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男人掌心的溫度隔著仿若無物的布料熨至肌膚
叔山梧的眼神落在鄭來儀的馬上——這匹烏霜自幼馬時便被他親手選中, 此馬性格高傲剛烈,經過幾個馴馬師都未能將它完全馴服。
他皺了眉,他們居然讓她騎這一匹馬, 還是驏騎, 不知是馬場上的人不懂輕重,還是這鄭四小姐膽子太大。
叔山梧冰冷的眼神如同一劑猛藥,將鄭來儀的求生意志喚醒——她好不容易才有了重來一次的機會,若真在他的面前被馬拖死, 實在是太冤了!
“椒椒!!你別急啊……椒椒……我、我來了——!!”
那邊廂李德音已經翻身下了馬, 幾度想要朝著鄭來儀的方向跑過來,都被黑馬的癲狂之勢無奈嚇退。
鄭來儀咬緊牙關, 拉住韁繩的手攥得死緊, 她已經接近脫力,縱然記憶里有嫻熟的馭馬技巧, 卻因這具剛滿十七歲的身體感到力不從心, 無論是力道或是四肢的長度, 都不是這匹高頭大馬的對手。
她強迫自己不再往叔山梧的方向看一眼,手腳的力度和幅度都不足以控制住烏霜,她絕望地閉緊眼睛, 只求死也要死在馬上。
男人低沉磁性的聲音突然響起,叔山梧有力的指令如同沙漠里吹來的一陣風, 引著她的馬調轉了方向。
鄭來儀猛地睜開眼,叔山梧也正看著她, 撮唇一句簡潔的哨音收尾, 縱得烏霜毫不猶豫地朝他跑了過去。
她下意識要勒住馬, 卻抵抗不住馬兒的力道,馬兒被勒得吃痛, 在就要靠近叔山梧時被迫狠狠調轉過頭,以極不服氣的焦躁朝著相反的方向邁步,馬背劇烈地顛簸起來,鄭來儀瞬間失去了平衡。
她半邊身子幾乎倒懸在馬背的一側,這時,一只有力的手臂穩穩攔住了她的下墜之勢。
叔山梧在一瞬間迅捷翻身上馬,堅實冷峻的身軀緊貼在鄭來儀后背,如同迫人的山。
“別慌。”
他的腿比鄭來儀長出一大截,貼著她的腿,牢牢地緊貼馬腹,烏霜在他的控制下如同上了緊箍咒,比起方才不管不顧的撒歡勁頭,此時雖然馱著兩人,卻明顯乖順了許多,只是速度依舊很快。
鄭來儀的心跳逐漸平復,垂眼看見男人手背上纏著白色的繃帶,只露出森然凸起的骨節。
她掙了掙,想把手抽開,卻遭到更緊密的控制。
“別動。”
因為多出的一人,馬背上空間局促許多,鄭來儀整個身體都繃緊了,似乎是緊張。
比起因陌生而帶來的緊張感,身后的這具熟悉的男人軀體更讓她不適。
叔山梧似乎并未察覺她的緊繃,他始終專注看向前方,雙腿抵住她的膝彎,鎮靜的聲音響在她耳際。
“放松,感受它的節奏,告訴它,‘我能跟得上你’……”
鄭來儀閉了閉眼,從耳垂到臉頰都在發熱,與之相反的是自己顫抖的手,涼得如同湖底的寒冰。
她的手冰涼,身體卻如高燒一般熱得嚇人,前世他第一次教自己騎馬的記憶如潮水般無法阻擋地進入腦海。
那是她與他成婚之后第一次相見。
自大婚之夜,她便始終未能見到自己的丈夫,她一直以為叔山梧是因什么緊急的軍情,不得不一聲不響地離開,一顆心七上八下,全部系在他身上。
那時她便想,若是再遇到這樣的情形,自己陪著他一起就好了。哪怕是騎著馬默默跟在行軍的隊伍里,能看見他也好。
七日后叔山梧不聲不響地回來了。歸家時正看見新婚妻子在近衛的陪同下笨拙地學習御馬,將手中長刀一扔,翻身上了她的馬背。
她看不見新婚丈夫的臉,只能聽見他沉穩的聲音在耳邊,教她夾緊馬腹,放松胯骨,隨著馬兒的節奏起伏。
“告訴馬兒,你準備好了。”
他的話不多,低沉的聲音莫名叫人安心,鄭來儀在這樣的安全感包裹下漸漸松弛下來,馬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她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叔山梧如同一陣自由無羈的風,而此刻這陣風卻為她停留,溫柔地將她包裹。
叔山梧糾正她的錯處,與往常展露出冷冽剛硬的樣子迥然不同。
他耐心地告訴她:“馬眼中的世界,和你是不一樣的。它們既聰明也敏感,可以感知到你的情緒,包括你的害怕,你能感知到它么?”
鄭來儀無心感受馬的情緒,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后的男人身上。
他的氣息,他的聲音,他的味道。
到最后被他從馬上攙扶著下來,她才紅著面看向叔山梧。
她那時一身男裝,薄施粉黛,可是一雙眼亮晶晶的,如同天上閃爍的星辰。
初學騎馬者,馬背與身體摩擦最多的地方會覺得不適,嚴重者甚至會受傷。鄭來儀下馬后,叔山梧察覺到她走路時姿勢異樣,便差走了跟隨的侍從。
等二人回到房中,叔山梧將一只小巧的白釉盒遞到她手里,鄭來儀則報以疑惑的眼神。
“羊脂。一開始騎馬適應不了馬的節奏,會有些不適應。每次上馬前厚敷一層,會好得多——”
他聲音帶著涼意,垂眼看她時微微泛著波瀾,“——你試試,我去更衣。”
聽話的人卻面紅過耳,一時忘記了身體的不適,抬眼看向面色平靜、似是毫無半分旖旎心思的叔山梧。
這是他們第一次以夫妻的身份相處,她尚需要適應,他怎么可以在說起如此私密的話題時這樣自然尋常。
鄭來儀突然生出一種要較勁的心思,將那白釉盒塞回叔山梧手中,直勾勾地看著他:“……我不曾用過,不知怎么用——不如,郎君來幫我?”
她頭一次從叔山梧的臉上看到了窘迫,心中暗自滿意。
叔山梧手里捏著白釉盒,意識到她從來不是什么溫順內斂的小白兔。在無人可見的地方,她的直白甚至讓他難以招架。
他面色雖然平靜,但手中已微微起了汗,光滑的釉面在掌心緩緩滑動,抿唇朝著榻沿坐著的人走了兩步。
鄭來儀望著他逼近的身軀和突然深邃的目光,沒來由地瑟縮了一下,而后聽見他低低嗤笑了一聲,游刃有余的語氣:“那便等為夫換好衣服就來。”轉身大步入了內室。
等他再出來時,榻上的人已經睡著了。氣息綿長,雙頰還泛著酡紅。
……
想起那時紅著臉裝睡的自己,鄭來儀胃里一陣翻騰。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臉也如那時一樣,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夠阻止身體本能的反應,她會毫不猶豫去做。
可是眼下她只能咬緊牙關,等著臉上的熱度退去。好在叔山梧的手也適時松開了她,默默執起韁繩的另一端。
注意力一旦轉移,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鄭來儀很快重新適應了馬兒的節奏。
可尚未平靜多久,叔山梧的左手倏然抓緊她手臂,身體傾向了一邊,鄭來儀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他握住了右側小腿。
“你——!你做什么?!”她欲甩開他的手,卻被死死的按住。
“別動。”
鄭來儀被迫聽話,她也知道此時不能動,烏霜剛剛適應了自己的姿態,若是不管不顧地亂動,很可能重演剛才的局面。
花襜裙下縐紗長褲輕薄如紙,男人掌心的溫度隔著仿若無物的布料熨至肌膚。鄭來儀咬著牙要罵他輕薄,卻因著他接下來的動作無法出聲。
叔山梧的手指修長,手掌包裹住她整個小腿側面,沿著柔軟的腿腹寸寸下移。
直到伸進了她的靴筒。
鄭來儀心一沉,原來他早就發現自己靴筒里藏著的東西。
龍鱗匕首被叔山梧握在手中,寒光一閃,利落地割斷了鄭來儀靴子勾纏在馬鐙上的流蘇,而后他反手將匕首收回了懷中。
烏霜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鄭來儀的身體下意識后仰——這是讓馬停下的信號,她的后背再次頂住了男人寬闊胸膛。
馬兒終于停在了十余里之外。馬背上的二人卻如同靜止了一般。
叔山梧一動不動。鄭來儀想動也沒辦法動,于是不得不開口。
“你下去啊。”聲音中的慍怒顯而易見。
叔山梧不緊不慢:“方才在下便發現了,鄭小姐的騎術頗為老練……倒有幾分胡人騎兵馭馬的味道,也不知師從何處?”
“你在開什么玩笑?”
鄭來儀下意識轉頭過去,然而二人距離實在太近,她稍微一動他的鼻息就在自己臉頰邊,卻偏偏沒有半分讓開的意思,于是重又恨恨地扭過頭去。
“我看二公子才是騎術精湛,或許整日混跡胡人之中,馭馬亦如他們一般嫻熟自如!”
身后人突然沉默,一時氣氛僵滯。
半晌叔山梧低低笑了一聲,翻身下馬,仰頭看著馬上氣鼓鼓的人,好脾氣地朝她伸出手,要扶她下馬。
鄭來儀寧肯摔死也再不想碰他半分,抓住馬背上的鬃毛手腳并用地爬下了馬,雖然動作略顯狼狽,卻不妨礙她氣鼓鼓地架勢十足。
叔山梧抱著手臂,好整以暇地看她將自己視作空氣,昂首挺胸地往回走。略勾了勾唇,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前面的人卻突然停下腳步,不甘心地轉回身來。
“那把匕首……”
叔山梧揚了揚眉,“怎么?”
鄭來儀鎮靜心神,腹內盤算措辭,再開口時尋常不過的語氣:“——我看它造型別致很是喜歡,也想要一把,不知二公子是從何處得來?”
天邊突然飄過大片厚重的積雨云,一時遮住日光,周遭頓時暗了下來,顯得男人的面色也有些陰沉。
就在鄭來儀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的回答伴著風聲傳到耳里。
“……是母親給我的。”
扯謊。
低垂的睫羽遮住鄭來儀目光中的懷疑,低聲道:“原來如此。”
叔山梧朝她走近,剛要開口說話,遠處突然響起李德音的聲音。
“椒椒——!”
他不著痕跡地退后兩步,恢復了一貫的冷然姿態,朝著上氣不接下氣的世子叉手行禮。
李德音潦草地點了點頭,沖到鄭來儀面前,因為激動聲音有些過大:“椒椒你沒事吧?!”
“沒事。讓世子擔心了。”
李德音猶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了鄭來儀一番,轉頭看向在旁邊低著頭吃草的烏霜,作勢揚起手里的馬鞭:“這該死的馬!竟突然發狂讓你受驚,我定叫他們好好調教一番!!”
鄭來儀壓著性子道:“不必。方才是我的問題,這是匹好馬,還請世子不要過于苛待它。”
李德音擺了擺手:“椒椒說什么便是什么吧!本世子和一匹馬計較什么?你沒有受傷就好了!”
叔山梧鼻子出氣,似是笑了一聲。鄭來儀心頭愈發煩躁,只對李德音道:“我們回去吧。”
李德音點頭:“今天費了些體力,回去休息休息換身衣服,晚上在別院給鶻國使臣踐行,椒椒也一起吧。”
“……好。”
李德音轉頭看向叔山梧:“於淵,與胡州市馬一事你也出了不少力,這次鶻國來的使者還記得你,點名要你也參加,一道來吧!”
身后的人恭順且爽快:“但憑世子吩咐。”
鄭來儀提步就走,心中暗自后悔方才那么輕易答應了李德音。
第23章 她想起,他的確是不喝酒的。
鶻國位于大祈西境, 屬地與隴右接壤,一向與大祈交好。這次派來的使者身份尊貴,據說是王國中最受寵的三王子, 名叫護劼, 此行前來除了貢馬,還兼有商議互市之意。
為便于接待胡人使節,李德音在別院中設了一塊獨立的庭院,取名四夷館。館內亭臺樓閣建筑風格別出心裁, 雜糅了北境和西域諸國的特色。接待鶻國使者的晚宴便設在四夷館內一座具有濃厚的鶻族風格的院落。
侍者引著世子爺和鄭來儀走進院中。弧形的外墻鋪滿繁復而不失整齊的雕花石磚, 庭院中栽種著北方極為罕見的棕櫚樹,樹影婆娑。院落中央的觀景臺以十二根立柱撐起, 輕紗為簾隨風飄拂, 四方花磚鋪地,抬頭可見六邊形的木質穹頂, 巨大的寶相花嵌于中心, 喻示著大祈盛世為四方來賀。
花壇中的石榴花熱烈盛放著, 鄭來儀一見便覺欣喜,想起國公府中父親帶著自己栽下的那株石榴樹,腳步便慢了幾分。
“走吧, 椒椒。”
觀景臺上,客人已經落座。眾人聽見世子爺的聲音, 紛紛起身。
“護劼拜見世子!”
