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真要讓椒椒匆忙嫁人么?
舜德帝對李德音如此表態(tài)微感意外, 自他登基后,朝中大小事宜紛繁,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無人過多關(guān)注低調(diào)靜默的太子東宮, 但太子妃人選一事一直擱在他和皇后的心中。
至于準太子妃的位置, 雖然大多數(shù)人均默認,鄭氏女是不貳的太子妃人選,但事實似乎并非如此。
擢選太子妃是家事,和親卻是國事。今日太子這番話, 將自己的婚事置于和親之后, 卻將一眾玉京高門貴女推上了前臺。
舜德帝思及此,下意識看了一眼身旁的鄭遠持。
“是個好想法, 此事需從長計議, 等射禮結(jié)束,昭兒留下, ……鄭國公也留一下。”
“兒臣遵旨。”
“……是。”
殘陽如血, 將宮城的紅墻金瓦映照得如同天宮樓閣, 龐大的車隊魚貫而出,一場盛大的射禮終告結(jié)束。
各國使臣無不均沉浸在中原王朝的奢華氣度中,如同經(jīng)歷了一場繁華無比的綺夢, 人人臉上都是欣羨與留戀,而緊跟在使臣隊伍之后的王公大臣們, 則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伍尚書!”
伍思歸滿腹心事地轉(zhuǎn)頭,喊他的人是京兆府尹韋一通。
他在長階上站定, 看著韋一通小跑著到了自己面前。二人對視, 均是滿面愁容。
“尊夫人已回去了?”
伍思歸點了點頭;“韋夫人和小姐也離宮了吧?”
“唉, 我家那丫頭還沒出宮門,眼睛就已經(jīng)哭腫了……”
伍思歸嘆一口氣:“也不用這么著急, 一切還未敲定,也不一定就是你家姑娘!”
在皇后的親自關(guān)切下,太子妃的初選于本月時啟動,宮里派出的少監(jiān)訪遍了京畿豪門士族人家,凡府上有年齡在十四到二十歲之間待字閨中女兒的,都摸了一遍底。
吏部尚書和京兆府尹兩家便在其中,伍思歸的女兒伍暮云和韋一通的女兒韋如曄均通過了初選。本是憧憬著同皇帝成為親家,誰知今朝太子一時興起,竟要在受選太子妃的一眾貴女中優(yōu)先挑選和親的人選。
射禮結(jié)束時涼亭里出來的貴婦們?nèi)巳嗣鎺n慮,不少女兒嚇得已經(jīng)慘無人色,似乎明日圖羅接親的隊伍就要上門了。
“老爺,暮云會被選中么?”
伍思歸不知如何回答自己的妻子,只能安撫一番,目送女眷的馬車先行離宮,自己則落后幾步,欲等著國公爺出來后,探聽一下消息。而同病相憐的韋一通顯然也是一樣的想法。
“雖然太子語氣大度,但倘若合意的太子妃人選,必然不會拱手讓人吧?”
韋一通語氣猶疑,伍思歸了然地看了他一眼。
眼下誰不是那么想的呢,只盼著宮里能夠?qū)⒆约业呐畠毫粝拢退阕霾怀商渝鰝姬妾什么的也好;哪怕進不了東宮,嫁個尋常人家,也比遠嫁蠻荒之地,從此父女相隔天涯要好啊!
“鄭國公都和太子一道被圣人單獨留下了,這太子妃人選還不明顯么?”韋一通面如死灰,喃喃道,“初選時,那鄭家丫頭甚至都沒有參選,到頭來,還是讓他鄭遠持擠到了前頭……”
玉京前些日子流言紛紛,傳說中最有可能的太子妃候選人鄭來儀被曝出與外男私下來往,甚至初選時都不在京中,儼然與太子無緣的態(tài)勢,這也給了其余人不小的希望。但今日看來,鄭氏女與這太子妃之位的緣分暫且未盡。
二人就這么一步三回頭地跟在人流最后,慢慢落到了隊尾。落日西沉,所有賓客都已出了射金門,只剩他們兩個,失魂落魄地不停回頭張望。
“二位大人,宮門要下鑰了,還請速速離開吧。”值守宮門的禁軍士兵提醒他們。
二人無奈走出宮門,站在宮墻下踟躕著不肯離開。
“唉,我在想著,實在不行,就找個人家訂了親算了!”韋一通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伍思歸看他一眼:“韋大人莫犯糊涂,咱們已經(jīng)入了候選的名錄,此時定親,豈不是欺君的罪名?”
再說了,可這火燒眉毛的節(jié)奏,如何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找到人家定親呢?
哦,說起合適的人家,暮云是看中過一人的——叔山家二郎。怎么就那么巧,鄭來儀流言中的另一個主人公就是他叔山梧。
想起今日射禮上的叔山梧,英姿凜然的一表人物。雖然比箭按照規(guī)則是太子勝出,但略同射藝的都能看得出來,在那牦牛發(fā)狂扭動的時候能夠一箭貫穿要害,無論準頭或力量都是在場三人中的勝者。
不愧是青山將軍叔山尋的兒子,如此氣概難怪讓暮云心折。伍思歸有些恨的牙癢癢,為何女兒的姻緣總有她鄭來儀擋在前面?
伍思歸和韋一通兩人在隆福門外等到天色大暗,紫宸宮的高墻外挑起了宮燈,也不知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心中嘀咕著鄭國公不會被圣人留下宿在宮中了吧?一直等著也不是事,最后只能暫先離開-
養(yǎng)居殿內(nèi),舜德帝靠坐在龍椅中,在凝神靜氣的熏香中半闔著眼睛。
太子端坐在皇帝下首,只鄭遠持一人面色凝重地站著。
“給國公爺賜座。”舜德帝似是剛想起來。
宦者搬來椅子,鄭遠持緩緩坐了下來。
“圖羅和親一事,你們心中可有合適人選?”舜德帝坐直了些,問左右坐著的二人。
李德音站起身:“表妹在各國使團之中素有美名,上回在青州就在圖羅使臣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乙石真慕名而來,倘若以身體羸弱為由,只怕圖羅人會認為我大祈和親心意不誠。”
鄭遠持眸光一沉。這么快就圖窮匕見。
李硯卿本來對女兒嫁入皇室就不甚積極,自鄭遠持得知千秋節(jié)宮宴上李德音冒犯女兒之后,便也和夫人站在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適逢這一次的太子妃初選,正在鄭來儀不告而別遠赴槊方的當口,國公府便以四小姐“生來有痼疾,不宜侍奉皇室”為由,未參加擢選。
太子此話,明里暗里直刺國公府欺瞞皇室躲避參選太子妃,又捏造乙石真對自己女兒美名的傾慕,用心歹毒至深。
鄭遠持正欲開口辯駁,卻聽李德音口氣遺憾的續(xù)道:“父皇也知道,其實兒臣對來儀一向傾慕有加,我們二人從小一同長大,彼此了解甚深,實則兒臣也并不在意鄭氏身體上有些小毛病,奈何實在無緣便罷了……”
舜德帝聽到這里,呵呵笑了兩聲,看向鄭遠持:“朕倒是覺得,鄭來儀并非有意躲避太子妃擢選,你們二人青梅竹馬,有什么誤會不能當面說清楚的,不要真等到圖羅人挑中了來儀,一切就不好轉(zhuǎn)圜了!是不是,惟宰?”
“陛下……”
舜德帝擺擺手,“此事是朕的錯,沒有親自過問,就讓皇后鋪開那么大的架勢,太子妃的位置,既要出身貴重,亦要太子鐘意,這兩個條件加起來,合格的人物便少之又少!鄭來儀她不就是此前缺席了初選么,這不是什么大問題!朕就——”
“陛下,請容老臣一言!”鄭遠持匆忙截斷了皇帝的話頭。
舜德帝被突兀打斷,皺眉看向鄭遠持:“講。”
鄭遠持迅速整理思緒,緩聲道:“小女自今年暮春從蓁州探親回京,在路上遇到麒臨叛軍后,便受了刺激,白日里時常精神恍惚,夜間入睡后也嘗嘗夢魘驚醒,臣與妻子憂心不已,為了小女這癥狀尋醫(yī)問藥已有一段時日,卻是收效甚微……”
舜德帝的眉頭漸漸擰起。
“實不相瞞,月初太子妃擢選之時,小女又突發(fā)病癥離家出走,直至前陣子方才尋回——身負這樣的病癥,如何能夠坐好東宮女主人的位置?臣輾轉(zhuǎn)反側(cè),才決定替女兒辭選。”鄭遠持目光炯炯地看著舜德帝。
“不過是受了驚嚇,調(diào)理需要些時日,沒有那么嚴重,國公爺何苦憂思過甚,耽誤了來儀?”太子語氣聽上去頗有些不陰不陽。
鄭遠持垂著頭,咬了咬牙:“多謝太子寬慰。夫人也是出于這樣的想法,要找一門喜事沖一沖,前些日子為來儀相看了幾位郞婿,眼下已經(jīng)基本定下了。”
“這么快?!”
太子見皇帝皺著眉看向自己,方意識到失態(tài),按捺著語氣又問:“是哪一家的公子?”
鄭遠持被逼到墻角當著皇帝的面欺君,此時已經(jīng)退無可退,一個謊也是撒,兩個謊才能圓,他緩緩抬頭,語氣鎮(zhèn)靜:“雙方已經(jīng)交換了庚帖,只是眼下六禮尚未完畢,恕臣暫且無法告知。”
“你——”李德音一滯,卻無法再行追問,他點了點頭:“好、好……那可真是恭喜國公爺了……”
“既如此,那就算了。和親人選一事,明日看司禮監(jiān)理出的名單再議吧。天太晚了,昭兒今日就宿在宮中吧。”
舜德帝實在乏了,擺了擺手,就這么讓鄭遠持離開了皇宮。
馬車飛馳在空無一人的甬道上,鄭泰坐在前面,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接到老爺時,鄭泰見他面色冷肅,只揮了揮手說了聲“回府”,而后再無多一個字。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已經(jīng)到了國公府門前,馬車尚未挺穩(wěn),鄭遠持就匆匆掀簾下車,一邊往門里踏,一邊喊“夫人!”
李硯卿已經(jīng)用過晚食,正在佛堂里念經(jīng),聞聲從內(nèi)院出來。丈夫迎面過來,一把拉住自己的手,劈頭便問:“椒椒呢,睡了么?”
“還沒——這是出什么事了?”
“還好你今日沒有去……”鄭遠持放緩腳步,扶著妻子走在臨水的回廊上,將方才宮中發(fā)生的事說了個大概。
李硯卿聽到某處停住了腳步:“太子這是,在逼我們就范么?”
“恐怕是的——為夫沒有想到,李德音竟然會用這樣的手段,實在無恥!”
“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眼下如何來得及給椒椒議親?”
鄭遠持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冷肅:“來不來得及都要辦,否則國公府上下便是欺君之罪。”
廊下掛著一盞羊角風燈,在靜夜中無風自動。照著二人腳下晃動的影子,一如難以決斷的為人父母心。
李硯卿看著丈夫,面露不忍:“可是,真要讓椒椒匆忙嫁人么?”
“先定親。要快,且需是知根知底的人。”鄭遠持沉眉,按照李德音方才的表現(xiàn),眼下太子東宮一定會密切留意著國公府的一舉一動,大張旗鼓為椒椒擇婿是不可能了。
二人相對沉吟。
“那叔山氏——”
“叔山二郎——”
夫妻二人不約而同地開口,顯然想到了一塊。
李硯卿皺眉:“我一直沒有來得及細問,椒椒和那叔山梧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似乎從這次回來之后,她對叔山梧便三緘其口。”
“之前叔山尋的夫人是不是來送過庚帖?”
“那是大郎的。后來椒椒遲遲不給回復,這事也就無人再提了,不然,我明日登門平野郡王府,去找一找——”
“父親,母親,是在為女兒操心么?”
鄭遠持和李硯卿一驚,轉(zhuǎn)頭看見回廊轉(zhuǎn)角處,鄭來儀獨自一人站在那,不知何時來的。
李硯卿快步上前,走到鄭來儀的面前。
“椒椒,你怎么還沒睡?”
鄭來儀攙起母親的手,朝鄭遠持走了過去,“女兒聽見阿耶回來,便想來問安的……”
鄭遠持和李硯卿對視一眼,目光中俱是不忍與憐愛。
鄭來儀松開了母親,后退半步,面向二人盈盈跪拜下去。
二人訝然中,卻見女兒緩緩抬頭,眸光中有決然。
“父親,母親,女兒不肖,讓你們?yōu)槲覄谏駪n心。來儀愿皈依道門,受戒修行,此生不嫁人。”
“你說什么胡話?!”李硯卿臉色劇變,一伸手要拉鄭來儀起來,她卻昂著頭,一臉堅持地跪在原地。
“椒椒,那些任性的話平日里說說便罷了,皈依道門這樣的事,切莫作玩笑語!”鄭遠持語氣頗為嚴肅。
“阿耶!椒椒沒有玩笑,我入道門,也能留在家中侍奉母親左右,我不會嫁人,更不可能再嫁入叔山氏!”
李硯卿微怔一瞬,而后怒道:“我難道還缺你一個侍奉的人!就這樣信口將自己的終身大事做了了斷,早知生下你時,我便聽他們的把你送走了!”
鄭來儀從不曾聽過李硯卿如此嚴厲的語氣,帶著哭腔委屈道:“母親真的不要椒椒了么……”
李硯卿眼眶一酸,狠下心轉(zhuǎn)過頭去不再看女兒。
鄭遠持嘆一口氣,將鄭來儀拉了起來。
“椒椒,你可能不知,你母親生你時吃了不少苦頭,你在她肚子里折騰了六七個時辰,到了最后,你母親幾乎只剩一口氣吊著……”
回憶起當年,鄭遠持眼中有粼粼的光。
“什么辦法都使盡了你卻始終不肯出來,那時你母親已經(jīng)力竭,命懸一線時,穩(wěn)婆想起了個偏方,讓你母親將花椒含在口中,刺激她堅持用力,為父在屋外一直站到天明,終于聽見屋中傳來清脆的哭聲,欣喜若狂。”
“那時為父剛從本州舉進士,經(jīng)你外祖父敦親王舉薦入中樞,尚未在玉京站穩(wěn)腳跟,每日雜務(wù)忙至深夜無暇照顧家里,你母親一人操持家中大小事務(wù)頗為辛苦,你外祖父便提出將你送回蓁州老家,由你姑母代為教養(yǎng)。”
鄭來儀不曾聽說過這樁舊事,出神般地看著母親的背影。
“但你母親看到襁褓中你干癟瘦弱的小小身體,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就這么將你拋下,她流著淚喃喃喊你‘椒椒’,堅持將你留在了身邊……”
“椒椒,你母親她將你視若珍寶,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母親……”
鄭來儀流著淚,伸手去抓李硯卿的胳膊,拉著她轉(zhuǎn)過身來,一頭靠進她懷里。
李硯卿按了按眼角,輕聲道:“乖女兒,為娘的不會拿你的姻緣開玩笑,你告訴我,你和那叔山梧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收叔山柏的庚帖也罷,卻又和叔山二郎糾纏不清,到底是為什么?”
“父親,母親。”鄭來儀站直了身體,看向面前的二老。
鄭遠持和李硯卿見她那張仍留著青春稚氣臉上呈現(xiàn)少有的凝重,俱是心中微沉。
“他是野心勃勃的麒臨后人,又是殺害舅舅的兇手,叔山氏注定是我們的敵人,這樣的人,你們覺得女兒能嫁給他么?”
鄭國公夫婦對視一眼。李硯卿后退半步,神色一時茫然。
第62章 難道嫁你便不是所托非人?
平野王府中庭。
“胡人射箭, 力挽強弓,這駝角弓力道剛猛,初用可能不習慣——把這個套上。”
叔山柏接過父親遞來的一枚牛角扳指, 依言套在右手拇指上, 屏氣凝神,緩緩拉開了弓。
叔山尋退后兩步站進樹蔭里,抱臂看向院中,不時出聲指點叔山柏動作要領(lǐng)。他身后不遠, 容絮腳步輕輕地從屋中走出, 在廊下站定,嘴角噙著一抹笑意看著庭院中的這對父子。此刻的歲月靜好, 已經(jīng)很久不曾在平野王府中出現(xiàn)。
“嗖嗖嗖”接連三聲, 三支箭矢如連珠般相銜飛出,一字排開釘在了庭院盡頭的箭靶之上。
叔山柏放下手中的長弓, 滿含期待地看向遠處豎在庭院盡頭的箭靶, 突然神色一變。
箭靶后走出一個人影, 一襲森青色圓領(lǐng)長袍,身段筆直,眉目棱岸。
“二郎?”
叔山柏猶疑著向前兩步, 面色轉(zhuǎn)驚為喜,他一轉(zhuǎn)頭向著樹蔭下站著的叔山尋揚聲, “父親,是二郎回來了!”
叔山尋站在原地沒動:“今日怎么肯大駕光臨?”
叔山梧向前兩步, 迎著一臉笑容的叔山柏, 語氣疏離:“打擾了你們父子時光, 抱歉。”
叔山柏:“阿梧這說的哪里話!我方才還和父親說,昨日你在射禮上一箭技精眾人, 再看看我,君子六藝,射藝一項上,實在愧為叔山兒郎!這不,趁著父親還未回青州,便求著他指點我一二——阿梧,你看為兄方才這三箭,如何?”
叔山梧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靶子,不予置評,視線轉(zhuǎn)而落在了叔山尋身上:“還未恭喜父親,借著射禮又除掉一員勁敵。”
“你什么意思?”叔山尋眉頭微蹙。
“那季進明射中鶻國公主,難道不是您的安排?”
叔山尋尚未說話,叔山柏已經(jīng)皺眉道:“阿梧,難道連你也懷疑這是我們所為么?”
“不然呢?”
叔山梧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兄長,“那麗笙公主行跡過于詭異,鄭成帷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馬腳。你們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在外人看來,我們就是勾結(jié)外族坑害異己的一窩亂臣賊子!”
“放肆!”
叔山尋斷喝一聲,“你這豎子!老子憑什么要去陷害他季進明?就因為你和他同為涼州藩將?!哼!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叔山梧冷笑了一聲,點了點頭:“是了,不然您也不會用這么顯而易見的手段,讓旁人第一個就會懷疑到我的頭上。”
叔山尋氣得手腳發(fā)抖,一時說不出話來。當日所有矛頭都指向二郎,一向冷靜自持的他也忍不住站出來要為兒子說話,反倒惹得皇帝不快,事后他也后悔自己不夠鎮(zhèn)定,但憂心兒子實在難免。孰料自己一片苦心,反被二郎如此誤會。
“哎呀!這是干什么,二郎難得回來一趟,有什么話不能好好的講?”容絮見狀,連忙上前幾步,端著一盞茶到了叔山尋旁邊。
“是啊阿梧,你這可真的冤枉了我和父親,倘若我們真的和麗笙公主串通,豈還會容她自由行動,授人以柄?”
