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更合一
“我的跳脫怎么會在你這兒?”
面對鄭來儀質問的語氣, 叔山梧一副剛剛想起來的樣子:“——哦,上回離開翙羽閣后,又回去檢查了一番, 發現你的跳脫落在那里, 便收了起來。”
他長臂一伸,越過鄭來儀將那跳脫拿起來,遞給她。
“喏,物歸原主吧。”
鄭來儀狐疑地看了叔山梧一眼, 他神色坦然, 唯一就是從他手里拿過那只跳脫時,略費了些力氣。
她忍不住帶點質問的語氣:“你怎么——”
叔山梧揚了揚眉等她說完。鄭來儀咬著嘴唇, 看這人四兩撥千斤的做派, 或許是自己多心,到底沒就這么指控他私藏自己的跳脫。
未出閣的女子皓腕上的跳脫, 除了本身的精致昂貴, 更有一層含義。
何以致契闊, 繞腕雙跳脫。
這人從小混跡戰場,何曾有過這么細膩的心思?這些閨閣女兒隨身首飾隱晦的物外之意,該是不懂的。
“多謝。”她皺著眉將跳脫收好。
“不必客氣。”
叔山梧看著她將那串跳脫抓在手上, 淡淡移開了視線,“收好, 可別再丟了。”
鄭來儀抿了抿唇,轉頭見窗外天空逐漸放晴, 兇猛的雨勢已經收梢。
“看來也不用勞駕指揮使大人了。這便告辭了。”
他不便再留人:“姑娘好走。”
叔山梧背著手站在原地, 視線穿過那扇敞開的窗, 一路目送那清麗人影,如雨后一支迎風獨立的新荷, 不知何時何地會為誰而開。直到人影消失在院門后,一時間視線失了焦,連有人進屋都未發覺。
“大、大人?”長史不知什么時候躡手躡腳地進來了。
“……什么事?”叔山梧皺了皺眉,對下屬這賊眉鼠眼的做派很是看不慣。
長史雙手捧出一本冊子:“此次禁軍赴槊方監軍的隊伍人選已經按照您的要求整理好,共一百六十三人,此次任務特殊,另有大理寺一名司直隨行。請您過目。”
叔山梧接過冊子,粗略看了前面兩頁,視線在監軍僉事鄭成帷的名字上略定了定,而后把冊子一合。
“去請嚴司直帶好那兩份圖羅奸細的口供。后日卯時正,含光門開拔。”
“是。”-
含光門位于玉京城西北角,是皇城九座城門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座。
大軍出征,一般都會選擇從清泰門或射金門這樣的正門出發,巍峨的城門下軍容整肅氣勢磅礴,每每開拔前都會引來不少群眾圍觀。
卯時不到,晨光尚熹微,皇城百姓大多仍在沉睡中。含光門外一隊人馬已經整裝待發,隊伍兩邊隱隱聽得有哭泣聲。
鄭成帷一身嶄新的細鱗甲,腰挎橫刀,昂頭挺身坐在馬上。撇了一眼身后那群被前來送行的妻兒老母圍繞著嚎啕大哭的兵士,不屑地搖了搖頭。
“一個個七八尺的男子漢,真夠丟人的!得虧是卯時出發,不然全城都得看禁軍的笑話……”
他身旁的人聞聲笑了起來:“鄭僉事少年英雄,自比這些憑勢使氣,未嘗更戰的良家子不同!”
鄭成帷聽這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嚴司直謬贊,我只是看不慣他們身為大祈的軍人,朝廷有需要時,個個恨不得躲老遠……”
嚴子行點了點頭,神色嚴肅了許多:“其實禁軍這些年的作風,圣人也有所耳聞。大理寺曾查出不少被征召入禁軍的玉京富家子,賂司宮臺竄名軍籍,厚得稟賜,倘若實在不得不入伍,聞當出征時,不少以金帛去雇傭窮苦人家的子弟冒名頂替。這樣的事屢見不鮮,查到最后大多是不了了之……”
鄭成帷面上一時少年意氣,語氣有幾分不管不顧:“哼!禁軍落在那幫宦官手里,遲早要完蛋!”
嚴子行看了鄭成帷一眼,眼神中露出贊許之意,措辭卻謹慎不少:“所以下官十分佩服你們指揮使大人。這一回赴槊方監軍,雖非出征作戰,不少家族聽聞還是不免暗中動作,想替家里的兒郎們免去離家遠行之苦。叔山指揮使卻鐵面無私,短短五日內舉告了十余例企圖賄賂司宮臺減除服役的人家,是以后來點到的人沒有再敢二話的。”
鄭成帷抿唇,看向隊伍最前面那個孤傲的身影。
以自己的出身,尚且要被父母親提醒凡事切莫強出頭,叔山梧敢有底氣得罪玉京背景復雜的大戶人家,這份孤勇不得不叫人佩服。他在宮宴上與袁振的過節,玉京已是人盡皆知,現在一想,也未必僅僅因為他脾性桀驁不屈于人下,司宮臺守著皇城腳下,把禁軍弄得烏煙瘴氣,叔山梧的到來,不能不說是一股激越的清流了。
他的視線一動,只見一輛馬車穿過人群,緩緩地停在了城門角落,頓時面色大窘。
“不是說了讓她們別來送么……”
鄭成帷嘟噥著,一夾馬肚子到了叔山梧身側,抱拳道:“監軍,容屬下稍稍離隊,片刻就回……實在抱歉!”
叔山梧的視線落在城門邊低調華麗的馬車上,眸光微動,頷首:“去吧。”
鄭成帷在馬車前翻身下馬,上前走到車門邊喚了聲“母親”。
車簾掀開,露出李硯卿不舍的臉,身旁的方姨娘手里捏著帕子,眼睛已經腫成核桃。
“母親,不是都說了不用來送么,小娘……您別哭了……”
李硯卿一手攬著方花實,嘆一口氣:“我們本想著,遠遠看你一眼就走,沒想打擾你的……你小娘若不來看一眼,估計要好幾個晚上睡不著,我也實在牽掛,給你添亂了……”
鄭成帷不免鼻酸:“母親這說的哪里話,兒不是去打仗,很快就能回來的,小娘,您真的不用擔心我!”
方花實點點頭,依依不舍地看著兒子的臉:“在外面照顧好自己,添衣加餐不要忘了!”
“兒知道了,時辰快到了,你們快回去吧!”
李硯卿握著方花實的手:“綿韻和椒椒本來也說要來送你,可你們出發實在是太早了,昨晚椒椒又拉著綿韻喝酒,我們出門時兩個丫頭都還睡得正香……”
鄭成帷聞言“噗嗤”笑出了聲,方花實一臉的哀戚也淡了幾分。
李硯卿伸出手來,掌心是一枚巴掌大的寶藍色錦囊,“——椒椒給你求了一道護身符,叫你一定要隨身帶著,靈驗得很,能保平安的。”
鄭成帷腦中閃過上回分別時那個一跺腳頭也不回的身影,笑著接過護身符,不無嫌棄地調侃:“這么扎眼的顏色,這丫頭,盡讓我出洋相!”
說罷卻低頭,將錦囊掛在了蹀躞帶上,面上是顯然的驕傲。
“好了,我們回了,你自己多保重。”
鄭成帷點點頭,看著馬車掉頭進了含光門,這才翻身上馬。策馬回到隊伍中,發覺叔山梧似在失神。
“監軍,時辰已到,可以出發了。”
馬上橫刀的人驀然回神,沉聲道:“出發。”
監軍號令之下,一雙雙緊緊拉著的手被迫松開,道路兩邊哭聲漸響,依依不舍的氛圍中,大隊緩緩開拔。
只有隊首一人,孑然走在最前面,似乎這些兒女情長和他毫不相干-
從玉京去往槊方,路程其實并不算長。
只是越往北,地勢越是崎嶇,出了都城進入京畿地界,大大小小的山脈連綿不絕,行軍的難度自然成倍增加。
按照鄭成帷的計算,抵達槊方節度所轄范圍的節鎮靖遙,所需耗路程應在三天以內。然而他還是過于高估了這幫同袍的體力,這支配備精良不到兩百人的隊伍越過第一座山嶺后,已然是哀聲連連,只能暫時在洛水邊就地休憩。
鄭成帷將自己的坐騎牽到水邊,任馬兒飲飽了水,抬頭望向西北方高聳入云的橫山山脈,如此山河氣勢,胸臆中一時澎湃。
“‘自洛水以西,幅員千里,多大山深谷,阻險足以自固’——此等情形以往只是在書上見到,今日可算開眼了……”
“是啊,一山之隔的關內,土地肥沃,水草豐美,難怪自古以來一直是兵家必爭之地……”
鄭成帷轉頭,嚴子行不知何時走到了身邊,一只手按在他肩頭,沖他和善地笑了笑。
“等到出了關面朝著茫茫大漠,嚴司直或更能體會,所謂異族狼子野心,其實也不過生計所迫。”
二人轉身,叔山梧正站在他們身后不遠處,語氣沉靜。
嚴子行笑了笑:“聽聞監軍大人自小生長在邊境,此次出關,是否有重歸故地的輕松之感?”
叔山梧瞥了一眼水邊三三兩兩坐無正形的禁軍士兵們,語氣淡淡:“帶著如此負累,談何輕松?”
嚴子行失笑,挑眉道:“聽聞這一百余人都是監軍親自挑選,禁軍十萬精兵,竟挑不出幾個像樣的隨行么?”
叔山梧看了嚴子行一眼,沒有說話。
鄭成帷心中清楚,所謂禁軍指揮使,統御北衙六軍十萬在冊精兵,實則大部分被袁振直接把控,倘若認真盤點起來,七八萬用于防衛京師擅動不得,加上還有一支神武軍常年戍邊在外,能夠為叔山梧真正調用的,恐怕不足千人。
“不過槊方此行,兵馬是否能戰倒在其次……”嚴子行若有所指地說道。
鄭成帷下意識轉頭,看著眼前就地休憩的士兵們。叔山梧此行所挑的隨行人選,避開了加入禁軍三年以上世襲軍戶出身,大多都是職階較低,兵部新募的底層士兵,除了自己以外,幾乎沒有校尉以上的。
“——就是不知他們這樣的體力素質,明日能否按計劃抵達靖遙了。”
叔山梧正要說話,忽然神色一凜,轉頭朝著密林的方向看去。鄭成帷順著他的視線,很快便聽見隱隱的馬蹄聲,旋即便有人影從林中現出身形。
這是一支約莫二十來人的騎兵隊伍,個個身騎高頭大馬,唯有領頭的身形短小精悍,一身鎧甲,竟也是禁軍裝束。
水邊就地休憩的士兵們這時方才一個個后知后覺地站起身,有的人手里還捏著啃了一半的干糧,與對面齊整利落的騎兵隊伍形成鮮明對比。
那領隊翻身下馬,走到叔山梧面前,笑著拱手行禮:“指揮使大人,在下神武軍統領魚乘深,參見大人!”
鄭成帷頓時面露訝色。
他早聽聞禁軍有一支不到萬人的戍邊隊伍,常年駐扎京畿行營,統兵的將領也是司宮臺出身的宦官,沒料想親眼所見,竟與他想象大不一樣。
魚乘深除了個頭矮一些,儀態氣質均與他身后的神武軍士兵差不多,膚色不算白凈,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并沒有半分宮人中常見的陰柔羸弱。
叔山梧銳利的目光在魚乘深臉上掃過,在他凸起的太陽穴上停了一瞬,那是道家橫練功夫在身的痕跡,看來此人內功著實了得。
“久仰,魚統領。”
“哈哈!指揮使大人客氣,您威名遠揚,才真是如雷貫耳!”
他看叔山梧并沒有向他介紹旁人的意思,視線看向他身后:“這位想必就是嚴司直吧!還有這位小兄弟——”
他的目光在鄭成帷面上一停,笑容益深,“——若我猜的不錯,應該是鄭僉事吧?”
鄭成帷一向對閹人無甚好感,神色倨傲地略點了點頭。魚乘深早知他出身背景,對鄭氏子弟如此做派絲毫不以為忤,面上始終掛著親和的笑。
嚴子行則十分客氣地朝魚乘深叉了叉手:“下官大理寺司直嚴子行,拜見魚統領。”
魚乘深連連擺手,躬身道:“嚴大人好客氣!您是中樞要員,我這個戍邊小頭目怎好受您的禮!”
他神色認真了幾分,“在下聽聞,陛下特派指揮使大人為監軍赴槊方巡視。推算腳程,今日該由此經過,是以特地率兵前來拜見,緊趕慢趕竟然真叫我追上了!”
叔山梧冷聲道:“同為禁軍,軍容差異甚大,讓魚統領看笑話了。”
魚乘深轉頭看向溪水邊零散的士兵們,笑道:“您以往率領的都是精兵悍將,禁軍嘛……情形特殊,也實在難為了大人。但陛下愛重,有朝一日必能有所作為,下官只等著參加指揮使大人的慶功宴了!”
叔山梧冷冷哼了一身,倒是嚴子行連連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魚乘深客套完一番,一時未急著再開口。鄭成帷在這短暫的沉默中察覺到了一絲異樣,終是叔山梧出聲打破了短暫的平靜。
“魚統領特地前來,應當不只為了送行吧?”
魚乘深眸光一動,狀似無意地掃過叔山梧身旁的二人,尤其在鄭成帷的面上多停了一會。
“魚統領有話但說無妨。”叔山梧看出他的猶豫,語氣簡潔。
魚乘深笑了笑,上前一步:“下官奉旨,率神武軍九千騎兵駐扎于京畿通往玉京要道。三百日來,每日沿橫山山麓沿線巡邏,不敢懈怠……”
他抬眼看著叔山梧,聲音壓低幾分,“可近一月間,橫山北側卻數度出現異象。”
嚴子行聞言忍不住出聲:“有何異象?”
“每隔數日入夜時分,山那邊便有聲勢浩大的馬蹄聲,聽動靜至少也在千人以上。”
嚴子行的視線投向遠處。東西走向的橫山如同一面巨大的高墻,無盡延展的斷崖絕壁聳然入云,山以北不到百里便是槊方節度所轄的靖遙。他語氣略有不安:“或許是槊方軍夜間操練急行軍,也未可知……”
魚乘深道:“一開始在下也是這么想的,但近幾日來這頻率越發密了些,讓我尤覺奇怪的是,邊軍操練為何不在西北方的邊境線上?還有就是——”
他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一支小臂長的黃褐色羽毛。
“這是神武軍的弓箭手昨日傍晚射下來的,這鷹頭頸為黃色,額部深褐色,肩部一圈白毛,腳爪上還有鐵牌……”
西域人擅長馴鷹,士兵們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作戰,往往會豢養獵鷹作為軍隊前哨,探查戰場環境。而魚乘深手里的這支羽毛,應當是來自體型巨大兇猛異常的白肩雕。傳說中,這種鳥號稱圖羅騎兵的先頭部隊。
叔山梧的視線定在那支猛禽的羽毛上,面色陰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嚴子行不禁急問:“此情形是否報往玉京?”
魚乘深搖頭,說到這里目光有些閃爍:“我們也不敢確認,況且神武軍與槊方軍以橫山為界,山北的情形,下官也不好僭越……”
鄭成帷眉頭微皺,領會了方才魚乘深看自己的那一眼的含義。
他相信舅舅絕不會通敵,卻已然看出魚乘深心中的計較:虢王素有剛愎之名,魚乘深與李澹劃山而治,井水不犯河水,他所舉告之事一旦定讞必是大罪,沒有必要因為這樣的蛛絲馬跡,去得罪地位遠高于他的李澹。
然而朝廷派遣的監軍既然到了家門口,魚乘深必要趕在他們抵達槊方之前,將所察覺的異動及時匯報——倘若來日真有萬一,離槊方軍最近的神武軍便可免除包庇之嫌。
叔山梧銳利的目光掃過魚乘深,堂堂神武軍統領在他這樣的視線下有些瑟縮,好在叔山梧并沒有說什么,只道:“魚統領辛苦。天色不早,我們該出發了。”
魚乘深莫名松了口氣:“好!好!監軍此行一路順利,倘若有什么需要隨時吩咐,神武軍必第一時間支應!”
鄭成帷目送著魚乘深一行人消失于密林,收回視線。幾步之外,嚴子行正拉著叔山梧,一臉嚴肅地說著些什么,后者抱著臂,始終一語不發,面色陰沉。
很快,叔山梧冷冽的聲音響起:“此地距靖遙已不足百里,連夜行軍,明日日出時分便能趕到。啟程!”
眾人望著漸暗的天色,強打起精神歸隊。
鄭成帷正要翻身上馬,突然聽見叔山梧喊他。
“成帷,你過來。”
鄭成帷一怔,總覺得哪里不對,走到叔山梧的面前才想起,他似乎是第一次直接這么喊自己的名字。
“大人有何吩咐?”
他這才發現叔山梧的身后跟著一小隊人,個個目光冷肅,姿態端正,與溪水邊軍容懶散的士兵全然不同。
“你與嚴司直按原計劃沿既定路線率隊前往靖遙,所有人聽你號令,即刻出發。”叔山梧伸出手,將什么東西遞了過來。
鄭成帷定睛一看,是一枚魚符。
他愕然:“這……這是御賜監軍魚符,給了我怎么可以?”
“御賜予我,便由我支配。拿著。”叔山梧語氣并無所謂。
“那、大人您……要去哪里?”
叔山梧唇線緊抿,半晌方道:“我另有安排。你抵達靖遙后,由當地駐軍陪同前往節度使駐地并州,監察槊方軍屯戍、兵馬糧草、訓練軍器等等,一切可與嚴司直商議,遇事由你裁定。”
“可、可我與槊方節度……”鄭成帷隱隱覺得不妥。
叔山梧目光如炬地看著他,語氣冷冽:“鄭僉事,若你希望有一日旁人對你的敬畏或避諱只是因為你自己,就知道應該如何行事。”
鄭成帷微怔,反應過來時,叔山梧已經帶著那支小隊人馬,消失在密林深處。
他咬著牙,捏緊手中的魚符,轉過頭向著安靜的隊伍,朗聲道:“出發。”-
一大清早,鄭綿韻便笑意盈盈地踏進了盈升閣。
鄭來儀剛起床沒多久,尚坐在妝臺前,任由紫袖給她梳著頭發,見綿韻這副表情,不由問道:“什么好事這么開心?”
鄭綿韻一臉神秘,將手里的東西朝鄭來儀揚了揚。
鄭來儀看她故作姿態,忍不住便要調侃:“哇!杜府的彩禮單子送來了?”
綿韻又氣又笑,轉身就要朝外走:“看你這張好嘴!哼!兄長的信我才不給你看!”
鄭來儀一聽,連忙起身去拉人,顧不得自己的頭發還在紫袖手上,猛然一扥,疼的她齜牙咧嘴:“嘶——別走啊好姐姐!我錯了!回來吧!我給你倒茶喝!”
“嘁,誰稀罕你的茶呀!”
饒是嘴上這么說,鄭綿韻到底沒邁出門,手里捏著剛收到的鄭成帷的家書,轉身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
“先不用戴了!”
鄭來儀頭發梳好,忙著叫正要往發髻上插珠花的紫袖停手,快步走到鄭綿韻面前,伸手要去拿那封家書,被綿韻眼疾手快地抽了回來。
她也不急了,只佯作疑心道:“真是兄長的家書么?軍中傳回的信件,照理不能這么快到家呀?”
綿韻果然經不得激,一臉驕傲,聲音也大了幾分:“自然是!兄長這一回可給父親長臉了,如今人已經到了并州舅舅的駐地,槊方軍巡視一應事宜都由他一人負責,書信是斥候八百里加急送回來的,怎么能不快!”
“斥候傳書,非監軍或大軍主將之令不可,他身為僉事,如何調遣得了的?”鄭來儀面色狐疑。
鄭綿韻一呆,她于軍中之事并無過多了解,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皺著眉,把信遞了過去:“不信你自己看嘛!”
鄭來儀接過書信,信封上醒目的紅戳寫著“八百里加急”。她快速抽出信箋,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又把視線掉回頭,逐字細讀這封不足兩百字的家書。神色益發冷肅。
信中并未如何多提公務的細節——畢竟鄭成帷還是知道分寸。字里行間語氣明快,大多記述的是槊方的風土人情和日常瑣事,三言兩語將督查的情形一筆帶過,末尾不無樂觀地總結稱一切順利,按照目前的進度,大部隊應當在月末便能啟程返回玉京。
鄭來儀的目光停在某一行上,眉頭蹙緊。
成帷在信上說,叔山梧在監軍部隊抵達并州三日后,才姍姍來遲。與李澹見過一面后,便突發寒癥,一直宿在營所不曾露面。是以督查槊方軍務大多由他代為打理。
這簡直太奇怪了。
且不論叔山梧纏綿病榻是真是假,同去槊方的嚴子行也并未出面,聽任與虢王沾親的鄭成帷做主督查槊方軍務。被有心人得知,難道不會彈劾到圣人面前,說鄭氏與槊方節度沾親,卻主持督查槊方軍事宜,有違回避的定規?
就算旁人看不出來,父親定然能看出其中定有貓膩。
鄭來儀倏地站起身來,扔下信紙朝外走。
綿韻嚇了一跳:“你、你怎么了?這是要去哪兒啊?喂——”
鄭來儀穿堂過院,一路快步不停走到鄭遠持的書房外,停下了腳步。房門緊閉,竟有客人在。
她站在廊下,心中正猶豫要不要敲門,卻隱約聽得屋內傳來男人磁性的聲音。
“……說到底,叔山梧這個監軍是您舉薦,可見陛下對您并無猜疑,嘉樹也是奉他的命行事,應當不會有什么問題……”
鄭來儀只覺得這聲音十分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
“不過學生記得,叔山氏本就出身槊方,這叔山梧也算是刀尖上行走過的體格,許是太久不回故地,竟然也水土不服起來……”男人沉吟的語氣。
鄭遠持冷峻的聲音響起:“不用給成帷找理由了,就算他奉命行事不假,獨自上書就是有欠考慮。令弟身為大理寺官員,身份與監軍等同,奏報上也當具銜!他們已經抵達槊方二十余日了,至今不聞嚴子行一點聲音,難道也病了不成?”
鄭來儀突然意識到,屋里另一人的聲音來自渝州節度嚴子確。沒想到他與大理寺司直嚴子行居然是兄弟倆。
嚴子確的聲音有些為難:“舍弟給學生的家書中,倒是提到槊方軍并無異常……”
“家書怎可與公文相提并論!”
嚴子確一時不敢說話。
鄭來儀鮮少聽到父親如此疾言厲色的口吻,不禁也屏住呼吸。
書房內,鄭遠持的聲音放緩些許:“崇山,是不是連你也認為,老夫會刻意包庇虢王?”
嚴子確語氣篤定:“怎會?老師乃國之肱骨,縱然房黨對您頗多非議甚至背后誣陷,但學生知道您事事洞明,絕無可能做出姑息養奸的事情!”