傳說中的鶻國三王子護劼穿一身花紋繁復的褐色錦袍,頭戴扇形冠, 一頭卷曲的褐發被整齊歸至腦后, 腰間系著墨綠色的長巾, 耳上還戴著兩只金環耳墜,一身衣飾顏色鮮明十分華麗。
護劼的漢話十分標準, 幾乎聽不出口音。向李德音行完禮后,視線便停在了世子身后一襲天水碧束胸長裙的鄭來儀身上,雙目可見地睜圓了。
“護劼也算來過中州不少回,卻不曾見過這樣的美人——”
他同樣朝著鄭來儀行了一禮,背弓得更深了些,“——護劼拜見美人!”
李德音并不適應鶻人對女子過分熱情的舉止,下意識看向鄭來儀,擔心她心中不悅,誰料她卻淡淡笑著還了一禮。
“三王子會這么說,恐怕是還沒有見過我幾個姐姐的緣故。”
護劼哈哈大笑,對這落落大方的國公小姐留下深刻印象,眾人亦是笑意盈盈地入座。世子居主位坐在中心,護劼和一眾鶻國使臣坐右手,鄭來儀坐左手,陪同在座的還有鴻臚寺的官員和牧監齊輿。
鄭來儀甫一落座,才發現自己對面,叔山梧正坐在護劼的右手邊,此刻正偏過頭與護劼低聲交談。護劼直起身子,朝著鄭來儀點了點頭,叔山梧視線便一同順勢轉了過來,與她隔空對望。
他穿了一件佛頭青的寬袖襕衫,玉色蹀躞帶束腰,竟有了幾分文臣氣質,低調地躋身于衣飾鮮明的胡客之中,面上掛著疏離的笑意。
與早晨將她緊箍于懷中降烈馬的叔山梧判若兩人。
鄭來儀垂下眼,抿了口茶。
見諸人都已落座,主人席位上的李德音端起酒杯,曲樂暫停。
“承蒙陛下親自關心,大祈與六胡州市馬如火如荼,今日本世子特在此宴請鶻國使團,也為三王子送行,感謝三王子為兩國互市再填新彩!”
護劼哈哈一笑:“世子客氣了,借您吉言!”
“本世子聽聞玉京已經開始有頗具眼光的馬行,指定專門收購鶻國馬?”
護劼面露得意:“不是我護劼吹噓,實則我鶻國馬比起圖羅和沮渠馬,戰力一點不差!只是吃虧在我們離大祈遠了些,往來不如他們方便,此次前來,只求能讓我鶻國馬更多為大祈看到!”
“看來三王子不虛此行了。”眾人見世子端起了酒杯,便紛紛跟著舉杯。
李德音正要仰頭喝酒,視線瞥到叔山梧,動作停了下來,疑問道:“於淵,你怎么端的茶?”
眾人視線紛紛投向叔山梧。只有鄭來儀,默默放下了手中杯子。
她想起,他的確是不喝酒的。
常年離家的將士們,腰間酒壺中的一口酒有時是孤獨戍邊的生活中唯一的憑吊,甚至急行軍時隨身的水囊里或許都裝的是烈酒。很少能見到如他一樣滴酒不沾的軍人。
叔山梧正要說話,旁邊的護劼卻開口了。
“世子爺不用管他!他喝不了酒,您準備的美酒正好不用分他一杯,我們喝我們的就好!”
主客都這么說了,旁人也不好再說什么,于是將杯中酒紛紛飲盡了。
李德音便好奇問護劼:“不知三王子和叔山梧是如何認識,看起來很是親厚?”
護劼看向旁邊坐著的叔山梧:“說來話長,有一年鶻國邊城遭逢災荒,災民為求生沖進了大祈邊境,當時貴國邊城的大官要將他們當做奸細處死。是阿梧兄弟出面,不僅將人平安送回,還給他們帶上了米糧和肉干……”
李德音聞言,點頭道:“做得不錯!大祈與鶻國一向交好,這糊涂駐防官也不知是哪一位,怎的如此不明事理?”
一言既出,在場諸人均是隨聲附和。護劼笑道:“世子爺也不用追究了,在下今日來是交友的,也不是告狀的。事情已經過去,就不用再提了!”
大家呵呵一笑,便準備揭過這篇。
“還是三王子明理。邊郡形勢復雜,駐防官為國守境,無非是過分謹慎了些,于大祈而言并無甚過錯。若是對誰都友善,怕是某一日會成了東郭先生。”
鄭來儀說罷,拈起盤里的一刻碧玉葡萄,不緊不慢地剝開皮放進口中。
叔山梧掀眉,淡淡看向對面的人。
在場的都是和番邦打慣交道的人,深諳表面和氣的重要性,護劼隨口一提的事,卻也是隱隱表達對大祈的不滿。而鄭來儀這番云淡風輕的話看似附和護劼,其實是在背刺出手保護異族的叔山梧。
也無疑提醒在座的各位,此時所處的畢竟是大祈的領土,要明白自己的立場。
叔山梧身后,決云對鄭來儀怒目相向——這鄭小姐接連拆臺,矛頭十分明顯地指向自己的主子。
叔山梧卻神色如常,仿佛沒有領會鄭來儀對自己的針對。他靜靜看著對面的人,想到決云向他匯報的事,目光中便帶了一絲饒有興致地探尋。
這養尊處優的鄭四小姐,看似溫順恭謹,卻每每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
“椒椒說得倒也不錯。”
李德音終于是出聲附和,他看了叔山梧一眼,后者恍若未聞,依舊出神地看著對面。世子面上的笑意淡了不少,場上氣氛一時便有些冷場。
護劼感嘆:“貴人韶齡,看事卻頗為老辣!我說一句不當說的話,倘若大祈的邊防節鎮統領都有如此覺悟,能明辨奸邪,也不至于讓人鉆了空子!”
叔山梧略抬了抬眉,嘴角帶了分涼薄的嘲弄。
李德音沒怎么聽明白,當場發問:“三王子何故有此一說?”
“世子爺知道,二十年前,自大祈隴右道以西直至北境,均為我鶻國疆域。可自從你們那個姓段的節度使造反以后,大祈周邊便開始有人蠢蠢欲動,意圖……蒙眼摸魚?——誒,我說得對么?”
護劼自覺說得不大對,便朝身邊的叔山梧確認。
叔山梧輕笑了一聲,狀似不經意地看了鄭來儀一眼,而后口齒清楚地教他:“渾水摸魚。”
眾人也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鄭來儀聽著這意有所指的話,神色一僵:“三王子此話何意?”
“鶻國與圖羅、沮渠一向關系緊張,這一點在下也不諱言,然而這兩國表面歸順大祈,實則賊心不死,這些年不僅一直在騷擾周邊的鄰國,也從未放棄對關中的野望。”
護劼轉向李德音,語氣嚴肅了不少:“小王聽說,我們抵達青州之前,前來獻馬的沮渠使者剛剛離開。世子可知十日前,一支上百人的沮渠部隊才剛剛偷襲了大祈北境的靖遙。”
鄭來儀聞言,唇線抿緊。
靖遙是位于大祈西北的一個節鎮,地處槊方和隴右交界,隸屬槊方節度使統轄范圍。是虢王李澹的屬地。
她下意識看向李德音——舜王同為節度,被緊急喚回玉京議事,或許對此事也是知情的。而從李德音的反應上,她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李德音緩緩撫摸著指節上的玉石扳指,一時沒有急著說話。
懷光帝對李澹和李肅這兩位李氏宗親的態度不大一樣。李肅身為懷光帝的親弟弟,一度曾被外放到距離玉京千里之外的嶺南就藩;而李澹只不過是皇帝的遠方堂兄,卻被放在距離玉京更近的淮南道。
霽陽一事后,朝臣均對李澹的不作為頗多非議,懷光帝卻再次對虢王委以重任。雖然自己的父親始終不曾多言,但在世子李德音看來,皇帝對虢王的偏頗實在有些昏聵。聽說槊方出事,他便頗有幾分隔岸觀火之感。
鄭來儀從李德音沉默的表象中看出了些什么。實則在父親身邊耳濡目染這么多年,她也并不意外這些人心中的盤算。
她低垂的眉眼微微蹙起,沒注意對面的男人從方才便一直默默注視著她。
護劼見席上氣氛莫名嚴肅,忽地笑道:“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今日在下帶來的幾個舞姬,善跳柘枝和胡旋,請世子爺賞眼!”
說罷擊掌兩下,三名鶻族少女登上觀景臺,在座眾人均是眼前一亮。她們身著華麗的衣裙,裙擺上繡著如孔雀尾羽紋飾的彩繡,頭上的錦帽還各插著一支孔雀羽毛,個個都是明眸皓齒、容顏昳麗的美人。
玉京城的胡姬酒肆里也會有舞女跳胡旋舞,每每總能吸引大批客人前來觀賞。諸人心中有數,這三名舞姬經護劼特別甄選帶至大祈,應當不僅僅只為獻舞。恐怕筵席結束之后,自然而然就留下來了。
李德音下意識看了鄭來儀一眼,態度嚴肅地對護劼道:“三王子未免太過客氣,鶻國與我大祈世代交好,此等虛禮,實在不必!”
護劼笑道:“世子爺這么說,便是嫌棄她們幾個不夠貌美!其實我鶻族女兒一心仰慕如世子爺一般俊朗多情的中原男兒,聽說我要來大祈,都爭著要隨我同來呢!”
他轉過頭對場中的三人道:“——你們幾個今天好好表現!若世子爺看不上,在座的好男兒也還多的是,是否能擇得良人,全憑你們自己本事!”
如此,李德音也不好再說什么。一時間胡笳聲起,鼓樂聲中,三名舞姬翩翩起舞。
愈發急促的鼓點中,舞姬的裙擺如花苞綻放,白皙的皮膚上沁出晶瑩的細汗,笑容依舊熱情無暇,身上散發出的甜膩花香與酒席上燃著的馥郁乳香混合在一起,熏人欲醉。
護劼搭著一只手捋著唇邊的髭須,玩味地看向李德音。后者似乎已被胡姬的舞姿吸引,手指下意識地隨著音樂輕敲鼓點。他偏了偏頭,曲樂便換了節奏,逐漸舒緩下來。
領先的那名胡姬舞動著曼妙的身軀,緩緩靠近了主座,眉眼間的熱情毫不掩飾。只見她舞至李德音身邊,順手提起銀壺,為世子斟滿酒杯,送到他唇邊。
眾目睽睽之下,世子爺終究不失風度地接下那杯酒,仰頭一飲而盡。剩下的兩名舞姬一時有些沮喪地樣子。
其中一名舞姬很快便找到了新的目標——只見她徑直走向叔山梧,伸過手去要為他斟酒,酒杯卻被男人伸手蓋住。
“抱歉,我不飲酒。”
那跪坐的胡姬背影一時落寞,鄭來儀似乎聽見她用鶻族的語言低低說了句什么。
叔山梧緩緩抬眼,看向了面前的舞姬。從鄭來儀的角度,舞姬的背影正好擋住了叔山梧的臉,卻見他搭在杯口的手些微發顫。
護劼促狹地沖那舞姬笑道:“好啦,他又不喝酒,這樣的男人要他有什么意思?你坐我旁邊來吧——你,坐對面去!”最后一句是沖著叔山梧說的。
叔山梧聳了聳肩,從善如流地從席上起身,朝鄭來儀走了過來。
“打擾了。”
而后也不待她有任何回應,便在她左手邊的位置落了座。
第24章 叔山梧,你以為還能再騙我一回么?
鄭來儀拾起右手邊切肉的銀刀, 來回劃著面前那盤分好的烤駝肉,直到焦酥的外皮都被劃得一塌糊涂,而后拿起一旁盛著胡椒的小瓶, 一下下撒在面目全非的駝肉上。
動作中有股說不清的狠勁。
她切下一塊肉, 面無表情地塞進口中,聽見旁邊的人低低笑了一聲。
“難怪叫椒椒,這么能吃辣。”
“我不——”鄭來儀突然啞口。
“椒椒”這個乳名,從小是被親近的人叫慣了的, 然而大多數不明實情的人, 第一次總會誤把她的“椒”,當做是“嬌慣”的“嬌”, 或是“驕兒”的“驕”。
到了最后, 她已經習慣了一遍遍地更正。
前世叔山梧第一次得知她的乳名時,便問她:“是‘椒聊之實, 蕃衍盈升’的那個‘椒’?”
那時的鄭來儀臉紅成三月的春桃, 不僅因為他一下就猜對了字, 也因為他話中若有似無的深意。
但她此刻只是悻悻地閉上了嘴。
從叔山梧的角度,能夠清楚地看到鄭來儀的側臉,她此刻蹙著眉頭, 煩神的樣子再明顯不過。
他的視線越過鄭來儀,看向世子的席位。方才向李德音獻酒的那名胡姬已經坐在了他的身邊, 正笑著為主人布菜。世子爺這樣的場合顯然經歷過不少,除了偶爾向鄭來儀遞來關切的一眼, 其他時候盡是端方自如的主人翁姿態。
叔山梧淡淡移開眼。
舜王與鄭國公, 正是叔山尋為自己的目的謀求借力的完美權利組合。他的父親為他不可說的目的, 需要在二者之間尋找一個支點。
在叔山尋的計劃中,所有人都是棋局中的一子, 包括他的兒子——他讓叔山柏去接近鄭氏,可身份尊貴的世子爺和出身名門的鄭四小姐,在任何人眼中都是無比般配的一對。
叔山梧的臉上浮起一絲自嘲的諷笑,再開口時語氣如旁觀者一般冷靜客觀。
“今日這樣的場合,大家也只是扮演各自角色而已。貴人不必煩心,世子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鄭來儀微怔,抬頭見李德音正朝自己這里看過來,朝她舉了舉手中的杯盞。
她意識到叔山梧以為自己吃醋,話中似有為李德音開脫之意,轉過頭來冷冷看向他:“那么,二公子今日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世子的心腹解語人?”