叔山柏又推心置腹道,“你方才也說了,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一家人,對季進明那樣明顯的陷害,對你不僅沒有好處,反而惹人生疑,父親是不可能這么做的……”
“你不用和這豎子多廢話!老子不在意旁人動輒猜疑,或是往我頭上潑臟水,他們越是嫉恨,越說明朝廷拿我叔山氏沒有辦法!哈哈,好啊,我沒想到有一日連我的親生兒子也會如此看待我!好、好……好極了!”
叔山尋的聲音發(fā)顫,容絮看他氣得紫脹的臉,急忙伸手在他背后上下?lián)崦槡狻?br />
叔山梧冷眼看著面前齊心和睦的三人,言辭愈發(fā)鋒利:“難道猜疑有錯?你連兄弟同袍陷身危難之時,首先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前途利益,對季進明不擇手段更是沒什么好奇怪的!”
“你、你說什么?”
叔山梧冷笑:“父親不知道我在說什么?霽陽被圍時,你明明可以第一時間出手相救,卻直奔槊方,和李澹的做法有什么分別?你有何顏面去見你的兄弟?”
“咣當”一聲,叔山尋將手上的茶盞猛地摜在地上,碎瓷片飛濺出去,廊下原本站著的婢女侍從們見到這副架勢,都嚇得躲出了院子。一時間庭院中只剩下這支離破碎的一家四口。
“有、有什么分別?!你竟將我和那懦夫相提并論!好……好,姓李的三言兩語就讓你質(zhì)疑起我來!這就是你此去槊方的最大收獲?難怪我讓田衡配合你,你卻甩下他,和鄭遠持的女兒私奔!”
叔山梧神色微動,唇線抿直。
叔山尋伸出一只手,顫抖著指向他,“你覺得我和李澹一樣,是見利忘義的小人?!好!老子不用你明白!終有一日見到你師父,他必能比你更明白我的處境!!”
叔山梧閉了閉眼,神色中痛苦一閃而過。
叔山柏沉聲道:“二郎,父親與顏公乃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這樣說未免太過了……”
他看向氣得說不出話來的叔山尋,“無論是李澹還是季進明,會有今天全是他們咎由自取。季進明任肅州節(jié)度時,虐待瀚海洲的鶻族戰(zhàn)俘,鶻人恨他入骨,只是畏懼大祈威勢不敢得罪。今日的圈套應(yīng)當是麗笙公主自己做主……”
叔山梧目色中閃過一絲狐疑。實則他也有過此猜想,但光憑麗笙公主的能力,要在射禮上設(shè)下這樣的局太難,除非宮中有人與她配合。
容絮站在叔山尋身邊,搖頭道:“是啊二郎,不管那鄭成帷怎么想,他鄭氏身為老派朝臣,自然對我們叔山氏心懷敵意。你怎么好因著外人的想法,去誤會你的父親呢?這未免太過令人寒心了……”
她看了丈夫一眼,聲音低了幾分,怨懟般自言自語:“想當初你父親為了你,中斷了大郎和鄭氏的議婚,到頭來你卻胳膊肘朝外拐,唉……”
叔山梧眉鋒微揚,冷眼看向容絮:“你不必耿耿于懷,國公府的門第沒有那么容易攀,他們只是出于禮節(jié)接了平野王府的庚帖,無論是阿柏還是我,都入不了鄭國公的眼。”
容絮羞憤不已:“你——””還有,你不必特地掩蓋我與阿柏同年同月生的事實,專門對鄭氏宣稱我小他兩歲,平野王府的世子之位,沒有人和他搶。”叔山梧語氣冷蔑。
容絮兩道長眉高高揚起,尖聲斥道:“我何曾和鄭氏提及你的年紀?!明明是你用盡心機接近鄭來儀,如今玉京都是你們二人的傳聞,哼,正是因為如此,國公府的人才對你不滿。叔山梧,你嘴上說得好聽,哪一件事不是看著茂郎眼熱,才出手相奪?!”
“母親,別說了——”叔山柏面色已是極為難看。
容絮恨恨地看了叔山尋一眼,不管不顧地道,“叔山梧,我知你因你生母的事,對我心懷敵意……但你要記住,你的身世秘密不是我有意隱瞞,你都不認我這個嫡母,我何故還要強調(diào)你的存在?!我容絮嫁給你父親二十年,從來以大局為重,但我絕不會讓一個晚輩騎到我的頭上!!”
叔山梧掀眉看向容絮,她臉色發(fā)青,雖然說的是氣話,但并無半分作偽姿態(tài)。倘若她所述不假,鄭來儀又是從何得知自己的出生年月?
容絮的語調(diào)難以抑制地尖利起來:“茂郎已經(jīng)及冠,正是議婚年齡,鄭國公夫人尚且對我禮待有加,你卻對你的嫡母如此惡言相向,叔山梧!你如此狂悖乖戾,這種無父無母無兄之輩,注定孤獨終老!”
容絮發(fā)泄般說完,再也不看院中的父子三人,轉(zhuǎn)身進入屋內(nèi),“砰”一聲闔上了門。
院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叔山梧自嘲般笑了一聲,“我錯了。看來我真的不該來這里。”
“阿梧……”
叔山柏皺眉看向叔山梧,伸手想要拉他一把,卻被他避開,轉(zhuǎn)身邁步朝外走。
“你不把這里當家,也沒有人求著你來!滾!!”
叔山尋怒喝出聲,二郎桀驁的背影落在他眼里,如同橫亙心頭的一根刺,無論如何都難以克化。
叔山梧快步向外走,家丁奴仆見二公子冷著臉氣勢洶洶,無人敢上前。他邁出王府大門,方走到階下解馬,斜刺里突然沖出一個人直直撲到他身前,將他攔腰抱住了。
他后退半步,伸手將人推開,這才看清是吏部尚書之女伍暮云。
“郎君,求你救救暮云吧!!”
“發(fā)生什么事了?”
“暮云不想去和親,求郎君娶我!暮云愿意給你做妾,也好過嫁去圖羅!!”
叔山梧皺眉看她:“和親人選定了?”
從昨晚伍思歸一臉頹敗地回到家,吏部尚書府上便是一片愁云慘霧。本來在沒有鄭來儀的情況下,背靠父親伍思歸和左仆射的勢力,她是諸多太子妃候選中最有可能上位的,卻遇到如此急轉(zhuǎn)直下的情形。
“嗚嗚嗚……除了太子看中的太子妃人選,玉京中的世家貴女均有可能成為和親人選……除了鄭來儀,我們這些人都可能被派去和親……”伍暮云帶著哭腔。
“你說鄭來儀要做太子妃?”叔山梧沉聲。
伍暮云抬頭,鄭來儀和叔山二郎的傳言沸沸揚揚,可她眼下已經(jīng)顧不得計較這二人是否真有私,反正她傾慕叔山梧這件事也已傳遍了坊間,眼下面前的人已經(jīng)是她得以保持最后體面的救命稻草。
“郎君還不知道么,昨晚射禮結(jié)束后,鄭國公和太子被陛下留下,實則是為商議太子婚事,今日一早鄭國公就已經(jīng)去東宮找了太子,估計在和親人選確認之前,太子妃的人選就會很快公布的。”
“不可能……”叔山梧下意識后退半步。
伍暮云看著叔山梧如罩寒霜一般的面容,忍不住邁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郎君!太子和鄭氏從小青梅竹馬,鄭氏又是李氏宗親,玉京誰人不知,她鄭來儀生來便是要嫁入皇室的!太子為了鄭來儀,不惜在射禮上以和親之事相逼,比起做太子妃,國公爺怎么可能忍心讓她的女兒遠赴圖羅和親?”
她姿態(tài)懇切,幾近卑微,“郎君,暮云第一次見你就傾心于你!我不在乎你心中是否有別人,只要能嫁給你,我便再無所求!我——”
“松手。”
叔山梧垂眸,目光所及之處似有寒意。伍暮云面上漲紅,怔愣著松開了手。
“因緣之事,必得從心。我以為當日在北衙司已經(jīng)和你說得足夠清楚。你已入圍了太子妃選拔,今日來找我也不過是形勢所迫,不用拿一見傾心這樣的借口搪塞自己也欺騙別人。”
他語氣沉冷,如同最后的判決:“——我再說最后一次,我非你之歸宿,不必再來糾纏。”
伍暮云緊抿著嘴唇,不可置信地看向叔山梧,突然懷疑他俊美無儔的外表之下,究竟是不是凡人的血肉骨骼。
叔山梧掀起衣袍翻身上馬,留下飛馳而去的背影。
“叔山梧!你憑什么如此對我!鄭來儀于你才是妄念!你敢和太子搶么?我到底哪里配不上你?!嗚嗚嗚……”
伍暮云站在平野郡王府門前,暴淚如雨,泣不成聲。她哭了許久,直到街道盡頭早市的鋪子上升起冉冉白煙,小販叫賣的聲音遠遠傳來,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掩住狼狽半殘的妝容,邁開頹然的步伐準備離去。
她走了兩步,覺得身后有人,猶疑地轉(zhuǎn)過身去。
緊閉的朱漆大門前,面如冠玉的男子一身麒麟竭束袖胡服,正背著手目光憐憫地看著她。見伍暮云楚楚可憐的樣子,嘆了口氣。
“二郎就是這樣性子,我替她向伍小姐賠罪吧。”
“……你是?”
“我們在射禮上見過,伍姑娘可能不記得了,”男人笑容和煦如春風拂面,“在下,鴻臚寺卿叔山柏。”-
叔山梧縱馬穿過清晨熱鬧的早市,沖進侍賢坊,在鄭國公府門前的雁翅影壁下勒馬。
角門處停著輛馬車,看裝飾也是某位高官的座駕——畢竟是鄭國公府,門庭熱鬧是不斷的,竟這么早便有人登門拜訪了。
叔山梧翻身下馬,匆匆瞥了一眼角落的馬車,撩袍拾階而上。走了沒兩步,卻聽馬蹄聲緩緩,在身后停下。
“節(jié)度副使大人,這么早登門,有事要找老夫么?”
叔山梧轉(zhuǎn)身,鄭遠持駕著一匹高頭大馬,緩緩馳至近前,他沒急著下馬,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國公爺,晚輩聽說,鄭來儀要與太子訂親?”
鄭遠持眉眼微瞇,寬和的面容瞬間冷肅:“這與你有何關(guān)系?”
叔山梧上前兩步:“匆忙登門,恕晚輩失禮。晚輩今日來是想向令愛求親。”
一句話擲地有聲,在府院高墻與一字影壁間回蕩。
鄭遠持翻身下馬,門房里出來的小廝快步過來,牽走了老爺?shù)鸟R,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這傳說中的叔山二公子。
“叔山梧,你好大的膽子。”鄭遠持緩緩走到階前,在叔山梧對面兩步站定。
“晚輩知道只身一人登門求親,于禮不合,但事急從權(quán),不得不如此。”叔山梧迎著鄭遠持審視的目光,語氣沉著,“國公爺,鄭來儀不能嫁給李德音。”
“老夫的女兒,她能嫁給誰,不能嫁給誰,不用旁人置喙。千秋節(jié)上你是救過小女一次,老夫欠你一聲謝,但這不代表她就能嫁給你。”
鄭遠持越過叔山梧,朝臺階上走,“小女已經(jīng)因為你身陷流言,趁我動手之前,你走吧,不要再來登門。”
叔山梧追上兩級臺階,聲音拔高了些,“晚輩絕不會讓她一人背負流言,今日誠心求娶,亦是情之所至,不愿見她所嫁非人遺憾終身!”
鄭遠持腳步一頓,在階上回頭。
“你怎知她心意如何?難道嫁你便不是所托非人?”
叔山梧一時啞然。
“椒椒是我掌上明珠,為她擇郞婿,名門顯貴與否、才學武功如何均非第一考量,最重要的,是要她認可信賴,心甘情愿……”
“她……”
叔山梧艱難地擠出一個字,目光越過鄭遠持投向他背后緊閉的府門,嘴唇緩緩抿緊。
碎葉城鄭來儀棄他而去時一字不留,他便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她的信任。縱然那一路顛沛流離中,他們曾經(jīng)被萌動的情緒蠱惑,同時失控。
“我能不能……見她一面?”他的聲音不曾如此沒有底氣。
鄭遠持眸光閃動,似在思考什么。半晌,他重又開口,言辭鋒銳直白:“老夫不介意你叔山氏叛軍出身,也不去管你叔山梧與嫡母長兄關(guān)系如何,婚姻大事為何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些種種,都是小節(jié)。叔山梧,老夫確因和親一事?lián)项^不已,但椒椒的婚姻,總歸要聽她自己的。”
“她不會嫁給太子,她不會嫁給任何人。椒椒已經(jīng)決定,受戒入道,離家修行。”
鄭遠持緩緩宣布完,便緊抿著唇,冷冷看著對面的人。
叔山梧如遭雷擊,狼狽后退,險些從臺階上栽倒。鄭國公背手站在大門外,冷眼看著他姿態(tài)頹然地牽著馬,轉(zhuǎn)身離開。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長街盡頭,才轉(zhuǎn)身跨進門內(nèi)。
李硯卿正等在門廊下,神色復雜:“……他遲早會知道的,騙得了一時——”
“一時就夠了。”鄭遠持沉聲。
李硯卿嘆了口氣,終究沒說什么。
“人到了么?”
“已經(jīng)在書房等了。”
鄭遠持看了妻子一眼,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膀。
“眼下受些委屈,總好過你們母子分離,會過去的。”
第63章 有叔山氏這樣的活靶子在,無人會懷疑國公小姐
各國來朝賀的使團于重陽射禮之后七日內(nèi), 陸續(xù)離開玉京。
禁軍和禮部分別負責使團的安防護衛(wèi)和通關(guān)事宜。叔山柏在射金門外送走了最后一支鶻國使團,長出一口氣,轉(zhuǎn)身卻見鄭成帷抱臂站在城墻之上, 目光冷肅地看向自己所在。
叔山柏心中一動, 面上不顯地抬頭朝鄭成帷笑了笑。
鄭成帷沒有回應(yīng),轉(zhuǎn)身下了城樓。
叔山柏面上的笑容迅速收斂,卻見城門內(nèi)緩緩駛出一輛華麗的四輪馬車。駕車的人有些眼熟,他曾在下朝后宮門前各府候著的下人里見過的。對, 鄭國公府的管家鄭泰。
他想起這些日子聽說的傳聞。鄭國公府的四小姐要出家修道, 莫非馬車里坐的便是?
正想著,鄭成帷已經(jīng)從城樓上下來, 將那馬車喊停了, 而后快步走到車簾前,和車里的人說話。
叔山柏一夾馬腹, 轉(zhuǎn)身回城, 與那馬車迎面交錯而過, 經(jīng)過時出聲打招呼:“鄭指揮使。”
鄭成帷站直身子,目色沉靜地看向叔山柏:“叔山寺卿。”
“最后一個使團送走,指揮使大人也可松一口氣了。”
“彼此彼此。”
叔山柏微笑, 似不經(jīng)意地撇了一眼他身旁的馬車,用彼此都能聽得清的聲音道:“舍弟性情孤僻, 行事頗有些乖張,似乎給府上添了不少麻煩。”
鄭成帷看了叔山柏一眼, 沒有說話。
“阿梧能有今日, 也多虧國公爺當初扶持舉薦。如今他已離京去往涼州赴任, 不會再去打擾,還希望能與貴府盡棄前嫌, 倘若以往有什么得罪之處,彌茂可代吾弟致歉。”
“叔山寺卿此話客氣了,那些捕風捉影的事,影響不到國公府和舍妹,所謂前嫌,也都是沒有的事,末將也曾在叔山節(jié)度麾下,共事也算順利。”鄭成帷一番話無懈可擊。
叔山柏點了點頭:“那在下便放心了,”他朝著鄭成帷一拱手,“在下還有公務(wù)在身,就不耽誤指揮使大人了。”
鄭成帷轉(zhuǎn)頭看著叔山柏縱馬遠去的身影,目露狐疑:“他這奇奇怪怪的語氣,究竟什么意思?”
“不用管他了。”
鄭來儀坐在車中,半闔著眼,“快些出發(fā)吧,晚了便要追不上了。”
“好。”
鶻國使團持通關(guān)文牒西出玉京,緩緩行入拂霄山中。
鄭成帷一人一馬等候在山道上,不多久,寬闊大道盡頭便出現(xiàn)了鶻國使團的車隊,他翻身下馬。
“麗笙公主,大祈禁軍指揮使鄭成帷求見。”
車隊停下,一時間除了山林間鳥鳴啾啾,無人應(yīng)答。
正中的馬車里隱隱有人低聲交談,半晌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隔著車簾響起:“指揮使大人有何事?”
“此處說話不便,請公主移動芳駕,隨我往捱日庵一敘。”
車中人的聲音帶了些不耐:“指揮使大人,此去碎葉路途遙遠,我們還有路要趕,公主沒有時間和您敘話,有什么事就在這里說吧!”
鄭成帷不急不緩道:“貴團似乎沒有合格的向?qū)В考仁且厮槿~,似乎取道西郊走山路卻是繞遠了啊,從拂霄山中走,很容易誤入歧途……”
對面陷入沉默,過了半晌,車簾掀開,一個人影鉆了出來。是麗笙公主身邊的那個鶻族侍女。
“指揮使大人,究竟有什么事?”侍女的口吻著實很不客氣。
鄭成帷短暫猶豫了一會,似在斟酌說辭。他的目光在那妝容精致的侍女臉上緩緩流轉(zhuǎn),眼眸微瞇。
“實不相瞞,舍妹聽聞公主今日離都,特在公主回程路上等候,想與您見一面。”
“……令妹?”
鄭成帷點頭:“是。舍妹鄭來儀,也是致遠馬行的幕后東家。”
那侍女聽到“致遠馬行”四字,眸光微斂,沉吟半晌而后沉聲道:“那就請指揮使大人帶路吧。”
鄭成帷牽著馬走在前面,麗笙公主由那鶻人侍女陪同,三人沿山道走了大約一炷香時間,一座造型古樸的寺院出現(xiàn)在眼前。
鄭成帷加快腳步徑直跨入山門進了院子,后面的兩位對視一眼,侍女握緊了公主的手,隨后進入捱日庵。
雖是寺庵,建筑卻是道教風格,庵中空無一人,廊檐與立柱之上隨處可見綠色的青苔,似乎很久無人問津。大殿中供奉的一座神像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依稀可以辨別是座衣飾華麗手持長劍的女武神,這樣的寺廟在中原似乎并不多見。院中飄著一股藥香,讓人不自覺沉靜下來。
鄭成帷帶著二人穿廊入后院,在一處草木園中停下,一畦畦的藥田中栽種著丁香、沒藥之類的藥材,還有各式難以辨認的奇花異木。
藥圃盡頭的竹木籬笆之外,鄭來儀一身青衣坐在涼亭中。她的手邊擺著一只茶壺,兩只茶杯,顯然是在等人。
鄭成帷看向二人:“這便是舍妹,鄭來儀。”
麗笙公主由婢女攙扶著走進涼亭,鄭來儀從石凳上起身,微微頷首:“鄭來儀拜見公主。”
麗笙公主未坐,視線在鄭來儀面上掃過,眸光微動:“鄭姑娘要見我有何事?”
