里已然成了文武百官眼中的笑話,他一時腦熱,大聲叫道:“好你個叔山氏,你們父子三人串通一氣!從兒子到老子,個個是勾結外人陷害同僚的高手!虢王中了叔山梧的奸計,被陷殺于任上,現在又把刀揮到本藩面前了!”

    皇帝身側的左仆射房速崇一聲斷喝:“季節度謹言慎行!”

    季進明被房速崇喝住,面色紫脹,半晌“噗通”一聲面朝皇帝跪了下來。

    “陛下!臣知道陛下對臣不滿,可臣對陛下一片忠心蒼天可鑒,臣駐守涼州,一心為北境安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不能聽信小人挑撥給臣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啊!”

    席上的各國使臣神色各異,皇帝端坐其間,面色鐵青。

    家丑不可外揚,況且是在這樣的場合,堂堂隴右節度控訴帝王偏聽偏信,簡直是讓更讓一眾屬國看了笑話。

    禮部尚書滕安世當下高聲道:“季大人中了暑熱,神志不清,快快拉下去灌些醒神的湯藥!”

    鄭成帷微一抬手,身后幾個禁軍士兵步入場中,將季進明拖離眾人視線,他已經完全失控,嘶啞的控訴著。

    “叔山梧敢瞞天過海,他說他奉先帝密詔,誰能證明?!他敢殺皇室宗親,手段陰狠,此人不足取信啊陛下——”

    經過鄭成帷時,季進明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大喊著:“鄭指揮使!當日靖遙行營你也在場!他叔山梧所言虛虛實實顛倒黑白,你可為本藩作證,對不對?!!”

    鄭成帷眸光微動,瞥到鄭遠持冷厲視線,想起父親對自己的告誡,衣袖下拳頭攥緊,抿緊了嘴唇。

    身處漩渦之中的叔山梧與他相隔不遠,始終鎮靜自若,似乎季進明的攻訐與自己毫不相干。

    始終淡定的叔山尋這時卻按捺不住起身,向著皇帝深深一揖,開口道:“陛下,犬子受命監軍——”

    話未說完,皇帝便皺眉擺了擺手,神色極為不耐。叔山尋只得住口。

    今日季進明爆發與叔山氏撕破臉皮,終究難言誰是勝者。

    連鄭成帷都看明白了,雖然叔山梧被封涼州節度副使,但皇帝并不會讓他真正坐上隴右統帥的位置。如今叔山尋的清野軍已經統領了河北河南兩道,倘再加上隴右,北境幾乎全線都將落入叔山氏的控制中。皇帝顯然也是出于這樣的考慮,才會讓原奉州節度副使李純恩從叔山尋的轄區獨立出來,在更加靠近玉京的固州任節度使,繼續對叔山尋形成牽制。

    鄭成帷的視線落在遠處一派安然不爭于世的嚴子確身上。前夜嚴子確與父親在書房中聊到深夜,今日鷸蚌相爭的局面,得利的“漁翁”是誰已然明顯。

    場中一時沉默,半晌,乙石真站起身來,清了清嗓子。

    “事關大祈內政,小王本不該多言。但巖牙河谷當日,小王就在現場,執矢松契與前任槊方節度使勾結敗露,二人分贓不均引發火并,雙方死傷慘重,倘非小王及時趕到,叔山梧也將死于李澹刀下。”

    皇帝的視線投向一旁的叔山梧,面色陰晴不定。

    乙石真繼續誠懇道:“如今圖羅與大祈交好親如兄弟,可縱使兄弟之間,也有齟齬。兩國紛爭既是國事,也是家事,出現李澹和執矢松契這樣陰謀勾結,挑動內亂的敗類,既是大祈之不幸,也是我圖羅之不幸。”

    圖羅乃是西域各族中兵力最強盛,領土最廣袤者,其余諸國或多或少都要看乙石真的顏色,他這番話說完,不少周邊部落的首領連連點頭。

    乙石真端起手中酒杯,揚聲道:“幸而如今陛下登基,慧眼識珠任用良將,護佑各國子民,穩固邊境安寧。各部落都將在大祈的庇護下和諧友愛,化干戈為玉帛,我想,這才是今日吾等受邀出席射禮的心中所愿。”

    他說罷一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其余各國首領見狀,也紛紛起身,舉杯飲盡了杯中酒。

    舜德帝眸光微斂,神色緩和了些。

    鄭遠持從席上站起身來,手中端著酒杯,朗聲道:“天佑大祈,四境安寧!”

