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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叔山梧不足弱冠,便成為最年輕的正四品武將

    鄭遠持微微揚眉:“袁少監是說誰?”

    其實袁振要問的是誰, 他心中如明鏡一般。

    大祈中樞如今的格局,左、右仆射房鄭二氏隱隱對峙,在六部各有勢力范圍, 而袁振手下的禁軍則成為懷光帝制衡房速崇和鄭遠持的第三支力量。

    鄭遠持將兒子送進禁軍, 看似是在向袁振示好,實則是看中了禁軍身為皇帝心腹的地位。他對袁振狐假虎威的氣勢,雖不如出身清貴的房速崇表現得一樣明顯,內里也是極為看不上的。

    因著顏青沅入葬帝陵一事, 他對敢于和袁振正面對峙的叔山梧留下深刻印象, 收到舜王舉薦叔山梧的密函后,鄭遠持便心生一計。

    這一點上, 他和女兒的想法是一致的——與其放虎歸山, 不若讓這初生牛犢的叔山二郎去水深的禁軍,將這樣一把匕首放到袁振的枕頭下面, 讓皇城之中只手遮天的袁少監體會一下危機感, 也正好試探了叔山氏對朝廷的忠誠度, 可謂一舉兩得。

    鄭遠持擇機在懷光帝面前狀似無意地提起:叔山家二郎是個出名的人物,連舜王對他都青眼有加,有意舉薦他去槊方。輕而易舉便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他又沉吟著:叔山梧在霽陽守衛戰中表現頗為突出, 是武將的好苗子,邊境軍防固然重要, 倘若禁中有此將才,護佑京都, 也可減輕不少顧慮啊。

    懷光帝聞言若有所思。

    袁振因顏司空墓志銘一事憑空惹出爭端, 被言官幾度彈劾直呈御前, 說禁軍“憑勢使氣,未嘗更戰”, 讓皇帝頗為惱怒。麒麟之亂后,懷光帝本就有意壯大禁軍,可袁振一心只知勾結朝臣,于治軍之道毫無建樹,鄭遠持給禁軍注入新鮮血液的建議便正中了他的下懷。

    圣旨隔日便下達,制曰:「叔山梧智略過人、素有戰功,封羽林中郎將,掌北衙禁軍,欽此。」

    這道圣旨讓鄭遠持心中篤定不少——至少陛下對袁振和自己一視同仁,從來沒有什么真正的心腹一說。

    至于叔山梧往后的處境,于他而言則不是什么值得擔憂的事,反正也不是親生兒子,一切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袁振見鄭遠持一臉茫然地和他打啞謎,便疑惑道:“國公爺還不知么?陛下封叔山家的二公子為羽林中郎將入禁軍,任北衙六軍指揮使,圣旨是前日下達的。”

    “禁軍的將領人選,袁少監事先竟不知情?”鄭遠持揚眉道。

    提起這個,袁振便一肚子憤懣,他硬是按捺住沒有當著鄭遠持的面發作:“咱們都是為陛下辦差,圣意難測,咱家怎會事事都知情?”

    鄭遠持點頭,似不無理解也同感委屈的樣子:“北衙六軍可算是禁軍的核心力量,算上掌禁中的翊衛,大軍人數也有七八萬了吧?”

    “何止,收編了麒臨舊部后,禁軍已經有十萬兵馬了,”袁振眼中寒光一閃,“叔山氏出身麒臨巢穴,如今這父子接連受勛,難道陛下當真心無芥蒂了?”

    “聽說這叔山二郎確是領兵的良才。圣人的心思,袁少監一向比我體會得透徹,只是……”

    鄭遠持看著袁振,語氣緩緩道,“——將人放在眼前,想來既有栽培之意,也不無防范之心吧。”

    袁振立時通透。木已成舟,叔山梧是誰舉薦到皇帝面前已不重要,他今日本就想試探鄭遠持對叔山二郎的態度,現在一看,鄭國公并不像他的靠山,反而有幾分隔岸觀火的意思。

    他的語氣冷了不少:“哼,這叔山梧來自邊鎮,一文不名的捉生將出身,一朝撞了大運,竟直升正四品親勛翊衛。咱家且要看看,這小子有幾分真本事!”

    鄭遠持微笑不語。袁振的視線瞟到他身后始終垂目,姿態謹慎的鄭成帷,突然意識到,有鄭成帷這么個日后的下屬在面前,自己如此直白的敵意并不妥當。當下也笑了笑,朝著國公爺一拱手,稱改日登門拜訪,便帶著人馬離開了。

    鄭成帷這時方才開口:“父親,那叔山梧真的是您舉薦的么?”

    鄭遠持轉過頭來看著兒子:“禁軍不似兵部,作為天子的親兵,離圣人越近的地方,爭端便越多,你務必多加留意。”

    鄭成帷頷首。

    “至于叔山梧,入了羽林軍你便在他麾下,他雖與你年紀相仿,但身上有頗多值得學習之處,要學會觀察。你不可能一直活在為父的蔭庇之下,往后的路還要靠你自己走。”

    “都說這叔山梧雖然年紀不大,在各胡族之中名聲卻頗響,這回兒子倒能親眼見識見識!”鄭成帷頗有些好奇。

    鄭遠持語氣嚴肅地告誡,“遇事切記:不必攪進無謂的紛爭,天塌下來自有個子高的頂著。”

    “明白了,父親。”-

    朝中接連發布了數封任命,從中央到邊鎮,從文官到武將,均有不小的人事調整。除槊方、青州兩節度外,朝廷在渝州、肅州、奉州、范陽均增設了節度,對西北邊境軍事力量進行加固以御外族的同時,也不無肢解防范之意。六節度相互牽制,而核心則始終掌握在舜王李肅和虢王李澹兩位宗室的手中。

    這一波官場地震中,最為惹人注意的自然是叔山氏。從叔山尋到叔山柏、叔山梧兄弟倆,邊鎮、六部和禁軍,幾乎被父子三人占全了。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循著風頭登門拜賀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幾乎踏平了平野郡王府的門檻。

    這其中,不乏慕名而來,向叔山家的兒郎拋出橄欖枝的玉京貴女。北境戰亂頻仍,大祈女兒掀起一股“愛武不愛文”的風潮,叔山梧以不足弱冠之年,成為大祈最年輕的正四品武將,前來求問二郎姻緣的人家更是遠遠超過詢問大郎的。

    傳說叔山家二郎十三歲御霸王弓、降盜驪馬,一身玄衣戰甲,戰場之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難得的是還生了一張俊朗無比的臉,日角珠庭淵渟岳峙一般的氣度。如此年輕優秀的英雄人物,便如天上星辰一般耀眼,不免惹得佳期阻曠的閨閣女兒們春心躁動。

    “我聽說吏部尚書家的小女兒對叔山二郎傾慕不已,每日算準了下朝的時辰,將馬車停在平野郡王府的門口,只為有機會見一面叔山梧的真顏,可惜接連蹲守數日都未能等到人,可真是殷殷一腔真心……”

    鄭綿韻靠在涼亭的石柱上,講起這樁軼事,一邊試探著看向自己妹妹。

    國公府上下多少知道四小姐和叔山家二郎頗有淵源。只是鄭來儀每次聽到叔山梧的名字便頓收笑顏,這淵源也不知是敵是友,是故下人們也只敢在背后悄悄議論。

    “這下平野郡王府不愁沒有合適的兒媳人選咯!”見鄭來儀沒什么反應,鄭綿韻以一聲感嘆收尾話題。

    鄭來儀看了綿韻一眼,語氣帶了些調侃:“姐姐后悔么?左右我還沒去找那姓杜的,也還來得及……”

    “要死了這丫頭!”鄭綿韻伸出一根指頭戳了鄭來儀一下,“我跟你說東,你和我扯西——看我以后還理不理你!”

    一尾尾小紅魚擁在鄭來儀腳邊,爭前恐后地圓張著嘴巴,水面波瀾頻起,一圈圈漾到遠處的蓮葉底下。

    鄭來儀扯了扯嘴角,笑意不達眼底,有一搭沒一搭地將手里的魚食往池塘里撒。

    話雖這么說,沒半刻,鄭綿韻又覷著鄭來儀的神色悄悄靠過來。

    “那叔山二郎我雖沒見過幾回,可總覺得他對你和對旁人不大一樣的。中元那日從霄云寺出來,我們的馬車在拂霄山下的驛站歇腳,那遠遠坐在馬上的人是他對吧?他那眼神炯炯的,似乎一直在看著咱們這邊的……你沒察覺么?”

    鄭來儀面上平靜無瀾,她手中的魚食早已經撒完了,依舊攤開著掌心,一時沒有動作。

    “你應該是看錯了。”

    她也覺得自己應當是看錯了,綠樹濃陰下他一騎黑馬,與嘈雜的車馬人群保持著距離,黑沉的目光穿過熱鬧嘈雜,停在她的身上。

    那時叔山梧朝著她微微頷首,她卻扭頭移開了視線。

    想到叔山梧在霄云寺一身蕭索的頹唐樣子,便難以將說自己遲早下地獄的人,和前世那個手執利刃,快意屠戮的魔鬼聯系起來。

    鄭來儀無意間窺見了他的秘密,直覺來日會成為有利的把柄,但卻一時沒想好如何去利用這個把柄。

    索性將自己和與叔山梧暫且隔離開來,冷靜找到問題的突破口,在此之前與他有關的任何消息似乎都會成為干擾。

    先集中解決綿韻的問題吧。

    機會很快到來,八月初五千秋節,圣人在紫宸宮舉辦千秋宴,邀請四品以上的官員赴宴,如鄭國公這樣的股肱重臣則連同妻女一同受到了邀請。

    適逢李硯卿身體不適,鄭遠持原本計劃帶著綿韻和來儀一同赴宴,可整日與四丫頭黏在一處的綿韻,卻因為是天家設宴而怯了場,怕去了也太過拘謹,堅持要留在家里陪著母親。

    于是八月初五這日,晚霞漫天中,國公爺帶著四丫頭在隆福門前下車,隨著熱鬧的人流入了紫宸宮。

    宴席設在流珠殿,與圣人養居的含元殿一墻之隔,是宮中舉辦宴游娛樂的場所。流珠殿臨著金澧池,因著高祖皇帝曾在池邊醉酒,將一斛蒲萄酒傾倒在了池中,引得池中金鯉醉倒一片而得名。

    鄭來儀穿一身嫩鵝黃束胸石榴裙,壓金繡紋的芍藥花從腰間至裙擺次第綻開,輕似薄霧的縠衫下,隱約可見右臂上纏著的金臂釧,與勝雪肌膚相配,濃纖合度,華貴異常。

    她跟在父親身后,在宮人的引導下,一路目不斜視沿著既定的路線行走,約莫走了一刻鐘功夫,終于到了流珠殿。

    她在鄭遠持的身后落座時,席上的賓客已經到了一半。朝中同僚在向鄭國公叉手行禮后,無一例外將目光停在了他身后的鄭來儀身上,不由得眼神一亮。

    早就聽聞鄭國公的小女兒姿色出眾,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突聞鐘鳴罄響,是吉時已到。儀官尖細的聲音響起:“陛下駕到——”

    眾人聞聲連忙起身行禮,一時間袍袖摩挲,跪倒一片。

    懷光帝李旳一身輕便的圓領袍,頭戴翼善冠,面帶微笑地入席,一邊擺手示意眾臣不必拘禮,盡快落座。

    皇帝已是年過六旬,身形肥胖。饒是流珠殿臨水,大殿四角還放置了十二座擺著冰塊的大缸,席間涼意沁人,皇帝依舊是氣喘吁吁,一額頭的汗,坐下后便有內侍監遞上涼帕,供他拭汗,站在身后左右兩側的宮女輕搖羽扇,送來涼風。

    這一番忙碌中,殿上鴉雀無聲,最終是鄭遠持打破沉默,舉起杯盞笑道:“陛下面色紅潤,春秋盛極,讓今日在場的這些新進武將們見了,都要自愧不如!”

    眾人連聲附和,唯獨坐在鄭遠持正對面的房速崇捋著胡須,對他這樣哄圣人開心的場面話一臉不屑。

    皇帝哈哈大笑:“惟宰又來哄我!一會讓你先罰酒三杯!”

    “陛下賜酒貴如珍寶,老臣求之不得,多多益善。”

    舜王看一眼鄭遠持身后低調坐著的鄭來儀,笑著接話:“皇兄莫要偏心,什么好事都讓老鄭一人占了,有那么個明珠般耀眼的寶貝女兒,哪里會愁沒有人送酒上門?還來和我們搶酒喝,好沒道理!”

    皇帝扶著桌案,帶著笑意的目光掃過席間,揚聲道:“北衙六軍指揮使何在?”

    第32章  玉京新貴,叔山二郎,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鄭來儀緩緩抬眼, 叔山梧一襲戎袍,自大殿下首的官員中起身。

    他身高腿長,幾步便走到御前。只這一會的工夫, 已經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甫一坐定, 第一個點到的便是傳說中從天而降掌握北衙六軍的話題人物。年輕些的同僚無不投以欣羨的目光,老臣們則抱臂不語,凝視著這位新任禁軍指揮使走到臺前。

    女賓的眼神中內容則簡單的多,無非是因叔山梧天生冷硬的氣場和俊朗的外形帶來的強烈反差而產生的好奇與欣賞。其中一個紫衣緋裙, 珠翠華麗的貴女目光尤其熾熱, 停在叔山梧身上,如何舍不得離開。鄭來儀想了一會, 意識到這位便是綿韻曾經提到過的吏部尚書家的小女兒伍暮云。

    “末將叔山梧, 拜見陛下。”

    懷光帝看著階下身形昂藏的叔山梧,語氣頗為溫和:“怎么坐在那么后面?”略偏了頭示意一旁的內侍監總管裘順, “給指揮使賜座, 就坐在——”

    他打量了一下場中, “坐在昭兒旁邊。你們年歲相仿,說起話來方便!”

    便有小黃門連忙搬來蒲團,在舜王世子的右手邊增設了一個坐席。

    舜王笑著向皇帝稟告:“叔山梧在與六胡州市馬一事上立下大功, 為臣弟分了不少憂!昭兒,今日你便好好陪著指揮使大人, 有什么事多向他請教。”

    “不敢。”

    叔山梧面上沒什么表情,李德音今日也一反常態, 低低應了一聲“是”便再沒說話。

    房速崇捋著胡須, 緩緩道:“叔山氏出身麒臨舊部, 陛下不計前嫌頗為禮遇,又賜叔山將軍受勛于凌煙閣, 對你們兄弟二人也是青眼有加。今日二公子作為平野郡王府的代表,可曾好好向陛下謝恩?”