鄭來儀掀眉看向面前的二人。麗笙公主身著艷麗的鶻族衣裙,姿態(tài)緊繃,而她身邊的婢女衣飾簡單,眉眼間雖有疑惑,但卻鎮(zhèn)定許多。
她微微一笑,微轉(zhuǎn)身體朝向那“婢女”,輕聲道:“公主此行微服私訪,可曾探查到什么情報?”
此言一出,對面二人俱是一驚。
“你——鄭姑娘可不能亂說話,褻瀆了公主!”對面的“婢女”率先出聲。
鄭來儀不理會她氣急敗壞的語氣,緩緩坐了回去,拎起手邊的茶壺倒了一盞茶,推到了自己對面。
“我與麗笙公主書信往來已久,難道還分不出你們二人,誰是真龍,誰是假鳳?”
“你……當真是致遠馬行的東家?”“婢女”語氣猶疑。
致遠馬行在鶻國無人不曉,以一己之力收購了鶻國出口大祈近九成的戰(zhàn)馬,誰能料到其幕后東家竟然是大祈高官府上深居閨中的少女,雖然方才聽鄭成帷所說,麗笙公主心中依舊存疑。此時親眼得見,更是難以置信。
“公主若是不信,為何應(yīng)邀前來?”鄭來儀微微一笑。
她與麗笙公主確是神交。前世的鶻國公主是個聞名西域的人物,身為弱質(zhì)女流,卻憑借心機和手段,拉下了王兄拔灼,一躍成為鶻國女王。在麗笙的運作下,鶻國更是擊敗圖羅,最終壟斷了大祈的馬匹供應(yīng)。
實則鶻國戰(zhàn)馬雖身形不如圖羅沮渠戰(zhàn)馬高大,但出身西域沙漠中條件最為惡劣之處,天生耐寒耐旱,持久力拔群,十分適合做西征的戰(zhàn)馬。
前世的大祈末年國力衰微,到最后連戰(zhàn)馬的供應(yīng)都完全被番邦操縱,一年要從國庫支取上百萬匹絹給鶻國,以交換北方邊境地區(qū)淘汰下來的老弱駑馬;而與鶻國交情深厚的叔山氏,掌握其豐厚的戰(zhàn)馬資源,雙方交戰(zhàn)時如虎添翼。
如今叔山氏統(tǒng)御的河北河東一道,有青州馬場這樣天時地利的資源,不能不早作防備,否則難以與之抗衡。
她從鄭成帷那里聽說了射禮上發(fā)生的意外,又聯(lián)想他提及在游街時救了麗笙公主的插曲,心中得出一個猜想。為了驗證這個猜想,她才與鄭成帷在使團的回程路上中途攔截。
鄭來儀掀眉,看向?qū)γ嬲嬲柠愺瞎鳎骸吧涠Y上的事,多虧公主有勇有謀。”
對面的人嘴角露出一絲輕笑:“不敢。用你們中原的話,拿你的錢財,替你消災(zāi)罷了。”
鄭來儀垂眸不語。
早在射禮之前,鄭來儀就以致遠馬行東家的身份,輾轉(zhuǎn)和麗笙公主取得了聯(lián)系。歸根到底是她將季進明帶進了槊方,見證了虢王落馬,才有機會趁虛而入。她不能允許自己的計算偏差為鄭氏帶來負面的影響,于是想到通過鶻國使團,設(shè)計讓季進明在射禮上跌了個大跟頭。
皇帝本就對季進明有了猜忌,她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況且還有叔山父子這個最明顯的靶子在場,更無人會懷疑到端坐在仰山亭里的國公小姐。
鄭來儀微微一笑,沉聲道:“雖然謀算季進明是我的主意,但與婢女互換身份,騙過了整個玉京又能全身而退,麗笙公主的膽識實在令我佩服。”
那身著公主服飾的侍女還要開口說些什么,旁邊的人卻將她攔住了。麗笙公主在鄭來儀對面款款落座,換了一副口氣:“我們素未謀面,你是如何猜到的?”
“這不是最重要的。我觀公主神色不寧,是否還有未了之事?”
麗笙公主眉頭蹙起:“這便與你無關(guān)了。”
鄭來儀不以為忤,語氣依舊輕松:“讓我猜一猜,拔灼讓你代表鶻國使團來出席射禮,實則是想將你獻給大祁王室……但公主不愿以此種方式換取兩國交好,而陷害季進明實則是順水推舟,也讓自己暫時免于和親的命運,畢竟射禮上見了血光,于雙方都是不詳,我說的可對?”
麗笙公主置于臺面上的粉拳倏然攥緊,顯然被鄭來儀說中了心事。
她微側(cè)過頭,朝向身邊的侍女:“犀奴,你先退下。”
那叫犀奴的侍女抿唇看了鄭來儀一眼,轉(zhuǎn)身退出了涼亭。
“本公主只是不甘,他乙石真身為男子,就能讓大祈公主遠嫁圖羅,而我鶻國明明與大祈邦交更久,對大祈也更為忠誠,卻只能靠貢獻女子來拉攏?”
麗笙公主聲音微微發(fā)顫,“我鶻族委曲求全,為了表示忠誠,只能將三王兄的命獻給大祈,為何比起圖羅,我們就只能受到如此待遇……”
鄭來儀沉默。護劼與執(zhí)矢松契勾結(jié),也不過是為了謀求生存而已,而大祈對待這兩個國家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實則都是出于利益的考量。
兩國邦交,沒有人會無條件地扶持弱者。但立場不同,她終究不能多說什么,只是回避了麗笙公主的質(zhì)問。
“這一次或許能暫時躲過被當做禮物獻給大祁,回去后卻需面臨對抗王命的制裁,是以公主才改了路線——我猜,您是要去瀚海?”
“你……你怎么知道?”
“瀚海是護頡的領(lǐng)地,自他死后,那里的馬場已然無主。公主您應(yīng)當是覺得眼下鶻族最為寶貴的,便是連通大祁與西域番邦之路上的瀚海馬場……”
鄭來儀直視著麗笙公主墨藍色的眼睛,二人對視,均看出了對方目光中的通透。
她還猜出麗笙公主另一層想法:掌握瀚海馬場,不僅能讓自己和死去的兄長護劼一樣擁有屬于自己的力量,或許也是將來鶻國能與大祈平等對話的唯一籌碼。
麗笙公主的目光中逐漸有了欽服之色:“鄭姑娘如此睿見,麗笙佩服。”
鄭來儀搖了搖頭:“我沒有什么睿見,只是胡亂猜測而已……”
“你我因一時利益綁定,如今事已成,我的存在便是隱患,為何不在皇帝面前告發(fā)我?”
鄭來儀笑了笑:“告發(fā)你,對我有何好處?”
麗笙公主一時答不上來,眼中的疑慮卻未盡消。
鄭來儀嘆一口氣,輕聲道:“公主有所不知,我與你同病相憐,身陷一場被強迫的婚姻……”她抬眼,語氣誠懇,“或許同為女子,我對公主不甘于眼下處境的心情,容易理解得多。”
麗笙公主神色動容,沉默了許久,端起手邊的茶盞一飲而盡。
“所以,鄭老板今日在這里等我,究竟為了什么?”
鄭來儀抬手將二人的茶盞再度斟滿,緩緩道:“我想和公主再做個交易。”
犀奴從涼亭中退出來,站在藥圃旁的小徑上,神色警惕地看著涼亭中對話的二人。
“你這婢子膽子不小,竟能在射禮那樣的場合假扮鶻國公主,蒙騙了那么多人……”
犀奴一回頭,見說話的是鄭成帷。
“那日游街時,多謝大人相救。”她微微斂眸。
“職責所在,不必言謝——季進明的事,真是你們干的?”
犀奴看向鄭成帷,目光微動。她的主子和鄭來儀之間的交易,不需要第三方知道,而鄭來儀顯然也是這么想的:面前的人雖然身為她的兄長,對她們之間的合作也并非全然知情。
她點了點頭,故意道:“大人會抓我們回去么?”
鄭成帷一怔,半晌搖頭,淡淡說了句:“沒這個必要。”
他們與季進明本就分屬不同立場,沒有必要為了這事供出麗笙公主,將兩國間的關(guān)系撕破,況且來儀與她們還有事要共謀。
“你的妹妹,她很聰明……”犀奴意有所指。
鄭成帷驕傲地揚了揚下巴:“那是自然,椒椒從小就聰慧過人!”
“可再聰明又能如何呢,身為女子,也難免被人安排的命運。”
鄭成帷聞言搖頭:“她不會的。”
第64章 “來儀,我們到了。”
黑云籠罩大漠, 云上波濤翻滾,隆隆的雷聲如同天兵擂鼓,一片肅殺。
關(guān)塞極天, 惟有鳥行道。雁群在空中飛過, 將一排南歸的影投向荒蕪的地面,地面上卻難見人煙。
綿延起伏的群山之間,一支數(shù)百人的隊伍排成一字縱隊,如同螞蟻一般緩緩穿過荒垠。隊伍中的士兵均是十幾二十歲的青年, 朔風如刀拍打著他們盔甲之下年輕黝黑的臉, 懸在腰間的長刀碰撞在戰(zhàn)馬的鞍韉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叩擊聲。
這是一支來自涼州的防秋兵——每到入秋后, 為防止西域的游牧部落趁著草長馬肥的季節(jié)騷擾邊境, 邊鎮(zhèn)便會派出隊伍沿線巡查,對境外諸族形成威懾。他們從涼州出發(fā), 歷時整整兩日抵達了這片不毛之地, 計劃在此搭建行營長期駐守。
在此之前, 來自大祈的部隊已經(jīng)很久不曾抵達這么遠的地方。這里是大祈與圖羅、鶻國三國的交界處,西洲行營的建立,昭示著大祁的領(lǐng)土已經(jīng)擴張至此。
這支防秋兵一路行來, 途經(jīng)幾處戰(zhàn)場的遺跡,折斷的劍戟、殘破的旌旗和風化的骷髏, 無處不訴說著這一路曾見證過的戰(zhàn)火烽煙。每當行至這樣的地方,隊伍便會暫停行進, 將殘留的武器兵刃和軍旗收起, 將支離破碎的骸骨收攏后就地入土, 對著英靈三拜之后再行上路。
“將軍,你看!”
都頭曲弘毅高喊出聲, 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約百步之外,一片較高地勢的積土山上,立著一座孤兀的烽燧臺。
曲弘毅從懷中摸出一張牛皮輿圖,對照著四周的地形查看了一番,興奮道:“這里應(yīng)當便是伏羌驛了!”
隊伍里的眾人面露欣喜,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他們疾行兩日,終于到了此次巡邊的終點:開國皇帝西征戰(zhàn)場的盡頭——伏羌驛。
曲弘毅激動不已,正要拍馬上前查看,卻聽帶隊的將領(lǐng)沉聲喝住。
“要變天了,別急著動,先就地扎營。”
話音未落,天邊滾起隆隆的雷聲,似在印證他的話。
眾人不敢耽誤,遵照命令迅速移動至山坡背風處,將馬匹栓好,利索地搭起了行軍氈帳,又在氈帳外點起了篝火。
大漠的天氣說變就變,有時晴空萬里,下一瞬就是電閃雷鳴,而如眼下這樣雷聲滾滾的氣候,雨卻不一定能下的下來。
天色迅速暗了下來,士兵們沒有急著入帳,卸下身上的佩刀圍坐在篝火前。有人緊了緊身上的斗篷,抬頭看著外面的天色,低罵了一聲:“這鬼天氣,只怕還沒等戰(zhàn)死,倒先被凍死了!”
大家都有同感,雖然才剛到十月,玉京還是秋風蕭瑟的氣候,西境的夜已經(jīng)滴水成冰了。
“唉,好想念家里的爹娘啊!”
“我看,你是想家里的婆娘了吧!”
“去你的!難道你不想?!昨天夜里蹲在帳篷后面抹眼淚喊著蕓娘的是誰?”
“……放你娘的屁!”
作為先鋒部隊,大祈賦予這群士兵以艱難的使命,但待遇也是豐厚的:留守境外行營的收入遠高于駐守本鎮(zhèn),留在境內(nèi)的家人們便能享受到優(yōu)厚的資助。
隊伍里不時發(fā)出陣陣哄笑,他們總是在這樣的調(diào)侃玩笑中,消解著難熬的長夜,這已然成為戍邊將士們的常態(tài)。
人群的角落里有一名年輕的士兵,是這支隊伍中的執(zhí)旗,他在同袍們粗聲歡笑中始終一語不發(fā),他默默地將手中的旗桿放下,抽出了手邊的長刀,從刀鞘里摸出了一樣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
那是一張畫像。
那年輕士兵身邊的戰(zhàn)友察覺他的動作,將頭湊過去瞥了一眼,笑了起來。
“程文才又在想他的新媳婦兒咯!”
眾人聞聲,均朝那叫程文才的執(zhí)旗士兵看了過來。
程文才連忙將畫像疊好,匆匆收進了懷里,臉已然漲得通紅。不少人看清了那畫像,畫上是一個圓臉杏眼的女子,柳葉眉彎彎,正微微笑著,不用想也知道畫上人應(yīng)當便是他的妻子。他動作雖快,疊起畫像時動作依舊十分細致,可見對這畫像的珍惜。
“你們別笑話文才,他面皮薄,跟你們這幫子粗人不一樣!”曲弘毅出聲,幫著程文才說話。
立時便有人附和曲弘毅:“就是,文才別生氣——你們這些人,有什么好笑的,人家剛成了親就被派來戍邊,想念新婚妻子不是人之常情么,你們誰懷里沒有藏著媳婦兒給的東西?”
程文才旁邊的士兵便拍了拍他的肩,道了聲歉:“沒有笑話你的意思哈,兄弟!”說罷從懷中摸出了一個錦囊,“你看,我媳婦兒的畫像也貼身收著呢,就是不像你總是拿出來看,哈哈!”
前些日,軍營請里來了一位畫師,在營帳口擺了一張桌子,案上放著筆墨,專程為士兵們提供一項服務(wù):畫像。
這畫師其貌不揚,畫功卻頗為了得,只需三言兩語交代特征,他便能將他人口中描述的形象刻畫準確,寥寥幾筆,形神兼?zhèn)洌H人的形象躍然紙上。
那一日軍營里十分熱鬧,周畫師的案前排起了長龍,戍邊游子們排著隊,請畫師畫下親人的形象,拿到畫后便如珍寶一般捧在手中,與畫中人對視許久,不知覺間紅了眼眶,方才想起“男兒有淚不輕彈”。
曲弘毅的劍鞘里也藏了一張妻子的畫像,他還記得那日請周畫師畫完后,興沖沖地走到主將營帳中稟告:“將軍!這周畫師真是筆下有神,畫得真太像了!”
比起“副使大人”,他們更習慣稱呼叔山梧“將軍”,——不同于其他藩鎮(zhèn)的節(jié)度,比起穩(wěn)坐駐地的藩王,他更像沖殺前線的將領(lǐng)。試想眼下的大祈,還有哪個藩鎮(zhèn)統(tǒng)帥會和麾下的士兵們一起,縱使在沉烽靜柝不聞戰(zhàn)鼓的時節(jié),依舊櫛風沐雨,飲馬黃昏,親力親為地深入前線呢?
聽到曲弘毅的話,叔山梧只是“嗯”了一聲,沒有抬頭。
自從參加完射禮,叢玉京回到?jīng)鲋莺螅迳轿喔纫酝良帕嗽S多,將士們很難從這位頂頭上司的臉上捕捉到一絲笑容。服役于他的麾下,演習操練一如往日沉重,而叔山梧對待自己更是比對待手下將士們更為嚴苛。常有士兵見到主將營帳中燈火徹夜不滅,隱隱有刀風劍嘯隔帳傳出,一練便到了天亮。
曲弘毅卻覺得將軍冷酷淡漠的表象下,實則并非全然冷血無情。否則他為何會專門從關(guān)內(nèi)請來畫師,為軍營里的大家作畫,一解士兵們的思鄉(xiāng)之苦呢?
“將軍,您……不去畫一張么?”那時他忍不住好奇地問。
叔山梧擱下了手中的簿冊,于案后抬頭看向曲弘毅,那眼神無鋒,卻讓人一時瑟縮。曲弘毅立時有些后悔問了他這個問題。
“不用了。畫了也是褻瀆。”
曲弘毅記得那時叔山梧唇角勾著自嘲地笑,這樣回答他。
“都頭,咱們將軍娶妻了么?”
曲弘毅的神思被身邊人拉回,他將視線投向不遠處叔山梧孑然一人的背影。他正仰著頭,看著暗色天幕下灰白的云層,挺直的后背卻顯得格外落拓。
曲弘毅搖了搖頭,旁邊的人好奇心沒有滿足,追問:“是沒娶妻?還是不知道啊?”
他皺眉轉(zhuǎn)頭,看向身邊一臉好奇的士兵,伸手在他腦門上敲了個暴栗:“你怎么那么好奇呢?”
那士兵摸了摸腦袋,嬉笑著道:“我就是看咱們將軍一表人才的,這氣概出去,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家啊!倘若沒有娶妻,真想把我那年方貳八尚未定親的妹妹介紹給將軍啊……”
曲弘毅鼻子出氣哼笑了一聲:“你想得可真美啊!要做涼州節(jié)度副使的小舅子,你祖墳得冒青煙了!”
雷聲漸漸停了,陰云散去,天邊露出一輪圓月。
程文才從袖中摸出一支篳篥,清脆的樂聲伴著北境的晚風,響徹于山谷間,襯得四野荒涼。士兵們安靜下來,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空中的月亮。
長夜漫漫,寒聲嗚咽。曲弘毅再度攏了攏肩頭的衣袍,到了該更換寒衣的季節(jié)了。
人群里突然有人低聲說了句:“哎,聽說了么?新任涼州節(jié)度很快就要到任了?”
“是哪位知道么?”身邊頓時有人接話。
“不知道,這一回神秘的很,玉京一直沒有消息傳出呢。”
有人說起聽來的傳聞:“據(jù)說可能是禁軍的人,神武軍的魚乘深,原本也是戍邊的將領(lǐng),自從他率神武軍趕走圖羅執(zhí)矢部進犯后,圣人對他就頗為賞識呢……”
曲弘毅耳中聽著那二人的對話,突然出聲打斷:“不可能的,槊方的節(jié)度使額被裁撤了,魚統(tǒng)領(lǐng)去槊方做觀察使了,還是駐守京畿——你們別瞎猜了,反正過幾日就能看到真人了。”
說話的士兵聞言點了點頭,看向前方獨坐的叔山梧,嘆息般道:“倘若是將軍能升作節(jié)度使便好了,雖然對我們很嚴格,可也實在是個值得信賴的將領(lǐng)……”
曲弘毅抿唇,沒有接茬。
"啪嗒"一聲,臉上落了一滴涼意。
“下雨啦!”“快!進氈帳吧!”