叔山梧察覺她咄咄逼人的氣勢,揚了揚眉:“不敢。”
他一臉無辜的姿態,“——在下不過一局外人,遠不及貴人與世子親厚。”
鄭來儀冷笑一聲:“二公子真是過謙了。您是舜王請來的座上客,怎好自稱局外人。”
叔山梧看了她一瞬,泯然道:“甚么座上客,無非供人差遣罷了。”
鄭來儀下意識便想要駁斥他——此間眾人,誰不是供人差遣?二公子這話反倒顯得野心不小。
正巧這時奉茶的仆人上來,在二人中間隔了一隔,一時剎住了她的銳氣。
有節奏的鼓點漸漸停了,鶻族樂師吹起了篳篥,悠揚的曲調帶著濃厚的異國風情,讓人不由得陶醉其中。
叔山梧目光漸沉,右手隨著曲樂在案上輕敲,小指驀然碰到了什么冰涼的東西。
他垂眼,是一只蓮花盞,碧色青翠欲滴,盞中茶湯微微搖曳。
鄭來儀似乎也在曲樂中出神,左手只是下意識的動作,將仆人剛奉上的一盞解膩的涼茶推到了他的手邊。
世子爺知道貴人怕熱,特別囑咐下人從凌陰中直接取出來的涼茶,杯壁上浮著一層沁涼的水珠,被叔山梧的手指碰到,又順著指紋流到了掌心。
“這……是給我的?”
鄭來儀這才發現自己竟將涼茶推到了叔山梧的面前。
叔山梧不飲酒,前世二人難得一起用餐時,她都會親手為丈夫準備一盞去火解疲的涼茶,用的是自己從母親那里學來的方子。
淡竹葉、山芝麻、木蝴蝶和蒲公英,憐惜他吃了太多苦,又添上一味甘草、一味山楂。她會默默地推到叔山梧的手邊,看他一口口喝掉,再興奮地問他味道如何。
“很甜。”他每次都這樣回答。
這習慣竟然根深蒂固,重生后也沒能從她身體中離開。
“自然不是。”
鄭來儀冷著臉將叔山梧面前的茶盞撤了回來,動作幅度太大,深紅色的茶湯翻出來潑在她裙擺上,涼意隔著衣料沁到了皮膚。
她皺了皺眉,仰頭將剩下的半盞涼茶一飲而盡。而后緊抿著唇,拎著裙擺從席上起身。
叔山梧的視線自遠去的背影收回,落在旁邊空落落的席案上,莫名有些恍惚。他搖了搖頭,視線投向對面。護劼旁邊的那名舞姬不知何時也離了席。
他眸色倏然一緊-
鄭來儀腳步迅速地往內院走,頭也不回地對緊跟在身后的紫袖道:“我去換身衣服,你就在這里等我,不必跟著。”
四夷館內便有女眷換衣的客房。鄭來儀腳步不停地踏過棕櫚樹投下的婆娑樹影,走到客房的廊下,推開門要進去,卻被嚇了一跳。
方才坐在護劼身邊的那個舞姬竟然也在這里,正換了一半衣服,看見鄭來儀也十分意外,將大敞的衣襟胡亂遮住了胸口。
“小、小姐……婢子無禮,不知道這是貴人換裝的地方……”
“……沒事。”
鄭來儀踏進門,轉身將門闔上,而后走到了房間的另一邊。
席上的無名火已經煙消云散,可她此刻的心卻跳得厲害。方才推門時,她分明看見那舞姬將一把寒光閃閃的刀藏進了懷中。
她心中閃過無數念頭,第一反應是轉身要走,卻沒這么做。外面是否有她的同伙暫且未知,若是在這舞姬面前表現出任何反常慌亂,或許自己在扭頭的瞬間就會命喪當場。
于是她面色平靜地進了屋,徑直走向房間另一頭的屏風背后,唯恐那舞姬看出自己其實已經渾身發抖。
那舞姬繼續換著衣服,聲音也不緊不慢地傳了過來:“婢子失禮,驚擾了貴人,實在是方才跳完舞出了些汗,擔心影響客人,所以出來換衣服,沒料想進錯了地方……”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緩緩道:“你我皆是客,沒有什么分別,不必拘禮——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叫絲雨。”
“絲雨……好名字,你是哪里人?”
“婢子的家鄉,小姐應該沒有聽說過……是個叫蒲昌海的地方。”
鄭來儀心中一動。
蒲昌海曾經是漪蘭古國的屬地,漪蘭被鶻國滅國之后,蒲昌海也被劃入鶻國的領地。叔山梧那把造型奇特的匕首,似乎也是來自漪蘭。
回想起方才席上絲雨和叔山梧之間的互動,她眸色中寒意加深。
她腦中閃過千百種可能,陡然想起給李德音獻酒后便坐在他身邊侍奉的另一位舞姬,一時手腳冰涼。她們要做什么?莫非今日是叔山梧有意布置下的鴻門宴?
“我換好了。你慢慢來,不著急。”
鄭來儀迅速做了決定,快步向外走——必須趕緊報信,讓外面的人知道。
她推開門,一條腿剛邁出門檻,一道高大的身影迎面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她推回房中,“啪”一聲門在身后重重闔上了。
“叔山梧!這里是女賓內院,你要做什么?!”
男人面色冷峻,通身帶著極強的壓迫感,語氣卻有幾分刻意的輕佻:“在下有話要和姑娘說。”
他一只手緊緊握著鄭來儀的手臂,抬眼環顧一圈室內,似是剛發現絲雨也在這里,沖著她冷冷道:“出去,不要打攪我和鄭小姐說話。”語氣中十足警告意味。
“不行,她不能出去。”
叔山梧眸光微瞇。
鄭來儀抬眼與他沉著對視:“——女子名節事重,你我孤男寡女獨處室內,有違大防。她就留在這里,現在請你出去。”
“否則,我要喊人了。”
叔山梧垂眼看著鄭來儀,眸色銳利了幾分。
一室嚴陣的靜寂中,那叫絲雨的舞姬突然幽幽地開口:“難怪公子不愿接受絲雨,原來是早已心有所屬。”
叔山梧皺眉看向說話的人,語氣沉冷了不少:“中原與鶻國水土迥異,你待不慣的,還是早些回去吧。”
“既然三王子帶婢子來,婢子便沒有回去的道理。”絲雨的聲音依舊溫柔,卻莫名陰鷙。
叔山梧閉了閉眼,似在忍耐,而后脫口說了句什么,用的是鶻族語言。絲雨冷笑了一聲,緩緩回應了一句。
叔山梧的面色立時難看。
“叔山梧,你以為還能再騙我一回么?”
叔山梧箍著鄭來儀,聞言神色一怔。他垂眸看向面前的人,那眼神讓他一時覺得熟悉。
卻又無比陌生。
鄭來儀知道自己此刻身處劣勢,絕非這二人對手。但外面有世子的近衛,還有青州的守備軍,縱然叔山梧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縱使身死,也要捅破此間的陰謀,讓世人看看他叔山梧勾結外患,作亂中原的狼子野心。
想到叔山氏的真正面目暴露于人前,被處凌遲、誅九族,永無翻身之日,她便覺得血淋淋地痛快。血液一時全部涌向頭頂,鄭來儀一字一頓:“我知道她是奸細。”
叔山梧眸色頓深,朝著她逼近一步,不動聲色地變換腳下方位,將鄭來儀和絲雨隔開。
“姑娘似乎有誤會,這胡姬怎么可能是奸細?的確是我有話要對你說,外人在此,不大方便。”
鄭來儀看著他俊朗惑人的眉眼,饒是此時此地,依舊姿態鎮靜風度翩翩,可惜她已經不可能再那么輕易地為此而心折。
她抱起手臂,下頜微揚。
“你要說什么?我聽著。”
第25章 叔山梧歪倒在一臉惶惑的貴人懷中
叔山梧一怔, 尚未來得及回答,便聽鄭來儀低低冷笑出聲,“我不會再把你看錯了, 叔山梧。”
她后背抵在門上, 眼神全然無懼。
“你與奸細里應外合意圖作亂,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叔山梧眉頭擰起,緊箍著鄭來儀的手松了幾分,卻被她猛地欺近, 反手揪住自己深色的袍服衣領, “來啊,你可以現在殺了我, 讓世人知道你們的真面目, 要么,我就——”
話音戛然而止, 鄭來儀毫無預警地扭過頭, 要沖門外高聲大喊, 卻被男人更快一步地捂住了嘴。
鄭來儀發了狠,一口咬在叔山梧的虎口,頓時嘗到一股腥甜。
叔山梧眸色益深, 手上力道卻沒松,死死地抵住了鄭來儀的嘴。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進她的眼睛, 里面的敵意和狠戾明晃晃的,似乎積怨已久。
他被咬破的傷口汩汩冒著血, 一大半流進鄭來儀的口中進了咽喉, 她被嗆了一下, 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門外傳來紫袖擔憂的聲音:“小姐,您還在里面么?方才我看見似乎有男人進去了……”
絲雨的眼中殺機頓現, 一只手探進袖口。
鄭來儀被叔山梧牢牢控制著,只能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我……在這里!快、快來人!!”
絲雨咬牙向二人疾沖過來,手中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鄭來儀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卻聽叔山梧一聲悶哼。她重又睜開眼,叔山梧深邃的五官近在咫尺,眉眼間痛楚一閃而過。
他放開了鄭來儀,緩緩轉過身去,背后的青色襕袍上有一個被扎穿的血洞。
絲雨后退兩步,手中的匕首沾了血,她與叔山梧對視,抬手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口中喃喃似在念咒。
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絲雨猛地睜眼,拔腳奔至后窗邊,飛身翻了出去。從始至終未曾多看鄭來儀一眼。
她的目標一開始就是叔山梧。
身后轟然一聲,大門被猛地推開了,世子的近衛兵一擁而入,眾人眼中所見:叔山梧歪倒在一臉惶惑的貴人懷中,緊緊閉著眼,貴人亦是面色慘白。
“天哪!!小姐?你沒事吧?!!” 紫袖擠開人群沖了上來。
貴人的衣襟已經被鮮血染出一大片鮮紅,乍一眼望去觸目驚心,細看才發現那不是貴人的血。鮮血如同開春化凍的河流,從叔山梧的身體里源源不斷地涌出,將青磚地面都染成了黑色。
鄭來儀木然舉起右手,掌心殷紅一片。她反應了一會,半晌才抬頭看向同樣呆愣著的士兵。
“刺客跑了。快追。”-
舜王世子宴請鶻國使臣的筵席上竟混入了奸細。這消息飛快傳至玉京,直接驚動了圣人。剛剛在紫宸宮結束議事的舜王聞訊連夜上路。得知二郎遇刺,心焦不已的平野郡王含淚奏請一同前來,向來寬仁的懷光帝自然點頭允準。
兩位王爺抵達青州之前,世子已下令當場斬殺那幾名鶻族舞姬,扣押了本應離去的鶻國使團。
護劼對此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指天發誓那奸細與他絕無半分關系,是有心人陷害鶻國。
驛館條件有限,重傷的叔山梧留在了世子別院,青州連同東都的名醫都被一同請來,好不容易將匕首從他后心取了出來。
也算是叔山家二郎命大:傷口在左肩下,這一刀扎得極深幾乎正對著心口,若是尋常人早就應該當場斃命,卻不知為何并未刺中叔山梧的要害,經過一個時辰的急救,血好不容易止住了。
客房中的情勢卻并不樂觀,醫正憂心忡忡:“二公子常年習武,血既已止住,他怎么也不該到現在都醒不過來啊!眼下藥也灌不下去,這樣下去可就——”
“可就什么?!醫正大人,您救救我家公子!再想一想辦法啊!!”決云蹲在榻前,心急如焚。
李德音坐在外間的圈椅上,猛地站起身來,滿臉煩亂地朝外走,在廊下突然剎住了腳步。
鄭來儀帶著紫袖剛剛跨進院門,正朝這邊過來。
自昨日叔山梧遇刺,作為當下青州的掌權者,李德音一時被諸多事務纏身,始終未能顧得上與鄭來儀碰面。雖然他得知消息后,第一反應便是,她怎么會和叔山梧在一起?
他走下臺階,迎著鄭來儀走過去,聽見她低聲問:“人還沒醒么?”
李德音搖了搖頭,見她面色晦暗,想到她經歷昨日那一場,定然受了不少驚嚇,一時按捺住心頭的疑惑,只回答她:“傷在要害,血止住了,但意識一直沒恢復。”
鄭來儀頷首,輕輕出了一口氣。
“你……休息得如何?”李德音的聲音輕了幾分。
“我沒事。”
“你要去看他么?”