    左仆射房速崇的資歷朝中無出其右,也只有他敢當著叔山梧的面戳叔山氏的軟肋。此言尖銳,皇帝面上的和煦笑意淡了幾分,目光在叔山梧的臉上一頓。一時間眾人的神情都有些玩味。

    叔山梧直視著房速崇,語氣平靜:“多謝左仆射大人提點。末將始終覺得,言語表忠心,不及行動萬一。”

    房速崇冷笑不語,鄭遠持卻開口:“叔山氏一門忠烈,敢于敵營中孤身投誠,二公子更是師從顏司空,此等忠心,想來陛下也是心如明鏡。雖然二公子年紀輕輕,卻在沙場磨礪了許久,前線廝殺慣了,想來言語上樸拙些也是有的。”

    皇帝點頭:“兩位愛卿說得有理!大祈百年國祚,需要更多這樣的青年才俊來守護,眾愛卿一同舉杯吧!”

    殿中眾人一同起身,雙手捧杯面向皇帝,齊聲恭賀:“陛下千秋萬代,大祈國祚綿長!”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第一杯酒下去,席上的氣氛活絡了不少。懷光帝一向寬和,君臣之間相處并無過分拘謹,今日似乎心情也是不錯,問及幾位近臣家中情況,甚至還開起了玩笑。一時間流珠殿中笑語陣陣,美酒佳肴如流水般源源不斷地送到賓客的面前。

    叔山梧坐在熱鬧的人群中,并不怎么動筷,遇有人來向他搭訕也只是簡單幾句應答,對話便戛然而止。手邊一杯斟滿的酒,更是從筵席開始便絲毫未動過。

    李肅好酒,接連幾杯下去,姿態放松不少,說話的聲音也愈發洪亮了些。他瞥了一眼身后寂然獨坐的叔山梧,笑著對上首的皇帝道:“皇兄可知,您選中的這位禁軍指揮使,如今在玉京城里有個響當當的名號!”

    皇帝向后一靠,興味盎然地問:“什么名號?”

    舜王端著酒杯,搖頭晃腦:“說是玉京新貴,叔山二郎,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哦,當真?”

    “臣弟親耳所聞,不信您問問在場家中有未出閣女兒的同僚們,可有半句虛言?”

    皇帝面帶笑意掃視一圈,吏部尚書伍思歸正不自在地將視線從叔山梧的臉上匆忙移開。舜王擊掌嘆道:“可惜本王沒有女兒,不然啊,一定先下手為強!”

    他轉頭問叔山梧:“如何?你母親近來是不是庚帖收到手軟?”

    鄭來儀忍不住抬眼,去看叔山梧的反應,卻發現他的目光正狀似不經意地看過來。

    他的視線在鄭來儀的臉上停留了一瞬,眸光流傳間幾分深邃,而后垂下眼,淡聲:“王爺玩笑了。”

    鄭遠持從玉京新貴這個話題開始便沒怎么說話,心中若有所思,方才叔山梧突然望過來的視線被他敏銳地捕捉。雖未回頭,卻能感覺到身后的四丫頭一時屏住呼吸。

    他手指沿著杯盞的邊緣緩緩打圈,陡然注意到旁邊面色陰沉的袁振,面帶笑意地朗聲道:“指揮使日后統帥北衙六軍,怎么不向直屬上司敬一杯酒?”

    舜王反應過來,附和道:“對、對!阿梧,你快,敬袁少監一杯!”

    見袁振臉色黑沉,舜王伸手將一臉不情愿的人拽了過來。他酒意已深,直接大力拍著他的肩:“袁少監!你這幅樣子,難道是對這位天降下屬不滿意?”

    袁振不得不擠出笑來:“怎會?!早就聽說叔山二郎英雄氣概,禁軍有這樣的將領,必定如虎添翼……”

    他迫于舜王熱情的攛掇,一手端起了案上的酒,轉向了叔山梧。

    叔山梧卻一動不動,斂眉道:“抱歉,卑職不飲酒。”

    聲音不高,亦沒有半點溫度,一句話讓場上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袁振臉色劇變,“啪”一聲將端起的酒杯重重頓在案上。

    舜王夾在二人中間,面上頓時尷尬。行軍作戰的人飲酒如飲水,何曾見過不飲酒的士兵?沒料到這叔山二郎如此剛硬,居然在這樣的場合讓袁振下不來臺。

    殿上嘈雜的人聲一時小了不少,無數視線紛紛朝這邊望了過來。

    袁振一只手指著叔山梧,氣得聲音發抖:“你、你這豎子……竟然如此狂妄!不敬上官,是誰給你的底氣?!!”

    叔山梧掀眉,語氣平靜:“末將并不不敬之意,只是從無飲酒習慣而已。”

    袁振氣極反笑:“好、好、好!你硬氣!!你清高!!難道陛下賜酒,你也不喝?!!”

    他怒火中燒,被叔山梧這態度氣暈了頭,站起身便要向皇帝告狀,卻聽見叔山梧冷聲道:“袁少監此話何意,是在將陛下和您自己相提并論么?”

    袁振僵立當場,一張長臉漲成了豬肝色,渾身顫抖,差點背過氣去。

    “我、你——你——簡直放肆!!”

    流珠殿中鴉雀無聲。禁軍統帥袁少監與新進指揮使叔山梧,這上下屬二人一站一坐,突兀對峙著,一時沒有人出面打破這僵局。

    鄭來儀安靜坐著,叔山梧不卑不亢的姿態落在她眼中,如一座黑沉的山。

    他雖在人群之中,卻是孑然一人,冷然接受著所有人的凝視。

    他的身邊環伺著各異的目光:袁振的忌諱與敵對毫不掩飾,舜王的欣賞愛護點到為止,就算是幕后舉薦他上位的父親,也是隔岸觀火作壁上觀,并沒有要出手解圍的跡象。更多的人懷著看好戲的心態,要看這叔山二郎如何登高跌重。

    而皇帝對他的激賞和愛護,便如同風雪中送來的一盞敞口的銅爐,縱使不被有心人奪走,也不知火焰何時會自行熄滅,在寒風中凍得鐵硬。

    她就這么靜靜地旁觀。這樣的叔山梧有著她最為熟悉的面目,桀驁不馴,行事狂悖。可這里不是他擅長的戰場,在天子腳下波瀾暗涌的朝堂之上,恐怕不用自己出手,以他充滿爭議的單薄背景,不屑黨附的孤僻性格,日后必定四面樹敵步履維艱,難走進任何一個陣營,直到葬身于不見烽煙的殺伐。

    尷尬的安靜不知持續了多久,懷光帝終于不緊不慢地出聲。

    “袁愛卿怎么生氣起來?你這位下屬常年駐守邊郡,這些禮敬上官的規矩,恐怕還需要你多教教他——叔山梧,快給袁少監賠禮。”

    “卑職失禮。袁少監莫怪。”叔山梧略一拱手,語氣淡淡。

    袁振看著叔山梧漠然無畏的嘴臉,愈發難以消氣,正要說什么,又聽皇帝道:“作為禁軍指揮使,往后叔山梧統御北衙六軍,守衛禁中職責所在,需得時刻保持警醒。喝酒誤事,不喝也罷。”

    圣人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解了叔山梧的圍,袁振便不好再說什么,一甩袖子,面色不豫地坐了下來。

    “呵呵,是老臣的錯,不知道指揮使沒有飲酒的習慣,竟惹出這等不愉快來!袁少監,還是我來賠酒一杯!”鄭遠持笑著打圓場。

    袁振急忙端起杯子:“國公爺這是什么話!您是一番好意,誰知道有人會如此不識抬舉!”說罷乜一眼叔山梧,緊跟著仰頭干掉了杯中酒。

    一場好戲看完,眾人收回視線,又各自舉杯夾菜,仿佛剛才的風波只是一場笑談。琵琶鼓點聲漸起,舞姬身著霓裳,在大殿中央的舞臺上翩翩起舞。

    鄭來儀眼見著一個人影自席上起身,從偏門出去了。當即拽了拽鄭遠持的袖子,低聲道:“女兒出去透透氣。”

    鄭遠持點頭同意,略叮囑女兒兩句,便轉身與湊上來的戶部尚書繼續說話。

    鄭來儀邁出流珠殿,沿著臨水的九曲木棧走到金澧池的對岸,對面燈火輝煌與熙攘人聲都已離得遠了,腳步略停,猶豫了一下。

    “四姑娘是在找我么?”

    樹后繞出一個人來,面容和善,笑意吟吟,正是兵部尚書杜昌益的兒子杜境寬。

    “知道我跟著你,還故意走得那么快。”鄭來儀語氣有幾分不快。

    杜境寬笑著拱手:“在下的錯。姑娘找我有何事?”

    “倒沒什么要緊的事。只是殿中憋悶出來透氣,看見熟悉的身影,下意識便跟上來了。”鄭來儀挑了挑眉。

    杜境寬點頭,面上一時欲言又止。鄭來儀抱著手臂,將他的神情盡收眼底。

    “……今日,怎么沒見三姑娘?”

    鄭來儀心中暗笑,臉色卻不無憂愁:“姐姐病了,臥床好些日子了……”

    杜境寬一驚:“怎會如此?前日見她還是好好的!”

    “前日?你前日何時見的我姐姐,我怎么不知?”

    杜境寬看見鄭來儀面露狡黠笑意,頓時醒悟,松一口氣:“姑娘莫逗我呀!”

    “你喜歡我姐姐,為何不說?”

    “我——”杜境寬一向快人快語,此時也被問得微紅了臉,聲音低了下來,“誰說我沒說過……”

    “你和誰說了?我怎么不知?”

    杜境寬猛地抬頭:“這樣的事怎好對外人說?綿韻她、她知道的……”

    鄭來儀輕笑一聲,正色道:“你不昭告天下,有的是人上門提親,難道你不知,那平野王妃幾次三番登我們家門,就是看中了姐姐要她做兒媳婦,就差交換庚帖了!”

    杜境寬頓時慌亂:“我、我是和父親提過,但他說不著急,要等一等,國公爺他——”

    “杜境寬,是你要娶綿韻,不是你父親娶她,也不是你娶我父親。”

    杜境寬面上羞赧,聲音低了下來:“你說得對,我知道的……”

    “哼,要不是綿韻對你也有好感,我才不來踩這趟渾水。”

    杜境寬立時面露喜色:“是她和你說的么?她對我也——”

    “所以你預備怎么辦?”

    杜境寬神情篤定,立即道:“當然是要娶她!我明日就準備聘禮,上門求親!”

    鄭來儀笑了起來:“倒也沒這么著急,你放在心上,別讓人橫插一杠就好。”

    “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杜境寬嘟囔著,目光在鄭來儀的臉上滾了一滾,突然露出幾分奇怪的笑意。

    “你笑什么?”

    “四姑娘幫在下的忙,可也是順便為了自己?”

    “……什么意思?”

    “叔山家交換庚帖,是為了大郎還是二郎?”

    鄭來儀臉色冷了幾分:“大郎如何,二郎又如何?”

    “在下對大郎不甚了解,倒對今日殿上風光無限的二郎略知一二。哦——差點忘了,”杜境寬拉長聲音,“四姑娘和叔山二郎也算是頗有緣分的,是吧?”

    杜境寬本就是說話百無禁忌的開朗性子,索性問她:“你們相識于難中,叔山梧救過你,姑娘覺得他這人怎樣?”

    “不怎么樣。”

    “可我前日與他喝茶,還從他口中聽到你的名字……”

    “怎么可能。”

    “是真的啊!我看他受了傷,問怎么回事,他說在青州遇到了刺客,他傷重時,是鄭四小姐——”

    “別說了。”

    溶溶月色下,鄭來儀面色冷厲,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杜境寬乖覺地閉上了嘴。

    綿韻說得不錯,一提到叔山二郎,她四妹妹的反應便如同聽到洪水猛獸一般。

    杜境寬不再追問,唯恐得罪了這位未來的妻妹,收起面上的調笑向鄭來儀一拱手:“在下該回去了,失陪。”

    微風拂動鄭來儀的額發,她站在原地,面色陰晴不定。

    不知過去多久,身后傳來沉重的腳步聲。

    鄭來儀皺眉,轉身道:“還有什么——!”

    話音未落,身后人已經來到面前,高大的身形頓時將她籠罩。

    第33章  我來。別臟了手。

    李德音身形微晃, 一開口帶著濃重的酒氣,口齒不清地喚她:“椒椒……”

    鄭來儀微微蹙眉,向后退了一步:“世子, 您喝多了。”

    李德音眼中的人影有兩重, 每一個鄭來儀都是明眸善睞,巧笑嫣然。少女鵝黃色的束胸羅裙下,一段修長的脖頸和微顯的胸口白得幾乎透明。夏夜的風吹過,將她身上的梔子香味送到鼻端, 惹得李德音一陣心旌神搖。

    他甩了甩腦袋, 卻止不住眼前人一直在晃動。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鄭來儀的肩膀, 要她別再若即若離。

    李德音手上的力道絲毫未曾收斂, 鄭來儀吃痛,輕嘶一聲想要掙開, 卻被他更霸道地抓緊, 朝人自己的懷中帶。

    “椒椒!你、你別走……我喜歡你, 椒椒!我喜歡你!!你知道么?”

    李德音滿眼通紅,粗重的氣息噴在鄭來儀的耳際,鄭來儀奮力想要將人推開, 一邊扭頭四顧左右,想要喊人過來。

    這里已經靠近紫宸宮的北墻, 內苑的宮人們此刻都在流珠殿那里侍奉,守衛此地的小黃門不知去了哪兒躲懶, 竟然一個人影也無。

    “椒椒!你嫁給我吧!你也喜歡我, 對不對?我們從小一同長大, 你和我一起玩耍,我們青梅竹馬, 我從來就當你是我的人,我要娶你!我和父王說過!我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冊立世子妃,母妃催過我多少次,我都沒有應允!我會娶你!我只要你……”

    李德音語無倫次,最后只是一個勁的重復著那四個字。

    他追隨鄭來儀的身影離席,到了此地卻聽見有別的男人在和她說話,他一時沒敢靠近,沒看清那男人是誰,只依稀聽見“叔山梧”的名字,登時怒火中燒。

    今日席上,他的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鄭來儀,可鄭來儀的視線從未與自己交匯過,而是數次落在他身邊的人身上。

    李德音突然后知后覺,是從青州開始,還是更早?表妹和叔山二郎的交集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世子,你喝多了!快放開我!”

    鄭來儀拼命掙扎,奈何卻無法掙脫桎梏,語氣愈發冷冽地告誡:“世子,醒一醒!這里是皇宮,今日陛下的千秋宴。殿前失儀是重罪!你快點放開我!!”

    警告起了作用,李德音頓時停下了動作。鄭來儀趁著間隙松一口氣,剛要抽身,卻被他猛地扛了起來,朝著遠離流珠殿的方向走去。

    “你、你要做什么?!快放開我!快點放開!!來人啊!有沒有人?!!”