“所以,你也認為虢王可能通敵了?”鄭遠持緩緩反問。
那頭沉默下來。顯然嚴子確并不知該如何回答。
鄭遠持嘆息一聲,換了口吻:“關于槊方情形,嚴子行真的沒有再多說其它?”
“沒有了。家書在此,學生并無什么可以向老師隱瞞的。”
鄭遠持沉默下來,半晌道:“你先去吧。”
“是。”
書房門被推開,嚴子確看見門外的鄭來儀,眸色微亮,隨即禮貌地垂下視線:“姑娘。”
“是椒椒么?”鄭遠持的聲音從房內傳來。
鄭來儀揚聲:“是,父親。”
“進來吧。”
鄭來儀看了一眼嚴子確,朝屋內道:“父親,我送送嚴大人,去去就回。”
“……去吧。”
嚴子確神色微有詫異,依舊頗有風度的一伸手:“姑娘請。”
二人并肩穿過紫藤低垂的游廊,嚴子確打破了沉默。
“上回匆匆見過姑娘一面,但不知是府上哪一位小姐,是故沒有問安。多有失禮,請四姑娘莫怪。”
“大人客氣了。”
嚴子確見鄭來儀面色嚴肅,也不欲多說話的樣子,便也同樣沉默下來。
“嚴大人此次入都,是專門為了嚴司直的事而來?”
嚴子確笑著搖頭:“舍弟與我各有公職在身,算起來也有許久未見了。在下此番入都,是為進獻西域屬國例貢事宜,圖羅今年歲例的牦牛尾今年送得晚了,禮部急等用于中秋祭祀,所以專為此跑一趟,后日便要回渝州去了。”
鄭來儀聞言疑惑道:“以往圖羅例貢都是由揆州負責運送,怎么這次會勞動到大人?”
嚴子確頗為意外地看了鄭來儀一眼:“姑娘所言不錯,劍南道與圖羅執矢部接壤,他們的歲例一般都由揆州負責運送入關,但揆州刺史爨同光另有公務不能離開駐地,便只能交由下官代勞了。”
“公務?什么公務?”鄭來儀皺眉。
“這……具體的在下也不知了。”
鄭來儀沉默。這些年大祈在西南用羈縻之策,劍南道選用夷人自治,身為當地原住民的爨氏世代承襲了揆州刺史之職,民風習俗都與中原大不相同。她想起在叔山尋的燒尾宴上遠遠看見過爨同光一回,印象與前世大抵相同,此人應當與叔山氏關系不錯。
偏偏在這個時候,爨同光無法入京,結合槊方的異常,她心中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
院中陽光耀眼,而藤蘿架下卻有陰涼,難得一陣微風吹過,吹動紫色的藤蘿如簾一般,斑駁的簾影在少女白皙的臉上微晃,一時看不清人的神色。
嚴子確跟著鄭來儀放緩了腳步。
“姑娘是在擔心成帷么?”
鄭來儀抬頭,發現嚴子確正認真地看著她。
“是。我方才在父親書房外,聽見大人您說,兄長他獨自上報了槊方軍巡查的情況?”
“沒錯。但實則子行此次隨軍赴槊方,主要是為調查那兩名圖羅奸細入關的背景,并無督查槊方軍的職責,成帷獨自上報槊方軍務也無可厚非。方才老師也是出于擔憂才……”
“那圖羅奸細的事查得如何呢?”
嚴子確搖頭:“這在下就不知了。想來通敵之名,查無實據,自是不能亂扣帽子。”
鄭來儀抿著唇,猜想以李澹的性格,嚴子行縱然是奉旨查案,舅舅也未必就會乖乖配合。
“不過,虢王身為北境將領,自當以敵情為重——”嚴子確突然沉吟的語氣。
“什么敵情?”
嚴子確看向鄭來儀的目光一時銳利,確認她方才的確未曾聽到自己與鄭遠持對話的全部,有些后悔自己說多了。
他思考著措辭,語速放緩:“他們一行在赴槊方的路上遇到了神武軍統領魚乘深,他稟告了一些槊方境內的異動,疑似圖羅人在活動,抵達并州后傳來敵情,虢王親自率兵,帶著子行一道往牛心堆去了……”
“由此可見,槊方有圖羅人混入不假,但倘若虢王真的通敵,又怎會讓子行陪同——”
嚴子確話未說完,發現鄭來儀一張臉驀地煞白,忙道:“四姑娘,你怎么了?”
“你方才說,他們去了……牛心堆?”
嚴子確點頭,“是,這地名奇怪,所以我留了點印象——你、臉色這么難看,沒事吧?”
鄭來儀的頭腦嗡嗡的,她閉了閉眼,強自鎮定道:“我沒事——大人,我有一事拜托。”
樓臺倒影入池塘,下人們躲在綠樹陰垂畫檐下小憩,一派安寧閑適的景象。無人注意到長廊之下兩個相對而立的人,神色俱是嚴峻,不知在說什么大事。
“我知此事不易,大人同意與否,我都不會勉強。”
嚴子確神色一時莫測,看了鄭來儀一會,半晌忽道:“若姑娘已做決定,在下愿助一臂之力。”
“來儀多謝大人。”鄭來儀屈膝行禮。
嚴子確一揖回禮,深深地看了鄭來儀一眼,轉身離開。
鄭來儀扶著長廊立柱,在欄桿上緩緩坐倒。
牛心堆,她記得這個地方。前世李澹就是在這里遇到敵人偷襲,重傷后不治身亡。
叔山梧在槊方行蹤低調,未有半分消息傳出,同一時間劍南爨氏行動異常,圖羅人在關內的行跡屢屢出現……種種跡象如草蛇灰線,讓她越是細思越是心驚。
前世以虢王之死為開端,圖羅人大舉攻入關內,懷光帝在驚怒之中崩逝于同年的深秋。
大祈李氏由此逐漸式微,直至走向末路。
縱然許多事都已被改變了,但似乎一切依舊在按照既定的路線發展。
鄭來儀閉了閉眼,轉頭看向院中。日光如塵,灑滿庭院,讓她急促不安的心跳漸漸放緩。似乎一切都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個梳著雙髻的丫鬟穿過月門,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小姐,老爺找您。”
“知道了,我一會就過去。”
丫鬟只覺今日的四小姐狀態有些奇怪,冷靜之中有股莫名的凌厲。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第42章 熊熊火光之外,站著一個人
“嚴司直感覺如何?可還行?”
嚴子行望一眼山峰之上西沉的日頭, 聲音有些干啞:“果然是千里不同風,北境氣候,實在與關內大不一樣。”
他攏了攏肩上的披風, 正午時還熱到冒汗的天氣, 到了傍晚竟然已經有了幾分涼意。
從前日收到圖羅人蹤跡現于牛心堆的敵情后,他隨著虢王的親兵部隊一行當即啟程,從并州大營出發連夜急行,向西一路未停, 眼下不知已經走出了多少里。
“我看輿圖上, 并州與西方的邊境線并不算遠,沒想到走起來如此費勁, 這里離牛心堆大約還有多遠啊?”
虢王聞言冷笑一聲。他向來鄙夷文官端坐高堂紙上談兵, 對這位上面派來調查他的大理寺官員更是沒甚么好感,語氣不無譏刺。
“嚴大人或許不知, 槊方境內多山, 在山路中行軍是我槊方軍的常態, 連夜趕路更是家常便飯。但凡本王麾下的士兵除了日常的操練,必要將北境的每一條山梁、每一道河谷都走過一遍,做到如數家珍, 方能有資格上陣殺敵……”
嚴子行知道虢王意有所指,他們一到槊方, 就向虢王詢問有關魚乘深所報的情況,遭到了李澹十分鄙夷的口吻:“這閹人大驚小怪!鳥在天上飛, 飛到哪里都不奇怪, 他神武軍厲害, 能生出翅膀來,將那些鳥都驅趕出境, 我李澹就喊他一聲爺爺!”
他點了點頭,淡淡道:“虢王治軍嚴明,自然能讓圣人安心。”
李澹聽出嚴子行語氣中的諷意,鼻孔出氣哼了一聲,喚身邊的副將過來:“李龐,你來告訴嚴大人,我們距牛心堆還有多少路程。”
李龐縱馬到二人近前,恭聲稟告:“大人,我們已經進入巖牙河谷,穿過這條河谷便是牛心堆了。”
嚴子行望向前方,全副武裝的隊伍排成長列,整齊行進在兩座高聳的山壁之間,腳下的河道曲折向前,布滿了大小不一的灰白色巖石。
眼下是旱期,河道內干涸無水,每一顆巖石均是棱角分明,如同凌亂交錯的犬牙,可以想見此地雖名為“河谷”,比起水的滋潤,更多經歷的是西北狂風的磋磨。比起曲折陡峭的山路,馬兒在這樣的地方行進速度明顯加快,但因為石頭高低不平,還會滾動,人坐在馬上便十分顛簸。
嚴子行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體力和訓練有素的邊防軍根本不能比,現下已是腰酸背疼,又困又累,卻也只能強打精神,抓緊韁繩。
李龐看出嚴子行狀態不佳,伸手遞過水壺:“大人,喝點水吧。”
“多謝。”
嚴子行伸手接過,仰頭灌了一大口,將水壺交還給李龐,問他,“李將軍,如這樣的敵情,近來收到得多么?”
李龐看了一眼領先在前的虢王,回道:“槊方境內一向安寧得很,我們每日四境巡防從未懈怠,只是魚統領說的那樣情況,我們也發現過,但圖羅人似乎只是不安分,倒也從沒有真正進入過槊方沿線,不過……”
“不過什么?”
李龐看向嚴子行,壓低聲音:“不過大人也知道,如今四夷之中,以圖羅最為勢大,他們發源于劍南道以西,這些年大幅向北擴張,隴右乃至關內道以北沿線都有他們的蹤影,這一條線上到底哪里出了豁口,實在難說……”
嚴子行抿著唇,沉默不語。
“……末將猜測,也只是猜測啊——那兩個混入圖羅的奸細雖然身著槊方軍服飾,誰知道是不是從隴右或者劍南道混進去的呢?畢竟我們槊方軍和圖羅人雖無大戰,卻也有過不少次交手,他們拿到一兩件槊方軍士兵的衣服武器,也并非沒可能啊!大人,您說,是不是?”
“你說得對。”嚴子行看了一眼李龐。
李龐又要說什么,突然一臉警覺地住口,嚴子行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前方。
隊伍已經行至河谷正中,一輪紅日已經隱在山后,只露出一條橘紅色的邊,霞光鋪滿整個河谷,將灰白的石礫染成了金色。
李澹在最前方勒了馬,右手抬起,是停止行進的手勢。
嚴子行正在疑惑,突然看見不遠處河谷東邊的坡峰上,有陣陣黑煙升起。
空氣中傳來一股焦香氣味,應當是烤肉的味道。嚴子行聞著肉香,顧不上腹中的饑餓感,在這安靜而詭異的山谷中,只覺得一時頭皮發麻。
前方馬背上的虢王回看了一眼身后的隊伍,緩緩從腰間抽出了長刀。
刀吟聲迭起,士兵們也紛紛亮出了手上的兵刃,屏息待令。
嚴子行聽見身旁的李龐的聲音,微微發顫:“真……真是圖羅人?”
虢王手中長刀一揮,正要下令,山坡后突然傳來動靜。腳步聲越來越近,終于在坡峰上露了頭。
“虢王殿下!”
嚴子行一怔,只見一個身材瘦高的男人沿著山坡朝隊伍跑了過來,說著一嘴口音濃重的漢話。
“拔野古參見虢王殿下!”
那自稱拔野古的男人幾步便跑到了李澹的馬前,他頭戴一頂獸皮帽,留著八字須,足蹬馬靴,儼然便是圖羅士兵的打扮。
李澹長刀一伸,頂在男人胸口,讓他不能再靠近半步,喝道:“大膽賊人!竟敢堂而皇之入我大祈國境,看我不將你們就地斬殺!”
拔野古大驚失色:“殿、殿下!此話從何說、說起?不是您叫我們首領在此等候,商議運送馬匹之事的么?我們酋長就在帳中,備好了美酒佳肴等您呢!”
李澹怒道:“放屁!!本王何時與你們有約?!竟敢構陷于我,看我不——”
他一夾馬腹沖向拔野古,拔野古見勢忙不迭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踩死于馬蹄之下。
“慢著。”
嚴子行冷冽出聲,李澹被迫勒馬,收住了前沖的勢頭。
李澹回過頭看向嚴子行,目眥欲裂:“怎么?難道嚴司直還當真信這圖羅賊人的話?!”
嚴子行沉眉看向李澹:“難道王爺不先看看他們的首領再說么?”
拔野古跌跌爬爬地起身,用圖羅語大聲朝山坡上喊話。
李澹氣極,舉起手中長刀,大喝一聲:“眾將士聽我號令,給我沖上去,把這幫膽大包天的圖羅匪類殺個干凈!!”
“虢王殿下,真的要背棄你我的盟約么?”
雄渾的男聲響起,眾人仰頭,一個膀大腰圓,滿臉絡腮胡的中年男子出現在坡頂。
“執矢松契?”李澹咬牙,聲音中帶著殺氣。
嚴子行眼神一凜,原來此人便是圖羅執矢部首領執矢松契。
執矢部是圖羅勢力最為強大的部落,執矢松契的父親、前任首領執矢裟欏在位時曾向大祈求親,娶了當時的慶安公主——懷光帝的妹妹,在大祈的幫助下稱雄諸部,一統圖羅。這個執矢松契,算起來還有李氏血統。
執矢松契身后緊跟著數名嚴陣的圖羅近衛兵,每個人衛兵的頭上都帶著黑色的獸首面具,手中彎刀寒光閃閃,望之森然可畏。
“虢王殿下,你我數日前剛在巨茹川會盟,那時您還親熱地將我視作家中小輩,怎么今日突然翻臉不認人?”
李澹面色鐵青,手中高舉的刀緩緩落了下來。
執矢松契的語速很慢,似乎是唯恐李澹聽不清楚:“約定好的圖羅良馬,晚輩今日親自帶來,有勞表舅為在澤口我執矢部放行,我們會按照盟約,絕不踏進槊方半步。”
嚴子行看向李澹,視線冷冽。執矢松契喊他“表舅”,意態不是一般的親密。
澤口位于隴右和槊方交界,以巨茹川為界,關口在槊方西南邊境線上,李澹在此地放出通路,圖羅人便可沿著巨茹川的高山,從隴右進入大祈。
“虢王殿下,他說的,是真的么?”
李澹沒有回答,眸色陰鷙。
嚴子行的身后,舉著刀的虢王親衛以他為圓心,無聲地聚攏,刀鋒向著同一個方向,隨時等待主人的指令。嚴子行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似乎并無意外,唇角泛起冷笑。
李澹自行提著刀翻身下馬,一步步走上山坡,在執矢松契面前三步之外停了下來。
“你的馬呢?不是說帶來了,本王怎么沒有看到?”
執矢松契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但這笑容中卻透著古怪,似乎摻雜著一絲恐懼。
虢王手中長刀一偏,倏然挺身刺向執矢松契,河谷中的嚴子行見狀大驚出聲。
“小心!!”
刀鋒逼近,刃尖卻未對準執矢松契,而是朝著他右后方的蒙面士兵刺去,那士兵似是早有準備,利落的飛身而起,穩穩落回地面。
嚴子行松了口氣。那士兵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叔山梧,你膽敢設計陷害本王?!”
叔山梧一把扔了手上面具,看一眼面色同樣難看的執矢松契,語氣冷蔑:“若是虢王行止清白,何懼旁人設計、又談何陷害?”
李澹這才發現,圍繞著執矢松契的圖羅士兵,都無一例外隱隱將手中兵刃對準了他們的首領。
山坡下的拔野古手腳并用的往上爬,爬到了叔山梧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叔山將軍,您的要求我們都做到了,可以放了我們吧?”
李澹“呸”了一聲,看向執矢松契:“沒用的東西,竟被手下人出賣!”
執矢松契于此情勢中,突然冷笑出聲:“自然不比虢王,被自己人的圈套,一套一個準!”
“你——!”
李澹狠狠瞪了一眼執矢松契,轉頭看向叔山梧,“好小子,我說你一到并州就稱病不出,竟然和這姓嚴的聯合起來作戲給老子看!叔山梧,你使了什么陰謀詭計,收買了執矢部的人,讓他們為你賣命?!”
他回過頭看向被親衛們包圍著的嚴子行,冷笑道:“嚴司直,他叔山梧在北境如魚得水,敢在我一方節度的眼皮子底下搗鬼,輕而易舉就有圖羅人為他賣命,他叔山氏離開北境多年后仍有如此大的能量,難道你們大理寺不該好好查一查么?!!”
嚴子行的視線掃過眉眼冷峻的叔山梧,緩緩停在虢王手中寒光烈烈的刀刃上。
“虢王殿下,下官此行奉圣上密旨,與叔山監軍一同查辦虢王通敵案,但凡查案所需,不擇手段,與其擔心叔山監軍,您不如先擔心一下自己!”
“通敵?”李澹斷然道,“我沒有通敵!圖羅軍從未踏入我槊方邊境線半步,我也不曾給他們泄露過半分大祈軍情,如何能算通敵?!”
“難道為圖羅人指路隴西,為他們偷渡入境大開方便之門就不算通敵?李澹,你為何要這么做?”嚴子行怒聲質問。
李澹看向執矢松契,失態道:“是你!是你費盡心機拉攏本王!聲稱自己是半個李氏子弟,與我攀親戚,又主動贈予良馬!不關我的事!我什么都沒做!!”
執矢松契被身后的人控制著,面上卻是忍不住的冷笑。
叔山梧背著手,冷然出聲:“你不滿朝廷分割你的轄區,嫉妒季進明接管肅州,指路圖羅人沿巨茹川進犯隴西易攻難守之地,這也叫什么都沒做?”
李澹一時啞然。
嚴子行面露厭棄:“虢王,你對自己的同袍,對大祈的百姓,心中可有半分愧意?”
“讓同胞身處水深火熱,自己端坐高樓隔岸觀火——這樣的事,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叔山梧言辭鋒利,眉眼中現出戾氣。
“——虢王殿下,我說得對不對?”
李澹倏然抬眼看向叔山梧,恍然道:“哼哼!原來如此——叔山梧,你是為了你師父顏青沅,才來構陷于我,是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們陰險狡詐,包藏禍心,朝廷用你叔山氏這樣的亂臣賊子,必有一天會遭反噬!!”
叔山梧冷笑不語。
李澹神態癲狂:“他季進明憑什么分走我的杯中酒?他們既不信我,我便讓他們看看,季進明是個什么貨色!”他手指著叔山梧,“你說我什么?端坐高樓隔岸觀火?難道只有我一人這樣?還有舜王、翼王幾個邊鎮節度,揆州、端州、蓁州那一幫子地方大員,誰又不是各管門前雪?!”
他說到這里,突然想到什么,驀地笑了起來,“你若是不信,問問你老子!當初霽陽被麒臨軍圍住時,他人在哪里?”
叔山梧聞言神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李澹神色得意:“我什么意思?我說,你父親叔山尋號稱顏青沅的莫逆之交,霽陽被圍,麒臨軍劍指關中時,他叔山尋就在距離霽陽不到五百里的祁州,比我離霽陽更近!他手握重兵,明明可以先行解了霽陽的圍,卻舍近求遠,先往北去段良麒的后方燒了糧草,再從西面繞了一大圈,直到一個月后才趕到霽陽。”
叔山梧牙關緊咬,恨聲道:“你……一派胡言……”
李澹獰笑著,語氣殘忍而直白:“叔山尋與顏青沅同袍多年的情分,為何對近在眼前的霽陽袖手旁觀?他舍近求遠千里奔襲,不就是為了親手砍到段良麒的首級,搶得降叛頭功?你那深明大義的老子難道沒有教過你——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閉嘴!”
李澹言語刻毒,繼續刺激著叔山梧的神經:“一個顏青沅死了又如何?滿城霽陽百姓死了又如何?總有比這重要的多得多的事!叔山尋與本王并無不同,什么狗屁同袍?!說到底,倘若顏青沅活下來,勢必成為他叔山尋的另一個競爭者——你這小子,壓根不會明白!”
“一派胡言你……你……一派胡言!”
叔山梧濃眉緊蹙,聲音發抖,如此痛苦的姿態讓李澹愈發興奮,他聲音再度高了幾分,尖利地嘲笑著。
“哈哈哈哈……叔山梧,看來是本王高估了你!經歷過那么多殺伐,竟然不懂如此簡單的道理!身為距皇城千里之外的帶兵統帥,有幾個是靠一片忠心被皇帝重用?不夠強大,便只有死路一條!”
嚴子行在尖刀群中冷聲:“虢王殿下,你身為李氏宗親,竟會說出這樣悖逆祖宗的言論!”
李澹冷哼一聲:“這種情懷恍惚,百慮攢心的體會,只有當你坐上本王的位置才能理解!李氏宗親又如何?你在這里拼死守境,上位者卻不能坦懷待之!照樣削你的權、奪你的勢!”
他說到這里,神色中殺意頓顯,手中長刀一揮,轉頭向著山谷中的兵士,高聲道:“槊方軍聽令!嚴子行叔山梧二人串通圖羅,意圖謀反,證據確鑿!本王命你們,就地斬殺!!”
李龐抽出長刀,對嚴子行沉聲:“抱歉了,嚴大人!”挺刀便刺。
一把長槍在空中飛過,“噗”一聲插入了李龐的身體,他尚未刺中嚴子行,便仰面倒下。
叔山梧將刀扔出后飛身而起,越過朝他一擁而上的士兵,朝著嚴子行飛撲而去。李澹距離嚴子行更近,當下搶至他身后,橫刀架在了嚴子行的脖頸。
叔山梧落在二人面前,冷聲:“把他放開。”
李澹手中的刀一緊,語氣陰鷙:“不要著急,我先解決了他,再來解決你!”
嚴子行被李澹扼制,目光中卻無懼意,他向著叔山梧冷靜道:“監軍大人不要管我,你、你必須……活著出去,將李澹……通敵罪行上報,陛下還在玉京……等你回去復命……”
李澹獰笑著:“做夢!!就這么幾個圖羅兵,如何敵得過我訓練有素的親兵!你們兩個今日誰都不可能活著離開!我為大祈除奸,必將彪斌史冊!哈哈哈哈!”