鄭來儀抬頭,視線越過世子看向后方洞開的房門,偶有捧著銅盆和托盤的下人進出,人人俱是神色沉重。
“……不用了。”
她的視線收回,落在李德音的面上,“王爺他們何時到?”
“父親和平野王午后便能到。”
“那……兇手有消息了么?”
李德音搖頭。忍了又忍,還是問出了口:“……你當時,為何會和他在一起?”
鄭來儀抬頭,緩緩道:“因為我看見,叔山公子和那胡姬在一起。”-
舜王一行取道東都抵達青州,還帶來了駐守東都的一萬精兵。除了城中各個關卡,別院外被披堅執銳的士兵重重把守,院內氣氛亦是較世子在時壓抑了許多。李肅入府第一件事,便是將世子叫到了書房中。
門窗緊閉的房外,能夠清楚聽見舜王爺在屋內怒聲教訓兒子,更有杯盞碎裂在地的聲音,而世子一聲也未吭。期間送茶的下人走到門口,聽見這動靜嚇得當場退出廊下。
“……聽說舜王爺大發雷霆,下令封鎖青州至東都全境,給臨近的各道都發了協捕文書,勢必要將那刺客緝拿歸案。”
紫袖將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說給主子。
鄭來儀斜靠在引枕上,午后躺了一會兒,醒來卻愈發覺得頭疼,精神有些懨懨的。
紫袖打量小姐的神色,昨日出事時她就在門外,聽見主子的求救聲,當場三魂嚇飛了兩魂半,此刻想起還不免后怕。
“不說這些了!主子,要不要婢子端一盞酥山來,給您解解暑?”
鄭來儀搖頭,想到什么的樣子:“平野郡王如何?”
“這會還在前面,那個鶻國的三王子也被押到了前廳,守衛森嚴,一時還不知情況。”
“主子,”
鄭來儀掀眉看向紫袖。
“那日明明是你先進的屋子,那奸細那時已經在里面了。后來叔山梧才趕到的。對不對?”
紫袖的眉眼中有深深的困惑。李德音問話時她就在一旁,不能理解小姐那時為何要那么說。
“屋子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叔山梧他那日為什么要闖進去?”
鄭來儀眉眼間堆積起陰影。她本來是那么確定,那個叫絲雨的舞姬和叔山梧是一伙的。直到她手中的刀刺進了叔山梧的身體,從頭至尾也沒看自己一眼。而絲雨持著刀沖過來時,叔山梧甚至下意識地擋在了自己身前,說明他也以為對方的目標是自己。
紫袖看著主子,小心翼翼地問:“難道不是叔山梧他……救了您么?”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語氣冷靜:“他沒有救我。那刺客本就是沖著他來的。”
與此同時,別院正廳內。
叔山尋面色陰沉地坐著,面前站著一臉灰敗的護劼。大祈對這位鶻國三王子最后的禮遇,是未曾給他戴上鐐銬,而同行的其他鶻族使臣,均已被押入青州大獄,嚴加看管。
“叔山將軍,您是父王多年老友,您還喊我一聲‘賢侄’,護劼倘若有半句假話,叫我曝尸荒野,被禿鷲啃食!”
叔山尋一夜未曾闔眼,抵達別院后先去看了昏迷不醒的兒子,旁人勸他先去休息,他卻堅持要見一眼鶻國使者。下面的人無奈,請示完舜王,便將護劼帶到了他面前。
此時他卻許久無話,只是一口口喝著茶,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方才說,那舞姬來自蒲昌海?”
護劼連連點頭:“是。他們尋來的美人,事先也都查了底細,沒什么問題,小王才敢帶來大祈,誰料還是出了紕漏!”
他恨恨道,“這幫漪蘭賤民,都已經亡國了,還賊心不死!!”
叔山尋站起身來,走到護劼面前,揪住他的領口,將人拉近。他自帶一種壓迫感,讓護劼突然緊張不已。
“護劼,我與你父王兄弟之交,今日本王拜托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您說?”
叔山尋傾身過去,嘴唇輕動,在護劼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而后松開手來,看進他眼睛,眸色深不可測。
“如此,你可全身而退。”
空曠無人的大廳,一時闃然無聲。
護劼愣怔著看向叔山尋,半晌道:“為、為什么要這么做?”
叔山尋微瞇起眼,驀地冷笑起來,并未直接回答他問題:“你只需誠心祈禱,那個叫絲雨的奸細被早日緝拿歸案。賢侄。”
傍晚時戎贊回來復命,告訴鄭來儀奸細被抓住了,就關在州府大牢。舜王已經第一時間派人拷問。
經審問,奸細是段良麒余黨派來混入鶻國使團,有意接近叔山公子,欲殺之而后快。
“這話是誰說的?”鄭來儀眉頭緊皺。
“那叫絲雨的舞姬,她說‘叔山尋這狗賊,他的兒子不配活在這世上’……”戎贊復述著絲雨的話,連怨毒的語氣也模仿得繪聲繪色,聽得旁邊的紫袖汗毛倒豎。
“她說自己是段良麒的人?”
戎贊思索了一下:“在她的身上搜到了麒臨軍的信物。眾目睽睽下證據確鑿,那舞姬也沒有否認,只是一個勁地咒罵叔山尋。”
“還有,青州守備軍中有叔山尋曾經的部將,他們說叔山尋在殲滅麒臨叛軍時,曾親手殺了段良麒的小兒子。”
紫袖聞言便道:“這么說的話,他們向叔山氏尋仇,似乎也說得通。”她一臉后怕,“小姐居然卷到他們之間的仇殺中,下次還是離得遠些……”
鄭來儀起身:“給我更衣。”
“這個時候,您要去哪兒啊?”
“去看看這個絲雨。”
第26章 你家二公子心中有虧。身病易治,心病難醫。
抵達大牢時, 夜色已將青州城籠罩。獄卒橫刀向前一步,看清來人,連忙稽首行禮:“世子爺。”
李德音轉身看向身后的鄭來儀:“真的要進去么?監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一個姑娘家——” 話還未說完, 鄭來儀已經越過她踏入了黑洞洞的大門。
有世子爺作陪,獄卒將二人徑直帶到了關押重犯的監室。
那胡姬已經看不出原來模樣,渾身血跡斑斑,兩只手被吊在高處, 垂著頭, 幾乎不見一絲活氣。
“絲雨?”
鄭來儀走上前,輕聲喊她的名字。被綁縛住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絲雨, 聽得見我么?”
她再進一步, 聲音放得更低了些,“你認識叔山梧, 對不對?”
這名字似乎觸動了絲雨的某一根神經, 她垂著的頭一動, 而后緩緩地抬了起來。
女子濃艷的面容已經慘不忍睹,一只眼睛被厚重的淤血壓得睜不開,依舊費力地看向鄭來儀。她語氣毫不客氣:“你是……叔山尋那狗賊的什么人?”
李德音怒斥:“放肆!貴人豈容你這賤婢如此冒犯?!”
絲雨的視線搖搖欲墜地晃了過來, 看清了世子爺的面孔,而后意識到面前站著的是誰, 嘴角牽扯了一下。
“原來是……鄭小姐啊……”
鄭來儀發現她的瞳孔是綠色的,莫名讓她想起母親曾養過的一只貍貓。
她貼近絲雨的臉, 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一眼不錯地望著她, 低聲問:“為什么要殺叔山梧?你真的是段良麒的人?”
絲雨沒有回答,只問:“叔山尋的兒子……他死了么?”
“沒有。”
“賊種……果然命硬, 無妨,背叛的人自有天收……臟污……的血脈,必須清理干凈……”
絲雨眼中閃過遺憾與不甘,鄭來儀突然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而對方似乎也是察覺到同類的氣息,定定地看著眼前的貴人,眸中突然射出精光。
“鄭小姐……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啊……叔山尋最擅背叛……他的兒子……也定是天生的壞種……不要相信……他的花言巧語……只、可惜……”
“……可惜什么?”鄭來儀厲聲。
絲雨的話沒能說完,頭重重地垂了下去。
李德音沒聽清絲雨的話,上前一步伸手捏住她的喉頸,將她的頭抬了起來,皺眉問道:“你說什么?”
絲雨無法回答,她的眼睛已經闔上,鼻息全無。
李德音松開手,轉頭看向身旁的鄭來儀。
牢房里只一盞昏黃的油燈,照在她的臉上,如同毫無生氣的蠟像。鄭來儀就這么站在死去的絲雨面前,半晌沒有動作。
李德音覺得這樣的她有些陌生,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手。
鄭來儀轉過頭來,看著李德音:“世子,你相信她說的話么?”
李德音看一眼絲雨的尸體,眉頭蹙緊:“段黨余孽,所言怎可取信?她這么詆毀平野王,不正說明了叔山氏對朝廷的忠誠……”
鄭來儀不再說話。李德音的想法,或許正是如今大多數人的看法。
可是她自己心里也有數不清的疑問,但此時此地已經無人可以解答。她抿著唇,轉身邁出了監牢。
回到別院,天已黑透。
仆從見到世子回來,匆匆上前稟告:“王爺在前廳和郡王議事,讓您現在過去。”
李德音面容整肅,快步朝里走,沒兩步回過頭來:“來儀,你先去休息一下?”
“世子快去吧。不用管我。”
別院中栽種著高大筆挺的闊葉植被,白日里陰涼蔽日,到了晚間便遮住了星光。鄭來儀緩步走在回內院的長廊中,反復思索絲雨臨死前說的話。
她究竟受誰的指示,會對叔山氏有如此強烈的仇恨,難道真的是段良麒的余黨?她口中必須清理干凈的臟污血脈……是指叔山梧?這一切看似合理,卻又有太多說不通的地方。
鄭來儀調轉腳步,走向東院。
院落中依舊充斥著濃重的味道,廊下婢女捧著托盤,正疾步朝屋里走,盤中的藥湯冒著熱氣,看見鄭來儀,立時頓住腳步屈膝行禮。
“貴人。”
“人還沒有醒么?”
“沒有……叔山公子燒一直未退,很是兇險……”
鄭來儀微微頷首,婢女不敢耽誤,端著藥盤率先進了屋,她緩緩跟在后面。
饒是四面窗戶大開以便通風,屋里依舊氣氛壓抑。
床榻邊的扶手椅上坐著一名鶴發長者,應當便是延請來的當地名醫,正在給榻上人搭脈。一個束發少年蹲在榻邊,目光焦急地望著醫師。醫師搭完脈收回了手,輕輕搖了搖頭。
“怎么樣?先生,方才我們王爺來時,主子他確實醒了一會兒的,明明血早已經止住了,怎么這會又沒反應了呢?!”
醫師捋著胡須,緩緩道:“令公子脈象虛浮,及乎尋按,幾不可見——可見他的傷不在腠理,卻在心脈之間。所謂‘左寸心虧,驚悸怔忡’,這樣的內傷,反而難治啊……”
決云急出一頭的汗:“什么意思?老先生,我、我聽不懂啊!”
“——是說你家二公子心中有虧。身病易治,心病難醫。”
床榻前的二人齊齊回頭,鄭來儀站在門口,正抱著手臂冷冷地看向他們。
決云皺著眉從床榻邊站起身來:“什么叫心中有虧?姑娘這話——”
“確有幾分道理。”那醫師點了點頭。
決云悻悻地閉了嘴,看向鄭來儀的目光依舊不那么友善。
那老醫師轉過頭,看著床榻上意識模糊的人:“老夫這些年,遇到過不少像令公子這樣,戰場上廝殺出來的將士。只能說,每一個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人都會帶著傷,只不過有的傷在身體上,而有的在心里……”
決云抿緊嘴唇,一臉的憂心忡忡。
鄭來儀心頭一動,移步走到了榻邊。
叔山梧裸著上身躺在榻上,肩頭到胸口纏著繃帶,因為失血過多,嘴唇沒有半分血色。
許是有一陣時間未曾在戰場上行走,他的皮膚褪去了粗獷的古銅,露出本來的顏色,如同易碎的白瓷,這副脆弱的模樣讓鄭來儀一時沒能認得出來。
她的視線落在他右手虎口,那里也纏裹著繃帶,是被她咬傷的。
決云瞥了鄭來儀一眼,沉默地端起一旁婢女送來的藥湯,舀起一勺,送到叔山梧的嘴邊。他沒有半點吞咽的動靜,深色的茶湯順著他緊抿的唇縫流到了枕頭上。
決云撂下藥碗,狠狠擦了下眼睛。已經是第三碗了,每次都是這樣,滴水難進。
鄭來儀垂目看向榻上的人,用事不干己的語氣出主意:“這么躺著,是喝不進去的。你起碼把他扶起來。”
決云聞言連忙坐到床頭,伸手去扶人。
叔山梧比起決云整整高出一個頭,要抱起來也并非易事。決云顧忌著他背后的傷口,不敢用大力拉扯,只能自己坐在床頭,扶住他半邊的身體,好不容易將意識模糊的人勉強固定住,自己已經出了一頭的汗。
只是這樣的姿勢,勢必需要第二個人來喂藥。
決云對鄭來儀未抱任何希望,視線徑直略過她,而鄭來儀也一臉袖手旁觀的冷然。決云對著身邊端著藥的丫鬟道:“勞駕。”
丫鬟連忙上前,看叔山梧嘴角還有藥漬,先尋了帕子要去擦拭,剛舉到嘴邊,卻被他扭頭讓開了。動作突然,險些把那一碗藥湯都弄灑了。
決云氣急:“主子!您聽得見決云么?您要喝藥啊……不然會死的啊……”
叔山梧眉頭蹙緊,面部有細微的抽搐,似是極為痛苦。鄭來儀清楚,這藥八成是喂不下去的。
叔山梧此人戒心極重,哪怕是意識模糊,也對外來的一切有強烈的防備心。曾經自己也像決云一樣,在受了重傷昏迷不醒的叔山梧面前急得手足無措。
決云只能轉頭看向旁邊的醫師:“先生,您想想辦法吧!這樣一直下去可怎么辦啊?”