大漠中的雨來得及,豆大的雨點落在盔甲上,發(fā)出清脆的顆粒聲。士兵們匆忙躲進氈帳內(nèi),雨勢陡然加大,燃燒正旺的篝火沒一會便被澆滅了。
躲進帳中的士兵們胡亂擦拭著盔甲上的水漬,檢查各自的佩刀有沒有錯拿,一片慌亂中曲弘毅看向帳外,皺了皺眉。
“將軍!快進帳來吧!這雨太大了!”
叔山梧恍若未聞,雨水和塵土混雜的味道將他包裹,這樣的味道讓他一瞬間回到過去,如同他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無數(shù)個戍邊的夜晚,但心境似乎已經(jīng)不一樣了。
他垂眼,攥緊了手中的東西——那把曲柄纏枝紋的匕首。
他叫她別再弄丟,這匕首卻又輾轉(zhuǎn)回到了自己手中-
十月朔,寒衣節(jié),家家戶戶縫制棉袍。
大祁都城玉京自將校禁衛(wèi)以上,并賜錦袍;邊鎮(zhèn)藩將、統(tǒng)帥,各道州府首官,皆收到了宮中賜下的寒衣。
新任涼州節(jié)度使于十月初一當日,帶著給隴西駐軍準備的過冬棉衣,車馬隊伍浩浩蕩蕩地抵達了涼州城下。
“這節(jié)度使大人真不錯,知道將士們戍邊苦寒,盼著過冬的衣物,親自帶著棉服來呢!”
“可不么,我聽說這嚴大人原本在渝州時便十分親民,體恤下屬,雖然文官出身,但沒有那些世家出身的將領(lǐng)不可一世的習氣,已經(jīng)十分難得了!”
“那感情好,想來一定要比那姓季的大人要強些,涼州有這樣的上官主持政事,老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嚴氏一門忠烈,節(jié)度使大人的弟弟就在執(zhí)行朝廷公務(wù)時死在了槊方,朝中對嚴大人也是頗為褒獎呢!別看他是文臣,聽說射禮上力拔頭籌,還得到了陛下御賜的鹿角弓,顯然騎射武功也是不差的……”
“是么,那可真是了不起!”
……
看熱鬧的百姓擠在道路兩邊,對涼州新任節(jié)度使嚴子確議論不絕,而叔山梧一身玄衣,率隊等候于城門外,對嘈雜的人聲充耳不聞,神情冷肅地看著大道盡頭緩緩駛來的龐大車隊。
“大人,咱們迎一下吧?”曲弘毅在叔山梧身后低聲請示。
叔山梧微微頷首,翻身下馬,朝著駛近的車隊走了過去。
開道的騎兵引馬馳向兩側(cè),嚴子確一身圓領(lǐng)青袍,形容低調(diào),看見迎上來的叔山梧二人,勒住韁繩,翻身下馬。
叔山梧上前兩步,叉手行禮。
“叔山梧參見嚴大人。”他語氣淡淡。
嚴子確面帶微笑,伸手扶住叔山梧:“不必多禮。這段時間堅守隴西,辛苦了。”
叔山梧收回手,面上沒什么表情,對這樣的客套反應(yīng)極為淡漠。
曲弘毅跟著上前一步,屈膝半跪:“涼州都知兵馬使曲弘毅拜見大人。”
嚴子確面上笑容加深了些:“你便是曲弘毅?刺史曲睿是……”
曲弘毅點頭道:“正是家兄。”
嚴子確贊道:“兄弟二人共守西境,熱血男兒駐守苦寒之地,令人敬佩!”
“大人謬贊,末將愧不敢當!末將與家兄都是涼州本地人氏,從小在這里長大,對涼州有感情……”曲弘毅摸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
說罷,他站起身來,看向嚴子確身后的車隊:“今年嚴寒甚于往年,大人有心,為涼州將士帶來冬衣,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啊!”
嚴子確笑著道:“話雖如此,但這功勞不是我的,實在不能獨占。”
曲弘毅一愣。只見嚴子確轉(zhuǎn)身走向后方的馬車,溫聲喚車內(nèi)人。
“來儀,我們到了。”
第65章 這衣裳……是副使大人給貴人置辦的?
那輕輕兩個字如同一把鋒利的鋼錐, 準確刺入了叔山梧的心脈。
他僵立于原地,看著一只纖纖素手從簾后伸出,交到嚴子確的掌心, 車簾掀起, 手的主人隨即現(xiàn)出身形。
如同被猛然拽入深淵,叔山梧一瞬間聽不到任何聲音。
鄭來儀一身凝夜紫單絲羅長裙,同色帔帛搭在肩頭,西境凜冽的寒風將她的衣裙吹起, 顯出玲瓏的曲線, 鬢邊的碎發(fā)拂在臉上,惹得她不禁閉了閉眼。
"啊喲, 這里的風好大……"
叔山梧的聽覺一時恢復, 人群中如潮的議論聲瞬間涌了過來。
“快看!那娘子好生漂亮——是節(jié)度使夫人么?”
“肯定是了!你看節(jié)度使大人對她多溫柔啊,喲, 看看人家玉京來的貴女就是不一樣, 兩個人真般配啊!”
“咦, 我怎么聽說節(jié)度使大人有過妻子,早年喪偶了呀?”
“堂堂節(jié)度使一表人才,喪過偶續(xù)弦有什么好奇怪的?”
“這節(jié)度使夫人看著嬌滴滴的, 倒是肯跟著嚴大人一起來涼州這樣的極寒之地吃苦啊……”
“這才說明兩人情深意篤,琴瑟和鳴嘛!”
……
叔山梧心口如同壓著一塊巨石, 連喘息都困難。他眉心緊蹙,半晌方才張了張口, 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難以發(fā)出聲音。
嚴子確牽著鄭來儀的手, 引著她朝叔山梧走過來, 聲音里帶著一貫和煦的笑意:“這位是鄭來儀,我的未婚妻。”
鄭來儀儀態(tài)端莊地朝著他笑了笑:“副使大人, 我們認識的。”
“……幸會。”
他的聲音啞得不像話。
曲弘毅折服于節(jié)度使未婚妻秀雅絕俗的氣派,上前一步,殷切道:“貴人安好!節(jié)度使大人的府邸已經(jīng)布置好,末將這便送大人和您過去!——您看看您,這穿得也忒單薄了,快些回去車里吧,這涼州的風可厲害得緊呢,每年都有凍死的人……”
鄭來儀攏了攏肩頭的帔帛,語氣柔和:“多謝曲都頭提醒,來的匆忙不曾帶厚重衣物,只能到了城里再想辦法啦~”
嚴子確將鄭來儀扶回車里,幫她把車簾閉緊,這才轉(zhuǎn)過身來,面上帶著幾分無奈笑意,說鄭來儀:“只記著戍邊將士們要添衣,自己卻連一件大氅都沒帶,還要麻煩你們多照顧些……”
曲弘毅連連搖頭:“大人這說的哪里話!有貴人在府上做主,大人操勞政務(wù)軍務(wù)才能沒有后顧之憂啊~!”
雖然言明是未婚妻,但曲弘毅的話里話外已經(jīng)將鄭來儀當做了節(jié)度使府上的女主人。
曲弘毅還待說些什么,突然意識到副使大人還在,自己這么殷勤似乎有些顯得過分上進了,當下轉(zhuǎn)過頭,卻見叔山梧的面色十分難看,他的視線凝視著緊閉的馬車簾,嘴唇也隱隱發(fā)白。
“將軍,您……沒事吧?”
“……沒事。”
嚴子確看了叔山梧一眼,便道:“天氣寒冷,你們不必興師動眾出城相迎的,快快進城吧。”
曲弘毅躬身道是,扭頭朝著后面迎候的隊伍揚聲。
“恭迎節(jié)度使大人進城!”-
涼州城許久沒有過這樣的景象。
新任節(jié)度使大人攜未婚妻到來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傳言準節(jié)度使夫人是個嬌花一般的貴人,看熱鬧的百姓擠滿了街巷,伸長了脖子要看玉京來的貴女究竟是何模樣,一路跟著節(jié)度使大人的馬車到了城西的牌坊下。
曲弘毅沒料到自己帶隊迎接上官,最終還要負責維持街面上的秩序,好不容易將車隊送到了府門前,這才松了口氣,翻身下馬。
“大人,咱們到了。”
便有士兵端來了杌子擺在馬車前邊,紫袖先從車中鉆了出來,被撲面而來的強風逼得一個激靈。
鄭來儀扶著紫袖的手下車,仰頭打量面前的府院。氣勢恢宏,門樓高大,可以想見前任肅州節(jié)度季進明在此地“土皇帝”一般的日子。
她收回目光,見紫袖哆哆嗦嗦地遞來銅袖爐,笑了笑將袖爐推回去給她:“冷吧?”
紫袖從未來過這么偏遠的地方,衣裳也穿得少,在風里瑟瑟發(fā)抖,心中著實敬佩小姐嚴寒中面不改色的氣度。
曲弘毅見這主仆二人這般,連忙道:“貴人快快進屋吧,已經(jīng)讓他們在正屋里備了火盆,煮了熱湯,一路辛苦,快些去去寒,切莫凍出病來!”
嚴子確便溫聲向著鄭來儀:“你們先趕緊進去吧,午后我還要去軍署議事,你可自便。”
鄭來儀點了點頭,也不多說什么,攜著紫袖先一步跨入了府門。
曲弘毅便道:“大人要召集哪些人?末將可去傳令——軍署離您的官邸不遠,您可先與鄭姑娘一道用完午食再說。”
嚴子確沉思了一會,方道:“既如此,晚間請公廚過來,將軍署的廊食挪到我府上來,請本鎮(zhèn)的幾位將領(lǐng)來這里見個面,大家也不必拘謹,只當是認個臉,閑聊幾句。”
曲弘毅大感惶恐:“這怎么可以!本來屬下們想著要備好禮,專門給您辦個接風宴的,怎好第一日就登門打擾大人?”
嚴子確笑了笑:“我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接風宴就免了,太過勞神費事,就聽我的,晚間請大家到府上來吧!”
曲弘毅應(yīng)了聲是,便告辭離開。沿途看熱鬧的百姓都散的差不多了,他在軍署門口下馬,沖門口人問了句:“副使大人回來了么?”
看門的牙兵搖了搖頭:“副使大人不是去城門口迎節(jié)度使大人了么?”
曲弘毅一時納悶,方才明明是一道回城的,人送到了,一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叔山梧不見了。
“……真是奇了怪了,去哪兒了呢?”
那牙兵見狀,嬉笑著迎上來:“大人,節(jié)度使大人有什么吩咐么,小的可以幫忙跑腿兒?”
“若是見到副使大人回來,便和他報一聲,晚間去節(jié)度使府上議事,嚴大人留飯。”
曲弘毅說罷,又想起一事,匆忙翻身上馬,扔下一句:“別忘了啊!”
他打馬直奔城東,半途卻遇見叔山梧身邊的近衛(wèi)決云,略緩了幾步打了聲招呼便準備走,卻被決云喊住了。
“決云將軍何事?”曲弘毅只得勒住了馬。
決云抿著嘴,將一件頗為厚重的蠶絲錦緞包裹遞給曲弘毅。
“這是……”
曲弘毅心中狐疑,見那包裹的樣式,儼然是來自涼州城最大的衣帛行“袖裁紅綠”,也是他本來準備要去的地方。
傳言袖裁紅綠的創(chuàng)始人丁四娘是前朝宮中織錦局的老人,年紀到了出宮后回到故土,在涼州城里開了這家衣帛行,一手繡工代代相傳,用料考究、式樣大方,頗受當?shù)厝藫碥O。方才見鄭來儀衣飾單薄,曲弘毅便想著要到這里來給未來的節(jié)度使夫人先置辦幾件合適的衣裙。
“這是給鄭小姐的,勞煩曲校尉送一趟。”決云語氣頗為死板。
曲弘毅腦筋一時沒能轉(zhuǎn)的過來,揚眉道:“鄭……小姐?決云將軍見過貴人了?”
“沒有。”
“那怎知……”曲弘毅恍然醒悟過來,“——哦!是副使大人給貴人置辦的?”
決云抿著唇?jīng)]有說話,神色卻是默認了。
曲弘毅點點頭,沒料到叔山梧看似有些怠慢新來的節(jié)度使大人,送人送到一半跑沒了影,竟是去替貴人置辦衣服去了。
還是挺會來事兒的嘛!
“那——副使大人怎不自己送?”
“像什么話!他送合適么?!”決云沒好氣地看了曲弘毅一眼。
曲弘毅撓了撓頭:“也對、也對……那末將這就去送了——哦對了,勞煩您見到副使大人和他說一聲,節(jié)度使大人晚間與各支州將領(lǐng)到府上議事。”
“知道了。”-
嚴子確站在書房中,背著手看墻上掛著的大幅輿圖。
“大人,您不在的這兩個月,叔山梧還真是做了不少事呢。”嚴森站在他身后,沉聲道。
隨使押衙嚴森出身武將,是嚴氏宗族里的一個遠方的堂弟,被嚴子確帶來涼州隨任,任節(jié)度使押衙,也是節(jié)度使的心腹近衛(wèi)。
嚴子確點了點頭。
隴右到玉京的這一路,山川溝壑寸寸分明,沿途重要的節(jié)鎮(zhèn)和驛站都被朱筆圈出;隴右界內(nèi),幾個較大的州縣均設(shè)置了屯營,如西北部的瀚州(原瀚海洲)、南部的蓬州、東北部的黎州。
他的視線停在最西邊的那個紅圈,那是叔山梧剛剛親自率隊抵達,新設(shè)立行營的西洲。
他抿著唇,看著圖上的山河脈絡(luò)出神。
“篤篤”兩聲,門被叩響,嚴子確轉(zhuǎn)身,緊皺的眉頭一松。
“你來了,用完午食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
鄭來儀沒急著回答,緩步邁入室內(nèi),看向他身邊站著的嚴森:“我和大人說會話。”
嚴森立時醒覺,行了個禮便退出了書房,從外面將房門闔上了。
嚴子確朝著羅漢榻一伸手,姿態(tài)恭敬:“四姑娘請坐。”
鄭來儀移動腳步,一邊道:“大人喊我來儀便是。”
“那是人前無奈之舉,只有你我時,怎敢冒犯?”嚴子確說著,在羅漢榻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鄭來儀掀眉看向他,語氣誠懇:“大人言重,涼州赴任帶上我這么個累贅,還要你陪我一同作戲,實在慚愧。”
嚴子確搖頭:“四姑娘玉質(zhì)冰清,卻迫得與在下這個鰥夫名義定親,實在是委屈了……”
“沒什么委屈的,來儀本就無心婚姻,只是面對太子威逼,不想讓父親母親頗多為難。多虧了您,方才能這么快從玉京脫身。”鄭來儀客觀的語氣。
“國公大人乃是在下恩師,這一點舉手之勞,說來慚愧,不足掛齒。”嚴子確淡淡道。
“既如此,大人也算來儀的親人,就不要再四姑娘、四姑娘的叫了。”
嚴子確看向鄭來儀,眸光微動:“那四姑娘也不要再喊我大人,叫我崇山便是。”
“……好,崇山。”
鄭來儀笑了笑,仰頭看向二人面前的輿圖,“隴右道地廣人稀,胡漢混居,一個支州的面積甚至大于關(guān)內(nèi)不少道府,治理難度想來不小。”
嚴子確點了點頭:“圣人讓他先一步來到這里,是十分明智的考慮——”他看向鄭來儀,“叔山氏出身,自有得天獨厚的條件。”
鄭來儀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嚴子確覷她神色,道:“你放心,使府的幕職我會安排知根知底的人,除了嚴森,這次也帶來一批文武職官,其中不乏老師推薦的人選……”
他察覺鄭來儀似有些心不在焉,便問道:“——你特地前來,是有何事找我?”
鄭來儀點了點頭,回神道:“我需要去一趟瀚洲。”
嚴子確沉吟半晌,正要說話,門外突然有人聲響起。
“大人,曲都頭來了。”
嚴子確與鄭來儀對視一眼,揚聲道:“請他進來吧。”
書房門推開,曲弘毅抬眼見到二人,便笑道:“正巧,貴人也在這里。”
他將厚重的錦緞包裹捧了出來:“看您穿得單薄,給您置辦了一身應(yīng)季的衣物。”
鄭來儀微怔了一會,笑著伸手接過:“曲校尉有心了。”
嚴子確笑道:“曲都頭動作倒快,只是不知臨時置辦,是否合身……”
曲弘毅一愣,他是個大老粗,沒怎么給媳婦買過衣裳,沒能想到這一節(jié)。嚴子確這么一說,他突然有些擔心,萬一衣裳的尺寸不合適,豈不尷尬?
鄭來儀笑了笑,當著二人的面,將那包裹掀開一角,露出一頂白狐裘斗篷,毛質(zhì)細膩,白潔如雪,下面還有一件湖水綠的對襟絲錦長襖,袖口繡著別致的折枝花纈紋。
她微怔,這式樣顏色竟都是她常穿的。用手略按了按,包裹里面似乎還有一件貼身的小襖。真難為了這曲弘毅,一個武夫,替女眷置辦起衣物來竟能如此齊全,只是真不知尺寸是否合適了。
畢竟不好當著二人面再細看下去,鄭來儀接過包裹,笑著說了句:“多些曲都頭,我很喜歡——你們有事要說,我便不打擾了。”說罷便準備出屋。
曲弘毅聞言松一口氣,忙道:“不妨不妨,末將就是專程來給貴人送衣服的,另外也給大人報一下,副使大人已經(jīng)通知到了,一個時辰后便登門拜訪。”
鄭來儀扶著門的手微微一頓。
第66章 【二更】叔山節(jié)度身為朝廷欽點派駐的藩將,則不該沒有考慮
“真是奇了, 這曲弘毅看著五大三粗,買的衣服居然如此合襯!跟裁縫上門給您量過似的,樣子也合眼——這里外一整套, 也不便宜呢吧, 涼州軍的俸祿看來不低……”
紫袖等著鄭來儀沐浴好,服侍她穿上里衣,絲棉的料子,一摸就知絕非當?shù)啬苌a(chǎn)出的水平。
鄭來儀正垂著頭系腰間的絲帶, 聽到紫袖這句話, 動作微頓。
紫袖打量她神色變化,乖覺地不再多說什么, 輕步走到屋中間的暖爐, 又多添上了兩塊炭,一邊喃喃自語, “現(xiàn)在就這么冷了, 等到臘月一定更為難熬……”
鄭來儀放下手中的梳子, 從妝臺起身,走到了床邊。
紫袖見狀忙問:“小姐要休息了么?頭發(fā)還有些濕呢,怕著涼的……”
“無妨, 一會就好。”
話這么說,鄭來儀倒也一時沒有上榻, 只在床沿坐下了,兀自出神。
她抵達涼州前, 便聽說叔山梧親自率隊去了邊境, 本以為不會看到他。城門外隔著車簾陡然聽見他的聲音, 心跳還是抑制不住停了一拍。看似以再自然不過的態(tài)度和叔山梧打著招呼,實則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小姐明天便出發(fā)去瀚州了么?帶著紫袖吧!”