說罷手中刀一橫,一道紅色雪瀑飛出。
嚴子行的喉嚨噴出鮮血,他的兩眼死死瞪著叔山梧,發出斷續的氣聲:“快、快走……”
李澹手一松,嚴子行軟倒在地,四肢痛苦地抽搐著。他伸出一只手指,輕輕抹過染血的刀鋒,好整以暇地看著眼前的叔山梧。
二人周圍殺聲震天,刀槍相擊聲不絕于耳,李澹的親兵裝備齊整,迅速占據了上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將執矢松契帶來的士兵全數殲滅,將叔山梧團團圍住了。
他們大多聽聞過捉生將叔山二郎的名號,縱使他只剩孤身一人,一時卻無人敢貿然上前。
叔山梧站在垓心,目色凜冽,抬手至唇邊發出一聲短促清亮的哨音。
李澹一怔,突見一側的山壁上突然射出無數羽箭,河谷中的士兵們防備不及,一個個應聲而倒,沒一會功夫,干涸的河谷中已經滿是尸體。
一時間只剩叔山梧和李澹二人。
暮色降臨,蒼鷹從天邊飛過,在河谷中投下一道巨大的暗影。
一個結著長辮的紅衣男子從山壁上飛身而下,奔至叔山梧身后,用圖羅語低聲說了句什么。
叔山梧皺了皺眉,一擺手。那男子看了李澹一眼,便縱身躍上崖壁,消失在山后。
“好小子,難怪你能將執矢松契騙到這里,你不是也和圖羅人往來密切,暗度陳倉?”
李澹喘著粗氣,嘶聲道,“——你看,倘若此地有第三人在,問你我究竟誰通敵?你猜別人會怎么說?”
“我不管旁人怎么說,今日你我之間,只會有一人活著離開。”
叔山梧背著光,雙眸如深不見底的潭水,表面的平靜下是嗜血的瘋狂。
李澹看了一眼周圍遍地的尸體,吞咽了下口水:“你、你不能殺我……你不能在這里殺我,本、本王乃是李氏親王,就算我有罪,也應當由陛下處置……”
叔山梧冷笑一聲:“你不是說了,我是亂臣賊子,朝廷法度于我叔山而言都是狗屁?”
他一步步緩緩逼近李澹,長刀在身后亮出鋒刃。
“你、你怎敢?!”李澹因他迫人的氣勢下意識后退,踩到什么軟軟的東西,他一低頭,腳下一人雙目圓睜,喉口一個巨大的血窟窿,尚在涌出稀薄的鮮血,正是嚴子行。
他的衣袍領口敞開著,露出一卷明黃的卷軸,依稀是皇帝的密詔。
李澹的視線投向山谷中混戰后的景象,圖羅人和槊方軍的尸體糾纏在一起,遍地是雜亂的箭矢和兵刃。
他眸中一瞬閃過悔意,很快卻被狠戾代替。難道皇帝真的會給一個外姓如此生殺大權?
李澹咬了咬牙,橫刀在胸前,電光火石間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呼一下吹燃了。
“今日便是死,我也要拉你叔山氏陪葬!”
點燃的火折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了身后嚴子行的尸體上。
西北的風從河谷中吹過,將一點火星助得陡然勢大,嚴子行胸口露出一角的密詔很快化為灰燼。火勢不停,隨著風的方向愈燃愈旺,將滿河谷的尸體殘骸都點燃了。灼熱的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焦枯味。
叔山梧單手握刀,火焰在他深色的雙瞳中舞動,如同益發旺盛的殺氣。紅色的河谷如同地獄,他已深陷煉獄,猶如回到了那個暮春的霽陽城。
“來吧,殺了我吧!你不是要報仇么!不是要為你師父,和那些霽陽城里的人報仇么?哈哈哈哈哈——額!”
李澹癲狂的笑意凝固在臉上。
叔山梧的身體不由自己控制,似乎除了殺戮,他別無其他的選擇。眼前似有無數人影,從四面八方朝著他發出尖利的慘叫,他機械地揮刀,持刀的右手不自覺地抽搐著,毫無半分章法,卻刀刀凌厲。
全副武裝的李澹就這樣被叔山梧的長刀刺中,刀鋒從革甲上刺入,又抽出,再刺……直至軀干上遍布血洞。
叔山梧踉蹌著后退兩步,最后一次將刀鋒從李澹的身體抽離。李澹瞪著眼,滿面是不信與不甘,在他模糊的視線中緩緩倒地。
他垂頭,一把尖刀正插在自己身體里,不知是何時被李澹刺中的。他將刀拔了出來,血噴涌而出,他卻沒有任何痛感。
右手的顫簌漸漸停止,手中的刀沒有了受體,只覺空茫。
“叔山梧。”
他回頭,熊熊火光之外,站著一個人。
“真的是你,殺了我舅舅。”
第43章 【文案2/3】“動手吧,良機莫失……不是教過你怎么用?”
叔山梧在烈烈火光中轉過身來。
他渾身浴血, 手里的刀也在滴著血,目光是恍惚的,明明看著鄭來儀所在的方向, 卻很久無法在她的臉上聚焦。
鄭來儀穿著一身胡服男裝, 長發束成髻,幾縷掛落在兩鬢,一身的風塵仆仆,不知道多久未曾闔眼。
眼前的場景是她從未見過的煉獄, 而剩下唯一的活人如同惡鬼。
她看見叔山梧陷在殺戮的快感和麻醉中, 一次次將刀插進李澹的身體,明明人已經死透了, 他的刀依舊很久沒有停下。
叔山梧雙目血紅, 提著刀朝她一步步走近,身上猶帶著尚未消散的殺氣。
“你也是來殺我的, 對不對?”
男人滿身的血腥味讓鄭來儀幾欲作嘔。他身后漫天的火光讓她仿若回到前世喪命的那一夜, 痛苦的記憶向她席卷而來。
她咬著唇, 被迫隨著他的步伐后退,冷不防踩在一塊滾動的石塊邊緣,重心一偏險些滑倒。
叔山梧倏然伸手, 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疼得她眉頭緊皺, 輕呼出聲。
觸碰到鄭來儀的一瞬間,他泛著霧的眸子似乎清明了些。
“是你……你也要殺我么?”
鄭來儀尚未回答, 卻聽“當啷”一聲, 是叔山梧手中染著血的長刀落地。
她手腳冰涼, 緊緊咬著下唇,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重復著:“你殺了我舅舅, 叔山梧。”
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怔忡,似乎在反應著她口中的舅舅是誰。等到意識歸籠,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得出一點聲音。
鄭來儀微微一掙,輕易就掙開了他的手,一步步朝著河谷的方向走去。
河谷之中火光漫天,斜伸向天的枯枝和崖壁在熱氣中扭曲變形,她的嘴唇因為這灼燒的熱度迅速起皮,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的焦枯味讓她忍不住嗆咳起來,單薄的身軀幾乎要被火舌卷入腹中,吞噬成灰。
她走得很慢,卻始終沒有停步。李澹血肉模糊的尸體就在眼前,只要再近一點,就能看清他的臉。她需要確認,他真的死了。
有人從身后輕輕拉住了她。
鄭來儀猛地回頭,手中多了一把出鞘的匕首,格擋在二人之間。
叔山梧垂眸,他的下頜角有一滴鮮血正在滴落,墨綠色的眼瞳如同深淵,倒映出鄭來儀慘白的臉、慟恨的眼。
他笑了起來,濃烈的五官更顯分明。伸手輕輕一拉,將人拉得離自己愈近了。
鄭來儀低頭,他的手握住了自己持刀的手腕,微微箍緊。
“對,李澹是我殺的……”
他的手輕輕將她的刀尖對準了心口偏右的位置。
“你……要做什么?”
鄭來儀牙關緊咬,強迫自己冷靜。這是叔山梧隱晦的秘密——他的心臟位置天生比常人偏右兩寸,因此在青州才會在絲雨的刺殺下僥幸逃生。
“殺了我吧。鄭來儀。”他的語氣如同懇求。
鄭來儀低頭,此刻才發現叔山梧的腹部有一處傷口,正在汩汩流血。他對此似乎毫無知覺,神色中有股平靜的癲狂。他將她手中的刀尖頂住他心口,削鐵如泥的鋒刃在黑色的皮甲上留下了輕輕一道劃痕。
“動手吧,良機莫失……不是教過你怎么用?”
是恐嚇的語氣,卻姿態耐心地鼓勵著面前持刀的人,十指將她握刀的手緊緊包裹。
鶴皋山的洞中,他教她用刀時曾經說過:刀鋒一旦出鞘,若不能殺死對手,便是被對方殺死。
這樣失去理智,將弱點暴露于人的叔山梧,這樣手刃仇人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
鄭來儀櫻唇緊咬,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然,緩緩閉上了眼。
“唔……”叔山梧眉頭一皺。
鄭來儀一拳狠狠打在他腹部的傷口,劇痛讓他幾乎站立不住,當即彎下了腰。她將叔山梧猛地推開,捂著嘴飛奔而去。
她的身后,有什么東西閃著紅光。是那把他送她的曲柄匕首,被她扔在了地上。
刀刃上倒映著漫天紅色的火光,如同一把詛咒之刃。
叔山梧彎著腰,一手捂住腹部,痛苦地抬眼看向鄭來儀離開的方向。她卻沒能跑多遠,就被一個從天而降的人影迎面攔住。
鄭來儀猛地剎住腳,神色一變,便被凌厲的掌風劈中后腦,失去了意識。
叔山梧眉頭緊蹙,啞聲喝住來人:“田將軍,住手!”
來人正是叔山尋曾經的部將、槊方都虞侯田衡。他一只手按在腰間刀把上,另一只手撐著鄭來儀軟綿綿的身體,吼道:“她是虢王的外甥女,不能留活口!二公子!!”
“我讓你住、手!!”
叔山梧神色痛苦,面色慘白,終于支撐不住單膝跪地,粗重地喘息著。田衡這才發現他的異常,當下把手里癱軟的人一扔,沖了過來。
“二公子!你受傷了?!”
田衡很快找到了叔山梧腹部的創口,遑急的聲音變了調,“我的人帶了藥在后面,先止血,趕緊帶你回營去找大夫……”他匆匆忙忙站起身來,想到什么,猛地回頭看向暈倒在地的鄭來儀。
“——不行,還是得先把這丫頭解決了!否則后患無窮!”
“站住!”叔山梧厲聲。
“二公子——!!”
田衡頓足不解,看著面色慘白的叔山梧,咬了咬牙。
他跟隨叔山尋十余年,視叔山梧為少主人,二公子在他眼中雖性子乖僻,卻是主見極深。他不解叔山梧為何幾次阻攔他動手,但為了大局,今日決不能聽他的。
尤其是,他方才明明看見鄭來儀手中的刀鋒是向著叔山梧的。
叔山梧看出田衡眼神中的狠戾,忍著痛啞聲:“不能殺她,她看見了虢王通敵。”
此話一出,田衡果然猶豫起來,皺眉道:“可她是李澹的親外甥女,怎么可能幫著咱們指證虢王?”
叔山梧沉默,方才鄭來儀推開自己轉身跑走的一幕在腦中反復重演。有一瞬他沒來由地確信,今日自己會死在她手里,而自己也不自覺地向往那樣的解脫。
可當自己的神智漸漸回到大腦,極端的求死心隨之消解,鄭來儀紅著眼,最后向他投來怨恨卻又想逃離的目光,卻如同萬蟻噬心,讓叔山梧一時難以索解。
“她為什么不殺我……”
“你說什么,二公子?”
田衡沒有聽清,將臉湊近了些。叔山梧的嘴唇白得有些可怕,像在沙漠中跋涉了三天三夜。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而有力:“我說,她不能死,帶她一起走。”
“否則你我必死無疑。”-
從巖牙河谷往并州路途太過遙遠,叔山梧的傷勢耽擱不起。田衡當即決定,將他送往距離更近、有治療條件的靖遙大營。
其間叔山梧數度陷入昏迷,睡夢中胡亂囈語,狀態嚇人,幾次短暫醒來,便只會口齒不清地問守在身邊的田衡,鄭來儀在哪里,得知她也被帶著隨他們一起,方又陷入沉睡。
這樣反復了幾次,田衡也漸漸覺察出這兩人有些不對。
鄭來儀已經醒轉,醒來后也并無半分反抗或要逃脫的跡象,只是神色陰郁,不知在思量著什么。抵達靖遙后,田衡著專人看守著她所在的營帳,不準任何人出入,如有任何異常隨時來報,自己便不加闔眼地守在叔山梧身旁。
叔山梧被送進主將營帳,由軍中醫師早被請在帳中等候,看完叔山梧的傷勢便連連嘆息。
田衡急道:“大夫,何故嘆氣?他這傷難治得緊么?”
這醫師隨軍多年,是擅長外傷的老手,與叔山尋亦是十分熟稔。
醫師搖頭:“二公子自小在戰場上長大,受傷如同家常便飯。這腹部的傷雖重,但好在處理及時,稍加養護,假以時日便能痊愈。”
田衡松一口氣,而后疑惑道:“那您為何———?”
醫師看向叔山梧。他的傷口已經上了藥包扎好,面容平靜如在酣睡。縱然昏迷著,他的右手仍然不自覺地蜷曲著,是握刀的姿勢,只是會時不時地抽搐。
“我遇到過一些病例,都是神勇無敵,以一當百的悍將,遠離戰場之后,每當夜深人靜時,卻陷入一種自我消耗的境界,無法重歸戰場,甚至連刀都無法再握住。”
“這么嚴重么?”田衡皺眉,回憶著巖牙河谷中的景象,心中持疑。
醫師的視線移至叔山梧的右手手背,那里有一道道可見的疤痕,新舊交疊,深淺不一。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更有甚者,一旦受到外界刺激,便發狂疾。”
“狂疾?”田衡一驚。
“此等心恙之征,我在那幾個病例的身上也見過,發作時出現自我傷害的傾向——”醫師指了指叔山梧手背上的傷疤。
田衡眉頭緊蹙:“這是……自殘的痕跡?怎么會……”
邊境大營,入夜后未經主將許可不得點燈,此刻唯有叔山梧的床榻邊燃著一盞昏暗的油燈,一只灰色的飛蛾一遍遍地朝著火焰中心撲去,翅膀幾度被火苗燎到,卻固執地向著那一點光,不肯遠離。
叔山梧閉著眼,俊挺的五官在晃動的火光下投出深邃的陰影,不知夢見了什么,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不可抑制地來回晃動著身體,形容痛苦。
“我……我來殺……讓我來……”
醫師和田衡對視一眼,神色中俱是憂慮。
叔山梧的身體晃動幅度更大了,幾度翻下床榻。醫師搖頭道:“這樣不行,傷口會崩開的……”
田衡轉過頭,厲聲:“來人!把二公子控制住!”
兩個士兵領命上前,將叔山梧的手腳按住。身體遇制,叔山梧的眉頭皺得更緊,反抗的幅度更加劇烈,他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口中囫圇不清地喊著:“對不起……對不起……”
田衡見叔山梧這樣的狀態,急得在榻前來回踱步,陡然站定了,急問醫師道:“這可怎么辦?他這樣發作,可如何好好恢復?您可有藥?”
醫師躊躇著:“有是有……”
“既然有藥,那還不趕緊?!”
“鎮靜的方劑,藥理在于麻痹神經,實則病人之所以會在恍惚中自殘,也是以外痛抑內痛的無奈之舉,和用藥本質無異。這種藥的藥性歹毒,極易上癮,無益飲鴆止渴……”
田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二人猶豫間,叔山梧猛地掙開兩名勉力壓制著他的士兵,挺身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他睜著眼,面色晦暗,視線定定地看著前方的虛空,似乎那里有誰。
叔山梧啞著嗓子,發出的聲音與往常完全不似一個人。
“忍、忍一忍……椒……椒……”
田衡皺眉,下意識地看向身邊:“說什么??”
所有人都是一臉懵然。
床榻上的人突然蹙緊眉頭,似在做什么極為痛苦的決定,撐在身邊的右手猛地揪住了衾被,隨后胡亂地四下摸索著。
“刀……刀呢?我的刀……”
那兩個被推翻在地的士兵站了起來,看著叔山梧的狀態,猶豫著不敢上前。
田衡一咬牙:“不行!先用藥吧!他這幅樣子,能不能撐過今晚都是未知……”
醫師嘆一口氣,從藥箱中取出針囊,在一只手掌大的瓷瓶中蘸取了些許藥物,取出時尖銳的針頭上泛著墨綠的幽光,莫名讓人心底發寒。
他看向田衡,點了點頭。田衡會意,揮掌擊中叔山梧后腦,扶著軟倒的人重新躺下。
針入穴位,叔山梧的囈語漸漸停止,陷入昏沉。
田衡拭了把額頭的汗,送醫師出了營帳,本準備也離開,轉頭見榻上躺著的叔山梧眉頭緊擰,嘴唇白寥寥的,似乎并不安穩。嘆了口氣,又一屁股坐了下來。
正在這時,帳簾被掀開,匆匆進來一人,正是決云。
決云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床前,看著叔山梧慘白的臉,扭頭急問:“田叔,主子他——”
“你怎么照顧的人?!”
田衡滿心焦躁正沒處發泄,低聲呵斥他:“二公子怎么會搞成這個樣子?竟然患上心恙,還如此之嚴重!!”
決云一怔,下意識看向叔山梧的手背:“主子他……又發作了么……”
“他受了傷,又有狂疾,內外相催,實在兇險!醫師用了猛藥才壓制下去——我問你,二公子是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是在……霽陽之圍以后,主子他便開始有了異常……”
決云攥著拳頭,神色中有深深的擔憂,“——先是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哪怕睡著了也會很快驚醒,醒來后也十分恍惚,請醫師開過各種安神的方子,服用后也沒什么好轉,直到有一次,我發現主子……”
決云的視線停在叔山梧右手的傷疤上,半晌沒能說得下去。
“其實,就算清醒時,二公子也握不了太久的刀,否則便會心悸、喘不上氣。在外人面前,只能強自偽裝……”他說著說著眼眶開始發酸。
從霽陽回來后,叔山梧時常對他說自己已經是個廢人,跟著他實在耽誤了。
田衡心中了然,長嘆一口氣:“戰場上敵人聞之色變的叔山二郎,如今怎么會……”
決云突然神色嚴峻地看向田衡:“田叔,還有一事更為緊急。我帶人斷后收拾戰場,離開巖牙河谷時,遇到了肅州軍。”
“肅州軍?”田衡猛地站起身,“肅州軍駐守隴右,與我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偏偏在這個時候進入槊方界內?”
他剛剛問完,突然想到什么,轉頭向著門口的兵丁:“鄭來儀呢,快去看看她還在不在帳中!”
“是。”兵丁得令,迅速出了大帳。
決云聞言神色一變:“鄭來儀?是鄭國公的女兒?她怎么也在這里?”
“事發之時她正好出現在巖牙河谷,”田衡語氣變得陰郁,“我就覺得奇怪,她喬裝打扮孤身一人出現在西北邊境上,而我槊方軍竟然對此無知無察!看來是借道隴右,從南邊過來的……”
“那她也看見……?”
“我不知道她看見了多少。”
田衡的視線投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叔山梧,“二公子說她是虢王通敵的人證,所以才留了她一條性命。”
他這么說著,心底依舊發虛,鄭來儀的立場眼下根本無從確認,但人已經被她控制,也只能先這么著。定了定心神,又問決云:“李澹的尸身何在?”
“本要按計劃,和其他虢王親兵的尸體一道就地掩埋,但我想了想還是將他和嚴司直的尸身一道拉了回來。還有個問題,我們搜尋圖羅士兵的殘骸時,并未發現執矢松契的尸體。”
“執矢松契生性狡猾,定是趁亂逃脫了。黃雀在后,這倒是有些難辦,眼下只能寄希望于……”
田衡眉頭緊鎖,說了一半住口,轉頭去看榻上的人。
如今槊方無將,虢王身亡的消息尚未傳回并州,而在靖遙節鎮,都虞侯田衡便是最高統帥。本想著連夜與二公子商議出應對之策,可如今他昏迷不醒。這個節骨眼,肅州節度季進明偏又摻和了進來。
田衡咬了咬牙,右手悄然扶上腰間的刀把。
早就不該聽二公子的,不論他因何原因要留鄭來儀一命,如今只有解決了她,話語權才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不能失了先機。眼下動手,應該還來得及……
正沉吟中,方才領命而去的士兵匆匆跑了進來。
“將軍!!”
“什么事?”
“有一隊人馬正朝著大營過來!!”
田衡與決云對視一眼,匆匆向外走,沒走出幾步便見一支約莫百人的隊伍,整齊劃一停在了營區之外。
領頭的人細眼長髯,紅袍銀鎧,聲若洪鐘遙遙傳來:“田將軍可在?”
田衡看清馬上坐著的人,迎上前去:“在下槊方都虞侯田衡,拜見肅州節度大人。”
他肅眉斂目,語氣放緩,“——不知季大人離開駐地來到靖遙,所為何事?”
季進明微微一笑,翻身下馬。
“田將軍,本藩得到消息,肅州東南的青木郡發現圖羅人蹤跡,一路追蹤,跟進了槊方境內,在巖牙河谷發現了交戰痕跡……”
田衡猜測季進明對李澹之死已是心知肚明,否則不會冒著違抗圣旨擅離駐地的風險,進入槊方境內一探究竟。
他心中迅速做了決定,語氣沉痛道:“我們也得到了執矢部進犯的消息,虢王親自率隊趕赴牛心堆,在半途遇到了執矢部首領率領的軍隊,兩軍交戰,已將入侵的圖羅兵全數殲滅,虢王他……在交戰中不幸身亡。”
季進明神色震驚:“怎會如此?!”
田衡將季進明的反應盡收眼底,放緩語速:“不瞞季大人,此次執矢部進犯,事有蹊蹺。”
“怎么?”
“想必大人也十分清楚,近年來圖羅人在北境頻頻作亂,其中以執矢松契率領的執矢部最為狂妄,數度沿居茹川進犯隴右,而居茹川的關口,正在槊方境內。”
季進明面色陡然陰沉下來。
接管肅州以來,他因頻頻騷擾隴右的圖羅執矢部不勝其擾,而執矢部的大本營位于北境的馭軍山,距離并州比肅州更近,對圖羅人為何舍近求遠進入隴右,他心中始終有某種猜想。
“……田將軍此話何意?”
“末將身為靖遙節鎮統帥,本不應置喙上官的安排。但虢王身為槊方節度,將大部分兵力置于并州,而忽視北境乃至居茹川一帶的駐防,未免給予圖羅人可乘之機。”
季進明沉默,半晌冷聲道:“或許虢王他另有深意也未可知,畢竟槊方在他統御之下還是十分安定。”
田衡深吸一口氣:“大人或許聽說了,近段時間有朝廷派駐的監軍在槊方督查軍務。實不相瞞,虢王出發牛心堆時,大理寺司直嚴子行也在隊中,我的人趕到巖牙河谷時,發現嚴大人已經不幸罹難。”
“竟有此事?”