    鄭來儀被李德音扛在背上,肋骨頂在他的肩頭硌得生疼,她兩只拳頭不住地砸在李德音后腰,卻絲毫改變不了他的方向。

    李德音的腳步突然變得很穩,沒有半點醉酒的樣子。鄭來儀意識到這一點,心頭頓時涌上恐懼,呼救的聲音更加尖利,依舊沒有任何回應。只聽“吱呀”一聲,李德音推門進了一處就近的樓閣。

    閣樓中空無一人,更沒有一盞燈,李德音扛著她幾步上了二樓。鄭來儀在黑暗中一時無法適應,人已經被放了下來,身體觸感柔軟,是張貴妃榻。

    她下意識要向后縮,卻被李德音猛地拽到身前。黑暗中他激動的聲音近在咫尺。

    “椒椒,你為什么不喊我表哥了?你小時候跟在我的后面,一聲聲的喊,表哥,表哥……你忘了么?為什么重逢后,我再也聽不見你喊我表哥了……”

    鄭來儀抱緊自己,偏開頭咬著嘴唇不去答話。李德音已經失去理智,自己任何的回應都可能如同落在干草上的火星,引起不可預計的后果。

    然而這樣的應對并沒讓李德音冷靜下來,他的氣息愈發粗重,伸手捏住鄭來儀的下頜,將她的臉迫向自己,終于沒忍住問出了口。

    “你心里有別人了,是不是?是叔山梧那小子,對不對?!我早就該看出來,他叔山梧對你意圖不軌,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覬覦我的女人!!”

    陡然聽到那個名字,鄭來儀緊咬的齒關擠出顫抖的幾個字:“你瘋了……”

    李德音陷入狂亂,怒喝道:“他是個什么東西?叔山氏不過是我李氏王朝豢養的一條看門狗!!叔山二郎,玉京新貴?!呵呵,是本世子抬舉他叔山梧,給他一份差事,才讓他入了陛下的眼!!他敢碰我的女人……他也配?!”

    他將鄭來儀的臉拉到面前,懲戒一般狠狠地埋下了頭。

    鄭來儀用盡全力閉緊牙關,拼命地扭開臉躲開了李德音的嘴唇,他已經醉得不像樣,噴著酒氣的嘴粗暴地壓在她的下頜,讓她害怕又惡心。

    李德音嘗到了少女身上彌漫的香氣,肌膚柔軟的觸感讓他血紅的眼中充斥著迷亂。

    “椒椒,你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她拼力掙扎,但兩人之間的體型差讓這種抵抗變得毫無意義,反倒讓李德音愈發興奮。“嗤拉”一聲,鄭來儀身上輕薄似霧的縠衫被李德音信手撕裂,她驚呼一聲,下一秒男人沉重的身軀便傾壓上來。

    冰冷的月光透過菱花窗格照在榻上,鄭來儀扭過頭,想要尋找一把利器,目光所及卻一無所獲,她手摸到松脫的鬢發,抽出一支翡翠簪子握在手里。奈何李德音壓著她的手臂,讓她動彈不得。有恐懼的眼淚從眼角滑落,沁在錦緞的軟枕上。

    突然有沉重的腳步聲拾階而來,鄭來儀身上的份量倏然變輕,她眸光中閃過狠戾,手中簪子發狠般地向李德音刺了出去。

    她沒有刺中。李德音興奮而猙獰的面容突然僵住,后領被提了起來,與鄭來儀猛地拉開了距離。

    她一手攏起凌亂的衣衫,看向李德音的目光猶帶殺氣,攥緊了簪子還要上前,卻被一個挺拔的身影擋在了面前。

    “我來。別臟了手。”

    男人低沉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鄭來儀眸中的戮意淡了幾分,顫抖著抬起頭,叔山梧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向自己。

    他的視線落在鄭來儀裸露的肩頭,只一瞬便移開了視線,抬手解開胸前的披風,蓋在她身上,而后轉過頭去。

    “叔山梧!你——你什么時候來的?!”

    李德音被叔山梧強勁的力道搡開,身體撞到木質的板壁發出沉重的聲響,等回過神來發現來人是誰,愈發怒火中燒。

    “狗奴才!!敢搶本世子的女人!!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配得上國公府的——啊!!”

    叔山梧一只腳踩在了李德音的手上。

    “她不是誰的女人,她只屬于她自己。”

    “至于我配不配得上,輪不到你來告訴我。”

    “啊啊啊——!快松——”李德音的手被他踩在腳底,痛得酒立時醒了一半。

    “你這狗——!”

    “世子爺請記住,家養的狗,逼急了也是會咬人的……”叔山梧緩緩蹲下身子,手上寒光一閃,是那把曲柄匕首。

    李德音大驚失色:“你!你要做什么?!你好大膽子!敢攜兵刃入皇宮?!!”

    叔山梧冷笑一聲,“卑職乃北衙禁軍,天子近衛,不帶刀如何保護皇帝安全?”

    匕首寸寸出鞘,寒光閃動,他右手持刃,將刀鋒貼在了李德音的手背。

    他垂目看向李德音那只右手,方才鄭來儀凄厲的呼救聲在耳邊回響,眸色中戾光閃動,想用刀狠狠將他那只為非作惡的手刺穿、聽他在自己腳下慘叫,讓他再也不能行非分之事。

    叔山梧移開腳,李德音連忙要將手抽回,他手中的匕首卻加了兩分力道,刀刃貼著他手腕位置,割出了一線血珠。李德音不敢再動,痛苦地叫出聲。

    “手!!我的手!!”

    “住手。叔山梧。”

    榻上人終于出聲制止,叔山梧眸中的戮意散了些,緩緩將匕首移開。

    李德音忙不迭將手抽回,雙腳抵著地面,整個人向后蹭去,直到后背貼上了墻壁。

    他此時已經完全醒了酒,看向榻上凌亂可憐的人影,歉聲道:“椒椒,你沒事吧?怪我……是我喝多了……我不是要傷害你的,我、我怎么舍得傷害你呢?你知道的……”

    “喝多了?”

    叔山梧眸中是深深的嫌惡,冷聲道,“不要拿酒作借口。酒后亂性,不配為人。”

    “叮”一聲,他手中出鞘的匕首轉過一個弧度,擦著李德音的耳朵插進他身后的門板。

    耳朵上一涼,方才后知后覺,應是被刀鋒割破了。

    世子爺驚恐萬狀地叫了起來,身下涌出汩汩熱流,竟忍不住便溺。

    李德音從未在叔山梧的眼中見到過如此殘酷的表情,他不敢抬手去擦,下意識打了個寒噤。

    叔山梧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李德音,冷聲道:“世子去換身衣服吧,殿前失儀可不好。”

    李德音一只手摸到身后的門板,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想朝貴妃榻上望一眼,再徒勞地和鄭來儀解釋些什么,叔山梧卻默不作聲地移開一步,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扶著樓梯,狠狠瞪一眼面前的人,狼狽不堪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

    一室靜謐,不知過去了多久。叔山梧轉過身,走到鄭來儀的面前。

    “你……怎么樣?還能動么?”

    鄭來儀一只手緊緊攥著披風的領口,垂著眼,一句話也不說。

    叔山梧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榻,看見她藏在披風下的手,依舊緊緊攥著那支翡翠簪,低聲道:“沒事了,你——”

    她猛地抬頭,突然歇斯底里地出聲:“你能不能離我遠一些?叔山梧,我不需要你來救!你走開!走得越遠越好!!”

    “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要看我出丑,故意躲在暗處,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為什么不早點來?!為什么?!!”

    似乎一看到他,自己的理智就會全然崩塌。鄭來儀淚眼婆娑,從低聲的嗚咽變為悲憤的痛訴,方才的鎮靜不復存在,話中前后矛盾也渾然未覺。

    叔山梧不作半分辯解,只沉聲道:“是我來晚了,抱歉。”

    鄭來儀一只手攥著領口的披風,另一只手胡亂地抹了下眼淚,裸露的右臂暴露在視線中。

    方才李德音力氣太過霸道,箍著她手臂時,纏在上臂的金跳脫被他死死按進肉里,在雪白的皮膚上留下了醒目的紅痕,有些地方甚至開始滲血。

    “你的手臂……”叔山梧低聲提醒。

    鄭來儀順著他的視線,伸手要將那串壓在傷口上的金跳脫取下來,一時松開了披風,胸口往上頓時沒了遮擋。

    叔山梧看著她手忙腳亂地重新抓起披風遮好自己,問:“需要我幫你么?”

    “不用。”鄭來儀斷然拒絕,看向叔山梧,“你……轉過身去。”

    叔山梧順從地背過去,聽見身后窸窸窣窣地動靜,夾雜著鄭來儀低低的痛嘶聲。

    那串金跳脫份量不輕,從手腕到上臂纏繞了十數圈,好不容易取下來,她已經出了一頭的汗。

    “你可以自己走么?”叔山梧背著身問她。

    鄭來儀咬唇不作聲,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如同散架一般,硬是忍著四肢的酸痛挪到了榻邊,雙手撐著榻沿要站起身來。

    這才發現自己從腰往下都不受控制,腿一軟,整個人便向前栽倒。

    叔山梧聽見身后的動靜,迅速轉身,將人抱住。

    清甜的梔子香盈懷,與之鮮明對比的是她慍怒的聲音:“放開我!”

    叔山梧松了幾分力道,卻又沒有全然放開,一只手隔著披風托住她,將人重新扶坐到榻上,方才松開手。

    軟玉溫香的觸感讓他手心出了汗,在袍袖下默默張了張五指。

    “我去喊人過來,你在這等我。”

    鄭來儀知道這應當是最合理的辦法,她不可能以這副樣子出現在眾人面前,尤其是和他一起。她皺著眉打量著他們所處的地方,四周黑洞洞的,聲音不自覺在發抖:“你去吧。”

    叔山梧靜靜看了她一會,知道她在嘴硬,其實心里怕得要死。他卻并未戳破,只是退后一步。

    “好,我去去就回。”

    剛走到樓梯口,聽見后面的人顫抖著出聲:“等等……”

    叔山梧腳步一頓,回過頭。

    月光照在鄭來儀的臉上,她抿著唇,嘴角微微下撇,眼角淚痕未干,帶著幾分不甘和倔強。

    “……這里,有點黑……”

    叔山梧沉吟了一會,大步走到貴妃榻的對面,“哐當”一聲將兩扇雕花木門推開。

    明亮的月光照了進來,室內一時亮了許多。

    “這樣好一點么?”

    從鄭來儀的角度,能看見門外露臺上的雕花欄桿。深藍色的夜空中繁星滿天,蟲鳴聲陣陣,夏夜的暖風從敞開的門吹進來,將她身上的披風拂動了。

    她緩緩地站起身,迎著光,從黑色的陰影里邁出來,朝著門邊走了過去。

    第34章  “你知道就好。送你。”

    鄭來儀的鞋子在方才的混亂中不知去了哪兒, 她赤著腳一步步走到了室外,雙手扶在了欄桿上。

    玉京城星羅棋布,點點燈光鑲嵌在棋盤一樣的坊市中, 眼前好一番盛世太平的景象。

    她在露臺上臨風而立, 喃喃道:“這里是……”

    “翙羽閣。皇宮禁苑。”叔山梧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鄭來儀心頭一顫。

    玉京城北高南低,紫宸宮正位于城北的龍首原。而他們此時所處的翙羽閣又位于紫宸宮靠北部的內廷,所處之處,皇宮乃至整個都城的景象一覽無余。

    太平歲月時, 這里是皇帝最愛的登高觀景之處。

    夜風陡然變涼, 繁華皇城里星星點點的燈光在鄭來儀的視線中逐漸模糊,幻化成灰黑的濃煙。隨處可見墨色旌旗, 如同片片黑色濃云遮蔽天日, 金線描著的“叔山”二字在深暗的底色上熠熠閃光。如雷的馬蹄聲、兵士喊殺的聲音、刀劍相交的金石之聲夾雜著絕望的哭號,遙遙傳至耳邊。

    “來儀。”

    李德音身著明黃袞服, 一只手落在鄭來儀單薄的肩頭。因為靠得近, 她能聽出他聲音中的恐懼與憎恨。

    “他真的殺進來了……”

    身處末路的皇帝聲音發顫, 似在對鄭來儀說話,又似乎是在說服自己:“……朕即位不滿月余,朕從來不曾苛待叔山氏, 他們只是為了勤王,蒼梧王不會對朕——”

    身后響起小黃門低低的啜泣聲。

    李德音似是猛然驚醒, 轉身怒斥一屋子涕淚縱橫的宦者:“哭什么?!若不是你們主子蒙蔽圣聽貽誤軍情,大祈何至于落到今日下場!!”

    他狠狠咬牙, 血紅的眼睛瞪視昏暗的閣內。

    地板上躺著一人, 紫袍金帶, 雙目圓睜,胸口還插著一把匕首, 鮮紅的血在他身下流淌開來,如同輿圖上縱橫蜿蜒的河道。

    李德音按在鄭來儀肩頭的手倏然收緊,扳住她雙肩,將她帶轉身,努力去看她的眼睛:“來儀,朕已經殺了袁振,蒼梧王他……不會把路走絕,對不對?!”

    “朕和他曾以兄弟相稱!朕可以給他們封王封地,朕、朕愿意……朕愿意與他叔山氏共分天下,只要他不趕盡殺絕!!何況……何況還有你在這里,來儀,他總不能、總不能不顧念夫妻之情!!”

    皇帝聲音嘶啞,原本端正的面容變得猙獰,他猛烈地搖晃著鄭來儀,似在搖晃一支單薄的蒲草,仿佛只要一松手,她就會被風吹走。

    鄭來儀隔著欄桿望向宮墻外某處,貝齒咬緊下唇。平康坊的宅院里火光沖天,亭臺樓閣樹木植被已經被燒得不辨形狀。

    “夫妻之情……”她望著坊市上方的黑煙,喃喃重復著。

    “朕知道,叔山梧早有不臣之心,可他總不能不顧念與你的結發之情,來儀,如今朕只能靠你……”

    “李德音。”

    男人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皇帝一震,向前兩步走到欄桿邊,向下望去。

    翙羽閣前,萬字紋鋪地的院中站滿了士兵。蒼梧王腰挎長刀坐于馬上,冷冷抬眸與皇帝對視。

    他身后,一排翊衛手執火把,熱氣蒸騰,熏得皇帝瞇起眼睛。

    李德音面色慘白:“叔山梧,你要做什么?!你現在住手,朕可以不追究你……”

    叔山梧左手一揮,并不欲多講廢話。拎著桶的黑甲兵得令上前,將一桶桶液體潑向閣樓。霎時間,空氣中充滿松香和焦油的味道。

    “等、等等!”李德音情急大叫,“來儀、鄭來儀……你夫人在我這里!!”