    眾臣盡皆起身,齊聲恭賀。

    “天佑大祈,四境安寧!”

    舜德帝手握金杯,站起身來,目光如電掃視著在場眾人,沉聲道:“朕也曾金戈鐵馬,戍守邊關,毗真可汗所言,朕亦深有所感。功臣良將之于大祈,一如大祈之于眾國,既是倚仗,也是底氣。”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朕得諸卿如此,四海萬民得諸卿如此,辛甚至哉!”

    皇帝坐回龍椅之上,目光落在叔山梧挺拔的身影,眸光微瞇:“阿梧,今日無論圖羅還是鶻國使臣都對你贊許有加,等會兒可要好好表現啊!”語氣溫和,如同對尋常晚輩講話。

    叔山梧頷首道是,李德音陰沉的目光落在他背后,隱隱透著狠戾。

    第60章  她卻突然領會了叔山梧

    “那就請公主在此好好休息, 待射禮結束后會有專人護送您回別院。”

    鄭成帷退出偏殿,反手闔上了門,一轉身, 廊下陰影里站著個人, 似乎已經等了有一會。

    “你怎么在這里?”

    “一會要開始了,他們尋不到你,我想你可能是在這里。”

    叔山梧淡掃了一眼緊閉的殿門,轉回視線, “……她還好么?”

    “你是問麗笙公主?”鄭成帷頗為警覺的口吻。

    “鄭來儀——她腿傷怎么樣了?”

    “……吾妹很好, 不勞節度大人費心。”

    叔山梧沉默下來,卻是欲言又止。

    “我可否見——”

    “不可。”鄭成帷干脆拒絕, “她當初只身去槊方的事已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今日是什么場合, 你還想陷她于口舌之中么?”

    “……不是。”

    鄭成帷又冷聲道:“我方才與麗笙公主簡短聊了幾句,她說事發當時是因為弄臟了衣服, 要離席去換, 卻被一個宮女引著到了圍壘之后……”

    叔山梧掀眉與他對視, 深色瞳仁沉寂如淵。

    “……我已經對現場逐一排查,事發當時,所有宮人婢女都在射宮之內, 沒有人走出圍壘。”鄭成帷的語氣帶著隱隱的質問。

    “你想說什么?”叔山梧恢復了沉冷的口吻。

    “季進明今日或許口不擇言,但他有一句話沒有說錯——他今日脫靶誤傷鶻國公主是中了圈套。”

    叔山梧眉梢微楊, 唇角勾了抹冷笑:“你也認為,麗笙公主是被我買通, 主動走到箭靶后方去挨了那么一箭?”

    鄭成帷一滯, 硬著頭皮道:“不然呢?西境一半的番邦首領不都是你叔山梧的兄弟么?”

    “兄弟?”

    叔山梧覺得荒謬, “麗笙的兄弟護頡被我親手所殺,她會拿我當兄弟?比起直接效忠于大祈皇帝, 她有何必要為我賣命?”

    鄭成帷啞然。

    叔山梧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當你做所有人的朋友,也就成為了所有人的敵人。”

    鄭成帷緊皺著眉,思考著叔山梧的話。

    季進明被帶離武德殿時說的話如同警鐘敲響,他謹記鄭遠持的告誡,形色不露于人前,但心中始終放不下——事情是在皇宮內苑發生,他身為禁軍指揮使畢竟有責任在身,于是在眾人飲酒的間隙,找到受傷的當事人想查問個明白。