“嚴大人慘遭割喉,下手的并非是圖羅人,正是虢王。”
季進明神色一凜。
田衡看著季進明神色變化,用強調的語氣:“嚴司直此次前來,正是為奉旨調查虢王通敵一案。”
虢王一死,駐守大祈西北的將領便以隴右道的肅州節度為大,季進明此時率軍進入槊方,不乏投機心態:他身受李澹鉗制已久,卻不能不對身為李氏宗親的槊方節度諸多忍讓。一旦槊方生變,身為最鄰近槊方的藩王,他便能順理成章地接管此地,實現對大祈西北全境的統領。
季進明做好了先禮后兵的準備,卻沒料到田衡一上來就主動出賣上官,向他透露如此驚人的秘密——斬殺大理寺官員、掩蓋通敵罪行,這樣的罪名縱使對虢王而言,也絕非小事。
他看著靖遙大營內一頂頂氈帳,在黑夜中如同一張張長著大口的陷阱,心底突然泛起狐疑。自昨夜至今,從肅州到靖遙這一路太多變故,仿佛是圈套一般等著他進。
“田將軍說虢王通敵,為掩蓋罪行親手殺了嚴司直,可有證據?”
田衡短暫地遲疑了一下。
季進明沒有等他回答,又道:“本藩正是從巖牙河谷過來,從交戰痕跡可以看出,我軍兵力遠勝于圖羅人,既然田將軍說虢王通敵,他為何會死于圖羅人之手?”
“另外,據本藩所知,朝廷委派的監軍并非嚴子行,而是另有其人。”
季進明看向田衡,視線銳利,“——叔山梧何在?”
田衡抿唇不語。他身后大營中,一個個士兵目光森然,披堅執銳列隊于帳前。季進明率領的肅州軍亦是不約而同地手扶刀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靠近季進明,在他身后耳語了幾句。季進明的神色微變,視線投向了營區主帳的方向。
他冷哼了一聲:“難怪田將軍言辭閃爍,原來叔山監軍此時正在靖遙。”
“你——”
這季進明居然在別人的地盤肆意派人搜索,顯然是沒把自己放在眼里,田衡面上戾氣一閃而過。
身后決云低咳了一聲,他隨即冷靜下來:“監軍的確在這里沒錯。”
“既如此,請容本藩前去拜會。”
季進明向前一步,卻被田衡一伸手攔住了:“監軍大人也在巖牙河谷一同遇襲,身受重傷,此時尚在昏迷,請恕無法接見。”
“正好。”
季進明一揮手,隊伍中出來一個背著藥箱的人,“本藩帶了軍醫,這位是肅州軍中的名醫,正好給監軍大人看一看。”
“不必勞煩了,監軍大人已經用了藥,正在休息。”田衡語氣冷硬,未有絲毫讓步。
季進明略退后一步,目光投向營門兩邊,執勤的兵士手執火把,不無敵意地看著他們。
他微微一笑:“看來今日,田將軍斷然不會讓本藩進門了。”
“守土有責。此地畢竟是槊方,而非隴右。季節度出現在這里,本就有違法度。”
季進明微瞇了眼:“這不用田將軍提醒。如今槊方無主,本藩身為朝廷欽派駐邊將領,鄰鎮生亂,自當防止有人渾水摸魚!”
“虢王已死,末將自當堅守本職,守衛好槊方,不勞大人費心。”田衡亦是寸步不讓。
季進明身后隊伍中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很快有一名副將上前,用田衡也能聽清的聲音稟告。
“大人,人已經送到。”
季進明揚著頭,神色中帶了一絲得意。
“虢王之死死因究竟如何尚且存疑,理應由朝廷派遣的專人負責審定,既然嚴司直和叔山梧一死一傷,便請監軍僉事大人主持軍中事宜。”
他側過身,“——鄭僉事。”
田衡面上一僵。只見鄭成帷一臉凝重,越眾而出。
季進明早在率軍進入靖遙之前,便做了兩手準備。槊方如今無主,內部情形如何不得而知,倘若一意硬闖則師出無名。但他知曉朝廷派出的人尚在并州,當即兵分兩路,遣手下去接鄭成帷。
聽聞虢王出事,叔山梧現身,鄭成帷二話不說便隨著季進明的人跟到了這里。
他在來的路上被季進明手下告知,是自己妹妹來儀連夜趕至青木郡報信,稱槊方可能生變,請肅州節度盡快馳援,如今人卻不見蹤影,估計已經被挾持。抵達大營之外時,正聽見田衡與季進明僵持不下。
鄭成帷在田衡面前站定,沉聲道:“讓開。”
“鄭僉事……”田衡一只手擋在他身前,面色十分難看。
“我叫你讓開。”
田衡咬牙,目光掃過鄭成帷身后森然列隊的肅州兵,右手緩緩攥緊了腰間的刀把。
“讓他們進來。”身后不遠處響起一道虛弱的聲音。
田衡握刀的手乍然松開。轉身卻見叔山梧一身素衣,孑然立于主將營帳外。
第44章 叔山梧,不要對我報任何期待。
鄭成帷看清營帳外的人影, 神色莫測。
自從抵達并州,叔山梧便即病倒,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房中, 將督查槊方軍的所有事務全部交給了他。牛心堆傳來敵情時, 他只在門外聽見叔山梧的聲音,囑咐隨軍出行的嚴大人一路小心。
一直到親眼看見叔山梧之前,他尚在懷疑這一切是否是季進明的人有心編排。畢竟肅州節度與舅舅之間一直關系緊張。
鄭成帷越過田衡,朝著叔山梧走了過去。
主帳外站著的人面色蒼白, 肩披的寬袍下隱約可見裹著傷的繃帶, 嘴唇毫無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明亮。
“……監軍大人你, 怎么會在這里?虢王他……”
“進來說話。”叔山梧扔下這么一句, 率先轉身入帳。
帳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饒是門簾被掀開, 依舊很久無法散去。季進明帶著人搶在田衡之前進帳, 環顧一圈后, 虎視眈眈地看著叔山梧。
叔山梧掀袍坐下,兩條長腿從榻邊延伸出去。他抬眼,周圍所有的人都緊張地盯著他, 似乎就算他此時已經顯而易見的傷重,也隨時可能暴起逃脫。
他唇角浮起一絲不羈的蔑笑:“恕我失禮, 站不了多久,先坐了。你們隨意。”
鄭成帷神色冷肅:“大人是如何受的傷?”
“說實話, 我也不記得了。”
“巖牙河谷究竟發生了什么?”
叔山梧朝田衡抬了抬下頜, 聲音依舊沒什么氣力:“就是田將軍說得那樣。”
“……你們說虢王通敵, 可有實據?”
“虢王通敵一事,陛下早就有所懷疑。我與嚴司直奉秘旨, 以監軍之名專為調查此事,進入槊方后我與你們兵分兩路——我在暗、嚴司直在明,便是為了讓虢王暴露馬腳。”
鄭成帷面色瞬間難看,他覺得自己太過可笑,竟天真地以為叔山梧是出于信任,才將大任全部交托予自己,孰料只是他棋局的一子。
他咬著牙:“那牛心堆的敵情……”
叔山梧緩緩抬眼,語氣直接:“是我透露給虢王的。”
“什么叫你透露給虢王?”鄭成帷眉頭蹙緊。
“他與圖羅執矢部首領執矢松契勾結已久,圖羅供他良馬,他則對圖羅人騷擾隴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一旁的季進明聽到這里,忍不住氣憤地哼了一聲。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說法,已經有幾分委婉。在場眾人心知肚明,隴右、槊方和執矢部三者位置相依,圖羅人進入隴右若沒有李澹大開方便之門,絕不會如此容易。
叔山梧淡淡掀眉看了季進明一眼,而后繼續道:“查知此事后,我的人以洽談良馬運輸為由約見雙方,將執矢松契帶入牛心堆。消息傳至并州,虢王當著嚴司直的面,自然不好拒絕他同行。”
鄭成帷攥緊了拳頭。倘若不是他在并州主持督軍事宜,為他們暗查李澹作掩飾,或許舅舅還不會那么容易便放松戒備。
季進明轉動著手上的虎眼石扳指,一時陷入沉思。
如今李澹已死,他一大政敵已除,但仍然不可放松警惕——朝中各大武將之中,叔山氏的實力是不容小覷的,這叔山二郎更是頗得皇帝青眼。身為禁軍指揮使,叔山梧剛及弱冠便有赫赫戰功在身,此次倘若再因揭發虢王通敵一案立下大功,極有可能成為攔在他奪取大祈西北境元帥之路上的有力競爭者。
他觀察著鄭成帷面色,咳嗽一聲道:“圖羅人順利進入牛心堆,可見槊方防務確有疏漏。只是本藩的人檢查過巖牙河谷,在圖羅士兵和槊方軍的殘骸中,并未見到執矢松契的尸身,僅憑監軍大人一面之詞,似乎還無法取信。”
田衡看向叔山梧,神色中閃過一絲焦慮。而床榻上坐著的人垂著眼,不知在想什么。
季進明緩緩道:“虢王通敵,此事實在有些難以置信。何況本藩昨夜得到的消息,與監軍大人所言,有些出入。”
叔山梧抬起頭來,看向季進明。
“什么消息?”田衡警覺地問。
季進明不答,揚眉道:“鄭四小姐現在何處?”
鄭成帷神色一緊。
“我在這里。”
眾人視線循著聲音望去,一個單薄的身影正站在霍開的營帳外。
鄭來儀身著男裝,卻難掩清麗的外表,此刻陡然現身不由得讓眾人眼前一亮。
田衡的神色明顯緊張了幾分,她將鄭來儀帶入靖遙后,一直關在一處僻靜的營帳中。此時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萬一她說了些什么,他們就被動了。
他下意識看向叔山梧,只見他視線一路追隨著帳外的人進來,撐在膝上的手無聲攥緊了,眉眼間的懶散無羈瞬間淡去。
“椒椒!你真的在這里!”
鄭成帷快步走過去,一把抓住了鄭來儀的手,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一番,發現她除了面色蒼白了些,并無任何異常。
“你沒事吧?”
鄭來儀搖頭:“我沒事,兄長。”
鄭成帷的語氣嚴厲了幾分:“你也太膽大了!這么一個人出門,父親母親都不知道吧!”
“我來不及顧那么多。”
鄭成帷從未在自己妹妹的臉上見過這樣冷厲的眼神。他尚在發愣,鄭來儀已經越過他走到了季進明的面前。
季進明一改面上的嚴肅,溫聲道:“鄭姑娘沒事就好,若不是你連夜報信,本藩還不知道槊方發生如此大事,無奈還是晚來一步,唉……”
他嘆了口氣,“不過幸好姑娘沒事,否則國公爺那里,本藩可實在不好交代咯!”
鄭來儀淡淡道:“人各有命。季大人來得已經夠快了。”
季進明搖頭:“姑娘走得太急了些!倘若等本藩一道,有我的人跟著,也不至于孤立無援,身陷險境……”
他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叔山梧,提高了幾分聲音:“姑娘昨夜抵達青木郡,讓下面的人給本藩傳訊,本王得到的訊息是:‘槊方有變,圖羅人進入牛心堆,疑為監軍通敵,請肅州節度馳援。’——不知他們可有傳錯?”
田衡臉色一變,看向鄭來儀。只聽她淡淡道:“沒傳錯。我是這么說的。”
“所以姑娘昨夜離開青木郡后,徑直去了牛心堆?”
“是。”
“巖牙河谷雙方交戰,姑娘也是親眼所見。”
“不錯。”
“所以究竟是虢王通敵,還是監軍通敵?”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鄭來儀的身上。只有床榻上坐著的人,始終斂眸沉息,在幽微的燭火下如同一尊雕像。
鄭來儀緩緩抬眼,看向叔山梧。
田衡的人若有似無地把守著營帳的入口,剩余的則圍攏在榻邊,守衛著始終沉默的當事人。帳內除了鄭成帷和季進明的幾名親兵,剩余的肅州兵大多停留在營帳外,與鎮守靖遙的槊方軍暗暗對峙著。
倘若不是沒有辦法,她不會選擇將季進明引進這一場戰局之中,畢竟他是房速崇的人,與鄭國公實則屬于不同陣營。經歷這一遭,父親在朝中的勢力會大大折損。但倘若叔山梧真的串通圖羅人陷殺李澹,槊方便會瞬間淪陷,唯有左近兵力相當的隴右可以抗衡。
她連夜從玉京出發,在嚴子確的幫助下從渝州北部山區取捷徑抵達青木,讓青木郡的守將給肅州節度報信后,半分沒有耽誤地趕赴牛心堆。而后親眼見證了一場出乎她意料的殺戮。
舉刀的人是叔山梧,但通敵的卻另有其人。
她在靖遙的營帳中幽幽醒轉,恍惚了很久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望著灰白的帳頂,一時間心亂如麻。
帳中陷入冗長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著鄭來儀的回答。
只有叔山梧神色平靜,眸底泛著微瀾。
鄭來儀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虢王下令就地斬殺嚴子行和叔山梧,確實無誤。我也聽見了他與執矢松契的對話——虢王通敵,確實無誤。”
田衡松了口氣,手中緊握的刀把松了幾分。
鄭成帷搖頭,難以置信的神色:“不、不會的……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田衡大聲:“哼!自然是因為——”
“因為他是個懦弱至極的人。”
在場眾人皆是一愣,看向鄭來儀。
“他嫉妒肅州節度劃走他的勢力范圍,情愿勾結外患給自己的政敵使絆,他沒有能力正面應敵,不配作大祈將領,也不配姓李。”
季進明突然出聲:“虢王也算是領兵多年的老將,好歹也算為大祈立過功,身為皇室宗親,怎么會如此不堪?”
他審慎地看向鄭來儀,語氣中沒了方才的溫和。前夜她還行色遑急地抵達青木,言之鑿鑿地指證叔山梧勾結外敵,此刻卻又改變了說辭,這一切太過可疑。
鄭來儀沒有理會季進明的疑問,如同旁觀者不帶半分情感:“虢王承認霽陽之圍時,是他坐視鄰州危亡,按兵不進,全因一己私慮,擔心落入他人下風,便置霽陽十余萬百姓于不顧……”
她轉過頭,視線與矮榻上撐著膝蓋的叔山梧眼神交匯,幽幽地道:“顏司空于你如師如父,這樣的深仇大恨,也難怪監軍大人會親手殺了他。”
聽到顏青沅的名字,叔山梧的眉眼更沉郁了幾分。
此言一出,盡皆嘩然。
季進明沉聲道:“鄭小姐的意思,虢王是被叔山梧所殺?”
他看向叔山梧,提高了聲音,“這可與方才田將軍的話有所出入。縱然虢王有通敵之嫌,監軍大人也無權殺他!親王犯罪,需呈陛下親審定讞,叔山梧,你斬殺皇室宗親,那可是誅九族的罪過。”
田衡急道:“監軍與虢王雖有仇,但也絕非枉顧國法,他是奉了陛下密旨,一旦查清,可視情先斬后奏……”
“田將軍見過那密旨?”季進明的聲音壓過了田衡。
田衡啞然。既然是密旨,非有關人自然無權得見,若說見過,今日叔山梧與他也難逃其咎。
季進明又轉頭問鄭成帷:“這密旨一事,鄭僉事可知情?”
鄭成帷冷聲:“不曾聽說過什么密旨。”
田衡高聲分辨:“密旨由嚴司直保管,鄭僉事自然不知情!虢王他用心險惡,臨死前毀尸滅跡,將巖牙河谷燒了個片甲不留,就是要陷監軍大人于不義……”
季進明不再理會他的抗辯,臉上掛著不屑的冷笑。他雖然相信懷光帝會密旨授權叔山梧調查虢王一案,但也知道皇帝絕無可能讓他就地處決了李澹。
鄭來儀抬眼看向叔山梧,他微闔著眼,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漠然置之。
無論那密旨中是否授權他就地處決虢王,李澹落入他的圈套,只能說棋輸一著。雖然她親眼看見那個神秘的圖羅人和他過從甚密,可偏偏就拿不住他通敵的證據。
鄭來儀心中涌起恨意,語氣卻狀似尋常地感嘆:“監軍大人不知道有多少分身,能在槊方節度的地盤瞞天過海,引圖羅人入境,又將虢王帶入局中,最后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雙方交易的當場……”
季進明心中一動,看向叔山梧的眼神中便多了幾分森冷的警覺。
“我自然有人相助。”叔山梧垂著眉眼看不清神情。
“既如此,何不將他召來,便能證明監軍大人清白?”鄭來儀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叔山梧看了她一眼,緩緩道:“此人身份敏感,關系重大,不可公諸于眾。”
“……那便沒有辦法了。只能請季大人和鄭僉事聯合將此間情形呈報朝廷,一切交由圣裁。”
鄭成帷始終沉默,他身旁季進明連忙點頭應允:“本藩自當盡力。”說罷看向田衡,語氣不無得意:“——把虢王的尸身交出來吧。”
虢王和嚴子行的尸體終被一并交出,田衡被押離大營。眼下槊方無將,只能由監軍代理一切軍務,但叔山梧亦被裹挾于通敵案中,一時無法自證清白。槊方軍鎮的所有事務便落到了鄭成帷一人的頭上。
季進明在這時殷勤地提出,是否需要從肅州軍增調人馬,趕赴靖遙輔助鄭僉事接管槊方。鄭成帷婉拒了他的提議,專門著人將季一直送出了大營外。
盤問告一段落,眾人魚貫離開主場,只留下了叔山梧。他一手撐著床沿,緩緩起身,喊住落在最后的人。
“鄭來儀。”
門邊的人腳步一頓,沒有轉身。
經過方才一場,他渾身的精力幾乎都被抽干了,強撐著最后一點力氣,拋出他心中的疑問。
“為什么要為我證言?”
“為你證言?”
鄭來儀收住腳步,轉過身來。
帳中昏燈如豆,照著她瑰麗的容顏,有幾分刀削斧鑿般的鋒利。
“第一,你的監軍之職是父親舉薦,倘若你出事,父親也會受到牽連。”她的聲音涼得似冰。
叔山梧勾了勾唇角,眼中殊無半分笑意。
“第二,你明知虢王通敵,卻讓兄長留在并州主導槊方軍督查一事,他拜你所賜任監軍僉事,向朝廷上奏督查結果,你陷他于不義境地,我怎能不為他留一條后路?”
叔山梧張了張口,想解釋什么,最終卻抿緊嘴唇。
他絕不是那么輕易便能讓人設計,鄭遠持舉薦他做槊方監軍,他總要在手里押一個“人質”。他倒要看看,當李澹通敵的實據擺在自己人的面前,鄭國公是否還會繼續包庇支持自己的黨羽。
他沒什么好解釋的,讓鄭成帷入監軍隊伍,本就是自己刻意算計。
鄭來儀斂目沉聲,似在告訴叔山梧,又似在說服自己:“他們乃是我的父兄,我所做的一切,都只為維護我的族人。”
傷口處突然一陣隱痛,叔山梧微微蹙眉,看向鄭來儀的目光多了幾分復雜意味。
“虢王的所作所為,是他……咎由自取,這樣的大義滅親對我而言,并非什么很難的抉擇。”
鄭來儀迎著他的目光,冷聲:“叔山梧,不要對我報任何期待。”
第45章 時隔一生,她又再度回到了這里
最后一句話落地成冰, 鄭來儀再沒看他一眼,掀簾而出。
叔山梧定定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那最后一句話似曾相識, 將他倏然拉回剛剛結束不久的夢魘。
他在昏迷之中再度陷入了光怪迷離的夢境, 這一回他終于看清了對方的臉。
那張艷若芙蕖,秀目含淚的臉,躺在自己的懷中,沒有半分生息。
他顫抖的手里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刀, 血滴順著刀尖滴在她的臉上, 順著面部的弧線流下一道血色淚痕。
他聽見自己癲狂失序地喃喃著。
「倘來生再遇我,不要對我報任何期待。」-
叔山梧在重重看守下就地養傷, 鄭成帷將有關虢王通敵疑案的奏報連夜通過八百里加急送往玉京, 卻遲遲未見回音。
中秋前兩日,鄭來儀找到了鄭成帷, 開門見山地問他:“兄長預備一直在這里等下去么?”
鄭成帷一臉煩亂, 這兩日他駐守靖遙代理槊方軍務, 大小事宜千頭萬緒,他勉強主持大局,幾乎分不開身去思索接下去應當如何。
“奏報昨日便應當抵達玉京了, 最遲明日怎么也當收到回信,我是想, 再等——”
鄭來儀截斷他話頭,“槊方為邊境重鎮, 不可一日無將。虢王一死, 軍中已經開始人心不穩, 兄長應當有所察覺。”
鄭成帷眉頭緊鎖,妹妹的話一語道出他心中的擔憂, 除此之外,“槊方毗鄰玉京,是大祈北境最重要的節鎮。如今這樣一個爛攤子落在兄長的頭上,是禍而非福。”
“那依你所見,該當如何?”鄭成帷面色沉重,只好征求妹妹的意見。
“虢王之死這么大的事,玉京沒有一點回音,而且,”鄭來儀看向兄長,聲音發沉,“兄長寄回去的家書也一直沒有得到過回信,不是么?”
鄭成帷神色一凜,經她如此提醒,才發覺事情有些反常。
“上回我在拂霄山中,就曾發現過圖羅奸細的蹤跡,恐怕他們蟄伏玉京時日已久。如今恐怕已經有變,兄長當下應盡快回去。”
“那這里——”
“袁振不堪大用,禁軍眼下無將,兄長應當盡快回到北衙司,守衛皇城。倘若玉京無事發生,再請旨為槊方點將增兵、解決這里的事情……”
“那叔山梧怎么辦?”
“他雖有陷殺宗親嫌疑在身,但密旨一說言之鑿鑿,如何處理是塊燙手山芋。兄長難道沒有看出,那季進明雖垂涎槊方軍權,但一談到叔山梧的處理,他則是能躲就躲,你又何必去搶著碰?”
“難道就此放任不管?”鄭成帷不解。
“當然不是放任不管。他眼下身體未愈,不會出什么大事,讓他就住在驛館養傷,再派重兵看管。兄長只管回去,我可以留下看著他。”
“你要留下?”鄭成帷倏然站起身,搖頭道,“不行,既然要走,我必須帶你一起!”
鄭來儀一時沉吟不語。她的初衷是一動不如一靜,讓叔山梧留在此地,好過在路上出什么岔子,但轉念一想,槊方乃是叔山氏的大本營,將他帶離也許是更好一些的選擇。
她看著鄭成帷,折中的口吻:“那么兄長帶兵先走,我陪他們斷后。玉京倘若淪陷,就真的來不及了……”
鄭成帷聽她嚴峻的語氣,疑道:“淪陷?真的會到如此地步?”
鄭來儀自小在鄭遠持身邊長大,議事處理公文從來不背著這個小女兒。她在這樣的熏陶之下,比起女工書畫,更愛兵書輿圖,對朝局時事總有驚人之見。但歸根結底,她不過是養尊處優的閨閣女兒,何曾展露過如此沉冷決斷的一面。
見她不答,鄭成帷再問:“你連夜奔赴青木,擔心叔山梧通敵,那夜你問他話時,又意有所指——椒椒,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鄭來儀抬頭看向鄭成帷英氣勃勃的臉龐。
鄭成帷是她唯一的兄長,也是胸懷四方,熱血沸騰的好男兒,難得不因出身而染上半點紈绔氣質。前世叔山氏舉兵入都時,他苦守兵部司衙門,帶領隊伍與清野叛軍抵抗至最后一刻,連她也不知成帷的最后結局如何。
如今他身為禁軍一員,又出于叔山梧麾下,如此巧合的境遇,難說是命運的安排,還是自己干預的結果。
“兄長,如果我說,我在夢中預見過將要發生的一切,你信我么?”