鄭來儀瞥了紫袖一眼, “帶著你做什么?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有牙兵護送,當日就回了,你在家里等著吧。”
紫袖垂著頭,驀地眼眶一紅:“小姐,咱們會在涼州待多久呢?難道就永遠不回玉京了么?”
“我也不知道……”
鄭來儀抬眸看向紫袖,朝她招了招手,紫袖向床邊靠了過去。
“其實我和你一樣,才剛到這里,已經(jīng)想念玉京了。”她望向窗外,輕聲道。
紫袖聽到這一句,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鄭來儀伸出手牽住了她,輕嘆一口氣,“我想父親和母親,還想綿韻他們,但我此來涼州,并非完全為了躲避李德音,我有我要做的事。”
鄭來儀親身經(jīng)歷從霽陽之圍到圖羅攻入京畿,已經(jīng)無法再對大祈的戰(zhàn)斗力盲目樂觀,更不能寄希望于朝廷的所有決策。邊郡諸藩兵力益強,境外諸邦各懷鬼胎,眼看著父親鄭遠持每日殫思極慮,在鞏固國防的同時還要分出心來應(yīng)付派系斗爭,鄭來儀暗自決定,不如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事情,防患于未然。
離開玉京前,她與鄭遠持長談一番,提醒父親將淮南乃至江南兩道的漕運和財稅牢牢掌握在手中,“鹽鐵與漕運,占國庫收入半數(shù)有余,來日若有大變,掌握這兩項便有了顛覆全局的資本,切不可假手他人”。
鄭遠持聽到女兒這一番分析,贊同之余不無心驚。鄭來儀所言,實則道出了他長期以來的顧慮。自新帝登基,他不得不收斂鋒芒,在許多事上放權(quán)。實則自懷光帝出逃玉京,他臨危受命留守時,已將大祈頹勢盡收眼底,甚至一度萌生退意。
但自己尚且年幼的小女兒竟能有如此洞見,這股冷靜沉穩(wěn)讓鄭遠持暗覺慚愧,更無形鼓勵他順應(yīng)時勢,在皇帝難以決策入主隴右的人選時暗中推動了一回。
大祈的核心已經(jīng)無法籠絡(luò)住所有強藩,要立于不敗之地,只能自己也成為諸多勢力的其中之一——鄭遠持在自己的眾多門生之中選擇了扶持嚴子確。縱然讓女兒和嚴子確定親,妻子李硯卿暗中抹了無數(shù)回眼淚,卻也知道這已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紫袖一雙杏圓的眼睛眨了眨,輕聲道:“小姐真的就這樣……一輩子不嫁人了么?”
鄭來儀眸光微動,沒有說話。半晌方才晃了晃她的手,嘆息般道:“紫袖,如果沒有你,我在這里便是真的無人作伴了。”
紫袖吸了吸鼻子:“只要小姐不嫌棄紫袖,您去哪里我都要跟著!”
鄭來儀笑了笑,目光移向窗欞,東邊的院子依舊燈火輝煌,昏黃的光透進了屋內(nèi)。
“這么晚了,議事還沒結(jié)束么?”
紫袖也跟著看向外面,“方才婢子從前廳過,里面坐了一屋子人,曲都頭也在,叔山梧倒是沒看見,也不知他來了沒有……”
鄭來儀垂了眼睫,淡淡道:“來不來的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睡吧。”-
花廳中燈影憧憧,席間坐滿了人——其中大多是玄衣帶甲的主將,還有幾個文官服制的幕職,個個神色恭謹。
曲弘毅垂手而立,正在回話。
“……這次巡線的大致情況便是這樣,副使率西洲軍抽調(diào)的防秋兵抵達了伏羌驛,已在驛站左近建立行營,除了西線外,南部洛水沿線,和……和北部與槊方接壤的橫山線分別由翼州軍和蓬州軍執(zhí)行巡線。”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完,抹了把額頭的汗,又匆忙補充道,“哦,對了,傍晚時分,副使大人便是收到了西洲行營的斥候回傳的消息,才緊急帶兵出城的。”
嚴子確一身常服坐在上首,身后站著押衙嚴森,他的左手邊還坐著兩個人:一位始終面帶微笑,看上去十分友善;另一位個頭不高,神情嚴肅得多,聽曲弘毅的匯報時,不時皺眉。
隴右本鎮(zhèn)下轄的瀚州、蓬州、翼州三個支州的將領(lǐng)依次坐在曲弘毅下首,西洲都督因為所處位置較涼州距離較遠,不及趕回,則沒有出席今晚的議事。
嚴子確的態(tài)度和煦地向著曲弘毅點點頭:“辛苦了曲都頭,先坐下用些飯食。”
曲弘毅松了口氣,坐了下來,端起茶水猛地灌下一口,緊張的心情才略略平復了些。
說來也怪,雖然這新任的涼州節(jié)度態(tài)度親和,卻莫名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大約是他身旁的幾位幕職看上去都來頭不小,頗有威嚴。
嚴子確看向廳中諸將,語氣嚴肅了些:“雖然我也曾做過一方節(jié)度,但渝州同這里到底不同,渝州隸屬中洲,百姓以漢人為主,邊防壓力要小得多;而隴右乃大祈通往西域各國的必經(jīng)之地,亦是我朝經(jīng)營西域、統(tǒng)域西北邊防的前沿地帶,雖遠離皇城,卻是圣人日夜掛牽之地。”
“是以我十分敬佩你們副使大人,在首官缺位的這兩個月時間,帶著幾個支州的將士們固守駐防,盡心竭力。叔山副使出身將門,功勛累身,論行軍作戰(zhàn),我還有很多地方需向他請教。”
廳中眾人一時動容,心中暗暗將這位氣度謙遜的嚴大人和前任節(jié)度使季進明做了一番比較。
嚴子確的視線在下首坐著的人中轉(zhuǎn)了一圈,“向諸位介紹一下。”
眾人精神一振,看向他左手邊坐著的兩個陌生面孔。
“這位是新任涼州行軍司馬顧亭侖。”話音落,緊挨著嚴子確左手的人站起身來。
“——顧大人曾任兵部職方郎中,于邊防戍務(wù)、四夷歸化頗有經(jīng)歷,本鎮(zhèn)有幸延請來此。”
顧亭侖聞言笑著搖了搖頭,朝著堂下略一頷首。
“這一位是虞侯鄧解,也是渝州人氏。”
那個頭不高面色冷肅的男子站起身來,看向眾人的視線中銳色一閃。
“鄧虞侯出身大理寺,素以鐵面無私著名,負本鎮(zhèn)軍隊糾察監(jiān)督之責,望諸位周知。”
廳上諸將士心下雪亮,這兩位雖為文官出身,卻是背景不凡,均是京官入幕使府,屬于追隨嚴子確的左膀右臂了。
嚴子確看向身旁的二位:“顧、鄧兩位大人,初見各位,有什么想說的么?”
顧亭侖搖了搖頭,客套了兩句:“今日節(jié)度使大人召諸位同僚亦是尋常交流,下官對涼州情形有待熟悉,往后還托賴諸位同袍照應(yīng)。”
這番話頗為謙遜,席上卻無人敢托大,均挺直身體,朝他叉手抱拳。
鄧解卻沒有過多虛言,他的視線投向曲弘毅,道:“我有一問,請教曲都頭。”
曲弘毅連忙起身:“不敢,大人請說。”
“方才曲都頭提及西洲軍抽調(diào)三萬防秋兵戍伏羌驛,敢問西洲軍兵力總共幾何?”
“回稟大人,西洲軍共有兵力五萬。”
鄧解沉聲道:“西洲軍力半數(shù)之上調(diào)往伏羌驛,可見當?shù)匚恢藐P(guān)鍵,只是這三萬防秋兵,資糧約莫也要……一百五十余萬緡——”
他頓了頓,看向一旁的顧亭侖,“——顧司馬,我估得可對?”
顧亭侖點了點頭:“差不多是這個數(shù)。”
“西洲行營如此大的軍費開支,一鎧一戟,均需由本鎮(zhèn)度支供給,道路遼遠,勞費倍多,不知能負擔多久?”
曲弘毅一愣。
這些年西域動亂,防秋事關(guān)邊境安寧,被派往境外戍邊的防秋兵將士,能夠獲得比留守本鎮(zhèn)的士兵兩倍甚至三倍的資遣;而往往諸道征討,兵出境外,糧料供給均由中央撥付,將在外,很少考慮過朝廷負擔的問題。
鄧解尖刻地戳破:“我想事不關(guān)己,曲都頭應(yīng)當是不曾深思過這樣的問題。”
曲弘毅面色尷尬,正要解釋,又聽鄧解語氣頗為嚴厲地道:“曲弘毅作為領(lǐng)兵將領(lǐng),不去想這些倒也正常,但叔山節(jié)度身為朝廷欽點派駐的藩將,則不該沒有考慮。”
曲弘毅這才明白過來他言語中針對的是誰,當即抿緊了嘴唇。廳中氣氛如同凝滯。
半晌,嚴子確出聲道:“防秋事涉國防大計,不得不慎重以待。然諸位想必也知道,自麒麟之亂以來,大祈國庫壓力頗大,許多節(jié)鎮(zhèn)已經(jīng)開始自籌經(jīng)費供軍。諸位為我節(jié)度使府職官,不能僅僅專注軍務(wù),賦斂、出納、俸給當需操心,我等自當牢記:禮藩鄰,奉朝廷,方可家業(yè)不墜。”
眾人神色一凜,起立齊聲道:“末將/下官明白。”
嚴子確笑了笑,擺手道:“諸位不必如此拘謹,今日只是家常閑話,莫要拘束,坐下吧。”
眾人重又坐回席間,動作神態(tài)拘謹不少。
嚴子確看向最下首的瀚州都督,瀚州都督生得高眉深目,乃是一名胡人,名喚叱羅必。叱羅必與嚴子確視線相觸,見他似是有話要問,坐下一半的身體又站了起來。
“大人有何吩咐?”
“當初鶻國三王子護劼落馬拒夷關(guān),其部曲均收編入瀚州軍,原瀚海洲的鶻人百姓也都收押于瀚州界內(nèi)的西受降城,如今城中諸事可太平?”
“大人放心,西受降城外乃是我瀚州軍駐所,自末將接管后戍務(wù)屯防一切正常。”
嚴子確點了點頭,“那便好。我聽聞,護劼任原羈縻州都督時,所轄境內(nèi)有一處規(guī)模頗大的馬場,不知距離涼州大約多遠距離?”
“回稟大人,瀚州馬場距離此地約有兩百余里。”
“還是有些距離……”嚴子確沉吟。
“是的大人,”叱羅必點頭道,“本鎮(zhèn)四個支州中,除了西洲,距離涼州距離最遠的就是瀚州了,目下有別駕代為鎮(zhèn)守本州,為保無虞,議事結(jié)束后末將也會連夜加急趕回,請您放心。”
“倒是不必著急。”
叱羅必一愣,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嚴子確面帶微笑:“還請叱羅都督在涼州遷延一晚,明早還要托您替我護送一人去瀚州。”
在場不少人心中有了猜測,垂著頭交換視線。嚴子確面色如常,并無半分避諱,直言道:“來儀在瀚州有些私事要辦,勞煩叱羅都督同路,也好有個照應(yīng)。”
叱羅必立時恍然,叉手道:“大人放心,末將必定確保貴人無虞。”
第67章 叔山梧偏偏不在涼州本鎮(zhèn),怎么想都頗為可疑
出于鄭來儀意料的是, 一路向西,沿途風光并無她想象中的肅殺。出涼州城后天氣晴好,她便從車中出來, 帶上帷帽, 要了匹馬,隨著隊伍慢慢地走。
叱羅必見貴人對沿途風景頗有興致,便囑咐手下人放緩速度,不必急著趕路。
鄭來儀披著一頂雪青色的兔毛斗篷, 里面是一身輕便的胡服, 一手持韁,信手縱馬身形靈動。
叱羅必身為胡將, 見她身為女子, 騎藝卻頗為精湛,不由得贊道:“貴人好騎術(shù)!”
鄭來儀笑了笑:“叱羅都督過獎, ”她微微轉(zhuǎn)頭, 看向叱羅必, “您是圖羅人?”
叱羅必點頭道:“正是。在下出身圖羅虎目部——我看貴人身邊的那位小兄弟,似乎也是圖羅人?”
“不錯,他是延陀部出身。”
“延陀部好哇……”叱羅必不無感慨, “如今圖羅王乙石真亦出身延陀部,其母族已是揚眉吐氣了!”
“叱羅都督既是圖羅人, 治理鶻族人居多的西受降城可有不便?”
叱羅必認真答道:“貴人有所不知,圖羅虎目部居于鶻國交界處, 虎目部人與鶻人混居, 比起延陀部, 我們和鶻族更為親近,部落中跨種族與鶻人結(jié)為夫婦的情形亦是不少。大多數(shù)虎目部人都會講多種語言——哦, 就和叔山副使一樣!”
帷帽輕紗下,鄭來儀的視線落在遠處的山峰上,聲音里多了幾分冷意:“所以護劼被他殺掉之后,叔山梧便選了你接替護劼,治理瀚州?”
叱羅必頓了頓,緩聲道:“末將乃是……臨危受命。”
鄭來儀長眉微挑,轉(zhuǎn)過臉看向叱羅必。
叱羅必察覺她審視的目光,深吸一口氣,開口道:“副使大人收到朝廷敕封的第二日,瀚海洲便起了暴亂。”
“暴亂?”
“護劼被殺后,季進明留駐青木郡的部將季龍廣率軍前往瀚海清繳護劼殘部,末將也在前去清繳的隊伍之中。大軍抵達后,與護劼留守的部曲一番大戰(zhàn),雙方實力懸殊,很快就將護劼殘部一網(wǎng)打盡。按照規(guī)矩,季龍廣便能夠接管受降城,成為一城之主。”
叱羅必的聲音莫名低了幾分:“季龍廣手下的將士正殺到興頭上,戰(zhàn)斗結(jié)束得突然,均覺得意猶未盡。面對著一城的老幼婦孺,季龍廣決定,開城讓士兵們過過癮。”
鄭來儀皺眉:“……過癮?”
叱羅必點了點頭:“姑娘可能不知,不少戰(zhàn)場上幸存的人,殺紅了眼后是連牲畜都不如的,必得有處發(fā)泄才行……”
鄭來儀眉頭緊擰。不必叱羅必說,她也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樣的發(fā)泄。
“受降城四方城門大開,凡大一些的富戶,皆被季龍廣的手下士兵們沖入肆意搶劫,稍有抵抗者,一刀便送了性命,遇到女子,則……”叱羅必看了鄭來儀一眼,略過不表,“——一時間城中哀鴻遍野,如同煉獄。”
“那時我在季龍廣麾下作斥候,是第一批進城的人。我親眼看著那些同袍卸下人皮,獸性大發(fā),對著那些手無寸鐵的鶻人百姓肆意屠虐。我本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沒料到,在受難的百姓群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叱羅必陷入了回憶,因當時的軟弱而羞愧:“那是我的一個堂妹,她嫁給了鶻人,就住在此地,我初時沒能認出她來。就在軍中的一個同袍將她拉到大街上,瘋狂地撕扯她的衣服時,她看見了站在一旁的我,叫出了聲……”
叱羅必閉了閉眼,仿佛聽到了堂妹撕心裂肺的求救聲。
“看著衣衫凌亂的她,我這才忍不住爆發(fā),上前攔住了那正在施暴的士兵……我站在人群中,穿著和他們一樣的服色,大聲勸阻:‘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既已經(jīng)投降,便是同胞,不能如此虐待,大家收手吧!!’”
鄭來儀聽著他的講述,神色不免動容。
“沒有人理會我,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叱羅必,你這個胡人!既在我軍中服役,怎么幫著外人說話?!你這個奸細!!殺了他!殺了奸細!!’”
叱羅必苦笑了一聲,澀然道,“昔日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都用殺紅的眼看著我,我就這么變成了奸細……這時外圍的鶻人百姓們則高喊著:‘有種把我們殺光!你們這些魔鬼!!’……”
鄭來儀攥緊了韁繩,想象著披堅執(zhí)銳的大祈士兵和受降城中的百姓激烈對峙的場面,幾乎可以想見力量懸殊情形下,城中的鶻人百姓會遭受何種殘忍的屠戮。
叱羅必握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聲音中帶了幾分恐懼:“那時除了我,還有幾名理智尚存的戰(zhàn)友在一起勸阻,但我們的力量終究太過渺小,他們把我們與城里的百姓視作一體,手里的刀紛紛抽了出來,指向了我們……”
“副使大人便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叱羅必吐出一口氣。
鄭來儀神色微動。
……
受降城中兩方對峙,形勢焦灼。
叔山梧縱馬入城,沖進了對峙的人群,抽刀出鞘,抵在了那施暴的士兵頸后。
季龍廣的麾下將士中不少人不認得叔山梧,其中也包括叱羅必,有人見他高眉深目,眉眼凌厲,還當他是鶻人。人群里沉默了一瞬,便有人高喊出聲。
“大膽賊人!敢對大祈士兵動手!簡直倒反天罡,大家宰了他!!”
一時間向著叱羅必他們的刀鋒都齊齊指向了叔山梧。
季龍廣聞聲趕來,看清了人群中央的叔山梧,忙不迭翻滾著下了馬。
“住手!你們這些不長眼的東西!!”他對著叔山梧單膝跪地,“副使大人!他們有眼不識泰山,您莫怪!”
眾人這才恍然,紛紛撂了手中的兵刃,跪了一地。
叔山梧神色冷峻,刀依然架在那施暴的士兵脖子上,不為所動。
季龍廣見狀,連忙替那士兵開脫:“副使大人,這是新兵,剛立了功興奮,便喝了些酒,神智不清,讓他和百姓們道個歉……”
叔山恍若未聞,眉眼間殺氣陡現(xiàn),手中長刀一送,便刺進了那士兵的心臟,沉聲說了句話。
“酒后亂性,不配為人。”
……
鄭來儀目光微動,憶起那夜在翙羽閣,他對著李德音也是這一句話。
他對酒后亂性的深惡痛絕,恐怕從生母離世,便已根深蒂固。
鄭來儀發(fā)覺自己這樣的念頭,眉頭微蹙,怎么又與他感同身受起來?