老醫師尚未說話,決云懷中的叔山梧突然開口發聲。
“……鄭來儀……”
眾人一愣,正疑惑間,緊緊閉目的人再度啞聲喚了一句:“椒椒……”
決云皺眉:“主、主子?您說什么?您醒一醒……我是決云啊……我在這里……”
叔山梧眉頭擰成深重的川字,聲音愈發清晰地重復著,除了那兩個字,再沒發出其他的聲音。
決云抬頭看向抱臂遠觀的鄭來儀,遲疑道:“主子他……似乎、是在喊您……”
“你聽錯了。”
鄭來儀移開視線,迅速退后一步,而后猛地轉身,“太晚了,我該走了——”
“別走……”
這一聲更清晰了些,發聲的人卻始終閉著眼,身體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著。
老醫師忍不住對鄭來儀道:“傷者似乎確實對您的氣息有所反應,不若試一試,看能不能將藥喂進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貴人……您也是擔心叔山公子,才過來探望的吧?”
鄭來儀面朝著門口,神色冷硬。
決云咬了咬牙,將叔山梧靠置在一旁,朝著鄭來儀的背影“噗通”一聲跪下了。
“鄭小姐!決云求求您,試一試吧!公子屢次救您,未曾求過回報,難道您真的要見死不救么?!”
鄭來儀轉過身,叔山梧歪靠在榻邊,額頭隱隱暴起青筋,他的眉頭始終蹙著,卻沒再發出一點聲音。可他方才喚她的那一聲明明熟悉得讓人驚心。
就讓他這樣自生自滅吧,這念頭一直在她腦子里盤桓。可下一刻,仿佛鬼使神差般的,鄭來儀朝榻邊走了過去。
絕云看著鄭小姐靠近,將藥碗遞了過去,心頭突然打鼓。
他總覺得這個表面看上去嬌貴無害的國公小姐,實則對主子充滿了敵意。她身旁的那個圖羅近衛暗中跟蹤自己不說,她看著主子的眼神也莫名冷酷。決云沒來由地覺得,鄭來儀雖然接過了藥碗,但下一秒就會將那碗藥湯潑到主子的臉上去。
然而他的擔心并未變成現實。鄭小姐平穩地接過藥碗,一時沒有更多動作。
鄭來儀不知自己為何會在叔山梧榻邊坐了下來,她垂眸看著藥碗,深色藥湯中倒映出自己冷漠的臉。
她突然覺得荒謬,作為她的妻子,前世都始終未曾讓他交付過真心。難道此刻是自己喂藥,他就能甘之如飴地下咽么?
叔山梧高燒不退,身體的溫度隔著被褥也隱隱地灼人。鄭來儀抿了抿唇,終于舀起一勺藥湯,送到叔山梧的嘴邊。
室中一時靜謐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緊了叔山梧,只聽見貴人冷冽的口吻。
“張口。”
叔山梧身體的顫簌停了下來,干涸的薄唇卻緊緊抿起,除此外沒給任何反應。
鄭來儀毫沒意外,轉頭看向決云,一臉“愛莫能助”的眼神,便要將藥碗放下。
夏日晚間的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屋里,拂動她鬢邊一縷發絲,有淡淡的幽香隨著動作落在她對面僵直如木的人身上。
決云沒接藥碗,卻驚喜地叫出聲來。
“主子醒了!”
鄭來儀一怔,轉過頭。叔山梧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定定地望著她。
“鄭小姐,快、快喂啊!”決云顧不得,連聲催促。
鄭來儀被迫抬起藥碗,將一匙藥送了上去。
叔山梧的視線中似乎有些失焦,卻始終未曾從她的臉上移開,只略一低頭,一口藥湯進了口,喉結上下一滾,咽了下去。
“喝、喝了!”
決云激動出聲,隨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唯恐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局面,再看向鄭來儀時的眼神已經少了敵意,如同仰望神龕上的仙子。
“太好了,老天有眼,貴人,快趁熱將這一碗都給叔山公子服下。”老醫師在叔山梧身邊守了半日,此刻看見曙光,終于松了口氣。
鄭來儀騎虎難下,她不想與叔山梧對視,眼下的距離讓她頗覺煎熬,索性加快節奏,一匙匙地將藥灌進去,只是視線始終沉在眼前的藥湯中,動作頗為機械。
只是一碗湯藥的時間,卻似乎過去很久。
直到藥見了底,鄭來儀松一口氣,將湯匙“當啷”一聲扔進碗里,從榻邊起身。
這期間叔山梧始終一眼不錯地看著鄭來儀,他額頭有汗沁出,眼神已經清明不少。
“主子,您……是醒了吧?覺得怎么樣?”
決云撲到床榻邊,拿起帕子去擦他額上的汗,驚喜道,“——先生的藥太靈了!剛剛服下便立竿見影起效了!”
醫師湊上前去搭脈,半晌面露欣慰,“再好的藥也不會這么快見效,是二公子的關竅打通了……這一關總算過去了。只是眼□□質尚虛,還需好好靜養!”
他看了鄭來儀一眼,欲言又止。
鄭來儀冷冷道:“恭喜了。那我便先告辭了。”
“鄭來儀。”
床榻上剛醒的人驀然開口。
鄭來儀身形定住,沒應聲。叔山梧低啞的聲音從身后遙遙傳來。
“——你說‘不會再把我看錯了’,那是什么意思?”
第27章 對親生兒子叔山梧,他根本沒有全然的信任
邊鎮駐軍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大軍統帥萬里挑一, 刀下捉生郎千古難覓。
大祈誕生于北境胡族野心勃勃的窺伺之下,最為鼎盛時萬國來賀,十六族盡皆臣服。但太平并未持續多久, 自昭寧年間起, 北有沮渠、奚族,西有漪蘭、圖羅,南有爨氏為首的夷族部落,為了爭搶地盤和資源, 大多都與中原王朝起過沖突。
邊軍中由此誕生出一個新的兵種:他們身手矯捷, 觸覺敏銳,一身胡服異于戎裝。能說一口流利的異族語言, 長年混跡于貧瘠又兇險的交戰地。如一尾靈活的魚, 滲入敵人之中。
他們能深入敵方腹地,帶回價值千金的情報, 或是在大戰前夜潛入帥帳之中, 無聲劃破敵軍將領的喉嚨。
復雜的戰場形勢下, 他們能將相處甚為投機,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胡人兵士拉攏到我方陣營,套取到核心的情報后, 反手割開“兄弟”的咽喉,將無法瞑目的尸體扔回戰線的另一邊。
是謂“捉生放死”。
他們被尊稱為“將”, 事實上干得卻是連戰場沖殺的兵士都會暗自認為“造孽”太重的臟活。
能成為捉生將的,不少是失去家園, 在交戰地被俘的異族人, 被統帥看中身手, 以重金或美色為酬,利誘出賣靈魂, 回到故土作著背叛母族的事。
這樣的人,能為自己所用,必然也會有被他人所用的可能。
所以一名能力突出,且確認忠誠的捉生將才難能可貴。愿意去做捉生將的叔山梧,顯然是邊軍中的異類。
以他的出身和能力,從校尉到中郎將步步擢升,在外人看來他日成為一軍元帥也是順利成章。但他卻在某日走到師父顏青沅的面前,說想做個捉生將。顏青沅想起老友叔山尋,沒有當場答應,只讓他好好想想。
叔山梧十二歲入軍中,弓馬騎射均是出類拔萃,身上卻無半分出身將門的張揚氣質。他有個特別的天賦:順耳聽幾句胡人商販說話,不用怎么教便能學出七八分像。
顏青沅很早就發現:叔山二郎行事低調,永遠獨來獨往,沙場上更是不囿于陣型,向來出其不意,事死如事生。如同一只獨狼,同袍都覺難以親近。
他的上官為屬下孤僻難馴的性子,數次告狀到主將顏青沅的面前,無奈卻偏偏是他每每險中得勝,計功最多。
這孤僻狠厲的性子,實在是個作捉生將的好苗子。有這樣的材料,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殺手锏。最終顏青沅還是答應了自己的弟子。
就是這樣的叔山梧,今日卻幾度違背自己慣常的行事風格。
從絲雨走到面前,用乞憐般的眼神望著他時,叔山梧便嗅出了危險:此人絕不僅僅是個柔弱的舞姬而已——她一言一行皆是精心設計,氣息動作更顯露出不淺的功夫底子。且身上似乎還帶著兵刃。
于是他留上了心。
曲樂悠揚的宴席上,舞姬用鶻語不緊不慢地介紹自己:“婢子絲雨,我的家鄉是沙漠中的綠洲,那里時常下起濛濛的小雨,細密如絲,這便是我的名字。”
叔山梧移開蓋住酒杯邊緣的手,沉聲:“你的家鄉是哪里?”
“漪蘭。”
他的視線落在絲雨那雙異色的瞳孔。垂在身旁的手微微下移,靴筒中的匕首似乎在散發灼人的熱意。他暫時無法確認眼前這位胡姬背后有誰,是護劼,或是其他和漪蘭有關系的人?
觥籌交錯的宴席上,叔山梧的神經始終緊繃如滿弓的弦。然而坐到鄭來儀身邊后,他的注意力被引走,那盞涼茶讓他一時分了心,只是那么一霎,那胡姬便脫離了視線。
他在無人注意時跟著離席,看見鄭來儀神色慌張地從那間屋子里沖出來時,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第一反應是將人拉回房中,讓她和自己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從來游刃有余的叔山梧,尚未來得及理清,卻被鄭來儀反制。
叔山梧因為鄭來儀臉上那一絲來歷不明的憎惡而晃神了,以至于對背后的殺氣毫無所覺。刀刺中的一瞬間,身體的知覺是麻木的,意識始終在她那句冰冷的質問中迷離,直到徹底陷入混沌。
他有些困惑,因為鄭來儀那句看似沒來由的質問,也因為她面對自己時,甚至有種同歸于盡的發狠。
叔山梧陷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像本來站在岸上,卻被人猛地推到了河里。河水瞬間沒過他的肢體,他徑直下沉,卻聽見有人在水面上方反復問他。
「你以為還能再騙我一回么?」
他劇烈地掙扎起來,好在沒怎么費力便浮出了水面,眼前的風景卻瞬間變了。
梳著靈蛇髻的少女一身嬌俏的粉米衣裙,耳邊垂著兩粒紅色的珊瑚珠,玲瓏精巧,如同微張著口的花椒。
少女背著手,臉卻是模糊不清的,但那聲音實在動聽,天真而溫暖。
“叔山梧,我們又見面了!還記得我么?”
他想應她一聲,就以那兩粒可愛的耳墜命名。椒椒。但沒能發得出聲音。
少女仰著頭,向他走近一步,真誠而直接。
“叔山梧,我喜歡你,你娶我吧。”
風揚起她緋色的裙裾,吹來一陣芳香。他想伸手去碰她,腳邊突生出萬丈深淵。
那一襲粉色的身影落在了對面的懸崖上,少女單薄的聲音被風送過來,似被吹盡了纏綿戀慕,唯余決絕。
“叔山梧,縱入黃泉,我與你亦不復相見。”而后緋色的人影隔著深淵縱身一躍。
“不要——!”
他徒勞地伸出手臂,要跟著跳下去,卻如被一只巨手抓住了后心,離眼前的深淵愈來愈遠。
眼前的人影虛浮,唯有一雙如水的眼睛清澈分明。是她么?
叔山梧微動了下手指,視線變得清明。
有什么東西遞到了自己嘴邊,帶著濃重的苦味,他卻眉頭不皺順從地一口口吞咽下去。等到一碗藥將將喝完,人也清醒了大半。許是這藥厲害,受傷前的記憶隨著一口口苦藥,一條一縷地回到身體。
對面喂藥的人始終垂著眼睫,看不出什么特別的情緒,然而熟悉的芬芳一如夢中人。
叔山梧張口,這一回終于發出了聲音,把她喊住了。
“你說‘不會再把我看錯了’,那是什么意思?”
鄭來儀淡淡道:“沒什么意思。二公子只當我誤會了吧。”
她的身形在門口頓住,轉頭看過來,冷然割席的口吻提醒他,“你我身份有別,還請二公子不要再那樣喊我。”
叔山梧一怔,轉過頭看見旁邊眼神炯炯望著自己的決云。
“我……說了什么?”
決云吞吐了一下,沒答。
“我睡了多久?”