    叔山梧揚眉看向樓上,皇帝拉著一個單薄的人影迅速消失在了欄桿邊。

    他唇線抿緊,左手向后一擺,舉著火把正欲上前的士兵整齊劃一地退回了原位。

    閣門打開,鄭來儀被皇帝挾著,踉蹌幾步走出了閣樓,在廊下站定。

    叔山梧的視線在鄭來儀平靜的臉上一掃而過,并無一絲動容。

    “李德音,你想說什么?”

    李德音咬了咬牙,刻意忽視叔山梧的狂悖姿態:“朕、朕知道叔山氏一心為公,奸佞當道,虧得蒼梧王起兵……勤王……”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如今、如今袁振已經被朕親手斬殺,尸身就在閣中!朕、朕可以將禁軍全部交愛卿掌管,整個京畿……不、整個中州五道,均聽從叔山氏號令……”

    蒼梧王身后環衛的一眾清野軍將領面露諷笑。

    皇帝此言,是站在叛軍立場為叔山氏拼命正名,更不惜以共治天下的代價,換取茍延殘喘。不知當年戎馬定江山的李氏先祖在天有靈,看到子孫如此沒有氣性,會作何想?

    但他們并未出言譏刺,畢竟斬殺皇帝是為大逆,李氏氣數已盡,李德音將社稷直接奉送,叔山氏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幕后攝政,倒能省下不少事。

    叔山集團上下早有共同的默契:今日攻入紫宸宮,能不費兵卒收歸王權承接玉璽自然是上策;若是真殺了皇帝,疏塞民意倒成了一件麻煩事。要坐至尊之位,治理天下,沒有必要將事情做絕。

    然而蒼梧王棱角分明的臉上,并未因李德音的提議有絲毫動容。

    他略一抬手,身后的十幾名士兵沖了上來,徑直繞過了鄭來儀,將身著龍袍的李德音雙手反剪。

    叔山梧的視線饒有余裕地停留在鄭來儀身上,語聲冷酷:“將夫人帶回府里,嚴加看管。”

    鄭來儀被黑甲兵嚴陣護送著離開翙羽閣,直到走出很遠,才依稀聽見身后宮人們凄慘的號哭聲。

    “陛下……陛下……”

    ……

    鄭來儀的神思陷于回憶中,手一松,身上的披風陡然飛起,落在身后的地面。

    叔山梧正要彎腰去撿,卻聽見她的聲音:“沒事,不用管它。”

    他直起身,鄭來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轉過身來。

    “指揮使大人,我一個人在這里,也沒有東西防身……”那一雙剪水雙瞳漾動著楚楚可憐,“——那把匕首,可不可以借我?”

    叔山梧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凝視著月光下的人。她腰身盈盈一握,肌膚袒露處遍布深深淺淺的紅痕,這樣衣衫不整的狀態,神色卻難得鎮靜。

    他移開視線,略定了心神,手按在腰間,聲音有些發啞。

    “這匕首是——”

    “我知道,是你母親送你的。所以,不能借我么?”

    不像在鶴皋山的溶洞中,他把刀塞在她手里的那一回,此刻的叔山梧似乎需要更多時間來下定決心。一陣漫長的沉默,直到鄭來儀準備放棄這企圖心過于明顯的索要。下一刻男人持著刀的手卻伸了過來。

    “你知道就好。送你。”

    鄭來儀微怔,叔山梧的臉隱在黑暗中,聲音清晰而沉著。

    “接著。它是你的了。”

    “我只是借——”

    她分辯的話沒說完,手上一涼,那把匕首被塞進她手心,男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樓梯口-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宮宴結束,鄭遠持應付完一眾同僚后登上馬車,看向委頓在車廂角落的女兒,眉頭緊擰。

    鄭來儀搖了搖頭:“沒事,父親。我就是有些累了。”

    見女兒這副狀態,鄭國公轉頭問紫袖:“怎么回事,來儀今日席上到底去了哪兒?竟將一身衣服都換了?”

    他心中大概有個猜想,可能是在金澧池邊貪玩不慎落了水,可若只是這樣,這丫頭不至于神色如此萎靡,連話都懶得說。

    紫袖的話更加讓他不安:“老、老爺,婢子也不知,是指揮使大人叫我去翙羽閣接小姐,接到她時——”

    “別說了,紫袖。”

    鄭遠持幾乎要跳起來:“指揮使?叔山梧??!!”他抓起鄭來儀的手臂,皺眉問道,“你的跳脫呢?椒椒!”

    鄭來儀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把金跳脫落在了翙羽閣。

    “丟了。”她嘆了口氣。

    “丟了?!叔山家那小子對你干什么了?!!首飾也沒了,衣服也換了!!你們——”

    “我們沒事,他只是路過。”

    紫袖在角落哆哆嗦嗦地小聲:“指揮使大人他說,讓婢子留心……舜王世子,讓他別靠近小姐……”

    鄭遠持一驚,想到宴席將散時,李德音也換了一身衣服腳步匆忙地回到了席上。方才宮門口和舜王告別,往常總要來問候自己的世子竟躲得遠遠的,畏畏縮縮不敢上前……

    他的視線落在鄭來儀露出的半截脖頸上,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紅痕,一直向下延伸,消失在圍攏的帔帛下面。

    鄭遠持聲音帶了怒氣:“李德音?!這豎子!!竟敢對你——”

    “父親,小聲些。”鄭來儀語氣疲憊,“我沒事,什么也沒發生。”

    紫袖哭出聲來:“嗚嗚嗚……是婢子沒用,沒跟緊小姐……若不是指揮使大人,險些出了大事……”

    鄭遠持一掌拍在手邊的矮幾上,咬牙切齒。

    “我鄭遠持敬他舜王三分,他這畜生兒子竟然敢對我女兒——哼!!我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父親,”鄭來儀伸手按在鄭遠持的手背,“我沒事,您莫要沖動。”

    “女兒絕不會委屈自己,今日也差一點就對他動手了……”

    鄭來儀沉眉。若不是叔山梧攔住了自己,今日一時沖動,事情恐怕已經鬧得不可收拾。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下意識去依賴他的保護。

    她語氣疲憊卻認真地安撫鄭遠持,“女兒往后會遠離他,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了,您放心吧。舜王勢大,您在朝中行走,不必因為女兒樹敵。”

    鄭遠持聽著女兒懂事的語氣,愈發憤懣,然而終究是沒再發作。

    本來看舜王世子待椒椒不錯,二人又是一同長大,憑借他的出身背景,倘若椒椒喜歡,也未必不是心中的佳婿人選。

    可此事一出,他不去找那李德音的麻煩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鄭遠持眉眼陰沉地看著嬌花一樣的女兒,心痛兼后怕皆有。

    他想著,四丫頭的婚事,還是應當盡早定下。

    第35章  她那樣的出身,如何會看上叔山氏的門第?

    八月初十, 諸事皆宜。一大早杜府的媒人便登上了鄭國公府的大門。

    此次中樞官員變動中,杜境寬從兵部員外郎升從四品兵部司郎中,是兵部唯一一個得到擢升的職官。他在同僚中一向有辦事漂亮不拖沓、為人直爽痛快的風評, 也不因父親是兵部的主官而有任何驕躁浮雜的作風。

    作為兵部少數幾個參與禁軍改革的職官, 圣人還特別委任他負責相當核心的禁軍募兵一事。

    朝臣們都暗自評價,兵部杜尚書府上,兒子倒比老子要厲害些。

    李夫人和方姨娘此前已經在鄭遠持耳邊吹了很久的口風,如今成帷又入了禁軍, 若境寬成了鄭家的女婿, 往后不少地方還能幫襯些。

    鄭遠持看杜境寬和他那性格懦弱、憑借出身上位的父親不大一樣,倒像是個能做一番事業的兒郎, 口氣也漸漸松了。

    鄭綿韻第一時間面泛紅暈地將前面傳回來的消息告訴了來儀, 也好奇地問她到底和杜境寬怎么說的。

    “姐姐就不用管了。總之成了就好。”

    對千秋節那日發生的事,鄭來儀實在沒什么多說的心情, “所以婚期定了么?”

    “哪有這么快, 三書六禮, 這中間復雜著呢……”

    鄭來儀點點頭,正要說些什么,綿韻的丫鬟荇兒氣喘吁吁地從外面進來。

    “小、小姐, 四小姐,又、又來人了!”

    綿韻皺了眉:“你別著急, 氣喘勻了慢慢說,又來什么人了?”

    “又來人向小姐提親了!平野郡王府也來、來向小姐提親了!”

    鄭綿韻猛地起身:“什么?!”

    她心中慌亂, 第一時間轉身看向來儀, 后者依舊坐得安穩:“別急。父親既然已經應允了杜府, 便不會反悔的。”

    綿韻看著來儀這副樣子,稍稍定下心神問荇兒:“是誰來的?”

    “容夫人親自來的, 說是替大郎來求親,婢子只聽了一半,就匆忙回來報信了……”

    鄭綿韻聽聞,面色又不安起來:如今叔山氏是朝中新貴,夫人親自登門提親,頗有幾分志在必得的意思。

    “王妃親自上門,父親真的會為了杜境寬去駁平野王府的面子么?”

    “自然不會。”

    鄭綿韻一怔。

    鄭來儀神色認真地糾正她:“你在想什么啊姐姐!杜境寬再好,在父親眼里又算得上什么?但若是自家的女兒喜歡,他才不會管旁人的面子,就算是皇帝來求親,阿耶也必會問過你的意見。”

    鄭綿韻神色一時動容。

    身為鄭府三個女兒中的老二,又是庶女,她總比長姊和四妹妹早熟一些,做事情瞻前顧后已經成了習慣,父母親從來夸她“乖順懂事”,姐妹之間相處都很和睦。但她心里總明白,長輩們待她和來儀,總是不一樣的。

    這世上的手足之間,沒有不曾受過偏愛和薄待的。在鄭國公府的姊妹之間,這樣的偏差已經細微到不可估計了。

    更何況長姊鄭薜蘿當初嫁給房速崇的長子房遂寧,也并非她自己的本來意愿。鄭綿韻從來沒指望過自己的婚姻能完全自主,而她也全然接受。

    來儀能說出這樣的話,正因她從小就生活在父母的縱容愛護中,才有如此的自信,也順理成章的認為三姐姐也會有這樣的待遇。

    鄭綿韻壓過心中微瀾,伸手握住妹妹,笑了笑再沒多說什么。

    鄭來儀不知綿韻心中所想,只當她是擔心嫁不成杜境寬而憂慮,只調笑道:“姐姐,回頭你和杜境寬的事,我可得要頭一份禮!你看看,倘若我沒及時去和那姓杜的說,他是不是就晚來一步了?”

    綿韻臉上頓時紅成一片,也跟著笑道:“給你包一個最大的紅包!行了吧?”

    姐妹倆正在笑鬧,紫袖又從外面進來了,神情和方才的荇兒一模一樣。

    鄭來儀臉上的笑頓時收斂,心頭涌上一股不詳的預感。

    “平野郡王妃來替叔山柏求親,求的是……四姑娘!”-

    天剛微亮。玉京城東北方筆直的大道上,一支短小精悍的隊伍正緩緩靠近都城。

    這支隊伍約莫只有二十來人,卻有嚴陣肅穆的大軍氣質。將領身著明光鎧,縱馬當前,兩騎衛兵披甲執銳一左一右隨后,剩余士兵身著黑色戎服,手執銳兵徒步行進,行動整齊劃一,一看便是素有規矩的專業軍人。

    隊伍在緊閉的東城門外停下,領隊右手的副將翻身下馬,繞行上前,雙手捧著一卷明黃卷軸,中氣十足地朝著城門上喊話。

    “平野郡王、奉州節度使叔山尋奉召歸都,請予通行!”

    四野闃然,晨間的霧氣籠罩著森然緊閉的城門,除了零落的鳥鳴,一時間不聞人聲。

    那副將等得不耐煩,正欲提高聲音再稟告一次,卻見叔山尋一抬手:“不必急,朝義。”

    蔣朝義耐著性子,終于聽見城門后傳來一陣動靜,“吱吱嘎嘎”的聲音中,兩扇巨大的黑色城門緩緩打開。

    “踢踏”的馬蹄聲清脆,洞開的城門后,有人縱馬穿過晨霧,緩緩而出。

    蔣朝義看清了來人的形象,面上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二——”

    “請郡王爺卸甲除兵后,由此入城。”

    叔山梧坐在馬上,冷冷掃一眼叔山尋身后寥落的人馬,“其余人在城外等候。”

    蔣朝義愕然轉頭去看叔山尋,只見他仰著頭,對著眉眼冷酷如同陌路的二郎,緩緩笑了起來。

    叔山尋朝著叔山梧一拱手,從容道:“那便有勞指揮使大人帶路。”

    他轉過身,將佩刀交給一旁的衛兵,張開手臂,示意蔣朝義為他卸甲。

    蔣朝義上前,一邊幫著叔山尋解除身上的盔甲,一邊低聲:“將軍,二公子他……”

    叔山尋語氣淡然地糾正:“是禁軍指揮使。皇城戒律森嚴,你我自然應當遵守。你帶兵就地扎營,等我消息。”

    蔣朝義神色復雜地看一眼馬上的人,點頭應是。

    一輪紅日從地面線露出頭角,光芒映在城門牌匾上,“解甲門”三個大字熠熠閃光。寬而深的門洞里,一黑一白兩騎馬并行向內,父子二人之間如有天塹相隔。

    時辰還早,玉京城內除了幾家販賣朝食的鋪子里飄出冉冉的白氣,大多坊市中的樓宇和民宅都緊閉著大門,街上更是人煙寥寥。

    二人一路沉默,到了主干道萬祀大街上,叔山梧一勒韁繩。

    “前面不遠便是崇業坊,王爺自便,末將這便失陪了。”

    “阿梧。”

    叔山梧馬頭調轉一半,動作微頓。

    “你在玉京這些時日,可還適應?”

    “沒什么不適應的。都城繁華,總比邊關強得多。”馬兒在原地來回踏著步,他頭也沒回,不耐地扯著韁繩。

    叔山尋沉默半晌,方道:“聽說你一直沒有回過王府,一直宿在衙署,是么?”

    “我說過,那里不是我的家。”

    叔山梧看了一眼前方崇業坊巨大的牌樓,坊市中漸有熱鬧的人聲傳來,他淡淡移開視線,而后徹底掉轉了馬頭。

    “您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軍中事忙。”

    叔山尋在他身后提高了聲音:“所以你應當不知道,夫人已經代你兄長向國公府提親了吧?”