叱羅必道:“季龍廣本想對自己下令屠城擄虐的事情輕描淡寫地揭過,看到那士兵被副使大人就地正法,這才曉得厲害。可惜,已經(jīng)晚了……”
鄭來儀垂眸,冷聲道:“所以,他殺了包括季龍廣在內(nèi)的所有對無辜百姓施暴的士兵,轉(zhuǎn)而擢升你做了瀚海都督。”
叱羅必有些驚訝,叔山梧如此雷霆手段,竟被她一下猜中,而當時親歷現(xiàn)場的他,都因副使大人果斷揮刀向著同袍的殺氣而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的。”
縱然是救了自己,又有知遇之恩的上官,但叱羅必見過叔山梧殺人時神色淡漠,刀起刀落如同尋常,很難不對他心存畏懼。
叱羅必心有余悸地道:“若論殺伐果斷,副使大人可謂末將見過的第一人了。”
鄭來儀胸口起伏,慢慢冷靜下來。她想起關(guān)于叔山梧曾有這樣一句傳言,他殺起敵人來,不比殺自己人更果斷。
叱羅必口中的叔山梧符合她的認知:無論如何,季進明留下的人是不會為他所用的,可惜他們自作孽,給了叔山梧清除異己的最好理由。
在嚴子確抵達之前,涼州下轄的四個支州的將領(lǐng)中都已經(jīng)或多或少安插下他的人,更不用說那些如同魚游入海的麒臨老兵們。季進明在此地的痕跡,已經(jīng)被他徹底消除。
目下大祈最大的兩個藩鎮(zhèn),嚴子確在西、叔山尋在東北,魚乘深居中,隱隱成三足鼎立之勢。她隨嚴子確出發(fā)涼州前,曾與鄭遠持深談一番,內(nèi)容無關(guān)自身,而是關(guān)于隴右的軍政。彼時鄭遠持已經(jīng)選定了顧亭侖襄助自己的愛徒,而在虞侯人選上則遲遲沒能找到既屬于自己陣營,又具備能力和擔當?shù)暮线m人選。
于是鄭來儀向父親舉薦了鄧解。
前世,大理寺卿鄧解最初察覺了叔山尋麾下糧馬異動,成為玉京第一個吹響笛哨的人。虞侯職在刺奸,威屬整旅,將他的敏銳鋒芒置于叔山梧近前,便多了一雙來自中樞的眼睛。身為嚴子行的同僚,鄧解與嚴子確還有另一層特殊的聯(lián)系,也更容易成為“自己人”。
鄭來儀的眼神隔著輕紗落在叱羅必的身上,揣摩著眼前這名胡將能否算得上是叔山梧的“自己人”。
“貴人,我們到了。”
叱羅必手指前方。筆直寬闊的大道上,出現(xiàn)了一座黃土壘就的城池,城池十里開外,溝壑縱橫如同棋布,是將士們就地扎營所挖掘的戰(zhàn)壕,營地四角皆有望樓。壕溝之間,立著一頂頂土黃色的營幕,排布整齊,氣氛肅穆。
此時已是傍晚,營區(qū)中央燃起了篝火,氈帳外攏著一叢叢長槍,如同鴉窠一般,刃鋒在火光照射下閃動著烈烈紅光。
叱羅必右手一豎,車隊緩緩停在營區(qū)前,立時便有一隊士兵迎上前來,拉開沉重的拒馬,請他們?nèi)霠I。
鄭來儀跟在叱羅必身后,緩步跨過壕溝上的浮橋。
叱羅必走到主將營帳前,見帳內(nèi)一片昏暗,轉(zhuǎn)頭問道:“吳別駕呢?”
“都督,吳大人聽聞您今晚抵達,先行一步入城,替貴人布置官舍去了。”
叱羅必點了點頭,對鄭來儀道:“瀚州軍營駐扎在受降城外,不能一刻無將,城中事務(wù)一向由吳別駕負責,他應(yīng)當是想著女郎身份尊貴,蒞臨受降城十分重視,算著我們也快到了,便提前入城打點。”
“大可不必如此。”鄭來儀淡淡道。她知道叱羅必需得留在城外鎮(zhèn)壓大軍,對他道了聲謝,便帶著戎贊進城。
受降城中,處處風景人物均是鶻國風情,令鄭來儀想起她曾到過的合黎縣。街邊的鋪子飄著香氣,鶻人小販揭開蒸籠,露出熱騰騰的米糕,叫賣聲穿過車窗傳到了鄭來儀的耳中。
馬車穿過主干道,行了沒有多久便停了下來。
戎贊掀開車簾,扶著鄭來儀下車,只見一位留著八字胡的中年男子面帶笑容迎上前來。他身后,兩列戎裝齊整的步兵列隊于街旁待命,手中陌刀點地,氣氛十分莊重。百姓見到這樣的陣仗,都遠遠避開。
“貴人,在下瀚州別駕吳庸,在此恭候多時了。”
鄭來儀頷首:“吳別駕。”
吳庸朝鄭來儀身后望了一眼,鄭來儀察覺,便道:“叱羅都督留在城外大營了,沒有進城。”
吳庸笑著點頭:“是該如此,瀚州毗鄰鶻國,防備不可松懈。”說罷一伸手,示意鄭來儀走在先頭。
鄭來儀扭頭看了一眼官舍所處的環(huán)境,這是個半封閉的街區(qū),而他們正處于街道的盡頭。面前的官舍占地不大,亦無氣派的門臉,似是當?shù)馗粦舻恼核模鹤泳嚯x鬧市有些距離,十分僻靜。
“吳別駕也住在官舍么?”
吳庸搖頭:“下官在城中另有邸舍,西受降城設(shè)立不久,尚沒有什么高級別的官員造訪,今日貴人前來,是以特地提前打掃了一番,如有什么需要的,還請貴人不吝告知。”
“吳別駕客氣了,既到此地,您為主我為客,一切但聽主人安排。”
鄭來儀瞥一眼吳庸身后身披鎧甲的兵士:“嚴節(jié)度來隴右就藩,也給將士們帶來了棉衣,除去涼州本鎮(zhèn)的士兵,各支州的配給也當過兩日就到了。不知瀚州這里,兵力幾何?”
吳庸看了一眼鄭來儀,眼神中帶了幾分琢磨,語氣依舊恭謹:“回稟貴人,瀚州軍現(xiàn)有兵力三萬,大部分駐扎在城外軍所。”
“三萬兵力,在本道各州縣中,算不得兵力雄厚的。”鄭來儀點評道。
吳庸頷首:“貴人明鑒。瀚州軍半數(shù)來自投降的鶻兵,還有少部分圖羅人,自叔山……副使鎮(zhèn)壓此地暴亂后,又從涼州遣調(diào)了一部分兵馬,是以瀚州軍的組成,比較復雜。”
鄭來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樣的州縣,似乎不該由胡人為首將?”
吳庸神色微動,察覺到鄭來儀的注視,垂首道:“此話貴人說得,我們身為下屬可說不得。”
鄭來儀一笑揭過,問道:“瀚州馬場離這里遠么?”
“官舍在城西,馬場在城北,略有些距離。貴人今晚好好歇息,明日下官安排人送您去馬場。”
鄭來儀點了點頭,跟在引路的小廝后面穿過游廊,邁步進正院前腳步一頓。
“吳大人,瀚州馬場現(xiàn)養(yǎng)有多少馬?”
吳庸面露為難,訥訥道:“……下官慚愧,眼下州府剛接管瀚州馬場不久,戰(zhàn)馬具裝尚未清點完畢,只有個概數(shù)。”
鄭來儀微微皺眉,瀚州馬場為隴右境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官家馬場,護劼任羈縻州都督時,歷年入京歲貢都要上報戰(zhàn)馬數(shù)目。這吳庸司掌瀚州馬政,卻連個數(shù)目都說不出來,實在糊涂了些。
她擺了擺手:“我只是隨便問問,吳大人不必在意,早些回去休息吧。”
吳庸松了口氣,立即整了整衣袍,向鄭來儀拱手告辭-
是夜,臥房里早早熄了燈,鄭來儀躺在榻上,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她總覺得那瀚州別駕吳庸言辭閃爍行動詭異,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外面刮起了大風,刮得門扉窗扇吱呀作響,隱隱有狗吠聲遙遙傳來,在這樣的夜晚讓人不由自主地心慌。
鄭來儀索性坐起身來,扯了件衣服披上,走到了窗邊。
這下聽得分明了些,不止犬吠聲,似乎還有雜亂的腳步聲,窸窸窣窣,似有人群在快速移動,刻意地壓低了動靜。
她當即轉(zhuǎn)身,動作迅速地穿戴整齊,束好一頭長發(fā),將妝臺上的一支金簪收在袖中,走到大門正對著的胡床前坐下。
突聞頭頂有動靜,鄭來儀警覺抬頭,緊閉的門扇上出現(xiàn)一個倒懸的人影,她心猛地跳了起來,便聽見外面響起聲音:“小姐,是我。”
鄭來儀攥著的心微松:“進來。”
一身黑衣的戎贊翻身入屋,反手迅速將門闔上了。
“外面出事了?”
戎贊抬手擦去額頭的汗,說話聲音尤帶著喘:“那個吳庸果然不是好人!”
鄭來儀心一沉:“怎么回事?”
“他帶著人把叱羅必綁了,吊在城樓上,眼下受降城已經(jīng)被他控制,看樣子應(yīng)當是要造反!”
“城外大軍呢?怎么會任由他擄走主將?”
“屬下朝城墻外望了一眼,城外的大營已經(jīng)空無一人,叱羅必衣著單薄,顯是被他從睡夢中擄走的。眼下吳庸的親兵控制住了各處城門,街道上全是他的人,城中心的廣場上堆了上百具尸首,都是瀚州兵,想來都是不愿服從他被殺掉的!”
鄭來儀沉眉思索,倘若吳庸所言不假,瀚州軍中半數(shù)都是投降大祈的胡人,主將被俘,那些胡人本就心思浮躁,十有八九便趁亂逃走了,留下的這些人迫于形勢,怕是也不得不順從吳庸。
一個小小的瀚州司馬,手中不足兩萬兵力,如何有這樣的底氣和朝廷對抗?
鄭來儀皺了眉,手指下意識摳進了手邊扶手的雕花紋路。縱然是兩萬兵,也足夠?qū)⑦@座受降城占為據(jù)點,再行圖謀。
戎贊聽著窗外越發(fā)明顯的動靜,心中一急,伸手抓住了鄭來儀的手腕,“小姐,我們不能待在這里,吳庸叛變,第一個要除掉的必然就是您!我?guī)撸 ?br />
鄭來儀卻坐在原地未動。
“來不及的。吳庸既然敢綁了叱羅必放我入城,必然已經(jīng)做好了布局,他在本鎮(zhèn)之外必有接應(yīng),留著我的性命,便是對抗涼州的籌碼。”
戎贊急道:“那若是他的接應(yīng)一到,我們豈不是要葬身于此?!”
“當然不能坐以待斃。”鄭來儀眼神一厲。
“……什么?”
“我在明你在暗,你一個人要出城比帶著我容易得多,你現(xiàn)在就走,去找援兵來!”
“不行——”
戎贊決計不肯,卻見鄭來儀面色嚴峻,語速加快:“只要你帶著援兵,比吳庸的接應(yīng)更快趕到這里,我就不會有事!眼下你多磨蹭一刻,我的生機便更渺茫一些!”
戎贊咬了咬牙:“屬下明白。這里離西洲行營最近——”
“不可。”
他話未說完便被鄭來儀打斷,“直接回涼州去找嚴子確。”
與吳庸勾結(jié)的另一方身份不明,這個時候叔山梧偏偏不在涼州本鎮(zhèn),怎么想都頗為可疑。她不能冒這個險。
鄭來儀目送戎贊離開,起身走到門口,推開門扇。
“來人。”
受降城內(nèi),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道上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軍士,一支支火把烈焰熊熊,將黑夜都染成了橘紅色。
吳庸一身鱗甲,背著手在馬道上踱步,陰冷的視線掃過街邊待命的武裝部隊。
一名傳訊兵從街角出現(xiàn),匆匆跑至吳庸身后,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
吳庸聽罷冷笑一聲:“知道了也沒什么,給我看死了。倘若她能乖乖的,老子就給她留條全尸!”
那士兵得令去了。
城墻上傳來喝罵聲,是被綁縛在望樓上的瀚州都督叱羅必。
“吳庸!你膽大包天,竟敢造反!!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吳庸仰頭,看向五花大綁的叱羅必,咧嘴笑出了聲。
“你這下賤的狗腿子,朝廷給你個官做,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你看看你手下的兵士們,倒比你識時務(wù),老子一開營,一個個溜得比什么都快!”
叱羅必氣得滿臉紫脹,他兩腳懸空,只有上半身被綁在女墻上,倘若用力掙扎,掙脫的同時便會從十余丈的高處落下,摔成肉泥。
“兄弟們跟著姓季的,還能有肉吃有女人睡,這叔山梧一來,竟分不清自己是來當兵還是來作和尚!這鳥兵有什么可當?shù)模不如自立山頭去當個大王,哈哈哈哈!……”
吳庸放聲大笑,身后的士兵們聞聲,也跟著笑了起來。
“幾更天了?”
下面的人稟報:“大人,快到子時了。”
吳庸神色微斂,喃喃道:“也該到了……”
正沉吟間,城墻上的哨兵突然高聲道:“有人來了!”
綁在城墻上的叱羅必聞聲扭頭,從他的角度,隱約能看見一支長蛇般的隊伍,在夜色中疾步行進,穿過城池前方的軍營如入無人之境,迅速抵達了城門下方。
吳庸神色一亮,快步登上城樓,經(jīng)過叱羅必時看到他扭曲的姿態(tài)冷笑一聲:“給這豬頭綁到這里來,好讓他死得明白!”
叱羅必被兩名士兵松了綁,一路拖拽到了吳庸身旁,正要破口大罵,看清城樓下方的景象,頓時睜大了眼睛。
冷月如霜,寒風凜冽。
護城河外站滿了身著黑衣,腰挎彎刀的戰(zhàn)士。從叱羅必的角度,看不清任何一個人的樣子,或者說每個人看上去都長得一樣,如同整齊的黑影。他努力分辨,才發(fā)現(xiàn)這群人的臉上都戴著類似巫儺的面具,青面獠牙,怒目圓睜,十分駭人。
隊首一人坐在馬上,身披黑色斗篷,兜帽蓋著臉,他略一抬手,身后微有躁動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顯然是這幫人的頭目。
“總算到了,東西帶來了么?”吳庸扶著城墻,向下方的人喊話。
那頭目身形不動,放聲說了句什么,聲音十分刺耳。
叱羅必眼神一凜,果然是胡人,口音與鶻語很像,但又似乎不完全一樣。
吳庸旁邊的譯者靠在他耳邊解釋了一句。
“既帶來了,需得過了眼才行。”吳庸的眼中貪婪之色一閃。
頭目微微轉(zhuǎn)過臉,身后的人群立時讓出一塊來,便有兩個黑衣士兵扛著一只巨大的木箱走到前面,“砰”一聲放了下來。
木箱打開,里面竟裝得滿滿的黃金。墻頭上的人群中發(fā)出一聲驚喜的呼聲。
“開、開城門。”吳庸的聲音因為興奮隱隱發(fā)顫。
鎖鏈“喀拉拉”作響,巨大的吊橋從城門上方緩緩降下,轟然一聲,在護城河上方架起通路。
那頭目一夾馬腹,便要率隊入城,突然聽得上方一聲“慢著”。
吳庸微瞇了眼,看向下方的人,笑著道:“首領(lǐng)入城做客,不露面恐怕有違做客之道吧?”他話音一落,女墻上一陣動靜,百架弩弓架起,無數(shù)羽箭對準了城外。
“首領(lǐng)莫怪,我手下還有這么多兄弟,大家都是提著腦袋和你做生意,總得要小心些。”
叱羅必的心猛烈跳動了幾下,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城墻下的人肩膀一動,似乎是哼笑了一下,抬手摘了頂上的兜帽。
第68章 他一身黑衣,下頜上沾著血,朝著她伸出手
兜帽下是個褐發(fā)紅須, 形容粗獷的胡人。他緩緩舉起一支金色的權(quán)杖,那權(quán)杖形似人類的脛骨,上面鑲嵌著各色寶石, 隔著老遠都能看見光芒奪目, 大約是象征首領(lǐng)之位的權(quán)柄。
叱羅必莫名揪緊的心登時放松下來,繼而卻陷入了更大的絕望:這一幫胡人顯然來自關(guān)外,卻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沿途的驛站竟沒得到任何告警。看來吳庸和他們勾結(jié)已久, 早已做了周密的安排。
那首領(lǐng)身后, 一個帶著面具的侍從縱馬上前,昂著頭粗聲吼了幾句。雖然說的是叱羅必聽不懂的語言, 卻也知道他們是在不滿吳庸質(zhì)疑首領(lǐng)的身份, 對他們的頭目不敬。
褐發(fā)首領(lǐng)卻不以為意地一擺手,仰頭看向城墻上, 粗聲道:“吳大人這回可以放心了吧?” 說的卻是漢話, 雖有些口音, 倒還算標準。
吳庸呵呵一笑,“放心!放心!沒什么不放心的!首領(lǐng)不要介懷,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他手一招, 城門緩緩打開,首領(lǐng)一手持韁, 帶隊踏上了浮橋。
“他們進去快一個時辰了,應(yīng)該差不多了吧?”
決云藏在一塊巨大的山石后。他身后的密林中, 無數(shù)兵士埋伏在荒草灌木之間, 如同潛伏暗夜的猛獸, 瞄著遠處燈火通明的城池,雙眼閃爍著銳利的光。
他們都在等待著一個指令。
叔山梧一身利落玄色胡服, 隱匿于暗處。樹葉間漏下的月影照在他抹額上,黑曜石閃耀如夜星。與身后緊張蓄勢的士兵們不同,他架著一條腿,半闔著眼,姿態(tài)頗為松弛。
“不急,再等等。”
“這吳庸真是被利欲熏了心,看到金子就連什么都忘了,我還以為他瞧出了破綻,就差準備拼命上去一搏了!”決云壓低聲音,語氣中不無鄙薄。
“喬參將的胡人腔調(diào)學得真不賴,連我都聽不出來他原本的口音了……”
“那也不看看是誰教的?”
“副使大人也太厲害了,那姓吳的反應(yīng)都在他預料之中,叫咱白捏了把汗!”
叢林中埋伏的士兵們低聲議論著。他們后方的土坡里傳來掙扎的動靜,一個士兵隨手拿起一塊石頭向后一扔,隨即便有悶悶的哀聲響起。
“別亂動!再吵結(jié)果了你們!”
那士兵身后是一個巨大的土坑陷阱,陷阱里躺著十來個灰頭土臉的胡人。為首的衣飾華貴,然而手腳被縛,口中塞著麻核,略一動彈就會被上面扔下來的石塊砸中,面色痛苦地直哼哼,實在狼狽不堪。
“活該!”
負責守著這幫俘虜?shù)氖勘蘖艘宦暎啊棠銈冎溃切諈堑拇ㄒ粴鉀]什么好下場!”