“您那哪是睡啊!高燒不退,還一個勁地說胡話,醫師說您這藥再喝不進去,這一關就難過了!太好了……總算……”
決云喋喋不休起來,叔山梧卻蹙了眉。從不會喝旁人遞到嘴邊的東西,可方才卻喝了她喂的藥。
他的視線望向門邊。天已經黑透,廊下掛起了燈籠,將女子窈窕的身形照在窗戶上,長廊的另一頭,似乎有道人影,正與她遙遙相對。
鄭來儀邁出門時,余光瞥見盡頭過來一人。紫袍玉帶,英武挺拔,是平野郡王叔山尋。
他背著手,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高處懸著一盞六角燈籠,將他高大的影子拉到了鄭來儀的腳邊。
這一刻,她可以毫不偏頗地說,叔山梧的硬朗氣質應當是全部承襲自乃父。雖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看見叔山尋鬢角隱隱的白發,更添幾分滄桑,并無半分沙場老將的氣概。
“多謝鄭小姐救吾兒一命。”
叔山尋朝著鄭來儀深深一拜,后者側過身子,不敢生受的姿態,語調亦是漠然。
“是令公子福大命大,與我并無干系。”
叔山尋向前一步,語氣誠懇:“段賊與我叔山氏不共戴天,前來向小兒尋仇,卻連累鄭小姐受驚。倘若鄭小姐有個三長兩短,本王真是萬死莫贖!”
“郡王爺言重。鄭氏對謀逆的反賊一樣深惡痛絕。”鄭來儀斂眉。
叔山尋頷首,目光幽沉。
鄭來儀輕輕抬眼,語氣輕緩:“這一番賊人作惡不成,反倒證明王爺與逆黨涇渭分明,因禍得福也未可知。”
“我大半截身子已經入土,要這福來有何用,難道真能留給后人?”叔山尋苦笑一聲。
他的視線望向一旁敞著的房門,聲音莫名嚴峻:“在戰場上殺人無數,不得善終已是注定,或許某一日,便遭仇人背刺,死無葬身之地……”
“但在我死之前,必要見到他們也與我同下地獄,否則我絕難瞑目。”
他的眸中閃著狠戾的光,令鄭來儀想起她前世在某人的臉上也看過如出一轍的神情,后脊心一時發涼。
她后退一步,不欲多留,卻聽見叔山尋恢復了溫煦的語氣:“聽說事發時鄭小姐和阿梧在一起,這小子一向敏銳,到底怎么受的傷,鄭小姐可否與我細說一二?”
“令郎已經醒了,王爺為何不去問他?”
叔山尋語氣些許頹敗:“鄭小姐或許知道,這小子自小離家,跟著我的時間極少,我與他父子之間,從來說不到三句話,但他這驕傲負氣的性子,同我如出一轍。若我去問他,他十有八九是不會說的。”
“鄭小姐,請你和本王說實話,他傷在要害似乎全無防備,難道真是沒有察覺那舞姬的身份么?”
鄭來儀心頭有種奇怪的感覺一閃而過:叔山尋不是在試探他,而真心是來求問當時發生的真相,對房內重傷的親生兒子叔山梧,他根本沒有全然的信任。
她抬眼,叔山尋眼尾的皺紋深如溝壑,清晰可見。前世嫁入叔山氏后,她與這位家翁交集不多,似乎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與他對視。他此刻看著自己的眼神是看待晚輩的溫和,但仍有藏得很深的銳色。
鄭來儀垂下頭,低聲喃喃:“不是的。是因為我,是我誤會了二公子,他卻為救我才暴露在逆賊面前的……”
“都怪我……”
她楚楚可憐地抬起頭,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在廊下燈籠映照中隱隱泛紅,滿眼寫著愧疚和自責。
第28章 叔山梧看著她泛紅的眼睛,愕然
青州是舜王的地界, 叔山二郎一出事,所有人都得到了李肅的命令,對平野郡王父子奉若上賓, 讓叔山梧好好養病。
叔山尋卻不愿留在別院叨擾, 只堅持住在驛館,擇日便要盡快回京,不能久留。卻偏偏在離開青州的前一夜又出了事情:兩個殺手連夜沖進驛站,砍了幾名守兵直入內院, 被叔山尋的近衛斬于王爺榻前。尸體的里衣帶著麒臨軍的記認, 顯然是賊心不死的段良麒余孽。
兒子重傷尚未痊愈,父親又陷入危險。舜王下令將逆黨的頭顱砍了下來, 懸于青州城門上。消息傳回玉京, 懷光帝勃然大怒。
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青州,讓平野郡王養好傷再回都, 隨之還有一紙詔令:平野郡王叔山尋正式封“青山將軍”, 授勛于凌煙閣, 充河北道任奉州節度,兼任北關招撫使,領河北駐軍, 賜名“清野”,寄以“殺逆于前, 堅壁清野”之望。
懷光帝此舉,無疑是要讓以為君臣離心有隙可乘的段賊好好看看, 大祈與逆黨不得善了的決心。
叔山尋傷勢不算重, 簡單養了幾日后, 便要離開青州回都赴任。舜王作為地主,自然親自送行。天光尚未大亮, 城門外的大道上,兩位王爺一人一騎,相對而立。
“王爺留步吧,小王此番實在是叨擾了。”
“哪里的話,你們父子二人在青州接連出事,本王實在愧疚!”
“敵人本就無處不在,這樣的事如何預料?”叔山尋搖頭。
舜王上前一步,扶住叔山尋的胳膊:“你在降叛一事上理應是頭功,這點人人心知肚明。皇兄并非對你不信任,只是……”
他搖了搖頭,“這其間原因太過復雜,總之,如今得其所哉,大祈有青山將軍,北境可安寧了!”
叔山尋對著舜王一抱拳:“王爺有此一番話,已經是對我最大褒獎!我戎馬半生,除了帶兵打仗別無所長,承蒙不棄,也只能以一身殘軀報效朝廷。”
舜王斂眸,推心置腹的語氣:“此次任命,實則也全然是皇兄為向賊人示威的意氣之舉。你心系邊關,想必亦對如今北境局勢有所耳聞。”
“若您所指的是前日槊方出的事,在下略知一二。”叔山尋抬眼,眸色銳利。
舜王長嘆一口氣:“我這位虢王兄,也實在不是個帶兵的材料!圖羅軍隊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過子午嶺攻進槊方,將靖遙洗劫一空——若非我的人及時趕到,半個槊方都要淪陷了!”
叔山尋抿唇,淡淡道:“虢王所轄甚為廣袤,力所不逮也是難免。”
舜王點點頭:“皇兄應當亦是想到了這一點,如今已任命了季進明為肅州節度,將隴右從虢王兄手里接管過去,也算給他減負了!”
叔山尋聽罷,淡淡說了句“陛下英明”。
天際一輪紅日將現,映得他一身玄色戰甲熠熠生輝。
舜王李肅拍了拍叔山尋的肩膀:“有你把守河北道,本王坐鎮東都,一顆心才算能放回肚子里!北境不能一日無將,此次回京授勛之后不久便要赴任,多多保重!”
叔山尋退后半步,面目陡然沉肅,向著舜王長揖到地:“二郎他……”
李肅彎腰扶起叔山尋:“令郎在我這里養傷,你就不必擔憂了!我已經交代了昭兒,他們絕不敢怠慢!”
叔山尋再度塌了塌腰:“犬子讓王爺費心了!”
李肅擺擺手:“你這是什么話?這回多虧了你家二郎,昭兒與六胡州市馬的差事辦得還算利落,方才得了陛下褒獎,我還沒有好好謝他!”
他伸手扶住叔山尋的胳膊,笑道,“本王準備向陛下進言,要賞他一份好差事……”
叔山尋聞言搖頭:“阿梧性情惡劣,孤僻難馴,實非可用之才,恐怕有負王爺厚望。”
李肅皺眉:“聽聞二郎受傷,你不惜跪求皇兄連夜趕來青州,怎么這會卻對這兒子沒一句好話?我看他醒來后你也甚少去看望——你們父子二人,究竟什么情況?”
叔山尋沉默,一言難盡的神色。
李肅見他不愿多言,便道:“阿梧和昭兒年紀差不多,應該讓昭兒向他多學學!”
“他怎能與世子相提并論。”叔山尋搖了搖頭。
“嗨,不能這么說,反正這孩子我很是喜歡,能文能武,是好兒郎!”
舜王如此真誠的夸獎,叔山尋的面上終究是閃過一絲欣慰笑意,嘴上只道:“那小王便告辭了,王爺和世子若有事只管交代那小子,我看他恢復得也快,沒多久應當便能下地了。”
“你這樣子,我都要懷疑這叔山梧究竟是不是你親生的了!”
叔山尋苦笑一聲,再也沒說什么。朝著李肅最后一拱手,縱然年過半百,他翻身上馬的動作依舊英姿勃勃,利落地調轉馬頭飛馳而去,留下官道上滾滾塵煙-
趁著父親李肅不在,李德音終于得了空子,一大早便來找鄭來儀,陪著她用完朝食,便在庭院中散步。
從東院走到西院,鄭來儀委婉要世子去忙公務,不必管她。正在此時,卻見舜王身邊近衛來報,說王爺回來了,正在找世子。
李德音的神色立馬緊繃:“怎么這么快?”
“平野郡王趕著回京赴任,王爺去送他,所以也回來得早。”
“赴任?”李德音疑惑,“赴什么任?”
那近衛答道:“陛下已經封平野郡王為奉州節度,統清野軍,詔令昨夜八百里加急送來的。”
聽見清野軍三個字,鄭來儀一瞬如墮冰窟。
“這么匆忙加封節度?是北境出了什么事么?”
事涉軍情,李德音問得魯莽,那近衛卻謹慎得多,只道:“屬下也不清楚,世子還是快去書房吧,王爺還在等。”
李德音看了鄭來儀一眼:“那椒椒,我先過去。”
鄭來儀突然道:“世子,我要回去了。”
“你、你要回去?什么時候?”
“今日。”
李德音訝然:“今日?怎么這么突然?”
“我這次出來時間不短了,父母親在家肯定記掛。若不是遇上刺殺耽擱了數日,早也該啟程回去了。”鄭來儀垂著眼。
李德音伸手握住鄭來儀:“那、那也不能連夜趕路,這么匆忙!等我把這里事了了,陪你一起回去啊!”
“不必了,我出來也帶了人,世子公務繁忙,不必管我。”鄭來儀默默把手抽了回來。
“可、可是……”李德音想留人,一時又不知該說什么,這時那近衛又低低咳了一聲,提醒他該走了。
“你……你先等等!等我從父王那里回來再說!等我、等我啊!”
李德音沒有得到回應,離去時一步三回頭,直到鄭來儀看不清表情的臉消失在視線中。
盡管歸心似箭,鄭來儀還是沒能當晚便走。在主人的再三勸攔下又停了一晚,整理行裝,又帶上了一支舜王府的翊衛專程護送,這才算準備萬全。
第二日一早,舜王親自來到鄭來儀居停的東院,遞給她一封信。
“是給父親的嗎?”鄭來儀了然接過,收在懷中。
舜王頷首,目光溫和:“這一回讓你受驚了,表舅父知道你想家,昭兒還有些事,一時抽不開身,否則定要讓他親自送你回去的。”
鄭來儀搖頭:“怎好耽誤世子的正事,其實我也有人跟著,王爺這樣大費周章,實在讓人惶恐!”
“你這孩子,怎么如此見外!我們也算是一家人,如今內境不算安穩,此去玉京路途不短,要真是出了什么紕漏,我還怎么去見惟宰?”
“王爺,平野郡王突然受封,是北境又要打仗了么?”
舜王的神色一時隱晦,并不和鄭來儀多講,只道:“說來話長,你回都城或許也能聽說一二。”
鄭來儀點頭:“椒椒只是擔心,不要再出現第二個麒臨之亂了。”
她認真地看著舜王,輕柔的語氣帶了些微試探:“看來陛下對平野郡王的出身心結已解,這一次遇刺,總算是因禍得福……”
眼前的人就是下一任大祈的君主,也是在李肅的信任和縱容下,叔山氏才得以一路坐大。她想知道,此刻的舜王對“叔山再起”是什么態度。
“像叔山尋這樣的將才,如今的大祈正是千金難覓,其實讓他去河北道,對他而言是機遇亦是挑戰,且看他的表現了……”
鄭來儀抿唇不語。
舜王似是意識到對晚輩說這一番話太過沉重,沖著鄭來儀眨了眨眼,換了口氣:“大祈帥才輩出,定能護佑四境安寧!況且朝中還有你父親坐鎮,丫頭不必擔憂。”
鄭來儀面露傷感:“父親這些年,也老了許多……”
舜王嘆一口氣:“也是,惟宰為國操勞,很是耗神——沒關系,將來還有昭兒幫他,你不用擔心!”
鄭來儀聽出他口氣中親近意味,沒有接話。而對方以為她是害羞,笑了笑沒再多說什么。
時隔數年后重見,鄭來儀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再是那個躲在鄭遠持身后做鬼臉的小丫頭。更讓李肅感到驚奇的是,這孩子除了樣貌出落得更為標致了,更有一種難能的處變不驚——這是世家女主人難能寶貴的素質。
他曾因兒子對鄭來儀的癡迷頗不以為然,只看他那個遠房表妹就知道——李硯卿一個甩手掌柜,家里的事經常讓姨娘出頭露面,姑娘必定也是個作富貴閑人的。可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卻生出了不同的看法:這丫頭做自己的兒媳,也能是定海神針一樣的人物。
穩重、有分寸,卻也不失自己的主意。
他拍了拍鄭來儀的肩膀,只囑托了幾句小心別走夜路,便離開了東院。
鄭來儀正要轉身,月門外突有人影出現。
叔山梧一襲素袍,面上血色尚淺,整個人帶著重傷初愈的憔悴。
他身后沒跟著人,略低了頭跨進門來,走了兩步在鄭來儀面前站定了。
“聽說姑娘要回都了?”