    叔山梧扯著韁繩的手松了松。

    “難得為父回來,今日隨我回一趟家吧。”叔山尋的聲音從身后靠近,第一次放軟了姿態。

    叔山梧抿唇,朝著不遠處跟著的兩名禁軍士兵一抬手:“你們先去吧。”

    “是,指揮使大人。”

    待兩名士兵遠去了,叔山尋意態不明地笑了起來:“指揮使大人好氣派。”

    叔山梧看了父親一眼:“這樣的氣派,節度使大人應當能感同身受。”

    叔山尋面上笑意一時收斂。

    叔山梧這個禁軍指揮使的位置緣何而來,他未必了解全部的細節,而朝廷是否已經完全對叔山氏放下心中芥蒂,叔山尋卻有清醒的自知之明。

    有的東西看上去是一呼百應的官威,實則不過是在你身邊安置的眼線。

    比如李肅舉薦他成為奉州節度使,卻同時將親信李純恩也留下做了奉州節度副使。河北說到底,依舊是李氏的勢力范圍。

    這里不是討論這樣話題的地方,叔山尋語氣一變:“所以那日為父問你,到底喜不喜歡那鄭家丫頭,你并未和我說實話。”

    叔山梧抿著唇,沒有說話,神態倔強。

    “咱們還是不要站在這里說話吧。”

    叔山尋將二郎的反應盡收眼底,夾了下馬腹,自管朝著平野郡王府的方向走,隔了一瞬聽見身后響起拖沓的馬蹄聲,嘴角勾起笑意。

    “其實我也是才知道。王府的書信昨夜才送到奉州驛站,五日前夫人親自登了國公府的門。正逢陛下喚本王回都議事,否則,也許阿柏把人娶進門了你都不知道。”

    “不會的。”

    叔山尋揚眉,轉頭看向自己兒子。后者神色中一時看不出波瀾,狀似平靜地反問自己:“難道國公府同意了?”

    “沒有。鄭國公夫婦愛女如命,只說需得先問過四姑娘自己的意思。”叔山尋神色淡淡。

    叔山梧哼笑一聲,“我看也是。”

    “不過,”叔山尋看著他這幅樣子,語氣放慢,“國公府似乎對你兄長很是滿意,國公夫人還十分歉意地解釋,說本來也有意和王府結親,不巧此前相看的三姑娘已經許配出去了。他們已經收下了大郎的庚帖,只要四姑娘點頭就行。”

    “她不會點頭的。”勒馬的人語氣冷硬了幾分。

    “你怎么知道?”

    “……她那樣的出身,如何會看上叔山氏的門第?”

    叔山尋還不曾見過二郎這樣的姿態,那副驕矜的外表之下到底咂摸出了些其他的意味。他唇角一勾:兒子再橫,如何敵得過老子?

    “她父母親都看得上,她為何看不上?”

    叔山梧神色變冷,沒有接話。

    “況且,你不是也知道,她不看重門閥背景、能力樣貌,唯一只看真心與否……”叔山尋別有深意地提醒。

    叔山梧無法反駁,這是燒尾宴那夜,他們父子二人在王府假山后聽到的鄭來儀的原話。

    叔山尋搖了搖頭:“或許是玉京的高門貴女們見多了家世顯赫的青年才俊,反而追求起畫本里說的神仙姻緣吧。這鄭四小姐但求一心人,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

    他嘆息般道,“畢竟真心這樣的東西,誰又能一眼判明?”

    平野郡王府的大門出現在長街盡頭。

    叔山尋在階下勒馬,轉頭卻見二郎依舊停在十步之外,眸色冷厲。

    第36章  他的生母怎可能在他出生之前便去世了?

    叔山尋翻身下馬, 信手將韁繩交給迎上前來的家丁,沖著叔山梧道:“怎么不過來?”

    “所以您當初也是這樣騙過母親的么?”

    叔山尋面上一僵,笑意瞬間消失。

    “您就是用所謂真心騙她遠離家鄉、舍棄一切, 一路跟著您, 直到最后凄涼地死在——”

    “住口!”

    叔山尋怒不可遏,低吼出聲:“你這豎子,居然敢提你母親!若不是因為你,她怎么會死?!”

    叔山梧抬眼看向平野郡王府氣派的院門, 眸色幽深如墨, 點點頭:“對,我也不配提她。就讓她安心轉世, 下輩子不要再碰到我們這樣的人家……”

    “你——!”叔山尋一時氣結。

    叔山梧的視線落回他身上, 如同看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我不會進去的,這里不是我的家。我絕無可能與他們共處同一屋檐下。”

    叔山尋怒極反笑, 點頭道:“好!你小子硬氣!燒尾宴那日還不是踏進我府門?!”

    “是我愚蠢, 妄想您還會記得, 那日是她誕辰。”

    叔山梧的聲音揚了起來,階下的人反而沉默,筆挺的肩背似乎塌下幾分。

    “就當母親從未存在過, 而我也離平野郡王府越遠越好。這不是如您所愿么,父親?”

    他冷冷的咬著最后兩個字, 這是重逢后第一次這么稱呼叔山尋。

    街道那一頭,人聲愈發熙攘, 繁忙的早市揭開序幕。這對父子站在空曠的郡王府門前, 沉默地對峙。廊下的閽者遠遠站著不敢上前, 似乎這已經成為家主和二公子之間的常態。

    “對……你說得對,今日我叔山尋所擁有的一切, 皆如我所愿……”

    叔山尋眼角的溝壑益發深了,他緩緩轉過身去,聲音沉重而疲憊。

    “本王不送,指揮使大人好走。”

    叔山梧縱馬穿過熱鬧的早市,沿途遇到執勤的禁軍士兵,見到他便原地立定,向上官行禮,而他恍若未見,始終眉峰冷峻,馬蹄不停。

    他沒有再回解甲門。身為指揮使,城門守衛這樣的事本就不需他親自去做。

    他在北衙司莊嚴氣派的獅子門前下馬。門前兩個守衛的兵丁見指揮使大人臉色難看,都心生畏懼,相互退讓了一番,其中一個叫賈二的硬著頭皮上來,接過叔山梧手上的韁繩,卻沒有立即去栓馬,面色猶豫似是有話要說。

    “講。”叔山梧腳步不停邁上臺階。

    “是、大人……有、有客人來衙署找您……”賈二結巴著小步跟在后面。

    “什么人?”

    “是、是……”

    賈二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看他面色,似乎也并不清楚來客的底細。

    自叔山梧接掌北衙六軍以來,總有人慕名來衙署,要求見指揮使大人。有的心存結交之意,有的是來探查虛實,有的則純屬對這位禁軍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指揮使好奇。

    而他對這種毫無意義的交際十分抵觸,早就交代過,遇到這種閑的沒事上門的客人,一律請他們打道回府。

    他皺眉:“人呢?”

    “已經進去了,長史大人陪著進去的,讓小的在門口迎您……是、是個女客,帶著冪籬……”

    叔山梧掀眉看了賈二一眼,“帶我過去。”

    “是。”

    賈二引著叔山梧穿過前堂,進了內院,在指揮使的書房門前停下了。

    “大人,就在里面。”

    叔山梧撩起衣袍下擺,推開門。

    書房內,一個身著緋色衣裙的少女背著手,正饒有興致地四處打量。一個身著官服的中年人局促地守在門邊,正是北衙司的長史。看這情形,一時間竟分不清他和那少女誰才是北衙司的主人。

    長史一見上官來了,連忙打起精神迎上前:“大人,您回來了!”

    那少女聞聲回頭,看見門邊的叔山梧,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指揮使大人!”

    叔山梧看清少女的臉,轉頭皺眉看向長史,眸中嚴厲之色叫人不禁瑟縮。

    “大、大人,這位是吏、吏部尚書伍、伍大人的女——”

    賈二站在門外聽著,心里自在了些。看來不光是自己,連長史面對指揮使的氣場都會發怵,打磕巴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不用你介紹!”

    伍暮云打斷長史,快步走到叔山梧面前,屈膝行禮,“奴家閨名暮云,我爹爹是——”

    “不是說了,無關之人概不接見么?”

    叔山梧并未多看伍暮云一眼,只冷冷地責問長史。

    長史一手心的汗,在官服下擺悄悄擦了擦,飛快地瞄了一眼伍暮云,只能將長官的斥責生生應下:“是、是、是下官失職……下官也是看伍小姐似乎有要事……”

    他心中大感冤枉,自己身為一個禁軍長史,如何對找上門來的吏部尚書家的小姐說不?況且人家說有事找指揮使大人,他怎好多問是什么事?

    “你有什么事?”

    叔山梧的視線終于轉回伍暮云,后者面上泛起一片嬌羞的紅暈,正要開口,想到什么,又轉頭對局促不安的長史道:“你先出去!”

    長史如蒙大赦,正要轉身,突然被叔山梧叫住:“北衙司接待來訪,長史官需全程在場,負責記錄,以便追溯。伍姑娘有何事要報?”

    伍暮云一滯,無措地看向長史,后者也一臉尷尬地看著她。

    “我、我……”她咬了咬牙,“我沒有事要報,我有話和你說!”

    長史連忙道:“那下官不耽誤大人和姑娘說話,前面還有公務,下官先退下了!”說完抬腿就走,一點反應的時間都不給叔山梧,出去后還迅速闔上了書房的門。

    他一路小跑,及至走到前院才放緩了腳步,賈二正等在院門邊,一臉八卦地等著。

    “長史大人,來找咱們指揮使大人的那個姑娘是誰啊?”

    “看來你們今日是不忙!還有閑心在這里看戲!”長史虎起臉斥了一句,臉上端著的官威轉而消失,狎笑道,“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吧?”

    賈二搖頭,湊上前來,笑嘻嘻地問:“所以究竟是誰啊?”

    “想知道?”長史斜著眼,故意吊他胃口。

    賈二張著嘴,傻笑著點頭。

    長史臉上笑容頓收,突地一個暴栗敲在他腦門:“你這泥腿子,還配問人家姑娘姓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一臉艷羨地看著院里,無不惆悵地感嘆著,“像指揮使這樣,年紀輕輕就當上四品大員的玉京新貴,如此春風得意,他叔山家的祖墳不知在哪一塊,讓我也去湊湊神仙保佑的熱乎氣兒啊……”

    賈二被他訓斥,倒也不惱,他們平時和長史沒大沒小慣了,當下玩笑促狹的口吻,上下打量著長史干癟細長的臉:“長史大人,依小的看啊,壓根不是祖墳的事兒,您祖上就算是和叔山家一個土堆里埋著,也難保佑您生出和指揮使大人一樣的外表!”

    “你小子——!”

    長史眼睛一豎,而后泄氣道,“真他娘的!老天爺真是不公!什么都讓他占全了……功名利祿、門第樣貌,看樣子離成為伍尚書的乘龍快婿也不遠了!”

    兩人斜靠在院門前扯淡,突見一襲紅衣從院里腳步匆匆地出來了。賈二眼尖,連忙扯了扯長史的袖子。

    長史轉回臉,一看是伍暮云,連忙笑瞇瞇地迎上前去:“伍小——哎?”

    伍暮云兩眼通紅,滿面羞憤之色,毫未理會一臉諂媚的長史,捂著嘴跑了出去,迅速消失在二人視線中。

    “這是……怎么回事?”

    長史一臉納悶,轉頭看見叔山梧緩步從院中出來,連忙迎上去:“大人……”

    叔山梧丟過來一頂冪籬,漠然道:“報案人丟下的,叫人給她送回去。”

    “額——是!”

    長史接過冪籬,這才發現叔山梧換了身常服,看樣子是要出去,于是提步跟在他身后:“大人,您要去巡視么?屬下叫幾個人跟著吧……”

    “不用,我去辦趟私事。”

    “哦,好的。”

    長史頓住腳步,看著長官英挺的背影消失在府衙門外-

    鄭來儀以手支頤,定定地看著面前的雙陸棋盤。棋盤上空無一子,只有一本薄薄的紅皮冊子攤開著。

    紫袖端著一碗杏皮茶過來,瞥了一眼那冊子,依稀看見最上面的兩行字。

    「平野郡王長子叔山柏,字彌茂,生于昭寧十五年正旦寅時二刻……」

    她將茶碗放下,輕聲道:“小姐盯著這庚帖看了兩日了,可有拿定主意?”

    鄭來儀掀眉看她:“拿什么主意?”

    紫袖不敢說話,她能聽出四小姐語氣中的隱隱冷意,此時答什么都是錯的。她就不該問。

    鄭來儀垂眼,視線又移到那庚帖上,喃喃道:“昭寧十五年,正月……”

    那正是叔山梧生母去世的同一年。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中元那日拂霄山回來后,便始終覺得奇怪而又說不出口的地方。

    前世那一份送到她手里的叔山梧的庚帖,被自己藏在枕頭下面,每晚對著燭火看一遍,直到嫁入平野王府。丈夫的生辰她絕無可能記錯。他明明是生于昭寧十七年,比兄長叔山柏小兩歲,和自己同歲。

    他的生母怎可能在他出生之前便去世了?

    鄭來儀抬眼看向紫袖:“容夫人她……”話說了一半,便見青霓從外面進來,腳步匆匆跨進門內。

    “小姐,外面有人找您。”

    “誰?”

    “是……禁軍指揮使。”

    紫袖一時難以置信:“叔山梧?”

    青霓點了點頭。兩個丫頭齊刷刷地看向鄭來儀。

    鄭來儀的手從庚帖上移開,眉梢微挑:“他一個人來的?”

    青霓點頭:“叔山指揮使說,請小姐出府相見。”

    鄭來儀冷哼了一聲,這人好大的膽子,只身登門國公府,還敢堂而皇之地叫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出去相見。

    若不是鄭遠持上朝去了,見他如此狂妄做派,一定叫人拎著棍子打他出去。

    “母親沒說什么么?”

    這也是青霓十分費解的地方:“夫人說,聽小姐的。”

    鄭來儀視線落回一旁案上放著的叔山柏的庚帖。這東西到她手里兩日,始終沒給父母一句答復,他們始終也不曾催問她。李硯卿知道她和叔山梧的交集,女兒如此消極應對容夫人求親的態度,在父母親的眼里反而成了另一種表態,或許因此才沒有插手。

    前世他們也是這樣,在挑選夫婿的事情上縱容自己一意孤行,才最終釀成大錯。

    鄭來儀看著庚帖上叔山柏的出生年月,忽地站起身來:“那我便去會會他。”

    第37章  鄭來儀,不要嫁給叔山柏。

    紫袖連忙轉身去拿衣服, 在琳瑯滿目的衣架前犯了難。

    “隨便什么都行,不用挑了。”

    紫袖會錯了意,以為鄭來儀是迫不及待, 笑著問:“那首飾便戴那一套孔雀雙飛小山釵吧?”