鄭成帷擰眉:“什么樣的夢?”
鄭來儀言辭間神色閃爍:“……是個噩夢,但很真實,夢境很長,有些已在現實中得到印證,有些沒有。讓我唯一記憶深刻又深深后怕的,是叔山氏的結局。”
“……什么結局?”
“他們與異族暗結,又縱橫于朝堂,兵力權勢一時無兩,最終滅大祈,屠盡李氏宗族,自立為王。”
她說得簡潔,短短幾句卻讓鄭成帷聳然心驚,他半張了口,半晌方道:“……也許只是個夢而已……”
鄭來儀看著兄長,神色凝重:“就算是夢,我們也不能冒這樣的險。叔山氏經歷蟄伏,如今已經重新崛起,叔山尋成為一方藩將,坐擁數十萬大軍,難道真要看到夢成真的那一天才追悔莫及?”
鄭成帷一時不語。
她又道:“你有沒有想過,田衡身為槊方都虞侯,乃是舅舅的部下,卻在虢王之死一事中從頭到尾維護叔山二郎,叔山氏蟄伏在邊境的隱形勢力,已經是可見一斑。”
鄭成帷眸光閃動,經她這話點醒,已是不可抑制的心驚。
邊鎮與中樞的局面迥然不同,槊方軍的主力歸根結底是當年的麒臨舊部,李澹雖為皇室子弟,但身為臨空而降的外系將領,無論從出身和資歷都無法對下轄的兵士徹底掌控,如田衡一樣的槊方軍宿將,恐怕都和他一樣,對李澹怏怏不服。
鄭成帷不禁想到,這或許才是李澹喪身于任上的又一大原因。他或許并非沒有懷疑牛心堆有詐,但緊急時刻能夠調度的心腹有限,竟然讓一支外來的部隊占了先機。
“兄長,你不是問我為何會不顧一切連夜趕到青木郡么?”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因為就在我那個預知夢里,舅舅便是在牛心堆遭遇偷襲,最終傷重不治,死于北境戰場。”
鄭成帷目光陡然一緊。
“如此,我才不能抱任何僥幸。尤其是叔山梧,絕對不要對他掉以輕心。”
“椒椒,在你那個預知夢中,國公府最后如何了……”
鄭來儀不語,只用森然的目光回答他,鄭成帷頓覺渾身發冷。
“兄長,若我的夢境預知無誤,異族即將趁亂入侵關內。陛下龍體本就有恙,或許已經……”她頓了一會,而后續道,“……此時必然需要強有力的軍隊拱衛京師,禁軍作為玉京最大的軍事力量,你必須去做守護京畿的砥柱,李氏王朝和國公府的未來只能靠你!”
“你回去后,切記提醒父親,留心叔山尋的動向,還有舜王。”
她言盡于此,不再多言。鄭成帷看著她凝重的神色,也沒有再問,只道,“可倘若叔山氏真的如此危險,我怎能讓你單獨留下和叔山梧一道?”
鄭來儀沉默半晌,最后道,“我不會有事,我是虢王通敵的唯一人證,他們不會拿我怎么樣。你要趕緊走,不能再耽誤了。”
她不能讓叔山梧脫離自己的視線。這里是他的地盤,一旦不留神,他就會如一尾靈活的游魚,滑脫入海,再難捉住。
鄭成帷垂在身側的手一動,3碰到什么東西。他垂目,看著蹀躞帶上掛著的一只錦囊。
是叔山梧當初交給他,予他監軍大權的魚符。
他目光閃動,咬了咬牙,“好,讓戎贊跟著你,我再點一隊人斷后護送你們,你們走官道,一定跟緊了我!”
鄭來儀搖頭:“不,你比我更需要戎贊,讓他跟著你,他功夫好,又出身西域,倘若遇到圖羅人會有用。”
鄭成帷皺眉要拒絕,又聽鄭來儀提高了聲音,“你雖然帶著兵,但那都是叔山梧親手挑選的人,關鍵時刻,還是自己人可信!”
“那你——?”
“我不會有事,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兄長。”
鄭成帷終于沒再拒絕。鄭來儀松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蓮步輕移走到門口,正要推門而出時轉過身。
“兄長,今日我與你說的一切事關重大,切不可對第二個人提起。就算是父親也不行。”
鄭成帷看向門邊人影,鄭來儀的臉逆著光,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他這一刻突然覺得自己的妹妹離自己很遠,如何也琢磨不透。
“我知道了。”-
回程的隊伍取道隴右,日暮時分便抵達了懸泉驛。
懸泉驛位于橫山北側高原,自前朝便是一處重要郵驛,此地據守著縱貫巨茹川的烽燧線,將西北的茫茫大漠隔絕在外。傳說前朝一位護國將軍率軍西征,在沙漠中徒步了三天三夜,途徑此地人馬干渴不已,將軍抽出腰間佩劍,劈開攔在隊伍前方的山崖巨石,一股清泉便從石縫之中泄涌而出,由此而得名“懸泉”1。
無論西域各國的使者和賓客,還是中原王朝的兵馬和商旅,或者是流放的刑徒、遷徙的流民,無不需要通過此地輾轉,懸泉驛作為傳遞政令、驛丞中轉、情報傳遞、軍需轉送的重要節點,是關中通往西域的必經之道。
鄭成帷背朝懸泉驛的大門,坐在馬上,望著茫茫群山背后逐漸西沉的紅日,此刻的心情與來時已是截然不同。與鄭來儀在此地分別后,他便要夤夜向東,馬不停蹄地趕往玉京。
他轉頭看向停在驛站外的人馬。叔山梧重傷未愈,不能騎馬,在鄭成帷的安排下,他與鄭來儀兩人各坐一輛馬車。由一隊二十人的精騎兵護送,帶著虢王李澹和嚴子行的尸身,于此地暫為修整,隨后由官道入關。
“好了兄長。不要擔心,你快去吧。”
鄭來儀站在馬車前,仰頭看著鄭成帷,眸中閃過一絲不舍。北境的夜風剛勁,將她的衣裙吹起,望著她盈然單薄的身影,鄭成帷心中陡然泛酸。
鄭來儀看向鄭成帷身后的戎贊:“兄長就拜托你了。”
戎贊重重點頭:“阿贊會以命相護,阿姐你也要多多保重。”
鄭成帷不再多言,調轉馬頭,馬兒長嘶一聲,揚起無數塵土,沖進茫茫暮色。
鄭來儀轉過身,高大的門樓在夕陽下投射巨幅的陰影。她沒再上車,緩步向前,在驛站前站定,仰頭看著門口上方古樸蒼勁的“懸泉驛”三個大字。
時隔一生,她又再度回到了這里。
第46章 只有自己才是他唯一的解藥
“夫人, 這里距離交戰地只有十數里,實在太過危險,將軍傳來命令, 讓本丞送您先回大營。”
“不, 我要在這里等他!”年輕的夫人語氣頗為堅決。
懸泉驛的驛丞高瞻是個五十多歲的干癟小老頭,一輩子都守在邊境線上。本來已經到了要致仕回鄉的年紀,邊境線上突然出現了戰亂,朝廷一時調不出比他更熟悉邊境情形的后任, 他便自愿留守下來。
眼看著途經此地的行商和旅人越來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頻繁來往的軍隊,和運送糧草的輜重車馬, 懸泉驛儼然成為了戍邊大軍指路西北邊境的必經之地。
高瞻總在感嘆, 倘若自己還年輕,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必要馬上橫刀, 與前來侵犯的敵人殺個你死我活。可惜歲月無情, 暮年的他如今只能望著浩蕩的大軍, 空有一腔壯志未酬。
也因如此,高驛丞對年紀輕輕的叔山梧頗為羨慕——名門武將出身,父親是槊方節度叔山尋, 叔山梧在對抗麒臨叛軍的過程中立下跳蕩首功,冠歲之年已經是從三品的云麾將軍, 成為槊方軍主將;又被權傾朝野的鄭國公的愛女一眼相中,在玉京成婚開府。
少年將軍與高門淑女, 夫婦二人新婚燕爾。更加難得的是, 鄭氏毫無半點玉京貴女的嬌氣, 在這樣的時刻,義無反顧離開都城, 隨丈夫來到戰事頻仍的北境,烽煙年代夫唱婦隨的感情,成就了一段佳話。
高驛丞此刻沒有閑心思去艷羨叔山梧的婚姻,他看著將軍夫人一臉的堅持,只覺為難。
鄭來儀梳著新婦樣式的撥叢髻,釵鬟披垂,泛紅的雙眼水光濛濛,站在庭院中,面朝西看著門前的大道。
懸泉驛位于叔山梧的駐地和交戰地之間的糧草運輸線上,前線敵情傳來時,他正帶著一支百人精騎兵巡邊至此,當下將妻子暫時安置在原地,自己則帶兵離開。
離開了一天一夜后,今日凌晨時分叔山梧派斥候傳了信回來,只字不提前方戰況,只讓屬下安排夫人速速撤出北境。
鄭來儀有預感,前方一定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叔山梧走之前,她隱約聽到他身邊的副將稟告,說圖羅人已經攻進槊方,抵達了牛心堆。
夫君帶兵離開后她在輿圖上查過,那個叫牛心堆的地方離舅舅所在的大營很近,而叔山梧的駐地正與之形成掎角之勢,連夜前去馳援應當來得及。
也不知圖羅人戰力如何,一向只是小打小鬧的執矢部怎么會突然進犯,或許是陷阱?
她思緒紛亂,正自焦灼,突聽見西南角望樓上響起雄渾的號角。身邊的高瞻目光一緊,大聲道:“有敵情,所有人戒備!”
鄭來儀一驚,順著高瞻的視線望過去,自望樓起一路向西,每座間隔數百米的烽燧臺上燃起黑煙,冉冉向天,在昏黃一片的天幕下如同惡龍出世。
“是圖羅人攻進來了!”
高瞻厲聲轉頭吩咐守衛,“關閉驛門,準備迎敵!”
驛站內的守兵迅速集結,弓箭手登上驛站的塢墻,一隊人將長約丈許的拒馬退至驛站大門外十步,“轟隆”一聲,大門關緊。
這一整套備戰的程序,還是叔山梧在時給他們訓練出來的。
高瞻一轉頭,看到鄭來儀仍舊惶然無措地站在原地,急道:“你們,快保護夫人撤入室內!”
鄭來儀甚至來不及問一聲圖羅人怎么會這么快攻到了這里,便被保護著退入了館驛。屋門緊閉,卻遮蓋不住外界滾滾馬蹄聲,夾雜著胡人高聲的嘯叫,似乎轉瞬便要到眼前。
殺聲越來越近,似乎驛門已被攻破,抵死守在屋舍門口的守衛被砍成一團慘不忍睹的肉醬,鮮血噴濺在門扇上。
鄭來儀被幾個貼身的翊衛護著躲進退進陰暗潮濕的地窖,至此已經無路可退。她不記得自己渾身顫抖著在冰涼的地窖中躲了多久,圖羅人已經到了懸泉驛,難道夫君已經……她不敢去想,卻又忍不住想,在黑暗中哆嗦著默默流淚。
就在她以為自己將死在這里時,窖門豁然打開,天光大亮。
濃重的煙味讓她忍不住掩住口鼻,她如同受驚的小獸,蜷縮在角落,看向地窖門口高大的人影。
“沒事了,鄭來儀。”一道沉穩的聲音傳來。
鄭來儀瑟縮了一下,半晌才后知后覺地抬頭。那身影逆著光,如同她屢屢入夢的場景,豐姿瑰偉,如銅墻鐵壁。
她扶著墻顫巍巍地起身,踉蹌著奔至叔山梧的身前,伸出手,摸到他深邃的眉眼。
“郎君……我終于、等到你了!”
她顧不得他一身濃重的血腥味,猛地撲進他懷里,叔山梧卻后退了小半步,“當啷”一聲扔了手中的刀。
“……別,我身上臟。”
鄭來儀抬眼,他的額角有一道淺淺的傷口,正在流血。她伸手輕輕撫上去,不無心痛地說:“郎君,你受傷了……”
他沒再讓開,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似乎有話要說。鄭來儀抿著唇,又向他靠近一步,腳下卻踩到什么東西。
她尚未低頭去細看,便被眼前人一把拉進懷里,抬手遮住了眼睛。
“別看。”
他的掌心傳來溫度,覆在她微顫的羽睫上。
鄭來儀悶悶的聲音在叔山梧的胸口發顫:“那是……人頭么?”
攏著她的人沒有回答,只是動了動腿,將她腳邊的東西踢走了。
“他們……是什么人?”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那么害怕,不愿讓丈夫覺得自己太過沒用。
叔山梧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有些發啞:“圖羅執矢部的首領,執矢松契。”
他垂下頭,聲音放輕幾分,“——我叫你走,你怎么不走?”
鄭來儀搖頭,聲音悶悶的:“我不走,我要等你回來,和你一起。”
叔山梧堅實的胸膛略微起伏,沉穩有力的心跳隔著金屬鎧甲砰砰作響,鄭來儀從他懷中抬起頭。發現他正蹙著眉,似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她一驚,抵在他胸口的手微微下移,在他腹部靠下的位置摸到一手滑膩的觸感,舉起手一看,鮮紅的血色觸目驚心。
“你還在流血!還有哪里受傷了?我、我給你包扎,驛館里有藥——”
叔山梧握住她的手,沉聲告訴她:“虢王身負重傷,不治身亡了。”
懸泉驛中的守衛死傷大半,驛丞高瞻也重傷臥床,館舍一半被用來讓傷兵就地修養,今夜的驛站,比平日安靜了不少。將軍夫婦則安置在驛館東北角一處獨立的院落。
鄭來儀將沾著血的紗布扔進銅盆,一雙眼依舊紅腫著。戰爭從未離她如此之近,活生生在她眼前奪走她的親人,她一邊落淚,一邊為丈夫包扎傷口,而叔山梧沉默地任她處理,全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連眉頭都沒皺過。
她強迫自己快速消化舅舅的死訊,又問道:“北境防線一向嚴密,郎君幾度巡查都沒有發現過破綻,執矢松契是怎么會突然攻進來的?”
“那還不是因為——”
田衡在一旁捧著藥,忍不住大聲插話,卻被榻上面色發白的叔山梧冷冷的一眼壓制住。
鄭來儀疑惑地看了田衡一眼:“因為什么?”
田衡瞄一眼叔山梧的神色,撓頭道:“因為圖羅人詭計多端——夫人,若不是因為您,將軍他不會急著返回,雖說窮寇莫追,到底沒對那執矢松契趕盡殺絕,就是這一念之仁,他居然窮兇極惡地一路追著將軍殺到了這里……”
鄭來儀聞言愧疚不已,低聲道:“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
叔山梧淡淡開口,一邊看了田衡一眼,眸色中的不經意冷厲讓他一時瑟縮。
“倘若不是執矢松契為取我性命,一意孤行,不惜縱深入槊方腹地,也難給我機會讓我全數剿滅了這幫匪類。”
“可懸泉驛的這些兵卒……”鄭來儀顫聲,幾個時辰前,他們還是會笑著問候夫人安的士兵,眼下卻成了亡魂。
“戰爭,總是會有死亡。”叔山梧語氣冷冽。
“那敵人還會再回來么?”
叔山梧一時沒有說話,似在沉思。田衡便道:“執矢部的首領已除,圖羅人群龍無首,短時間應當不會再成大氣候。夫人不必擔憂。”
鄭來儀點了點頭,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對田衡道:“田將軍辛苦了,天色已晚,你也早去歇息吧。”
田衡緩緩點頭,卻遲遲沒有挪步。
“怎么了?還有什么事情?”
“夫人,能否借一步說話?”田衡神色閃爍,下意識地瞄向叔山梧。
鄭來儀轉頭,叔山梧望著她的眸光微微漾動,沖著田衡道:“不用,你就在這里說。”
田衡面色一時為難,榻上靠坐的人聲音里帶著疲憊的不耐:“不說就出去。”
鄭來儀溫聲道:“有什么話,田將軍但說無妨。”
田衡咬了咬牙,從懷中摸出一只巴掌大的瓷瓶。鄭來儀猶疑:“這是……?”
“這是將軍的藥。”
“藥?傷藥已經服過,醫師也檢查了,他的腹部傷口未及要害,稍加養護很快便能好的。”
田衡搖頭:“這是安神鎮靜的藥,適用于……狂癥。”
“狂癥?”鄭來儀一驚,轉頭去看叔山梧,“他什么時候有的這病癥?”
田衡面露痛心,“也不知怎么染上的,聽軍醫說,或許是戰場沖殺的場面深入骨髓,引起心火熾亢,久逆而成癲狂……將軍他本就有睡不安穩的毛病,自麒麟之亂平定后,更是時常夢魘,嚴重時驚醒過來,還會無意識地傷害自己,若不用藥控制,極難平復……”
鄭來儀眼眶瞬間紅了:“我都不知道……”
她嫁給叔山梧不到一個月,他便帶兵離家。他不在時,她學別人給丈夫寫家書,寫到“伏唯郎君動止萬福,事了早歸……”,淚便滴落下來將信箋洇濕,只好將紙揉皺了作罷。若非自己這回堅持要跟著他一起奔赴北境,還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見到他。
經過這短短幾日的相處,鄭來儀發現自己對叔山梧知之甚少,自覺實在不配稱作一名合格的妻子。
“沒有那么嚴重,你不用聽他的。”叔山梧淡淡道。
田衡急得高聲反駁他:“您發作時意識迷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一次不是我們趕緊用藥才壓制下去,今日戰場上您……受了刺激,這樣的情形,夜間多數是要發病的!”
聽著他疾言厲色,鄭來儀的身體忍不住微微發顫。
田衡轉過頭,面向鄭來儀,“夫人,我也是擔心將軍發作起來誤傷到您,這才不得不交代!縱然你們新婚燕爾,但將軍的病情之嚴重常人絕難想象,您也沒辦法接受看到這樣的他吧!”
叔山梧神色晦暗,沒再反駁田衡。
田衡將那藥瓶攥在手心,咬牙,“不然,這幾夜還是讓末將守著將軍——”
“沒事。”
田衡一怔,看向鄭來儀。
她兩只眼睛紅紅的,依舊是嬌花照水般的羸弱,眸中卻閃爍著異常的堅決。
“我是他的妻子,倘若他有什么不適,照顧他是我的本分。”鄭來儀伸手,示意田衡將藥瓶交給他,后者遲疑了一下,還是將那藥瓶交到了她手里。
鄭來儀揭開瓶口的封蓋,凝神略微聞了聞,一股濃烈的朱砂味道撲鼻而來,她微微蹙眉。
叔山梧受傷是家常便飯,一個人沒事時她也翻翻醫書,久而久之便能通些藥理:“能強行壓制狂癥發作的藥物,藥性必然剛猛異常,久久服之,無異飲鴆止渴,并非長久之計。”
田衡滿面愁容地點頭:“軍醫也是這么說的,可是,實在沒有辦法,主子他得了病——”
“他不是得了病,他只是因戰火而內心煎熬,”鄭來儀輕聲打斷,“我相信,他能夠度過眼前的難關。”
她轉過頭,榻上人眸色幽深,正朝她看過來。
“你會沒事的,郎君。”
田衡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跨出院門時,室內明黃色的燭光也悄然熄滅。
鄭來儀與叔山梧并肩躺著,視線望向上方低垂的簾帳。
北境的夜風呼嘯,將門窗刮得沙沙作響。
“睡不著么?”
鄭來儀一怔,轉過頭去。黑暗中,叔山梧正深深注視著她。
她沒說話,望著枕邊人,一雙星眸中波瀾流轉,滿是柔情與疼惜。她難以相信,這樣一個硬朗剛強,殺伐決斷的男人,竟會受那樣的病痛折磨。
一想到他在夜深無人陪伴時發作的痛苦,她就覺得一顆心被揉緊了般酸楚。
叔山梧見她不說話,深吸一口氣,緩緩撐身坐了起來。
“你……要做什么?”
鄭來儀跟著坐起身來,卻被他按住:“我去旁邊睡吧,田衡說得對,我夜里睡不安穩,會吵到你。”
說著,他掀開衾被,要去房間另一頭的矮榻。
“別走。”
叔山梧垂眸,看向鄭來儀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低聲:“你不怕么?”
“你是我的夫君,我有什么可怕的?有你,便沒人能夠傷害我。”她聲音雖輕,卻語氣篤定。
叔山梧長睫低垂,遮住眸底的微瀾。半晌緩緩坐回榻上,轉身從枕頭下摸出什么東西,推到妻子的手邊。
鄭來儀指尖觸到冰涼堅硬的質感,借著床頭搖晃的燈火微芒,看清了他遞過來的東西——一把曲柄匕首,倏然一驚。
“郎君,這是何意?”
叔山梧握著她的手,將刀柄塞進她掌心:“倘若我真發作時,行動一時失控,你就用這匕首將我劃傷,流血和痛感可以讓我清醒,能夠釋放一些——”
他話未說完,鄭來儀的手穿過他雙臂,將人緊緊抱住了。
她的頭靠在他胸口,聲音帶著哽咽:“所以你每次發作,都是這樣傷害自己的么?”
一股不知名的淡淡香氣盈懷,似乎來自她的發間,又或是女子自帶的體香。她的溫柔瞬間填滿他心中的空曠,讓他一時間無暇分心去想那些殺戮和陰謀。
鄭來儀的體溫隔著二人身上單薄的寢衣,一脈一脈地傳遞到他那里。叔山梧抬手,緩緩收攏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身,聲音也不自禁地放輕:“你也說了,那藥多服無益。這樣,總比用藥強些。”
鄭來儀在他的懷抱中抬眼,“當啷”一聲,有什么東西從她手里落地——是那把匕首,被扔在了榻邊。
“倘若需要釋放才能緩解,妾也知道別的方法。”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顫動著。
一雙纖纖柔荑引著他的手,沿著玲瓏起伏的曲線游走,寢衣的系帶被解開,芬芳的氣息一時濃烈,叫人醺然欲醉。
叔山梧眸色益深,啞聲道:“鄭來儀,你真的如此相信我?”
嬌靨含羞,艷若春桃,懷中人櫻唇輕啟:“郎君說這話,難道不晚了些?”