“噓,小聲些!有人來了……”
叢林中瞬間恢復靜謐,眾人齊齊注視之下,有個人影自城池的方向一路飛奔,迅速朝著他們所在靠近。
“主子,是羅當回來了。”決云壓低聲音。
叔山梧睜開闔著的眼,那人影到了近前,在他面前單膝跪地。
“大人,已經(jīng)安排妥當。吳庸陪著喬參將進了他的私宅,正在設(shè)宴款待。”
“城里情形如何?”
羅當回道:“這個吳庸,手下都是一幫酒囊飯袋,以為大事已成,都松懈了不少。連守城的士兵都已經(jīng)離開了崗位,城中不少沿街的酒肆飯館被砸開,幾乎是人手一壺酒,路上都是醉醺醺的大頭兵。”
決云不屑道:“純是找死!”
羅當面色卻有些憂慮:“他們再這樣亂下去,恐怕不只是砸搶無人的鋪子那么簡單了……”
叔山梧目光微沉。喝上了頭,就該強闖民居,燒殺擄掠了。受降城中的百姓已經(jīng)遭過了一難,今日不知又能有多少人幸存。
“喬二那邊怎么說?”
“吳庸清點了金子,就全然換了一副諂媚的態(tài)度,說會按照商量好的送首領(lǐng)離開,往后受降城便可作關(guān)外‘客人’們的歇腳地,歡迎他們常來……”羅當皺著眉引述吳庸的話。
決云冷哼一聲:“他想得美!李澹做不成的事,還能讓他做了?!主子,等他們?nèi)孔沓蔂泥,咱們沖進去一網(wǎng)打盡!”
身后眾將士無不興奮附和:“對!教他們喝得再多些,咱們一刀一個,解決了這些賊人!”
羅當眉頭沉沉,仍然十分憂慮的樣子。
叔山梧看了他一眼,敏銳道:“還有什么事?”
“……大人,末將從筵席上退出來時,聽見那吳庸口氣十分篤定,說他手里捏著免死金牌,就算被涼州發(fā)現(xiàn),也拿他沒奈何。”
決云不以為意:“哪來的什么免死金牌?他虛張聲勢而已!”
“他說什么瞌睡便有人送枕頭……玉京貴女送上門來做人質(zhì),就算嚴子確來了也是投鼠忌器,拿他奈何……”
“什么玉京貴——”
決云沒說完,陡然回過神來。樹旁靠坐的人影已經(jīng)帶著一襲寒夜的涼氣緩緩站了起來,姿態(tài)挺岸,眉眼如炬望向了遠方的城池。
決云心知不妙,跟著站起來:“主子,稍安勿躁!敵眾吾寡,眼下還不是動手的時——”
“你看見人了么?”叔山梧看向羅當,聲音沉冷。
“……沒有,但是那吳庸成竹在胸的樣子,不像是虛勢……”
決云上前兩步,走到叔山梧近前,壓低聲音道:“主子,眼見方能為實,誰知道那吳庸是不是在說大話?他手下近兩萬兵,咱們眼下實力過為懸殊,切不能沖動行事啊!!”
羅當卻皺眉:“倘若節(jié)度使夫人真的在那賊人手里,咱們妄動害了貴人性命,恐怕日后擔待不起……”
“什么節(jié)度使夫人?!”
決云看著叔山梧臉色嚇人,用斥責的語氣,“咱們身為戍邊軍人,絞殺賊寇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不能為了那吳庸一句意味不清的話,就影響整個行動吧!”話雖是對著羅當在說,卻更是在提醒叔山梧。
羅當沉默不語,只看著叔山梧等他示下。
“你說得對。”
決云一怔。叔山梧轉(zhuǎn)過臉來看他,眉眼如鋒:“你帶人繼續(xù)蹲伏,按原計劃一炷香后進入城外大營,待我號令發(fā)起攻城。”
決云心下一松,又聽叔山梧轉(zhuǎn)向羅當:“你,跟我走。”
眾人尚未反應(yīng)過來,羅當已經(jīng)縱身躍出林地,追隨著叔山梧的身影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砰”一聲,決云咬著牙,一拳砸在身邊的大樹上-
鄭來儀半闔著眼,聽著外面喧鬧的動靜。
戎贊剛離開時,每過一會兒,她便會忍不住估算著他此刻應(yīng)當是到了哪里,窗邊月影西移,她漸漸眼皮發(fā)沉,心中的憂懼也隨著困意沖淡。
從正襟危坐,到斜倚著手邊的引枕,鄭來儀動作益發(fā)松弛,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
聽著外面狂歡的架勢,叛軍似乎已經(jīng)事成,與他們里應(yīng)外合的人應(yīng)當也已經(jīng)碰上了頭。
她在這樣的處境下,突然想起前世叔山梧說過的一個比喻:邊郡局勢,便如同船上的棋局——風平浪靜時排兵布陣,以為天下局勢盡在掌握,風暴來時卻是全盤顛覆,連棋盤都能掀翻了去。
如今身處此地,突然能夠領(lǐng)會他那句話的意思。
倘若活不過今晚……
鄭來儀晃了晃頭。不,不會的,這幫叛軍行事如此松懈,定會露出馬腳,只要多堅持一會,等到援軍……
她的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心中的糾結(jié)也模糊起來,頭重重墜下,再猛然醒神抬頭,聽得房門外一陣腳步聲迅速靠近。
“哐當”一聲,門被猛地推開,兩個士兵站在門外,左手邊人的看向鄭來儀,大聲道:“哈哈!不錯,貴人倒是很乖!走吧,我們大人有請!”
另一個跨步進來,伸手就來拽人,鄭來儀聞到一陣濃重的酒氣,皺著眉側(cè)過身,躲過了那人的手,從榻邊站起身來。
“去哪里?”她眼神傲然,聲音卻不自覺地發(fā)抖。
那士兵抓了個空,倒也不以為意,醉眼朦朧地看著鄭來儀,笑道:“真懂事,跟著哥哥走,哥哥帶你去吃酒……”
看著貴人雪膚白膩,士兵忍不住就想在鄭來儀的腮邊摸一把,剛一伸手,又再度被她一矮身躲開了。
“前面帶路。”鄭來儀將金簪攥在手心,讓開了三步的距離,滿臉戒備地看著二人。
二人對視一眼,嘻嘻一笑,挎著刀搖頭晃腦地轉(zhuǎn)身朝外走。
“好嘞,妹妹你可跟好了哥哥喲!”
鄭來儀被二人一前一后夾在中間,邁步出了官舍大門。后面人伸手一推,將她押進一輛馬車,車身一動,便往城中方向去。
她環(huán)視四壁,這輛車沒有窗戶,連門也是封閉的,說是馬車,倒像是囚車改的,閉塞的空間里隱隱有股血腥氣。
鄭來儀伸出手,在黑暗的車廂內(nèi)摸索了一遍,并未摸到能從里面打開的機關(guān)——車門已經(jīng)從外面上了鎖。
她的心隨著馬車的顛簸緩緩下沉。
馬車跑得很快,一路沒遇到什么阻礙,外面不時有微弱的光透過車廂模板的縫隙照進來,又很快陷入黑暗。偶爾能聽得路邊有人扯著嗓子醉醺醺地大喊,或是放肆地唱著粗鄙難聽的小調(diào)。
正在她琢磨著自己會被帶到哪兒去時,馬車忽然停住了,方才的士兵帶著醉意的聲音從外面隱約傳了進來。
“……換了什么地方?不是去都督府么?”
“你是什么人?老子憑什么交給你,你知道這里面是誰么?別耽誤了老大的好事!”
鄭來儀聽不清與外面的士兵交談的另一個人的聲音,于是探身將耳朵貼在板壁上,外面卻突然安靜了下來。正自疑惑,突聽得刀鋒出鞘嘯起突然,隨后便是一聲尖銳的馬嘶。只聽其中一個士兵凄厲地喊了起來。
“有奸細!來人啊!!”
鄭來儀心跳加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聽得車廂外響起男人簡潔的語氣,聲音隔著車板有些發(fā)悶。
“退后!”
電光火石間,鄭來儀迅速后撤,直到后背貼緊了板壁,卻聽“鏘”一聲金石相擊,是刀鋒劈中了車廂上的鎖,“吱呀”一聲,車門豁然大開。
月光如水般涌泄,她雙手抱著膝,皺眉適應(yīng)了一會突然的光亮,心跳快如擂鼓。
車外的人一身黑衣,下頜上沾著血,朝著她伸出手。
“是我,出來。”
第69章 他的心跳也很快,和自己一樣。
鄭來儀看著叔山梧伸過來的手, 猶豫了一瞬,突然有寒光一閃,一柄長刀伸到了二人之間。
“找死。”
叔山梧眼神凜起, 伸手抓住刀刃往懷里一拉, 那持刀的士兵被一股霸道的力道拽住,尚且?guī)е鴰追肿硪庖粫r扯著刀把不放,等反應(yīng)過來要松手時,整個人已經(jīng)失去重心, 從馬上翻了下來。
鄭來儀驚魂甫定, 這才瞥見路邊還歪倒著另一人,胸口插著他自己的佩刀, 已經(jīng)斷了氣。
“過來。”
叔山梧握住她手腕, 將人拉出了車廂。
雙腳重新觸及地面,鄭來儀胸口猶自起伏不定。她環(huán)顧了一圈, 發(fā)覺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處窄巷, 馬車歪停在巷口, 拉車的馬兒被陡然拉停,躁煩地來回晃著腦袋。
“有沒有受傷?”
叔山梧雙手扶住她的肩,不等她回答, 上上下下打量了兩圈,見她一切正常, 衣飾整齊,松了口氣。
他眸色一時幽深, 似有許多話要對她說, 卻因情勢危急而按捺住沒有開口。
巷弄的另一頭有腳步聲響起, 二人同時扭頭,遠處橘紅色的火光似在朝這里靠近。
“來、來人啊……抓——”
方才被叔山梧拉下馬車的士兵還未斷氣, 余光看見遠處的動靜,還欲發(fā)聲示警。叔山梧抬起一只腳,穩(wěn)穩(wěn)踩在他的脖頸,面無表情地用力,那士兵登時雙眼凸出面相猙獰,只一會兒便已氣絕。
鄭來儀垂眸看著那人死在他腳下,突然一只寬大的手伸過來,遮在她眼前。
“別看了。”
她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叔山梧彎腰從地上的士兵手上抽出兵刃,揮刀割斷了馬背上的靷繩。
“上馬。”
拉車的馬身上沒有鞍具和足蹬,叔山梧姿態(tài)嫻熟地攔腰抱起鄭來儀,將她托舉上馬。這過程中她一語不發(fā),也沒有任何抗拒,任憑他跟著翻身上來,一雙手從她腰間穿過,抓住了韁繩。
馬背上坐穩(wěn)后,叔山梧余光瞥見她一只手始終緊緊攥著,指縫間透出一點金色,心中一動,食指碰了碰她緊攥成拳的手背。
“松開吧。”
鄭來儀一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松開拳頭露出一直緊握著的發(fā)簪,這一路不自覺地用力,將掌心都印下了紅痕。
她將簪子隨意往發(fā)髻上一插,叔山梧的視線跟著落在她的鬢發(fā),又欲說些什么,忽然聽得有雜亂的人聲響起。
“好像這里有人?”
“剛才是不是有人在喊?”
“在那邊,去看看!!”
……
暗巷的一頭,有腳步聲越來越近。鄭來儀抬眼,另一頭被堵矮墻攔住了,是死路。
叔山梧姿態(tài)沉穩(wěn),利落地一扯韁繩,馬兒原地后退了兩步。惶然間鄭來儀下意識扶住了他手臂,又匆忙松開,轉(zhuǎn)而攥住了韁繩,緊接著他寬大的手掌便覆上來,將她的手緊緊包裹住了。
“抓緊了。”他沉著的聲音響在耳畔。
鄭來儀呼吸尚未勻停,身后的人猛夾了一下馬腹,一只手握著刀狠狠地拍向馬臀,馬兒吃痛,撒開四蹄,朝著那堵矮墻便沖了過去。
二人坐在馬上騰空躍起,鄭來儀的心跳隨著身體的起伏幾乎停滯了半刻,直到馬兒前腿落地,叔山梧的身軀隨之緊緊壓了過來,心臟方才重新起跳。
矮墻外是一條干枯的河道,河道里生著齊腰深的雜草,馬兒落在河道正中,“闥闥”原地踏了幾步,便登上了岸。
河道邊一片荒蕪,遠處的城墻落在黑暗里,氣勢森然。鄭來儀扭頭回望,城中的喧鬧和火光已經(jīng)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她暗暗松了口氣。
她的手一動,這才意識到還被叔山梧緊緊攥著,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右手臂縛之下,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綁帶。
她淡淡轉(zhuǎn)開視線,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不曾見到他手上出現(xiàn)這樣的綁帶了。
正在此時,不遠處河道的雜草之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鄭來儀一驚,卻見草叢中鉆出個人來,一身夜行衣,是邊軍斥候的裝束,應(yīng)當是叔山梧的人。
“大人,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貴人失蹤,前去都督府示警的兵已經(jīng)被我殺了,應(yīng)當很快還會有人察覺。喬參將還在宴席上,一直沒有信傳出,里面情形未知,您得趕緊帶人離開。”
羅當說話時自始至終低著頭,乖覺地沒朝馬上看一眼。
叔山梧頷首:“做得好。你現(xiàn)在保持靜默,就地隱蔽。喬二那里有人接應(yīng),你只等待與決云他們會和。”
“是。”
“將你的繩鉤給我。”
羅當利索地從隨身囊?guī)е腥〕鲆槐P繩索,雙手奉上時,終是忍不住向叔山梧懷中的人看了一眼。
傳聞中的貴人靠坐在將軍的懷中,面色有些發(fā)白。令羅當微覺意外的是,她一雙眼睛卻十分冷靜,有和將軍一樣的處變不驚。
鄭來儀沉默著聽叔山梧思維清晰地下達指令,這樣的他并不陌生。看來他和吳庸并非一伙,但吳庸他們謀事造反,偏偏遇上他帶隊經(jīng)過,這定然不是巧合,就像當時在牛心堆他設(shè)計李澹一樣。
叔山梧接過繩鉤,一手握住韁繩,扔下一句:“保重。”便縱馬駛離了這片河道。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馬兒載著二人在城墻邊停下。鄭來儀順著叔山梧的視線仰頭,上方隱隱有來回移動的火光,應(yīng)當是負責守城的士兵。今夜受降城里大多數(shù)人都隨吳庸在西城門處等待迎接匪兵,東邊的城墻上守衛(wèi)安排則粗疏了不少。
叔山梧耐著性子,觀察了一會火把移動的速度和頻次,半晌低笑一聲:“倒是難得有個清醒的。”
“吳庸造反,你早就知道。”鄭來儀至此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叔山梧垂眸看向鄭來儀,果斷的承認:“是。”
鄭來儀抿了抿唇,不再說話。他為了眼下的這場誘捕定然已經(jīng)籌謀了很久,或許在自己從涼州出發(fā)之前,他就已經(jīng)帶隊蹲守在這里。聽方才那斥候的語氣,他本來一直在城外,預備等著城里士兵爛醉如泥,等著甕中捉鱉的。卻臨時改變了計劃。
若不是自己……
“把這個戴上。”叔山梧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鄭來儀掀眉,看叔山梧從懷中取出一幅金絲手套遞了過來,她皺眉看著二人腳邊的繩索,面色踟躕。
看得出來,眼下離開這里的唯一方式,便是翻過面前的這道城墻。可且不論上面還有守衛(wèi),這十余丈的高墻,自己是無論如何過不去的。
叔山梧看出了她的擔憂,低聲道:“別擔心,我會帶你上去。砂石粗糲,你戴著手套防止劃傷了手。”
鄭來儀抿著唇,將手套套上。他的手套尺寸大了不少,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叔山梧彎腰拿起抓鉤,后退兩步,單臂掄起。鄭來儀屏住呼吸,看著銀勾在黑暗中劃過一道弧線,如同夜星升起,牢牢卡在了關(guān)墻上,發(fā)出及其輕微的“叮”一聲響,而城墻上并未有人察覺。
叔山梧抓著垂下的繩索另一頭,在自己腰間繞過,望向鄭來儀時眉峰一沉,隨即一把將她細腰攬過。鄭來儀只覺腰上一緊,二人已經(jīng)被繩索捆在了一起。
她下意識掙了掙,沒有半分松動,二人身軀緊貼如同一體——眼下這不是壞事,但她還是因這突然而來的緊密接觸皺了眉。
雀黎寺那夜肌膚相貼的場景同時浮現(xiàn)在二人腦海,叔山梧眸色微沉,沉默著伸出一只手,從她肩下穿過,緊緊貼在她后心,另一只手不知從哪里抽出了把匕首,將鋒刃咬在嘴里,而后單手攀住了繩索。
鄭來儀一怔。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那似乎就是她丟在雀黎寺的那一把匕首。
叔山梧仰頭看向繩索上方,此刻城墻上一片黑暗,巡視的人許是離遠了。
“抓緊,現(xiàn)在。”他叼著匕首壓低聲音說了句,手臂猛然繃緊了。
身體倏然升了上去,鄭來儀迅速抱緊了他緊窄的腰,下一刻手指摳進他蹀躞帶之間。叔山梧垂眼看懷中人,咬著刀刃的嘴角微微勾了下,莫名幾分邪氣。
他經(jīng)歷過許多次敵眾我寡的突襲,也謀劃過不少險象環(huán)生的潛伏,但這一次的驚心動魄甚于曾經(jīng)的任何一次。雖然手腳依舊穩(wěn)重,眼神始終敏銳,但心在胸腔里卻不可抑制地狂跳。
他和鄭來儀分別不過月余,卻有如隔世,曾經(jīng)求見而不得,如今她就如從天而降一般,緊緊依偎著自己,熟悉的觸感和幽香讓他恍惚,甚至希望身邊的這面城墻永遠沒有盡頭。
而鄭來儀太過緊張,眼下的處境讓她無暇分心叔山梧的狀態(tài),她的視線從遠處收回落到腳下,頓覺一陣眩暈,連忙緊閉雙眼。
眼睛閉了一會,卻發(fā)覺他們上升的速度慢了下來,她疑惑著睜眼,正看見叔山梧一雙深綠色的眸子正凝視著她。
她移開視線,低聲:“怎么?是我……太重?”
叔山梧胸腔一震,面上笑意有如雪融,半晌才語帶深意地回她:“……或許吧。”
話雖如此,接下來他們移動的速度卻快了不少。叔山梧帶著她,沒有一盞茶的時間,十來丈的高墻已經(jīng)上去了一多半。鄭來儀心思稍安,甚至有余裕轉(zhuǎn)過頭望向遠處。四方的城池中,街巷里火光點點,更遠的地方是綿延的山川和大漠,蟄伏在暗處,如有生命。
就在這時,頭頂不遠處有了橐橐的軍靴腳步聲,鄭來儀皺眉抬眼,見叔山梧朝她搖了搖頭,視線稍沉。
她讀懂他眼神里的意思,伸出手握住他嘴里叼著的匕首,叔山梧眉眼一松,低聲說了句:“踩住我腳。”
二人的腿彼此緊貼,鄭來儀不用低頭看就能找到他的腳,此刻他正站在一塊突出的磚石上,他們的頭頂便是女墻的懸眼。
陡然靜止下來,鄭來儀的雙腿開始不自覺地發(fā)抖,她竭力要阻止,卻是徒勞,摟著叔山梧的手又緊了幾分,將他的心跳聽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跳也很快,和自己一樣。
她在高空中閉上眼,聲若蚊蚋:“現(xiàn)在……怎么辦?”