    孔雀雙飛。

    這名字挑動了鄭來儀的神經, 她冷笑一聲:“孔雀是什么忠貞的鳥么?難道不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紫袖一愣,沒接得上話,只聽鄭來儀沉聲道:“首飾都不用了,就這樣吧。”

    邁出門的腳步一頓, 她轉身對緊跟在后的紫袖道:“你留在家里, 讓戎贊暗中跟著就行。告訴母親,我去去就回。”

    紫袖腳步一頓, 不無沮喪地應道:“是。”-

    叔山梧一身帝釋青的襕袍, 蹀躞帶束出利落的腰身,長發用玉簪束起。他背著手安靜地站在國公府門前寬大的石階下等人, 看不出半分武將氣場。

    這副畫面難免引得過路人遐想連篇:這又是誰家兒郎如此風姿明凈, 來國公府的必定是朝廷要員, 也不知婚配否?

    “指揮使大人有事找我?”

    叔山梧轉過身,鄭來儀背靠著氣勢磅礴的朱漆大門,在臺階的另一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是。”

    “什么事, 說吧。”她站著不動,眸色冷厲。

    “姑娘可否同在下去個地方?”

    鄭來儀皺眉, 面上的狐疑一閃而過。階下的人既無更多解釋,也無勸說的意思, 只耐心地等她回答。

    去就去, 難不成還怕你。她轉身朝著門內吩咐:“給我牽匹馬來。”

    叔山梧唇角勾起一抹笑。鄭來儀明明看見了他的神情, 卻佯裝未見,由著家丁攙扶上了馬, 握住韁繩,垂眼看向仍站著的人:“去哪兒?”

    叔山梧收斂了笑意,跟著翻身上馬:“姑娘請隨我來。”

    “賣什么關子……”鄭來儀嘟囔著一扯韁繩。

    二人從射金門出,一路向西,腳下的路從寬敞的大道逐漸變得蜿蜒曲折,直到進了拂霄山,鄭來儀才有幾分猜到他們是要去哪兒。

    林木幽深,山泉潺潺,鳥獸鳴叫不絕于耳,拂霄山里涼意沁人,從暑熱蒸騰的都城來到這里,讓人不覺松弛幾分。

    山道難行,叔山梧有意放慢了速度,好讓身后人跟得上。戎贊借著茂密的叢林,敏捷似猿猴一般,不遠不近地一路跟著他們,而叔山梧狀若未察,只眉眼間冷笑一閃而過。

    “到了。”

    叔山梧翻身下馬。鄭來儀抬頭看著霄云寺莊嚴的院門,一時未動:“為什么來這里?”

    “有事要說,也有話要問。”

    叔山梧答得簡單,朝著馬背上的鄭來儀遞出手。她沒理會,抓著馬背上的鬃毛,慢慢地下了馬。這副小心而倔強的姿態,讓叔山梧想起青州馬場上的那一幕,唇角一勾,將手收了回去。

    今日的霄云寺香客不多,悠然的鐘聲里,二人沿著長廊穿過正院。逐漸靠近通往后山的那一道木門時,鄭來儀的腳步遲疑了一下。

    “這里是……”

    叔山梧轉頭看她一眼,推開木門,率先邁步出去,在院門外安靜地等著她。

    陡峭山壁傾斜向上,無數藤蔓從高處倒垂下來,如同天然的綠色簾幕,簾幕后是帶著歲月斑駁痕跡的一座座佛像。山壁前只有寥寥兩三個衣著樸素的老婦人,正雙手合十,跪在一尊高大的觀音像前喁喁念禱,姿態虔誠。

    叔山梧沿著山壁,幾步走到山壁角落那座報身佛前停下,而后轉身,朝鄭來儀看了過去。

    她因這樣嚴肅的氣氛而有些發怵,克制著目光不去看他身后那盞蓮花燈,腳步踟躕著,眼神亦是猶豫的。

    “神明在上,姑娘有什么好怕的。”他笑了笑,似在激她。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邁出門檻,迎著叔山梧的目光走了過去:“指揮使大人這樣殺慣了人的人,竟然信佛。”

    “我不信佛,但我母親信。”

    她腳步一頓。

    叔山梧轉過身,面向那尊與他齊高的佛像,佛像面前的長明燈燭火幽微,連日下雨,燈座上沾滿了泥土,已經看不清字樣。

    他從懷中取出一方黑色的布帕,將燈座擦拭干凈。

    “這是我的生母,安氏。”

    鄭來儀呼吸放輕。

    “她不是漢人,來自西域一個如今已經滅亡的小國,漪蘭。”

    叔山梧背對著鄭來儀,看不見她望向那牌位時眼底涌動著的情緒,恍然與困惑皆有。

    “六月初八是我亡母的誕辰,燒尾宴那日我去平野王府,只是想看看他們是不是都還記得……”

    他眼神里的落寞一閃而逝,轉頭看向她時,眸光卻在閃動。

    “……沒想到卻再次遇到了你。”

    叔山梧輕輕拂開神龕上的落葉和塵土,沉聲道:“那時你說的沒錯。在青州馬場時,我得知那舞姬出身漪蘭,讓我想起了母親,便想要阻止她犯險……”

    鄭來儀出聲打斷:“指揮使大人和我說這些干什么?我又沒——”

    “我沒想騙你。”

    鄭來儀抬頭,叔山梧神色認真,深深凝視著她。

    她第一次發現,他的瞳孔不是純粹的黑,而是一種幽深的綠色,不細看時是難以發覺的,此時他們距離很近,她看見他眼睛里的景象,如同夜里蟄伏的猛獸。

    她移開視線,一時不知看向哪里,只好落在那盞被擦拭過的長明燈上。

    “所以你真的不是昭寧十七年生人……”

    “容絮說我是昭寧十七年生?”叔山梧挑眉,唇角勾起冷笑,“——我只比阿柏小半個月,是昭寧十五年正月十五出生。”

    “那為什么……?”鄭來儀疑惑。

    “一個駐守邊關、抗擊外侮的將領,怎可娶異族女子為正妻?父親思及自己前程,在她死后抹去了她的存在,轉而娶了容氏為正妻,還讓我認她為母親。甚至將我的出生年月也一起改了。”

    “而我的生母安夙,在生下我之后沒多久便抑郁而終,死后姓名未入族譜,甚至連一塊自己的墓碑都沒有。”

    鄭來儀嘴角浮起一抹諷笑。前世算命的說,她和叔山梧同歲出生,八字相配,是天作之合,這段姻緣從一開始果然便是錯的。

    她垂下眼睫,聲音很冷:“……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

    叔山梧向前一步,似乎是想伸手,終究只是握緊了拳頭,沉聲道:“鄭來儀,不要嫁給叔山柏。”

    “為什么?”她掀眉看他。

    “……這樣的家族,沒有人會付出真心,不值得托付。”

    鄭來儀笑了起來,眉眼卻是冷的:“指揮使大人,也是在說你自己么?”

    叔山梧隱忍地看她一眼,想說什么,卻抿緊了唇,不知是不是默認。

    即使前世他們成了夫妻,彼此之間曾經再緊密無比,鄭來儀卻從未在他眼中見到過如此刻一般的坦誠。

    她突然有些不自在,后退了半步,察覺到靴筒里的東西正硬硬地硌著自己的腳。

    曾以為那匕首會是叔山梧勾結異族的證據,費勁心機得到手,卻沒想到他會如此坦白。她雖然恨叔山梧,但拉他下馬的辦法有很多種,死者為大,不必在逝者身上做文章。

    鄭來儀彎腰將那把曲柄匕首抽了出來,遞過去:“我無意打探指揮使大人的私隱。既然是令堂的遺物,這樣珍貴的東西,還是還給你。”

    叔山梧沒動,她又伸了伸手催他接過。

    他不接:“說過送你,就是你的了。”

    鄭來儀皺眉:“這樣不妥——”

    “沒什么不妥的,母親在此見證,我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

    不知哪里來的一陣風,吹得那盞長明燈原本微弱的燭火陡然盛旺,仿佛是有魂靈在附和著叔山梧的話。

    鄭來儀擰著眉看他,而他態度堅決,不可撼動。她僵持的勁頭終于松懈,握著匕首的手垂了下去,暫且放棄了僵持。

    “既然是你的東西,留著也好,嫌礙事扔了也罷,都隨你。”叔山梧頗為大度地道。

    她哼了一聲:“你母親看著,我要扔也不會扔在這里。”

    叔山梧的心機被戳破,笑了起來。他真心開懷的時候的笑容很好看,像打透陰翳的一縷陽光,只是這樣的時候并不常有。

    鳥兒成群飛入山林,暮色在不知覺間降臨,帶著涼意的風將鄭來儀的衣裙吹起,叔山梧抬頭看了看天:“不早了,走吧。”

    兩騎馬緩緩行走在曲折的山路上,依舊是一前一后,和來時一樣的情形。幽深的山林里寂靜無聲,一時間連鳥獸蟲鳴都聽不見了。

    始終在前開道的叔山梧突然停住了。鄭來儀不知緣故,也勒馬停了下來,“怎么了?”

    “和姑娘一道的人呢?”

    鄭來儀一怔,而后些許不自然道:“什么人?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叔山梧看她一眼:“姑娘不覺得,這林子里安靜得有些詭異么?”

    仿佛是佐證一般,他話音未落,林中便傳來一聲梟鳥空靈的鳴叫,除此外再無任何動靜。

    鄭來儀轉頭四顧,二人此時正在一條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碎石山道上,周遭除了森然的樹影,看不見任何活物。

    她讓戎贊跟著自己,但若是尋常情況,她想要找到他時,只要稍微留心便能發現蛛絲馬跡,來時他一路跟著她都能夠察覺,可此時卻并無半分第三人的氣息。

    鄭來儀心頭不免瑟縮,下意識地夾了下馬腹,向叔山梧靠近了些。

    “你那名圖羅近衛,來時一路跟得還算緊,眼下卻不知去了哪里。”

    “你——”鄭來儀要反駁,卻意識到憑借叔山梧的警覺,不可能對戎贊的存在一無所察,放棄了抵抗,“你什么時候發現的?”

    “大約是……在青州的時候?他跟蹤決云,兩人還交了手,難道他沒有向你稟報?”叔山梧抱著臂,好整以暇地點評,“——姑娘這近衛實在有些不夠稱職。”

    鄭來儀撇了撇嘴,她對此一無所知。但能夠猜到戎贊性子驕傲,應當是在交手中落于下風,才不愿和自己提及,當下放棄偽裝,揚聲:“戎贊。”

    除了一絲風聲,無人應答。

    叔山梧眉眼間的閑適散去,姿態莫名繃緊了許多。

    “看來這小子不是貪玩,”他轉頭看向鄭來儀,“在這里等著別動,我去去就來。”

    “你去哪——”

    鄭來儀話音未落,叔山梧已經從馬背上縱身躍起,迅捷的身影如鷹消失在密林深處。

    天色益發暗了下去,鄭來儀無數次地看向叔山梧消失的方向,面色難掩焦慮。

    不知過去多久,似乎有動靜從林中傳來,她仔細分辨,是刀兵相接的聲音,混雜著男人痛苦的嘶吼。

    第38章  派禁軍指揮使叔山梧去往槊方監軍

    鄭來儀神色一凜, 立即翻身下馬,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奔。

    沒有跑出多久,熟悉的身影便出現在視線中。林中空地上, 兩個戎服士兵正一左一右地夾擊著一人, 被合力攻擊的人赤手空拳,背對著她——正是叔山梧。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大樹下,那里坐著一人,低垂著頭看不請臉, 但衣服是熟悉的。

    “戎贊!”

    戎贊猛地抬起頭來, 而叔山梧也聽見她的聲音,二人一齊出聲。

    “別過來!”

    “別過來!阿姐!”

    鄭來儀看清戎贊的右腿受了傷, 被匆匆包裹過, 血已經將衣褲染成深褐色。他狠狠地沖鄭來儀搖頭,讓她不要靠近, 而后滿臉焦慮地看向林中正熱的戰局。

    叔山梧手無寸鐵, 而對面的二人卻似乎對他十分忌憚。鄭來儀正在疑惑這二人究竟來自那支部隊, 怎么會對身著禁軍服制的叔山梧大打出手,卻聽見他高聲喊了句什么。

    是異族語言。

    戎贊的表情頓時復雜,似是聽懂了他的話。鄭來儀心中一動。難道這二人是圖羅奸細?

    果然, 那兩名身著大祈士兵服飾的男子面泛兇光,其中一人粗著嗓子對叔山梧喊話, 一邊喊著,一邊持著刀向他沖了過去。

    叔山梧身形沉穩, 一時沒有任何動作, 有那么一瞬, 鄭來儀都以為他是被嚇住了,偏偏在那刀鋒襲至面門的一刻, 他迅疾轉身,敵人眼前一花,手中的兵刃便被劈手奪了下來。

    叔山梧在二人身后站定,反手執刀,冷笑著說了句:“連刀都不會握,如何裝得像?”

    大祈軍中配備的陌刀重十五斤,刃長三尺,柄長四尺,下用鐵鉆,那兩個圖羅奸細用慣了短刀,對這樣大型的兵刃根本無法招架,叔山梧早就看出敵人的窘迫,輕而易舉地空手奪刃。

    被奪了刀的一人滿臉漲得通紅,嘰哩哇啦一陣怪叫,他的同伴則二話不說,雙手提著刀沖上前來。

    鄭來儀懸著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可以確定這二人絕無可能是叔山梧的對手。果然沒有幾個回合,兩個身高八尺的圖羅壯漢就被按倒在地。

    她只是有些意外,按照叔山梧的性子,敢與他為敵死相不會好看。可是當下他并沒立刻要他們的性命,只是將二人雙手反剪,利落地在他們后心分別戳了兩下,二人頓時滿頭大汗,神色痛苦,卻叫不出聲來。

    鄭來儀走到戎贊面前,蹲下身子查看他傷勢:“還在流血,有藥么?”

    戎贊點頭,面上的羞愧多過痛苦:“我沒事的,阿姐……”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鄭來儀的視線移向不遠處被捆縛住手腳的兩人,面色復雜。

    “他發現了這兩名偽裝的圖羅奸細,好心勸二人離開,他這兩個同胞假意順從,突然反目從背后偷襲……”

    鄭來儀站起身,叔山梧活動著手腕,朝二人走了過來。

    “其實姑娘這位近衛身手不錯,這兩個蠢貨本來不應是他的對手。只是一時仁慈,難免被蒙蔽。”

    戎贊臉色一紅,梗著脖子用圖羅語嘟噥了一句什么。

    叔山梧聞言輕笑一聲,而后眉眼冷厲地回答:“向你揮刀的人,不是敵人又是什么?若他們的目標是你的阿姐,你還會手下留情么?”