“不錯。”
鄭來儀看著叔山梧孑然而立,淡淡道:“看來二公子恢復得不錯。”
“托了姑娘的福。”
鄭來儀移開眼,不承他的謝,涼聲道:“郡王爺于京外受勛,喜訊來得著實匆忙,臨行前尚未來得及見一面,便將這份恭喜傳達給二公子吧。”
叔山梧也不承她的恭喜,徑問:“姑娘去了青州大獄?”
“……不錯。” 鄭來儀心下警覺:他消息倒是快。
叔山梧向前一步:“刺客如何招認?”
鄭來儀揚眉:“二公子難道不知?刺客已經招認自己是麒臨軍余孽,對叔山氏懷恨在心,所以尋機刺殺。”
“姑娘信么?”
“此話何意?人證物證俱全,為何不信?”她下頜微揚,目光中含著銳利的審視。
“所以姑娘那日當著刺客的面,對我說的話究竟是何意?”
叔山梧語氣平靜,卻有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堅持:“我臥床這兩日,反復思及姑娘那日的話,卻始終沒有答案——我到底,何曾騙過你?”
鄭來儀咬唇,沉默不答。
叔山梧看著鄭來儀低垂的眼睫,緩緩再問:“那日在我屋外,你對我父親說,我是因你才受傷?你明明知道我那時——”
“你那時,明明是要為那舞姬作掩護,對不對?” 鄭來儀突然搶白。
叔山梧一怔,鄭來儀抬起眼睛看他。
“二公子幾次三番救我,我還以為……”她哽住,聲音帶了委屈,“那日你明明說,有話要對我說,可卻又一心向著那個絲雨,你……難道不是在騙我?”
叔山梧看著她泛紅的眼睛,愕然道:“我不——”
“公子不要說了,是我想多了。你走吧!”
叔山梧被生生打斷,愣在原地看著鄭來儀一臉怨懟地轉身,小跑著進了屋里。
第29章 怎么對叔山家那小子如此上心?
綠樹陰濃夏日長, 車馬一路西行在寬闊的官道上。回程的路上戒備森嚴,鄭來儀沒心情,一路都縮在馬車中。
她這幾日一直在后悔, 從發覺絲雨是奸細開始, 便頭腦發熱,行事沖動的下場便是引起了叔山梧的懷疑。
面對叔山父子,她只能演出小女兒的情致,將自己的疑心往爭風吃醋上引, 好在前世有過這樣的經歷, 所以也算是得心應手——雖然細思有諸多破綻,但好歹沒讓叔山梧繼續糾纏下去。
她至今沒有想明白, 倘若那刺客真是平野王府為了上位的手段, 叔山尋又怎會將自己的兒子設在局中。叔山梧被刺時她就在當場,他眼中的意外分明不似作偽。
整件事如同一團亂麻, 而唯一的線索已經死在了青州大獄。但無論如何經過這一遭, 叔山氏重回武將陣營, 兵權已然到手。
一想到這里,鄭來儀的心口便如同被一塊大石堵住,喘不過氣來。
她斜倚軟枕, 一手按在膝邊的小幾上,那里擺著一只信封, 上面寫著“惟宰親啟”幾個字。
紫袖察覺主子的動作,訝道:“小姐, 您這樣老爺會怪罪吧?”
鄭來儀手持裁紙刀, 輕輕劃開密封的信箋:“怪便怪唄, 反正父親對我也不會真生氣……”
紫袖閉了嘴。也是,四小姐任性的行為老爺從來都是縱容默許的, 不過以往也就是淘氣愛玩些,對老爺的公務她從來是不感興趣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薄薄的信紙從信封中抽了出來,鄭來儀展信,視線在寥寥幾行字之間來回掃了數遍,神情愈發嚴峻。
她所料不差,叔山尋能重新掌兵,其中多有舜王的推動。李肅對叔山父子頗為看重,不惜親自背書,將所轄范圍的河東道駐軍交給叔山尋,甚至在和鄭遠持商量為叔山二郎覓一個軍職:信里提到,他擬將叔山梧薦往槊方,在虢王麾下做一名節帥。
雖然李肅此舉手伸得未免過分長了些,然而縱觀如今朝中的形勢,重回東都的舜王顯然比屢次讓陛下失望的虢王掌握更多話語權。
叔山尋本就出身槊方,昔日同袍也大多留駐當地,叔山梧身為嫡系將領之后去到槊方,本就沒什么根基的舅舅處境便更加危險了。
“父親,你真的會舉薦叔山梧去槊方么?”
鄭遠持放下信,看見女兒關切的眼神,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你這丫頭,拆阿耶的信還不算,這會還細打聽起來了——”他微瞇起眼,“怎么對叔山家那小子如此上心?”
鄭來儀為父親倒上一盞茶,一邊緩緩道:“如今舅舅乃是槊方節度,當地一應官員選任理應由他舉薦,父親若插手槊方節帥的人選,是陛下和舅舅兩處不討好……”
她仔細看著鄭遠持的神色,接著道:“況且,陛下將叔山尋調往河北,想必也考慮到麒臨軍在河北根基不深。可槊方不一樣,叔山氏出身于此,現在讓叔山梧去槊方,難道陛下心里真的不會犯嘀咕么?”
鄭遠持凝眉沉思半晌,忽地向后一靠,面帶促狹地問女兒:“你到底是在擔心為父,還是在擔心叔山梧那小子?”
“自然是為父親考慮!我擔心他一個外人作甚么?!”面對父親連番猜測,鄭來儀終究沒好氣地把茶杯放下了。
鄭遠持不再調侃,語氣嚴肅了些:“你說得不錯,叔山尋重掌兵權,朝廷重用他的同時也不能不有所防備。舜王只是提議,從陛下的角度,未必就能接受讓叔山尋的兒子去槊方從軍。”
“不過,叔山梧此次在青州的差事辦得不錯,還受了逆賊重傷,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
他的視線在鄭來儀的臉上停了一會,頗有深意道:“若想要牽制叔山尋,自有別的地方安置叔山二郎。”
鄭來儀正要追問,這時門外有人稟告:“老爺,嚴大人來了,已經請到花廳了。”
“請他來書房吧。”
鄭來儀不好多留,識相地離開了鄭遠持的書房。走出廊下,正遇到閽者引著一人進了院子——是個一身襕袍的男子,約莫三十來歲,身形挺拔,溫文爾雅。
男子看見鄭來儀,目光在她臉上略定了定,面帶笑意微微頷首。她便也略一屈膝,便與他擦身而過-
轉眼半月時間過去,很快便要到中元了。
中元節乃是舉國上下祭祀先祖、悼念亡魂的日子。玉京內外的大小寺庵、道觀早早便開始準備節日的百味五果、汲灌盆器、香油錠燭。
今年又適逢先帝誕辰百年,經歷過去一年的動蕩,自紫宸宮以降,早一個月前便開始定制神座、幡節和祭祀禮服。陛下都對中元日祭祖分外上心,朝中眾臣自然也不敢怠慢,唯恐被人以“不事孝道,目無祖先”為由參上一本,家家供物排場所費器具的攀比之風愈演愈烈。
青岫堂里,李硯卿和方姨娘帶著兩個丫頭在繡制祭祀用的袍服,衣裳是有專門的繡娘按照制式預備好的,只是袍服的內里需由女眷親手補針,以表對先祖哀思。
本來兩個丫頭和夫人姨娘一同坐在屋內,沒一會,鄭來儀便覺氣悶,以“房中光太暗,盯得眼睛疼”為由,拉著綿韻去了外面。兩個人坐在廊下一邊做針線,一邊說閑話。
“椒椒,你前陣子不在家里,長姊回來過一趟,聽說了么?”
“聽說了,長姊回來干什么的?”
“說是前陣子,左仆射大人和父親在朝上有了分歧,沖突得挺厲害,長姊聽說后抑郁了好幾天,都無心侍奉君姑,干脆回家來小住了幾天。”
鄭來儀皺眉。
房速崇乃是學術派,出身清貴,為人矜持倨傲,歷任太子賓客、禮部尚書,在朝中有一眾老牌世家支撐,勢力與鄭國公旗鼓相當。而身為尚書右仆射的父親是實干派出身,與房速崇政見不和由來已久。
當年鄭遠持主動遞出橄欖枝,兩家聯姻,朝中一度傳為佳話。然而即便長女鄭薜蘿嫁入房家后,二人在朝上的爭斗也始終未曾停止過。長姊嫁入房家,心中依舊牽掛母族,如今已經不是新婚,姐夫將長姊送回娘家,恐怕會更不為君姑所喜。
“是什么樣的分歧,鬧得如此厲害?”
“聽說,自圖羅人騷擾北境一事后,宮里就傳出要罷免虢王的風聲,左仆射大人帶頭彈劾虢王,說他‘不堪重用’,不過是憑著與父親的關系才一路順風順水,一意堅持將肅州從舅舅的轄區里剝離出來。后來又在肅州節度的人選上和父親意見相左,父親推薦的是表舅,最后陛下采納了左仆射大人的意見,用了他推薦的人,叫什么、什么明來著……”
“季進明。”
“哦對!季進明。你在青州也聽說了?”
鄭來儀沉默。
圣人端坐龍椅,在高處看得清楚,無論是李澹還是張紹鼎,都是鄭國公的嫡系,恐怕也是對父親有所忌憚,這次才會連番采納房速崇的意見。
她以前從不會對這些縱橫捭闔過多留心,現在看來,父親行走于朝中,遠非表面看來那么順遂無虞。
國公爺會和舜王走得這么近,也是為了與房速崇及其背后的勢力相抗衡。在肅州節度人選一事上落了下風,按照鄭遠持的性子,失之東隅,必要收之桑榆。
墻頭兩只麻雀打架,嘰嘰喳喳的聲音將鄭來儀的思緒拉回。
她歪頭看向綿韻,拉長聲音問:“前朝的事,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不等綿韻說話,又恍然的樣子,“——哦,我知道了!姐姐真了不起,看來兵部也有眼線呢……”
鄭綿韻臉一紅不答話,只將手里的布料往眼前湊了湊,似乎這一針特別難下些。鄭來儀看她這副鵪鶉樣,噗嗤笑出聲來,身邊埋著頭的人又羞又惱,抬手拍了她一下。
屋子里,李硯卿聽著外面姐妹倆笑鬧的動靜,手里針線不停,一邊問方姨娘:“紹鼎的任命下來了么?”
方花實搖頭:“上回匆匆碰到表哥一面,看他心情似乎不是太好,便也沒多問。”
李硯卿嘆一口氣,想要說些安慰的話,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卻聽方姨娘善解人意的口氣:“不說他了,那些前朝的事,咱們不操心!對了,前兩日,我看有個臉生的來府里找老爺,倒是儀表堂堂的,不知是什么人?”
“這兩日來府里的都是熟人……”李硯卿略一思忖,“你是說嚴子確?”
“好像是,我聽他們稱呼嚴大人——看著很年輕的樣子啊,成家了沒有?”
李硯卿失笑,方花實為了女兒的婚事,都已經有些魔怔了。
“這個嚴子確確實是個人才,他父親在時就家道中落,只留下了兄弟倆。他頗為爭氣,進士及第,算是老爺的半個門生,二十三歲便外放渝州為官,在外面歷練了七年,這次是回京敘職。可惜就是命不大好,發妻早喪后便一直沒有續弦。”
方花實聞言一臉惋惜:“竟是個鰥夫!看上去,可一點都不像已到而立之年的樣子呢。”
“不過,雖然他是鰥夫,卻也有不少人家來打聽。此人文武兼備,聽聞陛下有意在渝州設立節度使,屬意就地擢升嚴子確,往后也算是一方藩帥了。”
方花實點頭,想來這其中也不乏鄭遠持的推波助瀾。
“真不錯,也算是青年才俊,再嫁給他便是節度使夫人,自然會有女子趨之若鶩的。”
她的口氣略帶惋惜,嚴子確條件雖不算差,可再怎么樣,讓女兒嫁一個鰥夫,還年長不少,她自是不樂意的,方才一時興起的念頭也全然打消了。
“那他弟弟呢?”
“弟弟在大理寺,似乎家中也早已定親了。”
到此方花實便徹底死了心。李硯卿朝屋外看了一眼,低聲道:“你也不必擔心,杜境寬的事,老爺也知道了,他對杜家并不反感,綿韻若當真喜歡,也沒什么不能嫁的。”
是啊。只要女兒喜歡,還挑什么呢。
方花實嘆一口氣,抬眼看見李硯卿捏著針卻遲遲不動,知道她也在擔憂來儀,于是也去寬她的心。
“四丫頭追求者不少,那叔山家二郎聽說在青州又救她一回,還有那個舜王世子,眼睛掛在椒椒身上拔也拔不出來——這么些頭角崢嶸的人物,還愁沒有合適椒椒的么!”