    見到傷者,他才意外發現麗笙公主竟然就是早上他在萬祀大街上救下的那個胡姬。

    麗笙公主的傷雖然不重,但驚嚇是受足了,看見鄭成帷一時話都說不出來,最后勉強讓身邊會漢話的貼身婢子幫助解釋了一下,才大概說明了始末。

    不出鄭成帷的意料之外,公主出現在圍壘后是受了有心人的引導。

    鄭遠持提醒他今日少說話多觀察,但一遇到叔山梧,他似乎就很難保持冷靜獨立思考,這人果真極擅長詭辯,總能三言兩語顛覆人心。

    “我建議你,鶻族公主受傷一事,不要過多插手。”

    叔山梧最后看了鄭成帷一眼,目光如電。

    鄭成帷咬牙,正要說什么,身后的偏殿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鶻人婢女從門里出來,沒料到門口還站著的兩個大男人,顯然嚇了一跳。

    鄭成帷見是麗笙公主身邊的婢女,便問:“怎么了?是公主有什么事么?”

    那婢女垂著頭,唯唯諾諾的樣子:“沒、沒什么……公主想先回去了……”

    鄭成帷思索了一會,點點頭:“那就請公主稍待,宮里不能隨意走動,我去找人送你們回別院。”

    “……好的,多謝你。”

    鄭成帷看向叔山梧:“走吧,一會要開始了。”

    叔山梧視線從那鶻人婢女臉上劃過,抿了抿唇:“走吧。”

    德音太子領銜的這一場箭藝比試,實則是今日眾人頗為關注的重點。

    不僅因為是李德音自登基太子后首次的公開亮相,還因為他親手挑中的侍射人選——叔山梧。

    李德音身為舜王世子時,便與叔山氏頗為交好,他在叔山梧的輔助下,與六胡州市馬一事辦得十分漂亮,對叔山梧更是兄弟相稱。然而自入主東宮以來,太子身邊親近些的門客便發現,似乎李德音對叔山氏并不若以往那般親近了。

    前日早朝時,一向在皇帝面前謹慎發表意見的李德音,當著眾臣的面鄭重上書,請父皇慎重考慮西北邊鎮的統帥人選,謹防駐邊藩將“年代浸遠,親黨膠固”。明眼人在太子的話音中已經嗅出了對叔山氏的敵意。

    而關于這敵意的緣由,一時間猜測紛紜。其中傳得最為有聲有色的,便是太子沖冠一怒為紅顏——傳言叔山二郎橫刀奪愛,勾走了準太子妃,導致太子與叔山梧之間反目成仇。

    有人親眼看見叔山二郎與鄭國公府四小姐共游霄云寺,還親自派人護送鄭小姐回家。

    李德音點中叔山梧后,涼亭中不少人臉上露出看好戲的興奮神色,視線投向鄭來儀,而她始終安靜坐著,姿態淡漠。

    三巡酒過,悅耳的曲樂聲中,幾個圖羅兵在禁軍侍衛的帶領下將兩頭牦牛牽入場中。昏昏欲睡的眾人不約而同地振作起來。

    李德音身著一身紅色繡蟒紋的束袖胡服,頭戴同色抹額,手挽長弓威風凜凜地入場。他身后,鄭成帷和叔山梧一左一右,一個目光專注看著前方,一個低頭挽袖,似有些漫不經心。

    李德音揚聲:“滕尚書,勞煩您宣布規則吧!”

    這一場比試出于皇帝的一時興起,氣氛與方才已是截然不同。滕安世看向場中三人,面帶笑意朗聲道:“以牛眼為靶心,一人一箭,揮旗為令,三人同發,離靶心最近者為勝。”

    眾人面露會心的微笑。

    不同于尋常箭靶,牦牛皮糙肉厚,祭祀屠宰時也需要有經驗的庖丁使用專門的刀具,用箭則難度更甚。而牛眼作為全身最為脆弱的位置,對力量的要求則沒那么高。太子養尊處優,倘若和弓馬皆精的兩任禁軍指揮使比氣力,難說能否取勝。

    三個人三支箭,而牛眼只有兩只,同時發箭,拼得不僅是準頭,也要看射手是否果決,能否在規定的時間內先下手為強。

    三人在射區位置站定,小黃門上前遞上羽箭,鼓點響起。

    無數道視線緊盯著場中,唯恐錯過了一瞬間的勝負之分。鄭成帷拉滿弓弦,想起方才皇帝充滿期待的眼神,拋卻腦中雜念,余光關注著身邊李德音的動作——身為臣下,不能奪了太子的風頭,這樣簡單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嗖嗖”兩箭飛出,相差僅隔毫秒,白黑兩支羽箭一先一后射進了牦牛的兩只眼,“靶標”登時發出一聲低沉的嚎叫。

    “好箭!”