他微怔。
鄭來儀抬眼,語氣堅定得惹人憐惜:“自鶴皋山一見,妾已選定了郎君,此生便永遠是你叔山梧的妻子。我相信自己,不會看錯。”
“妾自然也有害怕,害怕的是如今天一般的事情,哪一日又再度發生在梧郎身上。直到現在,我還覺得如同做夢一般。”
她微微發顫的聲音益發低了下去,幾乎湮滅在窗外凜冽的風聲里:“恐怕今夜我也會做噩夢,我也需要你在我身邊……”
鄭來儀不說話了。閉上眼,微微仰頭,吻在他唇上。
她是那么的脆弱可憐,卻又勇敢無畏。她在他身體里引燃一把火,將他的唇從冰涼吻到溫熱,又到滾燙。叔山梧一手撐在她腰后,將她收緊在懷中,動作微頓了一瞬,粗重的呼吸在她耳后響起,克制而隱忍。
“妾有一事相求。”
鄭來儀抬眼,看向面前眉眼黑沉的男人。
“往后喚我椒椒可好?”
他眼中眸光益深了幾分,實則他早就知道她的乳名,卻從未如此親昵地喚過她。他們成婚后,他始終連名帶姓地喊自己的妻子,仿佛是在克制,又仿佛在提醒自己什么。
“椒椒愿為梧郎綿延蕃嗣,等到兒孫繞膝如椒聊之實,梧郎便再不會覺孤單……”
輕紗寢衣無聲褪去,烏瀑般的長發垂落在雪白的肌膚,黑白分明的美麗。鄭來儀的手輕撫過他胸口一道愈合已久的傷痕,將臉輕輕貼了上去。
叔山梧閉了閉眼,頸側的青筋暴起,渾身血液似在沸騰,鄭來儀仰頭,吻了吻他上下滾動的喉結,被他按住雙肩,猛地拉開距離。
他抬手,帳簾隨之落下,二人陷入一片黑暗,鄭來儀的心跳瞬間加速,男人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她的身體陡然失重,仰面倒在柔軟的錦緞之中。
“……椒椒。”
叔山梧啞聲喚了一句,寬闊的胸膛如同一面雄挺的山,將她全然籠罩于陰影之下。他聽見鄭來儀一聲輕呼,聲音中帶了細微的哭腔。
是痛意,是興奮,是喜悅。
他的動作微頓,伸手去擦拭她的眼角,莫名有一絲慌亂,卻被她捉住了手,十指與之交扣。他垂下頭,埋首于她頸側,輕柔地吮吻著,帶著暖意的鼻息拂動了她耳后的發絲,讓她莫名發癢。
搖曳的風中,她貝齒咬住下唇,下頜抵在他肩頭,望著昏暝的帳頂,神思已經陷入紊亂,耳中全是他沉重的呼吸。某一個瞬間,她幾乎認為他是痛苦的,想去看他的臉,卻只有晃動的暗影。
她忍不住伸手去撫他的心口,擔心他重傷過后承受太過,反被一把抓住,朝胸口正中的方向稍移了移。
鄭來儀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睛,她的掌心抵著的地方,有清晰而有力的躍動,一下、又一下。
她頓覺驚異,一時忘了自己正經歷的疼痛,抬眼去看叔山梧,望見他黑沉的眸光,似有千言萬語。下一瞬,一陣酥麻襲來,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喟嘆。
長夜似乎永無盡頭,淚水從她的眼角滾落,在錦緞上留下暗色的痕跡,她有種充盈的滿足感,似乎叔山梧的痛苦已經被自己吸收化解。他們經歷過一次劫后余生,此后長年便都會是相守的喜悅。
鄭來儀永遠記得那一夜的懸泉驛,最后他們相擁入眠,枕邊人一夜安穩,而她躺在他懷中,用手指貪戀地一遍遍描摹他的眉眼,直到天明。
從此往后,只要她在身邊時,叔山梧從來都睡得安然。
直至很久之后,鄭來儀始終認為,只有自己才是叔山梧唯一的解藥。
……
“貴人怎么不進去?”
鄭來儀閉了閉眼,車馬隊伍已經魚貫進入驛站,只有她尚留在最后,原地失神。
她看向迎上來的田衡,淡淡道:“這就進去。”
驛站內的格局布置一如前世,鄭來儀在館舍的臺階下駐步,四處打量著周遭,沒有急著進去。
兵士將馬牽入塢院角落的馬廄,補充食水,他們一行有十余匹馬隨隊。懸泉驛作為西線上規模較大的驛站,也豢養著近百匹驛馬。然而眼下,馬廄中空空蕩蕩,除了他們帶來的馬匹,只有零星幾匹矮種馬,懶散地在吃著干草。
“這位便是鄭小姐吧!下官有失遠迎,請您恕罪!”
迎面走來的驛丞是一名包著幞頭的中年男子,留著一把濃密的胡須。
并不是高瞻。
鄭來儀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一霎,而后邁步走上臺階,淡淡道:“叨擾了,驛丞大人。”
“貴人客氣!”
驛丞快步跟在鄭來儀身后入了內堂,叔山梧背著手站在堂中,似乎是已經等了一會兒,見她進來,悄然收回視線。
田衡粗聲道:“勞煩驛丞大人,給叔山監軍安排一個僻靜些的地方休息,他身上有傷,需要靜養。”
驛丞連忙應道:“明白明白!”他目光飄向一旁面目嚴肅的兵丁,隨手指了一個,“你!去收拾一間安靜干凈些的屋子出來給大人!”
那兵丁面露猶豫之色,驛丞眼神一厲,立馬不敢再留,快步朝后院去了。驛丞一轉身,看見旁邊款款而坐一語不發的鄭來儀,一拍腦袋:“我怎么忘了!還有貴人!”
他扯著嗓子要喊那走了沒多遠的士兵,動作微頓了頓,又一轉身朝著鄭來儀拱手:“貴人在此稍等,下官親自去挑選房間,讓他們布置!”
“我方才看東北角似乎有一處獨立的院落,很是安靜,就那里吧。”
驛丞聞言面色陡然一僵:“那院子……如今堆了不少雜物,一時半會收拾不好,為免讓您久等,還是另尋其他地方吧!”
鄭來儀對面坐著的叔山梧緩緩抬眼,不經意般上下打量著驛丞。
第47章 我和貴人要單獨走走
“早就聽聞懸泉驛地處要隘, 風光甚偉,我出去走走。”叔山梧突然站起身來,信步朝外走去。
驛丞一怔, 還未來得及說話, 眼看著叔山梧已經邁出了門外。他連忙轉頭,吩咐身邊的驛丁:“你趕緊跟著監軍大人,隨時聽吩咐。”
鄭來儀心中一動:“既如此,我也出去看看。”
她跟著站起身, 沖著驛丞微微一笑, 又十足矜貴的語氣:“勞煩大人,今日趕了一整天的路, 實在有些乏, 讓他們幫我準備些熱水,還有, 我睡眠淺, 房間一定要安靜些哦。”
“……啊, 好、好,沒問題,貴人放心!”
天光大暗, 日頭已經完全沉沒于遠處的群山之后,只余一抹橙紅色的光, 已無余力照進驛站高聳的塢墻。
西南和東北兩個相對的望樓上掛著一排碩大的燈籠,士兵們將燈籠點燃, 塢墻內的庭院被一寸寸照亮。
鄭來儀緩步走下臺階, 在庭院里站定, 視線掃過,停在了不遠處的一道人影上。
叔山梧背著手, 步伐散漫,似乎只是在隨意閑逛。他從馬廄走到傳舍,又從東墻走到西墻。他身后,一個個頭不高的驛丁提著燈籠,亦步亦趨地跟著。
鄭來儀與他始終間隔十余步的距離,就這么走了一會,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腳步。
叔山梧在通往東北角望樓的長階前站定,似在打量什么,正要抬腳跨上臺階,被身后的驛丁伸手拉住了。
“大、大人,這望樓是烽燧重地,不……不得擅入的……”
叔山梧一只腳踩在臺階上,微微轉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那手執燈籠的驛丁。驛丁在他銳利的目光中瑟縮了一下,猶豫著收回了抓住他胳膊的手。
夜風忽起,驛丁手中提著的燈籠猛地搖晃起來,燈籠中的火光倏然滅了。
塢墻下的角落沒入黑暗,那驛丁突然有股強烈的窒息感,上了一步臺階的叔山梧調轉過身,傾身逼近。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聲音里帶著莫名的壓迫感。
驛丁一個哆嗦,手里的燈籠掉在地上,他狼狽地彎腰摸索一陣,將燈籠的手柄攥在手里,哆嗦著回道:“小、小的叫阿大……”
叔山梧冷笑著重復他的名字:“阿大……阿大,你很好……”
“多、多謝大人夸獎……”
“阿大,去重新取一盞燈籠。”他直起身,命令道。
阿大猶豫著,并不挪動腳步。叔山梧陡然提高了聲音,越過他向后面的鄭來儀說話:“貴人要與在下一起走走么?”
阿大這才恍然轉過身,發現了庭院中站著的鄭來儀,垂眸恭謹道:“貴人。”
鄭來儀眸光微動,緩步朝他們走了過去。
叔山梧走下臺階,迎向鄭來儀,語氣中沒了方才的冷硬:“姑娘獨自一人,人生地不熟,不如由在下陪著四處走走?”
鄭來儀掀眉,捕捉到他眉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意。
“……好。”她抿了抿唇。
叔山梧微微一笑,轉而對一旁不知所措的阿大道:“快去取燈籠,我和貴人要單獨走走。”
阿大無奈轉頭看向鄭來儀,貴人神色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他頓覺自慚形穢,似乎再留在這里,便是不知分寸了,只好點頭道:“……好,小的去去就來,兩位別走遠了!”
叔山梧挑眉:“放心,為客之道,我們懂得。”
阿大退后幾步,轉身快步離開。還未走出多遠,突聽得身后的叔山梧低聲說了句什么。
鄭來儀眸色一緊。只見阿大腳步一個踉蹌,平地絆倒了。
他跌跌爬爬地站起身來,語氣十分不自然地嘟囔了句:“真是見鬼了,好好的摔一交……”而后幾乎是小跑著消失在他們的視線。
鄭來儀轉頭看向身邊的人,欲言又止。
“想去哪里走走?”叔山梧語氣十分自然。
她沒答,視線落在東北角小院緊閉的院門上,門口站著兩個腰掛長刀的守衛,其中一人的佩刀似乎長了些,刀尖都碰在地上。
空氣中有股若有似無的怪味,鄭來儀輕輕蹙了蹙鼻子。
“我在邊境多年,去到過不少郵驛,方才大致看了看,這懸泉驛算是規模頗大的一處。”
叔山梧語氣尋常地向鄭來儀介紹著,微微抬了下頜,指向馬廄的方向,“——除了供來往官員休憩的居停之所,這里的馬廄也不算小,大約能供一支負責前鋒突圍的騎兵休憩安頓了。還有……”
他指了指正屋角落的一處屋舍,“——那里是存放文書的地方,但凡有客人經過留宿,驛站的令史均有記載,所有信函的轉遞,也都會在這里留下記錄。”
“監軍大人厲害,竟對這驛站中的各處都如數家珍。”
叔山梧突然低笑了一聲:“這驛丞估計是新上任不久,還不熟悉情況,方才還鬧了個笑話,竟準備讓我們的人入住那里,后來下面人回稟,才知道原來是存放文書之所。”
鄭來儀眉心一跳,深深看了他一眼。
叔山梧再要說話,那個叫阿大的驛丁卻在這時重又提著燈籠回來了,他一路小跑至二人跟前,擠著笑臉朝二人點頭。
“監軍大人,鄭姑娘,廚房將晚食預備好了,房間也打掃出來了。外面太黑,別讓貴人摔跤,早些進屋用飯吧!”
二人對視一眼,鄭來儀率先邁步朝著堂屋的方向,扔下一句:“飯就不用了,沒什么胃口,帶我去房間,我要休息了。”
“姑娘一個人,晚上閉好房門,謹慎些為好。”身后人沉聲提醒了一句。
鄭來儀腳步一頓,并未回應。
鄭來儀被安排在館舍二樓主屋——原本的驛丞起居之所。她本想婉拒,驛丞卻稱實在是近來驛站事務太多,許多地方無暇歸置,又不好怠慢貴客。普通的士兵去住通鋪倒也罷了,鄭小姐和叔山監軍絕不能受了委屈,只一昧堅持讓她住主屋。叔山梧被安排在了相鄰的客房。
驛丞則與下屬一起,住在一樓的客房。
青白月光照在窗前更漏,整個驛站上下落針可聞。
床榻邊,鄭來儀衣衫整齊地坐著。
不熟悉情形的驛丞,手腳忙亂的驛丁,空蕩蕩的馬廄……今日懸泉驛的一切都十分奇怪。
還有一個細節讓鄭來儀十分掛心:二人在院中散步時,叔山梧一句漫不經心的低語,讓那個叫阿大的驛丁當場失態地摔了個跟頭。他那句話聲音雖低,卻不似漢話的口吻。
她眉眼中寒光凝聚,心頭涌起不祥的預感。
正屋的屋門被無聲推開,鄭來儀腳步輕盈,快步下樓。
她走出前堂,借著屋外回廊的陰影隱匿身形,貼著墻壁走到墻角,左右觀望一番,并未發現任何人影,她快步繞道,朝東北方向跑。
角落的小院出現在視線中,鄭來儀放慢腳步——門口看守院門的驛丁不見了,院門緊鎖著。
墻內隱約有雜亂的人聲和腳步,她輕步上前,隔著門縫向內望去。
一個穿著獸皮戰甲的漢子背朝著門站著,手上是一柄寒光閃閃的彎刀,鄭來儀正覺得這人身形熟悉,他突然轉過身來。
一瞬間,她渾身冰涼。
這人正是白日里笑容可掬的驛丞,此刻他面相狠戾,用聽不懂的語言粗聲指揮著身邊同樣裝束的人,他的手下圍攏手持火把,圍攏在四周,搖晃的火光將一張張臉映得陰森可怖。這群人的腳下,是堆疊成小山的尸體。
鄭來儀抬手捂住了嘴,四下一片安靜,她能聽見自己如擂的心跳,幾乎要從胸腔蹦出來。
那首領腳邊的一具尸體面容熟悉,正是高瞻。
那股不詳的預感成了真:懸泉驛從上到下,已經被這幫喬裝打扮的匪類占領,成了圖羅人的據點,眼下看樣子是要毀尸滅跡。
鄭來儀將手按住胸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她轉過身,背靠著院墻,掃視著眼前空無一人的院落。
她心緒如同亂麻。那些圖羅人竟然敢偽裝成驛站的官員和士兵,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卻并未急著滅他們一行人的口,究竟是為了什么?
這幫圖羅人是留守后方的人,負責維持懸泉驛平安無事的假象,斷絕京畿與邊鎮的往來通信。而他們的前方,一定已經有先鋒部隊攻入了關內。
想到這里,鄭來儀的腿一陣發軟,她勉強挪動腳步,卻不留神踏在一塊松動的磚石上,趔趄了一下,靜夜中發出清晰的異響。
院墻內的人聲突然安靜下來,那為首的圖羅人粗著嗓子說了句什么,隨即便有腳步聲靠近院門。
她手腳發麻,半分挪動不得。將要暴露時,突有人影從背后襲來,一手捂住她的嘴,攬著她飛速遠離了院墻。
“我還以為你聽懂我的警告,你的膽子未免太大了。”
黑暗中,叔山梧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慍怒。
“放開我。”鄭來儀被他緊抓著胳膊,胸口劇烈地起伏。
叔山梧的力道放松了些,卻沒松手,拉著她走到一處廊下,閃身進了室內,反手闔上門。
“你那個暗衛呢?這么危險的事,怎么不讓他來做?”
“你管不著。”
叔山梧被氣笑:“我那時就不該提醒你。”
“你早發現他們都是圖羅人了,為什么不行動?”
叔山梧沒有言聲。
鄭來儀收斂心神,二人正在一間昏暗的屋子里。透過窗欞的月光,依稀可見屋中擺著一排排高大的木質書架,一股陳年故紙的味道撲鼻而來。
她吸了吸鼻子。這里是叔山梧那時所提到的存放文書的屋子。
二人同時轉向面前一排高大的書架,鄭來儀突然想到什么,朝著書架快步走了過去。
叔山梧抱著臂,靜靜看著她輕車熟路地在浩繁卷帙中一路翻找,很快在某一處站定。
他靠了過去,只見她手中捧著一只函文袋,漆封上寫著“馬上飛遞”四個字。二人視線同時移向漆封一角,看日期正是前日從玉京八百里送來的軍情奏報。
鄭來儀陡然攥緊了卷軸,所以并不是玉京沒有回信,而是回信到了懸泉驛,尚未來得及發出。
她視線一動,纖長的指甲移到漆封上,停了下來。
身后的人似乎能讀懂她心意,緩緩退后至門邊,轉過頭去,漠然道:“我什么都沒看見。”
紫宸宮傳出直遞西境八百里加急的密函,他們二人實則誰都沒有資格拆——“若符事泄,聞者告者皆誅之。”
但她此時顧不得那么多,一咬牙,指尖挑開了紅色的漆封。
函文袋中取出的是一支約莫四寸長,兩指寬的竹片,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符號和線條。
鄭來儀蹙眉。
朝廷在傳遞緊急軍情時,用的是一種特殊加密的文字——陰文,而這種加密的陰文如何書寫和解讀,只有兵部負責文書的官員和駐外的大軍統帥方知道。
她轉過頭,看向門邊站著的人。叔山梧一直沒動,始終留神著外面的動靜,背影沉穩如山。
作為朝廷特派往槊方的監軍大員,他應當是能看懂這支天書一般的竹片的。
鄭來儀低聲:“你……過來看看這寫的什么。”
叔山梧轉過頭,沒急著過去,抿唇看著她,眼神里的意思是“你確定?”
“放心,我不會舉告你擅拆加密文書。”她的語氣帶了幾分無奈。
叔山梧走過去,從鄭來儀的手中接過那竹片,輕聲說了句:“我知道。”
鄭來儀微怔,身邊的人已經舉起竹片,仔細地看起上面的文字。
他薄唇緊抿,視線在竹片上逡巡,似乎在某一行反復看了幾回,他周身的氣場似乎驟然緊繃起來。
“是否圖羅人已經攻入京畿?”她觀察他神色,忍不住問。
叔山梧將竹片遞還,給她解釋密文的含義:“他們距離玉京已經不足百里,圣人已離開都城奔赴東都,急詔各鎮將領速速馳援前往護駕。”
鄭來儀咬唇點了點頭,心頭卻似有一塊巨石落下。這一切并未超出她的預期。前世懷光帝便是在驚怒交加之中,死在了逃往東都的路上。
“你似乎并不意外?”
叔山梧看她的目光帶了幾分審視的意味,那雙幽綠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閃動著微瀾。
鄭來儀抬起頭,冷靜反問:“難道你事先毫不知情?”
第48章 萬幸這一次,你也在。
“縱深入敵方腹地, 必須輕車簡從挑選精銳一擊即走;而比起前鋒突圍,守住后路一樣重要,否則前鋒部隊便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鄭來儀語氣沉著地分析, “——留在懸泉驛的這幫人, 便是在為前方把守后路。”
這個道理,還是他前世教過她的。
“佩服。”叔山梧揚了揚眉。
“彼此彼此,監軍大人既在圖羅人中有耳目,對眼下發生的一切應當也是有所預料。”
叔山梧抿唇, 鄭來儀當他是默認, 也沒有過多追究。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考慮。
那么多全副武裝的圖羅士兵,僅憑他們的人手是否能夠敵得過, 尤其主將還身負重傷, 連行動都不太便利。
鄭來儀抬眼看向對面:“你傷勢未愈,恐怕也握不了刀, 這一回能活著離開這里么?”
叔山梧低笑一聲:“我也不知。那日在鶴皋山你不是說過——盡人事、聽天命吧。”
他的聲音低了些, 卻依然清楚地傳到鄭來儀耳中:“萬幸這一次, 你也在。”
鄭來儀一怔。叔山梧面上散淡的笑意消失了,眸色倏然收緊,他抬手至唇邊, 一記響亮的哨聲劃破天際,打破了靜夜。
遠處庭院幾扇大門被同時推開, 田衡帶著一小隊士兵迅速沖向東北角的小院,一時間刀兵相擊的聲音不絕于耳。
喊殺聲持續很久, 外面的形勢似乎十分焦灼, 火光倒映在窗欞上, 不斷有人頹然倒下。鄭來儀站在黑暗的室內,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 前世懸泉驛驚魂一夜的記憶在她腦海中不斷回放。
她知道叔山梧那句“盡人事,聽天命”,并非夸張。
雙方的人數雖然差不多,但一方是訓練有素的圖羅悍將,一方是幾無歷戰經驗的禁軍士兵,雖然有田衡帶隊,但時間一長高下立判。
叔山梧站在窗邊,面色凝重地聽了一會外面的戰況,突然轉過頭來,一伸手抓住了鄭來儀的手腕。
“跟我走。”
鄭來儀被他牽著,在高大的書架間穿過。走到盡頭的后墻,叔山梧蹲下.身子,按動了一處機關。轟然聲中,一個黑沉的洞口出現在二人腳下。
“你怎么知——”她訝然。
“散步時發現的,先下去再說。”
叔山梧牽著鄭來儀的手沒有松開,正準備打頭走下黑暗,她已經不帶猶豫地率先下了通往地窖的臺階。
“你——慢一點,小心腳下。”
叔山梧忍不住在她身后出聲提醒,下到了底,將窖門輕輕闔上,轉身看見鄭來儀已經不知從何處摸到了火折,將墻壁上一盞油燈點燃了。
她走到墻角,坐在靠墻的一只蒲團上,抱著膝淡淡點評:“沒想到驍勇無比的叔山將軍,也會有躲在暗處做縮頭烏龜的一天。”
叔山梧似乎有些累,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也坐了下來,短暫地闔眼,嘴角自嘲地牽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昏黃的燈光下,閉著眼的人面色有些晦暗,鄭來儀看向他腰腹的位置,淡淡提醒:“你傷口在流血。”
叔山梧低頭,看到腰上被染紅的繃帶,搖了搖頭:“沒事。”
“嗤拉”一聲,一只木質的藥箱從鄭來儀腳邊滑了過去。
“換藥吧,這里氣流不通,血腥味很難聞。”她抬手掩住了鼻子。
叔山梧輕笑一聲,手扶在藥箱上:“你怎么對這里如此熟悉,難道以前來過?”
“或許吧。”
鄭來儀定定地看著上方漏進一絲月光的窖門,聲音低不可聞。
“這好像是我第三次在你面前受傷了。”叔山梧一邊裹著傷,一邊道。
“是啊,我幾乎要認為,您是金剛不壞之身了。”
叔山梧笑出聲來,正要說什么,紛亂的殺聲一時間近了許多。
二人的頭頂上方,田衡的聲音穿透了窖門:“老子今天就算把命丟在這里,也要跟你們同歸于盡——!”