李硯卿卻沒心思想這些,將針線放回笸籮中,抬手揉了揉眉心。
“短短的時間里,這已經是第二回了,她一出門就出事,真不知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方花實聞言直拍桌子:“快呸呸呸!哪里是因為這個,實在是有人賊心不死,我們四丫頭福氣旺著呢,姐姐莫說這話!”
李硯卿強擠出一絲笑容:“我隨口說說的……”
“這種話哪能隨口說呀,不作興的!”方花實責怪道,“后日去寺里,可得菩薩面前好好拜拜,消一消口業呢。”-
霄云寺在玉京西郊拂霄山麓,傳聞此山曾有神隱遺跡,數百年來香火十分旺盛。加上此地山水景美,是個踏青的好去處,玉京城中的貴族世家不少選擇將祖先神位供奉于此,國公府便是其中之一。
霄云寺的住持慈濟大師是鄭遠持的老友,親自陪著他在正殿供奉祖先,鄭成帷作為家中唯一的男丁,一直跟在父親身邊。女眷們則由李硯卿帶著,由知客僧陪同,去經堂聽講。
嘈嘈細語中,講經的維那語調平直,聲音低啞。鄭來儀聽著“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只覺頭暈腦脹,透不過氣來。趁人不注意悄然起身,從后方步出經堂。
前院正殿里擠滿了行香拜佛的人,男客們理完佛,大多會留在殿中和僧人們聊上幾句,女眷們身著華服,跪拜完佛祖后視線便在那供臺上來回比較,看誰家的供盆祭品最為氣派、擺的位置更好;未出閣的姑娘們便留心著,若有樣貌俊美的年輕公子便偷偷多瞧幾眼,或是私下商量著行香結束后去哪里消遣。
只她一人逆著人流避開人聲鼎沸,沿著院墻向后山方向去。
霄云寺后院緊依著拂霄山,最早時并無一座廟宇。霄云寺第一任住持曇儼自西域云游至此,在陡峭的山壁鑿山開窟,鐫建了九九八十一座形態各異的佛像,雕飾精美,栩栩如生。后來霄云佛窟揚名于世,在朝廷的資助下才依山擴建了樓閣殿堂和重重庭院。
當年的佛窟遺跡遍布青苔和藤蔓,幾無打理的痕跡。只剩一些無力于寺中供奉祖先牌位的窮苦百姓,才會選擇繞道后山,于佛窟前祭奠。
今日霄云寺中來的貴族人家大多集中在在正殿或經堂,越往山壁石窟的方向,人煙越是稀少。
拂霄山被蒼翠樹木掩蓋,濃郁的樹蔭遮蓋了霸道的日頭。鄭來儀仰頭,深吸一口空山中清新的空氣,氣悶一時緩解了不少。
她走到后殿的角門邊,與拂霄山只有一墻之隔,墻頭隱約可見被植被掩映的巨大山壁石窟,突聽得一個低沉的老者聲音,隔著院墻傳來。
“無盡燈者,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檀越至此,可不必再執著了……”
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
鄭來儀一時怔忪,陡然聽見另一個聲音冷然響起。
“多謝大師開解,但我并無執著,執著者另有其人。只愿母親在此,可以安歇。”
鄭來儀猛地抬眼。
半掩的院門后,熟悉的男人身影背手站著,衣袖下右手腕上,露出一截白色的繃帶。
第30章 二月初六,那是她與叔山梧大婚的日子。
叔山梧一身黑衣, 他身邊的老僧一身灰袍,從鄭來儀的角度,正好能看見老僧須眉皆白的側臉。
二人正對著的石窟之中, 一座高不到一尺的報身佛跏趺而坐, 右手放于膝蓋,掌心向外手指下垂,雙眉彎如新月,豐頤秀目凝視眾生。
佛像面前零落地擺著些瓜果供品, 其中一盞蓮花形制的長明燈顏色頗新, 應是剛剛供上的。
曇紹轉過臉,看向叔山梧:“檀越既無執著, 又怎會以為令慈不得安歇?其實逝者已矣, 不得安歇者,非彼而已。”
叔山梧挺拔的身形一時凝滯不動, 或許是鄭來儀的錯覺, 他寬闊的肩膀似乎微微下塌了幾分, 莫名幾分頹敗。
“大師說得對。是未亡人未能看開,母親早已往生,不孝兒于此吊唁, 不過妄求心安罷了。”
曇紹認真端詳著叔山梧,似是看出了些什么, 眉目一時冷肅。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生滅滅已, 寂滅為樂。恕貧僧直言, 檀越過于執著,如此不僅會傷害他人, 更會傷害自己。”
叔山梧身形微動,似是自嘲般冷笑了一聲:“在下殺伐過重,有朝一日終會下地獄,寂滅之樂,恐怕無福消受。”
他轉過身面朝著曇紹,躬身合十:“多謝大師開解,在下雖愚頑,不得了悟,但能為亡母在此設憑吊之所,已經甚為感念。”
曇紹雙手合十,口呼善哉,面色不無悲憫。
他目送著叔山梧遠去,轉身朝向佛龕,閉目念誦了一段經文,方才緩步離去。
鄭來儀藏于院門后,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日頭西斜照在她的后背,兩條腿都有些麻了,才跨出門檻,朝山壁走去。
她走到佛像門前,那一盞新供的長明燈中香燭依舊燃著,火焰微微晃動。她伸手撥開一支遮擋了佛龕的藤蔓,仔細分辨須彌蓮座正中的木牌,上面鐫刻了八個字:
「故顯妣安氏之靈位」
這里供奉的,果真是叔山梧的生母?
青州馬場上,她曾向叔山梧追問那把曲柄匕首的來歷,那時他說是母親所贈,她全當他是為掩蓋和胡人勾結而扯謊。
所以容絮并非是叔山梧的親生母親?
鄭來儀搜刮記憶,不曾記得叔山二郎有這樣一位母親。前世她與叔山梧交換庚帖、拜堂成親,成為新婦后祭拜宗廟,更從未聽過這個“安氏”的姓名。
她目光微動,緩緩移向木牌的右下角用小篆刻著的兩列文字。
「生于甘露七年六月初八。
卒于昭寧十五年二月初六。」
這個安氏,只活了二十五歲而已。
鄭來儀突然想到什么,視線回到逝者的生卒年月上,依稀覺得哪里不對。
二月初六,那是她與叔山梧大婚的日子。
那一日她從頭至尾不曾見到自己的夫婿,甚至懷疑與自己拜堂的都另有其人。她曾在鋪陳繁華的新房中委屈落淚,連合巹酒都沒有喝上。用老人的話說,這意頭大為不詳,往后恐怕落得鏡破釵分的下場。
果然一語成讖。
她想起那時兩家商議婚期,是李硯卿從準夫家擇中的幾個日子里挑了一個。怎會有人家將母親的忌日作為兒郎成婚的吉日候選?
這個從無半點存在過痕跡的安氏,究竟是何背景?鄭來儀想起絲雨臨死時說的話,眸光驟然縮緊。
“椒椒!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叫我一通好找!”
鄭來儀轉身,只見綿韻邁過院門,氣喘吁吁向她走來:“經都講完了,我一回頭你人卻不見了!還以為被什么山匪給擄走了,真真嚇死我了!”
鄭來儀任綿韻抓著自己的手,扯了扯唇角:“什么匪徒會在佛寺里劫人,真不怕遭報應么?”
鄭綿韻沒好氣道:“還不是因為你總是遇上這樣的事,實在讓人放不下心!”
“母親他們呢?”
“她們遇上了平野王妃,哦對,現在該叫節度使夫人了,還有叔山家大郎也在,正在一處說話。我說要找你,這才過來的。”
“哦,”鄭來儀看破也說破,“——說是為了找我,其實是在躲人呢……”
鄭綿韻屈起手指,在她頭上敲了一個暴栗:“你這沒良心的丫頭!下回你要是跑丟了,看我還急不急!”
鄭來儀偏頭躲開,恢復了正經:“平野王妃只帶了一個人來么?”
“說是二郎剛從青州回來,今日也一同來了的,只是這會不知人在哪里……”
鄭綿韻說到這里,促狹地看向來儀,“——要我說,你們兩個還真是有緣,你剛回來沒多久,他后腳也跟回來了,連這隨時失蹤的野馬脾性都相似得很!你倆剛才是不是在一塊呢?”
逗弄人的話一說完,綿韻當即退后一步,以防自己這妹妹惱起來動手動腳。鄭來儀卻沒什么反應,拉起她的手轉身朝內院走,一邊語氣平靜道:“我和他怎么可能在一塊,我都不知道他回來了。”
鄭綿韻任她拖著,一邊絮絮地轉述著方才聽來的消息。
“最近叔山家真是喜事連連,平野郡王剛獲任命,叔山柏又被左仆射大人看中,舉薦去了禮部,在鴻臚寺任職。”
“不錯啊,是個好去處。”鄭來儀淡淡道。
“是啊,可是容夫人一直很遺憾的樣子,連連說大郎沒能成為父親門生,感覺可惜得很。”
鄭來儀垂著眼不說話。
叔山柏成了房速崇的門生,此后便跨入了和鄭氏不同的陣營。叔山氏剛在朝中站穩腳跟,承擔不了得罪鄭國公的后果,為與國公府維系好關系,容氏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鄭來儀突然拉過鄭綿韻的手:“你真的想好,要嫁那杜境寬么?”
鄭綿韻的臉騰一下便紅了:“你好好的,說這個做什么?”
鄭來儀認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既然要嫁人,不如嫁給你中意的。否則讓人趁虛而入,沒得惡心了自己。”
“這……是什么意思?”
“就是讓你有喜歡的人及早下手的意思。”
經過這些日子,鄭來儀也想通了,她或許不應該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干涉姐姐的因緣,就算杜境寬前世為虎作倀,成為叔山氏造反的幫兇,不代表這一世仍會如此。更何況,他們二人前世婚姻相諧,不算不圓滿,倘若自己一意干涉,反而有矯枉過正之嫌。
姐妹倆一邊說著話,一同跨進前院。不遠處的長廊里,李硯卿和容夫人站在廊下,正作道別狀。叔山柏站在容夫人身后,恭順的小輩姿態,姿態溫馴,帶著春風般和煦的笑意。
鄭來儀此刻沒來由地覺得,這對精致無暇的母子,有些假。
鄭綿韻一路思索自己妹妹的話,突然放緩了腳步,問鄭來儀:“所以你覺得,我該怎么做?”
鄭來儀握緊了她的手:“若你想好,我去找他。”
綿韻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突然泄了些,猶豫著道:“……這樣不好吧?”
鄭來儀笑起來:“你以為我去找他干什么?逼他上門提親?咱們好歹是鄭家的女兒,我怎可能做出這樣沒品的事!”
“那……你要做什么?”
鄭來儀抿起嘴,沖著綿韻笑了笑,沒有回答-
傍晚時分,行香祭祀結束,一輛輛寶馬香車流水般出了霄云寺,踏上夕陽中的山道。
國公府的車馬被負責京畿防衛的禁軍衛隊嚴陣護佑著,鄭遠持和鄭成帷騎馬當先,女眷們的馬車則跟在后面。
“國公爺!”
鄭遠持勒馬,轉身看見袁振一襲紅衣,從小道上過來,馬蹄匆匆,沒一會便到了面前。
“袁少監。”
鄭遠持笑著頷首,“您今日也是來廟里行香?”
袁振叉了叉手,自嘲道:“國公爺莫要取笑我,咱家是沒根的浮萍,我那死去的爹娘這會子還不知投胎去了哪個地方,家祭行香哪里輪得到我!這不是大老遠看見您的車馬,來打個招呼!”
鄭遠持笑著轉頭:“嘉樹,怎么不給袁少監請安?”
鄭成帷便要翻身下馬,卻被袁振伸手虛虛攔住了:“哎哎——使不得使不得!!”
他一夾馬肚,朝著鄭成帷靠近了些,滿眼的贊賞與欽羨,“許久不見二公子,這等少年英雄氣度,不愧是國公府的好兒郎,叫咱家看了真真慚愧煞了!”
鄭成帷看著滿面堆笑的袁振,壓抑住心頭的一絲不適,叉手恭謹道:“袁少監謬贊,成帷愧不敢當。”
“嗨!二公子別和我客氣,往后咱們在一處,但凡遇到什么事,只管告訴咱家!”
鄭遠持含笑道:“袁少監別慣壞了我這不成材的兒子,有什么苦活累活,只管讓他去干!”
國公爺越是這么說,袁振心中越發謹慎:“那怎么能?二郎來到禁軍是享福的,我必定當成金疙瘩一樣捧著,決不能讓他磕了碰了一點!”
鄭遠持將袁振的態度看在眼里,微笑不語。
兵部衙門雖然扼要,但如今的情形下已然勢弱,鄭遠持為兒子的前程考量,始終在為成帷挑選合適的去處。禁軍為天子近衛,地位遠非他軍能比。在國公爺的安排下,立秋后鄭成帷便要離開兵部,去禁軍任職。
禁軍之中不少是像鄭成帷這樣家世顯赫的良家子,身為禁軍統御,袁振應對這樣的子弟駕輕就熟,今日也是遠遠看到國公府的車隊,才來套個近乎。
當然目的不僅于此。
袁振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壓低聲音問鄭遠持:“聽說,這新任的禁軍指揮使人選,是陛下欽定的?”