叔山梧沒有回答,卻突然放聲清了清喉嚨,靜謐中兩聲咳嗽清晰無比。
隨即便有腳步聲朝他們頭頂靠近了,在二人頭頂停了下來。
“什么人?誰在哪里?!”
鄭來儀連呼吸都放輕了,突然手中一空,叔山梧從她手中抽出了匕首,準而狠地刺進上方凹進的懸眼,一聲慘叫隨即響起。
“啊啊啊——!我的眼睛!!!”
叔山梧當機立斷,一手攬著鄭來儀飛身而起,翻上了城墻。鄭來儀剛剛站穩(wěn),就被他帶著沖向墻角。她的眼睛被捂得緊緊的,看不見叔山梧反手握刀刺進了那守兵的心臟,慘叫聲登時戛然而止。
眼睛上覆著的手移開時,鄭來儀已被帶著轉(zhuǎn)了一個方向,在城墻上站定了。眼前是墻外無盡的山野,被冷月清輝籠罩。她前后望了一圈,盡頭的另一個望樓燈火通明,卻沒有人把守,顯然方才被解決掉的這個是唯一沒有擅離職守的士兵。
叔山梧攬著她,提步朝另一頭的女墻走去。鄭來儀被迫跟著走了兩步,突然回過神來,皺眉道:“先把我解開不行么?”
叔山梧腳步一頓,垂眸看向她,語氣真誠地問:“可以是可以,那你怎么下去?”
鄭來儀反應(yīng)過來,忿忿地閉上了嘴。
另一頭的女墻上架了云梯,顯然下面已經(jīng)有人接應(yīng),但既然有繩鉤,直接下去自然是快一些。這一回下落的速度比上來時快得多,高處寒意逼人,耳邊夜風呼嘯,鄭來儀閉著眼,始終沒敢睜開。
“害怕么?”她聽見頭頂?shù)娜藛査瑧驯跃o了緊。
“不怕,困了而已。”是他暌違已久的嘴硬。
二人下墜的速度緩了緩,鄭來儀聽他低聲:“睜眼。”
鄭來儀皺著眉緩緩睜開眼。
二人頭頂上空,忽地綻放出一片煙花,如同葳蕤盛放,靜夜中聲如驚雷,璀璨火光落在她眼里,如有星辰閃亮。
鄭來儀圓睜著眼睛,疑惑這是哪里來的煙火,忽聽見城外響起一陣殺聲。
“沖啊!!”
“取吳庸項上人頭者,可獲跳蕩頭功!!”
“殺光這幫賣國狗賊!!”
原來那不是什么煙火,只是行動的訊號——他的兵開始攻城了。一路行來,他身上已經(jīng)累積了不少功勛,這一功不免又要落在他叔山梧的頭上。
她方才一時驚喜的神色黯了下去。
重新落回地面,鄭來儀徹底松了口氣,終是死里逃生了。
幾粒星稀疏掛在天際,銀河倒轉(zhuǎn),露重霜寒。突然飄過的烏云將城墻角落一抹孤凄的月華也遮蓋住了。
“現(xiàn)在可以解開了么?”
叔山梧抿著唇,沉默地揮刀割斷了二人之間綁縛的繩索。
鄭來儀略活動了下發(fā)僵的四肢,便要從他身邊走開,卻被人一把握住手腕,逼得深一腳淺一腳踉蹌著連退了幾步,直到后背抵住了冰涼的城墻。
“為什么?”
他沉沉問她。
第70章 【文案3/3】錦緞中衣貼著肌膚,繾綣如有情人的撫摸
二人陷在城墻下的暗影里, 耳中是模糊的沖殺聲。腳下荒草堆里,秋蟲發(fā)出激越的鳴叫,所有的聲音都蓋不住眼前人沉重的呼吸。
“什么為什么?”鄭來儀抬眼, 神色冷然。
“寧愿找別人作戲, 也不……”他話說了一半,聲音啞了。
鄭來儀眉心一跳,隨即神色松了下來。她背倚著城墻,微抬下頜, 坦然迎著他幽沉的目光。
“什么叫作戲?”
她抱著臂, 挑眉道,“崇山君是父親的門生, 蒙天子重用掌一方重鎮(zhèn), 封狼居胥又是如圭如璋的君子,不錯, 縱然我是為了避開李德音糾纏定親有些匆忙, 又怎知他不算良配?”
“可他是個鰥夫!你寧肯如此委屈自己——”叔山梧望著她理所當然的神色, 如鯁在喉。
鄭來儀冷笑一聲,意有所指地反駁:“鰥夫怎么了?她夫人是病死的,又不是他殺的。”
叔山梧一時愕然, 沒懂她這話從何說起,深吸了口氣, 又道:“可是我也登門了!我求娶于你,你父親卻說你已決定出家入道——所以, 那只是拒絕我的借口……”
他語氣里是濃重的苦澀, 一雙幽深的眸子里滿是不甘, 朝著她又逼進了一步。伸出手,又克制著沒有動作。
鄭來儀得知叔山梧孤身一人登門求娶時, 沉默了許久,最后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他做夢”。
她看著他頹敗的樣子,反問道:“我記得你曾說過:你們這樣的家族,不值得托付……”
叔山梧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緩緩點了點頭。
她整個人被他高大身軀投下的陰影蓋住,聽見他壓著嗓,失控般低語:“早知如此,我……”
鄭來儀抬眼,唇邊一絲譏誚,故意揣摩他沒說完的話:“——你如何?早知有今日,雀黎寺那夜我投懷送抱時,你還不若順水推舟?就像你父親對你嫡母那樣?”
她尖銳的語氣如同冰錐穿心刺骨,叔山梧眉眼間痛楚一閃。鄭來儀對如何傷他駕輕就熟,且每一刀都是他親手呈上。
“你……就是如此想我的?”
他終究忍不住,伸出雙手緊緊扶住她單薄的肩膀,逼視著她那雙如淬寒冰的冷眼。
“我該怎么想你?”
叔山梧狠狠咬牙,不甘地盯緊了眼前的人,一字一頓:“鄭來儀,我不信那夜你只是一時昏頭。”
“不然是什么?男女之間,不過你情我愿。縱然那日我們之間發(fā)生什么,也不代表任何意義。不過是孤身處異鄉(xiāng),需要人取暖而已。你莫要以為這樣,我就非你不嫁了。”
鄭來儀抱著臂,視線從他深邃的眉眼移開,故作無謂地挑起眉梢。
叔山梧握著她的手緩緩松開,肩膀沉下了幾分。
她身上的壓力一時卸下,正松了口氣,又聽他陡然發(fā)問:“那你為何會留意我?”
她被問住,皺眉道:“我何曾留意你?”
“容絮送給國公府的明明是大郎的庚帖,你從何處得知我是昭寧十七年生人?”叔山梧眸色一時敏銳。
鄭來儀一怔,竟有些結(jié)舌:“那、自然是……容夫人她、她自己說的……”
“你撒謊。”
叔山梧看著鄭來儀躲閃的神色,沉聲:“我一開始也這么以為,但容絮說得對,她恨不得我徹底不存在這個世上,若非你問,她有什么理由特意和你提及我的生辰?”
“我——”她一時啞然。
叔山梧不依不饒,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jié)已經(jīng)成了他最后的求生稻草。他的語氣似在反駁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樁樁地列舉:“霄云寺中你當著我母親的面收下我的刀,懸泉驛外你選擇信我,雀黎寺中你——”
“不要自以為是了叔山梧!”
鄭來儀打斷他,眸中俱是冷意:“你的刀我已經(jīng)扔了,槊方的事我也已經(jīng)和你說得很清楚,我所作所為只為維護我鄭氏!就算你說得對,我確實對你特別關(guān)注,那也是因為你出身叔山氏,作為執(zhí)掌重兵的異姓王,不能不倍加留心——”
“那你就繼續(xù)留心,盯緊了我,只看著我!!”叔山梧的聲音陡然揚了起來。
鄭來儀被他的氣勢嚇住,看著他眼底瘋狂的痛意,一時說不出話來。
“不管你許了誰,我叔山梧只當你是我唯一妻子。”他啞聲。
從那夜情動時,她喚他“梧郎”那一刻開始,他便已經(jīng)暗暗發(fā)誓,此生唯她一人。
鄭來儀看了他一會,薄唇輕啟:“不用在我面前賣弄深情,叔山梧。”
“你是什么樣的人,你們叔山氏是什么樣的家族,你自己清楚,何必惺惺作態(tài)。”
叔山梧眸光一黯。
“吏部尚書的女兒對你有意,你叔山氏和他伍思歸聯(lián)姻,也不失一樁好買賣。”她鋒利薄唇輕吐一句,“既然嫁娶不過權(quán)宜之計,何必非要與我鄭氏聯(lián)合?反正你們已頗得圣人歡心。”
“權(quán)宜之計……”
叔山梧苦笑著重復。他是說過這樣的話,在叔山尋第二次問他要不要挾救命之恩拉攏鄭四小姐的時候。
他踉蹌后退兩步,整個人暴露在慘白的月光中,垂了頭,挺拔如松的身姿此刻落拓不堪。
“大人。”身后響起突兀的人聲。
叔山梧一時沒動。鄭來儀越過他下塌的肩,看見有人正朝這邊走過來。是城中遇到的那名斥候。
羅當看了鄭來儀一眼,轉(zhuǎn)而朝叔山梧走來,在距離他三步之外停下。
“大人,差不多了。”
鄭來儀在城墻下站直了,身后圍城內(nèi),沖殺聲已然小了不少。
叔山梧深吸一口氣,退后了兩步,瞬間恢復了冷靜,只是聲音還略帶沙啞:“比預料的快。”
“是,因為有援兵到了。涼州軍來了。”羅當?shù)恼Z氣有些沉重。
叔山梧了然,抬頭看了眼鄭來儀。涼州軍能來得這么快,自然是她的緣故。
“大人……”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欲言又止的羅當:“怎么了?”
“隨涼州軍一起來的,還有虞侯鄧解。”
叔山梧深吸一口氣,眼中已經(jīng)沒有意外,轉(zhuǎn)身邁步便走:“你護送貴人去安全的地方,我去會會鄧虞侯。”-
“下回說什么紫袖也得跟著您一起!只要我一不在身邊,您準要出事!要我看啊,那個戎贊估計是跟您八字不合,身上殺氣太重……”
紫袖嘟囔著,向浴桶里再添上一斛熱水,走到鄭來儀身后,幫她把一頭如瀑烏發(fā)挽了起來。
鄭來儀半闔著眼,心不在焉的安撫她:“是~你才是我的平安符,下次去哪兒都帶著你……”
“也真是巧了,怎么每次您出事,那叔山梧都能趕到救命,您和他還真是有緣……”
閉著眼的人“嘖”了一聲,紫袖乖覺閉嘴,拿起竹瓢,一下下將溫水澆在鄭來儀的身上。
沒半晌又忍不住道,“——不過這回,西洲軍可要倒霉了。”
“倒霉?”
鄭來儀睜開眼,微微側(cè)過頭,“雖然抓捕吳庸被涼州軍分了些功,也不至于倒霉吧?”
紫袖撇了撇嘴:“我聽戎贊說,鄧虞侯這回隨著涼州軍同去受降城,將參與行動的西洲行營士兵都登記在案,要處置他們擅離行營之過。”
鄭來儀皺了皺眉,薄唇微抿:“那也不是他們的過錯,為兵者將令為大,不是叔山梧帶頭的么?”
紫袖壓低了聲音:“說也奇怪,鄧虞侯專程去了趟西洲大營,西洲都督于涿稱并不知道叔山副使誘捕吳庸的計劃,行營士兵也是叔山梧直接點走的,他全不知情。”
受降城位于瀚州,而行營則屬西洲都督直管,于涿這樣的口吻,便坐實了叔山梧無視軍規(guī)等級,倘若他仍是隴右最高將領(lǐng)還好——無論瀚州西洲,行營調(diào)離本部執(zhí)行任務(wù)都由節(jié)度使直管。
但此事復雜在,誘捕行動是在隴右節(jié)度嚴子確就任之后發(fā)生的,今日的叔山梧已經(jīng)沒了代理節(jié)度身份,自然也就沒有越過支州都督將行營士兵調(diào)走執(zhí)行任務(wù)的特權(quán)。
于涿事先知情與否已不重要,交接之際本就萬事敏感,想必他也是為了保全自己,這本無可厚非。
鄭來儀扶著浴桶邊緣站了起來。紫袖見狀,伸手把主子扶了出來,遞上浴巾和干凈的中衣。
紫袖見鄭來儀一直不說話,低頭幫她系著腰間的系帶,想起一事來,笑著道:“那日見到曲都頭,問起貴人的新衣可合身,我還特地夸了他幾句,誰知他一聽卻不好意思地說不敢居功……”
鄭來儀皺眉:“什么意思?”
“他說您的衣服不是他置辦的,是個叫決云的——”紫袖話未說完,卻見鄭來儀面色一變,忙問,“怎么了小姐?”
“……沒事。”
鄭來儀扶著妝臺緩緩坐下。錦緞中衣貼著肌膚,溫軟的觸感,繾綣如有情人的撫摸。不知是否錯覺,似乎一瞬間,周身都被那人的氣味包裹,猶如回到了受降城的城墻之上,讓她喘不過氣來。
“出去走走吧。”
“哦,好嘞。”紫袖聞言,連忙從衣架上取下那件白狐裘的披風,要給鄭來儀披上。
“換一件。”
明明小姐很喜歡這件披風,逢出門都要穿著的。紫袖壓下心中的納悶,重取了一頂寶相花紋的鶴氅替她穿上。
跨出院門,遠遠望見正廳方向人影幢幢,牙軍手持陌刀把守著院門,似有要事發(fā)生。
“這么晚了,嚴大人還在召人議事么?”紫袖嘟囔了一句。
鄭來儀心一動:“過去看看。”
節(jié)度使府中人皆當鄭來儀是女主人,守著后院門的牙軍見她走過來,長刀收回背后,垂目讓開。
鄭來儀沿著長廊繞到了議事廳背后,從角門邁入廳內(nèi),在花鳥屏風后站定了。
“……參與受降城行動的西洲軍第九旅共一千三百二十人,未見兵符、詔令,罔顧軍規(guī)跨界奔襲,當處鞭刑,并罰全旅一年衣糧供給。”
鄧解站在嚴子確下首,手里捧著一卷卷軸,神色嚴肅。
嚴子確皺眉:“西洲軍駐守邏娑川界,屬苦寒之地,衣糧供給不能有短,這一條還是算了。”
鄧解面無表情:“是。大人仁慈,然軍規(guī)森嚴,刑罰不可免。”
他轉(zhuǎn)過身,看向廳中跪著的幾個人,“你們可認罪?”
看服制應(yīng)當是第九旅的將領(lǐng)骨干,所有人脫冠束發(fā),戰(zhàn)袍上尤帶著燒灼破損的痕跡,顯然是剛剛從受降城戰(zhàn)場上趕來。鄭來儀認出其中便有那個斥候羅當。
跪在當先的旅長神色頗有不平,但視線掃到嚴子確右手坐著的叔山梧,咬了咬牙伏身下去,他身后幾個便都跟著以頭觸地。
“末將認罪。”
鄧解冷冷轉(zhuǎn)過臉:“那便即刻行刑。”
“稍等。”
隔著屏風,鄭來儀看見嚴子確右手的人站了起來。
他也沒有換過衣服,還是昨夜那一身,或許只是短暫洗了把臉,下頜已經(jīng)冒出一片青茬。
叔山梧緩步離開坐席,走到第九旅的人面前,面朝著嚴子確站定。
“卑職替第九旅叩謝節(jié)度大人開恩。 ”
他鋒利的側(cè)影落在屏風后的眼睛里,縱然憔悴時,也有如淵渟岳峙。
“從察覺瀚州別駕吳庸通敵,到確定行動計劃,卑職帶著第九旅于受降城外前后蹲守了月余,直到節(jié)度大人就任那日,方才收到賊人的最終動向。”
“倘若說他們罔顧軍規(guī),那其中脫不開我的責任,西洲距離涼州本鎮(zhèn)數(shù)百里之遙,最清楚涼州情況的,是我。”
堂下跪著的人中,斥候羅當忍不住抬了頭,神色復雜地看向叔山梧的背影,最終還是將頭低了下去。
嚴子確抿了抿唇,便道:“實則此事背后隱情我們都清楚,副使大人親自帶著第九旅蟄伏邊界,也著實辛苦,但軍規(guī)森嚴,倘若不能令行禁止,便難以率眾。”
他看向鄧解:“他們剛剛經(jīng)歷一場大戰(zhàn),受降城里還有一幫俘虜要處理,先讓城外候著的其余人都各自回到本州吧。”
鄧解皺眉,還要說些什么,嚴子確已經(jīng)命令般的口吻朝著一旁的傳令官:“你去,通知他們。”
“是。”
“受降城之事,小懲大誡吧,你們?yōu)榈诰怕霉歉桑瑢娨?guī)軍紀理應(yīng)最為熟悉,就罰一人鞭刑十下。”
“大人方才說了,他們還有職責要守,需得速速歸位,卑職陳請代為受罰。”
叔山梧說罷,解下身上戰(zhàn)甲,扔在地上,一撩下袍跪在了堂中。
嚴子確見他這幅姿態(tài),不禁皺眉:“副使大人……”
他與叔山梧乃是隴右道第一二順位的長官,他就任第二日,在節(jié)度使府的公堂上,叔山梧在他的面前受刑,第二日各種各樣的傳言就會傳到玉京。
這叔山梧果如鄭來儀提醒的一樣,是個難玩的角色。
叔山梧抬頭,看向鄧解:“鄧虞侯,軍規(guī)面前無大小,雖然我是節(jié)度副使,但也是這場行動的主將。我之過,怎可他人代受?鄧大人切莫避重就輕。”
嚴子確沉吟半晌,冷聲道:“既然副使大人如此堅決——嚴森,帶著無關(guān)人等出去。”
嚴森理會,將廳中諸人連同第九旅的將領(lǐng)們統(tǒng)統(tǒng)帶了出去,羅當一步三回頭,落在最后。
廳中一時間只留下嚴子確、叔山梧和鄧解三人。
叔山梧低笑了一聲:“多謝大人為我留面子。”
他利落地解開右衽衣襟,露出虬勁的身體,一身新舊交錯的傷疤暴露無遺。而后垂下頭,余光卻落在了大廳一側(cè)光影朦朧的屏風上。
“來吧。”
屏風后,鄭來儀皺眉,下意識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