    “中啦!”“漂亮!!”

    鼓聲未停,人群中已經響起如雷的叫好聲。再看場中三人,太子和鄭指揮使已經放下手中長弓。

    百步之外,身披彩綢的牦牛雙目流下紅色的血淚,痛苦地甩動著頭顱,它的四肢被手臂粗的麻繩縛在兩邊樹干上,拼命想要掙脫桎梏,強大的力道撼動了粗壯的樹干,一時間落葉紛紛而下。

    鄭來儀坐在亭中,視線落在那遲遲不發箭的人身上。

    叔山梧緊抿著唇,緩緩將箭搭上。鼓點聲密集如雨,似有催促之意。只見他拉開弓弦,額頭隱隱暴起青筋,箭已觸蔟。

    眾人屏息凝神間,箭簇破空而出,只聽“噗”一聲悶響,黑羽箭深深沒入了牦牛的胸口。

    鼓點倏忽停下,場中一霎寂靜無聲。那牦牛終于停止了掙扎,兩只前腿一彎,緩緩軟倒在地,它身體里涌出深紅色的血液,染紅了雪白的長毛,巨大的頭顱無力垂下。

    它的身軀尚在起伏,鼻息已經微弱不堪。

    這一箭力道駭人,竟射穿了那皮糙肉厚的牦牛心臟。

    “啪”一聲,叔山梧手中長弓落地,長出了一口氣。

    場下的觀眾因這駭人的景象一時震驚。涼亭中,不少貴女嚇得舉起手中團扇掩面。皇后端坐在中間,神容倒還算鎮靜,纖長的秀眉卻也微微蹙起,陪坐在她身邊的左仆射夫人手帕掩唇,不高不低地說了句:“這叔山家二郎,手段也太狠辣了些。”

    “明明規則是射眼睛,他不及太子和鄭指揮使反應快,卻非要炫耀膺力,一箭射死那牦牛,真是罪過……”刑部尚書夫人也跟著附和。

    鄭來儀看著軟倒在地的牦牛,驀然想起那日在青州,叔山梧也是這樣在自己眼前,穩又狠地一刀結束了那匹沮渠幼馬的生命,那匹馬也和眼前的這頭牦牛一樣,睜著眼四肢抽搐。

    她卻突然領會了叔山梧——他根本不屑與李德音爭勝負,只是為了盡快結束那牦牛的痛苦而已。

    滕安世第一個反應過來,眼神示意下,一個手執紅旗的小黃門快步跑至靶標跟前,蹲下身子查看結果。那牦牛此時已然斷氣,兩只巨大的眼睛中各插著一支羽箭,瞳孔蒙上了一層白翳,周身逸散出濃重的血腥味,熏得人幾欲作嘔。

    那小黃門掩著口鼻迅速起身,尖聲宣布:“太子殿下此箭獲!鄭指揮使此箭揚!1”

    喘了口氣,又道:“叔山節度此箭脫靶。太子殿下勝!”

    滕安世便揚聲道:“殿下射藝絕倫,真乃大祈男兒之表率!”

    “殿下英武,在下拜服。”鄭成帷轉過身,向著李德音一揖。

    李德音在一片贊揚聲中回過神來,稍稍鎮定心神,伸手拍了拍鄭成帷的肩膀:“承讓了,嘉樹。”

    “昭兒不錯,值得嘉獎。”舜德帝一句話,場上頓時安靜下來。

    李德音看向皇帝,揚聲道:“父皇,這一場箭藝比試,兒臣可否向您求一個恩賞?”

    舜德帝揚眉:“昭兒想要什么恩賞?寶劍?還是良駒?”