    戎贊一滯,不無心虛地看向鄭來儀。

    鄭來儀朝那兩個手足被困的圖羅人走了過去。兩人神色痛苦,被叔山梧點中穴道后渾身酸麻,苦于叫不出聲,已經出了一頭的汗。她的視線移向他們身著的戎服,平巾幘,紫補襠,大口褲,錦媵蛇——她只覺得沒來由地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叔山梧彎腰撿起兩把陌刀,看一眼手柄,神色冷峻。

    鄭來儀意識到什么,走上前,拿過他手上其中一把,仔細分辨上面的錯金銘文。

    「昌順元年,槊方節度府造鍔,刀匠蘇四等造,專當參軍事王某」

    她的心頭一墜,意識到這兩個圖羅奸細身著的是槊方軍的服制。

    陌刀上記載著兵刃制作的時間、地點、參與的工匠及監管的官員,絕無可能作偽。他們能堂而皇之地混進關內,必是槊方那里出了問題。

    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叔山梧。

    叔山梧從她手中抽回刀,冷靜道:“圖羅人已經混進中原,這兩人絕不會是最后的兩個。先讓戎贊陪你回去,這兩個人我需要帶走。”

    他看向坐在樹下的戎贊:“小子,還能騎馬么?”

    “當然能!我沒事!”戎贊一臉倔強,隨即扶著樹便站了起來。

    叔山梧笑了笑,從蹀躞帶上解下一樣東西,放在鄭來儀手里。她低頭一看,是禁軍指揮使的腰牌。

    許是為了照顧戎贊的自尊,他朝鄭來儀傾身,壓低幾分聲音,姿態莫名有些親近:“這小子在逞強,騎馬沒問題,其他的不能指望。你拿著令牌,山腳便有禁軍的人,讓他們送你們回去。”

    鄭來儀看著那枚腰牌,一時有些猶豫。

    她不想拿叔山梧的令牌,可眼下天已黑透,經歷方才這一場,這郊野之地已是草木皆兵,心中的害怕也不是沒有道理。

    叔山梧對如何說服她十分在行,他看一眼戎贊:“快拿著,那小子的血沒有完全止住,回去以后腿傷還需要靜養。耽誤了治療便可惜了。”

    鄭來儀咬咬牙,把令牌收在懷里。又看了那兩名圖羅士兵一眼:“若槊方……”

    叔山梧明白她在想什么,語氣不再委婉:“奸細進入京畿絕非小事,他們會經歷最嚴酷的拷問。但不管結果如何,槊方已經幾度失誤,眼下又有勾結異族的嫌疑,只能自求多福。”

    聽到“勾結異族”四個字,鄭來儀下意識搖頭:“不,舅舅不會的。”

    叔山梧神色冷酷,看向地上委頓的那兩個奸細,眸中寒意森然,如同換了一個人。

    她心神一凜,不再多說什么,帶著戎贊迅速離開-

    “這個虢王兄!朕已經想不起來,上一回槊方報回來好消息是甚么時候了!!”

    懷光帝將手中的奏折一扔,十幾張折頁的文書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承載著圣人的洶洶怒氣,“啪”一聲摔到了地上。

    集英殿內跪了一地,落針可聞,就連鄭遠持也乖覺地選擇了閉嘴。

    “朕顧及他精力有限,讓進明替他去管肅州,他倒好!一個堂堂的親王,駐守一方的大將,心眼比個針鼻子還要小!把強兵壯馬全部帶走,只給后任留了——”

    皇帝停頓了一下,埋頭在案頭上翻找了一番,找出一本壓在下面的奏折,怒氣沖沖地翻開,念著上面彈劾的奏文,“——所留者揀退羸兵數千人、劣馬數百匹,不、堪、捍、賊!!1”

    下面跪著的杜昌益不無心虛地看了鄭遠持一眼。

    這封奏報是現任肅州節度季進明發往兵部,請求朝廷增兵肅州的奏折,可他實在調不出人來,只能硬著頭皮朝上報,無形中幫助季進明告了虢王一狀。

    鄭遠持埋著頭,神色卻是平靜得很,杜昌益惶恐不安地收回視線。

    皇帝捏著那本奏折,驀地點了鄭國公的名。

    “惟宰,你說說!他要那么多的兵有什么用,啊?還不是放了奸細進來?!那兩個圖羅人穿著他槊方軍的衣服,拿著他槊方軍的兵器,就差舉著他李澹的旗子了!!咳、咳咳,咳、咳……”

    皇帝一口氣沒上來,猛烈地咳了起來。身后的內侍監總管裘順連忙上前,給皇帝捋著后背,又讓宮人端茶上來。

    眾臣埋著頭齊聲:“陛下息怒。”

    鄭遠持尚未答話,一旁響起房速崇不緊不慢的聲音:“老臣以為,槊方把守入關之道,位置扼要,虢王幾度失誤,恐怕難當大任,不如另擇良將。”

    懷光帝急促的呼吸漸漸平復,視線掃到一旁跪著的舜王李肅:“皇弟以為如何?”

    李肅抬頭看向皇帝。

    他早對這位皇兄對虢王予以重任心懷不滿,可他也深知,越是對手犯錯的時候,越發應當冷靜。他清楚自己能夠被皇兄重新信任,從偏遠的嶺南調回東都,也是因為他這些年來足夠隱忍,從來謙遜恭順。

    皇帝不正面回答房速崇德提議,轉而問他的意見,本身就是一種傾向。

    李肅一臉誠懇地道:“虢王為大祈鎮守邊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圖羅奸細一事疑點眾多,若尚未調查清楚就在此時換將,唯恐動搖邊鎮將士軍心。”

    此言正說在皇帝的心坎,懷光帝緩緩點頭,視線落在一旁始終沉默的人身上。

    “青云,你任奉州節度已有月余,朕想問問,駐邊將領報喜不報憂的心態是何原因?”

    眾人紛紛地看向角落里的叔山尋。

    只見他抬起頭來,鎮定自若地答:“回陛下,恕末將難以回答。”

    懷光帝皺眉,眾人也跟著為叔山尋捏一把汗。

    “——在末將來看,邊情無小事,報憂是必須,報喜則不必著急。是故對這種報喜不報憂的心態,實在難以理解。”

    叔山尋冷靜地看著皇帝,“末將此次奉昭回都敘職,亦是為了北境圖羅異動一事。現在看來,槊方至奉州一線,均有圖羅人虎視眈眈,朝廷不得不防。”

    懷光帝深以為然,感嘆道:“為何虢王就是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北境一線,牽一發而動全身,他總看著自己懷里這一畝三分地,實在短淺!”

    他看向鄭遠持:“惟宰,依你之見,槊方一事應當如何處理?”

    鄭遠持緩緩道:“依老臣所見,不若中央派監軍赴槊方,對駐軍的屯戍、訓練和駐邊事務進行督查,查知問題后方能有的放矢。”

    這個折中的方法顯然更符合皇帝的心意,他一拍桌案:“好!就這么辦!這監軍人選,愛卿以為何人合適?”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鄭遠持,他沉思半晌,朗聲道:“監軍由中央派遣,又需熟悉行軍作戰,不若從禁軍中擢選——”

    鄭遠持的目光在叔山尋的背影上停了一停,“——就派禁軍指揮使叔山梧去往槊方,陛下以為如何?”

    叔山尋筆挺的后背似乎僵住了。

    第39章  那個夜晚,被他視為一生的污點。

    平野郡王府, 花廳。

    叔山尋奉昭回都已滿七日,明日便要回返程回奉州駐地。容氏親自準備晚食,為丈夫送行, 案上擺滿了豐盛佳肴, 一家三口卻氣氛壓抑。

    “向鄭國公府求親一事,先作罷吧。”叔山尋擱下筷子,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容氏訝然看向丈夫:“為何?”

    “照辦就是,不用問那么多為什么。”

    容氏面色有些難堪, 叔山尋很少在大郎面前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 但她終究還是笑了笑,柔聲道:“這也不是妾能做主的事, 倘若國公府看上了大郎, 難道我們還拒絕么?”

    叔山尋冷哼一聲:“國公府收你的庚帖,已經是高看你一眼, 幾次三番低聲下氣去倒貼, 難道你看不出人家只是出于禮貌應付你一番?還真當自己能和他鄭遠持門當戶對了!”

    容氏一滯, 被丈夫尖刻的話語刺激得立時紅了眼,強忍著才沒在兒子面前落下淚來。

    叔山柏伸手握住容氏的手,溫聲道:“母親不要多心, 父親此言并沒有旁的意思,鄭國公于我叔山氏是敵是友, 到底難說。兒聽說,今日鄭遠持在朝上還刻意針對我們, 舉薦阿梧去槊方監軍——這樣難辦的差事, 他偏偏當著父親的面向皇上推薦, 讓人難以推辭,可見居心之險!”

    叔山尋面色陰沉。

    容氏卻并沒有被叔山柏的言語安慰到半分, 她不無心疼地看著兒子:“二郎他自幼離家,從未在你父親跟前盡過孝,如今入了禁軍,在玉京城風頭出盡,事事高過你一頭!大郎,你從小心善,人家是不是把我們忘了都未可知,你卻事事設身處地為他著想……”

    叔山柏一臉不以為然:“母親此言差矣,我和二郎既為手足,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雖然是四品中郎將,可要知道那禁軍水深,里面盡是些有背景的紈绔子弟,加上袁少監那么一個上司,這份差事并不好做。我在禮部雖官階不比二郎,卻是與各國交往的要害位置,在圣人面前出頭露面的機會也多,來日于父王也是大有助益的。”

    叔山尋面色溫和不少,他拍了拍叔山柏的肩膀,沒說什么,可眼神中贊許之意明顯。

    叔山柏又道:“倘若真與鄭國公府無緣,也不必強求,難不成母親還擔心兒找不到合意的新婦?”

    容氏仍有些不甘心:“可是我看那李夫人明明對你印象不錯……”

    她聽說老爺回來那日,其實是二郎陪著一道進的城,兩個人都走到大門口了,叔山梧最終還是沒進門。而叔山尋回來這幾日,每日都是面色陰沉,不曾對他們母子露出過一次笑臉。

    她看了丈夫一眼,強忍了半晌,終于還是嘆一口氣,幽幽道:“若不是母親拖累了你,你本該有更好的前程……”

    叔山柏皺眉:“母親這是什么話——”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叔山尋將手中的筷子拍在了桌上。

    “父親……”叔山柏一臉愕然的看向叔山尋。

    “茂郎,你先出去。”

    “爹——?”

    “出去!”叔山尋低吼出聲。

    叔山柏只好從席上起身,不無擔憂地看一眼冷面對坐的二人,緩步離開了花廳。

    “……妾早就知道,老爺從來對我沒用過真心。”緊繃的氣氛中,容絮幽幽地開口。

    她如同換了一個人,面上的哀怨不見了,唯余平靜。

    “你當著大郎的面說這樣的話,真有一絲作為母親的自覺么?”

    “難道妾說錯了?”

    叔山尋眉頭緊蹙,看向容絮:“你什么意思?”

    “老爺一直還當我是夫人身邊的丫鬟絮兒,有幾分姿色,卻滿腹心機,趁著主子不在勾引您,對不對?”

    叔山尋臉色鐵青,眉間慍怒一閃而過:“你……怎敢提她……”

    容絮苦笑,低聲道:“妾連提都不配么?”

    她抬眼看著叔山尋,“您這么想,二郎也是這么想的。十九年來,他不曾喊過我一聲‘母親’,甚至不曾正眼看過我一眼,他只當我是個逼死主人,趁機上位的賤婢!”她的聲音陡然尖利。

    “你閉嘴——”

    容絮沒有閉嘴,甚至沒有被叔山尋的怒氣嚇到,只是死氣沉沉地繼續喃喃著。

    “可是妾有什么錯?您遠征漪蘭,是夫人擔心您,讓我去給您送避寒的衣物。妾孤身一人穿過大捷后狂歡的營地,怕得要死,那些醉酒的士兵一個個流著口水看著我,我只能沖進主將的帳中尋求您的庇護,可是……”

    “別說了!”叔山尋低吼出聲。

    那個夜晚,被他視為一生的污點。

    蒲昌海的冬夜滴水成冰,他率領的大軍以少勝多,一舉攻入漪蘭都城,生擒漪蘭國主,將他的頭顱砍下掛在營地的旗桿上。數月以來枕戈待旦的兵士們乍然放松,徹夜飲酒高歌狂歡。

    而他在這樣的氛圍中,獨自一人坐在主將營帳里,心情復雜地喝下了一斛又一斛離人醉。

    絮兒就是這時闖進了他的營帳,他的眼中只有一道窈窕的虛影,他將人一把摟住,口齒不清地喊著另一個名字,那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摯愛。可他們立場不同,他帶兵滅了她的故國,屠盡了她的同胞。

    燭火搖晃的營帳里,叔山尋將容絮壓倒在床榻上,口中始終喃喃喊著“阿夙,對不起”。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帶兵出征前安夙已經有了身孕。而時隔不久,千里之外前線戰場上的一個慶功夜,她的婢女又懷了他的孩子。

    命運是如此諷刺,這兩個孩子先后降生,相差只有十五天。而阿柏偏偏是大一些的那個。

    安夙誕下阿梧后不久,便在抑郁中離世。

    在叔山梧出生后,叔山尋幾乎沒怎么親手帶過這個兒子,他看見二郎那雙眼睛便會想起安夙,在兒子提出要離家從軍時,他竟然暗自松了口氣。

    他對這個兒子有種莫名的怨恨——安夙是一個堅韌的人,若不是因為有了阿梧,或許她根本不會死。

    當然,他最恨的還是自己。

    他緊攥著拳頭,骨節發白,臉色從青到白,一時說不出話。

    “妾清楚妾在這王府中的身份,說到底,我不過是個下人,也不奢求二公子能正眼看我,”

    容絮看著叔山尋,語氣依舊平靜,平日里溫柔小意的模樣卻不見了,“——但茂郎也是您的兒子,您不能虧待了他。”

    叔山尋緊咬牙關,看著乖順的妻子與他平靜地講價,形如陌路。

    “我知道,老爺是想讓叔山梧去與國公府聯姻。茂郎他高風亮節,從不與他弟弟爭搶,但他的婚事,妾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茂郎他是憑借自己的能力到了今天的位置,他不曾借助到半分你這個父親的東風。妾只愿老爺往后遇到任何事,不會只想著犧牲大郎。”

    “畢竟,他或許是老爺百年之后,唯一會為您供奉香火的人。”

    容絮冷冷說完,從案邊起身,再不看丈夫一眼,轉身離開-

    鄭國公府,荷安院。

    “香蘭,我給哥兒準備的那個防毒蟲的香包呢?記得是放在這箱子里的,怎么找不見了……”

    “還是把那兩身繚綾的汗衫都帶上,好有個替換……哎呀,也不知道兩身夠不夠……”

    方花實滿屋子轉,口中還不停絮叨著,鄭成帷站在一旁看著,滿臉的哭笑不得。

    “我是去槊方,不是去嶺南,沒有那么多蛇蟲鼠蟻的,還有那衣裳都是軍中配發的,您給我帶那么多,我也不好拿,還讓人笑話……”

    “笑話什么?有什么好笑話的??”