隨即便有兵戈相碰的聲音,接著便聽見沉重的□□倒下。
鄭來儀神色還算鎮定,但手腳卻已冰涼,地窖里本就陰森濕冷,她的身體忍不住微微發抖,下意識攥緊了拳頭,忽地被人一把握住了。
“別怕。”他的聲音突然近了幾分。
鄭來儀轉過頭與叔山梧對視。許是用過藥的緣故,他的嘴唇血色恢復了不少,一雙暗色的眸子如同無垠的黑夜。
冰涼的手在他的包裹下漸漸有了溫度,她緩緩將手撤回,自言自語般的口吻:“我不怕,我不會死在這里的。”
身邊的人似乎低笑了一聲:“倘若真死在這里,倒也沒那么可怕。”
雖是玩笑,但語氣太過真摯。
鄭來儀皺眉,她想起巖牙河谷里叔山梧將刀反握,讓她殺他的那一刻,他的語氣太過真摯。
轉頭卻見他仰頭閉上了眼,眉眼的鋒利似乎被昏黃的燈光融化了幾分,有股柔和的氣氛。
前世她曾聽說過一種說法,據說是從叔山梧的手下敗將中流傳出來的——每逢絕境,此人總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看似是未嘗敗績的戰神,實則向詭道之主出賣了一切,正因是掩藏在人皮下真正的魔鬼,才能每每逃脫死亡。
雖說兵站之場,立尸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只有叔山梧似乎全無掛礙,從不讓任何事任何人成為阻擋,也因此被他的敵人們妖魔化。
這一世的他,卻在自己的面前,展露了太多次不顯人前的脆弱。
鄭來儀轉回頭,黑暗如煙,將他們重新包裹。身旁的人呼吸均勻,似已陷入沉睡。而她也困極倦極,漸漸放下了戒備,意識昏沉。
不知過去多久,她從睡夢中陡然驚醒,竟然就這么靠坐在地上睡著了。
四肢已經麻木,肩背也有些酸痛,她下意識動一動身體,這才發現自己一直靠在叔山梧的肩上。
墻頭的油燈早已熄滅,斜上方的窖門泄進一絲熹微的光忙,正照在他的臉上。
叔山梧自朦朧中睜眼,濃密的黑睫微動,他看清了身邊的人,松開手,聲音有些發啞:“抱歉,我竟然睡著了。”
鄭來儀沉默著起身,徑直走到了通往窖門的臺階前。
“外面似乎沒有動靜了。”她轉過頭,看向依舊坐著的人,他似乎還有些怔忡。
叔山梧伸了伸腿,也跟著站起身來,越過她幾步跨上臺階,一伸手將頂上的窖門推開了。
“先別上來,在下面等著。”他的聲音從高處傳過來。
鄭來儀乖覺地站在階下,有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木料燃燒的焦糊味飄來,她忍不住皺眉。
男人緩慢的腳步聲漸遠,她聽見殘留的火星燃燒著,倒塌的木材不堪重負地折斷,混雜著沉重的軀體被拖動、扔在一邊的聲音……
她想象著畫面,頓時有種強烈的不適感。下意識深吸了口氣,讓自己鎮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上面的聲音漸漸遠了。鄭來儀等了一會,緩緩踩上樓梯,從地窖口露出腦袋。
景象一如她想象中慘烈:原本井然有序的書房里,堆滿文書的高大木架被推翻,書籍竹簡鋪了一地,還有地面上暗色的痕跡,讓人產生不好的聯想。
她屏著呼吸踩上地面,緩緩走出滿目瘡痍的室內,站在廊下朝外看。
已經是新的一天,邊關的雁振翅飛過頭頂,發出凄涼的叫聲,太陽隱在大片的陰云之后,透出溫黃的光芒,讓這個早晨顯得并不十分明朗。
她舉目四顧一圈,一時沒看見人影,信步走到庭院中間,仰頭去看東北角那座望樓,城墻上有一個禁軍士兵,臉朝下掛在那里,背后插著一把明晃晃的刀,顯然經過一場慘烈的廝殺。
鄭來儀正要移開視線,突然聽見上方傳來爭吵聲,氣勢十分激烈。
“二公子不要怪我老田抗命,皇帝既已經逃離玉京,這個時候回去絕非上策!”
是田衡。
“此刻已有敵人進犯關內,置之不聞,是你身為鎮將的覺悟么?”叔山梧的聲音很冷。
田衡氣急:“老子帶人拼死斷了這幫圖羅人的后路,將這幫假冒驛站官兵的賊人殺了個干凈,怎么是置之不聞?!”
雖然城墻上只有他們兩人,田衡還是壓低了聲音:“二公子你也知道,以那皇帝老兒的身體素質,決計承受不了太大的動蕩!他此刻被袁振那廢物護送著往東都逃,無益于三歲小兒抱珠于鬧市,一路上會發生什么……”
他的語氣推心置腹,“倘若懷光帝駕崩,你所受的密旨已經死無對證,到時候季進明和鄭成帷他們會如何編排?朝中一幫文武大臣等著看你翻車,無論如何也不該往陷阱里鉆!難道,你還對那禁軍指揮使一職有所留戀?”
叔山梧目光投向城墻上的一名禁軍士兵尸體。
田衡隨他的視線看過去,語氣不無鄙夷:“以二公子你的資歷,去帶一幫酒囊飯袋,看看他們都給你配些什么樣的兵?”
他一伸腳,將那倒掛墻上的尸體踢翻下去,語氣狠戾:“這是唯一一個功夫還可以的,隨我殺完那幫圖羅人,自作聰明上來準備放煙傳信,被我一刀穿了個透心涼。”
叔山梧淡淡道:“坐視外敵在前,刀鋒向著自己人,這也是叔山氏的家學么。”
田衡聽出他語氣中的嘲諷,忍不住聲音便高了幾分:“當初我與將軍在玉京分別之時有過約定,縱然相隔千里,老田無論生死,都永遠是清野軍的一份子!將軍被困在那平野郡王府里蟄伏多久,才得以重新掌兵!叔山氏經不起再一次的折損了……阿梧!你是將軍最引以為傲的兒子,我決不能看著你重新回到那龍潭虎穴中去!”
他以一個長輩勸說冥頑不靈的孩子的態度,語氣幾近哀求:“阿梧,跟田叔回槊方吧!天高地遠,以你的能力大有可為!就讓執矢部這把火燒得再旺一些,等到把那些大祈的庸兵朽將都掃除干凈,我們再一舉殲滅也不遲!奉州還有你父親,這幫人成不了大氣候,你不必擔心關內百姓的安危!”
“阿梧明白您的意思,”
良久的沉默后,叔山梧換了種語氣,“但您真的認為,關內的將領都是廢物么?禁軍也不都是酒囊飯袋,單神武軍的魚乘深,就絕非簡單人物。”
田衡似乎愣了一下,叔山梧緊接著道:“除去隨君離都的袁振,玉京尚有鄭遠持坐鎮,渝州、祁州、荷州各府都有兵力可以增援——玉京不是霽陽,你以為他們會放過這個立功的機會么?”
鄭來儀站在陰影中,背靠著塢墻,眸光逐漸變冷。
田衡沉默,似乎有些沮喪,他想了一會,突然惡狠狠地道:“那就讓他們去搶罷!塵埃落定之后,朝廷未必會記得誰第一個出手援助,但一定記得誰從始至終未曾出手!”
好一條毒計。
如今玉京周邊將領理當都收到了皇帝的密詔,除了被懸泉驛攔截在外的槊方和隴西。季進明已是大祈西北境勢力最大的藩將,卻在玉京危急之時作壁上觀,平定戰亂后,此等尾大不掉的軍鎮,必將成為朝廷第一個開刀的對象。
等到那個時候,槊方和隴西的歸屬就很難預料了。此地深根蟠結、肱髀相依的叔山舊部,必然成為最大贏家。
叔山梧抿唇不語。田衡又欲說話,卻聽見城墻下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一驚,下意識看向叔山梧,后者快步走到墻垛邊,舉目只見鄭來儀窈窕的身影,駕著一匹高頭大馬,飛馳出了驛站大門。
“她怎么還活著?!”
田衡眉頭緊擰,轉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叔山梧。他以為以二郎行事之果斷,得知關內戰況后,他第一個動作必當是殺了這國公爺家的小姐滅口,免留后患。
叔山梧的視線隨著馬上的單薄身影緩緩移動,眸中情緒一時復雜。
“我去追!”
田衡再不猶豫,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奔下了城樓。
叔山梧不及攔阻,邁出一步的腳頓在原地,只見田衡腳步迅速地從馬廄中牽出最后剩下的唯一一匹馬,拍鞭馳出驛站正門,朝著鄭來儀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果斷掉頭返回望樓,咬著牙轉頭四顧,眸光倏然收緊,快步走到那方才被田衡踢翻的尸體身邊,彎腰撿起一架掉在尸身手邊的弩機,轉身靠在塢墻之上。
他動作利落地張弦裝箭,手拉望山,眸中銳色一閃而現。
第49章 聲嘶力竭般喊著她的名字
這是一支邊軍常見的摧山弩, 朝廷配發的擘張制式,根據弩手的臂力不同,最遠射程可達三百步。叔山梧左手搭在女墻上, 右臂控弩, 對準了墻外。
莽莽黃沙之中,筆直的官道一路向天,鄭來儀的白馬在前,田衡的黑馬在后, 二人的距離在不斷縮短, 從叔山梧的角度,二人已經變成一白一黑兩顆米粒大小, 此時放箭, 將將能在射程范圍之內。
他做捉生將時,刀槍劍戟無所不涉, 騎射尤為精絕, 貫虱穿楊箭無虛發。眼下的目標于他, 并沒有什么難度。
錯金的箭簇尖端與他的眸光連成一條重合的線,墨綠色的瞳仁里,倒映出田衡腰間懸著的森然閃光的長刀。
他眉頭突然緊蹙, 右手腕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視線中的兩個人影相距越來越短, 而他的額頭已然沁出一層汗珠。
叔山梧一咬牙,猛地發力, 鉤心上抬, 懸刀與弓弦摩擦發出細微的金屬聲, 緊繃的弦陷進他手指關節,沁出豆大的血珠。劇痛讓他一時清醒, 重又瞄準。
箭在弦上千鈞一發之際,官道那一頭突然卷起滾滾塵煙,一支數十人的馬隊飛馳而來,如同一面移動的黑墻,攔住了鄭來儀和田衡二人的去路。
叔山梧看清馬隊的領頭人,胸口劇烈起伏中,緩緩松開了弓弦-
鄭來儀被迫勒馬,嘶鳴聲中,馬兒堪堪站定。她坐于馬上,緊攥著韁繩,看向對面的來人。
“三王子,好久不見。”
來人正是鶻國三王子護劼。
護劼看清鄭來儀,神色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翻身下馬,大步走到鄭來儀面前,躬身行禮。
“瀚海州都督護劼參見貴人。”
鄭來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上回青州出事之后護劼戴罪回到鶻國,鶻國國王專程向玉京送來請罪的奏章,言稱已經對三王子進行了懲罰,并懇請朝廷給予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懷光帝一番思慮之下,便將緊鄰隴西名為“瀚海”的羈縻州都督一職封給了護劼,命他代替族人,守護兩國邊境,也算是接受了鶻國國王的一片誠心,既往不咎。
此地距離瀚海州不到一百里,在這里遇見護劼確不奇怪。
鄭來儀略點頭:“恭喜三王子高升。”
護劼搖頭,面色恭謹:“不敢不敢,青州出現刺客一事,下官難辭其咎,承蒙大祈不棄,給我這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三王子’之稱,貴人切莫再提。”
鄭來儀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正在此時,后方突然傳來馬蹄聲,她的手一時攥緊韁繩,目光投向護劼身后的馬隊。
“護劼都督!”
田衡縱馬馳近,目光在鄭來儀的臉上短暫停留了一霎,而后對著護劼擠出笑容。
護劼一時茫然:“抱歉……閣下是?”
田衡翻身下馬,對著護劼抱臂行禮:“槊方都虞侯田衡,拜見護劼都督。”
護劼神色微變,而后搶上一步,扶住了要行禮的田衡:“原來是田將軍!不必多禮,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田衡順勢站直,不緊不慢地看向一旁馬上的鄭來儀,眼中的殺意毫不掩飾。
護劼似乎渾然未查,好奇道:“田將軍在槊方,到此是有什么公干?”
田衡看了護劼一眼:“恕末將失禮,事涉機密,不變多言。”
護劼頓時了然,點頭道:“是本官多問!無妨無妨……”
他再度看向鄭來儀:“還沒請問貴人,芳駕如何來到我們這邊遠之地,莫非這回也是隨著——?”他的視線向她身后略掃,并未看到同行之人。
鄭來儀不答,只問護劼:“大人呢,到此有何貴干?”
護劼一滯,隨即笑道:“哦!是這樣,鶻國有一批良馬已經抵達瀚海,秋后即將送入關內。這一批有進獻給圣人的,也有準備送往榷場進行交易的,我預備先行到懸泉驛考察一番,屆時馬隊到了驛站,也好有所準備。”
鄭來儀和田衡聞言,神色同時微變。
護劼倒是敏銳,當即問到:“怎么了?我看二位方向正是從懸泉驛過來,可是發生了什么事?”
二人尚未來得及回答,身后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
“兄弟,好久不見。”
護劼聞聲一驚,抬頭看向聲音來源,叔山梧背著手,站在不遠處的荒漠中,目光炯炯地看向這邊。
“兄弟!竟然在這里見到你!”
護劼三步并作兩步上前,陡然見到老友語氣明顯熱絡:“好久不見,你怎么似乎瘦了許多?”
叔山梧微勾唇角:“你倒是胖了,看來一州都督果然是個肥差。”
護劼哈哈大笑:“老天讓你我兄弟二人在此相遇,緣分難得!今日定要共飲一杯!走,隨我回城!”
護劼說著,伸手挽住叔山梧的胳膊,他卻未急著動,看向一旁面色蒼白的鄭來儀。
護劼轉過頭,后知后覺地道:“貴人,難得到我護劼的地盤,怎能不給我一個盡地主之誼的機會!定要一起來!”
鄭來儀靜靜坐在馬上,目光掃到一旁站著的田衡,后者眼神陰鷙,也正冷冷地看著他。
“不了,你們老友相聚,我怎好意思打擾?就不多留了。”
護劼抬頭看了眼天色,語氣擔憂地對鄭來儀道:“貴人要獨自上路么?這可萬萬不行!此地氣候多變,風沙驟起時毫無預兆。你看你孤身一人,隨從行囊都沒有,若要回玉京,也讓下官準備準備,派人護送你吧!”
鄭來儀扭頭往一眼通往大漠深處曲折的官道,來時她連夜趕路,竟是茫然無畏,此時再看這條來時路,卻已是危機四伏。
她正在猶豫,田衡在一旁冷冷插話:“怎好勞煩護劼都督,不如還是末將護送貴人一程。”
鄭來儀神色難看。護劼不由得看了田衡一眼,他有些奇怪為何槊方軍的都虞侯會出現在這里,但除他以外,另外二人似乎也并未表現出什么異常,當下也不好過問太多。
他看向叔山梧,他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著鄭來儀,似在等她決定,于是換了個思路:“倘若去瀚海洲不便,那就在懸泉驛!驛丞是我老友,我還藏了幾罐好酒在他那里,我們今日就在那里好好喝一頓,等喝完,我便親自送鄭小姐上路,如何?”
鄭來儀咬著唇,她此刻被夾在護劼的馬隊和田衡之間,遠處還有一個敵我難辨的叔山梧,倘若不管不顧沖將出去,在這茫茫大漠中一個人不知能走出多遠。
叔山梧卻突然看向田衡:“田將軍也要一起么?不如及早回槊方,免得耽擱了公務。”
田衡一怔,眸色中多了分堅持:“多謝大人關照!末將無事,今日機會難得,也想多交個朋友!”
護劼便即笑道:“哈哈哈!好!田將軍,相逢便是緣!來來來,你也一道啊!”
田衡一時沒動,只看著鄭來儀。護劼便也笑著對鄭來儀道:“貴人不要猶豫了,我們這么多大男人,難道會眼睜睜看著你一個女兒家獨自上路么,走吧!”
叔山梧的視線移向鄭來儀,眸色更黑沉了幾分。
鄭來儀一咬牙,縱馬跟在護劼身后:“那便請都督帶路。”
田衡的目光始終緊緊鎖住鄭來儀,一只手緩緩攏住袖口。等她將要經過身邊時,叔山梧突然利落翻身上了她的馬,坐在了她身后。田衡皺緊了眉,手又放了下來。
鄭來儀轉過頭,慍聲道:“你——做什么?!”
叔山梧伸手替她握住韁繩,語氣淡然:“我走不了太久的路,借我坐一會,反正你馬上位置寬敞。”
鄭來儀還要拒絕,余光卻見他手指一片鮮紅,指節處在滲血,將韁繩都染紅了。她怔了下,叔山梧已經一扯韁繩,驅動了馬。
田衡一咬牙,加緊縱馬跟在二人后面。
護劼和他的馬隊走在當先,魚貫入了驛站大門。叔山梧和鄭來儀二人共騎一馬落在最后,鄭來儀正欲下馬,被叔山梧按住,壓低聲音道:“先別動。”
懸泉驛死氣沉沉,沒有一點動靜。四角的望樓也看不見士兵的蹤影。
護劼發現異樣,揚聲道:“驛丞大人可在?——怎么好像沒有人?”
他隨即翻身下馬,探頭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正廳,轉過身,“——怎么回事?這里發生了什么?”
叔山梧的胸膛緊貼著鄭來儀的后背,在她耳邊迅速說了句什么,而后揚聲道:“這里發生什么,你不知道么?”
護劼神色微變。
鄭來儀的心陡然一沉,還未來得及反應,韁繩已經交回自己手中。叔山梧翻身下馬,朝護劼緩緩走了過去。
“兄弟……此話何意啊?”
護劼干笑了一聲,下意識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士兵朝著他默默圍攏,目露警惕。
田衡手扶腰刀,跟上了叔山梧的步伐。
“那個叫阿大的,不是你身邊的近衛么?”
叔山梧微瞇了眼,“——倒是個擅于偽裝的,可惜我一句鶻語,他就暴露了。”
護劼面上的干笑凝滯住,神色陡然陰沉:“兄弟,既然發現了,為何還敢隨我回來?”
叔山梧不答,只語氣平靜地問:“你是什么時候與執矢部勾結在一起的?”
田衡聞言震驚不已,一手指著護劼,道:“你竟然——!”
護劼笑了起來:“我竟然什么?田將軍不也在虢王跟前蟄伏多年,身在曹營而心在漢么?”
叔山梧并不驚訝他對于田衡背景的了解,冷然道:“所以,想必你也是用方才哄騙我們同樣的借口,帶兵進入懸泉驛,將驛站中的人全數屠盡,給執矢部開了路,對吧?”
“不錯!以你的聰明,事到如今也不必瞞你。”護劼索性大方承認。
叔山梧淡淡道:“我只是不解,大祈待你鶻國不薄,青州之事發生后并未降罪于你,為何要去替執矢部做馬前卒,陷你的父王于不義?”
護劼聞言一張臉漲得通紅,粗聲道:“大祈雄踞中原,怎知我西邊小國夾縫中生存的艱難處境?圖羅人為殺我族眾搶我牛羊時,遠在天邊的大祈又能如何?”
他越說越是憤怒,“我率隊入中原奉獻良馬,卻憑空染惹上輸送奸細的嫌疑,父王為保全鶻國,將我舍棄在大祈邊境,轉而將王位傳給了拔灼,我又做錯了什么?!”
拔灼是護劼的兄長,也是鶻國王位最有力的競爭者。
叔山梧沉默,只耐心地聽著對面的人發泄,不置一詞。
一旁的田衡突然插言:“三王子此言,倒也是情有可原。以你的才干,鶻國王位本就該是你的。”
護劼一聽,語氣緩和了不少:“我知道田大人乃是叔山將軍的舊部,叔山將軍是我鶻族人的老朋友,當日在青州,若非因為他,我不會那么容易脫身——”
說到這里,他又看向叔山梧:“阿梧,圖羅人的先遣隊此刻恐怕已經攻進玉京,皇城的防衛能力,你比我們都清楚!你我不妨攜手,看他們廝殺一通,無論哪一方落敗,我們都可坐收漁翁之利啊!”
叔山梧緊抿著唇,半晌緩緩點頭:“三王子言之有理。”
護劼聞言松了一口氣,他走到叔山梧面前,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道:“我就知道阿梧兄弟乃是識時務者!那李氏忝居皇位,實則胸中韜略如何能及得上乃父?!倘若有朝一日叔山將軍能夠一統中州河山,我們鶻國十六部誓死效忠!”
叔山梧緩緩看向護劼,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田衡亦是神色一松,跟著上前兩步,哈哈大笑道:“三王子機智過人、有勇有謀,他日必能坐上鶻國王位!”
護劼身后的隨從見狀,紛紛收回手中緊握的兵刃,面上神色均緩和下來。
“既然說定了,今日便共飲結盟酒!我還真的在這懸泉驛里藏了美酒,這可真沒騙你們!”
護劼熱絡地挽住叔山梧的胳膊,“阿梧,我與你今日便結為真正的兄弟,從此后禍福同享,如何!”
叔山梧點頭:“但憑兄長安排。”
田衡笑道:“好啊!今日讓我老田也見證一回!”
他突然想到什么,猛然轉身,目光一緊,“——鄭來儀呢?!”
護劼聞言臉色一變,抬頭望向驛門方向,方才乘著馬的鄭來儀已然不見蹤影。他們緊張的談話氣氛中,竟無人留意鄭來儀已經悄然離開。
他一轉頭,厲聲吩咐手下人:“你們幾個,馬上去追!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今日決不能讓她離開此地!”
幾名騎兵得令,縱馬沖出了驛站。
護劼收回視線,見叔山梧神色依舊緊繃,便拍了拍他肩頭:“兄弟放心,這里是為兄的地盤,茫茫大漠,她一個弱女子逃不出多遠!你我結盟之事,絕無可能泄露出去!”