    李德音搖頭:“父皇,兒臣身為大祈太子,不應只為自己謀求,兒臣所求實則也是為了大祈社稷。”

    李肅面露笑意:“說來看看。”

    “今我大祈與圖羅交好,盡棄前嫌,兒臣聽聞毗真可汗此次前來,除了向父皇朝賀,實則還有另一層心愿。”

    李德音此言一出,所有人均看向了觀眾席中的乙石真,后者微微一怔,隨即無奈點頭:“小王本不欲在這樣的場合提起此事……”

    李德音道:“可汗方才也說了,大祈圖羅親如兄弟,既是家人,互結姻親也是自然的事。此前執矢部首領也曾迎娶過我大祈公主,可汗何必有所顧慮?”

    舜德帝聞言,轉頭看向滕安世:“圖羅求親,此事為何無人來報?”

    滕安世側目,他身后鴻臚寺卿叔山柏越眾而出,解釋道:“稟陛下,使臣拜訪延陀部時曾聽毗真可汗提及,圖羅有意與大祁恢復聯姻,但聽聞我大祈尚無適齡的公主,本準備作罷……”

    舜德帝沉吟地看向乙石真。他的長姐慶安公主曾代表大祈與圖羅和親,嫁給了當時執矢部的首領,也就是執矢松契的父親執矢裟欏。自兩國和親之后,大祈與圖羅之間紛爭消弭,在二十余年中親如一家。

    若乙石真能成為大祈的女婿,大祈就擁有了西域最強大的一族自上而下的效忠,這對剛剛經歷動亂的皇朝而言彌足珍貴,而中央也不必過分倚仗藩將在西域的勢力。

    “朕雖無親生公主,但宗室之中必有合適的人選,這也不是什么大問題。毗真可汗所愿,朕允了。”舜德帝舉起杯來,向著乙石真略一點頭。

    乙石真驚喜不已,若真能夠迎娶大祈公主,不僅是對汗位的鞏固,在四方諸國部落之中,更是無上榮耀。左右環繞的諸族首領見狀,無不面露艷羨,紛紛舉杯祝賀毗真可汗。

    皇帝看向乙石真的眼神多了幾分親切:“不知毗真可汗年幾何?”

    “小王今年二十有三,倘能娶得大祈公主,必以發妻之禮待之。”

    在場不少人是知道的,乙石真十六歲便娶了延陀部長老的女兒為妻,如今已經有了一兒一女。他也并未對大祈隱瞞的意思,言語間誠懇表示會尊重愛敬大祈賜予的妻子。這也難怪,對部族首領而言,只要能尚到大祈的公主,停妻再娶也是值得的。

    舜德帝并不以為意,沉吟著:“倒和昭兒年紀差不了多少……可汗不必擔心,雖然朕暫無親生女兒,但朕會親自從李氏宗族之中挑選一個溫柔和順的適合可汗的貴女,加封縣主后賜婚,一應尊榮享祀與公主同。”

    乙石真當即下拜:“多謝天可汗。”

    舜德帝不無滿意地看向李德音,笑道:“昭兒替毗真可汗如此考慮,是不是念及東宮目前,也尚缺一個女主人?”

    這是皇帝第一次在正式場合提起擇選太子妃的事,所有人不由精神一凜。

    皇帝身側,鄭遠持面色微僵看向李德音,余光卻見他身邊站著的兩人,面色也是極為難看。

    李德音搖頭微笑道:“雖然兒臣沒有姐妹,但與毗真可汗一見便覺十分投緣,竟頗有異族兄弟之感!兄長未婚,弟弟不愿搶先,兒臣想,這和親的貴女人選,不若擴大擢選范圍,除了李氏宗族以外,在玉京名門的大家閨秀里也挑一挑,以示我大祈與圖羅修好之誠意?”

    話音落下,西北角高處帳幔低垂的涼亭之中,觀賞射禮的貴女們面面相覷,目光驚疑不定。

    誰也不曾料到這樣的晴天霹靂,竟然會如此突然地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叔山梧神色凜起,抬眼看向高處的涼亭。

    輕紗帳幔后,鄭來儀唇角抿直,眼底浮現一絲蔑然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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