    方花實一瞪眼,“你還不曾怎么離開過玉京,那北境之地貧瘠苦寒……”她說著說著有些傷感,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鄭成帷走到她面前,語氣軟了不少:“小娘,我已經十八了,好男兒志在四方,當然要出門闖一闖才是正道!”

    方花實看著眼前高高大大的兒子,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他的腦門:“別人家的兒郎聽說要去槊方,都躲得遠遠的,只有你自告奮勇那么傻!”

    鄭成帷搖頭:“北境不安,是圣人一塊心病,將此重任交給禁軍,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連父親都贊同我的主張!”

    他見方姨娘面色未有絲毫和緩,沖她眨了眨眼,“再說了,槊方還有舅舅在,兒不會缺人照顧的,您就別擔心了!”

    方花實嘆一口氣,握住鄭成帷的手:“此去槊方雖不算遠,卻是樁復雜官司,你舅舅眼下……總之,你切記,遇事切莫強出頭,有問題自有上官去挑,知道么?”

    “知道啦!”鄭成帷笑道,“您和父親怎么都說一樣的話?”

    方花實神色復雜,想來鄭遠持舉薦那叔山梧任監軍時,沒想到會把自己兒子也攪入局中。朝廷點撥的百人隊伍中,鄭成帷作為監軍僉事,輔助叔山梧。以她的婦人之見,此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便可。但一腔熱血的鄭成帷顯然不是這么想的。

    “好啦!您別擔心了,我心里有數,在外會照顧好自己的!”鄭成帷挽著方花實的手,推著她走到廊下,正遇到鄭來儀從長廊那邊過來。

    方花實不無感嘆道,“你四妹妹還想著來送送你,看看綿韻,親哥哥要出征,都沒個動靜……”

    “姨娘這話,椒椒可替她委屈了,昨天我就陪綿韻來過了!如今她也是定了親的人,您老這么排揎她可不好啊……”鄭來儀上前攙住了方花實的手。

    方花實聞言一滯,兒眼下要去前線,女兒不久也將嫁做人婦,又是一陣悲從中來。

    她看出四丫頭來找鄭成帷有事,也沒在孩子面前多表現出來,拍了拍鄭來儀的手,微笑道:“你和二郎說話吧,我去廚房看看去~”

    鄭成帷看著方姨娘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這才轉頭:“椒椒有什么事,說吧。”

    鄭來儀看了兄長一眼,卻沒立時說話,只提步朝著庭院中心的水榭上去。二人一前一后進了涼亭。

    盛夏時節,滿池的荷花怒放,菱葉縈波,蓮葉田田,一陣陣香風撲面。

    “哥哥,那兩個圖羅奸細,拷問出什么來了么?”

    鄭成帷搖了搖頭:“大理寺將各種刑都用過一遍,那二人嘴緊得很,半個字都沒吐。”

    他見鄭來儀面色沉郁,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那兩個人并未牽扯到槊方,我相信舅舅也絕無可能做出勾結外敵的事情!”

    鄭來儀心中只是憂慮更甚。

    那二人倘若真的攀咬起朔方節度,她反而能松一口氣,這樣寧死不招認的行徑,只會讓人覺得他們是在保護著誰。

    但她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我也相信舅舅。”

    “好啦!難道你也和小娘一樣,是來給我打包上十七八件行囊上路的么?”鄭成帷見妹妹聲音低低的,便玩笑著逗她,卻見她真的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

    “哥哥能否幫椒椒一個忙——”鄭來儀掌心攤開,伸到鄭成帷面前,“把這個,還給你們指揮使,行么?”

    鄭成帷看著她手上那枚禁軍指揮使的腰牌,面露狐疑:“這……這腰牌,怎么會在你手里?”

    “說來話長,回頭再說吧……你們同在禁軍,幫我還給他吧?”鄭來儀皺著眉,又朝前伸了伸。

    鄭成帷卻背著手,后退一步:“指揮使的腰牌,我們是不能擅動的,你從哪里拿來,就還回哪里去吧。”

    鄭來儀看出兄長眼中的促狹,瞪了他一眼,把腰牌收回,轉身往回走。

    “所以這腰牌,真是叔山梧親手給你的?”

    鄭成帷好奇心被勾起來,跟在鄭來儀后面追問。她腳步不停,一個勁地往回走。

    “我還以為兄長跟那些整日好打聽的長舌婦不一樣,看來是椒椒看錯了!”

    鄭成帷哭笑不得:“我怎么就長舌婦了,不是關心你嘛……”

    鄭來儀腳步一定,轉頭氣鼓鼓地道:“兄長不幫我忙,下次需要我的時候,我也不幫你!”

    “哎——椒椒,兄長不是不幫你,實在是我們指揮使平日里總是獨來獨往,我也很少見到他呀!”

    鄭來儀壓根不想聽他的辯解,腳步如風地出了荷安院。

    第40章  眉睫上還掛著未拭盡的水珠,喚她的聲音里也帶著潮意

    天氣悶熱的午后, 賈二縮在北衙司的門房里打著瞌睡。

    外面蟬鳴一聲高過一聲,他煩得不行,猛地站起身來, 提起靠在墻邊的長槍就往外面沖。

    正遇上從外面進來的長史官, 一把扯住了:“嘿!干什么去?!”

    “喲,大人!這知了吵的人心煩!小的這不是想著去把這些鳥蟲子都粘下來!”

    長史樂了,笑罵他:“朝廷配發的兵刃,是讓你這么用的么?去, 換竹竿去……”

    賈二撓了撓頭, 正要轉身,突見階下頭過來一人, 視線一時發直。

    長史疑惑轉身, 卻見一個雙髻綰云容顏似玉的少女正朝他們過來。他看這姑娘通身的服飾氣質,絕不是簡單出身, 語氣也不由得放緩:“姑娘, 您是?”

    鄭來儀不欲自報家門, 直截了當地問:“你們指揮使在不在?”

    長史和賈二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后不無歉意道:“喲,不太巧, 指揮使大人一早被圣人急召入宮議事,這會還沒回來……”

    鄭來儀猶豫了一會, 只道:“你們指揮使大人有樣東西在我這兒,幫我交還給他, 行么?”

    說著伸出手, 拿出用帕子裹好的腰牌, 遞到長史官面前。

    “這——恐怕不大妥……”

    長史官面色有些犯難。

    一來這小姐未報家門,上來就要留東西給指揮使, 暗度陳倉私相授受還算是小事,若是什么毒藥機關一類的東西,要刻意加害于上官,他收下就成了共犯。

    雖然眼前這小姐看上去不像是居心叵測的,可如今大祈不太平,北衙六軍內外樹敵,是許多人眼紅不已的對象,他不敢犯這個險。

    鄭來儀也很為難,有些后悔方才不應該一時意氣離開荷安院,倘若好好和鄭成帷說明情況,他應當會幫自己的,也不至于落到此時騎虎難下的境地。禁軍里不乏高門子弟,倘若自報家門說明原委,很快“國公小姐懷揣指揮使腰牌上北衙司尋人”的故事就會傳遍玉京,再衍生出多少香艷的版本也不稀奇。

    二人正面面相覷地僵持著,突然天邊一聲悶雷,隨即黃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

    鄭來儀站在階上,神色益發焦急。看著這嬌花一樣的人兒被打濕了衣裙,長史心中憐惜之意頓起,忙道:“這雨來得急,去得估計也快,姑娘先進來避避!”

    兩個大男人陪著一個妙齡少女站在北衙司的門廊下躲雨,這場景實在不大好看。長史當機立斷,引著鄭來儀進了內院。

    “這里是……”

    長史幫鄭來儀推開房門,跟著她進屋后,任房門敞著,一邊解釋道,“這是我們指揮使大人的書房——大人他白日很少在衙門里,也只有晚上回來這里過夜。”

    鄭來儀點點頭,也不朝里走,就站在門邊,滿眼焦慮地看向院里石磚上濺起的雨水,并不朝屋內陳設多打量一眼。

    長史見她這副未有半分逾矩的樣子,心下反而有些不安,當下只道:“姑娘在此稍待,在下去去就回……”說罷跨出屋門,走到廊下就喊:“——賈二!”

    賈二不知從哪個角落里竄出來,聞聲奔到長史面前:“大人,您怎么又不經大人允許,隨便帶人進指揮使大人的屋子了?”

    長史沒好氣地敲了下賈二的頭:“我還要你提醒!!這不是看雨下得太大,把個姑娘淋透了不好么!”

    賈二嘻嘻笑:“還是大人會疼人……”

    “我疼你奶奶!咱們指揮使這桃花也忒旺了些……”長史無奈感嘆,“——哎,大人大概什么時候回?”

    “這小的上哪知道去?”賈二一攤手。

    長史望一眼天,咬咬牙道,“這雨不知道下到啥時候,等會若是停了大人還沒回,咱們就找個由頭把人給請走,讓她改日再來,下回再遇上找指揮使大人的姑娘,一律就說不在,省得給自己惹麻煩!”

    “得嘞!那若是大人他回了,您怎么辦?”

    “那咱倆就咬定,她是來報案的,有公務要找大人,他總不能不接招——”

    兩人正對著說辭,前院接連有兵士的聲音響起。

    “指揮使大人!”

    “大人!”

    長史和賈二對視一眼,連忙拎起衣袍朝外迎。腳步匆忙加上心慌,長史下臺階時還微微打了個趔趄。

    叔山梧一身利落的窄袖胡服,束發被雨打濕了,一邊單手解著手腕上的革帶臂縛,一邊大步流星地朝內走,看見兩人一前一后迎上來,腳步不停道:“怎么了?”

    “大、大人……”長史有些結巴,“有、有客人找您……”

    叔山梧皺了眉,一邊推開門,不耐道:“不是說了——”

    門外的人腳步一頓,站在房門邊的人下意識后退半步。

    “叔……指揮使大人。”鄭來儀慢了半拍才開口。

    叔山梧左手的臂縛解了一半,松脫下來,就那么捏在手里,雨水順著袍服的下擺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磚上。

    尷尬的靜默中,長史最先撐不住突兀地開口:“大人,這、這位報案的是姑、姑娘,前來找、找您……”

    鄭來儀奇怪地看了一眼語無倫次的長史官,后者已經閉了嘴,目不斜視地靜待著長官示下。

    叔山梧微微轉過臉,乜了一眼肅目斂眉的長史。長史硬著頭皮迎向上官的目光,滿腦子都是上回指揮使大人冷硬的那句“北衙司接待來訪,長史官需全程在場”,打定主意今天要做一枚楔子,釘死在叔山梧的書房里,不得命令絕不挪步。

    “出去。”

    長史一愣,隨即會意,面帶歉意地看向鄭來儀:“抱歉,姑娘……還是得請您出——”

    “你,出去。”

    長史還沒反應過來,門外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來,是賈二拽了拽長史的衣角。他這才發覺指揮使看著自己的眼神莫名帶了股殺氣,如夢初醒般徑直后退,腳后跟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整個仰面朝門外倒去,幸好被賈二及時伸出胳膊擋住了。

    “下、下官告退……”這回沒等上官吩咐,倆人二話不說將門從屋外闔上了。

    叔山梧鴉羽一般濃密的眉與睫上還掛著未拭盡的水珠,喚她的聲音里也帶著潮意。

    “鄭來儀。”

    被叫的人蹙著眉,視線從緊閉的房門收回來,抬頭看眼前人:“你們禁軍的人都是這樣奇奇怪怪的么……”

    叔山梧低笑一聲:“有什么事?”

    “來還你這個。”

    她從袖里拿出東西,神神秘秘的,還用帕子裹著。叔山梧看出她的心思,面上笑容益發深了。

    腰牌終于回到物主手里,鄭來儀暗自松一口氣,耳中聽著外面的雨還沒有小的勢頭,噼啪地落在芭蕉葉上。

    一時要走卻走不了,可和他兩人獨處一室,實在別扭得很。她咬著牙,想去把他身后的房門推開,將這屋里的沉悶壓抑釋放些出去,可眼前的人影如山不動,似乎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

    “你先坐。”

    叔山梧撂下這么一句,走到書案邊推開窗扇。雨聲一時清晰了不少,有幾滴打進屋里,落在窗邊一支未插著蠟燭的青銅燭臺上。

    鄭來儀確實有些腿酸,她環視一圈,這屋里陳設實在簡單,除了靠東頭的一整面堆滿卷帙的書架,只有一張平頭案,兩把胡椅而已。

    叔山梧見她終于坐下,一邊解著剩余的那只臂縛,一邊繞到帷帳后,接著便傳來金玉相叩的動靜,約莫是在解腰上束著的蹀躞帶。

    鄭來儀面色頓時有些尷尬,朝里揚聲道:“東西還你了,我先走了——”便準備起身。

    “等等。”

    叔山梧的身影從帷帳后重新出現。他換了一身月白的絲緞長袍,袖口繡著幾片零落的竹葉,玉帶松松系在腰間,方才通身肅殺的氣質蕩然無存,面上尤帶著幾分水痕,更顯得利落的五官如昆玉秋霜一般。等到人走到鄭來儀面前時,才看見他手里還握著把油紙傘。

    她一怔。

    前世她幾度為他送行,不乏陰雨連綿的日子,因為“傘”與“散”諧音,她總是執意他們夫妻之間各拿各的傘,不能互相送來送去。

    而叔山梧從來淡然,對妻子這種過分迷信的行為不予置評。

    這一回就當是你送的,我可不會再來還了。

    鄭來儀這么想著,伸手去拿,卻發現他沒有要給自己的意思。

    “走吧,我送你。”拿著傘的人背著手,朝門口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不用你送了,我自己走吧。”鄭來儀昂著頭,眼神堅持。

    叔山梧看了她一會,而后道:“那我叫人送你。”

    “……算了。”

    鄭來儀實在不想再讓他那兩個奇奇怪怪的下屬看熱鬧了,嘆一口氣,站起身來。

    叔山梧從善如流,走到了門邊等她,鄭來儀卻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

    她頓住腳步,轉頭看向屋內——原本緊閉的帷帳在主人換完衣服后拉開了,露出后面一張簡單的竹榻。床榻邊一只沉香木的矮柜上,有什么東西正熠熠閃光。

    “這不是……?”

    鄭來儀猶疑地朝那矮柜走過去,看清上面擱著的是一只圓潤飽滿的金跳脫。

    身后的腳步緩慢跟過來。伴著腳步聲一道的,還有低不可聞的一聲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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