叔山梧收回視線,黑沉沉的眸子緊盯著護劼,半晌笑道:“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
午后時分,晴朗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蒼穹化作一張巨大的黑色幕布,將茫茫大漠籠罩其中,白晝瞬間化作無垠的暗夜。
前后百里不見人煙,被風沙吹蝕成流線型的山壁之下,一座廢棄的寺廟孤單地立于黃土間,寺廟外低矮的院墻被風吹坍塌了一半。廟門前掉落一塊朽爛的牌匾,一半被塵土覆蓋,上面龍飛鳳舞的“般若海藏”四字依稀可辨。
這座西域古道上的廢寺除了頻繁的風沙造訪,不知已多久沒有收到過香客的供奉。
朱漆褪色的廟門半掩著,另一扇在狂風中簌簌搖晃,發出吱嘎吱嘎不堪重負的動靜。砂礫被狂風席卷上天,細密地敲打著廢廟破敗的屋頂和門窗,發出清晰的顆粒聲。
鄭來儀站在這破敗不堪廟門外,轉頭望向一片昏黃的來時路,神色一時猶豫。
叔山梧在她耳邊說的是 “向西二十里,般若寺等我”。
她縱馬離開懸泉驛后,逆著官道所在的方向朝西一路飛馳。不知跑了多久,一顆心隨著馬兒一路顛簸,幾乎要跳出胸膛,直至這座荒廢的寺廟出現在視野,才勒馬停下。
后悔與憂懼交織,她此時無一人可以依靠,而明明其中最不可以相信的人就是叔山梧,卻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按照他的指示來到了這里。
然而大漠中反復無常的天氣并沒有給她過多猶豫的機會,天陡然暗沉下來,強風將她的衣裙和頭發揚起。她知道不能再待在室外了,于是翻身下馬,快步邁進廢廟。
幾乎在她踏入室內的同時,天地之間一片昏黃,連大道都被塵土瞬間掩埋了。
鄭來儀抱膝坐在神像前的供桌之下,耳中充斥著呼嘯的風聲,背靠土墻,一塊破爛不堪的紅布勉強將她的身形遮住。
威力悍然的風聲呼嘯而過,大有將這座廢寺拔地而起的勢頭。她躲在供桌之下,從一開始的擔憂害怕,到心死絕望,風聲逐漸變小,直至一切歸于平靜。
她伸直了雙腿,咬著牙嘗試挪動,針扎般的痛感讓她一時皺緊了眉頭,等到知覺漸漸恢復,才緩慢地爬出了供桌。
外面的天光已經大暗,她邁出門檻,只見天邊一輪光潔的圓月,不知不覺間竟已入夜。
望著門前一片蒼茫景象,夜晚的大漠,方向更加難辨,她推算了一下,自己已經在這廢廟中待了近三個時辰。
鄭來儀仰頭望天,陡然想起今日已是中秋,而自己與家人相隔千里,更不知此刻他們安危如何,眼眶陡然一酸,兩串淚珠簌簌滾落下來。
然而此刻脆弱毫無用處,她迅速拭干了淚水,轉頭四顧,來時的坐騎早已在方才的沙暴中不知所蹤。
倘若他一直不來,難道自己真的要在這座人跡罕至的廢廟中等死?
內心天人交戰之時,遠方有馬蹄聲響起,她循聲抬頭,只見大道盡頭兩騎馬正迅速朝著她所在的位置而來。
她眸中的期望化作恐懼:那并不是叔山梧。
鄭來儀迅疾轉身,快步奔入屋內,一矮身鉆到了供桌之下,可那塊破布根本難以遮蓋身形,困在下面無異等死。她重又鉆出供桌,惶然四顧,只見神像側后方的角落中堆著一垛干草,不及多想,便迅速鉆了進去。
馬蹄聲由遠及近,她緊咬下唇,暗自祈禱這兩個鶻兵只是路過,天卻不遂人愿,只聽他們在矮墻外翻身下馬,腳步聲踏進了院門。
兩人似是繞著寺廟看了一圈,并無所獲。猶豫了一瞬,猛然推開面前半掩著的廟門。
那半扇早就該報廢的門如何經得起如此大力,“哐啷”一聲從門框上掉了下來。明亮的月光頓時傾灑在坑洼不平的石磚地面,照亮了佛龕上褪色斑駁的佛像。
兩個鶻兵手舉著刀,站在佛像前,朝供桌下胡亂刺了一番,最后徹底將那沾滿塵土的桌簾用刀尖挑開,并未發現什么異樣。二人同時后退了一步,嘰里咕嚕地低聲交談著。
鄭來儀距離他們只有不到五步,她蹲身躲在草垛中,一只手捂著嘴,呼吸都不敢重了,另一只手碰到腳踝,動作一頓。
她伸手進靴筒,抽出了那把熟悉的匕首。
她咬了咬牙,那日她在巖牙河谷憤然扔下了這把匕首,大約是在叔山梧登上她馬背時,趁著自己不注意時將它還了回來。她的神經始終緊繃,毫未察覺他的小動作,直到此刻才發覺。
她緩緩抽出靴筒中的匕首,右手握緊,手柄上錯雜的花紋印在掌心。
“鄭姑娘,我們知道你在這里。”
鄭來儀的心瞬時沉到谷底。他們是叔山梧派來殺她的么?既然要殺,為何又要把她騙到這里,多此一舉?
她后心發涼,似乎身體里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想要舉起手中的匕首,卻動彈不得。
外面那兩個鶻人士兵沒有察覺任何動靜,又壓低聲音交談了兩句。過了半晌,其中那個會漢話的士兵又再度開口。
“鄭姑娘,我們不想傷害您,與其躲躲藏藏,不如乖乖出來,跟我們回去見三王子。”
他說得很慢,用略顯古怪的腔調循循善誘,“對了,叔山梧已經和我們三王子結為兄弟,若您跟我們回去,三王子也定會善待于您的!”
鄭來儀的心跳停了兩拍,半晌重又起跳,緩慢而沉重。她迅速平靜了下來,眸光轉冷。
她在黑暗中自嘲地冷笑:鄭來儀,你在期待什么?這樣才對,這樣才是他。
沒有別人會來救你,只能靠自己。
她深吸一口氣,屏息向外看,發現那說話鶻人士兵正背對著自己所在的方向,一手持刀,微微仰頭打量著佛像四周,似在搜索著目標。
她突然意識到,對方并不知道自己藏身何處,還以為玄機在佛像之后,只是不敢貿然行事,先用言語詐她而已。
手中的匕首倏然握緊,鄭來儀計算著自己和敵人的位置和距離,某人的教導不合時宜的涌進腦海。
「在對方出其不意時,一擊制敵。一旦匕首出鞘,若不能殺死對手,便是被對方殺死。」
敵人的破綻暴露在自己面前,失去這個機會,或許就再難有生的希望。先解決掉一個,總比以一敵二要強。
想通這一點,她于草垛后倏然暴起,雙手持刃,對準那背對著她的鶻人士兵的后心要害,猛地刺了進去。
“額啊——!”
一切發生得太快,那士兵尚未來得及轉身,便正面朝前,頹然撲倒在佛像的蓮花座下。
佛像另一側的士兵聽見這頭的動靜,伸頭來看,猝然大驚失色。
鄭來儀握著刀愣了一瞬,無法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死于自己的刀下,抬眼看到對面另一個的兵,頓時醒過神來,迅速將刀從腳下的尸體上拔出,快步后退。
那士兵奔至同伴的尸體旁,彎腰探查鼻息,發覺他已然斷氣,再抬頭時目露兇光。
他不會漢話,只是粗著嗓子發出怒吼,猶如猛獸咆哮,幾步就將人逼至神像背后的死角。鄭來儀抬起頭,整個人被籠罩在那士兵的陰影中,只有一雙泛著淚光的眼睛閃閃發亮。
那士兵見她這副羸弱不堪楚楚動人的樣子,心中邪念陡生,將手中長刀一扔,一個抬腳,踢中她的手腕,她手中握著的匕首“當啷”一聲落了地。
士兵獰笑著張開雙臂朝她靠近,鄭來儀揉著被踢痛的手腕,被一步步逼至夾角,瑩然含淚的可憐面目陡然一變,眉眼間機鋒頓現。
對方尚未來得及反應,卻見她突然抬手,做了個奇怪之極的動作。
上方響起一陣“吱呀吱呀”的響聲,那鶻兵猛地循聲抬頭,發現高處的木梁上懸著一根長長的綾羅腰帶,腰帶的另一頭正攥在鄭來儀的手里。
這廢廟年久失修,主橫梁已經腐蝕得不成樣子,那腰帶正系在一處開裂最為明顯之處,她只是輕輕一拉,木梁頓時從中彎折變形,成了兩截。
耳邊響起聳然驚心的動靜,那是高處的無數檁條、望板失去支撐即將崩塌的聲音。那鶻兵顧不得再去管眼前的鄭來儀,扭身就要朝外逃命,卻被她一伸手抓住了。
只聽“喀拉”一聲,二人上方的木梁應聲而斷,鋪天蓋地的塵土簌簌落下,一時迷住了眼睛。
成了。鄭來儀眸色一輕。
那鶻兵的視線短暫地清明了一瞬,看清鄭來儀狠戾的眼神,頓時大駭,想要盡快脫身,無奈身后是方才倒下的供桌,他被抓著一時無法施力,匆忙間仰頭看——上方屋頂已經完全變形,形如一張破爛不堪的漁網,已經有細小的磚石砂礫紛紛揚揚而下。
而拼命抓著他的人,眼中毫無懼意,決意與他同歸于盡。
鄭來儀不知從哪里生出如此大的勁道,她的位置本就靠里,比對方更難脫身。她此刻已是抱著必死的意志,要拉這鶻兵陪葬。對方看清她眼中的狠厲,恐懼地尖叫著奮力向后。
拉扯間只聽一聲巨響,一整塊混合著磚石、泥土、木梁的屋頂從他的頭頂砸落下來,將他的喊叫聲瞬間湮滅了。
危墻之下,鄭來儀松出一口氣,唇角勾起慘然的微笑。
寺廟已經坍塌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仍在繼續坍塌。明晃晃的圓月在搖搖欲墜的屋梁上露出半張臉,她暴露在皎潔的月光中,突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聲嘶力竭般喊著她的名字。
“鄭來儀!!!!”
下一瞬,天昏地暗。
第50章 還能比他懷里的月亮更加耀眼奪目,高不可攀么
叔山梧在百米之外便見黃沙石壁邊煙塵滾滾, 他心猛地一沉,繼而便看見了煙塵之中正在坍塌的廢廟。院門前兩匹拴著的戰馬正因身后的動靜不安地甩著頭,努力掙脫韁繩的桎梏。
他幾乎是一瞬間馳至門前, 翻身下馬的那一刻, 傾斜的屋頂以不可阻擋之勢坍塌下來,在他眼前揚起無數的砂石塵土。
“鄭來儀!!”
叔山梧破聲高喊,一個箭步沖進尚在坍塌中的廢墟,順手抄起一根砸落到腳邊斷裂的門栓。
廢廟的幾根立柱以不同的角度歪倒著, 不斷有大大小小的土塊和磚石向下砸落, 他一只手護在頭頂,一邊奮不顧身地朝里沖, 一邊在黑暗中不停喊著鄭來儀的名字, 回應他的只有可怖的坍塌聲。
約莫走了三四步,他被一根合抱粗的柱子攔住了腳步。
他低下頭, 依稀看見腳邊有一只人手。急忙彎下腰, 握住那只手, 翻轉過來,看見手背上一段墨色的刺青,一直延伸至小臂。
不是她。
叔山梧松一口氣, 很快被更深的憂懼所替代,他朝著廢墟深處揚聲。
“鄭來儀, 你在里面么?回答我!”
無人應答,一時間只有偶爾石塊和砂礫滾落, 發出細微的顆粒聲。
此時的坍塌差不多停止了, 傾倒了一半的廢廟以一種詭異地角度堅.挺著, 面目斑駁的佛像歪倒在蓮花座上,巨大的佛頭被一堵坍了半面的矮墻撐住了, 半張佛面沐浴在月光下,另一半仍藏在陰影中。
叔山梧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側耳細聽,似有微弱的呼吸聲,從廢墟的深處傳來。
他一矮身,迅捷地鉆過攔在面前的圓柱,在狹小逼仄的空間內小心挪步,頭頂傳來沙石滾動的刷刷聲。
佛像下方的昏暗中,依稀有個人影縮成一團,藏在矮墻的陰影下,頭埋在膝間,一動不動。
“是你么?鄭來儀?”他不由自主放輕了聲音。
人影動了一下,頭緩緩抬起,清亮的眸光一閃,與他的視線在暗處交匯。叔山梧的心猛地跳動一下,瞬間歸回原位。
“鄭來儀!你……還能動么?”
不等她回答,又連忙道,“你先別動!等我一下!”
鄭來儀抱著膝,冷冷看著咫尺之遙的叔山梧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
叔山梧抬頭看一眼她頭頂,鄭來儀所在的位置,上方傾倒的佛像和矮墻正形成了一個夾角,勉強維持著平衡,但矮墻是沙土壘成,不知能承受多久來自上方千斤佛像的重壓。
他在心中迅速判斷了一下,將方才順手抄起的木棍支在前方的夾角上,一邊朝鄭來儀伸出一只手。他看著她的眼睛,放輕聲音,似是唯恐嚇到她:“你別怕,先過來,到我這兒來。”
鄭來儀眼尾低垂,沒有任何動作。叔山梧眸色微沉,視線掃到她的腳邊。
一只被灰塵覆蓋的手,正牢牢抓著她的腳踝。
他神色一凜,轉而便意識到那手的主人應當已經死了,彎下腰去掰那只手。
那手竟然攥得很緊,沒那么容易拿開。叔山梧皺著眉,將手指一根根掰開,伸腳踢到一邊。鄭來儀垂眼看著這一切,身體抑制不住微微發顫。
“別怕。”
叔山梧一伸手,終于碰到了她的胳膊,“走,先出去。”
“我動不了。”鄭來儀搖頭。
他心一沉,低頭仔細打量她身體,一時沒有發現什么致命傷。
“我的腿估計斷了。”她的聲音在發抖,語氣卻平靜得如同一汪死水。
叔山梧擰緊眉頭,借著上方透下的一縷月光,發現她額發已經被冷汗沾濕。他試探著伸手,摸到她靠近自己一側的小腿,碰到脛骨中間時,聽她痛嘶出聲。
他眉心一沉,立即轉過身背向她,蹲下身子:“上來。”
“別開玩笑了。”她沒動。
叔山梧微轉過頭,那張臉上出現了罕見的焦躁,額頭上的汗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你一個人能原路走出這里都不一定,現在要背我出去?”鄭來儀依舊抱著臂,淡淡道。
“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行?”
“與其被砸成一灘爛泥,不如就這樣,死相還好看些。”她已經是一副放棄的態度。
“鄭來儀!”
叔山梧忍不住低吼出聲,對方卻不為所動:“勸你趁現在離開這里,真若是砸死了,我不會領情的。”
他反手捉住她一只手腕,怒聲:“我不用你領情,現在立刻上來,我帶你出去!”
“我不用你救!!”
鄭來儀不管不顧地甩開他的手,動作幅度一大,身后的矮墻發出危險的動靜,高處灑落的砂石紛紛揚揚落在二人的頭肩。
叔山梧一咬牙,轉身抄住她腿彎,一手將人抱起在懷里,轉身向外跑。
幾乎同時,方才二人所在的位置,矮墻搖晃著倒塌下來,歪倒的佛像頭朝下轟然落地。
這動靜引發了新一輪的坍塌,二人的去路障礙重重,叔山梧幾乎無法直起身子行走。他一只手扶住鄭來儀的后脖頸,將她的頭按在自己頸邊,弓著身擋住簌簌下落的磚石,計算著進來時的路徑,幾步沖到了門邊。
鄭來儀聽見身后一聲轟然巨響,似乎有什么東西猛地推了叔山梧一下,他就勢向前滾倒,下頜緊緊抵住了她肩頭,落地時始終護著懷里的人。
坍塌之聲漸漸停止,鄭來儀仰面躺在院中,睜開眼,發現她的手仍被他緊緊攥著,緩緩抽離出來。
她從不曾見過如此刺眼的月光,照得她眼眶發酸。一滴淚滑落下來,落進了土里。
又被他救了一次。簡直是,太沒用了。
“你怎么樣?”身旁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
鄭來儀閉眼,緊緊抿著嘴唇,一臉的倔強。
叔山梧坐起身,轉頭看向她:“那兩個鶻兵,是你殺的么?”
“是啊,”
鄭來儀睜開眼,望著繁星璀璨的天空,聲音冷如此刻的涼夜,仿佛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一個被我用刀刺中后心,另一個,被我拉塌的橫梁砸死的。”
叔山梧眸光微震,半晌連連點頭:“……好、好……誰教你這樣不要命的?!”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同歸于盡。”
他被她這副漠然無畏的樣子氣得高聲:“坐以待斃和同歸于盡,沒有哪一個更好一些!”
鄭來儀猛地坐起身來,動作太大,扯到那條斷了的腿,一陣鉆心的疼痛,雙眼頓時紅了,但她依舊理直氣壯。
“怎么不好?!我的生死由我自己決定,不用你來管我!”
叔山梧的神情如同挨了一悶棍,說不出話來。
她看過來的眼神決絕而冷厲:“我鄭來儀倘若再信你叔山梧一次,就讓我死無——”
他猛地伸手,去捂她的嘴:“佛祖面前說話也毫無忌諱么?!”
鄭來儀狠狠甩開他手,轉臉看向廢墟之中躺倒的佛像,冷笑著沒有說話。
“不信我,所以一氣亂跑,若不是那兩個士兵留下蹤跡,我都找不到你,你也不怕困死在這沙漠里——”
“不是你說般若寺……?!”鄭來儀話說一半便住了嘴,看向那一片廢墟,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找錯了地方。
叔山梧一時恍然,神色稍稍緩和了些:“是我的錯,高估了你的方向感。”
他轉頭看向來時的路,“——你跑太遠了,般若寺在懸泉驛向西二十里,隴西境內。這里已經是瀚海州地界了。”
“所以——”
他回過頭來看著鄭來儀的眼睛,眸光微動,“你本來是準備信我的,對么?”
鄭來儀咬唇不答,一臉的倔強。
“算了,信不信不重要,下一次別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
“你的好兄弟護劼和田衡呢?”她突然開口問。
“被灌醉了,估計還沒醒。”
她這才聞出叔山梧身上濃重的酒意,揚眉:“你不是不能喝酒?”
“是不喝。不是不能喝。”
他淡淡道,半晌又補充一句,“我沒有兄弟。”
鄭來儀冷笑一聲,陡然問:“田衡要殺我,你為什么攔著?”
巖牙河谷那夜,田衡本來就要殺她滅口,卻被叔山梧阻攔,懸泉驛外他又突然上了自己的馬,而后始終沒讓自己的后心朝過田衡,現在想來,或許也是為了防止他動手。
這念頭太荒謬了。鄭來儀想。
“明明我死了,對你們最有利。不是么?”
叔山梧看向鄭來儀,深綠色的眸中波瀾涌動,如同暗藏玄機的海面。
“我為什么攔著,你不明白么?”
“我不明白。” 她轉開臉,聲音低了幾分。
“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偷藏你那只跳脫?”
呼嘯的風聲似乎瞬間停了下來,一瞬間只能聽見身邊人沉穩的呼吸。頭頂深藍色的天幕似乎在不停地朝她逼近,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想逃離,卻動不了。
“因我對你有了妄念,鄭來儀。”
叔山梧的聲音清晰地落在耳邊,如一陣夜風,帶起她耳邊的凌亂的碎發。
“……什么妄念?”她聲音被風聲掩蓋,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想要你的妄念。”他干脆地答。
鄭來儀緩緩抬眼,清絕眉目中寒芒微動,切齒般沉聲:“叔山梧……你怎么敢?”
“我知你身份貴重,與我懸殊。你放心,我沒有任何企圖——是你問了,我才答的。”
叔山梧聳了聳肩,語氣坦率,“我以為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他坦誠的目光比此刻頭頂灑下的月光還要刺眼,鄭來儀移開視線,強迫自己不再去看他,腿上突然隱隱作痛,忍不住蹙緊眉頭。
叔山梧察覺她痛楚的神色,立時靠近過來:“是傷口疼么?除了小腿,還有哪里受傷?”
鄭來儀一臉倔強,似已經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叔山梧已經沒什么顧忌,仔細打量她一遍,并沒有發現其他的外傷,于是起身走到廢墟前,彎腰翻找了一陣,帶了一根手臂長的木頭回來。
他在鄭來儀身邊蹲下,“嗤拉”一聲,從戎服的下擺撕下布條。
“這只能暫時固定,維持不了太久……”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木條綁固在鄭來儀的小腿上,沉吟著,“往西不遠便有一座城鎮,先去鎮上找大夫治傷。”
說罷手舉至唇邊,激越的哨聲落,山壁后一匹白馬邁著四蹄跑了過來。
他溫聲請示她:“冒犯了。我抱你上去吧?”
鄭來儀冷著臉一言不發,算是默許了他的提議。雖然方才的告白露骨,但叔山梧的行至卻始終保持著該有的禮節,甚至愈發克制。他傾身過來,雙手握拳,彎腰將她輕輕抱起,極有分寸地沒有碰到其它任何地方。將人穩穩托到了馬背上,而后跟著翻身上馬。
叔山梧縱馬很穩,許是顧忌到她的腿傷,馬兒跑得不算快,顛簸感也很輕,如同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航行。可鄭來儀的身體始終繃得筆直,維持這樣的姿態沒一會,就開始渾身發僵。
身后的人看出她的不適,輕聲提醒:“你可以放松一些,或是睡一會也沒關系。我不會讓你摔下去的。”
“不用。”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去握韁繩,卻碰到了他的手,似被燙到一般縮回,轉而去抓馬頭上的鬃毛。
她被叔山梧若有似無的鼻息燎著,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閉了閉眼,突然開口道:“我問你。”
叔山梧目視前方,神色專注:“你說。”
“既然護劼被你灌醉,為什么不趁機殺了他?”
她的語氣中帶著明顯的不信任,叔山梧唇角勾了勾,頗為誠實地回答:“我可以殺他,但他們人多,我沒把握全身而退。”
鄭來儀抿唇,神色中的疑慮并未盡消。在外人面前如此坦誠示弱,簡直不像他叔山梧。
“那個時候迅速脫身來找你,是最重要的事情。”他的聲音低沉,響在耳邊。
鄭來儀沉默下來,不知該說什么,卻又覺得那沉默反而顯得自己心虛,掀眉看見天邊低垂的一輪月亮。
她不曾見過離自己那么近的月亮,此刻坐在馬上,更好像一伸手就能捉到。
于是她真的伸出手去,想碰觸眼前的月亮。背后卻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將她的手捉住,又拉了回來,緊緊攥住了。
“不能指月亮。”叔山梧的語氣有些古怪,像在警醒不懂事的孩子。
“……為什么?”她掙開他的手。
叔山梧抿了抿唇。這是他從小長在邊關,從當地人口里聽濫的一個說法。
「用手指月亮,耳朵會被割掉的。」
直到他成年懂了事,這樣沒道理的禁忌卻成了習慣。
“……不能就是不能。”
鄭來儀不再追究這問題,也因為這個插曲,她的身體下意識松弛了許多。她的體力早就耗得差不多了,靠著身后寬闊的胸膛,眼皮漸漸發沉。
叔山梧一手攬著人,下意識在她腰腹間收緊。鄭來儀頭頂的碎發蹭著他的脖頸,如同一只溫馴的動物。他心神不可抑制地蕩漾著,攥著韁繩的手微微發顫。
天邊的月亮又如何,還能比他懷里的月亮更加耀眼奪目,高不可攀么?
星河流光,白駒如電,無聲飛馳在墨色的天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